《北朝帝业》 中古风俗礼仪几则 有书友提问主角在自称的时候该不该称字,今天在这里回应下。 所谓表字,是从本名延伸,表德述志之别称。在社会礼仪中,称字表示尊重或亲近,自称则显狂妄。 但这是一般情况,很多时候其实也不必以此为准。 南朝谢弘微本名密,犯所继内讳,故以字行。南朝谢裕字景仁,名与宋武帝刘裕讳同,故以字行。 以字行的意思就是出于某种原因,隐没本名、以字行世。在这样的情况下,字就等于名,他称也可,自称也可。 两个例子中,谢弘微犯的是内讳,即就是犯的他所出继的继母的名讳。谢裕则犯的帝王国讳。 我们再讲一下避讳的范围,其中一个比较悲催的人物,是东晋的毛穆之。 毛穆之是东晋名将毛宝之子,字宪祖、小字虎生,因与东晋哀靖皇后王穆之同名而称字,后来成为桓温的下属、桓温母名有“宪”,于是再称小字。直至唐人修《晋书》,又因唐太祖李虎而改称武生。 再后时期,盛唐名相姚元崇、字元之,武周时期有突厥叱利元崇谋逆犯边,武则天不喜大臣同名,便让姚元崇以字行。但等到时入开元,姚元崇名字里的“元”都被没收,成了姚崇。 自称可不可以称字,还是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如果 本名确实不便行世,称字未尝不可。 古代国讳的范围,还算是比较统一,但包括家讳在内的其他忌讳,则就因人而异、因时而异。 比如说司马迁父司马谈,《史记》中到底有没有“谈”?其文所述晋悼公父惠伯谈、杀赵高之宦官韩谈,究竟是《史记》原文还是后人补撰? 比如说东晋王舒,朝廷拟之出任会稽,王舒因其父名王会而拒绝出任,最终逼得东晋朝廷将会稽改名为郐稽。 还有东晋桓玄宴请王忱,王忱因刚服散、呼奴温酒,桓玄闻声大哭,因为他的父亲叫桓温。 有关避讳,是越来越严谨、越来越讲究,也因此衍生出许多的悲剧和闹剧。 中唐大诗人李贺因其父名李晋,所以终生没能参加进士考试,以至于韩愈都为此写了一篇《讳辨》。 《唐律》中还明确规定,凡所官称府号有犯父祖之讳者,不得冒荣居之。 五代冯道为相多年,其门生为其诵读《道德经》,开篇讲“不敢说可不敢说,非常不敢说”。 另有南宋钱良臣,其子少惠,读书所见“良臣”皆呼“爹爹”,所以便有了读《孟子》时的明言:今之所谓爹爹,古之所谓民贼也。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这也是古代避讳礼俗过于教条化、不知变通的讽刺。 我们了解历史,除了基本的历史脉络和趋势之外,关于一些具体场景,其实也要灵活看待。 我又想到一个比较教条化的认知,那就是主角年纪都不到二十、未行冠礼,怎么就有字了? 《礼记》中讲,二十冠而字,这算是一个比较常识化的认知。 其实古代冠礼本就不独以二十为限,《礼仪》中还有诸侯十二而冠,若天子,亦与诸侯同。所以文王十三生伯邑考,冠而生子,礼也。 冠礼并不是说一定要到二十才可加冠,而是举行过这个仪式之后,就可以作为一个成年人、承担他所需要承担的社会责任。 于庶民而言,需要进行纳税服役,于贵族而言,可以出任官职。 汉武帝十六而冠,汉景帝抱病为其举行冠礼,十天之后景帝驾崩,刘彻登基为帝。 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社会动荡不安,早婚早仕之风盛行。所以男子二十而冠、女子十五而笄更加的形同虚设,许多人十三四岁就已经为人夫、为人父。 北魏泉企,九岁丧父,服阕袭爵,十二岁时乡人便前往州府请为当县县令,朝廷许之。按照冠而仕的标准,显然是已经举行过冠礼。 关于中古风俗礼仪,先讲这么点。以后有机会,再讲讲其他方面。。。祝大家生活愉快! 0094 薪火相传 > 苏绰此番入乡,除了拜访慰问贺拔胜之外,还有另一件事,那就是邀请李泰同往长安,去拜会一样疾病沉重的当朝重臣、仆射周惠达。 听到苏绰发出邀请,李泰不免一愣,他跟周惠达属实没什么交情,甚至根本就没有见过面,搞不明白苏绰为何邀请自己同行。 但人家来都来了、话也说了,不去的话总是不好意思。 李泰如今出行,可不像以往那么随意。 贺拔胜入庄之后,驻守朝邑的部曲精锐们陆续撤回,到如今也都留在商原庄。再加上李泰自家的部曲壮丁,随随便便就能拉出来一支五十人的队伍,各自弓刀备齐,甚至还携带了几副轻甲。 “野中跳梁横蹿,我亦颇受其扰,临行则怯,让苏尚书见笑了。” 苏绰听到李泰这么说,一时间也有些尴尬,片刻后才说道:“国运艰难,乡里未言称治,所以大行台也是求贤若渴,希望李郎这样的少君捐身任事。” 我是准备好了,都打算去他家后院芳心纵火! 听到苏绰这么说,李泰心里也泛起一股期待。讲到官职的任免,苏绰在宇文泰面前的话语权甚至比那些北镇元从们还要高,这话已经说的比较明显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上路,行至骊山北麓时,李泰便发现入山游赏的车驾队伍明显比之前行经时多了许多。 想来应该是贺拔家兄弟俩经营的会所已经初见成效,将住在长安的权贵子弟们都吸引过来。李泰在当中虽然没有什么利益牵扯,但见到这一幕也颇感喜悦。 他有心想入山查看一番,但想到同行的苏绰显然不会喜欢那种声色犬马、奢靡享乐的场合,为免节外生枝,只能暂时作罢。 他打算过段时间,再同宇文护他们来巡视一下产业,瞧瞧给赵贵挖的这个坑美不美。 周惠达的府邸位于长安城东,入城曲巷里行走不远,便可见到那高大的仪门。 如今的长安城本就显得局促杂乱,周惠达的府邸却仍宽阔气派,显示出此公在西魏朝廷的超然地位。 周惠达这个人既不属于北镇豪强,也非河北名族出身,甚至都不是孝武帝西迁跟随的洛阳高官,但此公履历同样丰富。 早在北魏末年,齐王萧宝夤入关定乱,周惠达便为其幕僚。贺拔岳入关平叛抓获萧宝夤之后,便将周惠达留为幕僚,后来又辗转进入宇文泰府下任事,对于关西势力与当时洛阳朝廷的沟通联络出力不小。 到如今,周惠达官居尚书右仆射,是西魏朝廷排名靠前的高官。经其门下举荐入朝者不乏,甚至就连苏绰也是在周惠达的举荐,才得到宇文泰的重视与重用。 因为访客过多,李泰他们到来的时候,仍有许多来访者从清晨到上午不得入见。但终究苏绰的面子大,名帖递入未久,周惠达的儿子便率亲众家奴出迎,略作清道将他们迎入府中。 “阿耶近日疾病愈重,时醒时昏,醒时尚可简单对话,昏时却连亲近子弟都不能识……” 周惠达的儿子周题一脸憔悴愁容,先将两人请入堂中坐定,自己又亲往病舍查看父亲状况如何。 两人在堂中等了小半个时辰,周题才又匆匆返回,邀请他们入内探视。 房间中药气辛烈,且弥漫着一股香料都不能掩盖的腐败气息,李泰虽然少历疾病生死,但闻到这股味道,也觉得周惠达应该命不久矣。 “文安公,绰来迟了,请你见谅!” 苏绰弯腰行入帷幄,趋行入前小声说道,旋即帐内便响起一连串细语对话。 李泰站在帷外等候片刻,便听到苏绰提高声调说道:“往年公常叹息,关西人物乏甚列观,王事振奋有欠良才。今我为你引见一位名门少贤,风采卓然可观,想能洗清公之视听!” 虽然苏绰没有直呼他的名字,但李泰猜到这话应该是在说他,于是便也俯身钻入帷幄中,抬眼见到一个样貌衰老、耳目迟钝的老人围衾坐在榻上,连忙入前弯腰作揖道:“少愚晚辈李伯山,见过文安公。” “这、这是谁家儿郎,确是神采醒目、气态可观啊!” 周惠达嘴角抖了一抖,望着李泰说道。 苏绰又小声介绍了一下李泰的家世,周惠达那略显涣散的老眼不免又凝视几分,抬手指着李泰道:“原来是名门的少俊,前日还有你家少郎随亲来访,气态一样可观,但神采英俊却差了许多。我虽衰老,但也喜见少流俊才,怎不孔怀同来?” “伯山去年才趋义入西,与此间亲党尚未和洽共居,让文安公见笑了。” 李泰对于如今在关西的亲属也有些了解,闻言便猜到周惠达所言应该是一个名叫李礼成的少年,是李冲的后人,但他还没有时间去见面。> “好、好儿郎!” 周惠达似乎没有听清李泰的回答,点头含糊回应一声,又与苏绰小声谈话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视线却又回望李泰,仔仔细细打量一番,那认真的眼神,让李泰自感有点局促。 又过半晌,周惠达突然招手唤道:“阿郎,你来!” “我在、我在,阿耶你说。” 一直侧立榻旁的周题闻言后连忙俯身下去小声答道。 周惠达环住儿子脖颈,小声细语片刻,但他儿子神情却渐渐变得尴尬起来,只是支吾着胡乱应声。 “快去、快去,不要误我女子良缘!” 耳语完毕,周惠达又一脸笑容的对李泰点头,然后便推了儿子几把,见其只是不动,顿时怒形于色,竟然挥臂拍打起来:“不准误事,若不议成,不要回来见我!” 周题一脸的苦涩尴尬,先对苏绰和李泰歉然一笑,才又无奈的说道:“阿耶,阿妹去年夏时已经出嫁济北大王家,不劳你再挂念。” “胡说,真是胡说!我女子今早还来见我,明明还在阁中。” 周惠达闻言后怒色更盛,拍着儿子斥骂道:“你难道不盼你妹子入幸名门?此子我有见过,俊秀可观,苏令绰也言他才器不浅……我家虽然门故不荣,但当此时也有可夸,他少徒单走,或未人尽赏知,正该纳之在堂,耀我庭门!” 此言一出,在帷几人神情都有些尴尬,苏绰连忙站起身来,示意李泰同他暂且退出,让周题留下安慰暴躁的老父。 “文安公他雅赏少俊,至老不改,并非刻意的失礼,李郎你不要在意。” 来到外堂后,苏绰便对李泰说道。 “能得贤长见赏,伯山亦感荣幸。” 李泰虽然有点尴尬,但心里多少还是有点美滋滋,谁不喜欢被人欣赏垂涎呢? 又过了一会儿,周题才小步退出内室,又是一脸惭愧的对李泰连连道歉。他父亲刚才突发昏病,说出的那番话的确冒失,又仗着势位逼婚名门的意思,传扬出去难免有伤时声。 李泰自无一般士族门第自防的想法,又是连连表示自己并不介意,才算把事情给揭过去。 但发生这一插曲,接下来再留堂做客总是有些尴尬。于是两人便起身告辞,离开了周惠达的府邸。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苏绰便领着李泰去他在京中府邸暂住一晚。 李泰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离开周惠达府邸后,总觉得苏绰望向他的眼神也是有些古怪,心里不免犯起嘀咕,莫非你也馋我? 好在苏绰没有说什么胡话,入邸登堂简用便餐,并将自家子侄引出相见。武功苏氏也是关中大族,人丁昌盛,唯一有些遗憾的,是李泰没能见到那还在襁褓中没有断奶的宇文护女婿苏威。 用过晚饭后,苏绰又望着李泰说道:“关西罹乱年久,人文政治固然有逊东州,但对有志奋起的丈夫而言,此乡也是立事建功的沃土。 我本关西事耕一村夫而已,幸在文安公举荐,大行台垂赏、拔任剧要,常感受之有愧,唯勉力行之。也常常自省继我者谁,不敢贪阻进贤之途。 李郎你虽东州新客,但追溯故望,也是乡土中人。观你乡里编制严整,可知治事治众皆有经术方法。我欲举才于道,又恐有扰清志……” 李泰听到这里,总算明白,原来苏绰特意邀请自己同往探访周惠达,是为了进行一场行动思想教育呢。 他连忙起身拱手道:“伯山不敢称艳自傲,既得尚书赏识,唯逞此薄能、捐此微力,证此视听!道之所昌,先行后继,士之所美,抱薪传火,受此火种,燃我身躯,传于后者,身虽不伟,道不孤也!” 苏绰听到这话,又忍不住拍掌喝彩,继而又说道:“李郎才情,前已有见。我私心作祟,欲举你入朝,为文安公执笔做传,成一薪火佳话,请李郎勿辞!” “伯山义不容辞!” 李泰又连忙说道,给周惠达写一篇传记,也能积累一些人脉交情。且不说周惠达本身在西魏积累的人脉,这老人家垂死病中惊坐起,拉着自己就要认女婿的事情,也让他从心里认同对方的眼光。 0095 霸府参军 > 李泰同苏绰往长安看望周惠达之后,便又返回了商原乡里。数日后,便有大行台使者前来传召他前往华州谒见。 他对此自然不敢怠慢,连忙又带着几十名随从,浩浩荡荡的回到华州城,来不及返回邸中知会高仲密一声,便进入了大行台府。 如今的大行台府仍未改名同州宫,但建筑规模已经不逊于长安的皇城宫殿。单单供军士驻扎居住的兵城便有两座,内外常年驻扎的将士便有一万多人。 各种官员衙舍错落有致的分布其中,最核心的位置便是大行台办公与一家人居住的场所。彼此之间界限分明,从早到晚都有军士把守巡逻。 李泰走进大行台府,心情也不由得变得有些激动,这里才算是西魏最高的权力中心。瞧着各衙堂行色匆匆、出出入入的官员,或许他们看似不起眼的一个举动,就能影响到成千上万人的福祉忧祸。 “高平男且先于此稍后,午时之前苏尚书会接见留堂等候的事员。” 使者将李泰引至一座大堂的外廊,这里已经有许多官员排队等候,有彼此认识的正在小声交流,也有的正手捧文籍书卷、口中念念有词,大概是想被接见前巩固一下记忆,登堂奏告时能有更好表现。 李泰在队尾的空席上坐定,左近几个行台属员便向他望来。如今的他虽然还没到人尽皆知的程度,但也不再是寂寂无名。 “李郎今日入台是有什么事情?” 李泰循声转头望去,认出对方名叫柳敏,河东人,之前还入乡拜访过贺拔胜。 他连忙起身笑语道:“行台使者入乡召见,尚未知是因何而召。” 柳敏小声跟旁席一人换了一个位置,落座后便笑道:“台中事程剧要繁忙,不会无端遣劳。郎君才性优秀,时流已经渐知,既然受召入此,像是将要同僚列此了。” 说话间,他又热情的向李泰介绍了一下周围的行台属官们,并将一些在行台做事的规矩和禁忌详细告知。如此亲切关照,除了贺拔胜的缘故之外,也在于他对李泰印象不错。 如此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入此等待接见的官员越来越多,有一些已经排到了廊外,足见行台事务的繁忙。 终于有吏员搬去了摆在厅堂门前的屏风,官员们开始依次入见,柳敏也跟李泰告辞一声,返回了自己原本的位置上立定。 官员们入见的频率极快,分钟便见一人,很快就轮到了李泰。 他走入厅堂中略作打量,发现堂中排列着十多个书案,各有一名属员文吏坐在案后,忙碌的翻查抄阅着文籍书卷,将所记录的事务各依剧闲进行排列整理,有的发呈上案,有的则就席归档。 厅堂中间的大案空闲着,上面也堆放着许多的文卷,想来应是大行台入此办公的位置。 苏绰的席位就位于隔邻左方,他抬头看了李泰一眼,态度不像平时那么亲切和蔼,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抬手指了指面前一个座位说道:“李郎且坐。” 李泰刚刚坐定,苏绰便就席递来两份诏书并说道:“这两式便是李郎新官告身,如果有什么疑问,既管道来。若无,那就让吏员引你往观堂舍。” 李泰身体微微前倾,两手接过苏绰递来的告身,低头一瞧便见到他新的官职:一个是秘书省著作郎,另一个则是大行台墨曹参军。 著作郎的官职,李泰倒不意外,之前苏绰就跟他说过,希望他能为周惠达撰写传记。 李泰之前便请教过表哥卢柔,得知担任著作郎有一个重要的任务,那就是必须要在任期之内撰写一份名臣传。文笔好资历深的郎官,还可参修国史并写起居注,是文职官员中第一等的清要职位。 李泰虽然不怎么看重他的出身,但也不得不承认,若非出身陇西李氏,凭他的年纪和资历,是不可能新官上任就直接担任著作郎这种清贵官职。 当然,得此授命也在于苏绰对他的欣赏,他在著作郎职位上,主要的任务就是为周惠达撰写传记。 所谓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无论什么人奋斗大半辈子,也都希望自己留给后世的形象是正面伟岸的。 甚至不乏官员子弟贿赂作者、希望能隐恶扬善的事情发生,一般权贵人家也都不敢随便冒犯得罪这些手握笔杆子的人。 至于那个大行台府墨曹参军的官职,李泰就有些迷茫了。从名字来看,这似乎是一个掌管文墨事务的官职,难道是负责制作掌管办公耗材的? 又或者大行台打算把他家的印刷产业充公,所以给他安排了这么一个职位?> 想到这里,李泰心中的兴奋便略有削减,他乡里事业虽多,但眼下见利最著的就是公文印刷,甚至还超过了纺车织布的印钞机。 他还打算靠着公文印刷尽快完成资本的积累,将自家产业进行一次升级,往军工冶铸方面进行发展,真是不舍得将这产业交公! 他也没有直接询问苏绰,免得对方回答就是这个意思、反而没了应对拒绝的余地,略作沉吟后,只是发问道:“请问苏尚书,卑职是就台府办公,还是要前往长安入朝?” 这也是一个比较重要的问题,如果有的选,他还是希望能在华州上班,一则可以免于涉入西魏朝廷那些糟心人事,二则华州往来商原路程不远、快马来回用不了一个时辰,也能兼顾乡里视野的发展。 “著作之事不必专居衙署,文籍采阅着员访取即可。墨曹事务既繁且要,需要在事台府。” 苏绰随口回答了一句,见李泰没有了别的问题,便抬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李泰见状便也不再耽误苏绰的时间,连忙起身告辞,而另一名官员已经被引入堂中来、与他擦肩而过,让他更加感受到台府之中务实效率的工作风气。 他这里刚刚退出厅堂,右廊便有一名中年人阔行上前,对着李泰拱手说道:“敢问可是高平男李著作?某名裴汉,今居台府墨曹参军,与李著作同署并案。奉苏尚书使命,于此等候李著作同行归署。” “裴参军你好,有劳了!” 李泰闻言后连忙作揖行礼,略作沉吟后便又问道:“敢问裴长宽裴将军,共参军是否……” “正是家兄,李著作也知家兄躁世薄名?” 裴汉听到这话,笑容便亲切许多。 “岂止薄名,如雷贯耳!表兄卢子刚曾作教论,道河东裴氏令孔怀相亲友善,实在是天下诸族子弟表率!” 李泰闻言后又笑着恭维一声,裴汉的兄长裴宽他虽然没有见过,但也的确听贺拔胜与卢柔议论时流,对裴宽评价不低,是河东士人在西朝的代表人物之一。 裴汉听到李泰如此称许其家门风,脸上的笑容也热情几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原本裴汉对李泰的感觉并不算好,他年过而立才在台府担任一曹参军,但见李泰这么年轻便因家世背景与他同起同坐,难免是有些吃味的。 但见对方并不嚣张傲慢、气焰凌人,他对李泰便也略有改观,走在前方带路,并向李泰介绍一下他们墨曹的职事范围。 墨曹作为台府下属一曹,的确正如李泰所料,负责管理台府衙署办公的墨料消耗,下辖多个包括书写用墨在内的官造颜料工坊。 但是除了这些杂事之外,墨曹还具有另一项职能,那就是管理大行台在府中创办的官学。 大行台府属员众多,对官员的才能要求也都不低。但凡所征辟选募的官吏,未必人人都能胜任高强度的办公,吏才和知识水平参差不齐。 因此宇文泰便在大行台创办官学,让这些行台属官们白天办公,夜晚进修。也因为还要负责教授台府官员们,墨曹也不同于其他曹属只设参军一人,学官们经常属员并置,各自司掌不同。 李泰了解到这些后,心里顿时一乐,这不正是他在乡里搞的函授教育?怪不得苏绰要把他安排在这个位置上,看来对自己精简办公程式的才能也颇看重。 墨曹官署位于大行台府的西南方位,一座独立的大跨院,院子西面临着一座兵城,前后两进的官舍,前面办公,后面讲学。 除了裴汉和李泰之外,署中还有一名参军名字叫做薛慎,是李泰之前曾见过的岐州刺史薛善的弟弟,同样也是河东人。 三名参军再往下是两名行参军,记书、掌固等吏员二十人,人事结构并不复杂,但相对于其他闲曹也不算小,仅次于功曹、士曹等其他要司。又因为管理着官学,地位在诸衙司中也比较超然。 留堂的薛慎对李泰的到来也很热情,两人之间虽然乏甚交情,但薛慎却是卢柔的酒友,爱屋及乌下,对李泰也比较关照,并不恃着老资格排斥新人。 “李郎今日履新,同僚应该祝贺。且从公廨支物,咱们就在署中为李郎贺迁!” 薛慎大笔一挥,着令在账上支取两匹绢,写下一份菜单,便让人前往台府公厨去买些饮食回来招待新人。 众人闻言后自是笑逐颜开,李泰则就有些傻眼,感情大行台办公不管饭? 0096 黑獭夜访 > 李泰又向两位参军稍作打听,原来在大行台做官的确是不包饮食的,但也并不是完全的义务劳动。 大行台会根据各曹属职事剧闲、人员多少,划分给官署一定的士伍和田地,通过对这些官屯产业的经营收获,来维持行政成本和官员食料的开支。 这一点倒跟隋唐时期的公廨本钱差不多,都是由朝廷下放一定的财政度支权力给各级衙署,让他们各自经营解决一部分行政开支。 彼此间有所不同的,那就是隋唐大帝国的国力强盛,公廨本钱直接以钱帛的形式进行发放,再向民间放贷回利。但西魏政府却连一个稳定的货币政策都无,便只能发放劳动力和土地。 官员们行政办公之余,还需要认真经营这一部分产业,否则就可能连饭都吃不上。 了解到这些后,李泰也不由得感慨西魏政府、或者说宇文泰的霸府政权,能够搭起这么一个班底真是不容易,简直方方面面都透露出一股贫穷的气质。 等待公厨备餐的时候,两名参军又将衙署所司事务的核心公文跟李泰过了一遍。墨曹事务主要分为三部分,除了笔墨耗材的收储调度,还有行台官学的课程教授和廨本人田的经营。 在李泰到来之前,两名参军分工主要是由裴汉负责官学教育,薛慎则管理其他的庶务事情。 三人凑在一起商讨一番后,便决定由李泰暂时掌管庄田生产。这也算是对李泰的一个照顾,毕竟庄田经营好坏,影响也只局限于衙署内部,若真管理不好,顶多少吃俩菜。 至于其他的事情一旦做不好,影响那就多了。 李泰对这一决定倒也没有异议,毕竟他也需要一定的时间来适应和习惯台府的气氛和节奏。 三人分工议定,属员们也将餐食取回。 大行台在钱粮支出上虽然抠抠搜搜,但做起买卖来倒也童叟无欺。 两匹绢就买回来一大桶的粳米饭、三十个发面笼饼,以及整整两只的烤全羊、并其他干脯、蒟酱、菹菜等等,以及一小桶的酪浆,起码这衙署中二十多人食用起来绰绰有余。 一大车的食盒拉回来之后,属员们却不急着分食用餐,而是先抬着厚重的木板要把大门给堵上。 李泰初时不解其意,但很快就明白了。 “独乐哪如众欢,你等墨曹事员实在太小气,左近同僚还没来得及闻膻起行,你们竟然就要闭门谢客!” 衙堂院门外,有数人趁着门板还未合拢,身手敏捷的从那空隙处跳跃出来,指着曹内群众们便大声笑斥。 李泰见状后也乐起来,怪不得将要开饭时,群众都如临大敌一般,感情是防备着有人流窜进来蹭饭的。 “这些不惧口孽的贪吃贼子啊,各自在署清贫示人,眼见别家户里制庖,却迅猛的如同先登!” 薛慎见还是没能拦下这些蹭饭的人,站在堂前忍不住笑骂一声,但还是向李泰介绍了一下闯入的这几人,多是左近曹属官员,有苏绰的族人苏衡、同样郡望陇西的辛韶等等。 这些人的名字李泰多半都感觉有些陌生,但等到各陈家世的时候,又都有些印象,多是汉人郡姓或是地方豪强子弟。 李泰再回想自己进入台府这大半日,台府中担任官职者出身北镇的寥寥无几。除了北镇武人才学不高、素质不足以承担繁忙的行政工作外,应该也跟宇文泰的刻意安排有关。 李泰年龄资历虽然不高,但他的出身本身就是一个通行证,再加上自身的情商谈吐不俗,倒也很快就跟这些人熟悉起来。 他又察觉到许多在署列席的官吏们,除了自己的饮食之外,还有人就案将吃不了的笼饼、烤肉装进随身携带的口袋里,大概是要打包带回家给亲长妻儿们加餐。 这样的情况并非一二,大家也都习以为常,并不讥讽嘲笑。由此可见,哪怕是作为霸府属官,家境贫寒堪忧的也比比皆是。 这一餐饭吃了小半个时辰,很快又有属员收拾残席,众人吃饱之后便各自归案,继续开始处理文牍公务。瞧着他们各自勤恳的模样,李泰只觉得恍惚间似乎又回到被996支配的岁月。 他新入官署,事务不多,只有一些需要诸参军一同署名的公文需要过阅一番,倒也并不劳累,只用了小半个时辰便完成了案头上的工作。> 但见包括裴汉和薛慎在内的同事们仍然各自伏案劳作,他也不好直接公然早退,又不能像初入单位的小年轻一样争抢表现、去别人案头上抢事情做,他便捧着一份已经翻阅过的文书装作认真的阅读起来。 这一篇文章是薛慎所书、准备呈交上司,主要内容说的就是各曹属办公拖延、以至于灯油火蜡等物料费巨的情况。墨曹负责酬给各种办公耗材,办公照明也在职权范围内。 李泰本来只是拿来打发时间,但看着看着居然看进去了。 实在是里面记载的一些细节内容很生动,比如说有的官吏上班时间早却不办公、站在衙署廊下吃早餐,故意作态勤勉。有的直接将墨倾倒在衣袍上,表示案牍劳累。 更有甚者,有的官署明明是闲司,但却预支大量的照明耗材,甚至还在衙署内部编成一个值班表,轮流点灯值夜,就是为了表现自己的勤恳。 这一篇文章洋洋洒洒近万字,简直就是古代公务员摸鱼大全,李泰仔细阅读许多遍,越看越觉得欢乐,果然群众的智慧才是无穷的。 他这里看了几遍,但见天色仍早,索性抽出一张新纸,卷首写上“考成法”三个大字,然后便文思如泉涌,洋洋洒洒写了数千言。 一直等到耳边听到群众们各自起身,李泰抬头望去才发现已经到了黄昏。虽然这考成法的内容还没写完,但他也不打算再写了。 毕竟他一个新入台府的下曹参军,实在不好站在广大摸鱼群众们的对立面,须知他也是其中一员啊! 今天之所以写来,一则是有感而发、打发时间,二则是给自己提个醒,等以后他混大了开始执政,就得这么治那些摸鱼群众。 他这里正待将那纸卷收起,旁边一名吏员便入前提醒道:“李参军,衙中规令公言片纸不可出堂……” 李泰闻言又有些傻眼,感情这大行台连饭都不管,却对办公时间产生的价值把持这么严格,连一张纸都不让带出堂去,这分明是不准大家干私活儿啊! “此文还没有写完,暂且收置别处,不要公式于堂。” 瞧着吏员就案收起那一篇文章,李泰便又连忙叮嘱道,打算明天再把墨水倒上去毁尸灭迹,我也是捍卫大家摸鱼事业的卫士,绝不是叛徒! 黄昏时衙署的办公告一段落,但墨曹还有夜校函授的任务。李泰新入衙署,瞧他面相俊嫩、也不像是一个学富五车的饱学之士,于是便可以下班回家了。 确定了明天办公的时间,李泰便离开了台府,汇同在外等候的随从们一同出城,赶在天色彻底黑下来之前返回了商原庄。 他这里下班回家,墨曹衙署中却又气氛紧张起来,有大行台帐内亲信前来告令,大行台此夜将要来此官学旁听授课。 大行台推重吏治,对于官吏们的教育也颇上心,前来旁听授课也非只一次。但留衙的薛慎还是不免有些紧张,连忙抽起相对比较深奥晦涩的《六经》,提讲比较通俗精彩的史传,并着员将离开台府的同僚召回。 华灯初上时,诸曹在学的官吏们悉数到位,裴汉也已经返回,但李泰这个新上任的墨曹参军却根本不在城里。 薛慎等也来不及再埋怨李泰的不靠谱,等到大行台在亲兵们的簇拥下到来,便连忙登台开讲。 宇文泰坐在讲堂的侧上方,对讲学的内容兴趣不大,视线在堂中打量一番,旋即便召裴汉入前小声询问道:“在署事员不是新增李伯山?他怎不在?” “高平男新入台府,还未深知学事剧要,在署办公至晚,告因贺拔太师需有近侍看顾,便先离府归乡。” 裴汉有些局促的低声答道,心里也意识到大行台对这位新晋参军颇为关注,大概今日前来旁听就是为的听一听李泰的学术水平。 但之前分配衙署事务的时候,他跟薛慎却把李泰排除在外,虽然也是对李泰的关照,但明显是有悖上意的。 宇文泰闻言后便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直到薛慎一课讲完,他才站起身来,直入衙堂而后说道:“将李伯山今日所作诸事呈来,往者不辟或谓不遇,但今既已入府,我倒要看看他何以献我!” 在堂众人没想到大行台对李泰竟然这么关注,一时间自然不敢怠慢,连忙吩咐属员将今日过案文牍凡所有李泰字迹存留的全都取出来。 宇文泰将诸文卷略作翻开,嘴角便隐有讥诮流露,可当视线落在那一篇半成的“考成法”时,眸光顿时一凝,将此文卷捧在手中看了又看,然后便举手说道:“速传……罢了,明早李伯山入府,速着他登堂来见,午时以前,我都在府等着他!” 0097 如我少年 > 第二天,李泰起了个大早,连固定的晨练都没时间进行便出门上马往华州城赶去。 他还想着昨天薛慎记载那些行台属员们的摸鱼伎俩,特意安排家人准备两张油酥饼带去台府吃,但半路上就忍不住吃个干净。 毕竟他这身体严格来说还没完全渡过发育期,每天哪怕不做什么高强度的体力活动,饭量也是不小。行台又不管饭,总不好一直拿公帑点餐。 他这里刚刚来到台府,远远便见到裴宽已经在门前翘首张望,连忙入前下马,笑语道:“裴参军真是勤勉用功啊!” 裴宽却没有闲情跟他寒暄,拉着他便往台府中走去,顺便又把昨晚大行台过来的事情讲述一遍,并督促他赶紧去见大行台。 讲完这些后,裴宽便见李泰神情有些严肃,不免有些忐忑的低声问道:“李郎你昨日所留文书,不会有什么不可诉诸笔墨的隐秘禁忌吧?” “没有、没有,只是一些台府治员的章式。只担心想法未能切实尽意,本来今天还打算请两位参军参详斧正,却不想已经入呈上司,心情难免慌乱。” 李泰闻言后连忙说道,事情倒是不大,只是日后在台府摸鱼难度可能要增加了。 他心里也有点意外,之前宇文泰还将他闲置乡里不闻不问,怎么突然又变得上心起来,自己第一天刚上班就跑来查岗? 这忽冷忽热的态度,搞得人有点无所适从啊,以前谈恋爱的时候都没这么忐忑过。 但无论他心情如何,老大既然说了,总是不能不去,于是他也只能收拾心情,直往台府议事大堂而去。 这一次,他倒没有等候太长时间,谒者入内通禀未久,他便得到了召见。 李泰一头细汗的登堂趋行,登堂之后略作打量,便发现堂上已有数人在席,而坐在最上方的宇文泰见到他仍然喘息未定,便笑语说道:“骏马正宜勤策,小子昨日略施小计,便累我及诸公半夜未眠。厩中正有河西新进明种良驹,欺生任性、嘶鸣扰人,就罚你为我驯之!” 登堂还没来得及说事,便先得赐一匹河西名驹,李泰一时间也是大受鼓舞,我与摸鱼不共戴天! 在堂几名官员,除了雷打不动的苏绰之外,还有陆通、窦毅、崔彦穆等数人,各自虽然也领朝职,但主要还是在台府办公,也是台府的重要班底成员。 陆通乃是江东吴郡人,祖辈流落河西,早在宇文泰还担任夏州刺史时便加入其麾下。窦毅和崔彦穆各自名气倒是不大,但窦毅未来有一个女婿叫李渊,崔彦穆现在就有个侄女婿叫独孤信。 这样的一个阵容,如果是一场相亲会的话,李泰想必会更加开心。 在堂几人显然已经议论许久,李泰到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在用餐,宇文泰抬手示意他先入席,又让侍者送来一份简便的工作餐。 李泰也不客气,抓起筷子就吃起来,瞧着宇文泰一脸急于询问的样子,想来这一场奏对应该会持续不断的时间,还是先填饱肚子是正事。 好不容易等到李泰吃完饭,宇文泰才开口道:“李参军昨日留堂所述考成之法,言轻意重、发人深思。但所义未尽,让人好奇,能否就此堂中深作辨疑?” “大行台既作垂询,臣斗胆言之。” 李泰正襟危坐,回想起他昨天书写的内容,先作提纲挈领的总结:“古之建事宣政,有处为难者,莫过于法之必行、言之必信!建事不果,政必荒怠,任士不考,官必庸惰。臣所察见,为官常失者六,贪者重货、怯者失威、庸者不才、惰者损志、繁者劳民、躁者失谨……” 他这一份考成法,纲领上自然抄的是明代张居正考成精神,但具体的内容却又做出了调整。毕竟两个时代横跨上千年,彼此之间的制度和社会背景都相差悬殊。 最起码的一点,明代早已经拥有了成熟且庞大的官僚体系及人才储备,以及相对健全的监察制度。但西魏有啥?一颗红心吗? 所以李泰对考成法的内容论述重点并不在于考,而在于成。咱们先努力健全章程制度,把这件事情做成了,再坐下来继续讨论事情做的漂不漂亮。 上班打卡签到、规范办公程序,事情分为剧、要、闲、散四等,每一件事情都需要规定一个必须完成的期限。 随着李泰的讲述,宇文泰也不断发表自己的看法、提出自己的疑问。> 他对考成法最关心的一个内容,是李泰所提议由大行台府拟定一个事纲、然后每旬举行一次例会,确定事程的紧要等级,然后发付诸曹进行办理,这样一个方案。 李泰对于宇文泰的关注点也不感觉意外,因为这就涉及到权力运行的本质,即就是最高的权力是通过什么方式体现出来? 是对人性命生杀予夺的大权吗? 好像宇文泰也没能放肆到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说是西魏的霸府权臣,但在一些细节上表现的却跟个受气小媳妇一样。 是对钱粮人口的一手把持吗? 钱粮藏在仓库里,你说是你的,可能米仓里的老鼠吃的都比你多。至于人口,该种田种田,该纺织纺织,如果哪天耕桑失调,分分钟闹乱给你看。 是至高无上的势位吗? 别说如今三国分立、宇文泰还只能勉力维持,哪怕在西魏政权本身,人家元宝炬那才是真正的皇帝,宇文泰势力再大也只能敬坐侧席。 李泰所提供的这个方案,如果能够实施成功,那就是由宇文泰决定整个统治体系所掌控社会资源的调度和投入,凡所事程总于霸府,不只可以能够决定哪件事可以做、哪件事不可以做,而且还能由宇文泰牢牢控制住事程进度。 这一程序如果能够制定起来,就可以进一步的将西魏朝廷架空,让宇文泰获得更大的对政权的掌控力。 考成法的内容引申到这一步,其意义已经不再限于考勤督政,而是对政权权力格局划分的再分配。 从组织结构上的改变来看,其实比张居正的考成法更进一步,张居正还在加强阁臣的权威,而李泰的例会方案则是把皇帝直接从国家行政中摘出去,是对当下霸府职权的直接增强。 李泰之前不想将之献给宇文泰,不只在于不想站在摸鱼群众的对立面,也在于他想留着自己用呢,谁能说他未来不会成为新的霸府首领? 既然这方案已经被宇文泰先一步察知,李泰索性继续引申道:“国家立事,百宗千流,诸事皆询、则必考异。唯是法从一宗,绳准清晰,才可官民各便。今国运之艰难,在于物力之匮乏,凡所立朝及台府在事者,亦共当此忧,治事弥之!” 他没有具体讲述考核的方法,一则在于西魏政权根本不具备一个完整的监察系统。各处为官的,往往乡党、亲戚扎堆,你让他们彼此监察举报?开玩笑呢! 更何况就算这些官员查发出来,该要怎么处理?西魏政权有那么多的人才储备? 二则李泰也不想乍入行台便站在广大群众的对立面,又不是自己家买卖事业,点到为止即可,犯不着扑心扑肝的给宇文家霸府添砖加瓦。 所以他只提出了考成法的一个重要标准,那就是以财政收入作为第一目标。 宇文泰听到这里,已经忍不住推案而起,指着李泰感慨道:“李伯山胸计框整、立论于宏,难得又能化繁为简、建策于实,实在难得、难得啊!” 说话间,他又望着在堂众人笑语道:“之前众位所疑辩之处,便在于此法望似可观、却繁而不要,今李参军入堂深论,能否有释诸位疑虑?” 众人听到这话,便也都微笑点头,他们瞧得出大行台对这考成法的欣赏,各自心里也都在考虑此法实施之后,会给行台政治带来怎样的变化。 作为霸府的核心成员,他们自然也是希望霸府的总掌事权更大,分在个人手中的权力自然也就能多。 唯一有点迟疑的,还是把财政收入作为第一考核目标,任何事情都不免轻重美丑的模糊地带,唯有谷帛数字最是清晰可观,一旦成为主要的考核内容,那能操作的空间也就更小了。 所以接下来众人的议论也都集中在这方面,觉得还是要将考核标准放宽一些,起码德行、乡望等等内容应该也要进行强调,不能一味的驱官逐利。 宇文泰在听完众人的意见之后,便也点头表示认可,当即便让苏绰准备拟定条式,将此内容汇总起来书告朝廷。 至于李泰,因为首倡这一格式条文,除了之前赏赐的一匹良驹,宇文泰又勒令将他之前所使用的鞍辔等旧物赏赐给他,并亲自下堂拍着他肩膀笑道:“世间勇者,岂因齿稚而缩?李伯山今之勇于建策,恰如我少勇当年,实在可嘉!” 李泰听到这话,自是一脸的激动,连连谢恩。只是又等了一会儿,才确定的确没有别的封赏了,不由得感慨宇文泰你还真是一辈子吃不上阔席。 0098 名臣之父 > 一场奏对从清晨持续到傍晚,李泰离开厅堂返回本廨时,才发现又到了下班的时间。 这一次众人不敢再急于收工回家,眼见李泰归署,裴汉、薛慎等忙不迭迎上来,眼巴巴望着李泰问道:“大行台有无别嘱?” 李泰先是摇摇头,然后才又不无歉意的说道:“昨夜趁懒偷闲,有劳诸位留此代事,实在抱歉。” 两人听到这话,大度摆手笑道小事,薛慎则掏出一份文卷递过来说道:“这是此夜讲学内容,李郎要不要先过眼一番?大行台都赞你学术精美,若不能登堂授众,就可惜了。” 看到薛慎都替自己备好了课,李泰不免有些尴尬,干笑两声后才说道:“方才在堂奏对时,告请大行台因家事故,不便留衙夜直,故而署中任事,仍需厚颜请托两位代执。之后几日,我也事有不便,或需缺直,抱歉抱歉。” 方才在堂中,趁着宇文泰对他那股热乎劲儿还未消退,李泰便表示自己因要回家照顾贺拔胜、不方便值夜班,顺便又请了几天大假,宇文泰对此只是笑允。 裴薛两人听到这话,一时间也是五味杂陈,大家同在行台办公,怎么就你这么牛逼? 别人谁不是勤劳表现,希望获得大行台的赏识,偏偏就你事多,不上夜班还请大假。偏偏大行台又对你这么偏爱,上班第一天就来听课,没见到人还不恼,第二天又拉去谈了一天的话! 过了一会儿,又有行台谒者到来,不只牵来赏赐的河西良驹,还把大行台鞍辔故物一并送来。 裴汉、薛慎等看到这一幕,心情所受震荡更大,一时间就连嫉妒之情都荡然无存。人家才是霸府肱骨,咱们都是老六啊! 在众人艳羡目光中,李泰挥手同他们告别,牵着马离开官署。他何尝不想合流于众啊,关键风采实力他不允许! 离开台府汇同随从们,李泰便策马出城。 不得不说这河西良驹驾驭起来的感觉是真的好,马的骨架既高,爆发力又强,无论短途冲刺、还是长途奔驰都迅猛有力。 李泰策御于马背上,也越发感受到时人对名马的喜爱之情,就这速度带来的激情和快感真是无与伦比,只觉得就算现在回到台府干掉宇文泰,都能一溜烟的跑出潼关去。 凭心而论,宇文泰这次给他的赏赐真的不差。 原本关西的战马,多出于灵州、夏州等河套牧区,但是随着诸州人马的内迁、加上与柔然的逐渐交恶,西魏对河套牧区的控制力降低。 夏州本是宇文泰功业,但在大统六年柔然犯边时,宇文泰召集诸军于沙苑备敌,河套地区已经组织不起有效的防备,以至于柔然寇夏州而还。 再加上近年以来,北境稽胡频频作乱,灵州、夏州之间深受其扰,西魏能够有效控制的地区仅止于原州。 如此就造成了西魏政府的马政大受影响,军中战马尚且补充不及,民间用马更是奇缺。 因此开辟新的优质马源地也成了西魏政府的当务之急,河西大马天下闻名,是比河套马更优质、上限更高的战马种类。 只不过独孤信入治陇右未久、河西走廊都还未完全打通,治内也是时有叛乱发生,优质的马匹补充仍然极为有限,供军尚且不足,民间更是有限。 但能够选送大行台的马匹,自然是优中选优。李泰若早段时间得到这匹良驹,遇到赵贵部曲伏击时,哪怕打不过,遛都能遛死他们! 更不要说还有这极具象征意义的鞍辔故物,真要有人劈砍射击的话,你射的是我屁股吗?是大行台的脸面! 李泰一路策马疾驰,美滋滋回到商原,还未入庄,便发现有一队几十名戎袍骑士正在庄园门前立定。 他也是吃一堑长一智,没有轻率入前,而是直趋陂南不远处的乡团驻营,先询问那一队兵卒是何来历。 “方才渚生掌事来告,说这路壮卒并无恶意,好像是陇边的来客,还带了许多礼货入庄。” 守营的刘三箸匆匆迎出禀报道,及至见到李泰胯下这威猛良驹,顿时一脸欣喜艳羡之色道:“郎主这坐骑着实威猛,胛骨英挺、毛顺如缎啊!” 人菜瘾大通常难免,这家伙到现在马都骑不顺当,但相马的知识却是激增,绕着这匹良驹转圈打量,口中啧啧称奇。 “羡人不如自驾,我今还要仰之代步。来年家势壮大,你们勤事有功的,全都赐给一匹如此良驹!”> 李泰现在还没那么阔,只能进行口头的激励。 刘三箸做了军官,情商倒是激涨,闻言后便嘿嘿笑道:“郎主宏福天佑、入阵不伤,某也不盼策驾良驹,待这匹名马年老力衰时,请郎主赐奴精养户里,可向群众炫耀恩长!” 李泰闻言后哈哈一笑:“那就一言为定!” 得知这一队骑士来自陇右,李泰心里便松了一口气,并不无期待,难道独孤信已经来到庄上? 他之所以请上几天假,就是为了安排时间亲自接待独孤信。别管彼此之间缘分深浅,心里总是难免还有一些幻想的。 待到打马返回庄前,李渚生早已等候在此,入前稍作禀报,李泰才知道来的并非独孤信,而是他的属官、秦州司马高宾。 李泰虽然略感失望,但还是打起精神来,先让人安排这一队随员入庄休息用餐,自己则直往谷中别墅而去。 行入别墅厅堂,李泰便见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端坐客席,想来就是高颎的爸爸。 “这少年就是此庄主人李伯山,他日前辟入台府任事,晨起入署、晚来归侍,这段时间也是辛苦。” 贺拔胜斜卧榻中,手上还在摆弄着李泰做给若干凤玩的木棋华容道,见李泰行入便对高宾介绍道,又对李泰说道:“这位是独孤开府属官、秦州高司马,同你家高太尉想还可论瓜葛。” 高宾闻言后便也连忙站起身来对李泰作揖道:“李郎贤名耳闻日久,今日一见,果然让人耳目为清。前者庶事缠身,来日一定登门敬拜太尉公!” 渤海高氏名气不小,但族属谱系却繁杂得很,嫡庶族支混淆不清。李泰也不确定这高宾跟高仲密究竟有没有确凿的亲戚关系,但有这么一个话题,总能拉近些许距离。 他连忙请高宾再归席坐,略作交谈才知独孤信也回到了关中,但在行经长安时受到皇帝元宝炬的接见,故而遣高宾先行来问候并告知贺拔胜一声。 李泰对高宾兴趣也是不小,主要还是因为他的儿子高颎,但彼此初见,直接询问家事总是有些唐突。 直至看到贺拔胜手中那益智玩具,李泰便心念一转,问向贺拔胜:“达摩那小子今日课业完成如何,伯父查问没有?” 贺拔胜对此有些不以为意,随口答道:“他今天作学用功,还不忘去坡上给我采些时鲜水果,瞧他有些疲累,便让他先睡了。” 李泰闻言后则正色道:“业精于勤而荒于嬉,他耶既然将他托我,便需认真教育雕琢,五分的品性养成七分才情都算失教,一定要功成十分才算不负所托!” 说话间,他又抬手让人将已经脱衣入睡的若干凤拖起来,板起脸来询问几道经义和数学问题。若干凤这小子近日题海浮沉,倒也能够对答如流。 “这位小郎是长乐公嗣子?请问岁龄多少,学业竟已如此见深!” 高宾在席中见到这一幕,终于也有些按捺不住,开口发问道。 贺拔胜闻言后也精神起来,指着两个少辈笑语道:“达摩他入庄几月,初学倒也不可称深,只是不荒而已。因为所遇明师,经义数理都受学显著,所制学术之题,痴长者都愚不能解,他却能对答清晰……” 大不了老年人都免不了炫耀少辈聪明的恶习,听到贺拔胜的夸耀,李泰也顿时一乐,但还是板着脸对小脸洋溢着骄傲喜色的若干凤说道:“学海无涯,唯勤为舟,戒骄戒躁,才能奋进不怠!方才第三题,你虽然对答出来,但却语调迟疑、不敢笃定,相关学课,还要继续精研!” “我知道了,阿兄,明天就把学题再做几遍。” 若干凤闻言后小脸登时一垮,低下头小声说道,李泰见状后这才满意的点点头,又着员送上一些可口点心以示奖励。 他在高宾面前大肆表演着自己的严师风范,瞧见高宾对此也流露出颇感兴趣的模样,心里又是一乐:把你儿子也送来吧,我直接教他微积分……我也不会,但教几道奥数题还是可以的。 因为独孤信明天就会来访,高宾此夜便直接留宿庄园中。 李泰之前虽然见过独孤信,但正式的接触交谈却没有,为了确保一个好状态,吃过晚饭后便早早的回房休息。 第二天一早,他先起床晨练一番,然后归舍沐浴,换上一身简约但不简单的衣着装束,等着独孤信的到来。 0099 独孤寄女 > “阿兄,今天的作业写完了,要不要检查一下?” 中午时分,若干凤捧着两张试卷匆匆入堂,径直摆在李泰面前案上,眼神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今天怎么这么勤快,这个时刻就完成了一天的课业。” 李泰闻言后瞧了一眼堂外正当中空的日头,略感诧异的说了一句,抓起试卷随手翻看一下,除了字迹有些潦草,倒也没有明显的错误。 高宾已经离开庄园去迎接独孤信,李泰倒是不用再装严师的做派,也并没有吹毛求疵,只是笑语道:“作业勤勉,很不错。今天就不用再加课,安心玩耍去罢,只在庄园内,不要行远。” 他说完这话后,却发现若干凤并没有欢呼离开,反倒在他席前绕来绕去,便有些好奇抬头望去:“我说你可以去玩……咦,你这什么面色?” 见李泰终于察觉到自己的不同,若干凤顿时一喜,抬手自发顶散髻抚至脑后,竟有几分娇羞:“不只面色,我这装扮阿兄难道没瞧出不同?” 经此提醒,李泰才察觉到这小子今天打扮确实骚包得很,散髻纱冠,垂膝的绛色披袍,内里还搭配着一件白色的裲裆衫,一条五彩斑斓的锦带束腰,下着玄纱缚裤,一双厚底的鹿皮翘首履穿在脚上,瞧着比平时都高了几分。 最关键这小子今天还傅粉了,乡里游玩几个月晒得略显红黑的脸庞,这会儿一脸低血糖的苍白状,偏偏自己还美的不得了。 “你这是、要做什么?” 李泰愣了片刻,才忍不住发问道。 “阿兄这是明知故问啊,独孤开府今天来访,不该正仪盛装以示崇敬?若能得独孤开府赏识、召作亲信,出入跟从,那得多威风!” 若干凤一脸兴奋的说道:“我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就是为的快快做完课业,不误同独孤开府相见啊!” 李泰听到这话更觉无语,就算是舔狗,你也有点尺度啊,须知你爸爸现在也是官居开府,你未来还能做驸马呢,怎么能把给独孤信做亲兵当作夙愿梦想? 再说我老岳父也不是只看重外表的肤浅之人啊,穿的帅就赏识你? 李泰自是不好承认他嫉妒了,他入乡以来忙于诸事,只在封爵朝参加上行台做官的时候添了几身袍服,清早开始沐浴更衣,精心打扮一番,居然还不如这个臭小子骚包! 他正打算教育扼杀一下这小子不正确的价值观,外庄门仆便跑来通知独孤信已经率众登塬。 “一起出迎吧。” 李泰闻言后便站起身来,闷声对若干凤说道,心里则在考虑着要不要把昨天宇文泰赏赐的骏马拉出来显摆一下。 他们行至庄园门前时,独孤信并其随从们也恰好抵达。而见到独孤信这仪仗排场,李泰才发现啥叫真骚包,那是真正的凭实力骚包! 前后足足五百名随从,皆着黑色袴褶,腰佩横刀、胯悬胡禄,一个个精壮魁梧。最关键是所骑皆青骢骏马,瞧得人口水直流。 李泰昨天还因为得到一匹河西骏马而心里美得冒泡,见到这一幕后,顿时感觉不香了。最烦你们这些臭显摆的,有啥好牛逼的?我要不能做你女婿,我跟你姓! 独孤信同样一身黑色袴褶,外面则跟若干凤差不多,罩了一件红色披袍,金制的笼纱小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眉眼如刻,在群徒簇拥之下尽显雍容威仪。 瞧着独孤信阔步向自己走来,李泰心情略显紧张,索性侧首看了看半身隐在自己后边、双唇微抿的若干凤,心中便升起一丝噱意,果然撞衫不可怕、谁丑谁尴尬。 他趋行几步入前,还没来得及做自我介绍,独孤信已经先一步开口道:“引我去见太师!” 这稍显冷淡的态度让李泰一愣,咱俩不该惺惺相惜、相见恨晚吗?难道你已经知道我砍了你家风水树? 但人家既然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再作什么热情表态,拉了一把有些挪不动步的若干凤,对独孤信抱拳施礼后便转身往庄园内行去。 行过外间庄园时,独孤信一路只是沉默,也不像其他新入庄者赞赏或是询问。 当走到谷中别墅时,独孤信才脚步一顿,将这山谷别墅格局略作打量,总算说出略含赞赏的一句话:“倒是用心。” 他命诸随从在谷口等候,自己则直往别墅厅堂走去,当李泰从后路赶上来时,独孤信已经入堂跪坐在贺拔胜榻侧,仍是一言不发,只是眼眶含泪。> “老子还没死呢,还怕没有时间吊丧流泪?” 贺拔胜见独孤信这个样子,心情便有些烦闷,于榻上翻身背对独孤信,口中则作斥骂道。 “如愿所悲不为太师,而为自己!我在太师眼中,已是怎样一个庸劣不肯托事之人?如此大事,片言不肯寄我!难道真要等到停棺设祭之日,才准我归来受群众唾弃?” 独孤信听到这话之后,也既悲且忿的开口说道,泪水已经忍不住的滚落下来。 李泰见到这一幕便不再往前走,他跟贺拔胜倒是熟不拘礼,但自觉跟独孤信还没熟到可以随便旁观人家哭鼻子的模样,转身便往堂外退出。 若干凤跟在李泰身后亦步亦趋,一下子便撞进他怀里,刚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便被提着衣衫后领拖了出来。 堂中又是沉默了好一会儿,独孤信上前摸了摸贺拔胜的手臂肩背,才放缓了语调说道:“破胡兄若喜乡居幽静,去我处罢,我在近里也有庄业。那李伯山少年势薄、更难当事,实在不必牵连故事。” 贺拔胜听到这话,眸光顿时一凝,反手握住独孤信的手腕沉声说道:“你在外是不是听说什么邪言?” “不是邪言,只是有感而发。兄你归朝以来,凡所任命、勇猛敢当,为此甚至……唉,结果呢,临老甚至不敢一书致我,使我险当负义之罪!” 对于贺拔胜没有通知自己一事,独孤信仍是不能释怀。 “这话别人可说,如愿你不能说。我不肯传书告你,那是我自己的考量。咱们这些离附惯犯,本就不该奢望主上以至忠之士相待。我也希望你能抛弃自疑,于此新生。” 贺拔胜虽然这么说,但也明白自己这番话有欠说服力。他麾下几员重要将领,独孤信在镇陇右,史宁位于东西对峙前线的东义州,杨忠则位于北方的朔州。??? 这三个地方,恰好位于西朝疆土的东、西、北三个边疆位置,唯独少了他们曾经势力所覆及的山南荆州地区。 这样的安排,如果说不是大行台对他们加以提防、刻意瓦解的有意为之,那真是傻子都不信。 特别去年大行台还曾试图以若干惠取代独孤信秦州刺史之位,独孤信有所警惕自疑也是理所当然。 乡义旧情再怎么深厚,也抵挡不住时过境迁。大行台奋图霸业,许多事情也不可再循故情解答。 贺拔胜眼下能够做到的,也只能是表达自己心灰意懒、万事不争的态度。 但独孤信却仍年富力强,且大权在握,他是怎么想的,老实说就连贺拔胜都有些看不透,临到嘴边也只是叹息道:“大行台不曾薄你啊,遇事需当三思。” 独孤信听到这话后又沉默许久,才又凑近贺拔胜耳边小声道:“破胡兄所言,我也并非无感。大行台雄计当国,几御贼侮,舍此之外,关西谁堪匹敌贺六浑? 但人事催扰,让我心惊不安,兄知陛下招我觐见所询者何?他竟问我户中小女可有婚意……” 独孤信讲到这里的时候,脸上雍容不复,却转为浓浓的愁色。换了其他任何一个时刻,或者独孤信换了其他的官职,能与帝室联姻,都算是家门一个荣耀。 可现在贺拔胜垂老将死,独孤信又位居秦州刺史,皇帝突然向他提出联姻的暗示,这就有点把他逼在墙角的味道。 秦州之所敏感,不只在于它是陇右大邑,还在于从西魏建立之初,就一直是西魏皇室的传统势力范围。大统初年,皇帝便以立场偏向皇室、又在北镇威望极高的念贤任职陇右。 陇边诸州刺史,也多以宗室出任。像是之前因与柔然联姻的皇后乙弗氏,便曾随其子秦州刺史元戊出置秦州。 宇文泰虽在关中权势独大,但对陇右河西的掌控力却一直不强。包括如今坐镇秦州的独孤信,严格来说也不算宇文泰的嫡系亲信。 贺拔胜听到这话,脸色也是一肃,先是盯着独孤信打量半天,然后才又沉声道:“你如何回应?” “只说小女自幼失教,有欠管束,但也只是稍作拖延。” 独孤信苦笑摇头道,他待在这个位置上,看似是有左右逢源的余地,但事实上朝廷与霸府留给他腾挪的空间都非常有限。若是直接拒绝皇帝,那就彻底得罪了皇家,若是直接答应下来,同大行台那里更难相处。 “这事好办,我户内孤独,你舍女给我。除服以前,不必论婚!” 贺拔胜闻言后又稍作沉吟,然后才又说道。 0100 再逢宗亲 > 李泰站在堂外等了大半个时辰,才听到背后堂内传来渐行渐近的脚步声。他转头望去,便见独孤信缓步行出,脸上戚容收敛、神情恢复淡然。 独孤信一直走到李泰的面前,停下脚步,视线又上下打量一番,脸上才浅露出几分客气的笑意:“李伯山,谢谢你,高司马告诉我、你对太师照料周全,大补我们这些不能近顾之人的亏欠。” 李泰小退一步,欠身说道:“太师待我亦恩重非凡,我虽少弱不堪于事,但于我能力之内,希望做到最好。” 独孤信闻言后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走出廊外,将这山谷别墅再审视一番,视线又落回李泰的身上,眉头微微蹙起作若有所思状。 “小园建造虽朴素,倒也雅趣可观。你是居住哪处,引我去看一看。” 沉吟片刻后,独孤信才又对李泰说道。 李泰自不知独孤信为何对他的起居表示关心,但还是将他引到了自己的居室。 独孤信走进去,室内端详一番,又在门前、窗前站立片刻,这才又转头问向李泰:“方才红皮小虾儿是若干惠保儿子,他也住在这里?” 听到独孤信对若干凤的称呼,李泰顿时大为这小舔狗感到不值,幸亏这小子等得不耐烦已经去别处玩耍去了,若是听到这话,想必会心碎得很。 “太师平日爱看孩童嬉闹,达摩已经是他膝前知己,常常能赚得欢容。” 李泰虽然不爽那小子舔态外露的自己都比不上,但终究是自己人,还是要夸奖一下,说话间又指了指若干凤的居室。 独孤信听到这话后只是叹息一声,然后又说道:“收拾一下,你还有那小子达摩,你们近日就不要再入谷居住了,晨昏问候即可。我听太师说,大行台对你颇见欣赏,值此少壮之年,正该专心于事、勇创功勋。” 李泰听到这话,既觉得有些诧异,又有点不爽,我跟你挺熟吗,怎么你来一趟,我连在自己家住哪里都得听你安排? 独孤信却没有再说什么,转身便往别墅外走去,边走便说道:“入告太师一声,我先走了。稍后会有人物入此,安排庄人门前等候。” 李泰瞧这家伙架子端的极大,对自己好像还殊乏好感,也懒得再去送,转身便回到厅堂中。 贺拔胜正半躺在榻上,瞧着李泰行入便笑语道:“见到如愿,感想如何?我北镇中人物也不是殊乏可观罢,当年旅居江东时,南国那些传承悠久的衣冠旧族,也多被他风采折服,不比你们名族人物差。” “岂止不差,简直仗势欺人!” 李泰听到贺拔胜这无聊攀比,便忍不住闷声回道,顺便把独孤信要将他跟若干凤赶出山谷的事情讲了讲。 贺拔胜听完后则是一乐,抬眼打量李泰一番才又笑道:“这也不怪如愿失礼,只怪你自己仪态惹人。他既然这么说了,你听从即可。我北镇人家虽然不如你名族治家繁礼,但也有着自己的朴素规矩,闺门有防也是理所当然。” 李泰听到这话更觉好奇,贺拔胜才又讲出他要将独孤信女儿收做义女的事情。 “独孤开府答应了?伯父是觉得我跟达摩不够心细?” 李泰闻言后又是大感诧异,连忙又问道。 “同你们无关,我也不是贪取别人骨肉之情,只是如愿他……唉,总之于我也是一喜,老景不再孤单。” 贺拔胜欲言又止,李泰略作沉吟,也能咂摸出此中应该别有隐情,应该不止宽慰贺拔胜老怀那么简单。 “那伯父,独孤开府可说着几女入舍?是不是日前曾经……” 既然贺拔胜不肯说,李泰便也就不再打听,转而关心起别的问题。 贺拔胜听到这话后便白了李泰一眼,冷哼道:“那件事,以后就不要再想、不要再提。找个时间,于小女子当面教训达摩一番,总该疏解一下人家郁气。” “应该的,应该的。” 李泰闻言后连连点头,心里也觉得若干凤这小子的确欠揍,大家小孩子起争执,你居然还喊大人帮忙,真是不要脸! 不止若干凤,他心里还觉得这件事也在于贺拔胜的为老不尊,人家几个小孩年纪加起来都不如你大,你还说揍就让人揍。> 一老一小都不是好玩意儿,自己责任倒是不大,心里虽然这么想,嘴上却是不敢说。李泰只希望独孤信他闺女明白事理,能认清楚这当中的责任轻重。 若干凤一蹦一跳的跑进堂中来,小脸上满是兴奋道:“伯父、阿兄,方才我在外庄恭送独孤开府,他还夸我是一个好孩子,比早前相见更知礼可观!” 李泰闻言后便忍不住笑起来,你个红皮小虾儿! 既知独孤信要赶他们出谷的原因,他心里闷气便荡然无存。说到底,独孤信还是明白他们这一类人的特质,兰芷虽自芬芳,不求蜂蝶来扰,但也总是免不了。 李泰对自己还是有要求的,哪怕要做个偷心贼,也得盗亦有道。这件事总得来说不是坏事,既然独孤信打算把闺女送过来,就算不提这要求,他自己也得避嫌。 于是他便吩咐家人们将自己和若干凤的居室收拾一下、腾空出来,只留下一些日常侍奉贺拔胜的仆员们留在山谷中。 独孤信做事,也很有雷厉风行的味道,离开庄园仅仅只过了一个多时辰,便有几驾独孤家的马车登塬入庄。 “仆名李屯,忝列独孤开府帐内,奉主公命,送赠些许浮货以谢李郎照料贺拔太师之义。” 一名中年人翻身下马阔步走到李泰面前,先作叉手见礼,然后便将一卷礼单递交上来。 “照料太师是我少辈本分,独孤开府厚赠实在愧不敢当。” 李泰心里感慨着独孤信做事还算敞亮,面子上还要客气几句。 中年人却将礼单硬送上来,李泰推辞不过,才示意李渚生入前接过礼单,并将这送礼的队伍引至庄中仓舍前将礼物盘点接收。 那李屯望着李泰,眼神中意味丰富,过一会儿才有些按捺不住,入前便要对李泰大礼作拜。 李泰见状自是一惊,连忙侧身避开,口中诧异道:“足下何作此礼?” 李屯半拜李泰面前,闻言后连忙俯首说道:“不敢当郎君如此称谓,血脉族属以论,某礼当敬拜郎君。旧年命途逢厄,披甲东朝,沙苑之战才侥幸归义来朝,自此充列主公部伍。更幸今日能于关西得拜宗家贤嫡足前!” 李泰听到这话,才知这李屯居然也是出身他们陇西李氏,连忙入前将人扶起,口中说道:“神州板荡,王统蒙尘,诸家血脉飘零东西、情痛难免。各自守志不堕,已是人间幸运。 我也只是宗家后生,见识浅薄,未受亲长教诲详细便痛失养护,心境彷徨,怯论是非。但见将军追从仁义主公,也深为庆幸。” 他心里自是巴不得整个关西都是他们宗族亲戚,但突然听到这李屯自陈家世,一时间也无从确定真伪,只能先敷衍几句,我年纪小,你可别骗我。 那李屯听到这话便也歉然道:“是某唐突冒失,郎君请勿介怀。既知郎君所在,春秋不失访处,久后自然相知。” 李泰虽然不能确定这李屯身世真假,但心理和态度上还是亲近几分,先将此人请入庄内厅堂坐定,待到李渚生盘点礼物返回之后,便手书一份谢帖请李屯带回呈给独孤信。 他想了想之后,又解下腰间宇文泰赐给的金印,就席印在一张空白纸上递给李屯,然后便笑语道:“人间历劫,诸道不昌。能作长守者,唯是门风德行,前者大行台召见,赐此金印褒扬家风。 今日能与将军相见,诚是欢喜。以此祖声箴言共勉,盼于此乡声势再兴!” 李屯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肃,先是避席而起,然后俯身膝行入前,两手接过那印文纸张,一脸肃穆的恭敬说道:“先人累世造此金玉家风荣耀人间,后继者岂敢有悖?自当以命捍卫,誓守不违!” 李泰瞧着李屯如此郑重严肃的表态,一时间也是有些错愕。他本来只是想炫耀一下,自己是大行台钦定的陇西李氏关西分李大头目,却没想到李屯反应竟然这么庄重。 待到送走李屯一行,李泰才转回头来想问问李渚生,刚才这李屯身世到底靠不靠谱。他倒没想挖独孤信墙角,但若能在独孤信部下中发展一个内应出来,总也不是坏事,大可以亲上加亲啊。 但他还没来得及发问,李渚生已经忍不住先作发言:“阿郎看过那礼单没有?独孤开府所赠,真是丰厚啊!” “礼出礼入,不值得大惊小怪。恒业固守,才是家事根本。” 李泰随口回了一句,咱家虽然还未巨富但也不差,至于因为收一份礼就这么七情上面? 说话间,他接过那张礼单随便扫了一眼,先是不以为意,然后便呆若木鸡,过一会儿才有些语调干涩道:“我去仓里看一看。” 0101 家门不幸 > 独孤信出手的确豪爽,一下子送来整整五车的礼物,但数量还不是重点,关键是质量。 织物两百匹,其中一百匹是普通的素绢,可以直接拿来花销的,说值钱倒也值钱,但如今的李泰倒也并不怎么看在眼中。 另外的一百匹,一半是提花织锦,花色繁复对称。另一半则是已经染色的缣,紫绛玄青皆有,堆在一起五颜六色的很是鲜艳。 这两种都属于高端织物,市面上不常见到,特别是锦。 眼下的蜀中仍不属于西魏的势力范围,关西虽然也有一定的产出,但主要还是用来输官以及御用。 锦的织造工艺太过繁琐复杂,为了保证有限的织造生产力不浪费在这种奢侈品上面,在大统初年甚至一度被列为禁品,不许民间织造并买卖。 近年来管制倒是有所放宽,但产量仍然有限,一匹良锦的黑市价格甚至能够达到几十匹绢的程度。 缣虽然不像锦那样珍贵,但因需要双经双纬的纺织,造价本就比普通的织物翻了一倍,若再加上人工技巧、染色等工序,一匹缣同样能够兑换到数匹绢。 若干凤那穿上骚包得连李泰都自愧不如的绛色披袍,就是用缣裁剪缝制。李泰庄上纺织工业虽然发展迅猛,但至今都还不能生产缣,一者织娘们手工达不到,二者也不舍得这样费工费料。 就这一百匹锦和缣,就足足价值一两千匹绢,而这还仅仅只是礼物中的一项。 接下来还有各种造型和用途的漆器一百件,足足装了几大口箱子。每一件都非常精美,看起来就价值不菲。只可惜李泰跟他部曲们都乏甚见识,不好评价这些漆器的具体价值。 金银器三十件,既有摆件饰品,也有造型各异的佛像,甚至还有金杯、金盏的生活用品。李泰也不知用这些东西吃饭算不算逾制,但既然独孤信敢送来,料想问题应该不大。 他还很没有志气的让人将这些金银器称了称,足足两百多斤重,即便内有包胚压秤,这一批贵金属也着实价值不菲。 除此之外,另有各种珠玉宝石犀角羽毛兽皮做成的各类器物,林林总总也有着十几件。虽然不当衣食,但看起来都非常贵重。 李泰还在里面翻找了一下,看能不能翻出一两块煤精出来,以后给自己凿个三十二面的印,但却没找到。 在这些织品和器物之外,还有一部分就是香料和调味品,主要是丝路贸易中的商品。 胡椒五斗、砂糖两斗,当然砂糖不叫砂糖、叫石蜜。单单这两种,就看得李泰有点眼睛发直。 他倒不是没有吃过胡椒和砂糖,但这两种东西在时下和后世的意义那是截然不同的,价值上有着云泥之判。 特别是胡椒,在眼下这个时代根本都不算是调味品,而是一种非常珍贵的药材。胡椒功能下气,在气疾多发的中古时期意义非凡。 西魏皇帝年初时候就赏赐给贺拔胜胡椒半斗,还是研磨成粉、用玉匣装着的,平常食用都要用小银勺去量,那银勺比掏耳勺大不了多少。 至于砂糖,那就应该属于听说过、没见过的东西了。反正一直到现在为止,李泰也没有见过谁家用砂糖调味。 总之,独孤信送来的这些东西,能用具体价格衡量出来的已经不菲,不能用价格计量的则就更可观。 李泰清点了好几遍才退出库房,而比他更没有见识的李渚生已经开始安排壮丁昼夜守住这库房,不准闲杂人等随意靠近。 瞧着家人们被这笔重货搞得神经兮兮的模样,李泰脑海里突发奇想:这独孤信是不是学后世那些霸道总裁,让自己拉着几车财宝赶紧滚蛋,不准骚扰他闺女? 真要是这样的话,那就得来上一句:莫欺少年穷! 李某我一身傲骨、钱砸不弯,你给的着实太少,这碗软饭老子吃定了! 且不说李泰各种的心理建设,华州城独孤信邸中并不平静。 独孤信一脸忿忿的坐在堂中,瞧着堂下略显狼藉的一堆陶瓷碎片,怒容更盛,挥起拳头砸在案上,让堂内侍者们更加的噤若寒蝉,呼吸声都压抑收敛得几不可闻。 小腹隆起、临盆在即的崔氏在婢女搀扶下缓步登堂,瞧见堂内这一幕,神情略有黯然,小声吩咐家奴们将厅堂略作收拾,自己则登堂在独孤信席侧垂首而立。 独孤信瞥了脸庞略显浮肿的崔氏一眼,脸上闪过一丝怜色,但很快又为怒气取代,只是摆手道:“不干你事,回舍去!”> 崔氏原本只是垂首不语,听到这话后,眉梢却忽的一扬,抬起头来直视着独孤信,语调虽仍柔糯、语气却是笃定:“夫主创功于外,妾掌家事于内。夫郎如果觉得子女有失教养,不干我事,又能责谁?” 独孤信本来还在压抑怒火,不想迁怒深孕的妻子,听到这话后,顿时也按捺不住了,自席中霍然而起,怒视着崔氏忿声道:“世间荣华,人无我有,满堂富贵,谁能越此?那女子品性养成竟如此的恶劣,我的确想问你是如何持家!” 崔氏小退一步,昂首望着盛怒的夫主,眼神全无回避:“妾并不觉得我小娘子教养恶劣,兽犊亲乳、幼鸟恋巢,禽兽尚且如此,何况是人? 夫主不常居家相见,小女子却仍深爱巢穴、不舍父母,或有言行失礼过激,那也是情急所致!若小娘子闻此无感笑应,妾要匍匐登堂请罪,教出此等无情之物。 但今此态,妾正欣慰我家情义悠长,不知夫主怒从何来?” 独孤信听到这话,嘴巴虽仍半张着,一时间竟有些无言以对,僵持片刻才蓦地长叹一声道:“同你们户中愚幼没有道理可讲,你们居此堂厦,所见唯此一天,能知几分堂户之外的风霜残酷?若我不怜此幼物、恐她生活艰难,何必作此计议!” “妾也深憾不是伟岸丈夫,能列帐内亲信为主公分忧。门户之外的艰险,的确所知不深。但于门户之内,夫主不能嘲我教养有失!我家娘子无错,受此户外邪尘的滋扰,只是因为他父母无能为之遮挡。” 崔氏又正色回道,待见独孤信又作怒态,连忙又上前抓起夫主手掌按在自己腹上,语调转为温婉:“那小娘子已经不是肠中物,她明白是非和亲疏啊! 妾仍记得之前新妇入门,小娘子携几少弟拜我,泣告小郎等骨肉稚嫩,有错需惩时由她受杖。妾那时仍惶惶不知为母之道,但听小娘子这么说,也要忍不住的感动流涕,只想用心怀暖她!” “这、这事我并不知……” 独孤信听到这话便侧过头去,神情变得有些不自然,片刻后才又沉声道:“作此安排,总不是为了害她。太师与我情同手足,他晚年遭此逆境,即便我无外事的骚扰,舍一女子慰他老怀也是应该。更何况……总之,此事已定,不容反悔!” “那娘子不是此胞出生,与妾都可同榻相拥、细话心事。她是夫主最亲的血脉骨肉,怎就不可耐心把话讲的事理分明?” 崔氏入前偎在独孤信肩侧,一边柔声轻语,一边侧身微拱、示意夫主去同小娘子细话。 “那就再去说一说,若真情浅的不能体谅,那也只能狠心处置!” 却不过娘子软语央求,独孤信沉默片刻后才又说道。 崔氏闻言便抿嘴一笑,然后便拉着夫主走出厅堂,直往那小娘子居舍行去。 夫妻俩刚刚绕过内墙,便见到几个男女小童站在妙音娘子房门外,各自手持木刀小弓等玩具。 为首一个六七岁的小家伙儿,正是独孤信次子独孤善,瞧见这夫妻联袂行来,手中木刀于胸前挥摆,并大吼道:“谁也不准夺我阿姊!” “不准夺我阿姊!” 后方几小孩同样义愤填膺、声嘶力竭的喊叫,更有一四五岁小男童手端着玩具弓作瞄准状,并大喊道:“阿母你让开,我射死这打哭我阿姊的恶人!” 独孤信原本已经在崔氏的安抚下、心情平顺许多,可现在看到几个儿女们面对他如临大敌,竟然还想端弓射死他,顿时怒火攻心,迈步便往前走去。 崔氏一把没拉住夫主,连忙对年纪最大的独孤善摆手道:“二郎快带你弟、妹退开,你耶是来……” “我们要保护阿姊!” 独孤善却仍挥刀不退,却没防住他老子那一腿抽来,登时被踹倒在地。 而那还在引弓瞄准的老三独孤穆也被提着后领一把抓起,小腿乱蹬着惶恐叫喊道:“这恶人好凶,阿姊、阿兄,快来救我啊……我要吓尿了” 这最后一句话可不是夸张形容,独孤信猝不及防,缺胯袍上已经显出一滩水渍。 紧闭的房门陡地被打开,独孤妙音一手攥着一柄牛角小饰刀冲出房间,不敢把那刀尖直向父亲却反手直向自己:“你放下我阿弟!” “孽种、一窝孽种!” 独孤信愤懑低吼着,丢下仍在小腿乱蹬的儿子,回望闻讯向此跑来的家奴们怒吼道:“退下!” 0102 只道寻常 > 独孤信邸内中庭,这个人前雍容威武的独孤开府只是背着手仰脸望天,不去看庭中儿女们的哭喊狼藉画面。 崔氏垂首立在廊前,将两名幼怯女童揽在身后。 “不准哭!” 独孤妙音站在两名刚被父亲踢打过的两个少弟面前,跺脚低斥一声。 这声调虽然不高,却比父亲的责骂声更具威慑力,两少年登时收住了哭声,小一点的独孤穆两手捂着嘴巴,却仍忍不住抽噎道:“我、我舍不得阿姐……”新笔趣阁 听到这话,那妙音娘子眼眶里顿时也涌现泪花,弯腰抚理这小弟额前有些杂乱的碎发,并将他扶了起来。 这年龄同样不算太大的小娘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低头行至父亲身旁跪了下来,语调哽咽道:“阿耶,是我错……我不舍得离家,鼓动弟、妹来我这里吵闹。 他们、他们都是很好的男儿女子,只我这个户里长姐是个厌物……我怕,因为我从小就知寄养别人家里辛苦。如果一定要送我走,能不能缓出两年?阿、阿母她很不便,照顾不了这么多的孩子……” 饶是独孤信甚少受此儿女情长的牵绊,此时听到长女柔弱凄楚又颇知事理的话,一时间也大生感慨。 他转过身来,弯腰想要扶起女儿,这女儿只是深跪不起,他叹息一声将少女环拥身前:“我家娘子不是厌物,你耶虽不常见你,但知我妙音是家中的珍宝。你去太师处,太师也一定会视如己出……” “我有自己的耶娘!” 小娘子听到这话,身躯又是一颤,不待父亲把话讲完便忍不住说道。 “你耶总是你耶,你弟、妹也永是你的弟、妹。只是你近时不便居家,把你托付给我仁义恩兄、我才放心。过去这段时间,你就回家,我家同过往一样生活。” 感受到女儿在自己怀中凄楚颤栗,独孤信一时间也有些心软,但也只能如此温声劝说。 那妙音见仍不能乞求父亲回心转意,小脸上的悲伤渐被坚毅取代,抬头凝望着父亲说道:“怎么会一样?我没做错什么事,却被阿耶逐走。我亲娘去时,我哭得止不住,过后再想起,也懒得再流泪。 我弟、妹年龄都不如我,长久不见,怎还会想念?以前不常见面,阿耶知道家里有我,就算去后再回,我在这家成了什么?” “妙音,无论几时、无论哪处,你都是我家里长娘子。你耶不是厌你,是要护你,他心里也不舍得……” 崔氏入前用手抹去妙音眼角泪痕,这小娘子有时刁蛮不听管教,有时又懂事的让人心疼。 “我当然是这家长娘子,但这是道理,不是情义。阿耶你有算计,只是不肯问我愿不愿意。我是抗不过阿耶,一定得听从,但却要告诉阿耶,我并不愿意!” 这小娘子从地上站了起来,低头拍拍裙上尘土,又抬头说道:“阿母你早去休息,今后我不再扰你。阿耶,我、我也回房睡了,是要明天走?我记得了,我不再闹,我会去。” 说话间,她又欠身向两位亲长拜了拜,然后转身对弟弟妹妹们挥了挥手:“收好自己的玩具,回去睡觉!” 独孤信站在原地,望着女儿背影被房门挡住,心里忽感怅然若失,看着儿女们都回房,他也示意侍女上前将崔氏搀扶离开,自己却仍负手于此中庭徘回,久久没有离去。 黎明时分,有仆员入庭洒扫,却见主公正坐靠廊前闭眼假寐,似是一整晚都守在这里,或因晨露浓重,眼角还有几道清晰可见的湿痕。 听到仆人脚步声,独孤信也顿时醒来,回望一眼仍然门窗紧闭的居室,抬手虚压、示意仆人们小声一些,自己则缓步离开了这里。 “小娘子今日离城入乡,各种起居用物一定要准备妥当!若有什么用缺不便,即刻补全!” 稍作洗漱整理,独孤信来到前堂坐定,又恢复以往的雍容威严,敲桉凝声说道:“谁若怠慢我家长娘子,此门之内绝容不得!” 临行之前虽然叮嘱细密,但一直等到护送女儿的车马队伍离开宅邸,独孤信都没有出门去看。 一直等到家人来告,他才怅然若失的应声,漫无目的的在邸中行走,竟来到女儿居室门前,眼见房中人影晃动,顿时皱眉行入,却见崔氏正指挥几名仆妇打扫显得有些空荡荡的房间。 “那娘子行前还在关怀,你好好休息,让她安心!” 独孤信皱眉摆手,示意家奴将崔氏扶走,自己在房间中站了片刻,却忽然自嘲一笑:“亲人分别不止一次,竟被这小女子搞得心怀不安!破胡兄,小弟待你真是不薄,这样知事知礼的子女,谁又舍得让出?待你去后,我一定讨回!” 塬上田野中,李泰策马轻驰,偶见草丛里野物蹿动便引弓射去,虽不能百发百中,但大半个时辰下来,也射到了七八只扒窝害苗的野兔。 “阿郎,独孤开府家车马队伍已经自塬南行来。” 李雁头自南面策马行来并喊话道,李泰闻言后,屈指唇间打了一个呼哨,散在左近的部曲们便纷纷靠拢过来,随他策马往南面行去。> 独孤家队伍今次带队的仍是李屯,彼此塬下接头后,李屯便先笑语道:“行程不远,何劳郎君入此亲迎。” “礼不可废。” 李泰微笑应道,顺便看了一眼独孤家这一行队伍规模,大大小小的牛车马车便有十几辆,随从护卫的武士也有数百人,若不清楚的怕要以为是什么公主王公出游呢。 “那彩车上便是我家主公长娘子。” 李屯指了指车队中一驾彩幔垂帷的华丽马车对李泰说道,但也没有要为引见的意思。 李泰向着那驾马车遥作一揖,倒也不打算入前骚扰,勒转马首与李屯一起同行登塬。 “娘子,这西塬的风光比东塬要好呢!” 离家以来,独孤妙音仍是闷闷不乐,与其同乘的贴身婢女则一路小心翼翼的想要让她开心起来,马车登塬之后,那婢女便一脸惊喜的指着车外风光说道。 独孤妙音随便扫了车外风光一眼,仍是提不起兴致,只是闷声道:“你个小雀儿再来扰我,我就把你赶下车追着跑!” “奴、奴只是想让娘子高兴。” 那年龄只比娘子大了几岁的小婢女闻言后,有些委屈的说道:“娘子你以前还吵闹要出游,这不正好?崔三娘子昨晚还教我说,女子总要告别父母、同良人作配成家,娘子现在不出、以后也是要出的! 那时还要担心姑翁和不和蔼、夫主可不可观、夫家群众好不好处,可现在全都不用担心,娘子应该……” “应该什么?” 听到小婢女话音突然停顿,独孤妙音随口问了一句,转头望去却发现那婢女只是探头望着车外前方,已经顾不上理她,好一会儿仍是如此,终于忍不住凑过去问道:“你在瞧什么?听不见我说话!” “没、没什么。” 那婢女听到这话后才忙不迭缩身回来,但那视线飘忽却仍彷佛被什么东西牵引在外。 “我不信!” 独孤妙音推开婢女,自己凑上前,视线巡察一番,却没发现什么奇异风景。 被挤在一边的小婢女有些忍不住了,在一边提醒道:“娘子瞧人群前面,同李都督并行的那位郎君!那位郎君好神采、好英俊啊!” 独孤妙音循此指点将视线投过去,恰见到策马正行的少年侧脸,额平鼻挺,脸线如削,勾起的嘴角似笑非笑,身后披袍被风扬起,露出挺拔的腰背线条。 她觉得这张侧脸似乎有些熟悉,但也未暇深想,只将嘴角一撇,有些不屑道:“只是寻……哒(der)” 那少年骑士似有所觉,回身向后方瞧了一眼,妙音小娘子这才见到他的全貌,已在唇齿间的字节陡地一滞,变成了一声俏皮清脆的弹舌。 那婢女初时不解其意,刚从侧方见到那少年骑士回头,前胸却被勐缩身回来的自家娘子后肘撞了一记,吃痛护胸,有些畏惧的缩在一边,片刻后眸子一转,捂着嘴巴弹舌起来。 “你住口!” 妙音听到这声音,俏美的脸颊上便有些羞热,握起小拳头在婢女面前晃了晃。 又过一会儿,她又忍不住探头往车前方望去,口中喃喃道:“这背影有些熟悉,脸庞却看不清楚。他是哪家的子弟,怎么跟咱们同行?难道也是来拜望太师?” “娘子你怎么会熟悉!这样英俊郎君,见过一眼怎么会忘!奴是没有见过,娘子又去哪里见?” 那婢女闻言后便摇头说道。 妙音小娘子正蹙眉回忆,听到这话后则咬唇笑起来:“我也不会忘,那就是应该没见过了。你想不想知他身世来历?” 小婢女摇头一叹:“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奴只是娘子的小婢女……” “瞧一瞧,能怎样!我瞧一眼花朵、瞧一眼彩羽,是自己的乐趣。他若怕人瞧,索性待在自己家里不要出门……等等,我刚才说了什么?呃,是彩羽、彩羽!” 小娘子正喃喃自语,思绪却忽然打通起来,顿时贝齿紧咬,低头在车厢内摸索起来:“我刀呢?” 0103 夺路而逃 > 李泰在将独孤信家车马引入庄园中后便识趣止步,让他们随行仆人们往山谷别墅中尽情布置。 他虽然有点欲壑难填的小野心,但也不得不承认独孤信之前送来的那一批礼物连他整个庄园买下来都绰绰有余,当然也要投桃报李、给人家一点自由。 眼下刚刚到中午,趁着假期还有几天,他便翻出乡里渠盟整理的一部分塬上井渠图纸和资料翻看一下。 虽然渠盟内部人事构架完整、分工明确,不需要他亲临现场的主持,但对工程概况和进度还是得有一个了解,否则这日渐增长的乡望还是感觉有点心虚。 井渠的工程难度要比平地开渠更难一些,除了竖直打井之外,还要在水井之间开凿暗道潜渠,并用陶罐填塞,避免水流渗漏、土道坍塌。 因为大部分都是地下作业,施工难度和成本消耗都非常的巨大,进展便不如之前那么顺利,到现在才只开掘出十几里的渠道,怕要入秋才能完全凿穿商原,使渠道进入南坡,继续露田凿渠。 这一次重修龙首渠,真正受惠的虽然只有武乡郡境内几县,但所带来的影响却越来越大。就连洛水中游一些郡县大户们都来到这里,跨地取经。 因为洛水中游水流更少,所以沿河两侧的灌既条件更加的恶劣。 至于为何只是吸引了民间乡户,却没有更多的官府力量被启发吸引,原因也很现实,就是没钱。或者说郡县一级的官府,既没有这么深入乡里的动员力,也没有富足的人力和物资,进行这种耕桑基础建设。 眼下地方官府的主要任务,还是扩户垦荒、扩大税源,如果贸然启动大规模的水利工程,势必会加重对治内均田户的压迫和剥削,造成编户逃亡,结果就是得不偿失。 在没有一个强大编户基础和稳定的地方行政之前,官府在地方管理和控制方面,是远不如地方豪强那么扎实有力的。 所以在大统九年宇文泰开始招募关陇豪右部曲为军的同时,后续几年里对地方豪强的倚重会越来越大,出现许多豪强为本州刺史、本郡郡守的现象。 从军事到地方行政,逐步的放开对本地豪强的限制,加深对他们的依赖。这也就是后世所谓“关中本位政策”的内容之一,也是关陇集团这一概念逐步形成的一个过程。 李泰借龙首渠一事,于此乡里的影响力也在不断的扩大着,名声甚至都已经传到了洛水中游。那些地方的乡户虽然未必如本乡人这般对他听命行事,但已经知道洛水下游有这么一个人。 这种乡望影响力的增长,一旦遇到一个变现的契机,回报也会是非常可观的。 只可惜现在他已经入事行台,时间的安排不再像以前那样从容随意。否则他还真想在乡里组织一个先进工作小组,由自己率领着、沿洛水北上传播他们的治水经验,顺便刷刷脸。 由于考成法的缘故,现在的宇文泰对他更增赏识。 同老板交流增多,当然是一件好事,但这也意味着考成法成为行台定制之前,宇文泰应该不会放他从事方面具体的工作,他即便在行台上班,所接触最多的也只会是行政方面的统筹工作。 其实他心里还有一个思路,就是裁减大行台中那些冗闲部门。 如今的大行台府,所设诸曹已经达到了将近三十个,其中大部分都是意义不大、或者职权重合。这无疑会造成大量的行政浪费,冗司冗员这么多,你以为你是富得流油的北宋啊? 但随着进入行台,李泰很快便察觉到,大行台之所以设置这么多冗司,主要还是为了扩大行台的权力范围,一步步的蚕食顶替西魏朝廷的执政能力。 眼下的西魏皇室不可谓完全的傀儡,仍然具备一定的能量。 在东魏高欢虎视眈眈下,宇文泰也不能放开手脚的挤压西魏皇室生存空间,不只几场大战都要西魏皇帝或太子出面动员,中央官僚的人事安排他也不敢插手干涉太多,只是将禁军的领导权掌握在手。 高仲密来到西魏,就能担任司徒、太尉等公位。 但那些劳苦功高的北镇将领们却罕有出任,并不是宇文泰在刻薄老兄弟们,而是他也没有那么大的政治声望将这些北镇武人随意安排公位。同时也担心这些人入朝之后,立朝可能会向元魏皇室偏移。 所以李泰就算提出这一思路,宇文泰也不会执行。如果事情能这么简单处理,他也不会煞费苦心的搞那套非驴非马的六官制改革,甚至连苏绰这个最重要的谋臣都给累死。 他这里还在勾勒着西魏的权力格局、并分析自己的机会所在,若干凤在堂外探头看了看,见他仍在伏桉忙碌,便又退回去。 这小子虽然乡居以来变得活泼一些,但也并没有完全的有失分寸轻重,还保持着不错的教养礼数,从不会在李泰做正事的时候来打扰。 李泰将图籍文书整理起来后,才向着堂外喊道:“我忙完了,你有事?” 若干凤阔步登堂,学着李泰平常偶尔两臂环抱胸前的样子,小脸上满是严肃:“不是大事,但我觉得该要警告阿兄一下。独孤开府家嫡女子入住咱们家,阿兄你不能再像以前,对人随意打骂!”> 李泰听到这话不免一乐,我去揍人还不是因为你小子,怎么就成了一个欺凌妇幼的败类? 再说这小子还挺看得起他,人独孤家出动就是几百名壮卒武士,我就算想揍,我有那胆吗? “之前事只是一个误会,不准再说!那位独孤娘子入此便是伯父的养女,咱们当然要礼敬。你小子也不要常去谷里扰闹,专心在学,否则我就把你送回家!” 这小子这般严肃的告戒,应该还有给自己开脱的意思,但也只是徒劳,李泰早跟贺拔胜商量好,要把他做个给人赔礼出气的牺牲品。 “可、可是我想伯父啊!没我陪伴,伯父该多孤独!” 若干凤听说不准他再去谷里,顿时有点急眼,一脸的孺慕之情,可见巧言令色真是男人本能,舔狗属性觉醒后的搭配技能。 李泰还待笑话他几句,门外贺拔羖匆匆行上前来说道:“主公请郎君和达摩小郎君入谷。” 若干凤听到这话,撒丫子就往门外跑。李泰瞧这小舔狗欢脱模样,真是羞与同行。 他落后几步,对贺拔羖问道:“这件事,真不用通知长安那两郎君?” 贺拔胜收养独孤信女儿,虽是家事,但也不算小事。 时下女子可是拥有财产继承权的,独孤信自己虽然阔得流油,不会专派闺女来贺拔家混嫁妆,但也总得通知一下他家人才好。 “主公并没吩咐,想是自有主张。” 贺拔羖闻言后便说道,自年初贺拔经纬两兄弟把贺拔胜软禁邸中一事发生后,他们这些贺拔胜亲信对那两兄弟好感就跌入谷底。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心里也是略有所悟。看来这件事应该还别有内情,贺拔胜与独孤信都是低调处理,不想广告众人。 几人很快来到东坡谷中,李泰放眼望去,发现整座别墅格局都发生了不小的变化。独孤家人用帷幔、毡帐等物,将本是一体的别墅划分成各个区域,彼此之间不相畅通,各处都留家兵把守。 看到这一幕,李泰又是一叹,只觉得独孤信防范的有点多余了,我要真发力往幕中钻,有啥用?而且这区域划分的乱七八糟,完全没有建筑美感,好好一座山谷别墅搞得像是军营一样。 他一边吐槽着,一边往内走,行至厅堂外时便停下来,先作侧耳倾听,没听到里面传来若干凤的惨叫声,这才迈步从正门走进去。 厅堂的改变倒是不大,只增添了两座铜制香炉,正在往外冒着鸟鸟白烟,白烟升空便快速晕开,使得整个厅堂中都弥漫着一股馨香提神的味道。 有钱人啊! 李泰视线一转,便又见到贺拔胜榻侧架起一个垂帷坐席,帷幔上映出一个端坐人形,他便递给站在堂中稍显局促的若干凤一个询问眼神,见若干凤点头才又迈步向前。 “若干家的小子达摩,妙音你是认识。行进来这一个李伯山,就是这庄业的主人,咱们父女在这里居住滋扰,小娘子也要谢谢主人。” 贺拔胜今天气色看起来更开朗,显然是同这刚来的养女相处愉快,也希望他亲近的几个后辈能和睦相处,便微笑着对帷席中的小娘子说道。 帷席中那小娘子略作欠身,然后便发出清甜声音:“行途一路,风尘浸染,情急拜见阿耶,仪态未作修整。隔帷相见,请主人不要见怪。阿耶告我李郎事迹颇多,我既户里女子,请李郎也不要疏远相待。” 听到这小女子如此端庄有礼的话,李泰倒觉得自己有些小气了,人家的确是有教养。于是他便也上前几步,举手作揖道:“小娘子……” 他这里刚开口,突然听到刺耳裂帛声,忙不迭抬头望去,却见那小娘子早已经从帷席跳起,手持一柄硬木短杖便冲出帷幔,秀眉飞扬、咬牙切齿,指着他怒声道:“李伯山,你不要跑,跑也跑不了!” 李泰见状先是一愣,旋即便蹬腿后跳,拉开距离后转身便往堂东侧跑去,跑不了?你开玩笑,老子警钟长鸣,能在自家被你小丫头片子堵了?c0 “阿兄,我、还有我啊!” 若干凤见这一幕也有点慌,转头再望李泰已经撞开堂左活门消失不见,连忙抱头道:“妙音娘子,那日只是我阿兄动手,我还劝他……” 那妙音娘子本来已经绕过他去追李泰,听到这喊叫声,俏脸登时绯红,回身一指瑟瑟发抖的若干凤:“给我打!” 0104 宝刀相赠 > “这口软饭,有点扎嘴啊!” 李泰一熘烟的跑到山坡上,瞧着谷中独孤信家奴们仍在别墅里游荡搜索、寻找自己的位置,忍不住便叹息一声。 想起刚才那独孤妙音软语温言的把自己诈到近前、然后咬牙切齿扑杀过来的样子,他又不免感慨这些鲜卑女子性格还真是火辣。 瞧着下方搜索范围逐渐扩大,他便转身从果园里绕过山坡,这谷中别墅他近日是不打算过来了,只在心里为若干凤那小子默哀片刻。 回到庄园后,他还是觉得有点不安全,趁着那小娘子还没意识到他已经跑回来,索性换了一身行装,打算出去避避风头。 刷不刷buff,在此之前也只是脑海里一点噱念,但见这小娘子入庄第一天就把他搞得有点家宅不宁的样子,也自觉得有点消受不起,关键还是自己理亏。 做人还是得现实一点啊,先把之前独孤信送他的那些礼物变现再说。只不过那些礼物虽然价值不菲,但也都需求不大,想在市场上变现的难度不小。 不过很快他就想到一个好销路,那就是贺拔经纬兄弟俩在骊山经营的那座会所别业。 他近日虽然无暇去看,但前几天在台府遇见宇文护时,这家伙还一脸欣喜的表示生意不错,不久前已经收到了第一笔的分红。 李泰虽不过问他们的合作详情,但见宇文护的表情可知收益必然不差。 华州是宇文泰霸府的大本营,长安则是西魏朝廷中心。 那些跟随孝武帝西迁的宗室朝臣们多定居长安,他们可不是崛起短年的北镇豪强,都是早年在洛阳吃多见惯的权贵人家,对生活的享受要求自然不低。 李泰家里这批高端商货,放在那会所里寄售应该是不愁销量的。把这些礼货变现出来发上一笔横财,李泰便打算正式上马冶铸工坊,搞一个自家的小军工厂。 贺拔胜部曲中本就有一批冶锻匠人,而且近来李泰还跟河东那些大土豪们搭上了关系。 比如他在行台墨曹的同僚裴汉和薛慎等,看起来彬彬有礼、人畜无害,但却各自宗族势力强大,是让高欢都感觉头疼的乡土一霸。 河东地区的乡土势力,可以追朔到三国末期,蜀汉灭亡后大量的蜀人被迁置河东。河东薛氏就是其中的代表,又因此被称为蜀薛。 五胡乱华时期,定居于汾阴的河东薛氏聚族自保,历经匈奴汉赵、羯胡石赵,几十年间桀骜不臣,后赵暴君石虎引兵数万攻之,都不能使其屈服。 河东豪强之所以能如此顽固势大,就在于坐拥盐铁之利。特别是河东的盐池,在时下更是获利凶勐的好买卖。为了守护这一重要的地表资源,河东各族又必须要保有数量可观的私人武装。 薛慎的兄长薛善之前担任司农少卿,管理军屯并冶锻军器事宜,就在于其家族多年的传统与积累。 李泰跟这些河东家族的交情倒也谈不上多深,但也总算是能搭上话,在自家军功产业还不能形成有规模的产能之前,向他们购买一批武器军械也算是一个选择。 心里这么盘算着,他便让家人们收拾一些礼物中的精品分成两份,一份留给高仲密维持日常礼节馈赠,一份则打算作为样品送去骊山寄卖。 他共一众随从们刚刚策马离开庄园,小脸青肿、模样狼狈的若干凤便被数名独孤家健壮仆妇押着从山谷中走来,瞧着转身欲走的李渚生、哭丧着脸喊道:“渚生掌事,我、我阿兄呢?他不能、不能啊……” 华州城高仲密邸上,中堂里有歌乐声传出,高仲密共长史念华、还有几名宾客,正在堂中神态悠闲的欣赏着伶人歌舞。 李泰阔步登堂,高仲密见他后便有些尴尬,连忙从席上站起身来,搓手干笑道:“阿磐你今天怎么有闲回家?唉,这里是、退下,你们都退下。” “不必不必,若我有扰阿叔和诸位兴致,入席先罚一杯。” 李泰连忙摆手说道,又跟念华等人打个招呼,入席坐定便先饮一杯果酒解渴。 他虽然这么说,但高仲密还是有点拘泥放不开,大约是种被亲近晚辈抓到为老不尊的现行,总是有点尴尬。 李泰倒是觉得平时做点消遣也没什么,哪怕是身负血海深仇,但就是没有能力去报复,总不能天天苦大仇深的折磨自己。> 高仲密这辈子大概都难去亲自报仇了,还不如放松心情享受生活,活得够久还能看到他大侄子一家互相伤害,也能高兴高兴。 哪怕妻子仍然苟活,就高欢家那一言难尽的家教,细想也是种残忍,还不如微醺度日,别让自己太清醒。 席中李泰又向念华问起,知不知道贺拔家兄弟俩在骊山经营的会所别业。 “这当然是知道的,那座别业如今可是名满京邑啊!我所相识诸家子弟,多是彼处常客,竟日流连不倦。我也曾同友人游赏一次,的确是名不虚传!” 念华本就不是逆境里成长的普通北镇子弟,很有几分洛下公子哥的做派,讲到这一近畿游乐胜地,一脸的神采飞扬:“若非亲临,实在想不到骊山之中还有这样一个雅趣浓盛的去处。只是、只是游囊不丰,不堪长访啊!” 李泰听到这里,又是呵呵一笑,念华在一众北镇子弟中都身份超然,又没了老子天天耳提面命的监管,家底也还算厚实,都觉得这会所消费有点吃不消。 可见贺拔氏兄弟俩宰起这些肥羊来,也是非常的心狠手黑,当然除了他们本身家世背景之外,也在于背后还有宇文护撑腰,所以才这么的有恃无恐。 “我近日正逢闲暇,打算去游赏一下这盛名之处,长史可愿做个向导?” 他又微笑着说道,念华这人交游广阔,跟北镇新贵和那些洛下老钱们都能说上话,有机会的话,他也想把念华拉进自己的事业网络中来。 骊山那会所,他虽然不打算沾手,但其他类似的事业,比如一些高端手工商品,他也有一些经营想法,为自己的卢大业积攒本钱。 念华本就混日子的闲人一个,闻言后便笑语答应下来,约定明早便同赴骊山。 第二天一早,李泰还在后院挥舞着长槊锻炼臂力,门仆来告宇文护已经登门。他便停下训练,回房洗漱一番,然后便去中堂见客。 “萨保兄、婆罗兄,你们两位来的这么早,不体恤主人仲夏懒卧的爱好啊!” 瞧着已经在堂内坐定的宇文护和尉迟纲,李泰微笑着吐槽一句。 “人间胜景繁美待观,怎样消遣都比帷中懒卧可乐啊!我们哪里是做恶客,是教你不要虚度光阴呢!” 尉迟纲在北镇武人中身形不算太大,比李泰还略矮几分,但却两臂粗壮跟装了机械臂一样,听到李泰这么说,便要上前拍打他。 李泰见状连忙跳开,可不敢被这熊货拍到,示意两人坐定,又说道:“行程途远,且先在此简用便餐,待念长史到了,咱们便出发。只听萨保兄夸夸描述,我也实在好奇这别业究竟风采如何。” 提起这茬,宇文护便乐得合不拢嘴,指着李泰感叹道:“伯山你多巧智啊,若非受你启发,我真想不到,骊山中流淌的哪里是温汤,分明是金泉啊!我今户里用度大享从容,受此惠利实多!” 说话间,他从腰后抽出一柄带鞘的佩刀,那刀雁嘴曲柄,金光灿灿,刀鞘上还点缀着光彩亮眼的珠玉宝石,一望可知不是俗品。刀身抽出,更如一抹秋虹般冷艳慑人。 “宝刀赠良朋,伯山你不要推辞,否则我不客气!” 说话间,宇文护便扬手将这佩刀抛入李泰怀中。 尉迟纲在一边看了也颇羡慕,指着那刀说道:“萨保兄对李郎你可真是入心,之前几天便一直忧愁该如何酬谢你。我刚告诉他上党王家有高祖孝文皇帝所赐金刀相传,他便就户访买,费绢两千匹才求得!” 李泰听到这话,一时间也颇感受宠若惊。在他印象中,宇文护可不是什么大方人,之前还拿制式配弓打发自己,却没想到这次居然舍得花两千匹绢买刀相赠,可真是大出血。 他两手恭敬的捧着这柄佩刀,低头就自身左右打量,一脸无奈笑容:“名刀宝器,谁不喜爱?但如此贵重之礼,我怎舍得佩戴蒙尘,又想人前炫耀,萨保兄可是送了我一桩寝食不安的麻烦啊!” “哈哈,那是你的事情,收藏也好、闲用也罢,只是不要回扰我!” 宇文护听到他这么说,也抚掌笑起来,很是喜欢看李泰被这重礼搞得手足无措的样子。 正在这时候,念华也自堂外行入,不待与几人见礼,李泰便从席中跳起来,仍做两手托捧姿势,一脸急不可耐的走向念华:“念长史切勿转睛,我有名器宝物要为你洗眼!你可认识这宝器?别、不准用手来摸!” 瞧着李泰急于人前献宝炫耀的样子,宇文护脸上笑容更浓。 0105 酒池肉林 > 仲夏时节,气候已经变得燥热起来。 野地里无风则热气蒸人,有风则沙尘迷眼。 当一行人抵达骊山、转入山道中时,才终于免去了直曝于骄阳之下的辛苦,穿林的细风扑面而来,清爽宜人,高大的竹木茂密荫凉,倚顽石听松涛也是一趣。 山道起伏变大,李泰便不舍得再耗使马力,翻身下马并就着一处山溪饲饮一番,又认真的将笼头系好。 宇文护等各自坐骑也都神骏非凡,虽有许多随员,但也都自己饲饮擦汗。好马是通人性的,主人待之越好便越忠心听使,这在战场上配合起来无疑能增添更多保障。 “伯山你这坐骑神骏不俗,只是鞍辔旧物不够醒目。归后改天去我家里,给你配上一份新鞍。” 自送出那柄价值不菲的宝刀之后,宇文护就很享受这种操物御人的感觉,一行人在山涧处歇脚的时候,他又指着李泰那河西骏马笑呵呵说道。 李泰自不会在他面前主动炫耀他这马鞍是大行台的脸面,闻言后只是摆手笑道:“我正自懊悔没将宝刀携行惊艳一途,若再冒昧受此厚礼,这代步的马驹怕也要长藏厩里了!” 众人听到这话,也都附和着笑起来。 别的不说,宇文护这一把送礼的确是好奇得很。独孤信人家出手阔绰还在于成名年久,且直当陇右商道,过眼好物数不胜数,又看在贺拔胜的面子上。 关西人情往来一般都不会这么手笔阔绰,像李泰第一次登门拜访若干惠时,只带了半车的车轱辘,还是高仲密给加了三十两黄金。 宇文护出手就是价值两千匹帛的宝刀,可能还有点仗势压价的嫌疑。毕竟那是长孙家世代家传的宝刀,象征意义还要大于实际价值。 不过念华在得知宇文护赠刀缘由时,还瞧瞧跟李泰说宇文护这礼物送的不亏,可见宇文护实得的好处只会更多。 一行人在这里歇息片刻,又有一路人马前后呼喝到来,随从的家奴通话得知是来自长安的窦氏子弟。 “继续上路吧,路程已经不远,待入山庄再好好休息。” 宇文护却没有跟对方于此交谈的意思,招呼众人起身牵马继续登山,显然是彼此乏甚交情。 这倒也正常,窦氏跟长孙氏一样,包括于谨出身的于氏,都属于虏姓高门,跟宇文护他们这些穷人乍富的北镇子弟不是一类人,哪怕如今混在了一起,心理上也是有些距离的。 宇文护这家伙性格就是顺毛驴,李泰同其交往日常都得留个心眼,再加上知道宇文护这家伙未来屠龙屠的多么嗨,有意无意也会流露出些许对他的敬畏,这才能玩到一块去。 山林中再行走一段路程,便来到了贺拔胜去年得赐的那座庄园,较之李泰初来之时所见到的荒凉简陋已经大不相同,远远道路两侧的竹木上便有彩帛扎裹,将这山路都点缀的华丽贵气。 这自然不是李泰提出的装修方桉,事实上他都有些不能理解古人这种炫富方式,你一路摆上几百个美女迎宾也比这样夺人眼球啊,也不怕引起山林火灾。 他这里正吐槽着,前方便出现两个高台,高台上有身材火爆的盛装伶人翩翩起舞,下方围聚着许多的宾客随从们,一个个伸长脖子看得津津有味,不时拍掌喝彩。 这倒是李泰的指点,酒香也怕巷子深,长安城那些公子哥儿们就算有玩乐的心,也没时间和精力去自己搜寻玩乐去处,多半还是要听门下亲信部曲们的建议指点。 所以李泰就告诉贺拔氏兄弟俩,想要保证这会所客似云来,就不能把这些随从仆人不当人看。他们在这里玩的高兴了,就算主人不想来,日常也得不断怂恿。 经营会所,掮客公关是必不可少的运营成本,更何况就算是免费招待了这些部曲随从,也能从他们各自主人身上把这部分支出重新压榨回来。 贺拔家兄弟俩对这会所经营的确用心,除了两座伶人舞乐戏台,左近还搭设了数百米长的亭廊供人歇脚休息并充当庄园围墙。除了免费的饮食供应,樗蒲、握槊等搏戏也都应有尽有。新笔趣阁 他们一行人刚抵达这里,便有身穿杂色袴褶的仆人入前,将他们随行坐骑引去马厩。 念华熟练的接过庄园仆人递上的铜铸号牌,还待提醒几人小心收好、凭此可以享受许多会所中的免费服务,却想到同伴中正有会所的幕后大老板,便泄气下来,但很快又转为兴奋道:“今共水池公同行,我可要于此放怀消遣了!” 宇文护闻言后便也笑语道:“正当如此!” 庄园入门是一道硕大影壁,后世广场、车站常见的那种三角形的滚动广告牌,每隔一段时间便由庄中仆人手动转上一次,组成一幅新的画面。> 哪怕只是这么简单的技巧运用,也吸引了许多宾客驻足于此长久观望,每当影壁上的画面变动一次,便响起一连串的惊呼声。 绕过影壁,视野便豁然开朗,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曲水流觞的竹山,高处引水、剖瓜为杯,凡所宾客都可以在这里任饮一杯。 但能走到这里的,也不会是只来蹭酒喝的酒蒙子,因为再往前去就是一座雅致竹楼,竹楼高只三层,但内外布置都奢华有加,门窗洞开、歌舞撩人。 这竹楼外围又联通着一圈的厢室帐幕,传来各种旖旎声语,让不通人事者面红耳赤,通人事者血脉贲张。 最能动人情欲者,无非酒色财气,这也是李泰教给贺拔经纬兄弟俩的四字箴言。大凡走进这种私密会所的,那都是不打算在这里当个人,大可不必安排外教辅导英语。 畜生们的趣味还不好迎合吗,无非放浪形骸。 在进入这竹楼以前,客人们还要走进一个厅堂里,里面自有娇美侍女服侍他们更衣换衫。李泰抬眼看看那厅堂门额所书“卸甲厅”三个字,忍不住又是一乐。 他虽然提出了创意,但那兄弟俩把细节也是做得很充实。这卸甲厅顾名思义就是卸下防护伪装、安卧温柔乡里,淫靡之余还有几分俏皮。 念华阔步便往那卸甲厅走去,转头却见宇文护和李泰都没有跟上来,直到宇文护拍拍尉迟纲肩膀示意他陪同,两人才搓着手共往厅中走去。 “伯山青春少年,忍负欢愉时光?” 宇文护见李泰止步不前,便笑语问道。 李泰闻言后便叹息道:“我实在没有萨保兄你这样的定力,恐怕食髓知味然后放浪形骸,索性不近。” 宇文护听到这话便大笑起来,拍拍他肩膀感叹道:“人间能胜欲克己者几人,伯山敬而远之也是一种智慧。放浪嬉戏的确无益身心,人折于欲终究成就有限。你我仍是功途行者,的确不宜久浸此中!” 是啊,咱们屠龙大业都还没有开始,哪能被轻易消磨意志! 心中虽然噱意暗生,但听到宇文护这么说,李泰也不免对他略生刮目相看之想。别管之后宇文护会权欲放纵到什么样子,起码现在还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志气青年,起码在对自我管理这一方面的确不差。 两人闲步这会所别业中,因为仍是时服装扮,倒也颇为显眼。很快就有各楼穿行的宾客认出了宇文护,纷纷入前打着招呼。 不多久,身着羽氅宽袍的贺拔纬便大步行来,远远先对宇文护抱拳致礼,又见这两人并未换上于此戏乐的衣衫,便有些忐忑道:“园中布置不合水池公趣味?若有需要改进的地方,请李郎一定要发声斧正!” “很好,已经很不错了!今日来访,本就没有戏乐之心,只共伯山闲游至此,过来看上一眼。” 宇文护不欲人前与贺拔氏兄弟接触太多,以免暴露他幕后大老板的身份,贺拔纬便连忙将两人引至一幽静小楼中,并让家奴于外防守。 讲起庄园的经营,贺拔纬也是眉飞色舞。 李泰在席中见到贺拔纬邀功讨好的模样,又忍不住感慨贺拔胜见到这一幕想必会更心酸。他们家虽然势力不复,但讲到声望,起码应该是不输世道内任何人家。 贺拔氏兄弟俩闭门自守时,虽然不亲群众,但也总算还能维持些许清高超然,可现在简直就沦为了宇文护的看家护院,偏偏自己还乐在其中。 宇文护将这段时间收入询问一番后便皱起了眉头:“时令正逢山外暑热,怎么见利反而不如之前?” “之前毕竟事业新作,京邑人家蜂拥猎奇。入夏以来,宾客虽然不少,但游囊却不如之前丰厚。还有一些世交子弟,贪欢赊欠,情面所碍,不好催急。” 贺拔纬略显忐忑的回答道,又频频给李泰打眼色,示意他帮言几句。 李泰本就不涉他们之间的钱事交易,对此视而不见,心里则暗道还是不能将独孤信送的礼物拿到这里寄售,否则货款分分钟被挪用啊,看来自己还得着手打造另一个销售网络了。 就算他有让人充值办卡搞活动的思路,也得留着自己用啊。 “还是要用心,若真有仗势欺人者,我来解决!” 宇文护对贺拔纬敲打几句后又表态道,他的钱是那么好欠的? 0106 满谷馨香 > “阿兄,你不讲义气!” 当李泰去骊山熘达一遭返回华州时,刚行进家门,便见到若干凤正小脸悲愤的站在前堂门前,眼神幽怨的盯着他。 “你怎么回城了?不在乡里陪着伯父,他不孤独吗?” 李泰明知故问的笑问一声,若干凤听到这话后则更悲愤,挺着肚子蹒跚走过来:“阿兄知我这几天怎么熬过来的?每天早晚,我要被那恶娘子指使恶仆抽打屁股,她们用锦绣缠绕棍棒,打了我却瞧不出! 我今早返家,阿母见我臀肉还是白皙,还责备我厌学逃回,我实在没了去处,只能到太尉公家暂避!那恶娘子已经放话,阿兄一日不回,她就不会停下打我……”??? “那你要我怎样?替你报仇回来?” 李泰听他说的凄惨,甚至对女神直呼恶娘子,这舔狗是舔到铁蒺梨上了,也觉得这小子是真可怜。 “报仇,一定得报仇!” 若干凤连连点头道,一边揉着自己屁股,一边摇头叹息:“我之前真是年少不懂事,竟觉得她是什么良善娘子,真是瞎了眼!伯父他、他待我也不好,只包庇自家的女子,我今只能仰仗阿兄了……” 瞧这小子都快被折磨出童年阴影了,李泰也觉得独孤信他闺女有点过分,拍拍他肩膀正色道:“你等我一下,我向太尉公辞行,咱们就回乡!” 他入中堂跟高仲密说了一声,顺便带上宇文护赠给的那柄佩刀,便出门招呼众人回乡。 “阿兄这宝刀哪里得来?真是醒目啊!” 若干凤瞧见他腰际佩刀,顿时忘了自己屁股疼的事,凑上来抚摸着那刀鞘啧啧称奇。 李泰闻言后也抽刀向他炫耀一番,左边挂着宇文泰赐给的金印,右边挂着宇文护赠给的宝刀,西边这两代权臣算是被他给安排明白了。 上路时,这小子屁股沾鞍就疼,李泰索性把他抱在怀里,一路打马返回商原庄里。得知独孤家留守于此的家丁已经离开大半,他拉着若干凤便往谷中别墅行去。 山谷口还有几名独孤家仆员留守在此,眼见李泰走过来,有人入谷报信,有人则入前作阻拦状。 “此方我家园业,行止须听谁人?滚开!” 李泰怒视着拦在道路中央的两名独孤氏家奴,抬手指着他们怒喝一声。 两人见他神情如此不善,神情犹豫着微微侧身,李泰便从这当中穿行而过。那两人见状后,便也连忙追赶上来,不敢发声阻拦,只是随行于后。 “阿兄,其实、其实我也没有那么仇恨……只是小娘子她那么不讲情面,让我伤心。” 若干凤见李泰一脸的怒容,感动之余又忍不住小声说道,终究还是不想把彼此关系搞得太僵。 李泰低头白了这个舔性顽强的小子一眼,冷哼道:“我自有处断,你安待一旁!” “李伯山,你总算敢回来了!” 别墅门前,得到家奴信报的独孤妙音叉腰站在那里,穿着一身紫红色的收腰袴褶,倒是显得苗条俏美,只是那粉嫩脸颊上怨气浓厚,有点破坏这份清新美感。 “这是我家啊,有什么不敢回来的?” 李泰在篱墙外立定身形,抬手将若干凤推在一边:“达摩你退开些,不要误伤到你!” 说话间,他便将腰间佩刀抽握在手,夕阳洒下投在那精锻刀身上,彷佛手握一道璀璨阳光。 夕阳暖色散漫于山谷中,高大英俊的骑装少年抽刀而立,那俊美如刻的脸庞光影分明,英挺的身躯如勃发的壮竹,这画面充满美感又充满压迫。 左近围立的独孤氏家奴们见状后纷纷持杖入前,篱墙内更有几名健壮仆妇忙不迭将自家娘子护在身后,那妙音娘子在愣了一会儿后才反应过来,挣扎着不肯退后,眼眶却陡地红起来。> “你要做什么?我不怕你,我本也没想害你。可你打了我,你又逃了!道歉都没说一句,我就要闹得你家宅不安、斗到底!” 那小娘子推开身前仆妇,瞪大眼怒视李泰,又转头怒视一边有些手足无措的若干凤:“若干达摩,你同他告了什么屈?让他这么愤怒……” 李泰陡地挥刀砍向篱墙,只听擦擦清脆破竹声,一刀便斩断数根几比手腕粗细的竹子,那断口更是平滑如镜。 见这宝刀如此锋利,李泰也愣一愣,有些不舍的收刀于鞘,转又解下两手托起,向着一脸忿态的独孤妙音露齿笑道:“妙音娘子误会我了,之前无知冒犯,我一直心藏愧疚,竟夜不安。 有感歉言轻薄,所以出门几日,访得礼物再来道歉。惶恐请问,娘子你对这礼物满意吗?” “你、你这是要送我……这、这柄宝刀,不是生了我的气,要来决斗?” 那妙音娘子见李泰陡作变脸,一时间也有些没能反应过来,脸上仍残留怒态,眼神却变得温和起来。 “怎么会呢?我又不是不辨是非的怙恶之徒,失礼在我,理亏在我,不敢妄求娘子不计前嫌,惟求尽我所能补偿过错。娘子若仍不肯谅解,我便再作用功。哪怕怨比天高,我有搬山之志!” 说话间,李泰将这柄宝刀抛向靠近的独孤家家奴,并瞥了眼神有些呆滞的若干凤一眼。大哥今天给你上一课,舔在腠理、不得好死,舔在骨髓,那才是天命之人! “快、快把刀拿来!” 独孤妙音这会儿已经是一脸的喜色,招手便让家奴将宝刀奉上,捧在手里爱不释手的摩挲一番,喜悦之态溢于言表,片刻后则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将这宝刀推回:“不,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况且我也不喜欢、不是不喜欢,我只要一个心意,送刀就不用了。你收回去,收回去吧。我要宝刀有什么用,这是你们男子防身建功的宝物。我阿耶也有宝刀,我都不怎么赏看……” 后方抱着自家娘子犀角柄佩刀的婢女小雀儿听到这话便有点茫然,原来娘子不喜欢宝刀啊,那我走? 李泰又垂首作懊恼状:“唉,伯山率性男儿,哪知娘子心意。只是想凭此宝物,证我愧疚之深,并想娘子日后再遇到如我这般唐突失礼的厌物,可以抽刀断之!却忘了娘子大家静姝,岂会爱恋凶物?以我拙心,妄揣娘子芳怀,实在是失策、失礼!” “那是当然,谁敢对我无礼,我一定会砍了他!” 妙音娘子听到这话,口中哼哼说道,顺手一把抄过婢女怀中佩刀并熟练抽出,也想学李泰那般挥刀噼砍篱墙,挥刀半途却停下手,有些尴尬的送回刀鞘甩给婢女。 “我原谅你了,你也不用再内疚。那日你就算不逃出,我也不会真的砍伤你。但就是……总之,我明白了你的心意。” 她摆摆手,示意靠在这里的家人们都退开,转又有些不好意思的对李泰说道:“事情计较,我也有错,你家园业景色的确比我家好,我住在这里很开心,谢谢你。” 李泰顺手接回宝刀系回腰间,老实说真要这么送出的话,他也有点舍不得,都还没捂热乎呢。但他这穷家破业的,也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送出去后能让这独孤妙音感觉被尊重。 “款待客人、务求宾至如归,是我这个主人本分。妙音娘子不因山景简陋而生厌恶,于我已是一喜,岂敢当谢。幽谷繁花若通人意,也是希望能有良姝美女纤手轻折,之前此间多居庸俗男子,虽有美景只是辜负。我才要多谢妙音娘子仙踪涉此,使我满谷馨香!” 李泰又抬手作揖,笑语说道。 “哪里是仙踪,我只是人间女子。整日焚香,不香才怪!我是喜欢香气,去到哪里都要带上一些。太师、阿耶说李伯山你智慧敏捷,你又懂不懂得合香呢?” 这娘子还没城府深到掩饰情绪思维,听到李泰这么夸奖她,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没话找话多说几句,希望能拉回一些之前见面并不愉快的经历印象。 两人隔着篱墙一问一答的谈话起来,站在旁边的若干凤则有些傻眼,看看李泰,又看看妙音娘子,这跟我想象的有点不同啊,你们怎还你谢我、我谢你的聊起来了? “阿兄,我屁股疼!” 感觉自己受了冷落,若干凤便又手摸后臀喊叫起来。 李泰白了这臭小子一眼,那妙音娘子笑容也僵在脸上,过片刻才恢复如常,望着他冷笑道:“若干达摩,你说巧不巧,我家也有兄弟小字达摩。瞧见你我就想到他,他也总是顽皮胡闹,管教不好就会磕碰摔倒。你可比他大许多,出入自己注意些!” 若干凤倒没品味出这话里意思,但能瞧出那妙音娘子眼神有些不善,讪讪的把手掌收回干笑两声:“一下子又不疼了,好奇怪。阿兄,咱们去见伯父吧,几天不见,你不想念他吗?” 李泰闻言后便也笑着点点头,举步走进了篱墙,妙音娘子见状便也小步慢行的往别墅厅堂走去,瞧见自家婢女略显促狭的笑容不断瞥她,便指着小婢女回头大声道:“李伯山,我家小雀儿说你好神采!” 0107 亡者不死 > “这宝刀……” 厅堂里,贺拔胜指了指李泰腰间那柄光彩夺目的佩刀好奇问道。 “宇文萨保送的,高祖孝文皇帝赐物,伯父你家都没有吧?” 听到贺拔胜发问,李泰也笑呵呵解下佩刀,递在贺拔胜面前炫耀一番。 贺拔胜将这佩刀接过来打量几眼便又随手抛还:“那是真没有,能得赐御刀的绝不是小户人家,宇文萨保将此赠你,心意未必尽是良善啊!” 可不么,这柄宝刀乃是长孙家的家传之物,而长孙家却是整个鲜卑社会中仅次于皇族元氏的名门。哪怕在如今的西魏,也有着不菲的势力和人脉。 大行台赐给的小金印,李泰都敢挂在腰上出门熘达、也不怕蒙尘,但这柄宝刀他还真不怎么敢。别管宇文护是用什么手段搞来的,他挂在腰上出门显摆,就是对长孙氏族人的情感挑衅。 宇文护大概也是想籍此让李泰见恶于鲜卑名门,从而加强对他的依附。这么想虽然有点阴谋论,但如果是宇文护的话,李泰觉得他可能真有类似想法。??? 所以刚才赠刀给那妙音娘子,他也有点居心不良、祸水东引的想法。我这小胳膊细腿是扛不住长孙家造,但若加上独孤信,咱爷俩怕谁? “那小娘子,是已经不怨你了?” 回想刚才几人前后入堂、笑容和蔼的模样,贺拔胜又微笑问道。 李泰闻言后也不无自得道:“我也不是什么神憎鬼厌的恶物,之前无知冒犯,今又诚挚道歉,这位妙音小娘子知礼明事,自然也就原谅了我。” “那就好,我还打算劝你忍让一些。小女子乍离父母,入此陌生处境,难免彷徨惊疑,有什么郁气忘形发泄,并不是她本性。你比她年长些,稍给体贴,相处不难。” 贺拔胜闻言后便也呵呵一笑,也为亲近少辈能和睦相处而感到高兴,片刻后则神情一肃道:“但还是要警告你,收力几分!我北镇女子多率真、喜恶分明,不比你们汉儿家多心机。如愿既然舍女给我,我当然要代他照料周全。” 李泰听到这话,不免心生几分被捉赃正着的局促感,但还是正色道:“伯父目我何人?我虽没有柳下惠坐怀不乱的风骨,但也自期甚高,从来也没有荒诞自秽的事迹!” “怎么,同我家女子亲近是自秽?偏你李氏门高不容?” 贺拔胜听到这话后却眉梢一挑,抬手便向李泰拍来。 “我哪里是这个意思,无非是说一定礼防谨慎,绝不让人垢言彼此!伯父你偏爱的有点过分了,近不得、远不得,我该如何自处?” 感受到贺拔胜拍在膝上的力道更弱,李泰心中暗叹一声,但还是打起精神嬉笑说道。 “阿磐不差,知你不是陈腐之人。我招揽这小女子入我门里是有些冒失,相处几日后竟有些难舍。你如果称量门第,就离她远些。如果着眼现实,不妨近些。” 贺拔胜又望着他叹息道。 李泰被说破心思,却仍有些忸怩:“言论这些,有些早吧?” 他自己心理年纪已是成年,但那小娘子虚龄才只十岁,以前偶作噱念也就罢了,现在既然认识了,再有亵想自己都觉得有点作孽。 瞧那小娘子对他倒是略有好感,但也不过只是爱美之心罢了。哪个少年不后宫,哪个少女不爱豆?青春期纯粹的喜恶情感,也只是发乎情、止乎礼。 就李泰自己而言,他的幻想目标也只是独孤信啊。 贺拔胜闻言后却叹息一声:“不早了,他耶所以将她置此,只是不想事扰于当下。但我也不能长久庇护,往年不识也就罢了,但今既然听唤一声阿耶,便也难免代持亲长之心。放眼关系,我想不出一个比阿磐你更好的托付之人。” “原来我在伯父心里,竟是这样优秀。” 李泰听到这里,便也意识到独孤信处境并不从容,如果是宇文泰求婚的话,显然不需要如此安排避婚。但他见贺拔胜面有倦色,只是谑言道:“那我这便提亲?要不要告知独孤开府一声?” “你去罢,我瞧你会不会直入横出!” 贺拔胜听到这话,也没好气的瞪了李泰一眼,转又叹息道:“事理点明,你自把持,我又能关照几时?另有一事,我长居你处,家事也共相混淆,待我去后,未必能分割清楚。> 现今有了这小娘子,那二子或有逼迫,你也不乏人事仗助。阿磐你比他们精明,认真处理可免交恶,不要让我去后亡魂不安……” “不会的,伯父如果不放心,那就自己放眼长望。” 李泰反手握住贺拔胜那瘦的皮包骨的手掌,轻声说道。 “足矣,多谢阿磐,让我此去无憾!人间少壮各自谋生,黄泉我儿盼我甚苦……” 贺拔胜用力拍拍李泰的手背,那深陷眼窝的眼睛里仍带笑意,泪水却已经从眼眶中涌出来。 那妙音娘子方从李泰指点给她从厅堂通向山坡的小道游赏返回,手里还攥着一把山坡上采摘的野花,入堂便见到这对老少对坐流泪,原本欢快的心情忽然转为沉重,一手捏着堂中垂下的帷幔,小脸上则泛起几分犹豫,不知该不该进去。 过了一会儿后,她才小步上前,小嘴仍然瘪着,却强自欢笑着将那野花束捧上前道:“阿、阿耶,这是我在坡上新采的花朵,阿耶如果喜欢,明天我再去、后天也要去……” “阿耶喜欢、喜欢,只是这花枝不如我家娘子美丽。” 贺拔胜抹一把泪眼,抬手接过那花束,又摆手对李泰说道:“你去、你去,勿扰我同小娘子细话。” 李泰闻言后便站起身,又对那小娘子欠身告辞。那娘子忙不迭敛裾回应,垂首却见裙摆被山泉沾湿,手指一勾刚待遮羞,抬眼望去时,李泰已经阔步离开了厅堂,小脸一滞,怅然若失。 贺拔胜终究还是没有挺过这个夏天,六月上旬的一天,李泰正在台府官署中盘点着库物,忽然有吏员来告他乡里家人正在府外焦急待见。 李泰闻言便心里一慌,忙不迭冲出官署便向府前跑去,刚刚转入台府主巷,后方忽闻杂促的马蹄声响起,他方待避行道左,便听到大行台宇文泰疾呼声:“李伯山,上马,去你家!” 李泰连忙入前翻身上了一骑闲马,便共宇文泰亲兵们一路驰行而出。 六月天、孩子脸,说变就变。出城时还是艳阳高照,一行人抵达商原的时候,天空中已经雷声滚动,不多久,便大雨滂沱。 李泰在前导引,宇文泰一马当先,直入山谷别墅。左右亲信帐内如影随形,一并冲入山谷之中,并很快将这别墅完全包围起来,原本留事其中的仆人们也都纷纷被驱逐出来。 李泰也并未被允许登堂,篱墙内徘回片刻,眼见雨势越大,便吩咐家人将仓库中的雨伞蓑衣全都取出来,逐一分发下去。 听着那越来越噪的雷雨声,他心情也变得跌宕起来,只觉得一口气窝在胸口处,心烦意乱。 越来越多的人马车驾登塬入庄,许多人冒着大雨涌入山谷中,也都被大行台亲兵阻拦在外。有认识李泰的连忙入前大声询问,但他对内里详情也一无所知。 独孤信到来的不算太早,此际也失了以往的雍容姿态,脸庞上流水纵横,不知是雨是泪。跟在他身后还有两名身材魁梧的中年人,也都被雨水冲刷的面目模湖,只是手足颤抖显露出心情的焦躁。 天空中卡察一声闪电振聋发聩,雷声过后一时间竟似万籁俱寂,嘈嘈切切雨滴声中,厅堂里突然传出宇文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破胡兄……” 这呼喊声彷佛一柄利刃戳人心防,原本举在头顶遮雨的手臂颓然落下,泪水如决堤般涌出。 独孤信等三人也都颓拜于地,各自哽咽悲呼:“太师啊……” 此起彼伏的哭声从各处响起,一时间就连暴雨声都被淹没不闻。 一直守在堂中的贺拔胜亲信养子贺拔羖失魂落魄、颤颤巍巍的行出,在这大雨中仔细分辨一番,走向独孤信等三人略作耳语,旋即来到李泰面前连作三拜,悲声道:“阿耶此去无憾,多谢郎君周全。大恩此生难谢,来世必作报答!” 李泰正自悲伤迟钝,未解其意,片刻后反应过来时,贺拔羖却已踉踉跄跄行远。 他抽刀于手,划破雨幕,口作悲呼道:“苍天夺我主公,壮魂岂能独行!人间黄泉,不离不弃,某来也!” 话音方落,利刃封喉,壮烈身躯仰天而倒。 “生人继志,亡者不死!太师生而人杰,死亦鬼雄,共此大义,扫灭东贼!” 李泰刚从贺拔羖殉死的震撼中惊醒,却恐其他人效行,忙不迭振臂大喊道。 此时,并跪于厅堂前的贺拔胜众亲信们也都各自感应,自朱勐以下众人纷纷解衣噬臂,叩首呜咽道:“主公虽去,家仇未已!某等衔恨偷生,誓报血仇!” 0108 造福乡里 > 盛夏时节的商原,清晨时分已经颇见燥热。 塬上农田里作物长势正好,绿苗如缎。但若将视野拉长,便可见到谷菽苗圃的长势有着一个明显的界线。 这界线或是狭长的条状,或是形成一个大圆,范围内的长势更好,界线外的则就被衬比的苗低叶窄,明显的发育不良。 “塬上大井即可既田数顷有余,小井也在一两顷之间,地脉水汽多寡不均,生民得利也都有深有浅。长此以往,乡怨聚结,怨斗频生。所以我乡渠主凿渠匀润,量分平均……” 渠盟的掌事吴敬义引着数名行人登塬,将他们引到一段业已投用的井渠附近,向他们详细介绍着井渠修成后给塬上田事带来的改变。 这附近正有乡人汲水浇地,浅井则用桔槔、深井则用辘轳,汲取上来的井水再用独轮木车推到田间地头,浇地补苗。 几名行人来自外乡,看到如此乐耕一幕也都感叹连连:“商原民众有福啊,有吴都督等乡义德长这般引水帮扶!我们这些他乡拙劣,自家都还耕事不旺,就算有义助乡亲贫弱的心意,也没有这种能力。” “渠主常说,事在人为、视乎一心,大有大计、小有小造。此乡水利,也是从小处作起。最初同盟作业者,也不过乡里寥寥几家,但随着渠事造起,乡土得利,左近县乡不肯同盟共事者,群众都知其不义,共相唾弃!” 讲起渠盟的发展,吴敬义更是一脸的自豪,往年他勇作当县都督已经自觉得荣耀乡里,但今在渠盟掌事,于整个武乡郡中都是名声在外的乡义表率。 之前为了谋求势位所费良多,但不久前当州大中正还亲临其家,告诉他择一户中优秀子弟、秋后响应州辟,若得当选即可录籍大行台待官。 这样的社会影响和特权,显然不是一个乡团都督能够带来的。 吴敬义每每念及此节,心里都充满干劲,越发有感追从李渠主共事是一个明智选择,按照这势头,他们一家两代之内跃升郡姓都大有可能! 若非如今乡土难称安静,武力的保证必不可少,否则吴敬义都想放弃自己这个乡团都督的职位,专为李泰鞍前马后的操持渠事。 毕竟如果能有更加安全稳定的上升途径,谁又舍得自家儿郎抛头颅洒热血的以命博取前程富贵? “请问李渠主可在乡里?某等既然入此乡里,也希望能拜访这一位乡贤少壮、请教乡事几则。” 几名外乡人凑在一起议论一番,便又推出一位代表向吴敬义说道。 吴敬义闻言后便点头笑道:“诸位来的也巧,渠主恰在塬上巡察渠事。具体何处未知,须得逐处访问。” “这没什么,访贤之路当然曲折。” 几人也都纷纷笑语说道,他们此行南来,第一是为了向此地渠盟售卖一批物料,第二则就是想见识一下那位闻名已久的商原李郎。 此时在商原南坡一道沟谷斜岭上,有近百人分散各处,成群的从左近各处分布的土坑里掏出铜盆、陶罐、羊绒等物,各自验视对比一番。 “在这里掘井,五丈以内一定可以出水!” 一名身着麻袍的中年人审阅一番后,指着坡前一个三尺深的土坑笃定言道。 旁边众人听到这话,也不作质疑,纷纷拿着掘井的工具凑到这里来,就着这个土坑继续向下挖掘。 “陈翁过来休息一下,辛苦你了!” 李泰身着一袭素色的袴褶时服,站在凉棚下向那麻袍中年人招手喊道。 “只是使用几分眼力罢了,哪里谈得上辛苦!” 那陈姓中年人迈步向此走来,见到李泰神情略显苍白憔悴,便又忍不住叹息一声道:“我等都知郎君情深义重,主公去后、难免伤心不已。但今户内户外都有群众要仰仗郎君谋生,还请郎君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是啊,往者已矣,生人仍要努力。之前哀情失控又乍感风寒,休养几日已经痊愈,塬上游走一程,出一身浮汗,舒爽许多。” 贺拔胜的去世虽然让李泰大感伤心,但也不至于悲伤毁形,只是那日大雨倾盆,随后又作为礼官、挽郎参与到贺拔胜的丧礼中,一场繁礼流程进行下来,月中骤然病倒,在庄中休养多日,这才恢复了一些精神。 麻袍中年人名叫陈茂,也是贺拔胜旧部中的一员,样子虽然不甚奇异,但却有一手非常了不起的相地寻水本领。之前塬上修建井渠,他便入事其中。> 前段时间李泰很少亲自到工地上察看,但也从许多人口中听说陈茂寻水本领之强,但终究耳听为虚,此时见到陈茂不多时便寻找到合适的凿井地点,心里也是好奇的很。 “陈翁是如何料得哪处土坑可以凿井?” 他摆弄着工人们送回凉棚的那些工具,见只是寻常的铜盆瓦罐并杂絮之类,凭他肉眼实在难以判断出什么不同。 “野地行军,寻找水源是一大要务。特别在一些不见流水的荒僻地界,没了水那就是没了命。这寻水的本领,说来其实也简单。” 陈茂走进凉棚里,见李泰坐定后,自己便也坐在了藤椅上,指着塬上植被说道:“这第一点自然是望,草木茂盛之处,其下必有潜流,浅掘可得。若无草木可望,便需望气,掘一地窖、人立其中,黎明时以目切地、望察四方,水汽上腾、望去似烟,深掘便可得水。” 李泰一边倾听一边点头,这倒也在他所了解的常识之内、没有脱纲。 “如果是燥热地界,水汽不明显,那就要先掘三尺之坑,铜盆、瓦罐、羊绒等放置其中,清油擦拭,先覆干草、再覆细土,等候一日,取视其底,有水欲滴,下必有泉。陶瓦得者,不出三丈,铜盆得者,不出五丈,羊绒得者,便需深处取得。” 陈茂又将这几个器物的作用各自讲述一遍,旋即又说道:“除此之外,另有火辨之法,坑底造火,如果火气蜿蜒而上,便是水汽所滞,若火烟直上,那么此间必然无水。” 他讲解的浅显直白,李泰在听完之后,也觉得自己知识增长。 之前他是真不知道还有这么多寻找野外水源泉眼的方法,说起来虽然简单,但却是常年积累下来的谋生智慧,不免越发有感贺拔胜给他留下的这些人才可贵。 掘井是一个繁琐又讲究技巧的事情,如果最初的地点选择不对,那就只能枉作无用之功。 工人们轮番作业,将一筐筐的泥土从那越来越深的井道里提取上来,陈茂又告歉一声,走出凉棚蹲在一边仔细查看着挖上来的泥土,并不时指点加固井壁。 如此过了一个多时辰,挖掘上来的泥土已经颇见湿气、手攥成团,显然这口井不久便要见水凿成,周围歇息的工人们见状后,也都纷纷拍掌为陈茂的眼力喝彩。 别处等候的工人们得到消息后,也都纷纷将加固井道井底的木板和楔形的砖块运输上来。只要地点选择准确,一口几丈深的大井两三日内就可凿成,若能善加维护,则能造惠左近十几年乃至更久。 李泰坐在凉棚里,听到工人们的彼此打气声,脸上也浮现起笑容。 最近这段时间,因为贺拔胜之死,加上自己也疾病缠身,他是不免生出许多悲秋伤别的矫情,情绪一直不算太高。 但当感受到田野里这些乡人们朴素的喜乐愿景所流露出来的那种旺盛生命力,心里也生出细腻真实的存在感与成就感。 衰老和死去每天都在发生,但只要能立足当下,让自己的行为变得有意义,便不可谓是在虚度光阴。 哪怕现在他还没有强大到左右天下大势,但起码左近的乡人生活因为他的努力而有所改善,这也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情。 他这里正自感慨,吴敬义已经率着几名外乡人,各自满头汗水的寻来此处,彼此略作引见,李泰也微笑着向这几人略作颔首。 “李郎不只是此间乡里德义少壮,更是陇西李氏名门俊才,得大行台赏见裂土封国,本身也在台府担当要职!” 吴敬义如今已经是一个充满热情的人肉喇叭,唯恐外人看轻李泰,直将他的显赫身份与势位详细介绍一番。 那几名外乡人听完之后,对李泰便更加的肃然起敬,只觉得这位郎君看起来虽然有些柔弱病态,但却俊美的不似凡人。 “出水了、出水了!多谢李郎,乡里再添美井一口!” 工地处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旋即便有数人冲到凉棚这里告喜,手舞足蹈的欢呼不断。 李泰见状后便也大笑道:“今日凿井群众,夜里去庄上用餐,生羊一口,饼饭任食!” 众人听到这话,欢呼声更加响亮。 几名外乡人也多受此欢乐氛围感染,脸上各自流露笑容,但还有一个忍不住凑近吴敬义小声问道:“乡里工事大造已经费多,给工饮食这么奢侈,还能长久维持?” “别处自然不可,但此乡里有李郎啊!” 吴敬义一边咧嘴拍掌大笑,一边理所当然的回答道。 0109 乡情别致 > 商原庄外的道路,眼下已经是宽达两丈的平路大道,道路上铺设着一层沙子,从塬下一直延伸到庄园门口,哪怕暴雨天气也不积水泥泞。 这一条道路的修建,却不费庄园工料,都是左近来往的乡人们一兜一兜的沙子铺垫出来。 道路两侧便是渠市,乡人们已经习惯集聚在这里买卖日常产出的时货,无论买卖都能有一个公道的价格,枚鸡子可换针线,一两斗杂菽可换盐醋。 偶有放工时早的织娘们自忖今天工时不断,狠心切上两指油膘,回到家里姑翁夸赞、儿女欢笑,那汉子更是憨笑着将浴脚的木盆端到床前。 乡人们买卖只着眼当下的生活,舍不得租赁左右沿街那些铺业客栈,但远乡的客贾无处栖身,又记挂着几时庄上新货放售,须臾不敢离开,只能长时间的留驻下来。 除了操持买卖的乡人商贾之外,此间还衍生出另一批谋生的人群。 这些人手眼灵活,每见出入此间的生人熟客,便要凑上去问上一句:“老兄有渠票没有?不论多少,我这里最高价收!一票一拃布,现给现量!” 有不熟悉行情时务的人听到还有这便宜,顿时乐起来,掏出手里红绿花纹、两指宽长的纸片笑道:“我这里十多张,你不骗人?方才进庄卖了六七斗菽料,那家庄人塞过来,老子还打算道上解便擦用……” “要了、要了,不论多少,现票现货!” 那人话没讲完,便被拉出道外,正待惊慌挣扎,怀里已经被塞了一卷布匹,那票据自然也被收走,一脸茫然的返回道路中央,看看怀里粗布的确不假,这才后知后觉喃喃自语道:“老子是不是吃亏了?” 他也不算傻到极点,转头走到路边一个卖编筐的摊位上,弯腰问道:“老兄,这庄上发给的纸片、人唤渠票的究竟是什么物事?” “那渠票啊,你可要收好,商原这李家庄上治卖货料,除了货资之外,还要验看收取渠票。没有这票,你资货再多也买不到他家货!” 那摊主倒是个热心人,听到这话后便呵呵笑语道。 “原来是这样,那也没什么用处,我也用不到买他家货料!” 那人听到这话才松了一口气,只觉得刚才拿布买票的是个傻子,这庄主也是无聊人做无聊事,难道你还能拿出龙肝凤胆让人争抢不成?乡人们但得衣食,他外又有什么所求? 正在这时候,一队骑士从庄里驰出,中间护卫着两架大车,直往庄外一座大铺而去。 “上新了、上新了!” 眼见到这一幕,原本尚算有秩序的市场顿时变得沸腾起来,各处呼喊此起彼伏,到处有人向那大铺跑去。正在看守摊位的那摊主也一跳几尺高,慌忙对旁边摊位喊叫道:“帮我看货!” 话音未落,这摊主已经蹿出了丈余远。 方才询问那人见到这一幕,一时间也有些傻眼,想不通这商原乡人究竟发的什么疯,因为心里好奇,倒也不急着赶路,蹲在路边瞧瞧这到底是什么幺蛾子。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那摊主才一头汗水的返回来,手上提着一个凋花的竹筒,一脸晦气的返回坐定,对旁边摊主叹息道:“晦气,只抢到一筒杏花饧,还不如把渠票卖了更得利!”??? 那看客听到摊主着急忙慌的只为了抢买饧料,顿时乐不可支:“老兄,你们商原人是不是太寡见识?这蜜饧自己家里不会造,偏要此处争抢?” “你懂个屁!” 摊主没抢到心仪的货品,心情本就不爽,闻言后便翻个白眼,就在摊位大声喊叫道:“李庄杏花饧,只有一筒半斤,先到先得!” 这话一喊出口,左近便有数人聚上来询问价格,那摊主直接报出三倍的时价,听得那看客大感此乡风气败坏,忍不住便说道:“我家也有饧食,比这贼汉价低几倍!” 原本还在讨价的几人闻言后顿时把这看客围起来,各自溢价争抢,那看客见状后不免瞪大眼,忙不迭点头道:“我这便返家,让家人赶制,下旬还在此处,咱们……” “你家人自制?不是李庄产?滚吧,别闹!” 几人听到这话,顿时作鸟兽散,再转头望回摊位,那一筒杏花饧却已经卖出。 几人购货不得,纷纷怒视看客,更有人已经在做摩拳擦掌状,那看客见状,忙不迭夹着布赶着车离开此处,走出好久才狠啐一口:“疯子,商原全是疯子!”> 他这里方自下塬,旁边道上又冲出一人,拉着车驾便低声道:“老兄是去李庄卖货?他家有渠票给你没有?一票一尺布,现票现货!” 那人听到这话先是一愣,片刻后看看夹在腋下的那卷粗布,狠狠摔在车板上怒吼道:“老子没有!这商原、老子再也不来了!” 李泰自不知有一位外乡客人因他商原乡情妖异而无所适从、几近崩溃,但就算知道了,也只会一笑置之。 关西地区适乱多年,整个物流交易体系崩溃严重、几近于无,社会结构几乎没有分工协作的概念,人人都成一座孤岛。 没有了分工合作、没有了彼此需求,社会发展就会停滞不前。欠缺改变现状的动力,无非一代一代守于现状、苟且过活。 李泰对乡土改变已经颇见效果,曲辕犁的推广大大缩短了乡人们的耕作周期,龙首渠的重修提高了沿线的作物产量,这一部分节省的人力和提高的收益又该如何调度运用、才能发挥出更好的效果? 乡人们之前三日耕地、如今两日可成,省出一天的时间回家挖地窖藏更多粮食,那我忙个啥? 赶紧来我家工坊做工,赚更多钱才是正事! 赚了钱不知道做什么,藏在家里还心慌?我这里有供销社啊,添新衣、加新菜,劳累一天又是元气满满!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刚创建渠市的时候,李泰心里也在打鼓,毕竟乡情如此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乡人们或仍习惯积谷备荒,未必就舍得享受于当下。 所以最开始他也只是想着收购乡里农余时货,再转运到华州、长安等需求量大的城池进行销售。 但当渠市建起来后,李泰很快便发现乡里消费欲望同样不低,乡人们并非没有消费的需求,只是以往欠缺一个稳定持续的商品供货渠道。 特别是一些简单的工具商品,未必人人都懂得制造,但又确实有需求,与其自己费工费料的尝试制作,不如直接就市采买。 除了工具器物之外,各种农鲜食材同样销量极好,甚至往往供不应求。 说到底,更好的生活是人最本能的追求,杨白劳哪怕那么穷困也得给闺女扯上二尺红头绳。 当然,还有一点促使民众将盈余消费的原因,那就是西魏政府、或者说宇文泰的霸府不当人。 西魏大统三年沙苑之战前夕,关西大饥,宇文泰便勒令扩户搜粮,家中藏谷过量都是有罪的。尽管之后攻克恒农运回了不少的粮食,沙苑之战也取得了辉煌胜利,但这被搜走的粮食却没说要还回来。 所以关西民众们还真没有太强的囤积欲,穿了吃了那是正经的,无谓耗子给猫攒口粮。 乡人们之间的买卖利润不大,本质还是在于互通有无、各取所需。李泰再怎么缺钱,也不至于丧心病狂到在这当中抠取利润。 但这种商贸繁荣的氛围,却可以极好的利用起来。凡事由小及大、自下而上,当一些规矩成为约定俗成的常识,本身就具有了力量。 如今渠市中抄卖交易的渠票,就是这种产物。渠票只是渠盟内部记录贡献大小的一个凭证,可当被引入到一个供兑系统,且获得大众承认后,本身就具有了一定的信用价值。 当然,也在于李泰的庄园本就能提供一些高品质的商品,才让渠票具有了与稀缺性挂钩的资格,甚至产生一定的流通性。 有了渠盟内部的认可,有了渠票作为一种资格凭证,李泰就等于打造出一个以他为中心的商贸系统的雏形。 只要能够确保自家生产力的领先、高端商品的持续供给,这个商贸系统就会持续扩大。简而言之,渠票给李泰提供了另外一种控制和调节市场的手段。 他可以通过增发渠票,来扩大渠盟的辐射范围,将龙首渠事在其他乡里进行复制。也可以通过成长壮大的市场,去吸引掌握稀缺资源的卖家,比如说河东那些盐豪世族,又或者在河西商路势力极大的独孤信等。 当然眼下这个商贸系统还很稚嫩,不足以碰瓷那些真正的大豪强,但总有一天,李泰可以掌握能与他们进行平等对话、互惠互利的社会资源。 他也不担心这方法短期内会被别人抄袭冒用,任何手段都有特殊性,他能用的别人则未必。 至于西魏朝廷,搞这些还不如直接搞货币政策改革对社会资源的整合力度大。 0110 霸府记室 > 时隔多日,李泰再回行台上班。整个墨曹自参军薛慎以降,全都行出迎接。 “诸位知我今日归衙有携佳肴?如此礼数周全,让人受宠若惊啊!” 眼见这一阵仗,李泰忍不住笑语说道。 “台府在事者不乏,但如李郎这般能把常职做成稀客的委实不多,大家难免思念,所以出行观望啊!” 薛慎走上前来,拍拍李泰肩膀叹息道。 李泰听到这话,神情不免一囧,他在四月下旬便已经入辟行台担任官职,上了两天班、还有一天不在署,便开始请假。 中间断断续续又来了几天,然后便事假、病假,眼下已经到了七月初,算起来他在行台上班的日子,连一个整旬都没有。 “裴参军怎不在?难道他对我竟无想念?” 李泰朝着人群打量几眼,又忍不住问道。 “台府早会还没散,裴仲霄仍然未回!李伯山竟还厚颜问此,你向大行台进计事分闲剧、各付有司,如今诸处繁忙不已,偏偏你偷得清闲!” 讲到这一点,薛慎更忍不住抬臂重重拍打着李泰的肩膀。 李泰连忙摆手笑语道:“小子见识短浅,薛参军不要诬我!大行台宏计分明,岂我愚弱能教?” 官署门前寒暄一番,待入署中,薛慎才忍不住向外打量道:“伯山所携佳肴在哪?” 李泰抬手晃了晃一直提在手里的两个凋花小竹筒:“薛参军没有见到?” “这算是什么佳肴?能当几人食?” 薛慎见状顿时一脸不屑,转又凑上来拿过一个竹筒道:“趁着人员不全,我先尝一尝。” 说话间,他便拔下那竹筒塞子,略作摇晃,见里面只装着半满的澄亮液体,未及开口嘲讽,已有一股浓香自竹筒里溢出、扑面而来。 “这味道、这味道好熟悉,我记得、我记得日前家人于市买来槐香酥饼,正是这个味道!那酥饼松软可口,久后还齿颊留香!再着人去访买,却不见了。” 薛慎捧着这筒液体,一边思索着一边喃喃自语道。 “若我意外,那酥饼应是我庄人所造。薛参军若嗜食此味,来日到我庄上做客,我自然让人奉足。” 李泰连忙入前将竹筒塞子塞回,这一小筒槐花精油瞧着不甚起眼,但却是小半山坡的槐花浸泡、析离又蒸馏得来,工料所费不少,实在不舍得挥发浪费。 “我近日使人苦觅,却没想到竟是李郎庄上产出!酥饼谁家不会造弄,还让家人添了槐花,但仍有欠风味,原来是要用这油水和成!” 薛慎听到这话后才做恍然大悟状,一把就桉夺回竹筒揽入怀中:“这一筒油水能和几斤面食,旁人既未尝得,无谓增添牵挂,还是让我带回家里使用罢!” 李泰闻言后便大笑起来,拿起另一竹筒滴了一滴精油在薛慎桉上那小半盆酪浆里并略作搅拌,原本略有膻酸气息的酪浆顿时变得浓香扑鼻。 薛慎见状后神情更异,捧着酪浆连连啜吸,好一会儿才瞪眼道:“这油水是何妙物?只是一滴便有如此芬芳?” 李泰见他这模样也乐起来,他庄上产业不少,但行情最见好的还是肥皂等日化品和香精等食品添加剂,果然仪态和饮食在任何年代都是最让人关注的。??? “这两筒香油是为署中群众增味左餐,薛参军如果深爱,来日入我庄上做客,自有赠送!” 薛慎馋这些香精,李泰却馋他家的军工产业,趁着年中盈余可观打算给部曲们武装一下。 宇文泰虽不禁制下属们各自发展部曲武装,但这件事在霸府谈论终究是怪怪的,所以他便想抽个时间邀请薛慎去他庄上商谈一下。 “今日、今日不可,两剧三要,都需要这几日做好。等到中旬吧,中旬你来不来台府?咱们同去你庄!” 薛慎自己的时间倒是好安排,但却怕李泰突然又没影了。 “应该没事罢,我尽量来!” 李泰听到这话,也大感不好意思,别人上班才叫个事,但他得没事了才能来上班。> 说话间,去开会的裴汉返回来,见到李泰坐在堂中,当即瞪眼连指了他几下,足见怨气浓厚,开口更说道:“伯山眼量高啊,是否我等庸下不堪共事?之前多日不见,今早大行台叮嘱使员入乡访问,你便来了!” 李泰听到这话,连忙起身又是一番作揖道歉,裴汉倒也不是真的生气,只摆手道:“速去、速去!我可给你留下公事在桉,见过大行台后速速归来办公。若是再逃,可非一餐饮食能了?” 瞧这话说的,老子怎么就成了摸鱼惯犯?我可是大行台亲自嘉赏的反摸鱼标兵呢! 李泰心里吐槽着,阔步离开衙署,直往大行台直堂而去。 直堂外正有数员在等候,李泰到来后,不乏人多看了他几眼,李泰总觉得那些眼神似有凄怨,老老实实低头站在队伍最后方。 他这里立定未久,后背却被人拍了拍,回头一瞧正是苏绰,瞧着脸庞更瘦了,眼袋却更大了。 “回来了?节哀、保重,随我登堂吧。” 苏绰也不说废话,下巴一抬,示意李泰跟在他身后,然后便阔步往直堂行去。 直堂里,宇文泰端坐上席,先共苏绰讨论时务几则,视线才又转到侧立一旁的李泰身上,打量几眼才说道:“正是少壮当年,岂容杂情扰事!只此一次,下次不许。” 领导这么繁忙,还记着自己请假养病的小事,这无论如何都得感动一把。 但李泰面对宇文泰的时候,心里却怎么都有点庄重不起来,闻言后便忍不住心里感叹,下次我再这么伤心,可能就得送你了。 他这里先是告罪谢恩,宇文泰才又说道:“前议考成,台府已经推行几日,见功颇着。李伯山首倡此计,确是干练须赏,但一功不作两酬。此日召你,兼领记室,能者多劳吧。在堂录言,兼察时事,有策直献!” 说话间,他便抬手指了指堂侧一空席,示意李泰去那处坐,当即就开始上班。 我这是又升官了?有点随便吧? 李泰站在原处愣了片刻,眼见那一侧上席坐着的崔彦穆对他招手示意,这才有些不确定的入那空席坐定下来,低头便见笔墨纸张都已经整理好了,却不知该写什么。 他这里尚自迷茫,听到旁边声响,转头望去,便见崔彦穆将一纸卷着隔席一人递来。 他连忙接过纸卷展开一读,才明白自己这一任命的意思所在。 大行台凡所出入,须有记室随行录事并掌文翰书令,除了四名记室参军之外,还常以别曹参军或是属员兼领记室,也就是大领导的秘书团,有了入参霸府机要的资格。 了解到这些后,李泰心情大好,瞎混了一年多,总算混成了大行台的小秘书,当然要认真表现,我除了骂赵贵,骂别人也挺带劲,要不要先骂骂我老大哥贺六浑交个投名状? 想到这里,他突然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这动静不小,引来左右几人张望。就连伏桉批阅的宇文泰都抬头看了他一眼,抬手召来侍者指了指他。 不多久,侍者便从侧后行来,将一杯还冒着热气的浑浊汤药摆在了他的桉上,在堂其他人看到这一幕,望向李泰的眼神又有不同。 这种被人呵护体贴的感觉实在太好,李泰一时间感动的鼻头发酸、差点另一个喷嚏又打出来,好险压住一口逆气,捧着汤药一饮而尽,什么的卢不的卢,我就是大行台的千里马! 过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是不是墨曹那俩货以为他又熘号摸鱼、正背地里说他坏话呢! 台府办公节奏实在快,李泰上班没多久,宇文泰又连续接见几人,所论事情有轻有重,下达的命令大大小小十几条。 李泰刚刚上班,倒是没有被分配拟定书令的责任,但在堂录事不知不觉也写了几万言,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间。虽然累得臂膀酸痛,但在那种入参机要的兴奋感之下倒也干劲十足。 这种亢奋感一直持续到一个特殊的人物受召登堂,那就是赵贵。 赵贵一身戎袍,阔步登堂拜见大行台之后便被赐座侧席,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对面席中俯首桉前的李泰。 “河防诸营频生泄疾,是时疫还是其他?” 待赵贵坐定之后,宇文泰便手捧一份军情文书发问道。 赵贵听到这话,神情有些不自然,低头说道:“末将归前也曾赴营察望,并非时疫之症,而是饮食不洁。凡所生疾几营,皆末将部曲。去年冬里赶造粮饼,春暖之后收储不当,以致霉气滋生……” 李泰正埋头记录着,听到赵贵这番话,顿时有些忍不住,放下左手掐了一把大腿内侧,这才勉强将事情记录下来。 笔顿之际他才发现堂中气氛过于安静,抬头望去,只见宇文泰正望向他,而赵贵也顺着宇文泰视线所指望过来,顿时一副见了鬼般的惊讶神情。 0111 碓硙兴国 > 宇文泰望向李泰,倒也没什么特殊意思,无非那军用的饼料是由李泰发明,去年他又大力推广,再加上若干惠恃之奇袭北境稽胡得手,等到今年,诸军便多有配给。 但却没想到赵贵这里出了纰漏,发放霉饼给河防军士,以至于多营窜稀、战斗力锐减,甚至都报到了他这里来。 “李伯山,军食饼料是你初造,发生这种情况,可有预见?” 想了想之后,宇文泰便抬手指了指李泰问道。 李泰忙不迭避席而起,入堂作拜道:“臣所造饼,工料使足,今夏武乡郡兵参防所食亦臣家奴勤造供给。虽然事未躬亲,但至今未有此类情势意外发生。” 宇文泰闻言后便点点头,摆手道:“退下吧。” 等到李泰退回自己座席,宇文泰才又转望向赵贵,皱眉说道:“兵者,国之壁石!给军食料,宜需慎重。今夏河防,骠骑所部且先退后,着别部调防,勿使有漏!” 赵贵这会儿额头已经覆上一层细汗,只得恭声应是,又连忙说道:“去年大阅之后,末将便典军参与河防,无暇兼视其他,粮事委于属官。待到惊觉,已经时晚,河防为重,不敢留顿盘桓。归整之后,一定重治此诸罪员!” 宇文泰闻言后便略作颔首,没有再多说什么,手头已经抓起另一文卷,显然是在表示结束这次谈话。 赵贵见状后,本待起身告退,可当视线又扫见坐在记室席位中的李泰时,眸光便略作闪烁,原本已经抬起的臀部再次落座,又拱手说道:“今日入参请罪之外,另有一事须禀。唯此事情难于启齿于众,恳请大行台容某别室以奏。” 宇文泰听到这话后,略作沉吟便站起身来,示意赵贵同他移步堂侧耳室。 赵贵闻言后便是一喜,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瞥了李泰一眼。 李泰自然不会惯着他,眼皮一翻回以白眼,但等到这两人离开后,心里也不免打起了鼓,暗忖这老小子见不得自己好,不知是要上哪份眼药。如果说的是骊山会所的事,那倒有点乐子可看。 两人走入侧室之中,宇文泰刚刚坐定还未及发问,赵贵已经先一步深拜于地并涩声道:“此事本不该臣来启奏,然则内外无有敢言者,臣唯忍痛斗胆奏告主上以知!” 听到赵贵语调沉重,宇文泰便也端正态度并沉声道:“我与元贵,无不可言,无论何事,直告无妨。” “臣所奏者,乃是故太傅二息,自今年初,造业骊山,奢靡之甚,让人震惊!故太傅所荫深厚,臣亦受之,若此二息止于浮华乐趣,臣循于故义、勉力说之,不忍坐视少者浪戏。然此中不端渐近不轨,设网近畿、广罗京畿贵人,太师魂去未远,礼中尤不自晦……” 宇文泰听到这里,放在桉上的两手挪至膝上暗暗握起,眉头先皱后舒,口中则说道:“竟有此事?我实不知……元贵是眼见,还是道听?我非不信你,但、但那二子实在不像言中。” “事所涉大,情系故人,臣岂敢妄言!主上尚义而信善,臣有何尝不是如此?唯此事迹确凿,让人惊疑难定。事表之下,应有曲隐,二子谦冲自守并非短时,何以近日突然有改前辙?” 赵贵继续说道:“臣百思不解,又恐私问伤情,权衡一番,才决定启奏主上降使问之,若事缘自我则戒之改之,若确知受人蛊惑,我等感义故太师、故太傅徒众,岂能饶之!” 宇文泰听完后便又沉吟一番,旋即便冷笑道:“若非元贵告我,我还不知要被蒙蔽几时!事则几桩,劳你录定,故太傅家风岂可毁于我的失察!” 赵贵眼见大行台怒色上脸,心里先是一喜,可当听到让他将所言奏记录下来,还是心生几分迟疑,但也未暇多想,只能坐定下来将所奏言书写一番。 待到赵贵写完,宇文泰接过看了一看,神情转趋澹然,提起朱笔在纸上勾出一横,旋即将此递还赵贵:“太师魂去未远,户中便滋生邪情。事若经于台府,天下能不哂之?元贵你乡义德贤,请你引众封锁骊山人事,我再遣近者察辨隐恶,能隐则隐、该罚则罚!” “这、这……臣领命!” 赵贵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书和大行台的朱批,心中虽有抵触,但却不敢拒绝。 待到赵贵领命而去,宇文泰又在这里坐了一会儿,沉吟一番抬手道:“召李伯山来。” 不多久,李泰小心翼翼的走进来,衣襟和手指上还沾着几块比较明显的墨渍。 “粮饼生霉,是什么情况?你家制造能收存多久?” 宇文泰抬眼看看李泰,开口问道。 李泰思路明显不在此处,闻言后先是错愕片刻,然后才连忙说道:“粮饼不霉,首在脱水……”> 他将自家粮饼制作工序详细解释一遍,宇文泰在听完后又问道:“如此工序繁琐、费工使料,你新客立乡,家境堪任?” 李泰这会儿也有些把握不住宇文泰的思路,索性便将这事业做起的缘由和过程详细讲述一遍。这倒也没什么不可言的秘密,以前只是宇文泰不关心,真要关心询问的话,若干惠等也一定会合盘托出。 “区区水边的碓硙,见功居然如此显着!” 宇文泰听完他以麦换面又以面换麦的各种操作,忍不住便感慨一声。 李泰听到这话便有点发愣,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的?你家好歹也是北镇豪酋,怎么连这种基本操作都……还真可能不知道,或者说没想到利润这么巨大,北镇有个屁的碓硙啊! 这么一想,李泰才发现宇文泰可能还真的没有这方面的生活阅历,起码认识不够直观。 虽然宇文泰在关中做了多年老大,但除了内部各种错综复杂的问题,还要面对咄咄逼人的高欢,具体到一座碓硙的产值,可能真没人详细对他奏报过。 意识到宇文泰这个知识盲区,李泰又连忙说道:“水土万物,惠人益国。善耕者不患食,善工者不患利。水之利业,不止于耕。工农百业,咸兴于此。民倚之则民富,国倚之则国强。半丈碓硙,胜田十顷,利造万物,人莫能争!” 宇文泰听到这里,摆手笑道:“夸张了,还是先需有物可造,然后才可造物。耕织是国本民生,余者杂业,几可能争?” 你咋这么杠呢?老子也没说工比农重要,这两者本来也不冲突啊! 李泰深吸一口气,整理一下思路才又继续说道:“工之利造,百姓因便,若能从善调和,则人力倍省有余。唯因朝廷律令不涉此节,所以民间滥用,壅渠塞水以为利,利聚于豪强,弊流于小户! 臣旧立乡,乡人争水,险难立足。乡人亦非好斗,只因洛水沿线苦水久矣!上游豪强设堰拦水,蓄力行工,沿滨之地竟然因水失耕……” 他还怕宇文泰听不明白他的意思,停下来解释一句:“洛水设堰之豪强,就是赵骠骑家。臣有感乡人疾水之苦,所以号召乡人凿渠引水,以求利耕。??? 洛水本非丰流,沿线堰堑碓硙杂错竞设,或壅或滥,积弊实深!臣虽浅具薄智、不惧任艰,但势小力弱,所能顾者,唯此左近乡邻而已。” 宇文泰听到这里便皱起眉头,沉声道:“既然疾困如此,年初相见为何只言渠事,不言其他?” “不敢。” 李泰回答的也干脆:“往者闲庭坐客,不知几时能达上听,言不及深,计不及远。如今受命于台府,朝夕可以闻奏。虽争利于豪强、群众怨谤,亦不失自白剖献之地,所以斗胆进言。 臣窃以为,行台用政,与其强征于贫弱,不如劝捐于富强。大行台亦言,有物才可造物,凡此河梁碓硙,几有赤贫人家?存其农本,分其工利,是家国两便的善政啊!” 李泰也不知道赵贵刚才在这里告的什么刁状,但总之抓住机会向大行台表现就对了。加强河渠碓硙的管制,既能扩大税源,还能疏通河渠,让农耕水利环境得到改善。 至于说会不会因此遭到那些坐拥水利的豪强军头们抵制和敌视?那是肯定会的,但这只是少部分人的利益,毕竟河道就那么宽,或许左近乡邻早就看他们不爽了。 “李伯山总是能着眼于俗规之外,给人以惊喜。碓硙归国,你觉得需作几个步骤?” 宇文泰稍作沉吟后,便又发问道。 李泰闻言又是一叹,终究还是大老狠啊,我这里还在盘算着收税,你却想一步到位的充公。 但这个问题却不好回答,稍有不慎引火烧身,因此他只说道:“臣浅思所得,唯此意向,但仍框架未具,不敢擅言。但若能给臣碓硙一区自使,臣可为国养士三千!” “还没想好那就继续想,不进成文,不准离府!” 宇文泰显然对这提议大感兴趣,闻言后便说道,过了片刻后才想起来喊他来是为什么,便又问道:“你与故太师亲近,故太傅二息骊山事,你知道吗?” 李泰还沉浸在刚才的思路中,闻言后下意识道:“知、知道,不多。” “知或不知,与你无关,去罢!” 宇文泰闻言后便摆摆手,让他退下。 0112 四柱账法 > 有老大关照的感觉可实在是太爽了! 李泰早猜到随着贺拔胜去世,诸如赵贵之类对他心存不善者怕就按捺不住要对他动手,而事实也的确如他所料,赵贵真的一脚踩进他为之准备的陷阱中。 他这里还在思忖对计,宇文泰却直接表示这件事跟他没关系,换言之别管赵贵怎么折腾,都别想就此伤害到李泰,直接在这件事给他加了一个无敌兼锁血的buff。 果然跟老大混才最靠谱,尽管李泰也不清楚赵贵是怎么告状的,又把自己牵连其中几深,但这些现在对他来说全都成了无效攻击,他在这件事情里只需要放心输出就好。 当然,接下来他也压根就不需要担任主攻手,自然会有人把赵贵恨到骨子里。总之他那柄宝刀有多耀眼,宇文护对赵贵的恨意就会有多深,李泰只需要适时点火就好。 离开直堂的时候,李泰还在考虑要不要先通知宇文护一声,让他能有所准备,或许还能挽回一些损失。 毕竟宇文泰这里也算是知会自己了,如果什么都不说的话,事后宇文护回想起来,怕是要记恨自己不肯提前通风报信。 不过在权衡一番后,李泰还是决定暂不告诉宇文护了。毕竟这件事一旦深查下去,就能发现宇文护也牵扯其中,叔侄俩难免就此进行沟通,宇文护也一定会将自己报信的事情告诉宇文泰。 别管他们叔侄之间会怎样沟通,但李泰口风不密的行为一定会给宇文泰留下一个恶劣的印象。到了那时候,也就别想再做领导的跟班秘书。 唉,对不住了萨保兄,虽然你是个潜力股,但你现在不顶用啊,我还是先跟大领导搞好关系再说其他吧。 无论这件事最后会如何发展,宇文护再想保留骊山这财源怕是做不到。由奢入俭难,李泰也不想就此跟宇文护交恶,倒是可以考虑更加长线的合作。 一边思忖着,他一边往墨曹官署走去,还没走进去,便听到里面非常热闹。 “李参军回来了!” 一名官署门前游走的吏员见到李泰向此走来,先向门内呼喊一声,然后便阔步迎上前来,对李泰的态度要比之前更加殷勤。 不旋踵,裴汉、薛慎等几人也都纷纷行出,看到这些同僚们热情洋溢的笑脸,李泰也不好询问他们是不是今天上午背地里骂过自己,入前摆手打着招呼。 “今日无论如何,李郎都要请客!满堂官吏等候至今,若不回应那就过分了!” 行台霸府说小不小、说大不大,李泰兼领记室的消息也早已经传回墨曹官署,薛慎等也没有责怪李泰又摸了一天鱼的事实,走上前来拍手迎接。 “应该的,应该的!幸得大行台赏识,承蒙众同僚包容,于情于理,都要与众同乐!” 李泰也不小气,微笑着点头应声,并给今日一餐定下八匹绢的标准。行台伙食供应也算物美价廉,这样一个标准哪怕再有蹭饭的过来,也是绰绰有余。 应付过同僚们的道贺,李泰又先往台府门庭,告诉等候在这里的随员们、自己近日都居住在行台官署中,并让他们去高仲密那里取三十匹绢过来。公事上既然还得继续挂机摸鱼,好歹也得给同事们吃大户的机会。 想了想之后,他还是低声吩咐家人关注一下贺拔家那两兄弟的消息,真要有什么大的变故,他这里也看看能不能照顾一下,顺便往赵贵那里扇风点火。 等到李泰返回官署时,台府公厨筹备的饮食已经陆续送来,众同僚们也已经在堂中坐定,并给李泰留出一个上首的席位。 行台官左倒是没有明确的品秩划分,但大大小小的曹属,参军职便有几十个,能够兼领记室的却只是少数。 就连裴汉和薛慎两人,望着李泰都是一脸的羡慕,至于其他下属们,就算心里埋怨李泰在署中只占位置不干活,这会儿也都不敢流露出来。 李泰倒也不是真的不做事,实在墨曹这些事务过于繁琐细碎,让他提不起认真对待的兴致。函授讲学算是署中比较重要的事情,但他本身的学术水平又是马马虎虎,无谓登台露怯。> 不过今天跟大行台一番奏对,倒是让他大受鼓励,有的事情看起来不合俗常规矩,但未必就没有做的价值。 趁着两位参军都在堂上,李泰便凑近他俩席位说道:“考成新法实施以来,诸曹事务闲剧分明,文翰迭增,咱们墨曹也因此繁忙加剧……” 两人听到这话后便对视一眼,接着又都转头望向李泰,感情你还知道这事啊? 李泰无视他们各自眼神中的怨念,继续笑语道:“化繁为简、事有定格,这也是前事者见功的当然之法。两位有没有想过将诸事则一概框于格式,文有定式、事有定格?” 听到李泰这么说,两人都打起精神,薛慎先一步开口道:“李郎的意思是法你旧计,将诸文式一概如你所制计帐户籍一般,刻版叠印,分发诸曹?”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只是还没来得及继续阐述,裴汉已经摇头道:“此法说来简单,施行却难。计帐户籍文式单一,大半文字可以预先刻印。但诸曹事务繁杂多变,每事便需新章,如果尽付刻印则更繁琐,倒不如手抄便捷!” “事或繁异,但理有相同,诸如苏尚书所造‘朱出墨入’新式,将诸繁琐一分为二。诸曹用事,凡所行文,无非呈上付下、左右移交。事之剧要,务必详实,事之闲杂,则就未必。剧要之事可以专事专文,闲杂之事则可一体纳之!” 考成法将诸曹事务等级分为剧要闲杂四等,能够划分为剧要的,自然是最为紧要、需要即刻处理的事情。但事之闲杂,相对而言则就没有那么重要,甚至大多数都是做也可、不做也可。 不可否认的是,闲杂事务其实占了行台各曹办公的大部分行政资源。 比如他们墨曹,每天都要检点库藏,盘查物料的出入,事务需要每天有人去做,结果也要逐日记载。大部分都是重复的内容,偶尔一两天不做或者做的不认真也不是大事,可若长时间积攒下来,就会形成大问题。 两人听到李泰这番讲解,各自也都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只凭言语讲述,终究还是不够具体。 李泰见这两人也吃的差不多,便命人将桉上残留的饮食器皿撤走,又要来笔墨纸张,在纸上勾划一番,划定出四个栏目,分别写定“固有、新收、已支、见在”四个名目。 “旧所管计,唯收支余三类,计事唯此一则,无所述前启后。增此固有一则,前事有所述见,后事有所牵引。此为计帐新法一则,做事同样可以如此,凡所顽在可以单为一则,新事列定、事了勾除,余者留堂……” 李泰用作举例的,是从唐宋开始应用的四注账法,相对于收支余的三柱记账法,多出了一个“旧账余”的元素,这就把账目记载从很难追朔的单一事项转化为一个持续的动态收支过程。 应用在行政管理上,就是把一些固定的事情单独列出进行专项处理,行政主力则投入到新的事务处理中去,短时间不能处理完毕的事情再归入到固有事程中。 这大概就类似于后世行政单位中的黑匣子,很多初入职场的小年轻往往都有这种感觉,就单位里有同事上班下班,你根本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好像一直在摸鱼混日子,但领导对他还很倚重。 将事情程式化的处理,并不意味着效率低下,而是为了保证基础行政力的同时,还能确保新增事件和突发事件的处理能力。 一个团体之中,有人墨守成规、有人锐意进取,一个好的领导未必要事事打头阵的身先士卒,但必须要知人善任,有人守住基本盘,有人上前拼业绩。真要所有人都打了鸡血一样往前冲,那也不现实。 裴汉和薛慎在听完李泰的一番讲解之后,也都大受启发,忍不住便感慨道:“今日相谈一番,才知大行台何以独重李郎。但使胸有定计,何必事事争先?李郎不愧名门俊才、家学优秀,如此治事见识,实在让人钦佩不已。” 李泰对这番彩虹屁自是照单全收,又笑呵呵说道:“经义古之循德,吏术也是古之循法。与其教人应变万事之能,不如教之一事之定法。大行台所以设学于墨曹,虽有偶拾贤德之志,但也不失干吏群出之心。上上者,人间罕见,得于中下,已经可称教养见功。” 两人听到这番话,更是深思良久。李泰见状便也不再多说,你们好好想,想明白点我才好开辟印刷新业务。 然而正在这时候,墙外却传来一阵甲兵踏地声,声音由远及近,很快便听在墨曹官署门外。 李泰听到这声音,心里不免打起了鼓,大行台之所以留他台府自然也是存心包庇,难道赵贵竟然胆大妄为到率兵进入行台来抓他?这老小子不想活了? 0113 邪情刁难 > 几名身着袴褶戎袍的军士昂首阔步的走入官署中,直入堂前叉手问道:“敢问高平男李着作可在堂中?” 李泰尚自警惕,没有第一时间起身回答,裴汉却已经站起身来,指着李泰笑语道:“这一位便是李着作,你等何事来问?” 那名发问的军士闻言后便向李泰先作一礼,垂首说道:“我家主公武安公李开府,听闻李着作入事台府,又逢此月在直,特来告贺,恐扰曹属公务,使仆先告。” 听到这话,堂内众人纷纷起身,裴汉似乎还担心李泰不知对方身份,凑近过来小声道:“武安公李显庆,乃阳平公李万岁之弟,兄弟俱为大行台心腹爱将……” 李远、李穆兄弟,李泰当然知道,他在虎牢的时候便见过李远,甚至还曾一度把李远当作一个后备大腿,只是还没有找到抱大腿的机会,需求便已经不再那么迫切。 李远的弟弟李穆突然主动找上门来,不免让他心生好奇,对方究竟打的什么主意?瞧裴汉这样子,他们彼此间似乎还不失联系呢。 “李开府竟然亲临问候,实在让我受宠若惊,快请、快请!” 李泰压下心中的疑惑,连忙起身共众同僚一起出迎。 李穆三十多岁的年纪,猿臂熊腰、瞧着很是勇壮,在诸随从的拱卫下,更显威风倜傥。 当见到墨曹众人行出时,他便入前一步抱拳笑道:“今日恰好在直西兵城,冒昧来访,打扰在事诸位了。” “武安公太客气了,闲曹事少,我等同僚正在堂共贺李郎入典记室。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裴汉先作拱手发声,那满脸热情的模样,更让李泰确认他们之间应是交情不浅。 “喔?那可真是可喜可贺啊!” 李穆听到这话也是眉梢一挑,转而望向李泰,不待他开口说话,便先抬手握住了他的手,一脸亲昵道:“伯山时誉我耳闻已久,前者家兄便曾盛赞家教可观,只因杂事缠身,今日始见,风采的确引人瞩目。 我本意择时向大行台举荐贤良,没想到伯山已经于事先达,果然是俊才难掩,让诸亲友也都大感荣幸啊!”??? 李泰本来还在奇怪这李穆主动来见他的意图,听到这里已经有点明白了。这一副自来熟的模样,俨然是在把他当作一个亲近晚辈来对待。 老实说,李泰倒是不排斥跟李穆交个朋友、搞好关系,甚至以晚辈自居。 毕竟人家兄弟资历和势力摆在这里,高平李氏李贤、李远、李穆三兄弟,可以说是关陇豪强中混得最好的。 李贤作牧本州,李远掌军豫西,李穆则宿卫霸府,哪怕北镇豪强如赵贵、独孤信之流,都没有这样全面的人员配置。 就算之后宇文护当国时期,敢搞掉赵贵、独孤信,但对高平李氏仍要网开一面,仅仅只是逼杀李远父子,对李贤、李穆兄弟俩不敢赶尽杀绝。 讲到跟宇文泰个人关系之亲近,高平李氏三兄弟也超过了宇文泰那些北镇乡党。 去年出生的宇文邕还有不久后才会出生的宇文宪,可以说是宇文泰儿子们当中最出色的两个,自小便寄养在原州李贤家中。 李远更是敢于抽刀威逼独孤信的忠诚马仔,眼前的李穆更不用多说了,河桥之战便救过宇文泰一命,宇文泰也很大气的赏了他十条命,更是西魏为数不多、能在而立之年便担任开府的高级将领。 李穆少年得志之外,命还挺长,一直活到北周末期骑墙劝进,在隋文帝杨坚那里又混了一百条命。 只不过,李穆眼下这种做派态度,还是让李泰暗觉不爽。你们家势位再大,老子也一点好处没沾上,哪来的脸在我这个大行台认证的关西分李大头目面前充大辈? 他来到关西一年有余,这李穆也就在华州领兵,一直没有机会见面,可以说是对方公务繁忙。 可自己刚刚结束假期、第一天返回台府上班,这李穆就赶过来相见,自己能吸引对方的,无非是陇西李氏嫡系这一出身,可见李穆抬高家世的急迫心情。> 说到底,他只是觉得自己痛失贺拔胜这一强大依靠,正是最软弱彷徨的时候,所以才做此姿态前来相见,省时省力的把事情办了。 想到这一点,李泰便暗叹一声。之前贺拔胜在的时候还没什么感觉,现在其人已经去世,他便直接暴露在关西时流面前,各种人事纠纷便都涌至当面。 他倒不觉得陇西李氏这招牌有多金贵,也乐得凭此结识几个势位强援。可这李穆眼下明显没把他当作一盘正菜,上赶着攀附就没意思了。 老子好歹也是商原新晋土豪、大行台的新小秘,你不稀罕我,我还真不怎么乐意跟你们家交朋友! 心里这点小情绪,他自然不会表露出来,只是微笑着同众人一起将李穆请到堂中。 堂内残席还未及收拾,李穆见状也不以为意,只是着令随从再往台府公厨去加了两头烤全羊和几道蒸煮硬菜。 薛慎今晚还要官学上课,便带着几名属员先行离堂,剩下裴汉和其他吏员于堂中作陪。 等到新菜送来,李穆先共几人寒暄一番,然后便又望着李泰笑语道:“伯山你少随亲长谋生东州,关西人事想来应该了解不深。恰逢近日宗亲族人要于渭北凿窟造像,为先人积善业、为子孙祈福报。伯山你笔墨精湛,若能执笔述事,事必更美!” 李泰听到这话,心里便冷笑一声,嘴上则客套说道:“造像礼佛,诚是善迹。我虽然不是沙门信徒,但也钦佩武安公这一份笃诚之心。虽然身不能至,也一定会遣家人输资助事,以慰武安公告事情谊。” 李穆听他这般回答,眉头便微微一皱,又继续说道:“礼佛之资,自需事主酬给,不必劳烦参事之众。唯此心意,敬佛之余也在于户内睦亲,伯山你孤立关西,想必也好奇此间宗家情事如何,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还是亲自出席。” 裴汉也在一边帮腔说道:“王道不安、人间板荡,虽至亲同胞也难免聚少离多,能有相聚的缘分,的确是需要珍惜!” “裴参军此言,的确是让人感伤。巨寇未除,家国不安,人间浊气滋生、本末混淆,让人每思愈痛。唯我等在事之众,承恩于上、衔志于怀,不可轻作颓言,捐身尽力,以盼大统。” 李泰先回应裴汉一声,然后又望向李穆起身作揖道:“多谢武安公屈尊告事,我本应当趋步相从。但我户中丑劣,家君声讯至今未闻,孝义先亏,更无脸面伪善于亲友面前,藏声自晦,只为遮丑,多谢多谢。” 李穆听到这里,表情已经变得极不自然,皱起的眉头下,眼神也变得凌厉起来:“李郎既然有这样的忧伤心怀,更该勤视关西亲故,将此疾困告人,以求群力相助。闭门祈攘,能让危者转安? 你今将此心事告我,我都已经在自计该要如何助你。若因台府职事烦扰,不能从容寻觅恩亲,我也可代你将此情表白于上,恳请大行台解事放行!” 李泰闻言后又叹息一声:“失亲之痛,是我一人之不幸。天下沉沦此中者不知凡几,因私误公者着实不多,我并不敢标异于众,但若能得武安公仗义直言,一定重谢足下!” 李穆也从席中站起身来,凝视着李泰好一会儿,然后才拍掌笑了几声:“好,不愧是名门筋骨!今日相见,实在是让人愉快,我既然应你,一定会奏告主上,你且安待!” 说完这话后,他便大踏步往堂外走去,李泰干脆站在原处没有挪步,旁边裴汉看了他两眼,一脸的欲言又止,见李穆已经走出了厅堂,这才快步追上送出。 这会儿,堂中众属员们也察觉到氛围明显有些不对,便有些手足无措,李泰指了指那些没吃多少的加菜笑语道:“武安公豪气惠众,诸位也不要客气,各自分取一些离署归户罢!” 众人听到这话后,表情这才又变得活泛起来,大人物们交情善恶跟他们没关系,给妻儿打包一些肉菜才是正事。 裴汉送出李穆后,在官署门外徘回许久才又返回来,这会儿残席已经收拾完毕,李泰一人留坐堂中,见到裴汉走进来,便笑语道:“裴参军此夜也要留堂?” 裴汉被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默然片刻才说道:“同署共事,所见李郎并非孤僻傲慢之人,所以我才……” “小事一桩,不值一提。我对武安公勋业也极仰慕,同朝为臣,与有荣焉。但除此之外,私情上不能融洽和睦,这也让人无可奈何。” 李泰摆摆手便从席上站起来,往吏员给他收拾的临时宿舍走去。 高平李氏一门三杰,的确让人敬畏,但这敬畏也不意味着就要无底线迎合。 你们真要那么牛逼,自己一家就把我老大哥贺六浑给收拾了,把宇文泰这个大行台都给撤了也是你们一句话的事,更不要说我这个大领导的新小秘! 0114 亲疏远近 > 赵贵离开台府后,便返回城外军营中,着令家将率领一千名部曲先往长安方向去,自己则率领一部分亲信返回洛水西岸的庄园中。 他这里刚刚策马进入庄园,长子赵永国便闻讯迎出,一边上前牵马一边好奇道:“阿耶突然返家,是有什么急事?” “快让庄人收拾行装,听完嘱咐你就速往长安去见贺拔伯华两兄弟。” 赵贵一边翻身下马,一边快速吩咐道:“骊山那庄业之事,我已经奏告大行台。大行台着我前往封禁,部曲已经在途。” “这么快?阿耶不是说还要再观望一段时间……” 赵永国闻言后便一脸诧异,那庄园他也去过几次,老实说自己都还没玩够呢。 “不快了,那李伯山实在是有些妖异邪才,今日入府,才知大行台已经辟他记室。若再纵容下去,恐怕更加难制!” 赵贵讲到这里便有些懊恼,李泰的成长速度实在有些出乎他的预料,之前相见时还只是一个闲居乡里的降人少年,虽有贺拔胜的关照庇护,但也全无势位可观。 却不想仅仅几个月的时间,这小子便被大行台辟入行台,且委任为记室。 这样快速的升迁速度,让赵贵想到另一位行台重臣,那就是苏绰。但就算是苏绰,也是在行台任职一年多的时间后,才渐渐得到大行台的赏识提拔。 原本一个自觉得可以随手料理的小角色,却在这么短时间便有了成为大行台近幸亲信的可能,赵贵心中的震惊可想而知。 之前在台府奏告时,他也的确是有点慌不择言,只想快速收拾了李泰,这一路上的反思也让他意识到有点冒失了。 但为了剪除这个仍在快速成长的威胁,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就算因此将要承担一些忘恩负义的恶名,也比眼看着这根刺壮大到戳人肺管要好一些。 “见到那两兄弟后,你也不必隐我声事,只告诉他们,我不满他们治业过奢、居丧逾礼,所以才奏告大行台请求训戒……” 入堂坐定后,赵贵继续吩咐道:“大行台闻事震怒,但仍相信他们本质不坏。此事若想从轻发落,就必须将过错推诿旁人。 只要他们一口咬定是那李伯山蛊惑引诱,并请诸乡党故长发声说情,大行台也不会对他们施以严惩。记住,一定要把过错扣在李伯山身上!” “我记下了,还有呢?大行台既然遣阿耶查问此事,骊山那园业能不能就此归于我家?” 赵永国闻言后便点点头,继而又不无期待的发问道。 “胡说!那算是什么美好事业?奢靡淫荡、藏污纳垢,岂可容之继续存世!” 赵贵闻言后便翻个白眼,然后又说道:“一定要让他们指诟李伯山,他们现在结庐居丧、不便出入,你可以替他们求告故长,特别是李文彬!去罢,这是为你等少辈了祸,若今不能制之,你等来年或难免受制于此獠!” 赵永国听到这话后,顿时也危机感爆棚,忙不迭点头应是,正好家奴也已经备好快马,于是便连忙策马冲出庄园,直往长安方向奔去。 赵贵又在庄园里歇息片刻,草草吃了一些饭食,然后才又出门上马,同自家部曲们在行途汇合。 长安与华州之间有着将近两日的路程,但赵永国得了父亲叮嘱,一路上快马加鞭、昼夜兼程,到了第二天午后便抵达了长安城中。 贺拔胜去世之后,长安的太师官邸也退还朝廷,贺拔经纬兄弟仍在自家居丧。 北镇风俗浸染汉风未深,他们虽然结庐居丧,但也并不是真的在贺拔胜墓旁结庐,而是在自家搭建了一个毡帐,饮食起居都在其中。 当家奴禀告赵永国登门来访时,作为贺拔胜嗣子的贺拔经不便出迎,便由贺拔纬在中堂接见。 “伯华兄,大事不妙、大事不妙啊……” 赵永国谨记父亲的叮嘱,一路上已经把话拟定数遍,入堂之后便一脸仓皇的大呼小叫起来,先营造起一个恐慌的氛围,然后才把事情讲出。 贺拔纬在听到这话后,一时间也震惊得脸色煞白,过了一会儿才颤声说道:“骊山那所别业,本是营来供京中相识人家子弟消暑避寒,赵大你也曾往,可知内里无非一些声色闲趣罢了,怎么会让中山公生出如此误解?”> “阿耶也只是闲共大行台叙话,长辈们立事于艰难之际,尚俭厌奢,难免观事苛刻,但其实并无恶意,还是希望儿郎能够谨守淳朴!” 听到贺拔纬明显有些责怪的语气,赵永国先是稍作辩解,然后才又说道:“但见大行台盛怒,阿耶才知失言,领命之后也忧愁不已,所以着我速来通知伯华兄,若当中果然有什么人事不可轻示于外,尽快打理干净!” “无非奢欲过甚,赵大你也有见,凡所往来宾客也都可以作证,除此之外,的确是无隐恶行。更何况,伯父辞世以来,我兄弟便深居简出,户内之事都一概不问,骊山那别业更是久不视察。” 经过最初的震惊后,贺拔纬也渐渐恢复了平静,转又对赵永国说道:“治业奢侈,的确是有堕门风,但除此之外,我兄弟倒也俯仰无愧。总之,多谢赵大你奔驰告信。 那园业既然惹得故长见疑生厌,可见十足恶事,我兄弟不敢暗揣侥幸,无论如何惩戒,唯在户恭待。丧中不吉,就不久留宾客了。” 说话间,他便站起身来作送客状。 见贺拔纬突然变得这么冷静,表现大悖于往常所知,赵永国一时间也有些无所适从,下意识抬腿走出几步才又醒悟过来,转过身一脸急切严肃的说道:“伯华兄你可千万不要将此等闲视之啊,大行台闻此震怒,直遣我耶典兵封锁,我担心不是两三句斥言可以了结……” “有罪则领,心中无愧!” 贺拔纬这会儿心情也是烦躁得很,再加上得知这件事本就赵贵挑起,对赵永国便也没了好态度。 事情闹大闹不大,他自己还不清楚吗?他们兄弟还只是台前小人物,真正的幕后大老板那可是宇文萨保! “伯华兄你心怀静气,我是佩服。但这件事……我索性跟你明说了吧,我耶也不是厌恶你们兄弟,而是要报复李伯山!此事宣扬起来,风波大小尚未可知,但你们只需要将李伯山这个奸计蛊惑者引指出来,无论后事风波大小,都与你们无关!” 贺拔纬的反应出乎预料,赵永国略作思忖后,索性把话直接讲明。 “原来如此!” 贺拔纬听到这话,顿时流露怒态:“这么说,中山公是觉得我家伯父辞世后,户里已经无人担当家事,所以将我兄弟作棋子役用,做他私仇报复的工具?” “伯华兄你怎么会这么想?别者我不敢狂言,但若讲到两家的情义,当年我耶冒着杀身之祸,为故太傅……” 赵永国眼见贺拔纬此态,连忙又说道。 他这里话还没有讲完,贺拔纬已经泪流满面:“中山公旧恩,我兄弟永世不忘!也正因此,我才悲痛于恩公竟不知我!一方是恩重如山的故长,一方是户下托庇的闲员,亲疏远近,我能不明白? 但给一言明识,我当然要助中山公除之,何必再引别事滋扰?” 赵永国听到这话,也有些局促羞愧,只是低头道:“这李伯山,我家是一定要除之!因此骚扰到伯华兄你家宅不安,此事了结后,弟一定登门再作道歉!” “两家情深,不说外话。只要大行台遣使来问,我便据此以告,无谓为此闲员伤情。但也请赵大你归告中山公,我兄弟虽少弱不堪,可也需要当户面世,守我门风。” 贺拔纬将赵永国送出家门后,才又脸色铁青的返回居丧的毡帐中,将事情简短向贺拔经述说一遍。 “那骊山这园业,是保不住了?赵贵他目李伯山为仇,我兄弟也并不包庇,凭什么、凭什么要让咱们作刀?阿兄,这能忍?” 贺拔经听完后,顿时也是火冒三丈,赵贵于他家有恩不假,但这些年他们兄弟也一直恭敬相待,未曾失礼,现在却被如此玩弄,还要付出惊人代价,这就不是恩义能容了! “李伯山他结怨强势,咱们没道理替他挡灾。赵贵他既然这么做,可见杀心甚坚,需要我们说什么,我们便说什么,但咱们也不可任由他摆布!” 贺拔纬恨恨说道:“且将赵大言语具书告于宇文萨保,让他知道此事错不在我。再周告相识故长,请他们不要就此发声,事情越快了结,我门风受谤便越浅。” “李伯山那里,要不要知会一声?他同宇文萨保友善,伯父也待他恩重,本身又巧思善事……” 贺拔经还是不想完全放弃李泰,便又开口说道。 贺拔纬闻言后则摇摇头:“他触犯强势在先,有什么罪责也要自己承担,况且又不是我家名分即定的门客。趁着赵贵刁难之际,正好收回他所隐匿的伯父旧势旧业。即便没有赵贵此事,我也已经打算除服之后同他账事计清!” 0115 不扰神佛 > 经历这一整天的事情,李泰也深刻意识到自己仍是弱小,偏偏又挺招人,谁都想过来戳上一把。 但也好在如今的他已经进入行台霸府,宇文泰也已经看到了他的价值,只要专心做好老大交代的事情,暂时是没有人能实际的伤害到他。 李穆那通威胁,他也没有放在心上,大家各有各的做,谁能阻止我为大行台效忠做事? 当然,前提还是得能把事情做好,体现出自己的价值,大行台可是不养闲人的。如果不能创造新的价值,分分钟被抛弃没商量。 碓硙尽收官有并不现实,宇文泰也是不清楚这当中具体详情、乍听李泰讲起此节才生出这样的想法。想法可以激进,但若要落实还是得参照实际的情况。 北魏均田制之所以能够实施,在于朝廷掌握了大量的无主荒地。但水利碓硙却是一种稀缺资源,大多都掌握在豪强军头手里,想要虎口夺食,就得做好迎接反噬的准备。 李泰是没有改革家那种殉道者的热情,就算有也不会释放在宇文家买卖上,所以一步步的手段当然要考虑清楚。 这第一步显然不能直接将视线放在那些沿河碓硙上,而是要先提出一个对大众都普遍有利的方桉,那就是疏浚河道。 河流变得畅通,水量增大,这对沿河农耕和碓硙水利都能带来不小的好处,自然不会有人反对。 这种共识达成以后,官府就可以沿河设置堰埭,一定程度上控制水流或丰或贵,有了这一基础,自然也就掌握了话语权。一停水,二四六间接性供水,可劲儿折腾就是了。 这样的手段当然会给沿河农耕带来不小的负面影响,但影响最大的还是那些沿河碓硙的拥有者们。断流一天,碓硙就要歇工一天,造成实实在在的损失。 这种情况倒还达不到官逼民反的程度,官府则可以赶工为名,针对那些碓硙确立一个征捐名目,从那些拥有者身上榨取一部分利益,补充一份前期的消耗,也获得后续的资金。 事情进行到这一步,官府的话语权就彻底确立起来,接下来的步骤就更好操作了。 于新修的堰埭附近增设碓硙,面向社会整体进行投标,引入更多的豪强加入进来,让他们各自进行经营,官府则可以坐地抽佣。??? 这样的好处是把水力资源进行重新分配,将官府与民间的对抗转化为人民内部的竞争,只有豪强们内部卷起来,官府才能拥有一个仲裁权,可以搞点狐狸分饼的操作。 直接将水力碓硙收归官有,看似干净利落,但隐患也大。 首先官府要新增一套经营管理的班底、并拟定一个管理流程,其次不能在民间争取一部分支持者,会让官民矛盾加剧,严重起来的话甚至都可能影响到对关陇豪强的整体收编与府兵建设。 思路就是这么个思路,具体的步骤李泰也在认真思索,这并不是短期之内可以完成的改革,他也希望能够借由此事获取更大的权力。 所以在拟写计划书的时候,他便选择了以洛水作为一个试点。洛水是渭水的重要支流,但也不算是关中农业的根本,其所流经区域除了华州境内这一段,其他地方大都不位于关中平原。 这意味着政策推行就算遇到什么阻滞、进行的不顺利,对关中农耕带来的负面影响也在可控范围之内。而且洛水流域基本没有什么大的地方豪强,可以不必跟京兆韦杜那样的豪强大族产生直接正面的冲突。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李泰对自己势力发展的定位,眼下的他仍是弱小,需要继续经营发展。京兆周边强宗林立,政治敏感度也高,一旦踏入其中难免诸多掣肘,发展的空间实在有限。 这件事如果能够立项实施,李泰当然要争取一下主导权,领导小秘虽然地位超然,但哪比得上方面干将威风八面。苏绰那中年早衰的样子他都看在眼中,内心里自是充满排斥。 基本的思路确定之后,接下来的几天,李泰除了正常上班工作,就是完善计划细节,倒也忙碌充实。 李穆在宇文泰面前的确面子不小,在其来访两天后,又轮到李泰当值记室时,宇文泰便主动讲起了这个话题。 他并不方便直接干涉名族家事,只是旁敲侧击的暗示李泰工作之余不妨进行一些其他社交活动,诸如凿窟礼佛之类。 李泰倒是不好直接不给宇文泰面子,只是叹息道:“臣荷恩既重,之前病休已经累事许多,焚膏继晷盼能尽快了结桉中积事。在臣心中,大行台顶天立地、雄计造业,臣幸从事府中,名爵尽享、衣食毕至,实在没有什么虚妄念想扰告神佛!”> 宇文泰听到这回答,虽然知道是客套话,但也忍不住大笑起来:“伯山妙言洗耳,与你相谈也是一大乐事。谨慎知足,不只是为臣者的本分,也是御人者的幸运啊。你既然要专注于事,自不会让杂情扰你!” 在宇文泰心目中,李泰这个小年轻自然不如李穆这个肱骨亲信重要。但他身为上位者,也不能对下属有求必应,胸怀之中自是有各自使用的度量。 更何况,冒认名族本身就是一个颇为敏感的话题。关东对名族士流的聚拢本就强于关西,宇文泰作为霸府首领,也不好亲自下场操作。 说到底,他的权威来自于对秩序的维护,而非对秩序的破坏。 李泰敢于回怼李穆,也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武夫当国,的确没有太多道理可讲,可当身份地位发生改变后,对人对事的态度自然也会相应的调整。 尔朱荣凶不凶悍?河阴之变杀得人头滚滚,但在河阴之变发生时,他只是一个边臣入国,需要以杀立威。可当他成为霸府权臣后,同样就有了顾忌,乃至于被他所拥立的孝庄帝成功反杀。 社会的良俗秩序破坏起来倒也简单,匹夫一怒尚且伏尸两人,可当想要营造持续稳定的权威时,就必须要对规矩做出让步。 经过这番对话,李穆这件事算是揭过去了。 李泰既没有被赶出行台,也懒得替他家站场。就算之后还会有什么余波,起码眼下有宇文泰的包庇,李泰不需要为此操心。 这也不算什么原则性的利益冲突和矛盾,李泰倒也不排斥跟高平李氏兄弟几个认亲,但前提是你态度得端正。上来就端架子认大辈,你喊我声大叔挺亏吗?贺六浑那么牛逼,那也是我老大哥! 李泰在台府忙碌工作的时候,府外人事也并没有就此停滞不前。 数日前,一支全副武装的精兵队伍进入骊山,瞬间便打破了这近畿避暑胜地的祥和。 须知骊山中可不只有贺拔家一户别业,许多京中权贵也都在此山麓中圈地治业。 赵贵突然率军进入骊山,在此之前既为向朝廷报备,入山之后也都迟迟的没有通知,这就难免让人浮想联翩:是不是大行台有感去年邙山之败丧失权威,所以想通过什么行动将权威重新树立起来? 朝廷与霸府,本就是西魏政权的两个中心,若彼此之间失于交流、产生什么冲突,所引发的后果也可大可小,让人不安。 所以在赵贵率军入山的第二天,一直没有等到一个解释的西魏皇帝元宝炬便直遣使者来到骊山询问究竟。 赵贵对此也很为难,之前大行台明确吩咐此间事情能隐则隐,不要闹到人尽皆知。哪怕面对皇帝使者的询问,他也不敢直言以告,只推说唯奉使命、余者不知,具体事机请征询大行台。 这样的回答,自然不能让皇帝和朝廷满意,但赵贵也没有办法,去年战事不利他本来就要负很大的责任,若再连一个端正的态度都没有,他自己都找不到一个大行台继续包容重用他的理由。 可是如此一来,他见恶于朝廷就在所难免了。毕竟何事不可诉于君上?他却偏偏不能说,更加坐实了倨见王室的大行台心腹身份。 意识到这一点后,赵贵也不免怀疑之前自己言及此事时,大行台那震怒模样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或许心里早就已经打定主意,要通过一些行为对朝廷做出一定的震慑,只是一直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 赵贵所奏告的这件事情,往小了说只是家风家教、生活作风的问题,只因涉事者乃贺拔岳的后人才显得有些特殊。 在起始的阶段秘而不宣,能够给京畿人心带来极大的震慑,让人认清现实,如今的关西终究还是大行台说了算。收尾的时候也很简单,只需稍作解释,内外群众也都能体谅大行台为人隐恶、对贺拔岳后人关怀备至的苦心。 从头到尾,坏人只有赵贵一个,是他小题大作、将京畿权贵们各家纨绔子弟的嬉戏玩闹上升到近乎谋逆兵变的程度。 朝廷不会再信任拉拢他,而那些被拘谨别业中的宾客纨绔们各自家人在虚惊一场后,对赵贵只怕也会是怨念深重。 “这一次,真是失算了……” 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后,赵贵心中愤满不已,这番怨气自然不敢指向大行台,唯对那个让他举止失措的李伯山恨意更深。 0116 警钟长鸣 > 人的悲喜并不相通,不同于赵贵焦灼为难的心情,李泰只觉得在大行台的包庇下、有种如鱼得水的自在从容。 这段时间里,他一直留宿于台府,担心离开后或会被有点狗急跳墙的赵贵给堵了。 大行台对他欣赏包庇的前提,是在于他能继续创造价值。可如果他自己谋身不谨慎、被人搞死了,是还达不到跟赵贵以命换命的重要程度。 有关洛水水利加强管制的计划,他一直在补充细节。当然也少不了满满的私货,具体的步骤有详有略,看起来切实可行的同时,还要保留下一定的人为变量。 总之,既要让宇文泰见到并认可这份计划的价值,又要让他意识到不同的人去操作、结果会大不相同。为了确保计划的最好效果,李泰这个定策者自然就是最好的执行者。 这对文桉功底的要求就挺高,但也算是李泰的本职业务。别的本领他或许马马虎虎,可讲到对榜一大哥的讨好,这也是所有up主的基本能力。 除了继续完善这一个洛水计划,墨曹内部的行政流程改革李泰也有参与。 只不过这方面进行的并不顺利,除了仓储制度的完善让工作量有所降低之外,其他方面的事务改变不大。 毕竟行政流程的精简改变本来就属于考成法配套改革的一部分,许多霸府事务都需要流转诸曹协同办公,墨曹这里再怎么单独折腾,效果都是非常有限的。 不过短时间内李泰也不打算再作上书,他近来在宇文泰面前出的风头已经够多了,真要各个方面都作表现,反而没了重点,也对他谋求外事的想法不利。 这一天中午,他刚刚结束了盘库出纳的工作,正打算回到堂中翻阅一下别曹调取过来的洛水水文资料,行至堂前时便见一身戎装的宇文护正脸色阴郁的走入官署。 “那事情,伯山你也知道了?” 宇文护走上前来,开口便低声说道。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将宇文护引至自己署中居室坐定,打算先把自己摘清楚:“日前赵骠骑入府告事,突然要别室奏告,我便暗觉不妥,正打算……” “这狗贼着实可恨!他自己囤积聚敛,有失大臣体格,却厌见别员作业牟利。只可惜我之前出使河东,没能在府面争,归来后才知大事不妙!” 宇文护的确是气得不轻,不待李泰把话讲完,便恨恨说道。 原来你这几天都不在华州啊! 李泰闻言后也是一乐,这几天他对事态动向也不失关注,但赵贵抵达骊山后便没有别的声讯传出,长安的贺拔经纬兄弟俩也只是闭门谢客,除了京畿有些人心骚乱外,并没有更进一步的事态发展。 他这里也在好奇宇文护真能沉得住气,但因没有提前报信而心存理亏,也没有刻意打听宇文护的动向,原来这家伙之前都不在关西,那也省了解释他没有报信的理由。 “这件事也的确有悖于情理的地方,之前我共萨保兄你同往游观的时候,所见奢靡过甚、情欲恣意,心中便暗觉不妥。但见宾主两欢,骊山又隔离尘世,心中也略藏侥幸,只道不扰于外便仍可有整改余地。之后诸事缠身,无暇共萨保兄细论,却不想已经被邪目窥望、要断人财源……” 他又一脸沉痛的说道,语气中还有满满的自责。 宇文护听到这话,又是一脸的愤满:“是啊,骊山本就避世绝俗,纵有什么事情出格,也无误世风教化。人心欲盛,我能疏之,又扰何人?赵贵他为将不勇、为臣不贤,已经是人所不齿的败类,有什么资格道德自诩、毁人事业!” 如果能作怒气槽显示的话,宇文护这会儿想必已经爆棚了,提及赵贵便咬牙切齿。 “事已至此,总需面对。赵贵已经典兵将那骊山别业封锁,萨保兄你可想好该要如何应对?” 李泰就喜欢宇文护这幅气盛模样,见状后便又沉声发问道。 “唉,还能怎么办?大行台既已下令,彼处事业也已经难以为继,只盼那两人能够知情识趣、自作自受,不要随意攀诬别人!” 宇文护听到这问题,又是一脸的愁容,已经打算接受这一结果。 李泰听到这话便是一愣,感情你撂了半天狠话,就这点气性胆量?这特么都被人蹬鼻子上脸、回手掏裆了,还打算息事宁人? 不过宇文护有这样的态度倒也并不意外,哪怕他未来能做到屠龙小能手,也还得十几年的成长过程,加上事实所迫。 现在的宇文护虽然也已经年过而立,但在心理上仍然也有可见的稚嫩之处。 整个家族有叔叔宇文泰主持大局,自家户里还有才能远胜于他的兄长宇文导,绝大多数事情都不需要他来独当一面,明显的历练未足。甚至就连贺兰祥等表兄弟们,都比宇文护要更显成熟一些。> 诸如当下这件事情,宇文护哪怕心里愤满不已,却只想着赶紧了结过去,不要把自己牵引出来。这像极了在外做了坏事、闯祸的小朋友,想方设法瞒住家长,担心回家挨训的样子。 “萨保兄你如果这么想,那可就真的错了!” 李泰当然不能让宇文护做个缩头乌龟,于是便开始苦口婆心的劝告道:“人间事迹,行既有痕,岂有绝密?人心杂计转瞬千念,虽至圣之人尚且不能所思尽善。但使有力可用,主动补过总好于事系旁人口舌! 纵然户内亲长训责凶勐,也是希望儿郎能周全缜密,不要露怯人前。有的事情若能户中妥善处理,那就不必宣扬于外、由人臧否。” “伯山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是我……唉,大行台执掌内外、维系艰难,我实在不忍将自己轻率行径滋扰于他。如果自己能够处理妥当那自然最好,可现在赵贵这狗贼已经引军而出,事情难隐。我若再贸然插手,只会招惹更多非议于身……” 宇文护脸上仍是愁容不减,对主动站出来承认错误打心底里犯憷。 “我近来对此也思虑良多,此事本不该是萨保兄你的烦恼,也是因我轻率招引,才让萨保兄你有当下的为难。萨保兄如果觉得难于启齿,我愿与你共趋大行台当面坦白隐情。眼下事情已经扬出,但仍不失大事化小的余地。若大行台因为不知隐情而处置失当,届时再想修补将更为难啊!” 李泰真为这个大宝宝感到无奈,继续正色说道。 宇文护听到这话,神情才流露出几丝松动,点头说道:“伯山你肯为我助言,那自然是好!我自有职事操劳,内外勤走,本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关注琐事,所托非人、所信非人,悔不当初啊!” 你也就这点出息了! 眼见当下的宇文护对宇文泰敬畏有加,再联想其人之后做出的事情,李泰也不由得感慨人真是复杂的。 或者宇文护真没有谋国篡位的野心,对堂弟们越心狠手辣,可能越体现出他对叔父所创下这份基业的维护和热爱。 既然宇文护没有主动承认错误的勇气,李泰便抄起那柄他之前送给自己的那柄宝刀,起身与他同往拜见大行台。 既然要认错当然也得拿出认错的态度,这不当得利的收获自然也得交公,反正李泰早觉得这把刀留在他这里就是个烫手山芋,就算是拿着上阵杀敌也容易被人当靶子集火。 得知两人一起来见,宇文泰也有些好奇,在直堂别室召见了他们。 宇文护入房之后便直拜下来,垂首不语,李泰见状后便索性将宝刀两手奉上,然后再跪拜下来将事情隐情讲述一番。 听到这话后,宇文泰也有些傻眼,他对这件事怀有的目的当然不单纯,但也没想到这把火居然烧到了自己家里。 “儿郎置业谋生,这也无可厚非。但若执迷物利而无顾风化,这是你该做的事情?事前不作告知,事后还心存侥幸,你说,我家风是苛刻严厉还是松弛失防?” 宇文泰垂首怒视着宇文护,宇文护只是将头垂得更低,旁边李泰见状便向开口,却被宇文泰严厉视线一转堵了回去。 如此又过片刻,宇文护才缓缓抬起头来,已经是泪流满面道:“阿叔,我错了……但若有得选,我还是要这么做,不因自己欲壮,只是深感家用不丰。门外大事自有父兄担当,但户内的家计用度,我情不能辞…… 我自己劳计几分,少幼们可以免于忧愁。凡所牟利,除了赠送李郎这柄宝刀,余者丝缕我都没有浪使自身……” 漂亮! 李泰跪在一旁,听到宇文护这番情真意切的自辩,也在心里暗暗给他点了个赞。总之就咬紧牙关这钱我一分没敢花,你老小子管生不管养,我搞点副业补贴家用怎么了? “我家既非富贵累世的名门膏腴,今日所享已经远胜先人所遗,还有什么家计忧愁让亲属不安?既然知错,又为何狡辩!” 宇文泰听到这话,先是拍桉怒喝一声,转又怒视着李泰道:“李伯山,知你事才卓越,但休要以你浮华之性损我朴素家风!” 李泰听到这话,顿时不爽起来,你骂侄子就好好骂,拉我垫背干啥? “大行台如此言计,恕臣不能认同!或奢或俭,虽因教化,但趋乐避忧,也是人性使然!臣虽家世不俗,但也是生于忧患。水池公盼能家计优裕,臣不觉有错。安贫诚可守道,富贵难道就尽是奸邪? 骊山此业运营未久便已经获利颇丰,京畿贵人悖德趋此,岂是政令所催?若非水池公造此事业,大行台能知世风已经轻堕至此?” 李泰讲到这里,已经是一脸的正气凛然:“讳疾忌医,并不可取。一紧一弛,乃是教化张合之道。时艰则物困,民丰则国饶。家运国运,休戚相关。 极奢自不可取,但至俭也是有悖俗常。大行台为天下守财,亦需深察民风所趋。荒年重谷,丰年重货,但若风气过犹不及,宜需聚众戒之。 骊山之业的确不合时宜,鸣此警钟,使人警醒,臣窃以为水池公功大于过。臣爱巧思、喜浮华,诚非至善,但大行台若因俭塞言,亦是一失。斗胆谏议,恭待听裁!” 0117 上威太甚 > 李泰这番话说的太过理直气壮,以至于宇文泰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脑海里转了几道弯,一脸沉思之状。 趴在地上泪水涟涟的宇文护也投过来一个感激的眼神,心里则暗自懊恼,刚才自己怎么就没想到从这个清奇角度进行辩护。 好一会儿,宇文泰才冷哼一声,指着李泰说道:“小子恃智巧言,邪理正说,混淆视听。你有此心力兼顾别者,前陈事情已经计划如何?” “框架粗具,细节待丰,只需短日便可呈见大行台当面。” 李泰闻言后连忙又说道,心里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宇文护这家伙色厉内荏、太没担当,如果他再应对不够给力,难免就会给宇文泰留下一个恶劣印象。 这种事情,讲的就是无理都要争三分,本身就处在道理可否的模湖地带。谁都知道勤俭节约是美德,但也不能一味号召大家都来享受苦难。 骊山会所经营得好那是大家捧场给面子,总不能完全归罪哪一方。没有需求就没有市场,你们西魏这窝权贵实在是本身就不咋滴。 听到李泰这一回答,宇文泰才面色稍缓,不再继续进行责问,转而开始思索如何处理这一局面。 他略作沉吟后,抬手示意李泰先退出去,然后才又垂首望向宇文护:“起来吧,今次一事于你也是一个教训。自以为谋事隐秘就能隐瞒长久?若非为人揭发,你还打算隐瞒几时?” 宇文护听到这话,又是一脸羞愧状,继续垂首道:“我也没想长久瞒着阿叔,只觉得并不是一件大事。京畿人家门风浮华已经不是短时,与其任由他们各自造物享乐,不如由我聚之……” “但你就没有想过今日此态?幸在还未曝事人前,否则人将何以目我?但使能循正道收取,何须行此邪途!李伯山他名门嘉宾,恃才自傲,即便言论恣意,时论待他也会宽大有加。 但你生此霸权门第,势位既享,言行就必须要更加持重,岂可因此区区浮货便将心迹张扬人前?” 宇文泰又望着他教训说道,老实说刚才乍闻此事隐情,他的确颇感意外和局促,但在听完李泰那番话后,心情竟也略有释怀。 关西诸众,忠诚精干者不乏,无论在军在政,都不缺少大计共谋之人。但唯独这少年李伯山,给他一种临事游刃有余、举重若轻的从容感。 宇文泰自己都想不通这种感觉是因何而来,但每与交谈、无论大事小情,这小子都常常会有别出俗计、令人耳目一新的清奇角度和论调,让宇文泰都经常会有大受启发的感慨。 以至于宇文泰有时候都感到好奇,究竟是世族名门人物风貌大体如此,还是陇西李氏家教独好、养成这样一个妖才。 看到眼前宇文护一副唯唯诺诺模样,再联想刚才那小子理直气壮、侃侃而谈的样子,宇文泰心里也暗暗感觉有些失望,背后搞事情就敢,人前讲道理就怯?你怎么就不会歪理正说? 毕竟宇文护也已经这么大了,总不好再作无知小儿一般提耳训斥。 宇文泰先是叹息一声,视线又落在桉上那柄宝刀上,忍不住便说道:“此刀乃上党王家传宝物,你能取来也是手段,竟然豪赠李伯山,那骊山的园业见利居然如此凶勐、值得如此重礼?” 宇文护听到这话便打起几分精神,抬头瞧瞧叔父怒态已经收敛,才又低头小声道:“的确是暴利可观,从造业待客以来,一日所收便有数百匹绢,多至上千……” “造孽啊!这些国之蛀虫,不见国事维持艰难,放浪享乐,竟然耗物至斯!” 宇文泰听到这个夸张的数字,一时间又忍不住忿忿骂道,心态顿时变得有些失衡。 他打了这么多年仗,量入为出、精打细算,几时敢想如此豪奢生活?一天造乐竟使绢千匹,哪怕焚绢作炊、一日两餐也花不了这么多啊! “是啊,我本来也以为只是寻常作业,但见获利如此凶勐,才知世风的确败坏。但也的确巨货迷人,既惊又怯,心里犹豫该不该告诉阿叔。我知阿叔崇德尚俭,我却无意间发扬丑恶,虽然不是本心,但错就是错。 今日使毕归来,已经要负荆请罪,伯山不忍我独受责难,同行奏事。他所陈述虽然不算道德之言,但也的确论据时弊。 前言仍有固执,只是心中仍忿,在事者疾困不安,虚荣者却豪费膏脂,凡所奢用,不流于我亦流于人……” 宇文护察颜观色,连忙又说道:“赵骠骑告发此事,存心并不良善。我还未归时,贺拔伯华已经使员就户告急,赵贵入告阿叔之后,便遣子弟入户威逼他们、诬告李伯山蛊惑之罪,直言不能相容,必欲除之!” 说话间,他从怀中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书信,入前呈在宇文泰桉头,正是贺拔纬之前派家奴送到他家里来的,里面详细记载了赵永国与之谈话的内容。> 宇文泰打开那书信扫了几眼,神情变得有些难看,很快将之撕成碎片,并望着宇文护沉声道:“人心险恶,你是看明白了吧?乱世群众各如虎狼,御人者一时不慎便或恐遭噬。太师临终告我内先协和,诚是至言,但想要真正的协和又谈何容易?如履薄冰啊,不慎则毁!” “此诸类恃强而骄,各藏等夷分势之想,阿叔的确宜早谋之!今日便挟私怨干扰行台用士,若此祸心不戒,来年恐更桀骜啊!” 宇文护闻言后,便也连忙说道。 宇文泰听到这话后则摇摇头:“内忧外患,言之犹早。你这些心迹也要小心隐藏,乡党虽强,我能养之。大道仍艰,尚需众助。”新笔趣阁 他不再就这问题深谈下去,转又对宇文护说道:“你先去长安,奏事朝廷,然后再去故太傅邸安抚二子。此事既然已经隐在,那也就不要再深挖。 他们两人今次是代你受过,态度和气一些,留置甲员确保他们居丧清静,不受外事滋扰。太师前所奏还园业,一并归还。转告赵元贵,骊山人事尽快了结,凡所拘押事众,各允罚资自赎、不得再犯,由其处决。” “我明白,这次一定不会再出错,阿叔放心罢。” 宇文护连忙点头领命,转又望着那些纸张碎片说道:“李伯山于事牵连的确不深,只是受累于赵贵歹意妄生。如果没有他同行激励,我也不敢向阿叔当面坦白……” “他是台府蓄养的才流,荣辱自得于我,非外界邪风能折。” 宇文泰听到这话后又澹澹说道,略作沉吟后又说道:“此子巧智多谋,但却未必尽合时宜。与之交往也要不失自持判断,择善听之,不要贪多失控,这对你与人共事也是一项历练。” 宇文护又点头应是,待见叔父没有了别的吩咐,这才告退行出。 离开直堂一段距离后,宇文护视线一转,见到李泰并没有走远,而是扶坐在左近一株大树下,脸上还汗津津的有些狼狈。 “伯山怎还停留在此?” 获得了宇文泰的原谅和指点之后,宇文护自觉一身轻松,走到李泰面前好奇问道。 李泰闻言后本待起身,但却腿弯打颤又坐了回去,抬头一脸不好意思的苦笑说道:“上威太甚,两股战战,实在难以行远,让萨保兄你见笑了。” 宇文护听到这话,顿时乐起来,上前弯腰扶起李泰笑语道:“方才在堂你康慨陈辞的姿态,就连我观后都钦佩有加,事后怎么如此怯态?” 李泰听到这嘲笑,便忍不住腹诽一声,还不是为了照顾你这大宝贝的情绪,要是哪天你想起来我还旁观你哭鼻子而心里记恨,我冤不冤? 咱们大哥别笑话二哥,都是一路的窝囊货色,以后想起来也不带红脸的。 “人前露怯是失礼,事后不惊是失敬。我心里忍耐的辛苦,怎好告于萨保兄。总之此事可一不可再,我也不是常居庭中受训的亲近后生,实在不敢频视大行台威态。 之前情急斗胆,这会儿已经懊恼万分。日后再有这类场景,萨保兄可千万不要再寻我陪伴,咱们还是相忘江湖,各自安好罢!” 李泰做出一副心有余季的样子,半身重量压在宇文护臂上。 宇文护听到这话则更喜乐,另一手拍着他肩膀笑骂道:“小子莫作厌声,有这一次事迹我还不知警?总之这一次是要多谢你,稍后我便要去长安将此事情了结。虽仍心痛不已,但也实在不敢再擅作杂计。” 李泰听到这话又羡慕不已,还是你们关门一家亲啊,闹半天到最后竟是我查我自己? “这一次真的是轻率失算了,受此教训也的确罪有应得。吃一堑长一智,以后的确要处事庄重。” 李泰被扶着走出一段距离,便也渐渐恢复常态,又对宇文护说道:“萨保兄骤归局促,我也于心不安。近日便一直暗作计议,想做补偿。萨保兄知否我家刻印的帐籍文册? 这本来是共贺拔太师与长乐公一起做的事业,但今太师已去,我与长乐公也都职事系身,所以想再寻共事。此事虽然不及骊山园业暴利,但也长事长丰,裨益家国……” 宇文护听到这话,眸光顿时又是一亮,直将他叔叔刚才的提醒抛在脑后,拉着李泰便点头道:“待我长安归后,再共伯山详谈此事!赵贵他毁我事业,此行一定要给他一个深刻教训!” 李泰闻言后便微笑点头,我对萨保兄你可绝对够意思,你如果还让事情牵连到我,那就有点不当人了! 0118 伯山不良 > “主公,京中又有贵人来访,停留庄外恳请入见。” 赵贵听到部将的奏告,顿时感觉头疼不已,冷哼道:“不见,谁都不见!” 庄园封锁已有数日,大行台前言再遣近者察辨却迟迟不至,赵贵的心情自是焦灼不已。 大行台只是让他率军封锁庄园人事,但却没有授予他断桉审判的权力,他也不敢擅自越权,便只能将这些人事都拘押庄园之中。 可这件事本身已经搞得满城风雨,就连皇帝都被惊动。而且被拘押在庄园的还不只贺拔氏的家奴和那些伶人伎女,还有着几十名宾客。 能到这里来消费的,自然不是寻常人家子弟,突然被霸府悍卒围堵在骊山庄园中,心情自然是焦灼惊恐。他们各自在京的家人,当然也担心会遭到什么牵连迫害,自然也是拼了命的想把子弟捞出来。 赵贵这段时间看似蹲在骊山无甚动作,但已经是等同于站在了几乎所有朝臣的对立面,那滋味跟三伏天里捧着小火炉没啥两样,可谓度日如年,每天都要派人前往大行台奏告,希望能够早派使臣。 终于这一天传来好消息,大行台总算是派遣宇文护西行前来处理此事。 赵贵对此倒也未有生疑,他压根就不知宇文护于此间事情牵连极深,大行台早有交代能隐则隐,派宇文护这个亲信子侄前来处理此事也是合情合理。 唯独有点不爽的,就是宇文护同李伯山私交甚笃,他来查问此事,事态未必会如赵贵所盼望的方向发展。 但眼下他也顾不得这些了,几天时间下来,他已经被这焦灼情势烤的外焦里嫩,是真的迫切希望能够摆脱这一处境。 这件事现在已经闹得动静不小,群众总也需要一个交代。 贺拔家兄弟俩想要减轻罪责,攀诬李泰是最合理的一个选择,届时虚惊一场的京畿人家为了减轻子弟作风放荡的恶评,必然也会对一个始作俑者口诛笔伐。 赵贵这么算计着,得知宇文护的行程之后便早早来到骊山山口等候,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宇文护并其随从们才策马出现在渭南山道上。 赵贵也当道策马来到宇文护面前,脸上笑容浅露还未及开口,宇文护已经先一步鞭指其人说道:“护使命在身,不暇见礼。请赵骠骑且归驻处,勿阻行程!” 眼见宇文护这么不客气的态度,赵贵笑容顿时僵在脸上,仍然未暇开口,宇文护已经率众策马驰行而过,只留下一路的烟尘。 “竖子狂妄!” 赵贵受此冷落,心情自然愤满不已,向着宇文护离去的方向狠啐一口,但也只能引众重归山麓庄园。 宇文护来到长安之后,先直趋皇城将前遣将士围堵骊山庄园的原因向皇帝解释一遍。 元宝炬得知缘由后,自有些哭笑不得,仅仅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理由,整个长安城君王公卿便提心吊胆的煎熬数日。 心情无奈之余也有愤满,他也明白这是宇文泰给的一个下马威,但除了忍让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反制之法。须知许多大臣们子嗣还被扣押在骊山,他们必然是希望事情能够尽快了结,不要再扩大事态。 入宫报备只是例行公事,去安抚贺拔氏兄弟俩才是宇文护此行真正目的,离开皇城后他便直往贺拔家府邸而去。 得知宇文护登门来访,贺拔家兄弟俩也是欣喜异常,就连贺拔经都不顾居丧礼节,离开帐幕亲至邸门后相迎。 “这几日邪情滋扰,辛苦两位了。我日前出使河东,不在台府,得讯之后便火速返回,恐两位于此事中乏人关照,又向大行台请告自行一遭,此事止于此,两位不必再受烦扰!” 入户之后,宇文护也对这两人温声和气的安慰,起码他们能守住秘密,至今没有向外泄露他也参与事中,未来也还需要他们继续保密,态度自然和蔼有加。 “让萨保兄东西奔波,我兄弟也大感羞愧。原本事业所托,需要专心尽力,但不意痛失亲长,实在不便亲事。骤生扰乱,也只能困居邸中。近日因此居卧不安,幸在萨保兄不怨疏漏,仍然奔走照拂,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两人听到宇文护这么说,也都大松了一口气,贺拔经仍然有些心存侥幸,开口便问道:“既然是萨保兄你亲自来此问断事宜,那园中人事能否凭此保留一些?这事业营造实在不容易,一朝断送实在可惜……” 听到贺拔经还在作这种不知轻重的妄想,宇文护便眉头暗皱起来,但还是保持着心平气和的语调说道:“此事虽然未经台府裁断,但也已经知者甚多,若再继续运持,难免是有挑衅良俗之嫌。 况且两位正居礼中,户外事情想也难以分心兼顾,就此作罢也能退守人事清静。大行台也知营家立户不无艰难,特命太师在世时所奏还园业再作赐回,两位但能悉心经营,不患无所维持。” “这、这……大行台如此恩重,我兄弟唯是感激涕零!安守户里,绝不再生别计扰人!”> 听到这话,两人也都欣喜不已,连连向着行台所在方向叩拜谢恩。 待到安抚完这兄弟俩,宇文护又讲了一下派兵驻守于此的安排。 这自然也有居近监视、限制他们人情交际的意味,不过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兄弟俩都要居丧不出,一般的人情往来也是能免则免,再加上刚刚经历此事风波、心有余季,对此安排倒也并不怎么抵触。 最后,宇文护抬手屏退帐幕中的侍者们,望着两兄弟沉声道:“两位共赵骠骑子息亲近友善,骊山营业时想必也常往来,有没有事簿记录?” “萨保兄这么问,是要……” 贺拔纬听到这话后,心里顿时一警。 宇文护则冷笑道:“骊山事业毁于一旦,这口气我是忍不下来!赵贵他宣泄私愤,却不该累我受难。若不加以报复,人还道我软弱可欺!” “但、但赵骠骑本也不知此事有涉萨保兄,既然事情已经有了从善解决的余地,也实在不必再生枝节啊。” 贺拔纬内心里还是不怎么愿意与赵贵直接对立和产生冲突,闻言后便一脸难色的说道。 “我不会让你两位为难,只需要将相关事则告诉我,其他的你们就不必再理会。” 见贺拔纬仍要推诿,宇文护便渐失耐心,眉头皱的更加明显。 旁边贺拔经对骊山事本就颇感心痛,再得知大行台发还伯父旧业,心里对赵贵也更忿恨,于是便开口道:“赵大的确入园数遭,色艺赌博都有涉猎,还赊欠不少,事情详细都在园中事簿记载,萨保兄往阅即知。” 贺拔纬见兄弟自作主张,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犹豫片刻才又望着宇文护说道:“我兄弟本乏立身的长计,唯在故长庇护之内才能无忧于世。恳请萨保兄体恤此情,事勿为尽……” “这么说,你们是觉得大行台尚且不能将你们庇护周全,仍需广结善缘?” 宇文护听到这话,脸色顿时拉下来。 “不敢、不敢,但赵骠骑有恩于我……” “原来我这奔波一程就是全无恩义?” 宇文护闻言更恼,忿然起身,指着贺拔纬怒声道:“立身处世,可以全无智慧,你两位故荫深厚,是有这样的资格,但也只是谨慎自守而已。户外的人事,露丑不如藏拙。 前事承情,我自会对你们不失关照,但若仍觉得我势弱于人,需作别处谋计,可以反目!人情诸类,倒也不是非友即仇,但共我仇敌友善者,绝不是我朋友!” 宇文护面对叔父时,是有些拘泥放不开,但在面对外人的时候却非此态,眼神变得凌厉慑人。 贺拔经见状,连忙入前打起圆场:“萨保兄你奔劳来庇,我兄弟感激不已。此事于我止于此时,事后也绝不会有什么余声传扬。热孝于身,守礼而已,又怎么会有闲情顾望世事?” 宇文护听到这话后才冷哼一声,又狠狠瞪了贺拔纬一眼,这才转身行出,留下一部分军士驻守于此,自己则率领余众出城往骊山行去。 “阿兄,你也不必过分担忧,赵贵对我兄弟本就故情全无、不存善意,宇文萨保既要出手报复他,咱们又何必替他忧愁?大行台赐还产业,可见故情仍深,咱们索性闭门自处,免于外扰。” 毡帐中,贺拔经眼见兄长仍是脸色铁青的默然独坐,便入前小声劝告道。 贺拔纬闻言后则白了他一眼,沉声说道:“你道大行台势力就牢不可摧?咱们阿耶、伯父,难道不是一时的雄杰?一时失算,便倾倒难救! 阿耶留下的这些荫泽恩义,丧失一份、补回却难。宇文萨保要因园事向赵大发难,咱们兄弟于此具名,能辞其咎?他还有亲长的势力庇护,咱们还有什么?” “但宇文萨保他决意如此,这也不是我们能阻止的啊!” 贺拔经又一脸为难的说道。 “赵骠骑同宇文萨保本无旧仇,只因敌视李伯山才误会结怨,各种纷扰也都因此而起。李伯山实在是伯父昏聩、留给咱们的一个祸根,更该与他决裂以证清白,如此才不至于日后相见无言。” 贺拔纬又沉声说道:“他势力无具,树敌却多,也实在不是一个可以长相善处的好人!往年门中自守,不失从容,与他相识后反而多事,也需要做出一个了结,彼此再无牵涉。” 0119 苛刻为功 > 骊山的庄园里,往日声歌舞乐不断,如今则是静谧有加。以往那些华灯彩树,如今也都暗然失色。 庄园的外围建筑里,驻扎着赵贵那些部曲家兵。庄丁、伶人以及那些被围堵在此的客人们,则被分别关押着。 此时庄园内一座小楼中,又爆发出一阵喧哗吵闹声,几名负责入内送餐的军士们被拘押在此的纨绔宾客们殴打一番、狼狈的逃窜出来。 一名负责在外防守的兵长眼见军士遭此羞辱,一时间也是火冒三丈,喝令左近将士们抽刀扣弦,大有一言不合便要打开杀戒的架势。 然而那些衣不遮体、手持简单器械的纨绔们却丝毫不露怯态,反而站在楼前指着那些军士便大声辱骂道:“贼镇人,不要以为手持刀箭就能无顾尊卑!老子们但有毫毛损伤,必叫你等丘八偿命!送酒来,那些猪食你等自用!” 那兵长听到这辱骂声,更是气得满腹怒火,夺过一弓便直射一名叫嚣最凶狠的纨绔足前地上。 楼前众人见状,自是吓得四散飞奔,但在见到这些军士并不敢真的伤人性命后,气焰便更嚣张。 那遭受恫吓吓得跌坐在地的纨绔一把拔下钉在地面上的箭失,指着那兵长连连破口大骂,羞恼之余更是向此防线大步冲来:“老子有罪,自有国法惩戒!你这贼镇奴竟敢射我,待我离此,必杀……” 砰! 一声闷响响起,那纨绔被人一脚踹飞,赵贵排开众人,脸色铁青的走入楼前,指着那名被踹飞的纨绔怒声道:“你要杀谁?你能杀谁?老老实实入楼待着,敢再辱我营士,休想生离此境!” 赵贵亲自出面,还是颇具震慑力的,楼前众纨绔们见状后也都各生凛然之色,垂首返回了楼中,并将门窗牢牢关闭起来。 但很快,楼内又响起了喝骂声:“赵骠骑好大威风,邙山阵前被贼势破胆,转回国中凶焰高涨!见贼则隐、贼走则鸣,皇朝掌军者若仅此败类,天不兴我皇统……” “是谁?滚出来,看你头硬还是刀利!” 听到这辱骂声,赵贵一时间气得说不出话,而他那些亲信部曲们则就已经暴怒有加,冲入楼前挥刀破开门窗,指着楼中那些瑟瑟发抖的纨绔们怒声喝道。 见军士情绪已经有些控制不住,赵贵终究横不下心来于此大开杀戒,只是暴喝道:“退下!再有喧哗闹事者,抓出楼外拘押!” 他这里话音刚落,后方马蹄声响起,自长安转回的宇文护已经策马行入庄园。 眼见这混乱一幕,宇文护跨坐马上遥指赵贵高声道:“楼中群众罪实未定,赵骠骑怎可纵兵凌辱?此诸类或许德行失修,但他们各自父兄亲长也都为国效劳捐力,岂能待之如此刻薄!” 原本楼里众人已经被赵贵那些虎狼之卒震慑住了,此时听到宇文护的吼叫声,一时间也都彷若见到救星一般,各自冲至楼前,悲戚吼叫道:“赵骠骑纵兵辱众,我等生不如死,恳请水池公搭救啊……” 赵贵手扶佩刀,站在原处皱眉凝视着宇文护沉声回答道:“某奉大行台命,于此查封庄业人事。使命所允,不敢怠慢。使命之外,无一逾越! 此诸类骄横难驯,违抗禁令,水池公新至,因有未察。你若奉命而来,我自人事交接,若无奉使命,请速退出!” “有理不在洪声,此间亦非杀贼之阵。我不敢忤骠骑在事之威,但此诸员也罪未至死,何须刀兵相向?我正逢大行台命,入此辅问事情,深信此间并无狂恶难制之类。请诸刀甲悍卒暂退,若再有桀骜不恭者,我为骠骑扑杀!” 宇文护翻身下马,不再与赵贵针锋相对,但言语中那阴阳意味却更浓厚。 赵贵虽然被搞得有些下不来台,但也知再作强硬姿态只会更加不好收场,因此摆手喝令麾下群卒退回防线之内。 “骠骑公务在身,不能以礼相待。此间淫奢之窟,本就大妨世风教化,近乎违法,你等涉此已是一罪,若还不退后自省,我也不能循情搭救!” 宇文护又指着那些眼巴巴望着他的纨绔们沉声说道,并不当众强调争抢他在这件事情中的话语权。 众人听到这话,才又各自退回楼中。 宇文护又转身走向赵贵,抱拳说道:“前者急于入朝奏事,行途未暇留顿见礼,请骠骑见谅。前事有劳,辛苦赵骠骑了。” 赵贵听到这话才神情稍缓,他同宇文护之间本也没有什么齿怨龃龉,倒也不至于因为小事翻脸,只点头说道:“某所受命,只在查封此间。水池公既已领命至此,人事自当交付,属员引领,某便不作陪伴了。”> 说完这话后,他便唤来一名部将,着其引领宇文护盘查此间人事,自己则退回庄园外围的帐幕休息。 宇文护目送赵贵离开,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在赵贵部将的指引下,先将庄园里各种事簿账目集中在一间空闲的房间中,然后便勒令随从们快速整阅。 庄园中人事出入虽然杂多,但经营的时间倒也不久,事簿总量还不算太多。 当看到随从盘点整理的物货数字快速攀升的时候,宇文护眸中厉色便更深。这些物货原本都应该是属于他的,而且未来还会急剧增长,可现在已经没有以后了! 他入庄时天色已经不早,账目盘插一段时间,天色便彻底的黑了下来,于是便喝令随从们暂停盘查,并着令门外把守的赵贵亲兵们将诸随从逐一搜查,以确保他们不会将账簿私藏携带出来。 “这不必罢?水池公随员勤劳来事,还有什么信不过的?” 留守的那名兵长闻言后便摆手笑语道。 宇文护却正色说道:“此间物事零碎繁琐,所涉事货众多,所以才要两处共事。房中账簿便是事物根源,一旦遗失便难清晰审定,我若查知有人监守自盗必不留情,你们既在事中,怎可疏忽!” 那兵长本来存心示好,却被宇文护教训的有些臊眉耷眼,便也不再客气,着令麾下军士将宇文护的随员们都仔细检查一番,然后才放行。 此夜宇文护便共诸随员住在庄园中已经被腾空的卸甲厅中,入宿未久,庄园中一处便火光闪烁起来,引起了一阵小骚乱,幸在把守的兵士警觉,山林间也泉水丰富,火势很快便被扑灭下来。 宇文护披衣而出,来到那着火的地点一瞧,脸色顿时一变,因为着火的地方恰好正是存放账簿的房间。 “这里怎么会起火?之前我还叮嘱过一定要严密防守,怎么发生这么大的纰漏!” 房间框架倒还完好,只是内里已经被火烟熏得乌黑一片,特别那些账目纸张,更是完全被烧成了一堆灰尽,宇文护见状自是脸色铁青,指着那名留守兵长便怒声呵斥道。 这会儿,赵贵也闻讯赶来,得知此事后脸色同样不甚好看,抬腿便将那兵长踹倒在地,一通厉声呵斥。 他又转头望向宇文护道:“账事已经盘查多少?如果已经查阅大半,能不能重新录写出来?” “赵骠骑若欲夺我桉事,一言即可!但今事由未明,我却不便坦言相告!此间并非平野无禁,火事蹊跷,恐怕骠骑也要给我一个解释!” 宇文护脸色拉得老长,并不回答赵贵的问题,退行站在自家随从当中,神情间满是警惕。 赵贵听到这话,一时间也是气不打一处来,摆手怒喝道:“此间留守诸员,一概卸甲缴械,逐一盘问!” “人言未必是真,物事才不骗人!骠骑入驻以来,应无人事外出。若要彰显清白,诸帐都需细察。” 宇文护又站在随从当中冷笑说道,他也不是无所事事的纨绔,对于诸军军纪如何心中了然,可以十分肯定赵贵的部曲甲兵们绝对不是什么拾金不昧的纯良君子,守在这销金窟几天的时间,绝对会有手脚不干净的情况发生。 赵贵听到这话,神情顿时一滞,转而脸色一肃,怒声道:“我如何治军,不劳水池公建议。将士守此多日,虽然不谓丰功,但也恪尽职守!水池公若想审我军纪,需归请大行台,若大行台有命,我束手相待!” “赵骠骑既然不欲自争清白,我也无话可说。归奏必然,只盼骠骑无负大行台信赖。” 宇文护闻言后又冷笑一声,转又对赵贵说道:“异变陡生,账事尽毁,我再留此也无用处,明早便先行归奏。行前大行台着我转告,此间拘押事众,各着罚资自赎,俱由赵骠骑处断,尽快了事,勿再拖延。” 说完这话后,宇文护便在随从们簇拥下离开此处。 待到宇文护率员离开,赵贵才又转头望向自家士伍们,沉声说道:“这火,究竟是不是你们引起?” “主公,我等藏私不假,但、但真的没有放火。若真要销毁凭证,此前大把机会时间,何必等到水池公到来才做?” 留守将士们听到这话,各自垂首告屈。 赵贵听到这话,眉头皱的更深,又作沉吟一番才说道:“诸营凡所拾获,各自送回。园中资货即刻盘点装载,明早与宇文萨保同行送归行台。此子奸诈狡猾、苛刻为功,实在不配大行台的传教!” 0120 舍此无谁 > 第二天一早,宇文护一行便打点行装准备上路。 这时候,赵贵的部将部曲们也已经将庄园中的资货整理好,足足装了十几大车。 这些人望向宇文护的眼神多有不善,毕竟装进口袋的东西再被逼着掏出来,对谁而言都不是愉快的经历,不论施加逼迫的那人是谁、权势极高。 这道理放在宇文护身上当然也适用,如果说赵贵部曲们心中的愤满还只是星星之火,那宇文护心里的怒火早已经是燎原之势了! 让赵贵部曲们吃进嘴里的东西再吐出来,对宇文护而言甚至都谈不上泄愤,他的目标也根本就不在此。赵贵的知情识趣或者说误会,更有利于他进行下一步的计划。 “分出几人,待到此间园事处理完毕,即刻散出赵贵之子曾在园中游乐无度的消息!” 宇文护一边策马缓行,一边对亲近随从吩咐道。 庄园账簿被烧掉之后,赵贵再对那些拘押在此的京畿纨绔们施加处罚便没了尺度根据,涉事诸家为了息事宁人、子弟赎出之前或许不会吵闹,但无论这处罚是轻是重,也都难免愤满。 如果再听说赵贵的儿子本身就是这淫奢园业的资深玩家,那么他们针对赵贵的忿怨和非议无疑就会更多:原来你对外一副铁面无私的道德标兵模样,暗里却在包庇自家儿子! 等到这种仇忿氛围营造起来,接下来才是宇文护的真正报复。 “细察赵贵子息出入动态,待其松懈不备,即刻动手袭击!” 宇文护回望骊山,口中恨恨说道:“狗贼毁我美业,我便先废他一子!此仇历久不忘,总有一日,我要让他付出代价!” 因有随行物资的拖累,宇文护用了三天的时间才返回行台霸府。 入府之后,他便直拜于宇文泰面前,先将此行诸事汇报一番,然后还不忘上上眼药:“赵骠骑军纪涣散,我早已有觉。所以直接焚烧账簿,不给他据实克扣的余地,这才将园中物事周全取回。他身为国之大将,不敢奋取战场功勋,却执着于丝缕之利,实在是志气大亏,让人不齿!” 宇文泰听到这话后便冷哼一声,眼皮一翻说道:“你道你就是聪明?国之所以具置大臣,难道只是为了丝缕不贪的廉洁?方今内外多事,用士不拘小节,赵元贵虽不以勇健称,总还是一位乡情领袖。人至察则无徒,你如此傲慢以待,反倒让他不敢近我!” 说话间,他便拿起一摞今早送入行台的奏书,无一例外都是针对赵贵的抨议。 “你还没有返回,元贵已经将骊山事处理完毕。若非他在前当事,你猜这些非议会针对谁人?” 宇文泰倒不是教子侄对这些北镇元从们全不设防,只是觉得宇文护城府仍浅,做事痕迹太深,所以也就不与他讨论太多心底思计。 宇文护听到这话,心里自是有几分不服气,阿叔根本不知他针对赵贵的全盘打算,便难免着眼浅表,认为他这么做也只是止于物货争议。 但这也恰好印证了他的谋计不浅,就算废了赵贵的儿子也不会被第一时间当作怀疑目标,出手报复起来无疑更有把握,也不担心事后争执。 这些谋算,他自然不会在宇文泰面前透露,低头承认自己就是一个小气的人。 “李伯山前言事则,昨日已经把事程计划递了上来。我也已经看过,着实精彩,此子善作妙计、持事又不失稳重,兼顾诸方,周全有序。”??? 说话间,宇文泰又从桉头抽出另一份文书,着员递给宇文护后又说道:“他是极有担事之心,但年齿资望都有不足,未必就是一个主事的良选。你将此事情了解一番,再答我有没有信心做好。” 宇文护听到这话后便眉头暗皱,也不急着翻阅文书,而是垂首说道:“阿叔方才还说,内外多事、用士需要不拘小节,怎么到了选士之际竟也犹豫起来? 无才之人,也只是马齿虚长,不堪重任,也只是偷禄之贼。我并不觉得年齿资望是限人上进的至理,阿叔当年担当重任时,年资也不算丰富吧?如今仍把我作顽童视之,我心里是有几分失落,盼望能为父兄分忧……” 宇文泰听到这话后便微微一笑,抬手指着他问道:“那你倒说说,把你使任何处,才算不冷落这一份壮志勇气?” 宇文护闻言后顿时来了精神,连忙叩地说道:“河东交战勤密,丈夫不患无功。我亦族中成年的壮丁,若能出事河东,守则立治,攻则杀贼,铁血历练,才能洗褪生涩啊!” 宇文护这份勇于事艰的勇气,宇文泰倒是很欣赏,但在想了想之后还是摇头说道:“当年存亡未卜、没有退路,不免要置之死地而后生。但今已经基业小具,更需要稳中求胜。> 家计前程,并不需要你以命相搏,户里亲属唯此几员,折去一个都是断我臂膀。河东恶战之地,你不可轻去,仍需观情学事、养成格局。” 宇文护听到这话,心中既感激又失望,只是低头涩声道:“终究还是我才力未足,仍要沉寂羽翼之下。但此事计出李伯山,我实在不想拾他余慧,无为少年笑我智穷!阿叔如果有心用我,我更希望能入州郡募练军伍、修补军容。” 宇文泰闻言后便哑然失笑,指着那份他仍未视阅的文书说道:“李伯山具计之中,便有征募事则。疏浚洛水,勾连上下,水利精营,整聚乡团,以此为本,养军足万!” 宇文护听到这话,眸光顿时一亮,这才展开文书细细阅读一番,看完后又消化良久,眉目间显露出几分挣扎,过一会儿才苦笑道:“此文计划翔实,似有贤士当面指点,据此不患彷徨。 阿叔前问我有没有信心,实话实说,的确没有。而且我也不信李伯山能够依此落实,乡情、水利、聚资、养兵,每一项拿出来都是长足的事业,还要协同共进、短年见效,已经繁杂的超出人力了……” 听到宇文护这回答,宇文泰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还是耐心说道:“成或不成,总需一试。如果觉得智力未逮,可以将李伯山借使辅左。” 宇文护听到这话,便又将那计划书翻看一遍,但还是叹息道:“如果方略确实可行,何不直用于渭水?渭水才是关中心脉,若能于此干流见利,益国远比洛水更大啊!” “这么说也不是没有道理,唉,我再斟酌,你先退下吧。” 待到宇文护离开,宇文泰又拿回那一份计划书,仔细勾读批注一番。 的确如宇文护所言,这一份计划书看起来翔实有据、包罗诸多,论证推演看起来都扎实可信。 但也正因此,反倒给人一种纸上谈兵的感觉,一切结果都推导的太完美,可只要一个环节出了错,整个过程都会出现大问题。 比如说,这一份计划书中完全没有引入再同东贼交战所引发的变量,一旦两国大战再启,那这看似完美可行的计划就成了一纸具文。 宇文泰倒是可以确定,他自己的确是被打怕了,近年之内都没有大举东进的想法和意图。去年一战,六军折损大半,诸将部曲也都损失不轻,即便想打也没有那个实力。 可问题是,东面是什么想法、什么行为,他控制不到啊! 为了一个寄望于敌人给不给发展机会的计划,将一名要员才力浪费其中数年之久,这值不值得? 而且宇文泰眼下也的确找不到一个良选,因为既要考虑才力够不够用,还得考虑一旦计划见效、会给关西势力格局带来怎样的改变。 所以他是打算将这个计划交给宇文护,即便做不成功,几年时间历练下来,各方面的才能也可以得到一个充分的历练,来年可以更放心的使任一方。 可宇文护明显的意不在此,这就让他有些为难。 再好的计划如果没有合适的执行者,那也只是空文,但这计划勾勒的前景又让宇文泰舍不得将之放弃。 “要不然,就试一试吧。成则可喜,不成也是驯才,此子倒也值得。” 沉吟一番后,宇文泰便提笔书写一道命令,中间仍不免笔顿几次,可当视线落在那计划书上时,便又继续写下去:“李伯山,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李泰自不知有关他的任命能让宇文泰这么纠结,计划书交上之后,他已经开始在心里构思初步的人事调度问题,接连几封书信发回乡里,让乡里诸员筹备起来。 宇文护返回后便来见了他一面,告知骊山事情已经解决,不必再为此担忧。 这自然是一个好消息,李泰放心之余也好奇宇文护要怎么搞赵贵,但宇文护也没有就此多说。 没了这一份滋扰,李泰倒也不必再留宿台府,当即便跟宇文护约定来日入乡向他介绍一下印刷产业,自己便也收拾收拾下班回家。 可他这里刚刚到家,家人便呈上一份书信,竟是开府李虎邀请他前往长安做客。 李泰看到这份邀请函便有些奇怪,难道李虎也打算认亲喊他大叔? 0121 沙门富庶 > 长安城郊,出现一支两百多人的骑士队伍,弓刀俱备,行止整齐。 世道不靖,哪怕京畿周边都盗匪流窜,民众们为了自保,往往都要结伴出行。但如此规模的精壮队伍和武装水平,还是并不常见,引得道左行人纷纷侧目,猜测又是哪一位典兵大将奔赴京畿? 队伍中,李泰策控着宇文泰赐给的那匹河西良驹,感受到左近行人那敬畏警惕的目光,心情颇感欢快。 时至今日,他也总算是稍具出门耍威风的资本了,不至于再被人轻易的埋伏袭击、追撵的狗一样逃窜。 这一支两百多人的随从卫队,还是以他家庄园中的部曲壮丁为主,并搭配了数名贺拔胜留下的精锐老卒担任队主兵长,日常训练勤勉、方法得当,气象已经颇为可观。 至于队伍所携带的武装,则是近日从一些河东家族手中采买到了一批,弓刀铁甲都数量不少,起码不必再如之前那般拿寻常猎弓充数。 能采买到这么一批军械,同僚裴汉和薛慎出力不小。大行台虽然不严禁民间发展武装,但成批量的购置军械武装,也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就连贺拔胜的部曲们在主公去世、不再参与一线的河防军务后,前所配给的甲刀军械都要归还行台。 李泰一次性的采购了五百张劲弓、五百柄佩刀,制式的马槊和两当铠各百,这都是他庄园现有的生产水平所达不到的。一般乡豪武装也都鲜少作此大规模的采购,价格同样不菲。 也是得益于之前李穆前往墨曹官署威胁那一通,结果李泰在台府毫发无损的不受影响,让同僚们意识到大行台对他的赏识只怕还要超过了他们的想象。 有了这样一个绝对的背景靠山,待遇自然不同。当李泰提出要购置一批军械的时候,裴汉、薛慎两人也都热情回应帮忙联络。 这一批军械也都定价公允,没有溢高来卖,且品质不低,虽然搭配了一部分旧物,但也保养得宜、并不影响使用。 但即便如此,李泰目下的储蓄也远不足以支付这一笔数量不小的资费。 他庄园效益虽然不俗,但开支也大,龙首原上的庄业还要持续投入,又多了两千多名贺拔胜的部曲要供养,更不要说还有乡里渠盟那一摊事务,的确是没有太多的浮财储蓄。 河东那些家族之所以肯赊贷给他,准许他分批付款,除了裴汉、薛慎两人作保游说之外,大概也在于他们挺看重李泰的潜力。 总之,李泰手头刚刚宽松一些,转又背上了一笔虽不沉重、但也数量可观的债务,这负债运营的简直无缝衔接。 部曲们武装起来,当然不是为的出门游逛耍威风,以战养战是通行古今的至理。 单凭眼下种田运营的规模也实在不足以支撑更大规模的武装扩充,所以在背上新的债务后,李泰也是迫切的想找人干一架,杀人夺宝抢物资。 这一次两百多名部曲跟随前往长安,也算是一场行军武装拉练,李泰还在幻想会不会有不长眼的京郊匪徒拦路滋扰、让他小试牛刀之余还能赚点外快。 但可惜一路行至长安都没有遇到什么骚扰,只沿途狩猎搞到一点野味加餐,可见京郊那些盗匪还挺有眼力劲儿。 入京之前,他先在城外龙首原上的庄园中留宿一晚,顺便观察下庄园的建设现状。 龙首原庄的经营自不像商原庄那样豪迈,只是将郡府原先帮忙搭设的篱墙换成了土夯的围墙,庄园屋舍建造也不多,多数部曲还是住在毡帐中。 庄园的土地倒是基本开荒完毕,且已经收割了一批生长周期不长的杂菽,因为土地久荒且乏水源灌既,未来一两年里基本也只能保持轮耕养田的状态。 而且由于这里收容了近千贺拔胜的部曲,且多老弱妇孺,正当壮年的劳动力占比不多,单凭庄园本身的微薄收入,并不足以维持收支平衡,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还要进行持续的补贴。 “龙首原钉子户不好当啊!” 李泰将庄园计簿翻阅一遍,又听于此掌事的家人李孝勇详细讲解了一下庄园现状,心里便忍不住叹息一声。 他见庄园里已经搭建起几座烧陶的土窑,且晾晒着不少的佛像造胚,便忍不住皱眉道:“诸种事业可选,为什么偏偏造此浊事?”> 李孝勇闻言后便苦笑一声:“地贫难以丰收,造工补贴的话,左近豪强权贵各家都有精巧工艺,外求实在不多。反倒是这些陶像,左近寺宇需求甚大,哪怕造艺粗劣,也能长作长有。” 说话间,他又讲了讲京畿周边市场交易的需求现状。无论官方民间都崇佛风盛,许多寺庙本身产能都跟不上,需要在外采购这些陶制佛像再高价卖给信众们,已经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产业链。 李泰了解这些后也颇感无奈,长安市场交易虽然繁荣,但商贸环境也基本稳定,如果没有特别的工艺和产品,也难在这市场上掀起什么风浪。 他在长安的势力和影响都不大,也不打算近期就将商原庄的一些产业挪到这里经营,真要被人攻入庄园夺走工人工艺都无处追查报复。 表哥崔訦虽然任职京兆尹,但长安最不缺的就是高官权贵,他顶多也只能提供有限的关照,做不到全方位的照顾周全。 “若非阿郎厌极此类秽业,我都想在庄上捐造一座寺庙,礼请几位沙门居此主持,招揽信众。这些陶像现在卖出,十件也换不来一匹布,可若由寺庙传法布施,利差十倍都不止!” 李孝勇又摇头叹息道,为不能经营这条财路感到遗憾。 李泰听到这话,倒也略感意动,干不过就加入也是一种智慧,可一想到未来如果混大了,龙首原还得长住,实在没有必要为了一时的短利沾染晦气。 他也不是看不起佛教,但今沙门的确是混乱污秽,连基本的教义传承都乏,哪怕后世一些佛理精深的道德之士也不敢说这一时期的沙门都是什么好玩意儿。 世道混乱多年,王朝权威不高,民间伦理崩溃,这也是沙门能够大行于世的重要原因。 五胡次第兴衰,各自底子潮的一裤裆稀屎,忠孝友悌那是一样没有,打了这么多年仗又想享受享受,不能天天持刀耍横恫吓,沙门就是塑造权威、维系统治的极好工具。 需要宗教安慰的,要么是衣食无忧、想搞点精神追求,要么是衣食全无、只能搞点精神麻痹,社会的上层、下层都有这样的需求,沙门自然兴旺。 李泰现在自没达到搞点意识斗争的层次,他要能毁神灭佛,废上个皇帝还不手拿把掐?就连江东的萧菩萨,都直接让他肉身成圣、铸成佛像,还花钱赎! 但李孝勇这番话倒是给他提了个醒,那些沙门佛寺各自富得流油,不正好是一个极佳的养兵对象? 他手中这点力量,填在东西对峙的大战场上塞牙缝都不够,但打劫几个佛寺还是挺轻松的,这也算是以战养战吧? 一想到还有这么一个蓝海大市场,李泰顿时变得激动起来。不过这种事也终究不体面,一旦被察觉,那是分分钟要触犯上下众怒的。 更何况,就连他自家部曲中都不乏沙门信徒,哪怕在外能掩人耳目,部曲中出一两个叛徒也不是多稀奇的事情。 想要把这事业发展起来,第一就是得认真踩点、精选目标,第二就是要加强队伍思想建设,咱们是劫佛济人的大义,可不是亵渎神佛的贼徒! 于是李泰便也不再说不准烧制佛像的事情,反而吩咐李孝勇继续扩大生产,过几天他会从商原调运一批物资过来,争取把这陶像事业做大做强,跟长安周边的佛寺都搭上线,趁着送货的时候踩点打探虚实。 至于队伍的思想建设,哪怕不搞这事业也得进行,倒是可以从容见功、不必急于一时。 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在明确了这一条生财之路后,即便眼下还没有真正见利,李泰的心情顿时也变得开朗起来。 在庄园中休息一夜后,第二天一早,李泰晨练一番后便稍作洗漱,带上几十名部曲往长安去。 入城之后,他并没有直去拜访李虎,而是先去表哥卢柔府上,送上一些庄里产出的时货,包括整整两大罐的蜂蜜。这可把卢柔他闺女高兴坏了,一口一个表叔叫的甜丝丝。 李泰顺便跟卢柔讲起之前李穆访他、并威胁他合籍论亲的事情,卢柔听完后便皱起眉头道:“人间不安,世风沉堕虽然已经是事实,但阿磐你能不屈强权、风骨自硬,这也是对的。若此骄悍再来扰你,你也不必同他当面冲突,传信来告,咱们诸家在朝者,虽然武功不比镇人,但也绝不会任由凌辱!” “时境变迁,需要灵活处事,若有强援的确诚心相助家声发扬,我也不会刻薄不礼,但也不会阿谀强势、曲结秽亲!” 李泰倒也没把话说死,终究还是李穆给的钱不够,这家伙根本就没打算给钱! 当他再讲到李虎邀请的时候,卢柔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李文彬北镇元老、资望等夷,虽然不知召问者何,但也不可等闲待之,咱们且去表叔府上共作参详。” 0122 以礼相待 > 崔家大宅里,崔訦已经前往官署办公,但崔谦却在家里。 “阿磐,你这小子可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如今朝中议论你的人可是不少,你为大行台编制的台府考成之法构思惊艳,朝野许多人都在感慨大行台又收纳一员贤良才士啊!” 崔谦见到李泰便指着他笑语道,也为李泰能够得到大行台的赏识而高兴。 李泰闻言后便笑笑,称他才士可能有,但若说贤良则就有点虚夸了。 如今的西魏朝廷仍然不乏拥趸,他搞的那个考成法对朝廷而言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情,只是加强霸府的权威。朝廷之中自然不会欣赏,说宇文泰又搞到一名助纣为虐的干将倒是更可信。 彼此略作寒暄,李泰便讲起李虎邀见他的事情,李穆的前事自然也一言带过。 “把陇西公的书信给我看一看。” 崔谦在听完后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先将李虎的来信浏览一番,然后又沉吟片刻才开口道:“陇西公邀见阿磐,应该不是为的门户内事。他是北镇元老、自有存立之本,我等门户虚荣补之有限,无谓胁迫结怨。” 李泰听到崔谦这么说,也忍不住思考起来。 他是因李穆之事先入为主,也因为知道李唐冒籍陇西李氏的缘故,下意识的觉得李虎此番邀见可能也是为了跟他做亲戚。但若深想一层,这个可能的确不大。 高平李氏三兄弟既是宇文泰的亲信,又是关陇豪强,陇西李氏的名望对他们是有不小加成的,无论在霸府还是在乡土。 但李虎则不然,他出身北镇且资望深厚,从很早开始就是贺拔岳的左膀右臂,陇西李氏的家声对他势位的加成其实微乎其微,搞不好甚至还有可能会有反效果。 毕竟六镇起义的根源还在于阶级矛盾,北镇武人对于汉人世族其实不怎么感冒,甚至还有些反感和仇视。李泰能与贺拔胜和若干惠建立不错的私交,跟陇西李氏的名望也没有太大关系。 李虎本身没有大肆团结关陇豪强势力的需求和资格,家族转型同样言之过早,是不是陇西李对他而言意义不大。 意识到这一点,李泰心里便更疑惑,你又不想叫我大叔,喊我去干啥? “阿磐你之前同陇西公可有什么交际往来?” 崔谦想了想之后又发问道。 “对于陇西公,我也是只闻其名。去年栎阳大阅时,倒是有机会偶见一面,但因当时陪同太师,便避开未见。” 李泰讲到这里,便又猜测道:“莫非此次邀见,是与故太师有关?” “太师的确旧事曾负,但他纵有积怨,也不该寻你这少辈见责。太师归后,与陇西公的确是疏远许多。但陇西公对故太傅二息却仍关照有加,若是因此二子,阿磐你再想想是否有这可能?” 听完崔谦一番分析,李泰也渐渐有所明悟,可能真的是贺拔经纬这兄弟俩对他有什么想法,但又究竟是什么事不能当面对话、还要请李虎出面? “既然不是门户内的滋扰,倒也不必更作担心。见上一面,也就一切了然了。” 既然想不明白,那就不再多想,老实说李泰还有些失望,他倒是挺想跟李虎做个亲戚的。李穆兄弟那里需要明码标价,但对李虎可以半卖半送。 崔谦却不像李泰这么轻松,仍是正色说道:“阿磐既然来问,我倒觉得既然善恶未知,不如不见。陇西公久居京畿,不常典兵居外,你是台府亲信,既无故情可引,也无前程可系,敬而远之则可。” 崔谦这么说不无道理,如果这件事真跟贺拔家兄弟俩有关,那就可以确定基本不是啥好事了。 那兄弟俩总不至于好到要为李泰引见什么强援人脉,特别刚刚发生骊山庄园事,赵贵徒劳一场还搞得自己处境不安,也没能伤害到李泰,那兄弟俩就更加不会跟李泰亲近相处。 李泰如果仅仅只是安守台府,的确不必理会李虎,可问题是他也不能一生老死于台府,更不要说最近已经在谋求外事,该要面对的事情总要面对。 就算眼下拖延回避,但这份恶意却不知何时会爆发。到时候影响到自己的正事,让宇文泰见识到他只是一个嘴把式,执行能力却不强,在其心目中的价值无疑会大大折扣。 他将自己的顾虑简短一说,崔谦听完后便也不再阻止,卢柔则说道:“我与阿磐同往吧,若真事涉故太师,我们这些旧员也有置喙的余地。” “这倒也不必,我知表兄关爱,但有的事情终须自己去面对。我既不是桀骜狂徒,也非胆怯懦夫,纵有邪情滋扰,安然待之。” 李泰虽然不失谨慎之想,但也从不逃避问题。对方真要刻意刁难的话,卢柔一起过去也区别不大,只是多陷其中一人。> “阿磐你临事不慌,这很好。所去也非远乡,我先告士约一声,你若时久不归,亲徒同去迎你!咱们虽然不谓势强,但也绝不是板上的鱼肉!” 崔谦抬手拍拍李泰肩膀,表示咱们也有人。 李泰听到这话后不免暗叹一声,这话听来虽然不卑不亢,但也不无自我安慰的意思。咱们真要足够牛逼,何必因为一件小事忧虑诸多? 说到底,有人有权才有尊严,抓住机会就要用尽啊! 李虎的家宅距离崔家倒也不远,都在长安城北皇城周边,李泰离开大表哥家行不多久,便来到李虎宅门前。 他 他先着随员将李虎邀请的书信和自己的名帖递入门中,等候未久,便有两人从门内行出,对李泰拱手道:“主公在直渭南防城,请高平男入堂暂候,容某等走告主公。”??? 李泰闻言后便迈步行入,前堂坐定后,一名府中事员在席寒暄作陪,另有人出城通知城外兵城中的李虎。 李泰又等了一个多时辰,天色将近傍晚时分,李虎才在亲兵们簇拥下返回府邸。 李泰起身迈步行出,先作见礼并自我介绍,视线一转便见到一名贺拔家的管事正站在李虎随从当中,心中略有了然。 李虎正当中年,相貌倒也没有什么特殊,给人一种忠厚之感,见到李泰后神态也不倨傲,只是点头说道:“本是传书邀请,无奈事务缠身,有劳客人等候了,且先入堂。” 待入堂中各自坐定,李虎也无作寒暄,只对李泰说道:“本不相识,冒昧邀请。高平男既已如此,我便有话直说。故太师在世时久养你处,让他老景免于凄苦,我等故交也都感激。但他户里并非无嗣,有的事情还是需要讲清楚。” “伯山洗耳恭听。” 李泰微微欠身,回答说道。 “故太师国之大臣、乡义仁长,遗留人事不只一桩。高平男你得其照拂,是你两情分,外人无从置言。” 李虎先顿了一顿,然后又继续说道:“但其所遗留产业、人员、物货等诸事于你处寄托者,应当归于继嗣。” “陇西公所言,理所当然。太师确有不少人事寄于我处,前者疾病卧养,愈后劳于台府事务,又恐有扰两位郎君丧居安静,一直未暇与论周全。多谢陇西公提醒,我一定尽快处理,不负太师旧所托付。” 李泰继续点头说道。 眼见李泰这么好说话,李虎神情也是一缓,微笑颔首道:“高平男不愧名门俊才,诚是信人。” 说话间,他又抬手指了指立在侧方那名贺拔氏家奴,那人见状后便连忙走上前来,手捧一文卷展开便读道:“太师旧所遗留,有士伍四千……” “且慢!” 那人刚一开口,便被李泰抬手发声打断,望着对方皱眉道:“这是太师家事,不宜喧于别家门庭。两位郎君若是有暇,我即刻登门与论详细,不必滋扰于陇西公当面。” 那人闻言后便面有难色,李虎神情也有些不自然,片刻后才又开口道:“或早或晚,事情总要解决。我与此户也是长情相守,视此两员为我子侄,高平男不妨在此将诸事情议割清楚。” 李泰闻言后便抬头望向李虎,沉声说道:“恕我斗胆,请问陇西公当此主持,持公还是持情?若是持公,我亦非此乡新客,请诉于大行台,盼能更加公允。若是持情,我视太师为我恩长,必不负其丝毫。若敢有分寸贪隐,独孤开府等杀此负义亦无怨言!” “高平男,入门尹始我一直对你以礼相待!” 李虎听到李泰直言他在情在理都不配仲裁此事,脸色顿时也拉了下来,眉眼一凝,顿显北镇军头的威风悍性。 “礼或不礼,各自意会!我与彼二人,并非无可倾诉。太师家事托我,彼类却循别员处断,置我于不义,置亡者于昏聩,这是什么礼节,陇西公能否告我?” 北镇武人吹胡子瞪眼的模样,李泰可见过太多了,自然不会被李虎吓住,当即也沉下脸来回怼过去。 “这么说,你是不打算今日于此了结此事?少年刚强,不可谓错。但我门庭之中,却非你放肆之处!” 李虎拍桉怒喝一声,直从桉中立起说道:“我没有闲暇留此口舌相争,想好再来答我!” 说完这话,他便甩手行出,竟是打算不了结此事便不放李泰出门。 0123 李虎仗义 > 随着李虎离开,堂中其他人也都退出,那贺拔氏家奴在离开前,冷笑着把那记载着贺拔胜所遗留人事产业的文卷摆在了李泰面前桉上。 到最后,堂中只剩下李泰一人,堂外则有十几名李虎的亲兵持刀把守着。 自己这是被软禁了? 老实说,李泰真不怎么了解这些北镇武人的行事逻辑,或者说搞不动李虎为啥要这样对待自己。 你跟贺拔岳感情好,把他的儿子们当作自家子侄来爱护,看不起自己,这都没什么。可问题是,你自己家厅堂你不用了?老子这一挺可能得待好多天呢! 如果李虎对他拔刀相向,甚至殴打威胁,李泰说不定也就软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湖弄过当下再说其他。可现在这处理的方式,说软不软、说硬不硬的,就搞得很尴尬。c0 闲坐也是无聊,李泰走到厅堂门前,对那些把守于此的士兵说道:“陇西公留客情切,我辞去不恭。但家奴留此太扰主人,请贵属转告,让他们且先回家。” 李虎家兵对他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闻言后只是冷哼一声也未回应,但还是分出一人入内禀告李虎。 “如他所言,去罢!” 李虎正在内堂用餐,闻言后脸色顿时一沉,但还是摆手吩咐道。 他视线又望向那员贺拔氏家奴,皱眉说道:“你家郎主若只求太师遗产,那李伯山似乎也不是一个贪鄙之人。两处会面、计议即可,何必由我出面恫吓刁难?” “此子外在谦顺,内里却是狂傲。早前自恃蒙蔽太师,对两位阿郎便多失恭敬。如今太师不在,必然更加的骄狂难制。陇西公都已经出面,他竟还诸多推脱,两位阿郎也实在没有良策制之。” 那贺拔氏家奴听到这问题,连忙垂首说道。 李虎听到这话后便有些不悦,冷哼道:“当年故太傅策使诸方豪强,人莫敢忤,如今虽然已经势力不复,但却让门客骄横难驯,也实在是一个笑话!太师他纳客不慎,留患后继之人,既知难制,为何不提早来告?” “两位郎君本意与人为善,也不能无视太师感想,拖延至今。却没想此子巧言令色,假借太师余荫,窃弄许多故情,狡诈的与太师许多故识都相交友善。 两位郎君今又居丧,许多事情都不便出面。恐怕此子再借太师余威在外招摇、见恶人间,迫于无奈,只能恳请陇西公打压此子气焰……” 那贺拔氏家奴又陪着笑脸,小声解释道。 “门故余荫,自当嗣子承受。但此子东州新客、来附未久,便已经窃据这么多的荫势人情,那两人也要各自检讨,为何受此欺侮?难道是故旧之人全都不可托付?只我门中,他们已经绝迹几年?” 李虎听到这里,心情也颇愤满,他与贺拔家尤其是贺拔岳,彼此间的确是交情深厚。所以当那兄弟俩遣员前来求告时,他想也不想便应承下来。 但他心里对这兄弟俩的确积存不小的怨气,只因为这兄弟俩在人情交际方面表现拙劣有加,平常疏远、不肯亲近,一度让李虎觉得他们是因为自己势弱、不足庇护他们,所以才懒得维系情义。 他久居京畿,对霸府人事了解倒是不多,应承此事后原本还觉得问题不大。可在跟李泰交谈片刻后,也觉得这小子有点棘手。 其所谓在公在情,李虎都没有资格仲裁此事,让李虎都有些无言以对。因为这也的确是事实,这毕竟是贺拔胜家事,而他与贺拔胜久不往来,的确没有资格站在情义角度对此说三道四。 但既然已经应承下来,他总不好因为这一句话就退缩沉默,况且这小子也未必值得细讲道理。 这种小事,自不值得惊动大行台。李虎之所以将这小子扣留下来,倒也不是在针对李泰,如果这小子肯低头服软,那自然最好。 如果不肯,那就熬到贺拔胜那些故属出面,李虎也正好趁这机会问一问那些人,还认不认贺拔家的旧恩故情?还认不认贺拔经这个太师嗣子? 如果这些人一味偏袒李泰,他自然要为贺拔岳二子主持公道。如果他们还能顾念旧时情义,自然交由他们仲裁处理,李虎便不必再为此操心。 心里这么想着,李虎又吩咐家奴去给李泰送一些吃食过去。> 虽然相见短时,但这小子不畏强势、据理力争的样子还是给他留下了颇深的印象,同时心里也暗暗可惜。 尽管嘴上说贺拔胜纳客不慎,但李虎心里也暗暗觉得贺拔胜临老招容的这个新员的确不俗。 若那二子能与之和善相处,未尝不是一个助力。只可惜他们自己才性不及,无从驾驭,本该当作助力的一个人选反而成了将要鸠占鹊巢的隐患。 李虎自然不怕与李泰结怨,只是替贺拔经感到可惜。 北镇故旧们总有情义疏远的一天,他们兄弟即便不再幻想能有什么大作为,能得几分人情上的关照互助也是有益无害。只是经过这件事后,未必还能和气相处。 他虽然替贺拔家兄弟俩出面站场,但也没有必要将人彻底得罪,该有的待客供给维持住,只用其人来钓取够资格与他对话的几人。 李泰被李虎扣留的消息很快传回崔家,留在家中的崔谦、卢柔还有刚刚返回的崔訦略作商议,当即便递帖到李虎家中求见。 他们几人既是贺拔胜坐镇荆州时的重要幕僚,也是关西为数不多的世族成员,可当名帖递入后,却如石沉大海,李虎并不接见。显然是觉得他们同李泰亲戚关系,不足以仲裁此事。 “李文彬如此骄狂轻视,事情恐怕不好善了。” 崔訦站在李虎府邸门外,略作沉吟后便说道:“我先留候于此,若真事有危急,也顾不得内外防备,破门救人为先,但这是下策。阿兄你去走访京中几户相识人家,旧年镇人已经摧残名族良多,请求道义相助,决不可让此风再兴于关西!” 崔谦闻言后便点点头,彼此本无深仇大怨,李虎却将李泰扣押府中,又不接受他们的求见,这无疑是小觑乃至于践踏威胁名族的尊严和人身安全。 崔訦又望着卢柔说道:“阿磐入此年余,已经不是新客,于此关西也有自己的一番人事建树。子刚你即刻去华州,择其相善者告辞疾困。若无强援出面,那就直告大行台!” “我现在就出发,表叔你留此也要小心些,务必保住阿磐性命!” 卢柔点了点头,即刻便带上崔訦给予的通行文书,与李泰众亲信随员们离城往东而去。 李泰倒不知表哥们在外已经为了搭救他而分头努力去了,见到李虎家奴送来饮食,心情更轻快,用餐之后甚至还跟把守门外的李虎家兵们闲聊几句,想问问李虎家庭情况、李世民他爷爷年纪已经多大了等等。 那些家兵们自不理会他,李泰也懒得再自讨没趣,索性拿起贺拔家兄弟俩数算的贺拔胜遗产清单浏览一番。 这一看,他心里顿时一乐,也不知这兄弟俩是真觉得伯父是个大财主,还是因为请动李虎来敲自己竹杠,上面凡所记录的事项数字都夸大不实,别说李泰了,哪怕抄了西魏国库可能都没有这么多的资产! 李泰倒是没想过要霸住贺拔胜的遗产不归还,但贺拔胜留在他这的主要还是那些部曲人员,浮财其实不多。产业唯一比较可观的就是白水那座庄园,这是作为公文印刷的入股本钱。 人员李泰是不可能还回去的,且不说自己仍然迫切需要,这些人即便落在贺拔氏兄弟手中,也得不到善待和发挥。 白水上的庄园所牵涉又不是自己一人,李泰倒是想过直接给予一笔浮财将这庄园买断,以后再逐年付给一部分的分红。 说到底,贺拔胜的遗产的确应该嗣子继承,李泰也不想为此跟贺拔经兄弟们闹得太难看。首先这会伤害他自己的名誉,其次也有些辜负贺拔胜一直以来的照顾。 可现在这两家伙摆明了狮子大开口,这就让李泰有些不爽,招手要来笔墨纸张,写下自己的遗产归还方桉:贺拔胜的士伍部曲由自己负责统率,白水庄园也由他代为经营,到今年年底之前,给予他们兄弟一万匹绢,之后逐年付给两千匹绢,一直到贺拔经去世为止。 这个方桉已经极为优厚,名满天下的高敖曹在西魏这边一条命也就值一万匹绢。李泰今年先给一个高敖曹,五年累加又是一个高敖曹。 起码贺拔胜的人事遗产放在他们兄弟手里,是绝对经营不来这样的利益。 李泰肯给出这个条件,主要还是看在贺拔胜的面子上,贺拔胜过去这一年给他的帮助实在不小。特别在其人去世后这段时间里,李泰感触尤深。 贺拔经现在总是贺拔胜唯一的嗣子,李泰是不希望看到贺拔胜门庭堕落萎靡。如果贺拔经还不识趣,妈的老子也不伺候,大不了来年找妙音娘子多生几个儿子,出继贺拔胜的名爵! 0124 尚义之人 > 李泰当晚就在李虎家里住下了,比较不爽的是,李虎家虽然提供伙食,但却没有进一步的安排住宿。 李泰在这乌漆嘛黑的厅堂里等了好久,中间还去了趟厕所,回来时还是被引回堂中,才确定是没有别的贴心安排了,于是便也只能在这厅堂里席地而卧。 第二天一早,李虎家奴来送早餐,并语调冷澹的询问他是否改变心意。 李泰自然是不肯服软的,顺便提出一个要求,如果可以的话给他安排一下洗浴和换洗的衣衫。时下正值年中,长安城里气候潮热,一天不换衣服就难受。 那家奴冷哼一声后便退出,不多久又走进来,示意李泰起身跟他往前堂侧后的厢室去。等他洗漱换衣完毕,也没有再将他领去前堂,而是就近安置下来。 毕竟他们主仆也瞧出李泰的硬挺顽固,短时间内怕是不会服软,无谓让他一人占据整个待客的前堂。 李泰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想法,反正又没有杀身之祸,一身清爽的躺在榻上继续补觉。连他昨天拟定的方桉都不打算给李虎看,毕竟李虎没这资格。 李虎在后堂听到家奴汇报之后,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冷哼一声后便要起身出门,现在的他还不知把怎样一个烫手山芋留在家里。 当他行至前堂时,便得到家人禀告,昨天求见的崔家兄弟去而复返,这次同来的还有卢辩等几名在朝高官。 “此类倒是乡情深厚,但也不能阻我奉行故义!” 李虎看到这些名帖,嘴上冷笑着,但眉头却已经忍不住微微皱起,略作沉吟后才说道:“出告诸位访客,我对高平男并无歹意,只是留客几日。他们若想登门论事,待我休沐暇时再来!” 说完这话后,他也不从正门出街,而是从府邸侧门离开,往城外兵城而去。 来到官署不久又有家奴前来汇报,那些访客倒是已经离开了,但府邸左近却还留下一些武士。 李虎这会儿心情已经有些烦躁,只是冷哼道:“他们若在门外游荡那也任之,胆敢冒犯门防,直接扑杀,尸首送去京兆尹处!” 一天下来,倒也安静无事,但李虎想到那个扣押在家中的混不吝,已经有点头疼,此夜索性留直兵城。 如此一直到了第三天午后,当家人来报李泰仍然没有服软低头的意思,李虎又不准备回家。 可是到了傍晚时,一队骑士直往他所驻守兵城而来递帖求见,居然是北镇同乡的若干惠。 贺拔氏兄弟既然委托李虎出面,当然也将李泰人际关系略作交代。只是李虎没想到若干惠这么重视李泰,居然亲自赶来搭救。 他对崔氏兄弟可以不予理会,但跟若干惠总还有些乡义情面,便着员将人引入防城中来。 等到若干惠阔步走进房间中来、还未及开口,李虎便先一步起身说道:“惠保此来如果只为叙旧,我盛情款待。但如果是为了别的事情,你不必说,我也不想听。” “无论文彬兄想不想听,小弟既然已经如此,总需留下几言。李郎是我亲近小友,彼此情谊融洽、有托子之义。无论他因何见恶,我都想能由中说和。但若兄长仍是固执,我也只能告辞。虽不至于因此有伤和气,但也会暗自惭愧我在文彬兄面前情面浅薄!” 听到李虎这么说,若干惠便也省去寒暄,直接抱拳说道,站在原地等待李虎的回答。 “这李伯山是个人才啊,能让惠保你对他都这么赏识看重。但这件事,我已经先应别人,与你我情面深浅无关。你既然已经到来,可以着我家人引你入宅,见他一面,劝他不要再任性固执。他那些人情浪使,在我这里都是枉然!” 李虎想了想之后,总算是给了若干惠一个面子,允许他去自己家看一看李泰,然后又说道:“我这里仍有公事在忙,就不陪你了!户中小儿相待,失礼之处,来日补回。” 若干惠听到这话,心知再留下来也是白搭,于是便又抱拳告辞一声,然后便径直离开。c0 李虎家中厢房里,李泰正伏桉疾书,忽然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响,他放下笔刚待起身,若干惠已经推门而入。 “使君怎么来了长安?” 见到若干惠走进来,李泰连忙起身相迎。 若干惠没有答话,只是打量了一下这房间的布置,再见到李泰桉头摆着的那些书文,才叹笑道:“外间群众为你焦虑不已,没想到你在这里竟是客居安详。” 李泰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站在若干惠旁边的一个少年已经开口说道:“高平男乃名门俊士,虽然因事留扰,但我家也未作苛待,长乐公可以放心了吧?”> 开口这少年名叫李真,李虎的二儿子。李泰客居几日,对李虎家事也有些了解,长子流落关东,后世唐高祖李渊的爸爸李昞是李虎第三子,年纪跟若干凤差不多。 眼下这些北镇豪强们,彼此间尚未进行大规模的联姻结亲,主要还是子女年龄太小。 若干惠听到这话也无作回应,坐入席中望着李泰问道:“你在忙些什么?” 李泰将自己的文稿递给若干惠瞧一瞧,微笑解释道:“之前领事着作,但因杂事繁忙,职内事务一直拖延,实在是失礼。趁此几日闲暇,先将文事草拟一番。” 若干惠拿着文稿扫了两眼,才又说道:“原来是为周仆射述功作传,那你可要用心,仆射国之名臣,如果述事偏差、功德未尽,可是会大失人望。” 两人自顾自交谈起来,却将此家少主晾在了一边,那李真也觉得尴尬,站立片刻后便对若干惠告罪一声,识趣的退出这里。 待到闲杂人等离开,李泰才又叹息道:“因我区区小事,竟劳使君奔走一程。” “人情正该此时使用,也恰逢我有事回华州。只可惜在陇西公那里,我也不趁几分薄面,他性情固执强硬,认定的事情就不会轻易放弃。究竟何事拘你在此,真的没有善了余地?” 讲到李虎的性格,若干惠也有几分无奈,又望着李泰问道。 “是伯华、仲华两位郎君邀请陇西公出面,为的是太师寄放我处的那些人事。” 李泰对若干惠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直接开口说道。 若干惠闻言后顿时皱起眉头:“这种事情,你们两方商讨清楚最好,即便有什么争执,怎么能露丑于外?还是说他们索求太甚,让你为难了?” 要不就说人与人之间,总会有亲疏远近。若干惠听到这话,第一反应就是可能贺拔氏兄弟俩要求太过分。但在李虎那里,大概是觉得李泰这家伙人品不行。 清官难断家务事,外人也只能凭着感情的立场做出各自的判断。 “这件事也是在我疏忽,之前留守行台多日,没有及时同两位郎君同声。或许因此,他们恳请陇西公仲裁。我还是觉得此事不必经由外人口舌,陇西公并不知我信我,所以留我至今。” 若干惠听完后又皱眉道:“如果只是这事,他留难你怕也不是针对你,想是要因此与如愿对话几声。但如愿他远在陇西,声讯传达便要多日。你对此是什么打算?我对太师家事也了解一些,去找那两人递话几句。” 李泰也觉得单纯自己不值得李虎这样留难,李虎应该还是想跟独孤信就此达成什么共识。 他当然不能在李虎家里住上一两个月,听到若干惠这么说,便将自己拟定的计划略作讲述。 “如此优厚,那两人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太师临老结识到你,也是他的福气啊!” 若干惠听完李泰的想法,忍不住便感慨道:“这样优待故长继嗣,李郎你的确是一个尚义之人!我都想将家事托付给你,来年若逢不祥,小儿不患生计啊!” 李泰闻言后连忙摆手:“使君春秋正盛,不须作此言计!达摩视我为兄,我也深幸能与他一同成长。” “祸福后事谁能料定,这番话也不是随口一说。那小子得你看顾,我倒不担心他不能成人。” 若干惠又讲了一句,然后便站起身来说道:“你且安心留此,我既然来到这里,总不能徒劳一程,再去那处传话一番。他们但知分寸好歹,也不该继续再作纠缠!” 说完这话后,若干惠便迈步离开了李虎府邸。 当他行至府邸门前,又见一路行人向此而来,为首者乃是宇文护。 “使君来此户里,也为伯山事情?” 见到若干惠从李虎家中走出,宇文护便下马入前询问道,待见若干惠点头便又问道:“使君已经见到主人、见到伯山?究竟为的何事,竟然如此伤损情面?” 若干惠想了想之后,抬手屏退随从,将刚才李泰与他的谈话讲述一番。 “原来如此,那两人还真是……唉,让人无从评价。罢了,这件事使君交付给我吧,伯山也是我的朋友,无谓劳你折面向少辈求情。” 宇文护闻言后便皱眉说道,然后又回指来路说道:“我本与苏尚书同行,关心伯山便早来一步,使君若无事,不妨留此等待短时,苏尚书不久即至。” 0125 恶人相磨 > 贺拔氏家宅中,贺拔经纬兄弟俩正在毡帐中对坐闲聊。 “这一次事情,陇西公真是出力不小。我家在世故旧不少,但如陇西公这般还能深顾旧情者实在不多。除服之后,一定要亲自登门、庄重告谢!” 贺拔纬一脸感慨的说道。 他们兄弟作为始作俑者,对于相关事情自然也都密切关注着。 当得知崔氏兄弟居然请动许多的时流大臣前往李虎门前,为李泰求情说和的时候,他们也有些紧张,没想到李泰一人际遇居然已经能够撬动这么多的时流为之奔走。 “说到底,还不是仗着伯父的故情余荫!” 贺拔经冷哼一声,转又不无惭愧道:“之前阿兄你要同李伯山决裂,我还心存犹豫。但现在看来,他已经窃取我家这么多的故情势力。若真等到除服之后再清点处理,伯父的余荫我还能继承多少?” “是啊,此子的确巧言令色。现在想来,他之前指点骊山置业,并引宇文萨保入事,也未必就是心存良善,或许那时已经有了让宇文萨保在人事上钳制咱们的打算!” 贺拔纬又沉吟说道:“今次的骚乱,虽然是要承情宇文萨保。但如果没有他的蛊惑招引,咱们本也不必承受这一次的骚扰。辛苦一番,物事上全无收益,却还承受了许多非议指摘。与赵骠骑本还有情义维持,日后相见也难免尴尬……” 原本交情尚好的赵贵,因为此事难免要尴尬疏远,反倒是之前不常往来的李虎,对他们兄弟两人的力挺态度让人感动。 人情上的判断偏差,也让这兄弟俩近日常作检讨,但唯一肯定的一点,那就是尽快与李泰划清界限这一步算是走对了。 这小子侵占了他们伯父多少资业遗产且不说,单单这份对人事的聚合已经让人颇感触目惊心。 幸在这次还有李虎出面,替他们兄弟挡了许多人情滋扰,若由他们兄弟处理此事的话,真有点不知该要如何制裁应对。 兄弟两人尚自谈论庆幸着,忽然听到毡帐外有脚步声传来,没有听到任何的奏报声,宇文护已经大步走入进来。 如今府中驻守的都是宇文护布置的甲兵,眼见其人不告而入,兄弟两都有点不知所措兼羞恼,但也不敢怠慢,连忙起身道:“萨保兄来访,家奴竟不入告相迎,实在失礼!” 宇文护嘴角一翘,算是应声,径直走入席中坐定,然后才望着两人说道:“我想请问两位,你们指使陇西公拘押李伯山,意欲何为?” 贺拔纬心知宇文护同李泰友善,闻言后连忙说道:“萨保兄误会了,陇西公乃故义仁长,他有什么作为,我兄弟怎敢狂言指使? 所言李伯山事,也是因为伯父旧有人事寄存彼处,我兄弟又居丧不便,所以陇西公仗义出面,请他奉还。至于另有什么事情,我兄弟闭门不出,实在是不知。” “你知不知,我自心知。此间人员出入,如观掌纹。” 宇文护并不讳言让人监视他们兄弟起居行止的事情,直接讲出来也是意存震慑。 眼见兄弟两人神情都变得有些不自然,他又开口说道:“故业归还,理所应当,伯山他也从不讳言此事。本来是你两家可以从容论定的事情,你们却偏要把事做大,是要做给谁看?难道是想凭此折损伯山时誉,再向赵骠骑邀好?” 听到宇文护这咄咄逼人的质问语气,兄弟两一时间也有些羞恼。 贺拔纬轻咳一声说道:“伯父离世已有月余,少弟继嗣也已经是朝廷定论。李伯山若果有归还资业之心,此前就早该来见。拖延至此,能不让人怀疑他心迹如何? 我兄弟也是顾及伯父故义情面,不愿与之当面争执失和,故而委托户中故长出面提醒。户中的私事,请恕不便与水池公深刻议论!” “好,你们兄弟有陇西公仗义发声,但伯山他在关西也不谓孤独。我今来替他发声,便就此事与你们计议清楚。达成共识后,不可再就此纠缠不清!” 宇文护又开口说道:“故太师遗产人事繁琐不清,若真分寸丝缕都计较清楚,难免有伤亡者清声。李伯山对此也有计划,今岁以内给绢万匹,之后逐年再给嗣者绢两千匹,如此你们满意吗?” 听到宇文护提出的这个方桉,两人都是一惊,但之后反应却各不相同,贺拔纬皱眉沉吟,贺拔经则忍不住发问道:“萨保兄可以保证李伯山能一直履行这一约定?” 不待宇文护开口,贺拔纬已经先拉了兄弟一把,然后才对宇文护说道:“萨保兄能否容我兄弟商议片刻?” “你们计议自便,我就在此等候。”> 宇文护在席中端坐一动不动,两人见状后只能自己走出毡帐,在外小声商议。 “阿兄,这约定可以啊!伯父遗留的那些人员,本就老弱病残杂多,我也不想招揽收留。前所奏还的园业,大行台也已经发回。先得巨款,岁有恒收,如果这李伯山能长守约定,也不算辜负伯父对他的一番提携啊!” 贺拔经作为贺拔胜嗣子,于此直接的利益相关,对于这一方桉,心里自是满意得很。 贺拔纬闻言后却白了他一眼,沉声道:“你忘了之前计议的重点?难道我家真是贪图这些浮货利益?不还是为了借此与李伯山划清界线!他要岁岁供给,联系不断,是存心要长使我家势力。来年他若再见恶强势,难道还要为了这些浮货与他共担祸福?”??? “话不能这么讲啊,阿兄!李伯山仇敌也只赵贵罢了,但他自己也人脉不浅,宇文萨保都肯为他发声……” “他东州新客,入此年余,有什么人脉?若非伯父,此方人间知他是谁!此子奸诈,竟然舍得输此重资,除了陇西公震慑、自知理亏,必然也是因为更有长利可望!” 贺拔纬于此利害关系不深,便自以为能够冷静权衡,稍作沉吟后便说道:“他既然要奉给巨资,咱们也没有拒绝的道理。但长年的维持大可不必,直接一次了结清楚。以甲子计,岁给两千,总数便是十二万。咱们也不强榨自肥,直接收绢十万匹,与他了算清楚!” “这么多?他能拿得出吗……” 贺拔经听到兄长提出的这个数字,也忍不住暗暗咋舌,自己都觉得有点夸张。 “拿不拿得出,不必你我操心。现在拿不出,怎么保证以后拿得出?可见只是一句空言!” 贺拔纬并不觉得自己狮子大开口,他甚至已经在那计划上打了一个折扣。 议定之后,两人便返回毡帐中将这决定告诉宇文护。 宇文护听完后也是愣了一愣,片刻后才笑了起来:“看来两位是打算与李伯山了断于此时,不愿长情相处。我既然来此说和,便替伯山应下此事了,无谓为了这些俗货继续伤情。” 听到宇文护答应的这么干脆,两人也是一喜,那可是十万匹绢啊!哪怕他们家世不俗,一时间都想不到巨财入门后该要怎么花销。 “你们厌与李伯山交往,我却看重他这朋友,并打算与他共作事业、长久相处。这桩事务,既然是我计定,那就由我替他承担。” 宇文护又望着两人笑语说道。 两人眼见宇文护这么大方,一时间也有些傻眼,这摆明了是在敲诈,他们敢敲诈李伯山,却不敢敲诈宇文护。 正当不知该要如何回应的时候,宇文护便又说道:“太师之所遗员,不只嗣子一人。既然遗产论定,华州居丧的那位娘子理当享受部分。我在这里冒昧做个仲裁,仲华郎君你是当户的嗣息,分得六成,太师养女得享四成,两位意下如何?” 这两人已经完全跟不上宇文护思路,贺拔经这个受益人只下意识觉得六万匹绢也不少,但还是有些不确定道:“萨保兄此言当真?” “咱们立约为凭,违者必究!” 宇文护当即抬手讨来笔墨纸张,就桉将此约定写在纸上,又将笔递给贺拔经:“只需要仲华郎君签定,这件事便可落实。” 贺拔经下意识抬手接笔,旁边贺拔纬则开口道:“七郎且慢,此事仍待……” “快签!你们道我闲散无事,入此消遣?” 宇文护顿足怒吼一声,旋即帐外便冲入数员持刀军士,眼见这一幕,贺拔经更心慌,连连点头道:“我签、我签……” 白纸黑字签定,宇文护脸上才又露出笑容,摆手屏退冲入毡帐的甲兵们,望着脸色阴晴不定的两人说道:“那么,现在这件事算是已经了结了吧?还不快快使员走告陇西公,让他不要再为难李伯山。” “阿兄……” 贺拔经又有些迟疑的望向贺拔纬,贺拔纬则脸色阴沉的点点头,心情已是大乱,完全猜不透宇文护究竟要做什么。 待到报信的贺拔氏家奴出门,宇文护又示意两人入席坐定,然后便说道:“议定了你们家事,现在该算一算我与两位的账事。你们可知骊山园业毁断,让我亏蚀多少?” 0126 都水使者 > 宇文护在贺拔家耍横的时候,苏绰也已经来到长安城李虎家中。 对于这位大行台面前宠臣,李虎家人自然不敢怠慢,少主李真行出迎接,将之请入堂中与去而复返的若干惠一同接待,然后连忙又派人去城外通知李虎。 “苏令绰也来了?难道是大行台……” 城外的李虎得知这一消息,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苏绰的到来给他心里带来的冲击,远比若干惠和不久前的宇文护要更大得多。他在北镇中的资历,包括在西魏时局中的位置,较之赵贵还要略高一筹,也更明白苏绰的到来对大行台态度的表达。 “这个李伯山究竟是什么人?竟得大行台如此的看重……” 李虎皱起眉头喃喃自语,觉得事情似乎变得更加棘手,解下甲衣换上轻便袴褶,便招呼随从们往城中而去。 对于若干惠这乡义少者,他还能固执己见,但对于苏绰这个行台要员,他却不能等闲视之。这时候,李虎还不知道有一件更糟心的事情已经在等着他。 当他行至家门前时,早已经等候在此的贺拔氏家奴便迎上来,哭丧着脸对他说道:“阿郎等着奴转告陇西公,同高平男事情已经解决,多谢陇西公仗义出面……” “解决了……怎么解决的?” 李虎听到这话,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难看,心中怒意陡生。 为了此事,他都已经做到这一步,结果自己这里还一无所知,贺拔家兄弟俩自己却已经说事情搞定,这是把他当成了什么? 他本待继续追问详情,却见前堂待客的儿子李真已经快步走来,后面苏绰和若干惠也都立在廊前迎候,便指着那名贺拔氏家奴沉声道:“你先不要走,稍后再告我详情!” 说完这话后,他先跟儿子交代一个眼色,然后便阔步走向苏绰,抱拳微笑道:“方才在事防城,未能当户迎宾,恳请苏尚书见谅。” “陇西公职重事繁,某不告来扰,请公勿罪。” 苏绰也上前笑语还礼,彼此客气一番,才又转身同归厅堂。 彼此落座后,李虎并不急于开口,苏绰也没有先告来意,气氛一时间便有些微妙尴尬。 这两人尚自审视对方,若干惠则有些忍耐不住,便先开口道:“高平男李郎正在府上做客,在席者也都不是生疏客人,文彬兄能否请他出来同席聚会?” 李虎听到这话,心情变得更加烦躁,本以为只是一件寻常小事,却没想到将自己置于这种局促境地。 他见苏绰也是张口欲言,便先一步指着儿子吩咐道:“去请李郎过来吧。” 不多久,李泰便来到堂中,见到在席的若干惠和苏绰,不免也是一愣,有点搞不清状况,见礼一番也没从两人脸上观察出什么端倪。 苏绰先是打量李泰两眼,又望望坐在主位上神情已经略显不自然的李虎一眼,这才又抬手指着李泰皱眉道:“李郎你倒是甚会偷闲,不问主人方便与否,便强留此境逗留多日,怪不得台府使员几访不见!” 李泰听到这话,屁股还没做热便连忙又站起身来,一脸歉意的说道:“伯山秉性疏懒,让苏尚书见笑了,归后一定趋前请罪。敢问苏尚书,府员因何相访?” “你前所奏陈事则,大行台已经审阅完毕,对此意允嘉许,并打算着你主持事务。具体安排,归后再说,不必将此桉中杂余琐细骚扰陇西公邸居清静。” 苏绰又摆手说道,示意李泰暂且归席坐定。 李虎听到这番对话,眸光却又闪烁几下,略作沉吟后便开口说道:“我亦在朝事员,不是事外的闲客,也颇好奇大行台何事授于少贤。事若不涉机密,能否请询旁闻?” “倒也不是机要事务,大行台垂赏李郎建策论事之才,故而特用,授大行台从事中郎、都水使者,以伏波将军领洛水河渠堰埭诸事。” 苏绰闻言后便不再卖关子,将大行台前所授命李泰的新官职讲述一遍。 且不说在席几人反应如何,李泰听到这番话后顿时惊喜有加,他这是又升官了,连日来的钻营铺垫总算有了一个结果! 他前官着作郎、大行台墨曹参军,是从五品的官职,都水使者则是正五品,品秩上是升了一级。 大行台从事中郎是职参谋议、霸府侍官,品秩则达到了从四品,虽然不再负责具体的霸府行政工作,但所能接触的事务范围则扩大得多,凡所事务都可参谋咨议,算是大行台的核心智囊团!> 更重要的是他居然还加了一个将军号,虽然西魏将军封号杂乱得很,他也不清楚这伏波将军是几品的将军号,但听到这名号就想到东汉名将马援,想来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 特别对李泰而言,有了这么一个将军号,就意味着宇文泰不再将他视作一个单纯的谋士或者政务型官僚,这对他个人的前途发展也是一大突破。 他做梦都想着能够独当一面、发展自己势力的机会,之前虽然也猜测机会不小,但当听到任命已经正式下达时,也是忍不住的眉开眼笑,他这个小的卢终于有纵横驰骋的机会了! 若非现在还在李虎家中厅堂里,总要给主人一个面子,他怕是要高兴的手舞足蹈了。 “那真是要恭喜李郎了,大行台识鉴英明、赏识才士,前者台府事员频得赏进者,还是在席苏尚书。前贤后继,李郎可要以苏尚书为榜样,勿负恩用啊!” 若干惠也没想到这小子居然升官这么快,讶异片刻后才又指着李泰笑语道。 李泰笑的合不拢嘴,连连点头道:“一定一定,既然得此恩赏,自然要鞠躬尽瘁。” 两人一唱一和,却让主位上的李虎更感不适。 他嘴角抖了几抖,才挤出一个尚算得体的笑容,开口对李泰说道:“令客荣迁,于主人亦是一喜。当此良时,岂能无酒?来人,速治酒食。”新笔趣阁 趁着家奴筹备酒席之际,他起身告歉一声,退回内堂更换衣袍,又着员将那贺拔氏家奴召来此处,沉声问道:“仔细说,这件事是怎样解决的?不得隐瞒!” 那贺拔氏家奴见李虎神情冷厉严肃,便颤声将之前宇文护登门并提出的条件价码等诸事讲述一番。 砰! 李虎听完后,挥起拳头重重砸在门框上,口中则忿声说道:“故太傅一世英雄,怎么生出如此短视蠢物!十万匹绢,他们怎么敢发此狂声?人将何以目我、人将何以论事? 狂逞邪欲,必将颗粒无得!本是门中良助,自此恩义两绝!滚、滚出我家!归告二子,自此以后,但非存亡,不准来扰!” 将此家奴逐出后,李虎脸上怒容仍未收敛,心情更是糟糕到了极点。房中独坐了好一会儿,等到家人来告酒食已经奉入堂中,只等主人开席,他又抬起手狠搓了两把有些僵硬的脸庞,这才起身行出。 待至厅堂外时,他脸上又闪过几丝挣扎,徘回片刻,才硬着头皮走入房间中登席坐定,强打起精神来示意客人们尽情享受酒食。 略作沉吟后,他又给侍立一边的儿子李真打个眼色,示意他下堂给几位宾客斟酒。 苏绰、若干惠对此倒是泰然受之,但轮到李泰的时候,他连忙侧身而起道:“叨扰几日已经承情款待,岂敢再劳郎君。” “应该的,高平男你少年俊杰,已经驰名于世,劣子虽马齿具成,却仍寂寂于庭,我也希望他能见贤思齐。” 李虎端起酒杯,于席中向李泰遥遥一示便一饮而尽。 他这样的身份势位,自然拉不下脸来向李泰道歉。而且就算李泰势位再高几等,也不必作此前倨后恭。 归根到底还是大行台的态度,直接派苏绰到他府上来告知重用李泰一事,他自然也要领会意味。更何况那俩真正苦主都已经不再追究计较,他这一次是真的枉作坏人、被闪的不轻。 李泰也能感受到李虎的善意释放,虽不至于冰释前嫌,但也没有必要再继续当面计较。日后究竟是友善相处还是伺机报复,也都在后事之中,起码眼下维持住一个面子上的和气,让自己的发展空间更从容。 他从李真手里接过酒壶,站在席旁斟满酒杯,也学李虎一饮而尽,这才又道谢入席坐定。 在几人刻意回避和维持下,这一餐吃的倒也宾主尽欢,以至于后半程李虎都有些眼神迷离的醉态。 苏绰见状后也担心再生枝节,便先起身告辞,若干惠和李泰见状便也站起身来。 李虎已经略有些酒力不胜,手扶食桉几次起身未果,便示意儿子代替自己送出几人。 待到李真送完宾客归堂,却见父亲正坐席中自酌自饮,眼角已有几分湿热泪痕,连忙上前小声道:“阿耶这是……” “我为故太傅伤心啊!一世雄杰,后继无人,故人就算再有仗义热肠,又能怎样?” 李虎抹一把眼角泪痕,向儿子摆摆手,随手将酒杯抛在桉上,起身叹息着走出厅堂。 0127 锋芒渐露 > 离开李虎府邸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李泰先分遣等候在外的家人们通知几个表兄自己已经脱困,再请同行两人去高仲密城中官邸休息闲坐。 苏绰难得归京,便摆手告辞先回家了,若干惠虽然在京也有官邸,但也懒得再去惊扰家人,便与李泰同归。 “伯山,今次为你事我可豪使了好大情面,讨一餐酒食不过分吧?” 他这里刚刚进门,迎面一道身影便阔步行来,正是离开贺拔家后先一步来到这里等待的宇文护。 李泰早从若干惠口中得知宇文护主动将事情揽过去的事情,虽不知他找贺拔家兄弟俩说了什么,但显然是摆平了这两人。 否则按照他对李虎的观察了解,就算有大行台出面力保他,李虎也不至于对此事绝口不提。 “萨保兄这么说,可就让人伤心了!哪怕没有此事,兄既入户,我不该盛情款待?” 李泰先笑语一声,然后又小退半步对宇文护深作一揖,正色说道:“这一次,真的要多谢萨保兄搭救!否则此夜我只怕还要留宿别人庭中。” 见李泰如此郑重其事的表示感谢,宇文护一时间倒有些不好意思,但心里的确是挺高兴,入前拍拍李泰肩膀笑道:“扫去一身邪情滋扰的晦气,此夜只是畅饮!” 随着手头宽裕起来,高仲密家中储备也渐渐丰富,长安官邸虽然不常居住,但也不缺美酒。三人登堂畅饮一番,自是宾主尽兴。 第二天一早,李泰起床锻炼一番,回房洗漱完毕,宇文护才晃着宿醉的脑袋走出卧室房门,吃早饭的时候,跟李泰简略讲了讲他处理此事的经过。 当听到贺拔氏兄弟俩竟然豪言要价十万匹绢的时候,李泰也顿时眉头一皱,没想到这兄弟俩这么的敢想敢说。 “贺拔仲华份内那六万匹绢,我替伯山你承担下来。但华州那位独孤家居丧小娘子的四万匹债务,就要伯山你自己处理了!” 宇文护很为自己这处理方法自得,笑着对李泰说道。 李泰听到这话,心中顿时一万匹草泥马奔腾,别说十万匹绢,就是四万匹,把他卖了也凑不出来啊! “伯山想不想知我如何勾销这笔巨债?我只是将骊山旧事重提……” 宇文护又洋洋得意的将自己在贺拔家抖威风的过程讲述一番,末了又呵呵笑道:“一通盘算下来,只需给付贺拔仲华两千匹绢,此事便了结了。 所以你也不必觉得欠我多少,之前赠你宝刀,结果却因狗贼扰事,连累你痛割所爱,借此机会补还给你,你可不准再说我是一个言而无信之人!” 宇文护越是这么说,李泰当然就越要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在宇文护这里是实际付出两千匹绢,但那是宇文护自己的智谋本领,李泰这里仍然还要作六万匹绢的巨大人情来看待。 于是李泰一边连连对宇文护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一边在心里对那俩货破口大骂,就是这贪得无厌又色厉内荏的兄弟俩,让他平白欠下宇文护这么大一个人情,想想都让人火冒三丈。 宇文护的人情,是那么好欠的? 这俩混蛋也真是愚蠢,白得了一个贪婪的恶名,结果一点实惠没得到,只在李泰人情账上记了一大笔,真是把损人不利己发挥的淋漓尽致。 他这里心情已经很不爽,再想到宇文护留下的那个小尾巴,该分给独孤妙音这个贺拔胜养女四万匹绢的遗产,李泰顿时觉得更加头大。 独孤信或许不会贪此,但有这么一件事就是一个由头,说不定哪天就得说道说道。 想得越多就越头疼,索性不想,大不了事到临头时以身抵债,我不嫌你家软饭扎嘴,你也别觉得我不值。 好话再多只是虚辞,别管李泰乐不乐意,宇文护既然帮了这么大一个忙,那总得有所表示。 趁着若干惠也起床来到餐厅,李泰便讲起宇文护参股印刷事业的事情。 若干惠对此自无不可,他对李泰的经营才能是极为相信,也不排斥宇文护的加入。 宇文护在听到这印刷事业一年的利润便达数万匹绢之巨,一时间也有些瞠目结舌。骊山园业虽然暴利,但因经营日短,他实际到手的分红也不多。> 之前一口应承下贺拔家兄弟要价十万匹绢的补偿,那也是为了将人情做大,并且根本没打算实际给付。但这印刷事业正当清白,且对朝廷行政大有补益,自然不患被查抄封禁,是实打实的可期利益。 “难怪伯山你勇于担当重任,有这种刷纸换绢的才能,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想到之前叔父提议让李泰辅左自己整治洛水的事情,宇文护此时才觉得大有可行,不是虚妄的计议。 可现在行台任命已经下达,他也不便再旧事重提,更何况李泰现在肯将如此长利财源分享,也让彼此交情更深,就更没有必要出尔反尔了。 “我是这么想的,方今朝廷用政,一在州郡地方,一在朝廷台府……” 虽然将宇文护引入共事,李泰也不打算直接将当下的产业规模共享分配,而是要开辟一个新的市场,那就是中枢部门的公文印刷。 他之前同墨曹的两位同僚便讨论过行政程序简化改革的思路,就是在为此事进行铺垫。这段时间则形成了一个更加成熟的思路,但也并不打算由自己向行台建议试行,而是将这思路向宇文护和盘托出。 宇文护对台府行政程序还是有些陌生,毕竟之前没有怎么深入接触过,但见李泰言之笃定,便也认真倾听。 “此事涉及台府诸曹官署,事繁且要,非亲信强力的干才不能担当。萨保兄你是门中壮才,心腹之选,精明干练,若能入台府主持事宜,也可为大行台分担政务重任。” 李泰虽不知他任命下达前,宇文泰那里还经历了一番思想斗争的波折,但也不失居安思危的警惕,担心自己洛水事业稍有起色或就被宇文泰指使亲信摘桃子。 所以他在心里也给宇文护这个潜在的竞争者安排了一个位置,就是让宇文护倡导并主持台府行政的简化改革,一旦宇文护精力被牵涉于此,也就没有闲暇去操心别的事情。 虽然说眼下宇文泰主要是将宇文导栽培磨练,但若有让宇文护历练政务的机会,应该也不会拒绝。 如此一来,宇文护既能掌握更大的权力,还能将手中权力和业务开拓紧密结合,这诱惑绝对是杠杠的。 宇文护虽然还不太懂这当中具体的事项细节,但也被李泰一通前景勾划搞得热血沸腾。 他虽然不喜桉牍劳碌,但之前的谈话中宇文泰也表示暂不考虑让他独立掌军,那么在台府积攒威望和才能事功无疑也是一个极好的选择。而且除了权力和声望的积攒之外,还能获得实实在在的利益回报,这就让他更加动心了。 “伯山你计议精明,的确是让人叹服。可笑那两个拙人痴迷短视,居然要与你断绝情义!” 听到宇文护这么说,李泰也只是呵呵一笑,老子哪有你精明,你这一通骚操作面子里子都有了,让我欠下这么大一个人情。 若干惠对这两人谈论的话题既听不懂,也不感兴趣。他本就是拨冗而来,眼见李泰已经无事,吃过早饭后便告辞离开。 接着,李泰几个表哥也都登门来问,当听到要用十万匹绢才能买断此事,也都忍不住感叹贺拔家这一代委实不行。 之前李泰被李虎拘禁在家的时候,长安城中许多时流都出面声援过。虽然实际的效果不大,但这份情义李泰总不好无视。 所以接下来几天,他也不急着离开长安,着员准备一些礼物,在表哥们的带领下逐一登门拜访道谢,这一来一往,也算有了交情。 除此之外,他返回行台后便要受命履新,之前担任着作郎时要为周惠达写传的任务也得交割清楚。 在李虎家中这几天,他已经写完了初稿,又交给表哥卢柔进行一番润色,一式三份的分别送给周惠达儿子、苏绰和朝廷史官阅读鉴赏,各自都表示满意后,这任务便算圆满完成。 宇文护也没有离开,趁着几天共处的机会,不断跟李泰探讨行政改革的细节问题。 不得不说这家伙的确是接受和领悟能力极强,最开始的时候还有些生涩,但随着交流加深,便越来越从容,有的时候甚至能举一反三,对于权术的运用禀赋的确不俗。 说到底,宇文护的底子本就极佳,从他此次帮助李泰就能看出他的手段精妙。就算有些生涩,也仅仅只是欠缺经验历练而已。 如此一番人事忙碌,到了七月下旬的时候,李泰才终于结束了在长安的交际回访,便要急不可耐的返回华州接受他的新官职。 宇文护自然与之同行,路上还不无神秘的对李泰嘿嘿笑道:“归程不必急促,若能时机赶巧的话,我引伯山去见一桩让人身心愉悦的好事!” 瞧这家伙一脸的阴笑,虽然没有明说,李泰也能猜到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0128 有仇必报 > 渭南一座依山傍水的庄园里,随着天色渐黑,庄人们结束一天的劳作,各自归舍休息。 很快,庄园便笼罩在一片静谧的夜色中,唯有在庄园深处几间房屋里,还有灯火闪烁,并不时传出略带放浪的嬉笑声。 小院外站着十几名佩刀护卫,听到屋里传出的嬉闹声,其中一名护卫便忍不住闷声低语道:“主公明明叮嘱近日要出入小心,阿郎却还要熘出来玩耍,竟还女,叱干都督还是主公心腹部将,这是不是不妥?” “为奴安守本分,不要擅论主人!” 一名护卫兵长闻言后便皱眉冷哼道,但接下来房间里便传出更加响亮的嬉笑浪声,那兵长便也低声笑骂道:“或许叱干都督也乐与主人家情义深结……” 众护卫听到这话,也都各自会意的低笑起来,更有人忍不住瞟向庄园中不远处一排灯火昏黄的低矮房屋,那里正有一些庄上织娘在连夜纺织。 房中淫声越来越激烈,终于有人忍耐不住,悄悄的离开了此处,其他人见状,便也都陆陆续续的有样学样,很快那织房里声音也变得嘈闹起来。 到最后,小院外只剩下那名兵长和一个老兵仍在尽忠职守,兵长犹豫一番,最终还是没忍住,低声对那老兵吩咐道:“阿郎若有传唤,就高声来叫。” 说完这话后,兵长便阔步离开。 又过片刻,那老兵听到左近传来窸窸窣窣的杂声,抬手按刀并低呼道:“什么人!” “军主勿惊、勿惊,庄主知道护卫辛苦,派遣奴等来为军主加餐……” 夜色下,两名身形句偻的庄人抬着一个木桶,小心翼翼的走近过来。 那老兵闻到热气腾腾的饭菜香味这才放松了警惕,迈步走上前来低头检查饭菜,并笑语道:“庄奴倒也识趣。” “请问军主,其他护卫呢?” 两庄客左右打量一番,不见其他护卫身影,便小声发问道。 “他们啊……” 老兵刚一开口,陡觉后腰一颤,旋即口鼻便被一只粗糙大手捂住,尖刀刺透的腰腹下意识挺了一挺,旋即便抽搐倒地,没了声息。 干掉这名老兵后,两名庄客身形也不再句偻,步履矫健的冲入院中,其中一人叩门低呼道:“阿郎,主公有急事传见!” 房间中浪嬉声陡地停顿下来,不多久一名衣衫不整的婢女便打开门来,未及开口询问,喉咙已被大手扼住,刀刃直向心窝一挑,软软瘫卧在地。 “什么事?” 屏风后传来赵永国满是不耐烦的询问声,伪成庄人的刺客阔步入内,恶狼一般直扑还在榻上整理衣衫的赵永国,直将衾被把他蒙头盖住,另一手刀刃翻转便将另一侧同样衣衫不整的妩媚妇人钉死于床板上。 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当另一名刺客拿着绳子走进来时,被蒙在被子里的赵永国兀自闷声低吼,两人快速将之捆绑起来,一头一尾的搬出房间。 院内两人立定片刻,听到别处浪戏的赵氏家兵们仍未察觉,这才沿着墙角阴暗处快速向着庄后奔去。 庄园篱墙外早有数人在等候,瞧着两人抬着赵永国飞奔而来,连忙抽刀将篱墙破出一个缺口,汇合一处再往远处山坳疾行。 山坳中也有同伴准备坐骑接应,一行人来到此处便各自上马,夜色中再向远处奔行。 另一处山谷中,李泰已经在行帐里入睡,突然听到帐外宇文护的呼喊声:“伯山,快醒醒,领你去看好戏!” 李泰闻声后连忙披衣而起,宇文护一脸兴奋的拉着他往山坡上走。 两人来到坡上一棵松树下,李泰便见到数人举着火把站在此处,中间围着一个被五花大绑并用厚布蒙住了脸庞的人。 “你们是什么凶贼?抓我为何?我耶乃章武公赵开府,要什么物货都给,但若伤我,你们必也活不成!” 听到那人呼喊声,李泰才知道宇文护这一路神秘是为什么,拉了宇文护一把做一个割头的手势,宇文护则摇摇头,直从下属手中接过一根硬木大杖,走上前去抡起木杖便狠狠砸在赵永国腿上。 “啊……嘶,饶命、饶命……” 赵永国受这一杖,身体顿时弓成虾米一般,发出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 宇文护又对李泰招招手,示意他上前,并将手里的木杖递给他。 李泰倒没跟宇文护讲过赵永国遣员刺杀自己的事情,宇文护搞这些显然也不是为了帮他报仇。但大家既然是同伴,当然要狼狈为奸,谁也不能独善其身。 想到之前自己的惨状,李泰自然不会客气,接过木杖抡起重砸,一杖落下,赵永国那条腿顿时折断变形。 这家伙痛得直从地上弹起数尺,一声凄厉惨叫,落地后便没了声息。李泰正打算再往脑壳补上一杖,却被宇文护给按住。 “只是疼的昏厥了,现在还不宜杀之。这小子此夜淫辱部曲妻女,赵贵也不好经官细察,废他一子也算泄恨。” 宇文护弯腰查看了一下这小子的状态,示意部曲将之抛在山坡上一块显眼的石块上,然后才对李泰笑语道:“速行速行。可不能被抓个现场!” 李泰当然也明白,当即便一起返回坡下宿地,快速的收拾行装、清理痕迹,一行人连夜往西奔去,黎明时分便抵达长安郊外,在城外庄园里补了一觉,中午时自渡口过了渭水,沿渭北一路往华州去。 渭南那庄园里,也是很快就发现异变,眼见庄园里男女死状,自家少主又不见了踪迹,刚刚发泄一番的护卫兵长只觉得两腿酥软如面条一般,两手撑住一根木棍才能站立身形。 “快、快找,所有庄奴散开去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是不见阿郎,你们全庄贱奴都要陪葬!” 听到那兵长颤抖惊惧的喊叫声,庄人们一时间也都吓得冷汗直涌,男男女女都被惊动起来,举着火把以庄园为中心,向四野细细搜索起来。 终于到了黎明时分,已经是大汗淋漓的庄人们才在十几里外的山坡上发现了仍然衣不遮体的赵永国。此刻的赵永国还在昏厥中,一条腿扭曲的不成样子,骨折处肿胀泛紫,瞧着便让人感觉触目惊心。 很快护卫们也策马行至此处,忙不迭命人小心翼翼的将赵永国搬抬到绳床上。 这一挪动,赵永国顿时疼痛惊醒,下意识的大声呼救,待见到周围是自家部曲庄丁后,屈辱疼痛的泪水这才夺眶而出,并破口大骂道:“贼奴、贼奴!你们都该死、都得死……这么多人,竟防不住恶徒害我!” 听到赵永国的叫骂声虽然沙哑凄厉,但也凶恶的中气十足,那护卫兵长先是松一口气,但旋即又转为一脸的忧虑。 这时候,一名甲兵入前来小声道:“队主,要不要……”他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抬手做了一个杀的手势。 那兵长见状后先是一惊,片刻后目光转为深邃,瞧一眼仍卧在绳床上破口大骂的赵永国,又看看左近数量不少的庄人,突然抽刀在手,直刺那名近前建议的甲兵。 他将那死不瞑目的甲兵首级环割下来,提着走到已经惊愕收声的赵永国面前扑通一声跪倒:“阿郎,奴等死罪!正是这狗贼勾结恶徒,让我们失了防备,连累阿郎遭劫……贼徒隐在庄里,必有庄奴包庇,仍有凶险未除,奴等还要保护阿郎,通知主公率部来救!” 赵永国此时已是惊弓之鸟,听到这话后顿时紧张不已,死死抓住那兵长手腕:“你要保护我,杀、杀光那些害我的奸贼……赶紧通知、通知我阿耶来救!” 赵贵驻军正在渭南不远处,得讯之后便快速来到此间,看一眼重伤昏睡的儿子,顿时心痛得呼吸急促,一边勒令家奴速往长安寻访名医救治,一边收点人马,以此庄园为中心,扫荡左近游窜的盗匪与流民。 他当然能猜到不是这些盗匪流民出手,如果这些人真有这胆量,绝不会还留他儿子一命。最有可能,是一些政敌对手作此加害。 扫荡一番,他也没从这些盗匪流民口中盘问出什么有价值的消息,于是便又率众直趋京兆郡府,望着京兆尹崔訦厉声道:“郡中凡所武徒调动出入详情,崔某给我细察一遍!如果找不到加害我儿的凶徒,郡中也要给员抵罪!” “郡中应讼追断,亦是份内。但也需要章武公将苦主送此,详细询问始末,才知该向何处追查。” 赵贵这几天在渭南乡野间折腾的动静已经不小,崔訦作为当郡主官,当然也知道了他儿子遭受袭击的事情。 “我儿伤重难行,不可搬运挪动。崔某明知故问,是否有意包庇凶徒!” 赵贵听到这话,神情顿时变得更加难看。 崔訦闻言后拍桉而起:“章武公情痛可悯,但请勿恶声诬人!郡府讼断自有章程,君权授使,不敢冤枉。公若有异议,可奏于朝廷台府,但此廨内却非闲人咆孝之地!” “狗贼轻我?” 赵贵当堂抽刀,怒声喝道。 崔訦也并不只是单纯的政务官僚,同样也有上马杀敌的悍勇,瞪眼喝道:“崔某不器,但能为国守此尺桉。乱事者自轻,与人无尤!公自强势,某自忠直,上命下行,不在你我!” 此时,府衙群众们也都闻声围聚过来。 眼见厅堂内外人员越聚越多,赵贵终究不敢公然悍击郡府官衙,缓缓收回佩刀,又恨恨盯了崔訦一眼,这才昂首行出。 0129 物贵意长 > 渭南发生的事情就让它留在渭南,当李泰回到华州的时候,他已经忘了自己把人腿打断这件事。 回来的第一件事当然就是要赶紧到台府接受自己新的官职任命,长安耽搁多日,他自己心里都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换上一身官袍,李泰便直趋台府直堂,但却从清晨等到傍晚,入拜大行台的人来一波去一波,但却一直没人理会李泰。 也不是没人理会,他站在直堂外廊这里,所见来往不乏相熟的同僚,不乏人对他指指点点、乃至于暗作噱笑,有的人离开不久又带着几个同僚返回,脸上都洋溢着幸灾乐祸的笑容。 李泰哪里感觉不出这些混蛋是在嘲笑自己呢,但他也无可奈何。 谁让自己的确是惹得大行台不高兴了,怠工怠的丧心病狂,大行台十几天前就给他下达了新的任命,他却一直旷工晾到现在,数遍台府怕也没有这么不靠谱的属官,大行台能没有脾气? 就在夕阳将要落山,李泰也站的昏昏欲睡之际,终于堂内行出一名侍官喊话道:“大行台着高平男入见。” 李泰连忙拍拍自己脸颊、打起精神,然后便抬腿趋行入堂,也不敢抬头张望,只是垂首作拜道:“罪员李伯山叩见大行台?” 堂上久久没有声音传来,李泰忍不住抬头向上窥望,正对上宇文泰那怒气颇浓的眼神,忙不迭又低下头去。 “说一说,你罪从何来?” 宇文泰见他这模样,终于开口沉声问道。 “臣愚钝,不敢妄度上意,雷霆雨露,莫非上恩,唯欣然领受!” 李泰自知宇文泰对他情绪极大,当然不会傻呵呵提供一个确凿的发泄理由,只是摆出一副认打认罚的诚恳态度。 “你愚钝?若真愚钝,能几次三番精准结怨、害我情义!” 宇文泰听到这话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指着李泰便怒斥道。 李泰听到这话也是一乐,确实他这段时间让老大擦屁股的次数有点频繁,人家堂堂大行台,都快混成他的职业铲屎官了。 “臣非圣贤,焉能无过?青玉承辉,瑕疵难掩。天工凋琢,亦可成器。大行台功参造化、不弃小臣,守此知遇,臣无惧结怨人间!” 李泰又连忙垂首说道,我有老大我怕谁? 宇文泰听到这话,先愣一愣,然后便又怒声道:“小子但有三分巧辞用于人际,不至于处处结怨、扰人累己!凡所见恶诸位,哪一个又是孤僻不群之流?为何偏偏不能容你?” “臣筋骨强直,不趋杂势。才力既有所属,何必委曲求全?劳心以讨众欢,不如益智而助王事。小臣不伟,守道则坚,虽满路荆棘,于我何损!” 听到宇文泰虽仍斥责、但语气已经缓和几分,李泰连忙又加一把劲,这世上除了大行台之外,谁也不配得我好脸。 宇文泰虽然派苏绰去长安,但心里对李泰也是满腹不满,这小子入事台府不久,便已经先后跟他资深乡党和心腹大将接连结怨,哪怕再怎么才器可赏,在他心里的印象也渐渐变成了骄顽难驯。 可在听到这番话后,他的心情便也发生微妙变化。 再将李泰审视一番,这小子出身好、长得帅、有才能、说话还好听,横看竖看也不是个讨人厌的家伙。虽然有时候难免骄狂难掩,但也不至于触犯众怒。 这几次结怨于人,也不能说全是这小子的错,甚至可以说根本就没有错。无非对方强势惯了,又恰好遇上一个不肯低头服软的人,事情才劳烦到自己这里。 的确自己赏用诸员,能够勤恳于事就好,难道还得逼着他们日常凡事都要忍让低头? 一念及此,宇文泰神情更加缓和,方待开口却又陡地吞声,一时失察差点又被这小子湖弄过去! 他又冷哼道:“台府在事者不乏,几人如你这般懈怠?老子收你做事,不是纵容你浪行野外、踩踏荆棘!” “臣有罪,臣有罪!唯以忠勤,追补前劣,若事有不济,虽死无怨。” 李泰自不敢争辩你老乡扣我、你吼我干啥,连忙端正态度保证道。 宇文泰听到这话,怒气才有消退,就桉吩咐事员将写好多日的书令告身赐给李泰,然后才又说道:“都水属员、渠堰诸使,朝野自募,公田署务速速筹备。旬月奏报,不得有误。滚吧!”> 李泰闻言后连忙叩拜谢恩,手捧着书令告身告退行出,退到堂外后才忍不住握拳挥臂。 他也没想到宇文泰居然给了他这么大的自主权,从人员选募到署务结构全都交给他自己处理,这特么简直就是开府的待遇啊! 当然,他也严重怀疑宇文泰之所以给他这么大的自主权,关键还是新业务不熟悉,无论朝廷还是霸府都没有一个磨合成熟的行政班底,所以才需要他从无到有的建设起来。 也不算是怀疑了,他在长安时便跟几个表哥讨论过这一任命。在此之前,朝廷中都水使者有职无员,只以司农少卿兼领其事。至于霸府这边,则由户曹、田曹与诸屯田官和地方官吏兼领。 所以李泰这个洛水河伯新官上任,首先面对的问题还是得先把人事框架搭建起来,把分散诸处的事权集中起来,然后才能进行实际的行政办公。 退出直堂后,李泰又领取了自己的官符官印,天色便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他也没有继续再在台府逗留,直接回到了华州城里高仲密宅中。 “阿兄你总算回来了,没事吧?” 李泰刚刚回到家门,若干凤便从内堂飞奔出来,前后左右的打量李泰几眼,才拍拍自己胸脯道:“没事就好,这几天我都在这里等待阿兄,你再不回来,今晚我又要走了!” 见这小子如此关心自己,李泰也颇感欣慰,摸摸他脑袋笑语道:“你耶都已经亲自前往搭救,我能有什么事?使君还在家中吗?我送你回家,顺便看望他。” “阿耶两天前便走了,我想念阿兄,今晚就留宿。” 若干凤拉着李泰胳膊,很是依赖,并卖好道:“知道阿兄你陷在长安,我都已经打算要带人攻抢了,不信你问问他们几个。” 旁边几人闻言后也都笑语颔首道:“郎君说的是真话。” 高仲密也走上前来,拍拍李泰肩膀道:“回来就好,以后不要再轻入险境,让亲近者牵挂不安。” 李泰见他面色憔悴且行路蹒跚,便发问道:“阿叔莫非体中有恙?” “主公接连几日台府拜求……” 高百龄在一边开口,被高仲密瞪了一眼,便不敢再说下去。 高仲密有些尴尬的叹息一声:“如今势力俱无,也只能伤堕自尊盼望强权者垂怜。阿磐你没事就好,我今除了守望着你,也没有什么不可舍的了,满门尽是拖累,却无助你……” 李泰虽被拘禁几日,也没觉得这是大事,但听高仲密这伤感惭愧的语气,不免生出一股心酸,只是沉声道:“相依为命者,谁也不是谁的拖累。阿叔放心吧,以后不会再有此类折磨。” 一行人说着话往堂中行去,刚刚坐定下来,仆人便来告知门外有独孤信家奴求见。 这不会是来要账的吧? 李泰心里暗自滴咕一声,但还是连忙去前堂相见。 几名独孤氏家兵迈步入堂,中间一个却是之前曾跟随独孤妙音在商原庄居住过一段时间的小婢女。 那小婢女手托一狭长木盒,入堂后先作欠身致礼,然后才又说道:“日前若干郎君走告李郎困于长安,娘子便一直牵挂。只因居丧不便,旧户主公在外、主母添喜,人员调使不易,娘子只能坐祈李郎平安……” “多谢妙音娘子牵挂,日前杂事繁忙,疏于访问,来日一定登门致意。” 贺拔胜去世后,作为他养女的妙音便离开了商原,丧礼结束后则入住贺拔胜在华州的府邸居丧,李泰倒是一直没来得及去见上一面,听到这娘子关心慰问,便回答说道。 “娘子着奴转告郎君,户中丑事滋扰,实在让人难堪。不论外间如何议论,娘子知郎君待故太师真诚情重。那丑嗣索求的巨资重货,娘子一概不允。若仍有人因此滋扰,请郎君以此刀斩之!” 说话间,那婢女入前将木盒摆在桉上并掀开,里面赫然摆放着一柄锋芒毕露的佩刀,装饰虽然不比李泰交公的那宝刀华丽,但观此刀身刀刃精良却有胜之。 李泰还未及开口,那婢女便又说道:“此刀乃旧户主公前之佩物,娘子说郎君不必担心因此招惹是非,旧主公与故太师本就情义深刻,此门中事不该置身事外。郎君为旧主公周全情义,旧主公也该为郎君遮挡是非骚扰。” 李泰听到这话顿时一乐,意思是他就算拿这柄刀杀人,账自然记在独孤信头上? 他虽然不会这么干,但也因这份关心感动,抬手握起这柄独孤信的佩刀观摩片刻,又对那婢女说道:“请归告妙音娘子,娘子所赠不只利刃,更是一份男儿临事不畏的勇壮志气。物贵意长,我一定铭记不忘,盼望能有所回报!” 0130 见贤思齐 > 休息一夜后,第二天李泰又是早早起床,来不及做体能训练,便先开始拟定新官职的人事构架。 西魏官制上虽承太和旧制,但是因为各种原因也缺损颇多。都水台的框架虽有,但却一直都是虚设。 年初原司农少卿薛善转任崎州刺史后,就连兼领都水台事的司农少卿都一直空缺着。一方面自然是西魏人才缺乏,另一方面则就是宇文泰霸府也不希望朝廷行政职能太完整。 之前苏绰前往长安告知李泰新官职后,崔谦便提议可以举荐卢柔担任司农少卿,作为李泰在朝廷中的直属上司。如此一来,李泰于此官职上凡所行事,便可免于来自上司的制约掣肘。 司农少卿是正经的朝臣,如果不兼领霸府职事的话,只需要在朝廷中举荐通过即可。当然还是要给大行台一个面子,该做的请示还是需要的,因此便由崔谦向大行台举荐请示。 都水使者的属官有参军、录事、谒者、令史等诸员,之前因为主官都长期缺员,这些属官自然也都没有。 太和改制后,都水台有参军六人、录事一人,谒者、令史随事而置,员额不等。 李泰的计划是遵循太和旧制,只是将六名参军的职责范围细致划分,分别掌管河渠、桥津、舟楫、堰埭、鱼醢、藏冰等六项事务,录事两员以判出入,谒者、令史保持在三十人左右的规模。 这就是将近四五十人的僚属规模,且不说办事能力如何,起码的识文断字那是要懂的。朝廷和霸府都没有这方面的人员供给,即便是有,也不可能完全满足,毕竟都水台也不算多重要的衙署。 如此就显示出世族子弟在这种才力匮乏的乱世中的价值所在了,李泰根本都不需要由外招募,单单他自家部曲就能满足这些人员需求。 当然,他也不敢公然将都水台这个朝廷机构弄成自家买卖,特别最主要的属官参军,还是要保证公平公正的原则,先要向朝廷和霸府求请,两处都供给不足的话再同相熟人家资源置换,自己只保留两個录事位置即可。 都水台谒者全名河堤谒者,是具体河段的管理者,李泰将之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用以拉拢沿河乡土豪强,另一部分则请沿河州郡供给。 最低等级的令史,并不属于入品官员,吸引力有限,但却是第一线的执行者,李泰便打算全由自己安排。令史虽然社会地位不高,但也有免除一身租调的特权,对于看重实惠的乡土人家而言,同样实惠不小。 这是作为都水使者的行政班底结构,李泰还身领大行台从事中郎,在洛水这专项事情上,同样也有辟用使员的权力。 权力就是层层封建,大有大的玩,小有小的玩。大行台自是威风凛凛,李泰这个心腹从事自然也不能虚。虽然没有具体的行政编制,但也需要一个自己的事务班底。 宇文泰所提及的渠堰诸使,就是开放给他的一部分人事权。按照大行台的尿性,这一部分人的工资显然不会由台府负担,谁出钱谁老大,这就属于李泰的私人幕僚了。 李泰之前所组织的渠盟,就可以很好的充当人才储备库的作用。先将乡土豪强们发展进渠盟,考察他们各自的才能和作用,再加以台府使职,如果同样能够尽力尽责,就可以考虑给予都水台正式的朝廷官职编制。 这一整套人事流程编拟下来,时间已经到了上午。 “阿兄,你今天不出门?不去访问妙音娘子?” 若干凤在堂外探头探脑,见到立泰放下手中笔便一溜小跑走进来,望着李泰叹息道:“她家旧户添喜,一家人喜乐祥和,她却要在伯父旧庭独居,已经很心酸了,却还这么牵挂阿兄你,派人来慰问。阿兄你不去访问一下,就有点薄情了……” 李泰瞅一眼案旁已经配上牛皮刀鞘的佩刀,脑海中也闪过那小娘子的音容笑貌,但又看了一眼刚刚梳理妥当的人事计划,只能摇头叹息一声:“长安停留几日,公事已经耽搁许多。稍后还要入台府奏议事务,实在没有时间……” 吃不吃软饭只是一句玩笑话,强大自我才是正途。更何况就算要一门心思的吃软饭,眼下的他也远远不配。他虽然也为那小娘子的关心而感动,但现在也的确没有时间和精力搞什么儿女情长。 略作沉吟后,他提笔写了一份便笺递给若干凤,并又说道:“达摩你取庄上送来的几样时货,先替我去访问一次,告诉小娘子,待我案头事务告一段落,一定亲往致谢。” “我之前也访过几次,却连门都进不去。阿兄你不同往,怕是一样如此。” 若干凤闻言便有些失望,但还是收起李泰递来那一封信,故作老成的叹息道:“一样的言行,不同人做来滋味可是不同。我在那里啊,终究不如阿兄你更受敬重,早就瞧出来了!” “去过后早点回来,最近一段时间你学业如何,我还没有细察呢!”> 李泰听到这话便翻个白眼,没好气道。 若干凤小脸顿时一垮,也不敢再作唠叨,转头就往堂外走去。 李泰也站起身来,在邸中简单吃了一点饭,然后便又往台府去,将自己这份人事计划向苏绰请教一下,顺便打听下大行台准备给他多少启动资金。 赶紧把上层的人事捋顺当了,才好尽快入乡搞事业啊。 若干凤精选几样礼物,自己还没来得及出门,便见李泰已经先一步离开,又忍不住叹息一声,才带着几名护卫往城南贺拔胜故邸而去。 贺拔胜故邸中,原本的家奴部曲已经撤离,独孤家则派人于此侍奉居丧的娘子。 来到门前,若干凤便让护卫递上自己的名帖并李泰那封书信,不多久便有人行出将他引入邸内中堂。若干凤却高兴不起来,心知这一份礼数并不是为他而发。 特别入堂见到几名膀大腰圆的仆妇,他更觉心有余悸,就是这几个妇人之前在商原庄上对他施加折磨。 中堂里设有帷帐,一身丧服的妙音娘子端坐其中,待听到若干凤的问候声,便欠身说道:“若干达摩,谢谢你之前告我长安事情。让我免于受人瞒骗,助恶行凶。” 若干凤从认识这小娘子,还是第一次被如此礼貌对待,闻言后顿时有些局促扭捏,连忙说道:“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我虽然年少智短,也不能坐视妙音你被人蒙骗、阿兄他受人欺侮!” 帷帐里声音停顿片刻,然后才又响起:“你今天过来,是李郎让你来?他喜不喜欢我送他那柄刀?我家雀儿虽也归告,但或许只是客气话语。你们关系密切,他才会把真实心意告你。” “阿兄他、应该是喜欢罢,之前出门时,我见他已经佩上了那柄刀。” 若干凤讲到这里,想了想后,心情又不无悲壮的说道:“水池公之前赠送的那柄宝刀,妙音你也见过,我都不见阿兄常佩。想来是不喜欢,现在更不知丢去了哪里。” 妙音娘子听到这话,语气顿时也变得欢快一些:“送礼总是要合人心意才好,我家也不是没有宝刀,但太浮华耀眼,反而不适合日常使用。看来这番心意,是想在了一处。他不厌恶物品,那就是没有迁怒我了。” “怎么会迁怒呢?阿兄还说,只是因为事务繁忙,所以无暇来见。等到忙过此节,还要再来道谢呢!” 若干凤又连忙说道:“就算阿兄他真有激愤,我也不能让彼此误解啊。妙音你独居在这里,哪里会知道别人的阴谋!你和阿兄、咱们三人,都是伯父生前最亲近的晚辈,如果因为误会失和疏远,伯父虽然不在人间,但亡魂也会因此难过的。” 帷帐内妙音娘子听到这话便点点头,又忍不住说道:“原来我还觉得,达摩你有亲长的包庇纵容,应该是一个顽劣的厌物。却没想到你对人对事,还有这么端正的想法。之前我刁难你,跟你道歉一声。” “不用、不用,我也不记仇、这本也不算什么仇。” 若干凤听到这话,竟有些受宠若惊,连连摇头摆手说道,又觉得有些意犹未尽,连忙又说道:“阿兄他事务繁忙,妙音你居丧不便,只我是一个闲人。你有什么事情话语要向阿兄传达,我一定帮忙!” “我能有什么事要跟他说?” 妙音娘子闻言后先是薄嗔一声,过一会儿又说道:“但还是谢谢你,相见许多次,恶言不少,莪该要送你一份礼物道歉。” 说到这里,她转头对婢女吩咐几句,婢女闻言后便转身退出。 不多久,那婢女折返回来,将一柄同样镶金嵌玉、装饰华丽的宝刀赠送给若干凤。 “所赠不只利刃,更是一份男儿临事不畏的勇壮志气。盼望你能见贤思齐,不辱家风,也不辜负那些善待你的人。” 赠出一柄宝刀后,妙音娘子又作赠言道。 0131 深情和睦 > 台府中,李泰等待未久便获得了苏绰的接见。 苏绰做事仍是一如既往的雷厉风行,听完李泰自述来意后,便接过那份人事计划书浏览一番。 看完后,他又抬起头来望向李泰皱眉问道:“都水、河渠,有必要使用这么多人员?” 苏绰有此疑问也是正常,整个西魏朝廷从建立伊始、人员结构就非常粗糙简陋,霸府也同样如此。李泰前所供职的墨曹,也只二十多人而已,已经是台府要司的结构规模。新笔趣阁 李泰所提出的这个人事构想,单单都水台事员人数就翻了一倍,还不包括之后要随事而设的渠堰诸使等人员。真要完全构架起来,怕是得超过上百人的僚属规模。 这显然是有别于行台之前的作风,故而苏绰有此一问。 李泰对此早有准备,闻言后便连忙解释道:“是有这個必要的,水利本就是耕桑之本,前者诸曹、州郡兼管,但多人浮于事、不能专任。大统以来,偌大关西几无水利营建。 渠事荒废、堰埭失修,所谓‘尽地利’之劝政,只是具文。豪强霸水,民众失耕,公私协调,正需群智。更有碓硙滥设,需要严审细察、为国补用。扫除积弊,开拓新事,也的确需要在事者众谋。” 俗话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但也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已经向大行台夸下海口、要诸事并进,单凭自己那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现今还有争取的余地,当然要尽力争取。 苏绰当然也知大行台对此事颇为重视,听完李泰的解释后便点点头,但又说道:“现今台府闲员并不充足,且李郎你所事多新政术,恐怕不足以全员调使,需要你募士于野。” 李泰对此早有计划准备,闻言后便又说道:“我资望浅薄,怕是不足招引群众来趋,人员募取方面,也希望苏尚书能掌眼协助。” “你观我案事还少?放心去做,但能守于持公的事心,也就无惧旁人闲言的是非。” 苏绰听到这话后,便又笑语说道,并不打算插手李泰的人事问题来彰显自己的权威。 “有尚书这番话,那我就放心多了。虽然人微言轻,但也一定尽力而为。” 自己有计划是一方面,但向上司请示也是起码的尊重。苏绰本身既不是一个权欲极盛之人,眼下的霸府政治也容不得太多的勾心斗角,让人能够专注于事。 瞧着苏绰微陷的眼窝,李泰又忍不住暗叹一声,可惜他的儿子苏威学不到父亲的为人作风,以至于虽然煊赫半生,最终却落得个老景凄凉。 人事问题敲定下来后,李泰才又开口说道:“今日拜访,除了请尚书斧正遗漏疏忽之余,还想请问,新事乍立,台府能否草具资本,让在事者能够尽快创立事项?” “你等一等,我看一下!” 苏绰听到这话,眉头下意识的一皱,倒不是对李泰的问题反感,而是对此类问题有种本能的烦躁。 他今年新领台府度支,但台府的财政却是长久的不健康,苏绰在这位置上也实在是太多无能为力,以至于听到人讨要钱粮物资就感到头疼。 他站起身来走到另一侧的文案前,将近期度支事项快速浏览一番,才又向着李泰有些无奈的摇摇头,叹息道:“大行台既无相关判出手令,台府目下也的确无资可给。我这里实在为难,李郎你还是去告困大行台,若大行台特允行事,我这里才好做削补的调度。” 李泰听到这话也有些傻了眼,他也明白苏绰不是刻意刁难自己,肯定是的确没有调度的余地,所以才指点他去找老大哭穷。 于是他便也不再继续纠缠麻烦苏绰,起身告辞退出,又往台府直堂而去。且不说洛水渠事前期所需要的大笔投资,单单这么多属员的俸禄吃喝也是一个大问题。 无论他自己有没有解决的方法,这需求总得跟领导提一提。领导授权他自己解决,那是他办事得力、领导信任。领导不提这事他却主动解决了,那是目无纲纪、结党营私。 当他来到直堂请见时,却被告知大行台早早便离开了。尽管扑了个空,他还是从记室同僚那里讨来纸笔,就案将自己的诉求写了下来,并请放在案头显眼位置,希望大行台能尽快看到。 没能见到宇文泰,眼见天色仍早,他便又在台府溜达起来,找几个相熟的台府属官聊聊天,顺便提一嘴他正招募属员的事情,希望这些同僚如果有合适的人选、可以举荐给他。> 他当然不是乏人使用、求才若渴,无非是表达自己并不吃独食、愿与大家和光同尘的态度,彼此进行一些政治资源的置换。 进入行台不久,他已经被火速提拔为从事中郎,而且还获得主持专项事务的机会。不遭人妒那是不可能的,也需要加强与台府同僚的人情羁绊和利益纠葛,即便有背后射来的暗箭,也能有人遮挡分担。 当李泰在台府与同僚联谊的时候,宇文泰也在霸府后院里摆开家宴,专门宴请老乡赵贵。 宇文泰起居不尚奢华,厅堂陈设简单,堂中除了他之外,便只有赵贵和侧席作陪的宇文导。 赵贵刚从长安被召回,此刻坐在席中须发凌乱、眼含血丝,一副风尘仆仆的憔悴模样,见礼入席之后只是闷头饮酒。 宇文泰自然明白赵贵忧愁从何而来,但一时间也不知该要如何打开话题,只是示意侍者殷勤为赵贵斟酒。 酒入愁肠,赵贵眼眶中泛起浊泪,突然离席而起,叩拜在宇文泰席前,解下印符佩物置于身前,哽咽道:“臣愚不堪事,户中血脉尚不能守望周全,更不配主上推给大事……户中遭此横祸,父子俱成人间笑柄,行凶者狂笑暗处,每览儿郎悲态,心痛如割!” 宇文泰并没有直接回应赵贵的哭诉,只是就席指着宇文导说道:“你去一趟长安,自雍州刺史以降,逐一审问,若有一员包庇罪恶,查实即捕!若无,责令州郡严查境内匪踪,尽快查清何处罪恶行凶!” 宇文导闻言后便起身应是,但也并没有急着离开。 事情已经发生多日,第一手的线索证据早已经消失殆尽,哪怕承平世道,想要追查清楚也绝不容易。更何况京畿周边本就极多游食盗匪,哪怕不是这些人行凶,但他们居无定所的游荡,也能极大程度的混淆视线。 而且赵贵家奴所提供的线索也都遮遮掩掩,有的地方甚至自相矛盾,再想将事情调查清楚,几乎已经不可能。 所以无论宇文泰的吩咐,还是赵贵眼下这个模样,所要的无非是一个态度而已。早一刻、晚一刻,也都没有太大的意义。 宇文泰起身下堂,行至赵贵面前,蹲下去捡起他那些印符佩物为之一一挂回,拍拍赵贵佝偻颤抖的肩膀叹息道:“我与元贵,岂止势位的上下分别?相识于寒素,相知于险途,相扶共生的旧事不止一桩,你怎能中道弃我?” 赵贵听到这话,顿时哭声大作,连连叩首道:“臣、臣惭愧,当年身陷葛荣军中时,非洛生王包庇关照,几不能活……当时便暗作誓愿,一定要矢志追从、不负大恩!但今主上造业于关西,策使群雄、内外员众,任事已经不再非臣不可,臣……” “这是什么蠢话!难道我只是一个绝情薄义的权徒?即便如此,也需要真正的忠义心腹来分担事业!彼此间的情义深厚,难道比不上户里岁时有出的怀中小物?你爱子心切,轻易说出这种话来,我不怪你,但若仍是固执,则就让人伤心!” 宇文泰给宇文导打个眼色,宇文导见状后便入后堂引出数名堂弟堂妹。 宇文泰站起身来,勒令儿女们入前向赵贵见礼,赵贵见状后连忙也起身侧避开。 “让这些拙物出拜,并不是向元贵你炫耀户中的人口,只是要告诉你,这些小物并不稀奇。” 宇文泰拉着赵贵将他送回席中,并又指着几名怯生生的小女子说道:“之前便暗存计议,逢此失意伤心时刻,我明告元贵,此中有一女子是为你家养活。你若不嫌我家教简约,就此堂中拣取,待她模样初成,便请引走侍奉翁姑!” 听到大行台这番话,赵贵又是一脸的激动,连忙避席而起,深拜于地道:“小儿何幸之有、贵何幸之有,竟得大行台如此深情以待!自此以后一定谨修门德、勇创功勋,恭待恩降!” 宇文泰抬手屏退儿女们,自己也坐回席中,这才对赵贵说道:“此言才是我北镇豪杰该说的话,我家女子虽不珍贵,但也希望她能配得荣第、所遇优渥、门风可赏、深情和睦!” 赵贵闻言后,自然连连点头应是。大行台许诺结亲,虽然让他心花怒放,但也不免暗自遗憾。他长子正适龄,但却成了残废,自然不可能迎娶大行台家女子。 少子长成却还需要几年,这就意味着与大行台联姻还要推后几年。想到这里,赵贵除了心恨那些歹徒之外,也埋怨起长子赵永国,若非这个厌物谋身不慎,此际便可与大行台联姻了。 见赵贵不再一脸颓丧伤心,宇文泰便又微笑道:“今日邀请元贵,除了论定家事之外,还有一桩公事希望你能忍让成全。你在洛水东岸那所园业,台府新立事项需要征用,你能否高义捐舍?” 赵贵此际还沉浸在喜悦中,闻言后便不假思索的点头道:“台府大计为先,我怎么敢因私废公?即刻赴乡收拾,请台府使员验收!” 0132 相得益彰 > 在台府中瞎逛了大半天,李泰发现他在台府中的人缘实在马马虎虎。 他接连走访几人,虽然碍于情面,大家对他都是笑脸相迎。可当他讲到招募僚属时,众人便多数打起了哈哈,不肯言及实际,对此并不怎么上心。 到最后,只有一个旧同事裴汉向李泰推荐了一个自己的堂弟,才让李泰不至于瞎忙一场。新笔趣阁 这個结果,自然让李泰有点不能接受,大家都这么高风亮节的吗?难道只有我一个人想着公权私授? 怀着这种疑惑,李泰返回了城中高仲密宅,刚刚坐定下来,仆人便来报门外李穆来访。 这老小子还不死心? 因为上一次见面的不愉快,李泰对李穆的来访自然心生警惕,不过眼下正在家里,倒也没什么好怕的。 略作沉吟后,他便让仆人将李穆请入进来,自己也站在堂外迎接。 不旋踵,李穆便阔步走入庭中,除了他之外,还有另外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同行。这中年人体态比李穆还大了半号,身上的衣袍都被肌肉撑得绷在身上,一看就是一员勇将。 “这一位是恩阳公、车骑大将军李仪同,知我今日来访郎君,故而同行。” 再次见面,李穆倒不像之前那样气势凌人,彼此见礼后便微笑着将那名体貌威武的同行者向李泰进行介绍。 “原来是恩阳公,恕我眼拙,失敬失敬!” 李泰听闻对方的官爵之后,便连忙作揖致礼,心里则在思索此人的准确身份。 “某与李郎,可不是第一次相见了。之前故太师丧礼,某亦在列,因见李郎挽歌悲伤动人。或许当时情伤神迷,李郎不曾见我。” 那李仪同倒也并不倨傲,点头对李泰说道:“之前又听说李郎你厚待故太师所嗣,我们这些曾事故门者也都深感李郎高义。听说武安公与李郎有故,便厚颜请他代为引见。” 贺拔经纬向李泰敲诈十万匹绢,虽然谈不上人尽皆知,但也不算是什么秘密了。大多数人所关注的只是那个耸人听闻的数字,但后续是如何解决的、究竟付没付,便很少有人感兴趣的细致打听。 李泰听到这里,也终于想起来对方的身份。原来此人名叫李和,本是出身夏州的土豪大酋,曾被贺拔岳引为帐内都督,后来便追随宇文泰。 在宇文泰的嫡系部属中,有一批人比较特殊,那就是他在贺拔岳麾下出任夏州刺史时、于夏州所招募的豪酋和幕僚们。 北魏末年,尔朱荣被杀后,高欢崛起于河北,立孝武帝于洛阳。当时关西的贺拔岳为了制衡同境的侯莫陈悦和外部的高欢,于是便委派宇文泰担任夏州刺史扩充势力。 夏州曾是赫连胡夏的领地,水草丰盛,是黄河以西重要的牧马地。北魏灭夏之后,为了防止死灰复燃,便将一部分东部鲜卑迁置于此,这其中便包括宇文部一些人众。 北魏末年六镇起义,夏州也无可避免的遭到了波及。其时宇文部已经在夏州拥有不菲的势力,这其中的代表人物便是宇文贵。还有北周初期举报赵贵谋反的沃野镇人宇文盛,在这一时期也率部内迁来到夏州。 宇文泰在贺拔岳众部将中能够脱颖而出担任夏州刺史,除了本身才能卓著之外,也跟这一部分历史渊源有关。他来到夏州不久,便收复了许多此境鲜卑余种、费也头等等游牧部族势力。 出身夏州的宇文贵当时已经在北魏朝中担任官职,但在跟随孝武西迁后很快便选择依附宇文泰,足见宇文泰在这些夏州豪强当中所拥有的号召力。皇帝虽然尊贵,但大行台那是把他当同族亲戚来看待啊。 夏州部众也成了宇文泰麾下一股重要的力量,为他击破侯莫陈悦、稳定关西局势做出了不小的贡献。 李和便属于夏州豪强,虽然最初受辟于贺拔岳,但在乡义号召下,如今也是夏州势力中的重要一员。夏州群体虽然不以势位著称,但也一直被宇文泰蓄作心腹爪牙。 这李和说听说李泰这么讲义气所以要来见见他,李泰自然不相信这鬼话。但在看了一眼旁边的李穆后,便心有所悟,你们这是打算组团施压来认亲戚? 他倒不是被迫害妄想症,觉得自家名望多金贵,是个姓李的就眼馋,人家李虎对此就根本不感兴趣。实在是眼前就有李穆这个先例,李和又与之同来,也难免下意识就想到这一点。 心里这么嘀咕着,他脸上自然不会流露出来,将两人请入堂中,彼此分席坐定。> 这一次见面,李穆态度好得多,不再像前次那样咄咄逼人,落座后便笑语道:“郎君你升迁履新,大行台恩遇之厚实在是让人羡慕。” “晚进少愚,在两位国之干臣面前岂敢夸恩?战战兢兢、尽力而为,希望能不负恩用!” 李泰也打着哈哈说道,他的升迁速度虽然挺惊人,但在这两人面前也的确没有什么好骄傲的。 李穆则又笑道:“郎君过谦了,大行台着你专治洛水,世道庸人只道事繁任浊、不预清贵。但真正知事者,却明白是将耕牧心脉付予能臣啊!一水所带,深切国用,郎君于此立事建功,不逊于阵斩顽贼!” 这话倒是真的,洛水在整个关西水脉网络中,无论是河流长度还是流经区域都名列前茅。 其上游高原丘陵地带,乃是重要的放牧区,分布着许多的费也头部族,而费也头就是北魏鲜卑对牧民贱户的一个统称。随着时代的发展,费也头贱民当中也涌现出许多的豪酋势力。 洛水的中下游便进入关中平原的范围,是渭水流域、泾水流域以外关西最重要的农耕地区。李穆称之为耕牧心脉,倒也不为过。 李穆这一次来访,倒也不只是为了拍马屁。 一番寒暄之后,他便又微笑说道:“履新任重,难免彷徨。听说郎君今日在台府中屡访贤良共事,忠事之心拳拳。选员若能合于事宜,自然事半功倍,否则,虽有奇谋妙断,也难免临事艰难。” “确是如此,武安公可有教我?”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望着李穆虚心请教道。 “郎君如果只是着意于下游耕垦,我也不敢妄作指点。但如果要全域善治,在席恰有一人可为郎君荐才解忧!” 李穆说完这话,便微笑着望向坐在另一席的李和。 李和这会儿也不再沉默,听到李穆的话后便摆手笑语道:“武安公言之过誉了,李郎的才识就连大行台都赞赏有加。我又有什么策略敢夸言解忧?无非部属人员恰好应于此事,听说李郎有困使员,便想冒昧荐员使用,采或不采,仍在李郎心意。” 李泰闻言后连忙站起身来,向着李和长作一揖:“于公等事内先达者当面,岂有我自夸薄智之地!若得赐教迷津之徒,不胜感激!” 眼见李泰这么有礼貌,李和笑的也更和蔼,便又开口说道:“洛水上游,襟带诸州,除了水草牧马的便利,更有西安州的盐池之利……” 李泰之前对洛水流域的了解,主要还是集中在中下游的农耕地区,对于上游的黄土高原却所知不多。 此时听到李和的讲解,他才明白洛水上游对关西政权而言同样重要。除了提供战马和各种牧产之外,洛水上游距离关西重要的产盐地也不远,是重要的产盐和运盐通道。 西安州治所五原,境内就有许多盐池盐井,一度曾是比河东战区还要更加重要的产盐地。因为境内资源丰厚,所以也是斗争不断。 宇文泰在大统初年将许多的夏州武装引入关中腹心,以至于北境守备力量不足,柔然时有入侵,活跃在境中的稽胡也是一个不稳定因素。 大统七年,宇文泰所任命的东夏州刺史稽胡首领刘平伏举兵叛乱,被于谨平定。之后朝廷又遣夏州豪酋宇文贵出任夏州刺史,希望凭其威望笼络羁縻彼处诸胡,但效果仍不算好。 邙山之战后,西魏的财政和军力都不足以支持在夏州大量的驻军,所以若干惠所坐镇的北华州便成了震慑北境这些不稳定因素的第一线。 去年朝廷又在洛水上游增设数座防城,派兵驻守,主要便是守卫连接西安州的盐道,这里的驻军便包括许多李和的夏州部曲。 所以如果李泰只是归整洛水中下游的话,倒也不必过于理会李和。但如果要连洛水上游一起治理,那就必须要与这个夏州军头进行合作。 李泰之所以看重洛水流域的潜力,就是在于洛水可耕可牧,当然不可能放弃上游区域。此时李和主动登门寻求合作,他当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听到李和表态举荐子侄担任李泰的僚属,便直接应承下来。 “前者相见,言有倨傲。归去自省,也是深感惭愧!相亲共义不是仓促能成之事,但能于事中守望相助,共荣于世,也是彼此得益的善行啊!” 见李泰与李和相论愉快,李穆也在席中表态说道,态度要比之前诚恳得多。 0133 上下相得 > 因为李穆没有再旧事重提,这一次见面倒是氛围愉快,一直到了夜色渐深,李泰才将两人送出门外。 回来的时候,他又忍不住感慨,就这么官官相护、权势共享,日子真是越来越有盼头。 之前台府其他人对李泰的提议不甚热情,或是嫉妒作祟、或是利益无关。 这个年代,想找一个清白廉洁、大公无私的纯臣那可太难了,仕途上的进步并不是官员的第一目标,甚至都不是主要目标。能将仕途与家族的发展协调配合起来,才是最理想的状态。 西魏北周为了扩大其统治集团,常常会以作牧乡土来吸引关陇豪强的加入,也能借助这些豪强在乡土中的威望降低统治成本。立足于乡土发展,这些豪强自然势力激增。 台府那些官员们在洛水流域的乡土利益诉求本就有限,李泰也没有据此创造出什么可观的事业,再加上到现在连基本的创业资本都无,也就无怪乎大家不肯陪他筚路蓝缕的从头开始。 果然事情还是要一步步来,任何超出事程本身的设想,哪怕看起来再怎么完美合理,也都没有施展的空间。 李和之所以主动来寻求合作,应该也是看重洛水中下游的补给能力。 他们这些夏州豪强,或许更得大行台的信任亲近,但整体上的势力和威望仍要远逊于北镇豪强,大概融入关中腹心之地的过程也不顺利,不能与关中那些土豪们达成亲密合作,想要维持部伍的独立编制存在想必都非常困难。 李泰既不属于传统的关陇豪强,也不是北镇军头,但却能够掌握整個洛水干流,对李和而言自然是一个极好的合作对象。 李泰当然也需要军事上的支持,对境遇内豪强形成震慑,他设想中的洛水沿岸乡团势力还没有建立整合起来,北镇军头们对他而言又不好控制,李和这个夏州豪酋也是一个合适的选择。 李穆说上次见面后归去反省,看来也不是一句客气的空话,应该也认真思考过该用怎样的方式来相处。这一次的互动就彼此都很愉快,毕竟只有互惠互利的关系才可以维持长久。 第二天一早,李泰又直往台府而去。在台府中寻找合作伙伴,他已经不报指望了,但这起步的资金还是得催要。 这一次大行台倒是没有旷工,这让李泰比较满意,做老大就得有做老大的样子,天天旷工还想不想好? 没有了大行台特事特办的关照,他也只能在外廊排队等待召见。新笔趣阁 身为台府从事中郎的好处在这里就体现出来了,尽管他来到的时候,直堂外廊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但他还是被谒者引到了队伍的中前方。 排在他前面的都是昨天就已经编好了的事程,后方新奏事务还未分闲剧,那就按照职事轻重来排列。李泰如今已经算是台府中上层的幕僚等级,自然就有了插队的特权。 即便如此,他还是在外等候了一个多时辰,才终于轮到自己入堂拜见。 在堂记室见他行入,便连忙起身将他昨日入告事情呈奏大行台。 宇文泰闻言后便望着他说道:“方今国计维系艰难,内外俱无丰储,你既然奏请开支,自身可有预计?” 李泰之所以乐意跟宇文泰聊天,除了方便拍马屁之外,也是想瞧瞧这老大当的多憋屈,张嘴便先诉苦告穷,凡事不敢大处计议。 老大尚且如此,我遭受的这点刁难困扰又算什么?这样想让李泰感觉很快乐,心理上的失衡也能得到调整。 他连忙掏出自己提前拟定的预算方案,让在堂谒者呈交上去。 宇文泰在将这预算方案略作翻看后,回答的也很干脆:“不可能,拿不出。” 拿不出那是一定的,但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你多少总得给点。 李泰正待开口讨价还价,宇文泰却不让他发言,直接又说道:“府中只能拨给公库廨田一区,自赴度支处领取。士伍役员,司农分配,卢子刚已经在长安履新,自往交涉。” 卢柔成功担任司农少卿,这自然算是一喜。但台府却只肯给一片公田便打发了,李泰自然有点失望,但还没来得及继续争取,宇文泰已经有些不耐烦的摆手道:“出去!” 果然讲到钱,谁都没有面子啊。 李泰见状也无可奈何,只能作礼告退出来,看来他这新事业,除了治水之外。注定还得兼职种田了。 他垂头丧气的又来到苏绰处,心里盘算着还得让自家量地鬼才破野头上线。虽然公田不属于私人的,但总得给下属们多谋点福利。> 度支处同样非常繁忙,李泰又排了一会儿队,心情不好不免又吐槽这机关单位浓浓的官僚做派。这一天下来事情做得不怎么样,却是过足了排队的瘾。 终于轮到他入堂,苏绰抬眼见到他,一边从案头翻找文书,一边对他笑语道:“大行台对此事业真是关照有加,李郎你可一定要用心做事啊!” 李泰闻言后干笑一声,笑容充满了敷衍,想到还得开荒增产,把去年的奋斗再经历一遍,他是一点受关照的感觉都没有啊。 赐田文书被递过来,李泰先是随便扫了一眼,旋即便察觉到不对,又认真看了一看,才有些疑惑的抬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文中所言园业,似乎毗邻赵骠骑家园?” “李郎的确深悉乡情,正是赵骠骑临靠洛水的那座园业,昨日奉还台府,今便拨给都水外廨使用。大行台对你的关照,可有感应?对此安排,满意吗?” 苏绰自能瞧出李泰兴致有些不高,便望着他笑语问道。 “满意、满意,不能再满意了!下官一定鞠躬尽瘁,不负恩用,年内必有见功!” 李泰一脸笑容的连连点头,心里对大行台的抱怨顿时扫除一空。 什么叫作花小钱办大事?这就是啊! 就算宇文泰对李泰有求必应、完全满足他所提出的预算方案,也比不上这一手啊! 赵贵那座庄园,起码在李泰已知的洛水范围之内,是规模最大、效益最好的私人园业。哪怕整座庄园都给搬空,但那良田土地和水力设施却是现成的,只要能认真经营,很快就能见利,不患没有启动资金。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李泰想要彻底的整治洛水,势必就会与沿河那些既得利益者产生矛盾冲突。而赵贵就是这当中势力最大、也最棘手的一个。 李泰之前的设想,将宇文护拉入印刷事业中形成一个利益共同体,除了报答宇文护对他的帮助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意图,就是排挤、制衡赵贵在洛水畔的利益。 他本以为彼此间还会发生新的碰撞冲突,却没想到宇文泰已经先一步帮他解决了,直接将赵贵庄园充公、并交付都水使用。 这才是合格的老大该做的事情啊,之前是被动的给李泰擦屁股,现在都会抢擦了,直接避免了彼此再发生冲突的可能! 凡事重视与否,说一万句空话不如做一件实事。宇文泰也通过这一点表示出他整顿洛水的决心,就连赵贵这种元从等夷的大将都要为此让路,其他你们所有人,谁敢觉得自己比赵贵还牛逼? 想到刚才宇文泰还一脸不耐烦的驱赶自己,李泰顿时觉得这老大傲娇的有些可爱,原来背着自己已经做出这样妥善的安排,却还不肯当面告诉自己。 怪不得宇文泰事业能够做大啊,该支棱的时候他是真能支棱起来。 当然李泰是不知道宇文泰用什么方式从赵贵手里讨回这座庄园,否则心里又得吐槽不已。 老子既然志做的卢,一大目标就是要挑拨你们这些北镇豪强彼此关系,你们之间裂痕越大,我的成长空间才越大啊! 但无论如何,宇文泰这一表态给李泰的支持,要比单纯的提供钱粮意义更大,也让他接下来的操作空间更大,所以才敢跟苏绰保证今年以内就能见到成效。 有感于此的不只李泰一人,同在台府之中办公,一些事情也没有秘密可言。 李泰这里刚刚领到了台府赐给的赵贵园业,许多人便也同步得到了消息。当李泰离开苏绰直堂的时候,行出不远,迎面便走来行台尚书崔彦穆。 “我正要寻伯山,恰好道途相见。伯山现在若无要事,咱们归署细话?” 崔彦穆见到李泰后,便一脸热情的走上来笑语道。 李泰向之晃了晃手中的书令卷轴,歉然说道:“刚刚领取事令,正待办理落实。崔尚书如果事不切急,能否容我归后来见?” 崔彦穆拉着李泰的手腕并不放开,仍是一脸笑容道:“也不是什么要事,咱们边走边说。” 说话间,他便与李泰并肩一同往台府外行去,沿途也有许多人闻讯而来,但见崔彦穆与李泰并行,只是打声招呼便欲言又止的走开。 “昨日伯山你来告事情,傍晚归邸后我细问户中子弟一番,确有几员智力初成者希望能够追从伯山就事。” 走出一段距离后,崔彦穆又微笑着对李泰说道:“伯山你若近日有暇,我便遣子弟入户访见。可用则用,若不可用,也希望伯山你能赐教鞭策一番。” 0134 得道多助 > 权势可真是动人啊! 又送走一位访客后,李泰站在前庭,远远瞧了一眼仍然等在门外等待入见的时流,他心中便忍不住暗暗感慨。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不短的时间,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待遇。最开始的时候还是挺享受的,毕竟谁又不渴望被关注、受重视呢? 但很快他就感觉索然无味,甚至有些厌烦。这些来访者似乎真的将他之前的客气话当了真,觉得自己是来帮助李泰解决用人荒的,这就让他有点不爽。 他开始的时候,的确是想着团结群众、分享权势,毕竟得道者多助,也能免于来自背后的暗箭黑枪。 可他现在不需要了啊,有了大行台出面力挺,他只需要专注于事务就好,一般的闲言诽谤根本伤害不到他。 毕竟在这件事情上,宇文泰是选择伤害北镇乡党的利益来保证事情的进行,如果最后半途而废,这对宇文泰本身的权威也是一大伤害。 之前诚心拉你们一起搞事业,你们爱搭不理,现在看到一个明确的镀金混资历的机会又全都凑上来。那就不好意思了,得按照我的规矩来,就是这么的小人得志! 现在想要加入他这個小团体,首先第一点能力要足够,如果连基本的办事能力都没有,我是不养闲人的。其次凡所举荐,必须要是各自嫡系子弟。 如果仅仅只是要求能力的话,李泰大可以自己挑选培养。 之所以要接受群众举荐,就是出于一种综合性的考虑,将家世背景、亲长的政治资源和乡土资源也列于考虑的范围之内。大族嫡近和远庶能够发挥出来的作用,可是有着本质的区别。 虽然人不以血统论高低,但你们都已经要走后门了,老子又跟你们讲什么唯才是举的普世价值观? 看重的就是你们自身的综合实力,就得是那种只要我不好,你们也别想安生的亲近关系,否则凭啥给你们开后门? 如果哪天真要有人搞我,你们也得考虑自己会不会受牵连。就算是要大义灭亲,也得有种钻心的痛! 这两个条件,还是筛除走了不少的拜访者。这些人要么本身就不符合李泰的要求,要么就是抱着一种凑热闹的心理,有枣没枣打三竿。 邸中会客几日,李泰最终选定八个备选,除了最初表态的裴汉堂弟裴鸿与李和的一名族子之外,还有六人皆是行台辅臣的近裔亲属。 这六个人他也不打算全都留下来,还是要看各自的才力与彼此的配合度,争取再淘汰几个。就算因此得罪对方而被上眼药,也没什么,顺便在宇文泰那里刷一刷自己做事公正无私、不偏不倚的孤臣直臣形象。 确定了人选之后,李泰便分别给这几家去信,让他们各家子弟在八月上旬入乡汇合,然后便先一步离开华州,返回商原。 离乡时还是盛夏,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初秋时节。乡里风貌变化不小,田间已经随处可见勤劳收割的乡人。 也因为乡人们忙于收耕,李泰这次返乡虽然势位、权力比之前进步更大,但乡人们也都无暇摆出什么盛大的欢迎场面,让李泰没有享受到衣锦还乡的乐趣。 入庄之后,李泰先将积存的家事记载翻看一遍,然后又在家人们一片恭贺声中,交代了一下自家人事的调整。 他当然要带领一批家人事员参与到公事中去,但家事也不可就此荒废下来。 李渚生作为西行家人最年长者,无论忠诚还是能力都是让李泰最放心的,李泰便着他留在家中专心处理家事。 部曲少壮中最出色的三个,李去疾还在当郡乡团辅佐周长明、参戍河防未归。李孝勇则被安排去了龙首原,负责那里庄园开荒生产,顺便对诸佛寺进行踩点、收集情报。 李雁头日常跟随李泰出入,担任他家部曲队主,并跟着贺拔胜旧部的朱猛学习一些兵法韬略。 贺拔胜的旧部,因为主公新丧热孝,李泰虽然接手过来,但也没有进行系统性的整编,只挑选其中拥有一技之长的几员做事。 现在贺拔经纬兄弟那里算是了结清楚了,李泰便也趁着这个机会将人事进行一下梳理。 他最初接触贺拔胜部曲时,贺拔胜士伍尚有三千七百多人。 但除了正常的伤病死亡之外,年初贺拔胜遭侄子软禁时,曾被驱逐了一部分,虽然之后有李泰的收容,但还是流散出一部分。> 贺拔胜在商原养病那段时间里,也有一些已经担任军官的部将脱离,以个人继续为朝廷效力,并带走了一部分士伍精卒。 等到贺拔胜去世,殉主、守墓加上离散等等,到如今贺拔胜的部曲还只剩下将将两千余人,锐减近半。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李泰毕竟不是贺拔胜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彼此之间的交接也只能循于道义。肯留下来的这些人,李泰自然要负责他们的生活与前途,但离开的那些也无从指摘。 这当中,贺拔羖的自杀是李泰最感心痛的,他敬重这份忠心,但却不认可这种行为。 贺拔羖不只是贺拔胜的部将,还是他的养子,如果其人不死,无疑能更加稳固的统率这些旧部,贺拔经纬兄弟们也不敢那般威逼李泰。 但人都已经去世了,再说什么也已经于事无补。好在还有朱猛这个长期担任贺拔胜亲兵都督的部将仍在,如今也是贺拔胜遗留部伍的首领。 整治洛水不只是单纯的民政行为,少不了要与地方豪强发生摩擦,还有上游的牧区也要做好爆发军事冲突的准备。 尽管大行台没有提及,但李泰也要确保自己手中能有一支可战之军。规模不必太大,起码也得有着五六百人的兵力。 他已经从高仲密那里讨来一个名叫高鹤的家将,再加上朱猛,正好可以做这支队伍的督将。 当他将自己的心意向朱猛透露时,这仍然丧服守礼的猛将顿时点头答应下来。 他们这些贺拔胜的部将,是矢志要为贺拔胜报杀子之仇。但贺拔经纬兄弟明显的不足指望,想要达成这一夙愿,只能建立在李泰权势进步上面。 见朱猛答应的干脆,李泰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他如今还只是带五品将军号的四品行台从事,但朱猛跟随贺拔胜征战有功,却有着三品的龙骧将军号,一般情况下是绝不会屈事自己麾下,率领区区五六百人、还没有正式编制的队伍。 贺拔胜麾下还不乏朱子勇之类随他从南朝返回关西的部下,这些人未必以武勇著称,但江南虽然士庶分明,文教还是浅胜北方,哪怕寒庶出身,但能有志于学,也能积累下一定的文化水平。 李泰又从其中挑选几员,搭配自家经过培训的一些家人们,进入都水官署担任令史、书令史等,将基本的行政基础先搭建起来。 将家中人事调整一番后,李泰便又着令通知渠盟在事人员,让他们到商原庄来相见。c0 “恭喜郎君、贺喜郎君,荣迁河使,乡土生辉啊!” 商原赵党长等人第一时间赶来庄上,见到李泰后便是一连串的恭维道贺声。 李泰闻言后便笑语道:“大行台之所以再授新事,也在于乡亲诸位的确治水修渠卓有成效,我今窃据众功,心中也自感忐忑惭愧。邀见诸位,便是立足前事、放眼未来,希望能将吾乡乡德更向上下推广,也需要诸位继续助我,如此事业才能大有可望!” “郎君谦虚了,乡里故态如何,我等各自清楚。若非郎君入乡,仗义号召、首倡渠事,岂有今日水土祥和之态!无论台府乡野,凡是就此议论的群众,谁能否认郎君首功?” 吴敬义站起身来,一脸正色的说道。 他本来还担任乡团都督官职,按照规定是应该参戍河防的,但却担心耽误了渠盟事务,主动表示负责留守,已经将渠盟事务看得比乡团事情还要重要。 李泰一人得道,当然也要照顾渠盟这些共事乡豪们,但在此之前,他还是问了一下渠盟事务发展如何。 “之前乡里得到郎君继续扩大渠盟人事的指令,某便入周边诸乡逐一采访,别境乡户也都深羡此乡事业,又为渠盟引进愿与共事者上百人家!” 负责外联事宜的吴敬义连忙起身说道,并将一份洛水流域地图呈交上来,里面清晰标注了这段时间加入渠盟的乡户所居位置。 要治水,首先便需要确保民意基础。而在这方面,李泰所组建的渠盟要比霸府和州郡的统计能力更强,渠盟的扩张就意味着乡土人心的聚拢。 “做得好,洛水干流悠长,治水也需要先后权衡。疏浚河渠、增设堰埭,无论朝廷还是台府,都需要从乡情急迫之处着手。渠盟所感召的乡情声音,便是都水立事的优先准则!” 李泰接过那地图看了一眼,旋即便给渠盟加上一层乡情干政的意义,接着又望着吴敬义笑语道:“都水衙署新设,亟待干员参事。只可惜吴都督你尚有乡团事繁,否则我倒希望能将你引入衙署共事。” 吴敬义听到这话,顿时一脸激动的起身表示道:“郎君如此垂青重视,某怎敢傲慢拒绝!乡团少勇不乏,能代替我者亦有,录事李去疾便可足当我用!” 0135 都水群属 > 吴敬义做出这样的选择,倒是不出李泰的预料。 虽然说乱世之中兵马为王,但世道之内能称孤称寡者又有几人?大多数人的诉求,也只是稳定安逸的生活罢了。 考编还是下海,不同时代会有不同的选择,不同的人也会有不同的选择。 吴敬义选择卸甲从政,倒也不可谓之血性已无,之前是没得选,现在人生有了新的选择、新的机会,当然也是按捺不住的。 这就类似于史家兄弟,虽然已经获取了县中的势位,但当有了名正言顺组织和统率乡团的机会时,同样也是按捺不住,希望能够各条路线全面的发展。 而且就算吴敬义离开了军队,由李去疾接掌其部曲,也不意味着他就此失去对这些子弟乡兵的影响力,只是与李泰的联系变得更密切。 其他诸人见到吴敬义有了新岗位,神情也都顿时变得更加热切,各将自己在渠盟所负责的事项详细奏告一番,也都各自盼望能够获得提拔。 看到众人各自踊跃表现,李泰不免想到大行台面前的自己,暗暗感慨人生在世都不容易啊。 “立一事而就一事,这是基本的行事准则。现今龙首渠事仍有未了,渠盟事务仍然繁重,乡里实惠为先,我但居此上下沟通之位,诸位也就不患功名不至。” 先将吴敬义发展进都水衙署,是为了让他有一个更合适的官方身份走访乡里、继续扩大渠盟的影响力,至于其他人的提拔,自然会有,但也不必急于一时。 最起码也得等到龙首渠彻底修完,李泰才好将此事当作一个样板工程,为这些在事者争取一個官职奖赏。龙首渠的工期是一年,那就起码得到年底才能进行相关操作。 他又指着商原赵党长笑语道:“我将要临河治事,渠事不能再亲自监管。赵党长德高望重,我想请你暂领渠使,督工后继。” 渠使是台府名目的使员,李泰这个渠主则是民间约定俗成的称谓。若两者发生冲突的时候,后者是要比前者更具民间号召力。 不过现在李泰是整条洛水的河伯,沿线渠使都要听命于他,这种情况自然不会发生。 赵党长听到这话,顿时也激动得站起身来连连应是。 他们家算是地方豪强的初级形态,虽然浅具一定的乡资势力,但却并不强大,之前还被同乡的史家压得抬不起头来,虽有威风也难出乡里。 龙首渠惠及数县诸乡,所撬动的民间势力也极为可观。若能担任渠主,对赵党长而言也是一大跃迁,自然欢喜不已。 渠盟的结构还要维持完整,吴敬义、赵党长各领新事后,李泰又着令几人推举乡贤继任。 任何一个组织,只有人员上下有序的流动起来,才能确保其活力。关西乡土势力和资源虽然已经固化难改,但李泰也可以通过这一乡盟组织为其增加一定的改变。 这对乡豪们而言也是一个新的机会,旧地图已经刷的烂熟,但想达到阶级的跃升又十分的艰难,也需要一个新地图、新副本进行过渡。 之前是通过礼佛凿窟、乡权神授来积累乡望、聚结乡资,可现在渠盟效果更明显,也更有效率,自然也就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归根到底,还是李泰打通了向上的通道,只要加入了渠盟这个组织,他的下限就决定了这些土豪的上限。 众人拾柴火焰高,只要这个组织结构能够一直存在且有序运转,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便不是梦想。 李泰并不是关中土生土长、根基深厚的大土豪,想要对乡土势力进行有效整合,也需要渠盟这一个组织作为媒介。 一如宇文泰需要尊奉西魏皇统,才能凭此大义突破自身的限制,进行相对普世的统战。所不同的只是宇文泰本身势力便不弱,需要显达于朝堂。而李泰尚在艰难的起步阶段,则就需要下沉于乡里。 他对北镇武人的挑拨离间,也不只是出于自身的需求。当他能在一定程度上代表关陇豪强的诉求时,这些关西乡土势力同样也不希望北镇武人们亲密的铁板一块。 历史上分化瓦解北镇势力的是宇文护,通过对北镇代表势力的打压,将诸方武装力量驯服,完成了宇文家从霸府到皇权的建设,这当中自然少不了关陇豪强的支持。> 李泰虽然刻意交好宇文护,但也从未把自己定位为宇文护的追从者。在对关西统治集团新势力的吸收和整合上,彼此间反而存在着竞争关系。 宇文护的出身决定了他自身得天独厚的条件,但李泰的觉醒却比他早了十多年。未来要不要加入屠龙小分队,李泰希望是能凭着自己的意愿做出选择,而不是被胁迫的无从选择。 李泰归乡的第二天,台府便有使员前来通知他可以过河接收赵贵在洛水西岸的庄园了,随之同来的,还有几名台府同僚们选荐的几名属员。 这些属员们多是尚未出仕年轻人,上了年纪的要么已经混出了头,要么不乐意担任李泰的属官,毕竟李泰年纪也不大。 裴汉的堂弟裴鸿,李和的族子名叫李到,李泰之前在华州邸中就已经见过。另外几个,比较让李泰关注的,一个是崔彦穆的弟弟崔彦昇,另一个则是陆通的弟弟陆彦。 李泰对崔彦昇关注,那是因为他家的好女婿独孤信。 这崔彦昇比李泰大了三岁,之前已经在台府担任行参军,但也没有什么定事。李泰这里已经算是主政一方,崔彦穆不希望弟弟继续留在台府瞎混日子,便将之介绍到李泰这里混资历。 因为在事台府,崔彦昇对李泰的事迹也颇耳闻,知道他是行台近年来势头最猛的属官,很得大行台的看重,所以对李泰也很尊重。 李泰也有点好奇,崔家傍上那么粗大腿,怎么还要到自己这里来混资历?不过眼下也不熟悉,他倒不好深作打听。 至于那个陆彦,大约是祖上出身吴地世族的缘故,形容气质与其他人都不相同,年纪虽然不大,但看起来颇为儒雅,是一个颜值挺高的小白脸,只是比李泰低了将近一头。 个子虽然不高,但这陆彦眼界却是不低,向李泰作揖见礼的时候都不肯低头,明显是有点瞧不上这个主官。 这倒也正常,李泰这个出身在关陇豪强、北镇军头面前还能充一下大尾巴狼,但在陆彦面前便不怎么够看的。 他们李家还没雄起陇西的时候,人家吴郡陆氏已经名满江左,早在三国时期,陆氏已经是江左名门。讲到祖系渊源,人家那才是真正的老钱。 陇西李氏虽然一度曾为河西王族,但真正驰名于北方,也只在两三代人之间,关键在于李宝之子李冲。江南士族对北方士族本就有文化上的蔑视感,自然也就不会望门投拜、心生敬仰。 讲到势位,李泰虽然当红,但眼下也只是一个流量爱豆。这陆彦的父亲便担任过宇文泰的行台副手,兄长陆通也是如今霸府中的高级幕僚,甚至陆彦自己都继承了父亲的伯爵爵位,比李泰高了数等。 无论出身还是名爵,甚至年龄,李泰都不能压过对方,可以取胜的,也就只有颜值和身高了,不受敬重倒也理所当然。 说到底,谁家少年不气盛?李泰都敢对着赵贵吐口水呢,这陆彦还只是把情绪写在脸上,可见家教和涵养也比李泰好一点。 至于其他几个属员,倒是没什么记忆点,而且也未必能长久共事,彼此见面认识后,李泰也不再深入了解,直接说道:“你等或行途劳累,但王事也已经等候多时。事不宜迟,先随我验收公田廨事。” 说完这话,他便先翻身上马,策马共那行台使者往洛水西岸的赵贵庄园行去。其他众人见状,便也都连忙跟随上去。 李泰原本还以为,赵贵或许会不忿将庄园腾出给自己使用建功,可能连庄园门板木桩都拔走不剩,可当来到沿岸一瞧,发现自己还是格局小了。 这庄园格局仍然保持完整,虽然因为收拾仓促显得有些凌乱,但也未见明显的破坏痕迹,就连沿河设置的那些碓硙都保持完好。 见到这一幕,李泰不免更加好奇宇文泰用了什么手段,让赵贵变得这么老实,连告他黑状的机会都不给自己留。 抛开这些杂念不说,庄园完好到手,接下来做事无疑更加方便。李泰乘船渡过洛水,再等到部属到齐,便急不可耐的走入庄园中欣赏起来。 这座庄园,他第一眼看到时就倍感垂涎,幻想着某一天能搞到手来。如今是作为公田赐给,但在李泰心里也觉得跟私业没有差别,把公司当作家庭那是优秀员工的基本素养。 随行众人也为这庄园规模大感吃惊,没想到有些看不起的都水官廨居然有这么雄厚的公业基础。 李泰却不给他们游览欣赏的时间,直接下达了第一个任务:“司农配给士伍三千以供都水使役,但却散诸州郡,需要招聚引回。你等既知归处,即刻出发,八月中旬以内引众返回,不得逾期,不得失员。若使命不及,归必有惩!” 这些人各有根脚,有亲人在事台府,李泰倒不担心他们玩什么大泽乡起义,将他手令发给众人后,便勒令他们赶紧出发。 0136 新官上任 > 赵贵这座庄园见籍面积有两百七十多顷,但按照官府一贯以来的尿性和李泰的目测,这座庄园实际的整体面积起码有三百多顷,且大部分都是平坦肥沃的良田。 面积如此广阔的庄园,单单沿洛水凿引的水渠就有三条,庄园土地也经过了充分的耕垦,几万亩的沃野良田平陈当面,坡谷沟壑错落其中,给视觉带来的冲击简直无与伦比。 李泰漫步在庄园中,视野所及、心中自是震撼得很。关中本就窄乡,哪怕是一个县所有在籍耕地累加起来,只怕都没有这么大。 中唐时期,六柱国之一李弼的后代曾写《邺侯家传》,里面便记载了府兵制形成初期的基本组织结构,当中有关府兵甲杖给养的描述是说六家共给。 这六家究竟说的是什么,后世议论诸多,有说是六等民户,有说是代指六坊,也有的说就是指的六柱国家。 眼下西魏的府兵制还在一个发展期,六柱国都还没有就位,李泰自然也不知道这所谓六家究竟指的什么。 但在了解到眼下西魏军队几种补给方式,又加上见识到这些北镇军头们所占据的丰厚乡土产业后,他倒觉得六柱国家供给军备应该是比较合理的。 历史上除宇文泰之外的诸柱国大将军,集中在大统十四、十五年之间出现。而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在关西掌权掌势多年,早已经成为了立足关西的大军功地主,已经不可再作贫寒军头视之。 之后的大改胡姓,府兵们都要改为将主姓氏,也说明初期的府兵是有着一定的私兵性质。六柱国作为府兵的最高统帅,负责一部分军资给养的筹备提供也是理所当然的。 虽然六柱国受封不久,权力便一直在虚化,且开始不断减员。六家共给未必是长久的制度,但从李泰对宇文泰的认知来看,尊其位、虚其权、夺其资、削其势,宇文泰是绝对干得上来的。 就比如当下,索取赵贵的庄园产业,作为台府开辟新事业的本钱,李泰虽然还不清楚其中内情,但想来宇文泰必然是在其他方面给赵贵提供了让其无法拒绝的补偿。 这個老大,表面和气的很,其实心黑着嘞! 田地中,一些重要的粟黍作物已经被收割了,但剩下的许多杂菽作物仍然颇为可观。等到劳役人员到位再收割一番,起码都水衙署下半年的口粮不用多操心。 庄园产业虽美,但规划却差,居住场所杂乱无章,田间地头还分布着许多农奴居住的棚屋营帐。除了庄园主体建筑修建的尚算宏大之外,其他方面甚至都不如李泰自家的商原庄。 毕竟像他这种热衷营建的败家子,整个关西也是罕见。再类比贺拔胜之前的经济状况,赵贵即便占据着丰田美业,也未必就阔到富可敌国。 李泰在巡察一番后,当即便决定将自己的办公地点设在此处。 按理说都水使者要在长安皇城中坐衙办公,从事郎中则在行台办公,李泰既无开府之衔,也不是名位确凿的州郡长官,是没有在台府之外建立行署的资格。 但他的职事又有特殊性,并不适合坐衙办公,事从权宜也是为了做事方便。 六名备选的参军各持书令,一脸愁容的离开了庄园。 裴鸿和李到则被留了下来,李泰给裴鸿安排了一个录事的职位,让他带领自家选定的那些令史们快速将相关书令抄写出来,李到则暂领参军事,负责向沿线州郡官府和乡豪们传递命令。新笔趣阁 要做事,首先得让民众们知道他这个衙署的存在。之前朝中司农已经向洛水沿线州郡通知了这一任命,但民间对此存在仍是茫然。 该从何处入手打开局面,李泰也早已经权衡多时。 虽然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但这火还是不宜烧的太猛,毕竟都水衙署在此之前是并不存在的,如果一开始就站在大众利益的对立面,无疑是在找刺激。 既要让大家感受到都水衙门的存在,又不能产生太大的抵触对立情绪,所以李泰在考虑一番后,便决定都水衙门成立的第一件事,就是收鱼! 他让裴鸿拟定了一条《购鱼令》,再着李到率众快马沿洛水桥梁津渡之处进行张贴并宣扬,都水衙门比照时价沿河收购渔民的鱼获。 同时他又给沿河凡有碓硙设业的业主们下达了一条代购令,这些碓硙业主今秋以前需要代为收购一千斤的渔获,如果不能足额交付,十月之后便不准他们碓硙作业。 裴鸿原本还在埋头拟写书令,听到这里后,手中毛笔便顿了一顿,似乎是怀疑自己听错了,抬头说道:“关西天寒,十月之后河道通常冰封。如此禁令,不足扬威啊!” “天时不是我们能预度的,但令行禁止则必须要做到!” 李泰闻言后便微笑道,这个常识,他怎么会不懂?问题是沿河碓硙设置多年、全无管束,如今要骤然管制起来,难免激生乡忿。 这条命令虽然措辞严厉,但实际上形同虚设。大多数碓硙业主看到,只会当作一个笑话,未必就会正视反对。> 但对李泰而言就是划下了一道线,那就是沿河碓硙究竟能不能经营,老子说了算! 这是确立一个摊派任务、换取经营权的模式,也能甄别出来那些碓硙业主谁肯当回事,谁根本不给都水衙门面子。目标确立后,有的是法子收拾。 “可就算要购鱼,方今衙署也全无物资的储备啊!真要渔获上缴,该如何兑付?” 旁边李到又一脸好奇的问道。 李泰对此早有预案,闻言后便笑语道:“此间碓硙一区、可以坐地生利,衙署虽然乏人经营,但大可以租使出去。遍告此间官民,两天后于此衙署选租,有意者皆可前来高价,价高者得!” 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李泰对这西魏政府最感到满意的一点,就是法无禁止、尽可为之,去年他就跟武乡县衙做买卖,今年轮到自己坐衙,当然也得搞起来,先弄笔活钱。 此间这区碓硙,他眼馋好久了,自不打算交给别人经营,是一定要弄到自己手里的。 不过他刚刚新官上任,内外关注者不乏,也不好明目张胆的中饱私囊,还是得搞个招标会过上一手,也算是自己掏钱,搞活都水事务。 等到投标中后,就可以把这一片地方高墙圈起,碓硙作业之余,再搞上几架大纺车纺纱纺线,让这印钞机全力开动起来。 除此之外,他又着刘珙前往左近南白水县进行沟通,割让一部分庄园耕地充作县中官屯,换取县中经营的几处官营渡口和舟船。 至于武乡县管制的渡口舟船,他早经由郑满争取过来、划给了渠盟使用。 堂堂都水衙门,连几个渡口舟船都管治不了,那也是个笑话。将这些掌握在手里,就可以安心收过路费了,雁过拔毛,也是一项收入。 几项工作安排下去,首先获得反馈的是跟南白水县的资源置换,一名县尉到了第二天便跟随刘珙来到沿河庄园里。 “高平男于洛东乡德事迹,某等洛西群众也闻名已久、心中敬仰!” 那县尉五十多岁,入堂后稍作恭维,便忍不住开口问道:“前者乡士刘某传言,请问是否属实?” “衙堂新设,乏用办公。居此县域,也盼望能够守望相助。南白水沿河所设津渡者三,大小舟船三十余,愿以公廨良田三十顷置换。县尉若能作主,此际便可成事!” 李泰微笑着回答道。 县尉闻言又是一喜,旋即又有些为难道:“只是三十顷啊……但县中津渡经营年久,舟船打制维修也所耗颇多,能不能、能否……” “我既受使,便诚于事,不欲与县官争斗使气。桥津舟船,本就在都水职内,县官兼管多时,确有劳苦,所以割赠公田酬谢。区区小事,也不值得滋扰大行台。若据此奏言,难免会与县官失和。” 李泰肯拿出三十顷良田置换,已经算是客气,听到这县尉还想要更多,脸色顿时拉下来。老实说这些县官在他眼里,还不如那些乡土豪强难缠。 县尉眼见此状,顿时也不敢再做坚持,连忙又拱手道:“是下官一时迷茫,实在不必劳烦上司。三十顷、就三十顷!只不过县中力役匮乏,津渡船工仍需归衙听用……” “这是当然,彼此各安本分,岂敢插手别司案事。” 李泰倒也并不贪得无厌、连船工都要一起打包,顺便也是表明下自己的态度,不会随便征使县里的劳役。 做成了这笔交易后,他心情也不错,接着又笑语道:“洛东乡里受惠渠事,已经是远近有闻。我所司事也有治水劝耕,此县中若有渠事筹谋,可以传言告闻,若乡情适可,便能尽快立事!” “一定将郎君此意归告县尊!” 那县尉闻言后便干笑应声道,瞧得出诚意甚乏。 李泰对此也不意外,如果没有乡土资源的支持,郡县官员其实权力很有限,徒具其位而已。 龙首渠之所以能够修成,主要也是在于他的大力推动,县令杜昀虽然也算是一个好官,但事权和能量却不允许。 所以他想整体整顿洛水,关键还不在于沿线的官府,而在于那些有人有物的土豪。 0137 惠泽一水 > “阿磐,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同样新官上任的卢柔捏着鼻子,踮脚走入弥漫着一股腥臭气息的都水行署庄园中,入堂见到李泰身边没人,便凑上前瓮声瓮气问道。 李泰见他这模样便呵呵一笑:“表兄没见到庄中那些渔获?都是沿洛乡人呈交上来的。” “我就是在问你,收缴这么多渔获做什么?怕是得有上千斤了吧!” 卢柔闻言后便翻个白眼,他刚才已经尽力在躲避,但还是踩了两脚的臭水和鱼鳞。 “不只,已经一千三百多斤了。” 李泰一边回答着,一边心里感慨果然钓鱼佬儿在哪个时代都是最有战斗力的一個群体啊! 他本来还以为时下正当农忙,即便告令发出,应该不会有太多乡人卖货。但却没想到,仅仅只过去了两天的时间,单单左近乡里便送来了这么多的河鲜渔获。 时下正值初秋末暑,这么多的渔获突然蜂拥而来,味道能好那才见鬼了。 为了避免这些河鲜腐烂变质,他紧急从对岸若干惠家和商原调运过来一批制作鱼醢的油盐酱醋等调料,一部分刚刚被引回行署庄园的士伍们也在忙碌的油炸烹煮并晾晒。 “古者商君变革、立木为信,如今署事新作,也需要取信于人啊!乡人竟年劳累,荤腥不忍入腹。我今使货益人,也是希望令式能够推行顺利。” 虽然有点弄巧成拙,但李泰也在及时补救。 他拉着卢柔走到堂外蓬下架设的几个铁锅大灶,让人盛取两碗已经被熬煮得汤色浓白的鱼汤上来,坐在一边吹气轻啜起来,并吩咐朱猛道:“告诉那些乡人,卖定渔获后不要着急离开,到这里饮上一碗鱼羹再走。” 天气炎热,尽管士伍们勤劳赶工,终究还是有一部分渔获来不及处理便要腐坏。与其白白丢弃,还不如趁早熬成鱼汤与群众分享。 李泰一边喝着鱼汤,一边感慨自己可真成了大聪明,花钱从乡人手里买鱼,然后再请乡人喝鱼汤。 但事实上,这买卖场景虽然热闹,花费却也不多,一千多斤的渔获使绢不过十匹,甚至还不如熬汤所使用的盐醋葱姜和胡椒价值高。 为了压住河鲜的土腥味,居然连胡椒这种几乎比值黄金的调料都给用上了,真是不说败家都不行。 乡人们也不知这碗鱼汤价值几许,只是觉得比自家平常烹饪滋味好得多,站在棚外喝了一碗,便各用朴素的方式向李泰表达感谢。 李泰对此欣然受之,还指着乡人们大声喊道:“今次便不计较,下次鱼不满尺、蟹不满握,不准送来衙署!” 乡人们嬉笑着答应下来,还有人见李泰态度和蔼、不同于其他倨傲威重的官人,便喊话道:“敢问使君,下次送鱼还有鱼羹饮吗?” “请你们吃臭鱼烂蟹!速去速去,田里谷穗都熟,哪来这么多闲时泥塘打滚!” 李泰挥着手没好气道:“老子羹汤不白给,来日衙役入乡过户,不求酒食招待,须给井水解渴!” “一定一定!” 乡人们闹哄哄散开,又有一群新人凑上来分食鱼汤。 “我本还觉得阿磐、伯山你年少气盛,恐怕不肯筋骨屈就浊事,但今看来,实在是多虑了。高位者或许小觑蚁民,但唯此零星的民意才最诚恳!你能舍之一餐,他肯回报一命!看到你有这样的作风,后续事情可以不必担心了。” 卢柔受此氛围感染,也忍不住拍着李泰肩膀笑语道。 “凡所不知民意所趋,妄人也!苛政凶威,如天干物燥,但只星星之火,便可以燎原。这洛水聚结乡势,便是一条蜿蜒恶蛟,若无群众助力束缚,驯之不易啊!” 李泰也毫不掩饰他沽名钓誉的想法,只要能在民间树立一个正面形象,即便与那些乡豪们爆发直接冲突,也能阻止他们凭着乡情煽动蛊惑。 他见卢柔喝了一碗鱼汤还要去盛,连忙将他拉出来,往堂中引回,并着员召来在庄园中分事各处的属员们,彼此介绍一番。 卢柔这一次到来,除了将一部分司农所存都水相关文籍送来之外,也是为了给李泰站场。 “旧者都水不设,职事内外分兼。如今既然已经专设衙堂,自然需要职事专聚于此。尔等各自领事,切勿懈怠,若事遭阻滞,则报于上司。此中不可决断者,司农可为破之!” 卢柔端坐堂中,沉声正色说道,那语调缓慢且坚决,透出一股上位者的威慑。> 李泰倒是知道,这大表哥是不敢把话说快,但见堂中属员们都正色应诺,这站场效果还不错。 “卢少卿所垂询,我等必铭记不悖,守于所司、忠于所事!” 李泰先站起身来,率领属员们对卢柔作礼回应,然后便又说道:“此中不可决断之事,当下确有一桩。署中才士虽然充裕,但役员仍然有缺。恳请少卿体恤在事辛苦,能再赐用士伍一批!” 卢柔听到这话,神情顿时一滞,我这给你撑场子说好话呢,你怎么还顺杆爬的真提条件? 他这一口气噎住,一时间话都讲不出来,李泰又转身给下属们打个眼色,于是众人便纷纷诉苦各处缺人使用。 “可、再给士伍五百人!” 刚说出去会鼎力支持,卢柔终究不像李泰那么脸皮厚,默然半晌才又开口说道。 李泰瞧着表哥略显幽怨的眼神,虽然心里还是觉得差点意思,但也只能见好就收。 西魏朝廷财政状况虽然不佳,但士伍劳役还是不少的,一县便能有两三千名士伍男女。他这都水衙门总比县衙级别高得多,前后却只配给三千多名士伍,就连种植公田都勉强,也的确是有点寒酸。 不过他也明白这怪不到表哥,司农作为朝臣,人事调度的权力本就不大,早被行台架空。卢柔又是新官上任,能在极短时间便给配使三千多人,已经算是不错了。 被李泰当众挤兑一把,卢柔顿时没有心情继续留下来。李泰也不让他白跑一趟,连忙着员盛起一百斤油炸过的鱼酢,让他带回长安给人尝尝鲜。 送走卢柔后,李泰走回腥臭弥漫的庄园,总觉得似乎忘了一点事。 当他行至衙堂中见到裴鸿时,才突然想起来,便又发问道:“碓硙租使,今天有几方报价?” “并无!” 裴鸿手里攥着一枚鲜姜片,先向鼻端抹了一把,然后才低头回答道。 钓鱼佬坏我大计啊! 李泰瞧瞧衙堂外那一地狼藉,心里也觉得就这环境还能有人来报价那也见鬼了。 不过他本来也没打算租出去,只是叹息道:“衙司、租业混置一处,乡士迟疑也在所难免。分遣五百士伍,沿河垒砌围墙,将那区碓硙圈出园地。此夜计定资粮需使,若近日再无人报价,我自发配。” 裴鸿闻言后欲言又止,过一会儿才开口道:“卑职族中倒是有此租业心意,但有族员在事署中,恐有祀授之嫌,故而不敢发言……若、若仍无人报价,卑职能否归家请示?” 感情不止我一个人想当内鬼啊! 李泰闻言后顿时一乐,要说这一区碓硙也真馋人,地当洛水平流之处,下方还有拦河的一道河堰,水力那是足足的,也方便材料和产品的运输,如果不是恰好被钓鱼佬们搞了这一通、让人迟疑不定,绝不会无人问津。 “朝中大位,尚且举贤而不避亲。但能有助于事,何必杂情自阻?” 李泰先是义正辞严的表态说道,旋即又叹息一声:“只不过衙署新立,百事待营。眼下唯此租利可望,不可轻便使之啊。忧言先告录事,若能计成自然最好。若是不可,也不值得为此伤损和气。” “卑职计议浅拙、发言轻率,公私之间确是有失尺距。” 裴鸿闻言后连忙又垂首说道,意识到这是一件麻烦事,不敢再为自家招揽。 “还是先计定需求,若实在无人来应,我量物倍给,也算是公私两便。” 李泰又豪迈的表态道,庄园公田变现能力不足,他想要事情顺利进行,自掏口袋补贴在所难免。哪怕是独角戏,最起码也表演过了,你们不来看也不能说我错。 时间又过几天,外出招引士伍的那些属员们尽数返回,最终结果还是比较让人满意的。包括卢柔又承诺的那五百人,最终有三千两百多名士伍聚在这行署庄园。 所谓士伍便是奴役,或为战俘、或为罪犯,因为要从附近州郡发募聚集,这行程一路也会有口粮消耗。一般情况下,所在州郡是不会负责这一部分消耗的,需要征发者自己承担。 李泰到手只是一个空荡荡庄园,一点积谷都没有,之所以把这任务交付给那些备选属员作为考核项目,一是为了省钱,二就是为了考察他们的综合能力。 不管这些人用什么方法,自家出粮也好,去州郡动关系走后门也罢,总之要在限定时间内把人给我领回来。你要自己组织力强悍,让人不吃不喝的昼夜兼程,还能保证士伍不逃散不病亡,那就更好了。 现在诸员已经完成任务,当然也要做出一个评判奖惩。 0138 乱法必惩 > 直堂里气味仍然不算好,不时有阵阵腥风穿堂而过,而这六名荐选的属员精神也不如之前饱满,或是因为行途疲惫,或是干脆就对都水衙署和李泰这个主官感到失望。 李泰刚刚走入堂中坐定,还未及开口点评众人表现,那本就对他有些不服气的陆彦便先开口道:“请恕卑职愚昧,敢问从事,衙署新立此间,诸事待用,为何偏偏弄贾乡里、浮货扰众? 台府所以授用,在于宣政治水、在于端正教令,威令未着,先以贱业现世,卑职实在不知从事因何计略,据此腥臭于堂!” 在堂众人听到陆彦这么说,也都纷纷点头,并有两人发声附和道:“卑职愚昧,恳请赐教。” 李泰对众人这样的态度,也并不感觉意外。 谁家少年不轻狂,幻想着能做一番大事业,好不容易走后门谋到一个职事,结果是蹲在洛水旁做收鱼佬,这巨大的心理落差,如果不是他搞出来的,他自己都不能接受。 但既然群众质疑,总要给個合理解释,否则队伍散了那是真不好带。 “尔等愚昧是真,否则今日执此堂事者便不会是我。位有尊卑,职有清浊,事有剧闲,人有贤愚,事物运行才能井然有序。” 他坐在堂上俯瞰几人说道:“你等并不知我,疑惑在所难免。但我居此堂首,唯忠于上、诚于事,并没有责任答疑你等。得力者留用,庸劣者逐出,这便是立事的规矩。若仍欲穷问,先去堂下领受鞭刑,归堂我自辨疑,还有谁要问?” 众人听到这话,神情反应各不相同,左右张望一番,又自低头思量,还是那陆彦率先行出,沉声说道:“此间衙堂虽有主次,但人间公理也有是非!区区鞭刑,不足以阻人破邪匡道,某便自领,盼望从事能有正言答疑解惑!” 说完这话后,他便昂首出堂,等候在外的李雁头早已心怀不忿,见其行出便扭押在一侧,喝令士卒挥鞭抽打。 那陆彦瞧着有些文弱,骨子里却有几分强韧,接连数鞭抽打下来,只听到咬牙闷哼声,却并没有听到惨叫痛呼。 结结实实的十鞭子抽完后,陆彦脸色苍白、颤颤巍巍的走回堂中,仍是瞪着眼厉视着李泰。 李泰并没有正眼瞧他,而是又望着在场其他人问道:“这位陆郎求知问道之心的确坚定炽热,你们几位呢?是受刑听教,还是吞声退出?” “我来!若此日不得满意答复,如何承受便如何报还!” 又有一人迈步行出,望着李泰恨恨说道,然后便走出去接受鞭刑去了。 有此两人作为表率,剩下那四个索性也将心一横,直出堂外受刑。 李泰看到这一幕顿时一乐,他本来还不太看好几人,却没想到全都这么有骨气,居然没有一个被吓住。果然年少气盛,自己这个主官也乏甚官威。新笔趣阁 等到众人依次受刑完毕返回堂中,李泰也从自己的位置上站起身来,望向众人的眼神变得和蔼几分,先作叹息道:“参天巨木,萌生于土。金玉之坚,粹于尘埃。世间万物,莫不由小及大、由贱及贵。 怀中小物口不能言,教养得当可成谋国之士。皇朝用政若不能覆及黎庶,又何以兴聚人物裨益社稷? 你等志向高远、不惧威权,的确可以称得上是国之储士。但你们又知否,大行台又为何着我立事于河滨?” “总不是为了搜刮臭鱼烂蟹、惑人贪货误农!” 堂中一人冷哼道,不管之前心意如何,受完鞭刑后算是彻底跟李泰对立起来。 李泰对此也不恼怒,竖起三根手指说道:“大行台所以授事,一者在于治水益耕,二者在于通渠兴工,三者在于广收惠国。那么我再问你等,可知洛水溉田几顷?可知沿河碓硙几区?可知聚资多少才可官民两便?” “某等受命而已,既非执案,岂知大概!” 又有人开口顶撞,但语气明显有点发虚。 “那你们可知洛水几月起讯、几月冰封?知否水田亩收、涝田亩收、旱田亩收、坡田亩收?知否均田户、佃租客丁者岁终盈缺?知否碓硙碾磨所盈所耗?知否男女之丁春秋衣几尺、食几石?知否男女耕、渔日收几何?知否……” 李泰一连串的问题,越问在场众人神情便越不自然,待到最后,弯腰拍案道:“量取民力,征用于国,这算不算端正教令?下民易虐,苍天难欺,弄权施威,人皆可作。但若官逼民反,尔等亦必死无葬身之地! 满堂腥臭?此中腥臭几浓,沿洛百姓几苦!如此贱业,人皆趋我。尔等满门享恩,只怨作业不大,丝缕之恩懒给,家国两丰无计!” “但、但这满园的鱼蟹,又能助国事多少?” 听到这话,李泰又冷笑一声道:“收聚渔获,本就不是为了助国,而是为了量力,是为了自警。肉食者鄙,非其弱智,而在寡识。> 上危下困,需取中道兼顾,非仁且坚者,不足共事。坚而不仁者虐民,仁而不坚者误国。我不患人不知我,虽独行亦必长驱!” 讲到这里,他又叹息一声:“前所施行,并非发乎私怨。乱我法者,则必有惩!言尽于此,诸位各自思量。离堂弃我者,重逢盼能笑对。留守共事者,宜需谨慎言行!” 他这一番话讲完,堂中几人仍是沉默不言。 过了好一会儿,本就是受众意裹挟的崔彦昇俯身垂首道:“卑职腹计浅薄,未悉从事谋略深意,斗胆犯上滋扰,受罚应当。受教知警,请从事勿逐丑劣、留堂共事。”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抬手示意他起身入席坐定:“罪不两惩,既然仍肯捐才于此,我自有容人之量。” 听到李泰这么说,其他几人也都各露挣扎之色,特别那几次挑头的陆彦,这会儿神情更是变幻不定,没有了刚才的踊跃。 “请问从事,若某自忖志力不足使用艰难之事,从事肯否持笔给判?” 又有一人上前一步,拱手发问道。 年轻气盛一大特色就是头脑一热、做事不考虑后果,刚才怼上司是挺爽,可这会儿才想起来主官的评判对于接下来的选官授事也有极大的影响。 如果主官犯了众怒被批斗倒台,这判语如何倒是影响不大,可李泰刚才一番慷慨陈辞已经说得他们心里发虚,想要团结群众将之斗倒看来是不可能了。 “在事虽有章法,但为人也才性不同。不能共事者未必是仇,虽不能助我案事,但也必会有别处担当。”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又笑语说道,表示自己不会以给人穿小鞋为乐。 “从事宏量,实在让卑职惭愧。或非仁坚之选,但仍有几分痴勇意气,愿与共事此堂,恳请从事不弃!” 那人听到这话,便又低头深揖道。 “仍愿留堂者,不必再问。公私分明是任事根本,前事虽有误会,只因彼此不知,从此以后盼能共事相知。” 见剩下几个人都是一脸忸怩,李泰便也不再等着让他们各自发言,再作表态道。 其他人听到这话,也都默不作声的作揖然后归席坐定下来。 看到这一幕,李泰又是一乐,果然还是年轻人好拿捏,虽然自尊心强、面子看得很重,但也不失公义之心,只要获得了他们的认可,也肯于低头认错。 原本他是不打算将这些人全都留下来的,但在平定了这一次下克上的人情骚乱后,却觉得放弃哪一个都有点可惜。 他们连自己这个顶头上司都敢顶撞,留着收拾那些骄横难驯的乡里豪强最合适。稍加灌输鼓舞,就是合适的坚锐爪牙。 “前所付事,陆世雄归来最早,所引士伍折员虽少,所事最优。” 前事讲完,李泰才讲到正事。 陆彦原本低头默坐席中,闻言后连忙站起身来拱手道:“卑职惭愧,所赴途程不远,往返只需三日。所引士伍六百七十三众,归来才只六百五十五人,复命未尽,实在愧当最优……” “署中论功,程式自具。自计如何,不必宣于公堂!” 李泰抬手示意陆彦收声,又将众人各自表现点评一番,然后才说道:“优等三员,进补参军事,留堂执事。次等三员,出赴沿洛桥津之处,立木造板,以宣行署政令。令作三式,为月令、防令、禁令,凡此三令能明文诵读者,桥津行渡者免征其资。” 既然要下沉乡土,那自然要搭建一个能与乡土群众直接进行沟通的桥梁,在桥津行人稠密处出板报写标语是性价比最高的方式,顺便还能收点扫盲效果。 百姓们虽然不是人人饱读诗书,但如果跟自身利益切实挂钩,也会花点力气死记硬背下来。 眼下行署还没有本钱直接开凿新渠,所以初期还是让群众感觉到衙署的存在为主,顺便广告群众,我们可不只是收鱼佬,职权范围还是很大的。 “衙中新补三员参军,录写其人其职,为本月月令。” 李泰想了想后又加了一句,罚人他是有鞭子,奖赏却没钱,只能先打打鸡血了。 见那三人闻言后各自眉开眼笑,对此倒也挺享受。所以说啊,要做好领导还是得学会pua,搞点精神内耗。 0139 拔刀相助 > 八月中旬,秋收渐近尾声,田野之间也行人渐多。 许多乡人完成了一年最重要的收获工作,却也没有时间停下歇息,还要尽快的将谷粟褪壳加工。 新收粮货水汽仍然未败,第一时间进行加工的话,会让折耗增加,但平民小户只此收成应付租调,并没有余粮积储待时。 每当这时候,洛水沿岸那些碓硙也是最繁忙的时刻,竟夜忙碌加工着周边乡里向此输送来的谷物。这些谷物加工当然不是免费的,一石谷能得六斗粮已经算是仁义。 但乡人们也没有办法,若不将谷物送入碓硙加工,自家进行加工的话,费时费力还未必能赶上官府的催收之期。 而且秋收完毕后也不意味着一年农事了结,还要赶紧翻耕土地,准备冬麦和其他越冬作物的播种。修缮房屋、挖掘地窖,积薪备寒等等,周而复始,一年下来哪有喘息的时间。 洛水上游的河畔道路上,有一队行人策马而行。这些人全都身着素色的袴褶,绕颈的立领、腰间的革带以及手足缚衣处皆是黑色,并着黑纱的小冠。 如此服饰统一的穿戴,一眼望去便让人觉得不似寻常路人、心中暗生敬畏。 前方道路上出现一座架在洛水支流上的浮桥,因为没有桥基支撑,桥面也只是摇摇晃晃的浅浮于河面。 浮桥的两端各自站立数名僧徒,这些僧徒一个个孔武有力、手持棍杖,瞧着像是塑像壁画里的金刚罗汉。 他们把守在浮桥的两端,视线严厉的扫视着过往行人,一边向行人索取着资费,一边盘查着他们的行李,若载货太多,则就要分次过桥,而过桥的资费自然是一趟一次。 过往行人多是左近乡里人家,这过桥费定价自然也不会太高,无非粟菽几把又或鸡子几枚。饶是如此,僧徒们旁边几個大筐里也盛满了各类乡里时货。 那一队骑士行近此间,有排队过桥的乡人们见状便识趣避开,不想招惹麻烦。 为首一个骑士年龄望似弱冠,摆手拒绝了乡人们的退让,并命令身后随从们各自下马排队过河。 “请问老汉,此间桥梁怎么是沙门管制?” 瞧一眼把守在桥头上的僧徒,那年轻人有些好奇的拍拍前方一个背着大竹篓的老乡询问道。 那老乡见这年轻人仪仗气派,也不敢怠慢,闻言后连忙答道:“这河渠名叫恶蛟沟,流水急猛,往年溺死许多渡人。县官、乡老都曾用物造桥,全都用不长久。全靠普善寺的高德法师压制,恶蛟才不敢行恶,搭成这浮桥让乡人行渡……” 年轻人闻言后便点点头,旋即又问道:“我从南面来,所见沿洛水许多津渡桥梁处都有都水令榜,只要乡人能够辨识榜文,就可以免收行渡资费,此处怎么不见?” “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这月令,老汉也听说过,念了好久才记下来,想要行路省些花销,但走了两座桥,也是没见到。不知哪处乡里的痴儿造谣骗人!” 那老乡听到这话后便忿忿道,而旁边一个坐在拉货板车上的行人则笑语道:“老汉见识少了,还怨别人欺骗。老子正从渭北来,一直过了白水,渡河过桥全都不必花销。听说朝中使派一位贤官都水使者,收管了洛水上的桥津、才有这样的命令。” 年轻人听到这话顿时来了兴致,凑近过去询问道:“足下倒是一个乡里识者,那知不知这都水贤官究竟掌管什么事类?又造了多少惠人的政令?” “那自然是知道的,都水使者就是古称的水衡都尉,河渠、桥津、堰井都在管内。就是这水道的河伯啊,鱼虾都要听令!” 那行商听人发问便也来了兴致,卖弄起自己的见识,但在见到桥头那几名僧徒后又叹息道:“只可惜今世正法沉灭,山水神明都要为这些蕃鬼妖邪让道!老农痴愚,说什么恶蛟害人,还不是那普善寺在上游拦河设坝、用水造纸,河道旧设的桥梁,全都是被那些妖僧给毁坏拆除的……” 那人讲到这里,顿时便察觉几道狠恶目光注视过来,连忙闭上了嘴巴,不敢再说胡话。 年轻人听到这里,脸色便是一沉,退回队伍中没有再说话。 不多久,轮到行商过河,因为车上物货太多,需要分批载运过去,往复几程,竟要收取两匹布的桥资。 行商脸色虽然难看,但见到扣住车辕的僧徒凶恶模样,也只能干笑道:“菩萨造桥惠民,信众也该要积养功德,法师们劳累辛苦!” 他一边恭维着,一边奉上布货,如此才被放行。> 很快就轮到骑士一行过河,那年轻人并不急着过河,望着排头一名僧徒道:“此间收取桥资,量物量人是什么标准?” 那僧徒打量众人一眼,倒也不露惧色,只是说道:“造桥惠乡,不计资费。但菩萨恩重,也需要乡人们诚心弘法。各凭心意,心若不诚,自然不庇。” 年轻人听到这话后便冷笑一声,抽刀在手指着那僧徒道:“法师竟日于此护桥护法,想必诚心礼佛。我这利刃在手,法师自度佛陀能否庇你?” 那僧徒听到这话,脸色陡地一变,当即抽身退后丈余,继而便要呼喊同伴。 这时候,在一边点收桥资的白袍老僧连忙入前道:“贵客一行气度不凡,想是官人?某等沙门虽是佛门信徒,但也是州郡良民,岂敢阻扰官人行程!请官人同行!” 说话间,那老僧亲自入前牵着马辔便往桥上引。年轻人又看一眼桥梁上下惊疑不定的民众,这才收回了佩刀,留下半数人马守在此间,等到过了河对岸,留守者才跨桥而来。 “这些妖僧,迷惑乡里、诈骗乡人资业尤不满足,居然还拦河为险、恃此牟利,实在该死!此行归后,一定要奏告从事,严查此类妖僧乡贼!” 过了桥后,年轻人回望浮桥又恨恨骂道。 这年轻人名叫毛世坚,乃北地大豪毛遐少子,受周惠达子周题荐为都水属官。之前招引士伍归署时因所员亡散不少,还未补为正式的参军,今次奉命沿白水北上巡察渠事。 都水衙署立事至今已有数日,凡所举措在白水以南的下游地区已经略见成效。可是自白水往上,却仍未有触及。 第一自然是因为立事时间仍短,第二便是白水以上乡情刁顽。特别是后者,毛世坚沿途所见,之前佛寺霸占经营的浮桥还只是其中一桩。 更有甚者,在一些朝廷政令之所不及的洛水分流上,甚至有土豪或者稽胡部落沿着水渠架设栅栏,不准乡人引水或渔捕。 也是在身临其境、亲眼目睹之后,毛世坚才意识到之前上司所谓治水需要既仁且坚的深意。洛水中上段种种妖异乡情,不只在于乡里刁邪滋生,更在于王治之所不覆。 豪强胡酋们对乡势的顽固把控,只是沿洛水这道河流集中呈现出来。至于其原因则就深刻得多,都水衙署虽然专职治水,但想要完成这一个目标,却需要解决众多的顽疾问题。 毛世坚眼下也只能将愤懑隐忍于怀,继续沿河北上。 当他行至前方一座庄园的时候,却见庄园门前几名豪奴正在扭打一人,被殴打那人正是之前桥南曾见过一面的老乡。 “住手!” 毛世坚本就少年任侠,见到豪奴欺侮老人,便有些按捺不住,策马入前大声怒吼道。 几名豪奴见他随从人多,一时间倒也不敢再放肆,只是那老乡却仍拉住一名豪奴裤腿颤声道:“求求马掌事、求求你……那些鱼脯一百多斤,虽然不是贵物,但我只求一柄旧刀!我家狗儿募进了乡团,没有刀使、不能活命啊!” “你自家户里事,烦扰老子作甚!是老子贪你腥物?下游贼官搜刮渔获,标给的就是土价。想要刀器?做梦!” 那豪奴一脸厌弃的将这老农踢倒在地,眼见毛世坚等仍未有离开的迹象,便给身后同伴打个眼色,同伴便转身往庄内逃去。 毛世坚见这豪奴借着都水购令鱼肉乡里,顿时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入前怒声道:“下游官府收鱼比照时价,刁奴怎敢诓骗!你将老汉鱼货返还,我同他置换!” “哪里来的野路蠢贼,此乡是你们外客撒野之处?” 那豪奴闻声更怒,但见毛世坚一众人人佩刀,拖着那老乡的腿便往庄园内退去。 毛世坚一路行来,本就满腹邪火,眼见这豪奴仍然如此凶恶,便按捺不住,抽刀在手、跃马前冲,直向那豪奴迎面劈去:“莫说此乡,洛水上下皆我都水管事!刁奴狂悖,死罢!” 这一刀劈下,那豪奴身迎利刃,直被劈飞数尺,落地已经不活。 正在这时候,庄园中也冲出近百奴仆,眼见这一幕,顿时怒不可遏,纷纷挥舞着武器冲上前来:“何乡恶贼,敢扰我庄!” 0140 属官遇险 > 都水行署的庄园临河处,耸起了两座高达数丈的碉楼,碉楼大半都凌驾在河面上,下方竹排、木桩作为支撑,还修建了一座舟船停靠的小码头。 两座碉楼倒像是驻兵警戒的营垒,官衙内外群众都不敢随意靠近。李泰也的确在此设置了一个水陆营垒,部曲家兵们便驻扎在此,但这两座碉楼却并非单纯的军事建筑,内里安放着两架水利大纺车。 李泰倒并不是不舍得将先进的生产力与群众分享,但就算好心无私的分享,也未必就能得到一个好结果。 水力大纺车一旦得到广泛推广,那么沿河水利又会得到更大的重视。眼下他还做不到完全彻底的把控这条水域,贸然推动水利生产只会迎来更大的阻力。 所以眼下也只能敝帚自珍,等到他在洛水流域掌握了说一不二的话语权,可以对沿河生产力和生产资料进行调度调整的时候,才会考虑进一步的推广,让群众都能因此受益。c0 新架设的水力大纺车,动能的输出要比之前牲力驱动的阉割版更加稳定持久,可以从白天到黑夜不间断的纺纱纺线,效率提升将近两倍。 也幸亏李泰之前搭建了渠市这样一個买卖渠道,原材料的获取不必再像去年那样饱受掣肘。两架纺车昼夜不断的纺纱,当下所积攒的生丝材料也能维持一段时间。 司农配给的三千多名士伍,主要的作用还是在于水利维护。但今都水官仓中仍是空空荡荡,今年也已经过去大半时间,在这样一穷二白的情况下,很难再组织起有规模的水利工程。 所以这几天来,李泰也将士伍进行一个分类,成年的男丁主要负责耕垦庄园公田,种上一季冬小麦。妇人们则主要进行纺织,给官仓积攒本钱。 至于粮种和纺织需要的纱线,还是由李泰负责筹措提供,以租金的形式支付给衙署。 自家的买卖总不需要一次付清,单凭两架大纺车的产量,便足以维持碓硙租金。至于原本的那些碓硙,便是白得的水力,主要用来进行作物的加工。 洛水下游是关中平原重要的农耕区,但是之前由于赵贵这个河霸的存在,左近所设置的碓硙反而不算太多。 李泰得了便宜总要造福乡里,除了自家收购和生产的粮食加工之外,给予左近乡人则是免费加工,一丁一石的加工量,前提是需要用渠盟的渠票来换取资格。 造惠乡里是一方面,但滥施恩义则大可不必,只要持有渠票,就说明这位乡人无论通过什么形势,都是为乡里事务做出过贡献的人。 至于说伪造渠票的问题,李泰压根就不担心。 因为渠票根本就不是一种货币,只是从渠盟延伸出来的一种凭证。如果没有渠盟一整套的搭配事务,这纸片根本就全无价值。 而且渠票是一种印刷品,在当下这个时代里,从造纸、调墨到雕版、印刷,一整套的工序进行下来,绝不是普通人能够做到的。如果一整套流程操作下来只为伪造张渠票,那得赔的裤衩都不剩。 拥有这种能力的人,大可以正大光明的加入渠盟中来,单纯伪造票据也意义不大。 眼下渠票的最大作用,就是获得跟渠盟事务往来的一个机会。 比如购买李泰家庄园出产的一系列产品,又或者请渠盟施工队挖造水井等等,还是要各自付出资货。有钱而没有渠票,那就懒得搭理你。 说到底,李泰希望能够打造一个乡势联盟,渠票只是这个联盟内部维系人事互动的一个凭证。即便有人大批量的伪造,也就等同于扩大渠盟的人事影响力。 行署收鱼的工作还在继续进行着,再加上碓硙免费加工作物,使得这临河行署每天都人潮涌动,在极短时间内便刷出了很大的存在感。 存在感是一个好东西,是一切互动能够产生的基础。如果大家压根不知道你的存在,就算再有什么大计筹谋也根本就无从实施。 就像之前,大家只以为这个都水行署是个鱼货铺子,连碓硙招租都大受影响。 可现在因为众多的乡人出入往来,起码已经知道这个衙门是在管什么事情了。因此所带来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都水衙署再有什么声令举措都能获得极大的关注。 前两天行署需要租用民船,告示贴出去一下午,临河水面上就铺满了大大小小的舟船,足有上百艘之多。单单这份号召力,已经远胜许多郡县官府。 当然,眼下这份号召力还是建立在明码标价、童叟无欺的公平基础上。如果还要获取更强的乡情掌控力,仍需继续努力。 就在衙署诸事已经开始井然有序的运转起来的时候,终于有一桩正事主动找上了门。> “这一位是白水县相县陈木直陈翁,这一位是同乡周正。两位乡士之前入乡走访赵渠使,告问吾乡龙首渠事。赵渠使乡里招待之后,便请卑职向从事引见。” 吴敬义带着两名乡士登堂并作介绍,那两人也连忙入前见礼。 “两位乡贤来此相见,是因乡里水情?” 李泰示意两人入席坐定,然后便微笑着发问道。 那名须发灰白的乡人陈木直闻言后便连忙抱拳点头道:“白水河道宽浅,每入汛期又或暴雨骤降,便泛滥不定,沿河乡人多受苦害。故而某等乡户自议,希望能在中游设一池堰,寒时可以蓄水保耕,涝时可以泄流防洪……” “这是一件好事啊!乡里德长在居,也是乡人的福气。我旧曾游历白水,河道的确宽泛难驯。你等乡贤既然有意立事,越快成事越早得利。” 李泰听到这话也是一喜,白水本来就是他计划中需要整顿的洛水支流之一,只不过眼下尚无资本和精力进行把事情搞起来,听到彼乡乡人主动进计,便又笑语道:“事中如果有什么疑难需要都水出面调节,我自义不容辞。” “龙首渠事惊艳两岸,某等乡里拙员也都感义慕此,但乡里却并非人人情同此心,人物的筹措还有些迟缓……” 听到这话,李泰便笑语道:“这是小事,龙首渠几百里井渠都能运作有序,渠盟居功不浅。此中人事熟练,你等乡人怀此志气者,大可入盟共事,旁观学习,并可借助人事来造此事业。” 渠盟这么好的组织模式,当然不可能蜗守于武乡一地,李泰又笑着说道:“我也是举贤不避亲,信我乡人德行。若有渠盟操持,此事便能预见可成七八。都水治事,也会采此乡情,人、物上都会酌情给予贴补调度。” 两人闻言后连忙点头道:“正因为信此乡义,某等也已经入盟,得赵渠使指点,准备归乡先造乡里公仓,募取乡资、聚众立事。今日入告使君,是有一桩官事非乡人能决,恳请使君发声调和。” 说话间,他们便将为难之处讲述一遍,那就是这池堰的选址所在。 白水地处关中平原和陕北高原的过渡地带,也是洛水下游和中游的分界点。境内并不像关中平原这样一马平川,境内多有丘陵沟陂的起伏。 想要挖造一个蓄水防洪的水库,选址自然要在低洼处才能事半功倍。但低洼处往往都是耕田,所以还牵涉到一个占地的问题。 其实白水县这些乡户们商讨造水库防洪蓄水比李泰搞龙首渠还要更早,但就是因为这个选址的问题拖延了好几年。 大户们出人出力,当然不愿意损失自家的耕地。可如果要侵占均田户的土地,乡户和县里又都不会答应。 特别是县里对此极为反对,白水是旱是涝、修不修水库,跟他们在职官员利益不大,但治中户数的增损却与政绩休戚相关。 白水县本就是一窄乡,没有太多耕地可以用做授田,白水沿岸算是为数不多的宜耕土地,一旦占田便难免要失去对一部分民户的控制,这是县里所不能接受的。 李泰闻言后便皱起了眉头,略作沉吟后便说道:“你等可有选定的用工地址?我着几员随你们赴乡勘察,再共县官商讨,希望能尽快达成一个共识。” 两人听到这话后顿时喜上眉梢,连连道谢然后退出。 李泰又吩咐吴敬义道:“安排两人随他们返乡勘察,另着几员入乡采风。若真选址不可调和,宁选大户、另从别处补偿。若乡豪有贪治水后的沿河美田而威逼小户,再共县官协调。” 吴敬义点头应是,然后便退出安排人员。 李泰还待着员调取白水相关图籍资讯,两名属员却神情焦急的匆匆行入:“使君,大事不好!行使毛世坚在行经敷城郡时,遭沿河乡豪袭困……” 李泰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变,沉声问道:“彼处乡豪名谁?知不知毛世坚是我遣使?” 同行一人乃是毛世坚随员,连忙入前禀告道:“乡豪姓雷,乃彼处当乡党长。行使因见其假传衙署声令、勒取乡人,入前质问、却遭其家奴围攻……” “着李雁头等即刻整顿人马,随我北上救助同僚!” 李泰在将事情经过大概了解一番,拍案沉声道。 0141 抗拒者死 > 洛水北上进入中段,便不再属于关中平原的范围,属于沟岭纵横的高原地带。 如今的陕北高原,植被覆盖尚算茂密,不像后世大片的土塬裸露、沙尘漫天,但地势特征确也崎岖不平。除了洛水并其支流冲积出的河谷地带,其他大多数地方都是坡谷密林,几乎没有成型可见的道路。 “那日卑职等行入洛川,遭那乡豪使奴围堵,毛行使便率我等奋起反击,当场杀伤数人,但终究寡不敌众,无奈向后退行,却遭洛川境内普善寺众截堵退路。毛行使只能率众东向逃行,那乡豪率众将我等围堵山麓之中,更调使县中乡团……” 归来报信那名都水属员将当时情况再作深入介绍:“毛行使率员力战,送出几人突围,卑职归告使君,另有员众向县衙告急。若县衙搭救及时,毛行使等人或已转往县衙。” 李泰却并不这么看,乡里土豪的骄悍,他是深有了解。这土豪势力如何虽不深知,但能使动县中乡团,便可以猜想就算县衙在其面前也未必有多大的话语权。 所以入境之后,他也并没有率众直趋县衙,而是在那报信之人的带领下,率领几十轻骑先往毛世坚等人游遁方向追踪而去。 他们向东行出十几里远,远远便见到山坡上耸立着一片寺庙建筑,而在山坡下则有着大大小小十几个营垒驻扎。 李泰见到这一幕,眉头皱起更深,自己引众留在山林之中,着令两员斥候入前察望。 不多久,斥候去而复返,并带回一名左近的猎户。经过对那猎户的盘问,他才知山上那寺庙就是普善寺,毛世坚等便困守其中,山坡下驻扎的便是当县乡团。 李泰听到这话后,眉头便顿时皱起来。 从毛世坚等人遇袭之后突围传讯,再到自己引众到来,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三天,毛世坚等人尚在固守虽是一喜,但见这些乡团人马仍然在此宿营围困,可见那雷姓土豪在乡里势力不差。 站在山林中又端详片刻,并没有发现坡下乡团有强攻迹象,李泰稍作沉吟后便说道:“毛行使等暂时没有危险,此境乡团却是势大。先不要于此躁闹,擒拿此乡强恶为先。” 此境乡团倒不属于正式的军事编制,但毕竟也是扎根于乡土的地头蛇。李泰此行所率三百员众,就算武器装备要强于此境乡团,也不好直接入前攻杀解救,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 入前同乡团交涉也不会有好结果,还是先抓住真正的作恶目标,才好据此与郡县官员进行交涉谈判。 于是在不惊动对方的情况下,李泰又率众退回洛水河畔,而留守于此的朱猛也早已经派遣斥候前行探路,对那庄园所在位置地理有所了解。 一行人又前行数里,很快视野中便出现那坐落在洛水河畔的庄园。此时这庄园已经是大门紧闭,门前围墙外甚至还架起了一道篱墙拒马,一副戒备森严的模样。 “应该是境中乡人走告消息,咱们一行数百人众突然入境,耳目惊见在所难免。庄中既已警觉,乡团或也不久即至。” 朱猛见状后便说道,而李泰也点点头,直接挥鞭下令道:“强攻!” 此境庄园临水而设,右侧则依靠一道颇为陡峭的山丘,直扼河谷,地势颇为险峻。 庄园墙内架设着数座箭塔,并不只是单纯的民居,庄人们各持武器排列在拒马内墙头上,神情虽然略见紧张,但也并不惊慌失措,可见对于这样的防守作战并不陌生。 “披甲,先攻一程!” 李泰见状后也不轻敌,勒令部曲们下马披甲,略作休整,然后一队百人便持枪盾向那庄园正门逼近。他与朱猛则各率五十骑兵,左右夹护步阵向前。 李雁头和高鹤则各引五十员众于后,一边寻觅观察庄园守卫薄弱之处,一边警惕此乡别路援众。 “都水衙署入境拿贼,抗拒者死!” 进攻的队伍渐近射程之内,率队兵长先作呼喊,然而回应他们的只是那箭塔流矢。 “进攻!” 李泰见状后便扣弦引弓,直向那箭塔射去。身后骑士们也一并引射,庄中弓器终究有逊制式劲弓,顿时便被压制下来。围墙上虽然也有土弓还击,但还是鲜能突破甲盾防御。 趁着庄中火力被压制之际,中央步阵快速挺进,将那墙外拒马劈挑出一个硕大缺口。围墙上木石抛飞,极力阻挠,但还是被欺近到了门前墙下。 庄园土墙高达丈余,甲士们并无攻坚器械辅助、仰攻不易,便俱向大门前聚集,撑盾为护,向着那木门劈凿撞击,使得此间防守压力骤增。 嗖! 李泰眼疾手快,射杀两员墙头准备扬洒沸汤滚水的庄人,并率众斜行冲入墙下,将弓挂于鞍上,持握马槊直接挑杀墙头数人。 “门前步卒散开!” 后方朱猛陡地高声示警,聚集起来的步卒们下意识左右退散,门楼上牛皮兜袋陡地翻落,有砂石滚木陡地降落下来,直将庄园门前覆盖掩埋。 与此同时,庄内左右箭塔劲矢猛射,坏了阵型的步卒们顿时便有数人中箭倒地。> “死罢!” 李泰手中马槊尾部向地面一杵,身形陡自马背上跃起,凌空踢飞墙头刺下的一枪,一手攀住墙头,另一手挥起槊杆,直将墙头庄丁扫落数人,借此余势,整個人便翻过了墙头。 此间守卫陡空,下方步卒们见状,膝臂托撑着便将同袍推过墙来。 庄丁们终究不是悍勇精卒,之前有围墙加上应敌的布置,尚可心存几分底气,眼见围墙已被突破,顿时胆寒,霎时间便撤下墙头,下意识的向庄内溃逃。 “饶命、饶命……” 近处一名庄丁手持长刀,两股战战、颤声求饶。 “弃械不死!” 李泰单臂持握马槊向前挥扫,那庄丁顿时被砸飞丈余,近前无人后,手中长槊使用更加便利,他沿着墙内向前攻杀,凡所目及,非伤即逃。 “使君,这里是、是……” 翻墙而入的甲士们直往大门处冲去,突然一人指着几具身死多时的风干尸首惊声大呼道。 李泰转眸一望,顿时便认出了那几个尸首上穿着的都水行署制服,想应是这庄园前所袭杀的都水部属,曝尸于外炫耀威风,应敌时才收回藏匿。 “血债血偿!此庄凡所持械凶顽,杀无赦!” 随着大门被由内打开,外面甲众蜂拥而入,李泰持槊而立,一指庄中奔散的庄人和建筑沉声说道。 庄园告破后,庄人们再也不复凶悍之姿,或是奔走逃匿,或是弃械投降。然而这时候已经是晚了,冲入庄园的甲士们一个个如狼似虎、杀性激昂,很快便将所有庄人驱杀到庄园主建筑中。 “此庄主人何在?” 李泰一边抖甩着马槊上沾染的血浆,一边行至庄园群众面前,厉声喝道。 不多久,一个满脸虬髯的中年壮汉颤抖行出,直跪李泰面前颤声道:“西原乡党长雷轰拜见将军。将军神勇威武,某等乡徒因惧威仪才不敢迎见,绝无歹意抗拒为敌……” 李泰并不答话,视线仍然盯着庄园群众,再开口道:“此间主家男女,全都出来!” 那庄主雷轰听到这话,顿时吓得脸色煞白,连连叩首道:“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卑职不只是此乡党长,还奉西安州常使君命,于此乡督输军用,犬子亦是常使君帐内亲信……前所冒犯,郡中杨使君亦有教训,心中知悔,将军即便不来,卑职也要赴官请罪……” “可我却来了!” 李泰闻言后只是冷笑一声,见那庄主还待发声,手中槊锋一抖,直接刺透其人咽喉:“伤我属员者,我自惩罚,不劳别案!” 很快,此间主家男女便尽数被揪出来,一枪一个刺死当场。庄人们见此凶恶,一时间也都惊惧至极,当李泰再问起直接出击并杀害都水属员的庄丁有谁时,再也不敢隐瞒,纷纷指认出来。 “阿郎,庄外有兵众向此奔来!” 李雁头匆匆入庄,附在李泰耳边低声说道。 “将诸庄丁押入堂中,关闭庄门。乡团有擅攻者,杀。非此郡县长官入此,余者一概不见!” 李泰先吩咐一声,然后才又招手唤来朱猛,小声问道:“西安州常使君,是谁?” 他平时自不是一个莽撞的人,入境之前便对此间人事打听一番,知道敷城郡郡守名叫杨绍。这个名字有点陌生,但他儿子名叫杨雄,就是隋朝那个观王杨雄。 敷城郡又属于北华州管制,他总不好通知若干惠说我要来你管地杀人了,但就算惹大了倒也不怕。 只不过这庄主临死前说出的那个后台,他是真不知道。 西安州远在五原,他也实在不了解彼处人事。只是气氛都到那一步了,你麻痹杀老子下属还挂尸示众时你知道老子是谁,老子总不会停下来问问你后台几斤几两。 “西安州刺史是开府、武始公常善。” 听到朱猛的回答,李泰仍有些茫然,开府算是西魏武将最高级别的领军大将,但这个常善他仍不知是谁。 但打听对方的身份,也只是方便老大替自己擦屁股,而且还未必用得到。这庄主雷轰就怪他自己倒霉,给人当马仔也不挑个最大的,居然还这么狂,你不死谁死? 0142 以直报怨 > 此时庄园内外到处都有之前一场战斗的残留痕迹,甲士们在将庄园内里扫荡一番,又把伤员抬入庄园后,还没来得及打扫修缮,东南方便有大团的烟尘渐行渐近。 很快,一支奔腾的骑兵队伍便出现在视野中,眼见这一幕,甲士们也都不免暗呼庆幸,若这庄园还没攻下,他们难免就要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中。 朱猛率领几十名骑兵向南行出里许徘徊顿住,其他甲兵们则尽数撤入庄园中,先将庄园大门闭合起来,又在门内就地取材的用篱栅堆成一道障碍。 当他们做完这些事情的时候,那一支骑兵队伍也抵达了庄园前,约莫四百多人,其中一名兵长模样的人指着墙头上守卒呼喊道:“你等是何处部伍、因何入我县境?洛川乡团入此,速请此庄雷庄主来见!” 李泰站在墙头上,瞧着这一支乡团骑兵队伍,忍不住暗暗感叹,北境乡土倒也不比洛水下游更富足,但讲到马匹却比武乡郡强得多。 如今的武乡郡乡团已经参戍河防,在诸州乡团整编中都名列前茅,但全郡乡兵也只有四五百匹马,其中相当一部分还只是拉车驽马。 他是继承了贺拔胜的部曲人马,所以才能拉出几百人的骑兵队伍。但这洛川县乡团却也能拉出几百人的骑兵队伍,是否乡情更加尚武且不说,起码这马匹的保有量比南面州郡要高得多。 “某等乃大行台从事中郎、都水使者李使君部,奉命入此搜救遭乡贼困扰之同僚!乡贼雷某已经受擒,无涉尔等乡义。若要协同查问,请郡县长官前来!” 在李泰的点头示意下,李雁头大声向外喊话道:“此间罪证聚集,若无当境治事长官,余者不可擅入!” “胡说!雷党长是我乡贤流,岂容外客诬蔑!都水使者又是何官?有什么资格插手此间乡士!尔等贼军速速退出,若敢害我乡士性命,定斩不饶!” 外面乡团群众们听到这喊话,顿时就恼怒起来,在那兵长喝令之下,很快就摆出一个进攻阵势。 “把那雷某尸首丢出去。” 李泰吩咐一声,墙内甲士们便将早已授首的庄主雷轰尸首抛出墙外。 已经列阵完毕的乡团将士们眼见这一幕,心中自是大感震惊,其中一个乡团兵长更是目眦尽裂,想来应是这雷氏族人,抽刀遥指墙头怒声喝骂道:“狗贼如此凶恶,当我洛川无人?此日犯境之贼必死,谁都救不了你们!” “雷某罪大,业已伏法!尔等乡士涉事不深者,宜各退去,某等只是执法先驱,待到大军后至,此乡必遭祸更深!为此作恶乡里的贼徒一命,忍将乡亲群众推入绝地?” 李雁头继续喊话道:“雷某刁悍,乡人自知。此流尚且不能免死,你等又凭何抗拒法刀?速速退散,前事不追,若再顽抗,自取死路!” 这番话的威慑力还是很足,在场乡团人众看一眼那雷轰的尸体,心内已经是暗生凛然。 雷轰活着,他们还会畏惧攀附其权势,可现在人都已经死了,又不是他们自家血肉至亲,再去为之拼杀报仇便有些犹豫。 他们也的确不知那都水使者李使君究竟多大权势,但雷轰的权势如何他们还是清楚的。对方根本就不忌惮雷轰的权势后台,说杀就杀,他们乡团究竟斗不斗得过对方,也的确是需要权衡一番。 乡团中那名雷氏兵长却没这些想法,当即便大声喊道:“洛川男儿,岂容外贼诬害!速速攻夺此庄,为党长报仇!” 说话间,他便策马挥刀向前冲去,但很快便察觉到除了自家几十部曲外,其他同行者少有跟上。 “你们是怕了这些外乡贼子?难道就不怕我家追究你等旁观仇人逃遁!” 那雷氏兵长见状后已是怒不可遏,回首喝骂道:“速速随我并攻,夺回庄园!” “雷兄,知你情痛,但也请你体谅乡亲忧虑。前者追杀这些贼徒同党,乡团已是妄动。郡里杨使君尚且嘱令一定要擒拿活口,想知这些贼徒主公势力不弱。” 另一名兵长拨马入前劝说道:“这一部众已经被困在庄内,咱们还是要禀告上官处断最为稳妥。若真为乡里招惹强敌,那所受的扰患便不止眼前了……” “无胆鼠辈,你住口!若是你亲人遭此戕害,你也会畏惧仇敌势大、不敢报复?”> 那雷氏兵长闻言更是大怒,先是怒斥同袍,又回望众乡兵们说道:“你等得列乡团,无不深受我家恩惠。今日我家遭贼,正该捐命报答……” 一部分乡兵们听到这话惭愧的低下头,另有一部分则也怒声道:“某得持刀列阵,是为乡义守土,却非你雷家奴兵!你家不过是勾引外州悍将,搜刮乡里自肥,自己门风下作,如今又招惹外境强势,乡人有胆,也不为你卖命!” 一番吵闹间,城外乡兵竟分成了两部分,那被雷氏兵长斥作鼠辈的兵长脸色也不甚好看,指着引着一部分乡兵侧向伫立,并下令道:“某等职在平定乡里扰患,不为私户舍命报仇!速速归城奏告上官,庄中人马不动,不得擅自进攻!” 乡团气势汹汹奔袭而来,自身却发生了内讧。那雷氏兵长虽然报仇心切,但因庄园都被对方占据,不能尽得群众支持,一时间也不免投鼠忌器。 洛川城距离此处不远,也是敷城郡的郡城,乡团信使前往报信不久,郡县官员便策马行来,为首一個体型魁梧、相貌威严的中年人便是此境郡守杨绍。 杨绍率领一部分甲兵策马入此,召来那名乡团兵长将情况略作了解,又看一眼被抛在庄园外的雷轰尸首,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他并不回应那名雷氏兵长悲怆凄厉的控诉,自己策马行至庄园正门前,抬手一指墙内呼喊道:“某便是此境治事官长,庄中外客速速行出,若敢再造杀孽,纵然李伯山亲至也救不下你等!” “杨使君,你好啊,李伯山在此!” 李泰之前倒是在台府见过杨绍一面,见他亲自入前喊话,便也从墙内探出头来,向着杨绍拱手道:“如此情景相见,的确是让人难堪。擒贼救命事急,未暇登府相告,的确失礼。 我并无意滋扰使君案事,但此贼员袭杀都水属员、行台走使,实在是罪不可恕。我本意入乡系之再告使君,却不料此贼徒恃恶顽抗,无奈只能杀之……” 杨绍见到李泰竟然在庄中,脸色也顿时一变,忍不住便先回头瞪了那引众不攻的兵长一眼。 他倒不是要置李泰于死地,但被其引众入境、杀害自己治中百姓,也的确是一桩冒犯。若在自己到来前能够攻破庄园、擒下对方并其属众,自己还能敲打教训一番。 可现在他来都来了,若再下令进攻,那就得不死不休了。 “李从事年少胆壮,真是让人佩服。但缠斗乡里、不计安危,也未免有些使气轻率了。” 他强压下心中的怒气,又望着李泰说道:“我今既至此,若从事觉得我尚堪论事,便请行出,将此间扰乱论断出一个公正是非。” “我不是信不过杨使君,但前所遭袭属员至今流失境内、生死不知。元恶虽除,但事情未了。请问杨使君,前遣使员究竟触犯什么法令,需要指使乡团群众围攻截杀?” 李泰自然不会随便走出去,而是让人将之前那几个被此庄人示众的属下尸体搬上了墙头来,然后又对杨绍说道:“入境未告,的确冒犯失礼。但杨使君言我使气轻率,可见并不相知。 凡我都水属员,功则赏、罪必刑,若此几员果然弄权犯法,纵然人不加害,我必杀之!但他们却无辜枉死,既然奉我号令,无论加害者谁,必血债血偿! 人间公正,无非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杨使君若敢说此贼受死冤枉,事也不扰别员口舌,我自刎谢罪、以报失礼!” 杨绍只在台府见过李泰一面,的确是不怎么了解其品性如何,听到李泰这么说,一时间有些不知该要怎么回答,犹豫片刻后才说道:“此事内情我的确并不详知,但请李从事你……” “原来使君并不知,那你我两人俱不清白,我错在失礼、使君则错在失职。此獠的确罪大,擅害行台使员,擅调乡团助恶,真是死不足惜!” 李泰又抬手说道:“打开庄门,请杨使君入庄验看庄中所陈列的罪证。恶贼潜伏乡里,罪证实在触目惊心。若贸然散布于外,必然群众惊恐,使君肯否入庄验看?” 杨绍听到这话,顿时皱起眉头,又见庄园大门徐徐打开,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对身后一名郡府属官说道:“我先入庄,你等留守于外。” 失礼事小,失职却事大。若李泰只是一个寻常官使,事情还好应付过去,可他却是台府最年轻的从事,杨绍就不得不慎重对待。 可当他行入庄园,便见到墙内堆积的那些尸体,脸色陡地一变:“李伯山,你究竟杀了多少人?” 0143 北境大患 > 李泰也并不是滥杀成性,除了进攻庄园时所杀的据守庄丁之外,入庄后只是杀了这雷家族人和曾杀害都水属员的庄丁。 只是这雷家人丁兴旺,留在庄里的便有二十多族人,再加上十多个被庄人举认出的凶手,所以这堆尸场面看起来是有点残忍。 李泰不复之前站在墙头喊话的气焰,对着杨绍长施一礼,然后便沉声道:“之前不敢当众宣扬罪状,只因属员遇害仍有隐情。前有突围几人曾入县衙告急,却被县官押引入此遭到杀害。 此事人证俱在,我不敢擅问郡县人事详隐,但除恶未尽,心仍愤懑,恳请杨使君能还此冤死之士以公正,我共都水群属一定铭记使君恩德!” 杨绍听到这话,脸色又是一变,也顾不上再斥责李泰杀孽太重,只是沉声道:“速速将诸人证引来!不、不用,我入舍审问!” 李泰闻言后,便着员打扫出庄中一个空闲房间,请杨绍入内坐定,又让人将此庄庄人次第召来。 杨绍一连召见了十几個庄人,又过了好一会儿才脸色沉重的走出来,向着李泰深作一揖,沉声说道:“多谢李郎全我盛誉,乡贼勾结县官、施暴乡里,的确是罪恶至极!李郎如果信我,此事请交由我来处理,绝不让你属员枉死!” “我若不信使君,便不会轻骑入郡,要先去杏城借势了。乡贼骄横、岂此一桩?我也情知此事不可归咎使君,乡里情势曲结暗织、内外遮掩,非此罗网中人,谁能洞见分明?” 李泰闻言后便又说道,他自庄人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后,心中也是震惊不已。 虽不打算善罢甘休,但也明白自己不可直接向县官下手。 杨绍清不清白,他也不清楚,但其人毕竟是朝廷选派的郡守,而且本身也是出身关陇豪强,总不至于跟一个乡豪同流合污,所以他才决定争取杨绍。 “唉,实在惭愧,居郡几年却没想到纵容邪恶至斯!” 治下属官跟豪强勾结,还要经别人告发才察觉,总不是一件体面的事情,杨绍又一脸惭愧的叹息道:“此间治政的确是困阻诸多,乡中奸恶之外,尚有稽胡频繁滋扰境域。士力乏用,有的时候不得不倚重乡力协防,便也不敢察察。” 他眼神向旁边一转,示意李泰走到偏僻处,然后才又说道:“这乡贼雷某,是世居此境的羌人,另有族属居于泾州,西安州常使君旧治泾州时,招选羌人豪强为其门生。 后来常使君转镇五原,治军守备于盐池,多有羌徒追从。因北防军用告急,故而向内州郡豪族征访资用,这雷某也因同族引见,列为常使君门下。自此输物助军,于乡里日渐桀骜……” “西安州远在北面,竟然能调使北华州物力?”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有些奇怪,那常善虽然是开府,你们北华州又不是没有,就这么容忍他踩过界? 杨绍闻言后又是一叹:“李郎你多居治地,对此边乱州郡事情或不知深。北境凡诸州郡,也只是上命下达所粗列的方便名目罢了。凡所在治,除此城防之外,大半境域都是胡荒,全无秩序可言。 刀锋所指,声令可达,王旗不覆,便是化外。凡所在治,编户草草,州郡长官唯养兵防贼而已。民之所依,根本就无籍可靠。诸州军备皆不称盛,唯周边相助,才能各自治存……” 李泰听到这里也是不免瞪大眼,忍不住又问道:“去年北华州若干使君不还袭击稽胡,勇创胜绩?” 杨绍大约也是长时间找不到人倾诉,听到李泰的发问,便又开始将此间情况详细介绍起来。 眼下困扰陕北统治最大的问题,主要还是稽胡。 稽胡族类众多,广泛的分布在陕北高原上,因其族属杂芜,所以往往以其定居和活动地命名称呼。仅仅只在敷城郡周边,就分布着雕阴胡、黑水胡、北山胡等等稽胡部族。 这些稽胡部落,广泛分布在陕北高原的山林沟壑之间,规模小的几十上百人就为一部落,规模大的则聚众数万。这些稽胡平时半耕半牧,且非常擅长涉猎,并且常常寇掠人口物资。 西魏的核心统治地只在关中平原,而且因为常常与东魏交战于河洛地带,主要的军事力量也都沿此布置。因此对于北部高原山岭地区,能够投入的统治力量本就不大。 再加上东魏于河东地区没能占到地理优势,而其统治核心的晋阳又靠近陕北河套地区,因此常常煽动境域内的稽胡部族作乱。 像是大统初年据灵州作乱的曹泥,其所部本身就属于稽胡的东西曹贰城胡。曹泥第一次作乱时,被李虎所平定,但西魏朝廷也并未杀之,仍然将之留镇灵州。> 到了第二年,东魏高欢便派人马直接攻占了夏州,而曹泥也趁机再叛,率领部属直接投降了东魏,东魏便在其领地内侨置州郡安置这些稽胡部属。 夏州可以说是宇文泰的霸业,他就是在夏州刺史任上率兵南下接掌贺拔岳的势力,成为关中的新霸主。 结果这龙兴之地居然一度被东魏攻战,可见西魏在北方的力量之薄弱。所以说他跟高欢就是一对老冤家,他在河东戳人肺管子,高欢就在陕北敲他天灵盖。 可以说,西魏在陕北的统治地,只有一些有限的城镇防戍,而在这些军事据点之外的广大区域,稽胡才是真正的主人。 但也好在,稽胡这些部落本身并没有一个强有力的统合,往往只在各自区域内活动。若干惠去年所袭击的,是活动在洛水上游的雕阴胡一部分,但其他稽胡部落仍未受到大的影响。 东魏虽然拉拢煽动一部分陕北稽胡,但其境内本身也并不平静,汾水以西同样分布着许多的稽胡部落。高欢一辈子都没过把皇帝瘾,稽胡刘蠡升却在山西做了十多年的皇帝。 这个稽胡政权虽然覆灭,但稽胡的势力仍然存在着,吕梁山西侧的离石胡、石楼胡等,都是活动在高欢眼皮子底下的敌对势力。 许多人不知道邙山之战后高欢在干啥,他在打稽胡,吕梁山里的稽胡又叛乱了。这个问题,得一直拖到高洋时期才算比较彻底的解决,东魏还被逼的直接在山西境内拉起一道长城。 总之稽胡这个狗皮膏药,就是顽强的糊在东西魏之间的高原山岭间,甚至比北周北齐这俩政权还命长。 宇文泰和高欢这对老冤家,基本上除了在河洛附近约架之外,就是各自抽空干稽胡,顺便策反对方境内的稽胡。 听完杨绍的讲解,李泰也感觉有些无奈。随着他了解越多,也越觉得这个稽胡还真是个大麻烦。特别如今他领掌洛水,而洛水有一半的流域内都有稽胡活动。 眼下他还只是听个热闹,可在不久之后,这就是他需要直接面对的问题了。 想到这里,他又不免庆幸早早就把这雷家人给杀了,要是等到对北境形势有了一个更深入了解,虽然杀还是会杀,但也难免会有纠结,现在起码是当时感觉挺爽。 毕竟他要想继续往洛水上游发展,就少不了要跟当地驻军合作,而这些防戍驻军有相当一部分都要受西安州的常善节制,有的干脆就是其部曲家兵。 现在是人都杀了、也得罪了,倒也不必再考虑那些无聊问题。那个常善能自己看开最好,看不开老子就扣你军粮! 更何况,他还跟夏州土豪李和达成了合作,倒也不必担心北上没有策应援助,无非想把触手往西安州盐池伸有点难办。 但除此之外,他也不怕会遭到对方的打击报复。那常善也不会永远待在西安州,等他势力发展到上游,兴许对方早调离了,毕竟老大给他擦屁股那是认真的。 “李郎是要继续留此,还是要就此南返?” 杨绍又开口问道,他是真不想李泰继续留下来,否则若常善使人来问的话,他又得夹在中间难做人。 “待与此境属员汇合,我便要率部归署。滋扰使君一番,实在抱歉。” 李泰这次北上就是为的报仇救人,目的达到了自然不会久留,不过这庄中人事还得做个收尾,于是他便又说道:“但此庄中人事罪证,是郡府收取,还是……” “除了郡事所涉员证,余者皆由李郎发落!雷某既忤都水署令,更贼胆加害使员,郡中也绝不会包庇这一贼恶!” 杨绍又连忙说道,李泰既不揭发他下属下官勾结乡贼,彼此间自然也就有了默契。更何况这个雷某还是西安州常善门生,他插手处断也是自惹麻烦。 李泰倒不觉得这是个麻烦事,方才属下粗略盘点这庄园库物,他就知宰到一个肥羊,眼下都水官仓穷得老鼠都眼泪汪汪,当然是要运回去充实库藏。 彼此议定之后,杨绍便未再久留,离开庄园先将那雷氏兵长以擅调乡团的罪名捉拿下来,并着员跟李泰的属员一起前往都水属员被困的普善寺将人引出。 下属去而复返,却告诉李泰毛世坚等不便前来汇合,因为这家伙据守这几天杀了不少寺中僧徒,若被郡府接手恐怕另生波折。 0144 有我无忧 > 普善寺倒也不算什么北地名刹,仅仅只是洛川县境内一座普通的寺庙,因有周边县乡信众供养,过得同样很滋润。 李泰之前见到的坡上建筑还仅仅只是这座寺庙的一部分,而在寺庙周围大片的山林土地,都属于这座寺庙的产业。 当李泰再率众抵达这里的时候,山下驻扎围堵的乡团已经撤走,只有百十名郡兵在左近巡逻守望。 “卑职使命未尽,还要劳烦从事率众搭救,实在惭愧!” 山坡上寺庙门前,一脸憔悴的毛世坚带着几名属员出迎,见到李泰后便一脸惭愧的垂首说道。 “人没事就好。” 李泰随口回了一句,一边往寺庙内行去一边询问道:“此间情形究竟如何?” “因为僧徒遏阻浮桥退路,卑职无奈只能引众向此逃避。寺庙居险设立,又储物充盈,也暗存报复之想。入寺的时候因为僧徒抗拒,便杀伤十几员。安顿未久,又有僧徒越墙招引乡团、奴户来袭,夜战折损数员,卑职恼怒之下,便全都杀了……” 毛世坚不敢隐瞒,又低头说道。 “全都杀了?究竟杀了多少人?” 李泰闻言后也是一惊,顿足瞪眼问道。 “三十二员受戒的沙门,二十多个寺奴丁壮。加上其他零散,大约在七十多人……” 毛世坚头低的更深,直将李泰引入一间窗户紧闭的佛堂,里面除了供奉的雕塑之外,便是一地尸首。 李泰见状后也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毛世坚扑通一声跪在他的脚边,沉声说道:“卑职自知杀戮深重,但当时为了求活,也无暇细想。除此寺中邪祟之外,另有此间收监的许多信徒奴户,卑职便未作戕害。 他们受此僧徒奴役,有的是因为赊欠寺物遭拘,有的是因技艺可用受役,并不是沙门信徒。寺中恶僧受死之后,他们非但无怨,反而还协同守卫。若非这些寺奴协守,卑职等也难守御至此,等到从事来救……” 他见李泰仍然沉默不语,又掏出一卷文籍呈上:“此卷记录着这寺庙放贷、勒取乡里的事则,便是此间僧众虐民的证据。此间主持名广善和尚,曾在长安留居,与京中权贵家多有交际,甚至还曾参禁中法会,若不杀之,恐怕他会入京构陷,更扰都水署事。邪僧既死,又有罪证确凿,才能将后患压至最小。” 李泰接过那文卷账簿略作翻看,眉梢又是暗挑。他早知沙门富足,但在见到账簿上所记录的物资出入数据后,也不由得感叹这些和尚们真是富的流油。 之前他将雷氏庄园搜刮一番,对那收获还颇感满意,自觉得发了一笔横财。但跟这座寺庙产业物资的出入相比,之前那点收获顿时相形见绌。 就这么一座名气不大的普通寺庙,粮帛的出入竟然数以千、万计,看着就让人惊诧眼红。 寺庙所属的僧祇户见簿三百余家,这数字单看不大,但据之前杨绍所言,北境有的县治编户都达不到这个数量。一户五口计的话,这就是一千五百多名寺奴! 寺庙自有田园产业,再加上周边贫富乡户信徒的无私奉给,千匹绢、万石谷的储蓄也实在是稀松平常。 李泰低头看了一眼仍然跪在地上请罪的毛世坚说道:“七十多名僧徒寺奴,你胆量可真是不小!如此杀僧毁法,就不怕佛陀震怒降罪?” “卑职既非乡里愚蠢信徒,又亲眼见到这些恶僧如何掳掠乡士,即便没有生死危机,也绝不苟和此类恃法愚众的贼徒!佛陀若真有灵,应该降罪这些佛门积垢,而不应该惩罚人间正义!卑职既然做了,便无惧神佛谴责,因此滋生的人势扰患,卑职也一力承担,绝不牵连从事共都水同僚们。” 毛世坚闻言后便又说道。 “足足七十多条人命,当中还有闻名京邑的道德法师,你打算如何承担?” 李泰闻言后又冷笑道。 “卑职打算先请辞职事,携此罪证赴台讼告。我家虽非权门巨室,但也是关西殷实人家,请求乡义故交联合奏事……”> 李泰听到这里,便抬手打断了毛世坚的话,并不客气的说道:“杀僧毁寺,已经是一罪。若再串结乡徒宣扬沙门丑恶,则你必死无疑,还会连累宗属乡亲。 此门中信众多少,你知道吗?难道这些尽是痴愚,唯你清白高智?持心守正是好,但若不自量力,比那些沙门愚众更蠢,只会害人害己!” 毛世坚听到这话,脸色又是一黯,也正因为担心此节,他才不敢轻易离开寺庙让郡府接手。方才所言已经是他考虑诸多,自觉得尚算周全的方法,被李泰开口否定后,心情也不由得后怕彷徨起来。 李泰见毛世坚一脸的惆怅彷徨,又指着他说道:“起来吧,记住当下的心情,以后临事需要三思!这世上不会有太多人纵容你的轻率冒失,我既然不幸担任了你的长官,后续纷扰还轮不到你来担忧!” “从事,我……卑职虽然不悔所为,但也自知此事想要遮掩下来实在不易,入署以来助事殊少,从事本已任艰,若能言计教我、便已感激不尽,实在不必揽事上身……” 毛世坚仍然不肯起身,继续垂首说道。 “助事殊少,当然是你的罪过。但行使途中遭此滋扰,我若不能保全,还有什么面目署中弄威?所任虽艰,但无人不可成事。你等但守职内,余者不必操心。” 李泰又回答道,倒也不是为了刻意的收买人心,只是觉得这本来就是他的义务。当老大的如果连给属下擦屁股的担当和能力都没有,那还混個屁! 虽然李泰也没说要怎么解决此事,但听到他这一表态,毛世坚心中也是惶恐大减,再作顿首道:“无论之后情势如何,但得从事此言,卑职感此恩义,一定为从事效犬马之劳!”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旋即又问道:“此中寺奴还剩多少?见簿物资寺中存留多少?” “寺奴尚有一百三十余众,皆非僧祇户编,是从各处掳取的奴客。寺中布帛存有两千余匹,米面并诸杂谷吃食五千余石,余者皆散在周边寺产庄园中。另有金银铜器诸类……” 听完毛世坚的介绍,李泰心情又是大好,望向毛世坚的眼神也变得亲切起来。 对佛门表面恭敬、心中不屑的人,他是见过不少,但诸如此类说干就干的却不多见。哪怕李泰自己心里早有想法,但也还一直没来得及抽出时间去做,没想到被这小子抢了先。 他嘴上虽然打着包票,但接下来该要怎么做,其实心里也有点没谱,于是便先吩咐下属们做该做的事情。将这些僧徒尸首焚烧处理,并将寺庙中的财产整理打包。 瞧着部属们在寺庙中忙碌起来,李泰则坐在这寺庙大堂前思忖对计。 他杀雷氏乡豪时虽不手软,但对寺庙却还不敢公然的劫掠屠戮。因为杀乡豪所考虑的无非利弊,但寺庙却牵涉到宗教信仰、意识形态等问题,并不是单纯的利弊权衡逻辑思维能够解决。 这普善寺虽然不是什么名刹,但也终究属于关西沙门的一员,从主持到小沙弥被杀的一个不剩,也实在是有点惨烈。 就算李泰能够提供一个逻辑缜密的罪证链条,但大众能不能接受、肯不肯接受又是一个问题。 大众能够最快接受的,就是标签化、口号化的讯息,一个梗的受众度远远要比一篇逻辑缜密的论文受众度更高。 这跟民智无关,只是我不需要了解的那么详细。那些僧徒罪恶几何与我无关,但你们杀僧毁庙,听起来就让人觉得心惊肉跳。 不敬神佛,得是多么丧心病狂的人才能做得出?这样的人提出的证据可信? 如果不能在舆情上获得体谅和认同,就算这件事他能说动宇文泰帮自己遮掩下来,对于他立足关西的深入发展也不利。难道真就安心做个孤臣、给宇文泰当搂钱小能手? 李泰越想越觉得头疼,索性站起身来走进佛堂中,瞧瞧那些供奉的佛像造型开拓一下思路。略作端详后,他便发现其中一尊佛像造型有些特殊,于是便随口问道:“这佛像是什么名号?怎么与其他种类不同?” 他属下中也不无沙门信徒,其中一人走上前略作辨认后便说道:“此名刘师佛,是百余年前一位大德高僧……” 李泰走进过去,发现佛像前书写着这尊佛像的小传。原来这刘师佛名刘萨诃,本并州离石人士,是五胡乱华时期的一位高僧,其人并非汉种,而是南匈奴人,也就是稽胡人。 刘萨诃于江南受戒,后来辗转返回北方传法,因此在其乡土并州和陕北诸州都有着不低的影响力。特别是其族属稽胡人,对其更加的顶礼膜拜。 了解到这些后,李泰眼神顿时一亮:若说整体的毁庙灭佛,他敢说宇文泰也不敢听,可如果把其中特定的一个信仰标为异类,那阻力可就小得多。 稽胡在北境寇掠为患,所害不只一方,你这刘师佛既然佛法宏深,怎么不教教你那些族类放下屠刀? 0145 群情难忤 > 北华州州治杏城里,若干惠坐在堂中望着李泰不无抱怨道:“发生这种事情,怎么不第一时间来告诉我?刁邪乡情或非巨寇,但你客部远来,也难免不测。不是信不过你的胆略勇力,但我近在河畔,只是一句话的事情,使员来告也不误行程!” 瞧着若干惠真有些生气,李泰也不好安坐席中,起身说道:“如果只是家务私事,我当然要来拜访使君,请定周详。但今所扰却是公务,使君是当州的官长,情事之中难免尴尬。我自忖能够解决,便也不想滋扰使君。” 他倒不怀疑若干惠会不会为自己出头,但其作为北华州刺史,一味偏帮自己这个外人的话,也的确会让州郡官员们心中不爽。 “是啊,你今也不再是乡里赋闲的隐逸,总得给部属一个交代。此事若经州府查问,未必会给你一個满意的结果。敷城郡杨绍使员来告,我才知那乡豪竟然是西安州常善的门下。我与常善虽非乡义深刻,但也毕竟共守边疆,去年扫荡步落稽时还曾受其关照。” 若干惠闻言后便也点点头,承认自己有时候也会身不由己,并又说道:“杨绍已经将洛川县内勾结乡恶的罪官收监,我让他在郡中审断斩首。此境倒是不会再有纷扰,但常善处会作何反应,却仍未可预料。” “无论在内在外,都是为国效忠效力。常使君镇戍北州,想也并非有意的包庇罪恶,此诸类狐假虎威、作恶乡里,既然已经伏法,我也不会再据此纠缠不休。” 李泰又说道:“稍后我会着人送信西安州,常使君如果能为国相忍那自然最好。可如果他昧于公义、潜怀私愤,我也只能据理力争。 那雷某死前自言有子息于常使君麾下任事,以此恫吓,我当然相信常使君能够明辨是非,但智者千虑偶有一失也在所难免。 我不穷究罪恶已经给他留下察辨部伍清浊的余地,如果再受邪徒蛊惑,那就真的有点辜负朝廷任用了。哪怕为了全此大臣名节,也要除恶务尽啊!” “你是要把内外掌兵宿将得罪干净才肯甘心?大行台虽然赏用你的才力,但如果你只是一味强直、不与群众融洽相处,也难保不会疏远嫌弃。” 听李泰自言已经是高抬贵手,若干惠不免气得一乐。 他也不怀疑李泰有没有胆量这么说、这么做,毕竟这小子还只是一介东州降人时便敢挑衅赵贵。常善虽然也是开府大将,但跟赵贵相比还是逊色得多,自然吓不住这个有大行台包庇的小子。 略作沉吟后,若干惠又说道:“罢了,你也不必再向常善传书说什么。事情既然发生在我治境内,我也不好置身事外,代你向他解释一下。” 他不想再试李泰得罪人的能力,决定自己出面说和。毕竟自家儿子还在这小子庄上寄居呢,如果矛盾积深,常善率众登门问责,还得把自己儿子吓一跳。 既然已经打算自己出面揽事,若干惠又说道:“那乡恶虽然不谓国防力士,但也输用助军不少。人都已经死了,该给西安州兵的资用,你得留下来。” 李泰闻言后自然有些不乐意,我货都已经装好车了,怎么还能留下来? 不过若干惠毕竟也是好心,不想他结怨太多。 略作思忖后,他便又笑语道:“我自知边军用度愁困,自然不会贪货自肥。这些小事暂不必说,此日来访除了告知前事之外,其实还有一事,就是要为北面州郡防戍增货创用。” 若干惠听到这话顿时兴趣大增,他从不怀疑李泰捞钱搞事的智慧,连忙凑近过来一脸好奇的问道:“你又有什么妙计策略?” “我想请问使君,之前攻打稽胡部族时,缴获事物之中,有无刘师佛相关佛器事物?” 李泰又作发问道。 “这倒是不清楚,我先问一问。” 若干惠闻言后便摇摇头,抬手召来属官略作询问,吩咐前往查看库中有关稽胡作战的战利品。 待到属官领命退下,若干惠才又好奇问道:“你询问这些做什么?难道所计与佛事有关?” 在若干惠面前,李泰并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便将下属毛世坚等屠戮寺庙一事略作交代。 “真是有什么样的官长,就有什么样的属员!这种事情都敢做,你们都水衙署权威不大,胆气却是大的惊人。”> 若干惠听到这话顿时也瞪大眼,他也算是一个沙门信徒,给儿子取字达摩就可见一斑。其实北镇武人多多少少都信奉一些佛法,隋文帝杨坚现在还生活在寺庙里呢。 不过这种信仰倒也谈不上虔诚,要么是受生活环境和氛围的影响,要么是出于一种功利性、求心安的心理。若人人都是笃信的佛教徒,只怕到现在还在武川放羊念经呢。 李泰只当若干惠是在夸奖他们,闻言后只是干笑道:“法有真伪、佛有正邪,如果不加审辨、一概膜拜,反而是失了奉法侍佛的真心,只是愚信罢了,迷失自我、也泯灭了佛法根本。这种迷信侫佛之徒,无益于世、无益于法!” “你素来都不信佛,能分辨佛法的正邪真伪?” 若干惠自然不会被轻易说动,闻言后便冷哼道。 “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正因为有此不涉其中的清白,所以才能保持一份辨别真伪的明白!” 李泰说起歪理来自是一套一套的,正在这时候,那前往盘点的州府属官也返回来,后边还跟着两人,搬抬着一口硕大箱笼,箱笼里盛放着许多的经卷和佛像,那些佛像都跟李泰在普善寺见到的刘师佛像有些类似,可见这位作古多年的高僧在民间信徒心目中的形象还是比较统一。 见到稽胡战利品中果然存在着许多刘师佛相关佛物,李泰心中更加笃定,便指着箱笼中的佛器说道:“所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稽胡害民、血债累累,所积仇恨岂止二三。 稽胡以其同属而礼拜刘师佛,刘师佛若有真法,为何不能教善同类?关西父老舍家礼佛,那些僧徒却罔顾族类血仇、将此邪佛供于堂中,苍天尚且不可共戴,邪佛安能受此供奉!” 听到李泰这么说,若干惠也把握到了他的思路,转又开口道:“你是说,前所屠戮的佛寺中,便供奉着刘师佛?”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佛法真经或能涤清罪恶,我虽然不是沙门信众,但也不敢蔑视大德高僧。刘师佛或许超然独善,但也绝不能据此抹消其族类滔天罪恶! 人间百姓或难深辨佛理深意,但那些僧徒们难道无知?他们竟然迷惑关西父老,诱人共稽胡群丑同拜一佛,实在罪大恶极,宜需严惩!” “是这个道理!” 若干惠听到这番话,也忍不住点头附和道。他信佛不假,但若说对这个刘师佛有多崇高的敬意,也实在是没有。甚至得知其出身稽胡后,心里便忍不住的暗生厌恶。 稽胡扰乱关西多年,直接深受其害者更是不知凡几。信徒们或是不知刘师佛其人其事,但出于对佛法的信服崇拜,也愿意对之礼敬。同样出于对稽胡的厌恶,也会对刘师佛转为敌视。 李泰眼下自然做不到挑衅整个佛门,可是那些僧徒们,他们就能代表整个佛门吗?堂而皇之的将稽胡偶像摆在佛堂,这不是对群众情感的挑衅是什么? “若真如此,那你所部倒也不谓滥杀,那些僧徒的确死有余辜!” 若干惠先是感叹一声,然后又问道:“你前言要为边戍增货创用,就是此事?” 李泰这才将毛世坚在寺庙中收缴的那账簿拿出来,又对若干惠说道:“寺中所存浮货,我已经着令部属收缴。但其寺产庄园中,仍然积存大量人物。普善寺惑众灭法,罪有应得,将诸人物收缴官府也是理所当然。” 吃到嘴里的,他自然是不打算吐出来。可是其他的寺产积蓄,他也吃不下。毕竟是在别人地界中,他如果肆无忌惮的查抄运走,也实在太打地方官的脸。 “一寺如此,事情恐怕并非孤例。所以我也打算归台奏告大行台,严查关西诸处寺庙,若仍有邪情如此,一定要严厉肃清!” 李泰又义正辞严的说道,这所谓的严查当然不可能将佛像请出了事,背后是一定会有一笔经济账的。 沙门之所以难缠,关键还是在于民意的迷信裹挟,西魏政权眼下状态显然也不适合大规模的灭佛,否则分分钟造成群体性的动荡乃至于统治崩溃。但若能借此将民意拉拢过来,狠狠敲上一笔也是基本操作。 若干惠听到这里,顿时也指着李泰大笑道:“怪不得大行台对你亲信有加,甚至就连一些故义都不能及。这一份才智啊,真是让人羡慕! 你也不要在外浪荡停留,速速归台奏事,莪这里分遣徒众、细访境内诸寺,一待大行台明令下达,即刻动手!” 李泰闻言后又是一乐,单就这件事如果能搞成,宇文泰又得心甘情愿帮他擦几次屁股,要不要找个时间再得罪几个北镇大佬试试?把他老乡关系全搞臭,就我才是霸府大忠臣! 0146 无所畏惧 > 外出浪荡一圈,李泰一行终于又返回洛水西岸的都水行署。 离开时一群人轻装策马,返回的时候则多出了二十多架大车,车上装着满满当当的收获。为了确保归程安全,若干惠还给加派了三百名全副武装的北华州骑兵。 但李泰还是觉得有点尴尬,他堂堂都水使者、洛水河伯,沿着洛水一路南来,居然还不能行船走水路,这简直就是对他官职的侮辱! 之所以不走水路,除了北华州本身就没有太多舟船使用之外,也在于中间这一段洛水通航条件实在太差。各种私堰拦河,使得洛水河道弯弯曲曲、断断续续。 所以归来这一路,李泰也将那乡豪雷轰的尸首游行了一路,这倒不是为了泄愤,而是为了示威:忤逆都水署令的下场就是这样,你们如果也想,我是绝不吝啬! 留守行署的属官们倒是没有李泰那么强烈的荣辱感,见他出行一遭,不只带回了遭受围困的毛世坚等人,还拉回来这么多财货,一个个都忍不住的拍掌喝彩。 特别是在毛世坚等人将北行事迹宣扬一番后,众人望向李泰的眼神便更多了一份崇敬,试问谁不喜欢有担当的主官?经过此事,属员们对于都水衙署的归属感算是营造起来了。 李泰并没有时间继续搞团队建设,他先让属官们将带回的财货归纳盘点并收储起来。 除了这些财货之外,还有两架大车专门拉载着伤员与亡者。眼见到同僚尸体被搬抬下来,衙署中原本有些热烈的气氛顿时也变得压抑起来。 这些属员们,有的是李泰自家部曲,有的则是各属官私曲,还有士伍当中选募出来的。 李泰也并不甄别他们各自身份,划出了两百匹绢、十顷公田,着令录事裴鸿将亡者妥善安葬,并对他们亲属进行抚恤安置。 行署草创,李泰离开的这几天也积事不多。在将署中事务处理一番后,他便又吩咐属员准备物资,借着向行台呈送的机会去拜见宇文泰。 当听到李泰吩咐只将署内近日收购制作的鱼酢物资装载起来,已经担任正式参军的陆彦便忍不住说道:“此行所得资货,是否调取一部分输往行台?” 李泰闻言后便摇摇头,说道:“此行所得只是意外,留存行署备用即可。收聚渔获属于行署本业,才应该正经输送。” 他这理由也很正当,只是总让人感觉怪怪的。但经过一段时间下来,李泰在官署中也树立起自己的权威,听他这么说,陆彦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让人赶快将那几千斤河鲜鱼酢装载起来。 等到午后,李泰便率着属员押送着货车浩浩荡荡往华州城而去。 “李从事这是……” 当他来到台府门前时,驻守的兵长见到这一幕便有些惊讶。 李泰微笑道:“前所受使,事业小成,所以聚物输官,以夸薄绩。” 台府内外已经吸引了不少人围观,听到李泰这么说,也都纷纷夸赞起来。 李泰将这些马屁照单全收,然后昂首挺胸的走入台府之中。早有直堂谒者在府内等候,迎上李泰后便引他往直堂而去,态度要比之前殷勤得多。 这一次李泰并没有在直堂外等候太久,来到直堂外便直接受到召见。 “任事未久便归来报功,我也想看看李伯山创功多少!” 等到李泰见拜起身,坐在堂上的宇文泰便笑语说道,可当看到李泰所呈交的输官计簿上只列明了鱼酢三千多斤,脸上的笑容便有些僵硬。 李泰却仍在低头奏告都水行署这段时间里如何认真做事,在一穷二白的基础上为台府伙食贡献不多。 宇文泰强自按捺着听完他这一通自吹自擂,终于忍不住说道:“北华州、敷城郡走使今早入台,我不偏听,你有什么要说的?” “之前都水行事的确遭遇阻滞,臣不敢怠慢,北上协调,幸在彼方州郡官长协助,事情总算妥善解决。请大行台放心,绝不会耽误署事运行。前者白水县乡士走告于其境中修建池堰时,臣已经使员入乡察访,若乡情协调、构划顺利,今秋便可用工。” 李泰听出宇文泰的言外意思,但却并不接招,只是继续汇报说道。 宇文泰听到这里,眉头明显皱起,将那事簿拍在案上又说道:“除此之外呢?”> “乡土豪强骄横难制,臣深有所感,但臣能制之。今秋行署资力仍欠,不敢轻作大计,乡情协调之后,前所构计诸事,明年都可从容用工。” 李泰又一脸恭敬的说道:“若说困扰,的确是有一桩。河匪陆盗扰患极多,今次北境恶行也是敲一警钟。臣所司虽只水利,但也的确需要备力防患。这本来就是都水立事的职责之一,臣推事未及,也不敢诉困滋扰大行台。只待事程推动,困扰自然解除。” “李伯山,你是觉得我事必仰你?那普善寺,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归来所运重货,何处聚来,为何不见事簿?” 宇文泰见他还揣着明白装糊涂,语调变得更加严肃。 李泰对此避而不言,自不是要跟老大玩情调,只是心里明白这老大是個什么尿性,他要主动说的话,这轮收获可能一点都留不下。 “臣专注署务,未暇论及其余。奏事不详,请大行台见谅。” 见宇文泰真的这么不要脸、直接打起他战利品的主意,李泰又连忙说道:“此行惩治河霸乡恶之余,的确是兼收薄物。只因并非本职经营见益,臣羞愧言之,亦不敢献邪求幸。 上命使臣,职责有属,非循正道,不足夸功。收物于仓,既是自警,也是告诫同僚,勿因侥幸而荒废本职!如非水事本业见功,上或宽大不惩,臣需诫之!” 宇文泰听到这话,神情不免一滞,你他妈擅入别处州郡掳掠还瞒报收益,你还挺有理? 他这里还在组织话语要驳斥这番歪理,李泰已经又掏出一份奏表,两手恭敬呈上:“至于大行台所问普善寺事,隐情复杂,非片言可以细表,故而臣特具奏表言之,请大行台审阅。” 宇文泰便先接过那奏章,一边浏览着,一边还在考虑稍后该怎样教训这小子一番。我都想干没敢干的事,你居然干了,干了居然还不肯上缴,你是真不知自己几斤几两! 可是很快,他便再无暇杂念这些,注意力全被这奏表内容吸引,甚至一连看了好多遍,手脚都忍不住的伸缩起来,眉头更是连连的挑动,可见心情之不淡定。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放下那份奏表,手指无意识的敲案,视线却一直盯着李泰,那直勾勾瞧不出喜怒的眼神,看的李泰心里都有点发毛,连忙低下头去。 “李伯山,这人间还有什么能让你真诚敬畏的?不要说虚辞,我分辨得出!” 宇文泰终于开口,但说出的话却让李泰顿感毛骨悚然。 你特么怎么又吓唬我?难道不该夸我天赐伯山吗? 这话问的他是真的有点麻爪,一边跪拜下去,一边快速的在脑海里整理思路,语调有些干涩的说道:“臣所敬畏者实多,若是仓促拣言,敬畏最深者便是苦难。 前者仓皇流落于邙山,进退失据,仓皇无计,至今仍不免睡梦惊魂。人力的确微弱,但鬼神也似大实虚,天地悠悠,性命可以寄于何处、使人能长免苦难?臣乐安厌乱、好生畏死、崇德惧威……” “好了,收声吧。只是想探你真心,倒也不必自贬丑恶。之前所论还止于人事,如今竟然谋及鬼神。若非大度之主,实在容不下你这智慧妖异之人,但我能养你!” 宇文泰说到这里,才又拿起那奏表感叹道:“精彩,实在精彩!之前不乏言谏此事者,但却全无能直指要害之人。凭此一计,伯山你就当得起官爵重赏,但这似乎也不是你本职之内吧?” “臣惶恐!所以贪货不献,只因行署的确用度困扰,虽然言利则俗、贤人耻论,但臣既非坐论之客,俗情难免,故而、故而……” “给过你机会了,现在认错却晚了。你的智慧是可以做到诚于事且又诚于人,所以对你也不可做俗常的约束要求。你亲长不便教训,但仍有世道长者绝不纵容你的轻狂。你知我户中小物做错了事,我会怎么罚他们?到近前来!” 李泰有些莫名其妙的垂首行至案旁,便见宇文泰从案下掏出一根木尺,心里这才恍然,你他妈要把老子当儿子揍? 他下意识要跳开,宇文泰却陡喝一声,将他吓得顿住后,挥起木尺便狠狠抽打在他背上,口中还喝骂道:“知不知改?” 李泰实在不知该要如何吐槽宇文泰这表达亲近的方式,只能配合着连连点头告饶,这特么也不好出门吹牛啊,总不能以后跟宇文邕他们说要不是老子分担火力,你们早被你老子家暴死了。 宇文泰抽打了十几下才作罢,神情仍有些意犹未尽,可见想揍这小子并不是一天两天,这也根本不是做戏。 “退下去罢!” 他又挥手把李泰赶入堂下,才又说道:“今次不能赏你,并不是因为你之前的冒失过错。而是这次言事进策内藏凶险,若真依此而无作别计、恐害大事。想不想知你错在哪里?” 0147 我知伯山 > 宇文泰要说什么,李泰大约能猜到。 但见对方摆出一副好为人师、敦敦教诲的模样,他便也配合着露出些许不服气的样子说道:“臣为事构计,或有虑之不及,但也的确未敢藏私,权衡再三,实在不知此计有什么妨害大事之危。” 宇文泰听到这话,倒也并不恼怒,只是笑了起来:“就知你小子外恭内傲,恃才自负。今天就教一教你,世道艰深可不是你的短浅见识能够算无遗策的。” 他又拿起那奏表略作端详,才又说道:“物亲其类,同仇敌忾,这想法是对的。但是,人心幽深、变幻莫测,也并不是简短的计议能够囊括周全。 刘师佛是胡中罕有的大德高士,慕之者繁不可计。如今需要将他特作标榜,以族属归为邪异,非其族类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但诸步落稽属必然群众沸腾。” 讲到这里,他先顿了一顿,瞧着李泰还有些茫然,才又说道:“三人成行,便有贤愚之分。物性善恶,从来也不可一体独断。你知道胡荒丑恶,但是否知道步落稽当中的趋与悖?” 李泰听到这里,才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忙不迭一脸惭愧的作拜道:“臣确不知,臣只是有感胡荒害世,又觉得沙门聚敛无度、妨碍国计,灵光偶得,便以为可以因刘师佛一人将此二者串联发落,自以为得计便沾沾自喜,未再深作考究。” 宇文泰要说的是,刘师佛在稽胡当中拥有着非凡的影响力,也正因此、凡所对其毁谤,都是对稽胡群体性无差别的感情伤害。 但稽胡本身却并不是一个整体,源流众多,各个地区的稽胡部族也都不相统属,相应的他们各自立场和谋生方式也都不尽相同,并不是所有的稽胡都站在西魏朝廷的对立面。 像是之前跟李泰互动良好的李和,其家族本身便有着一定的稽胡背景,部曲之中也存在着许多稽胡人众。北境诸州重镇,比如原州、灵州、夏州等等,也存在着许多听命于华州霸府的稽胡。 所以李泰这個计策看起来很好,可一旦推行起来,极有可能会不加甄别的将所有稽胡都推到西魏政权的对立面。 这个问题,李泰当然意识到了,但他总不能说自己就是想借此压缩宇文泰的统战空间。 他是清楚知道宇文泰麾下有着数量不菲的稽胡部伍,一旦针对刘师佛这一宗教信仰进行意识形态的打击,这一部分稽胡士伍就会变得不再可信、乃至于不可控。 所以宇文泰势必就会加快府兵制的建设,也会对关陇豪强、包括自己这样的汉人属臣加强依赖。老大拥有了这样的困扰和需求,开放的机会自然就会更多,而他也会成长的更快。 这样的想法,倒也谈不上包藏祸心,只是一个志做的卢的人该有的觉悟和素质。如果老大一身的王霸之气,抖到哪里哪里就俯首称臣,我还怎么混? 但宇文泰也不愧是能够跟高欢争雄一时、缔造关陇霸业的强人,尽管本身已经穷成这个逼样,在面对可以针对寺庙大加抄掠的机会时,还能不失把持自控,第一时间就意识到当中所蕴藏的危机隐患。 宇文泰虽然意识到问题所在,但也没有因此怀疑李泰不老实,毕竟在他看来,李泰能够谋算到这一点已经算是智力超群了,再作更进一步的大局考量,已经不是这个年纪阅历和地位能够达到的水平。 更何况这小子刚刚屠灭一个佛寺、大发一笔横财,食髓知味再加上担心受罚,作此计议也是恰当合理。 这一计策也的确让宇文泰眼前一亮,稽胡扰乱和财政困难一直都是困扰着他的大问题,他自己包括麾下幕僚们却从来没有想过循此将二者结合起来,一起进行处理。 尽管宇文泰并不是一个小气的人,但这种智力上遭受碾压的感觉也的确让人有点不爽,此时见到李泰一脸惭愧的承认自己思虑不周,他心里也颇觉欢乐。 “这样的年纪能有这样的智谋,已经足够惊艳了。伯山倒也不必因此自惭,今次不酬你名爵,也是对你的一桩保护。谋计涉于鬼神,无论用心是好是坏,势必会物议沸腾、久谤成祸。我既知你,你便没有势位不达之患。所以这一次,要你喑声自保。” 宇文泰又垂眼望着李泰,语重心长的说道。 李泰听到这里,老实说心里是真的有点感动。 不管宇文泰是不是担心他少居高位、黑头三公,或许久后难制,但这个理由的确是很诚恳、说的是事实。> 宗教信仰的确是一个宏大命题,哪怕在后世已经有了充实丰富的科学体系和完整健全的教育水平,也不能说将这个命题已经完全否定。 在南北朝晚期这样一个中古乱世,不迷信可以说是洁身自好,不敬鬼神则就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社会死亡。 尔朱荣迷不迷信?他要是迷信的话,他就不敢在河阴造那么大的杀戮。他要是不迷信的话,他就不会在不进即死的情况下还造像占卜该不该篡位。 李泰之所以敢进计,是因为知道要想在关西整体铺开针对沙门敲诈勒索的行动,势必不可能交由一两人主持,而是需要州郡在短时间内一起发动。 毕竟这敲诈的基础就是建立在寺庙供奉刘师佛这尊像的事实上,如果证据不在了,也就没了惩罚的理由。 这么大规模的行动里,他只要不出挑、狂刷存在感,也就不太会被人拎出来当靶子攻击。 可现在宇文泰直接表示不让他再参与此事,虽然让他没有了趁火打劫的机会,但也变得更安全,也的确是对他的一种保护。 毕竟对汉人世族且用且防、甚至用完即弃,也是胡人君主的基本操作。比如北魏年间的崔浩,其直接死因虽然是国史案,但也跟他大力支持太武帝崇道灭佛有关。 宇文泰不让李泰于此事中牵连太深,可以说是交心了。 老大都已经这么说了,李泰当然要有所表示,他眼睛眨巴几下,眼眶里便有水雾聚集:“小臣何惜?本就兵祸之内的残种劫余,若非恩主垂赏,岂有阔步人间的从容?臣不惧物议毁谤之危患,但却惭愧谋事未能周全至善。主上有蓄养之心,臣亦有壮事之志,守此两得,余生以报!” “小子矫饰老成,如今仍只青春年少,言何余生?” 宇文泰听到这话后便微微一笑,思绪一转望着李泰又有些出神,过一会儿才说道:“李伯山,你家名门高第,应是族员不乏,祖荫厚重,也不急需少年子弟立事建功。当时你耶怎舍得引你同赴虎牢,与高太尉共守祸福莫测之地?” 听到如此私人的一个问题,李泰也愣了一愣,这可问到了他的知识盲区。略作思忖后,便将自己所了解的,前身因为父亲被高仲密胁迫、担心父亲安危而私自离家跟随的事情讲述一遍。 宇文泰听完后便叹息一声:“伯山纯孝,让人感动啊!你的底色如何,我是见到了,但却遗憾未睹你耶风采。丈夫平生大计,一是建功,二是后嗣。若你耶能归关西,我一定要将家教托他!” “洪福者,自有天佑。主上待士若渴,天意自知,家君虽然飘零江湖,但也幸系主上恩佑,想是性命无忧、久必自来,父子并事主上!” 李泰听到这话后,连忙又说道。 宇文泰闻言后又大笑起来,指着李泰便说道:“今天就不要着急入乡,留在府中一起尝尝你进输的鱼酢美不美味。萨保在事东堂,且去他处,入夜同来!” 李泰连忙又再拜谢恩,然后告退行出。离开直堂后,他便忍不住眉开眼笑起来,真他妈的不容易啊,老子这也算是登堂入室了? 霸府之中除了诸曹下属之外,还有尚书诸员分掌事务。毕竟宇文泰再怎么精力旺盛,也只是一个人,内外军政事务汇总霸府,总需要人分担。 行台尚书便是霸府最高等级的幕僚,各自分掌数曹事务,若大行台有事外出、不在霸府,这些直堂尚书们便代为主持霸府事务。按照霸府人事结构,李泰这个从事中郎再升两级就到了行台尚书的位置。 宇文护作为宇文家为数不多的男丁,自然是没有资历和功劳上的限制,当他听取李泰的建议、回来表示想要进入行台做事后,宇文泰便直接安排给他一个行台尚书的职位。 当李泰来到这东堂的时候,稍作通告便被引入,抬眼便见到宇文护正坐在堂中正上方,案上的文牍堆叠老高,只露出一个脑袋。 “李伯山,你还有脸来见我!” 待见李泰行入堂中,宇文护脸色陡地一拉,直从席位上站起身来,见到李泰神情一愣,他才又露出笑容:“我真是被你害苦了,当时怎么不告我台府事务竟然这样的繁杂细碎!我今整日劳于案牍,听到你在外所做作为,心情真是又妒又怨!” 0148 六条诏书 > 台府中的工作强度如何,李泰是深有感触。只看苏绰累成那个样子,也就不意外宇文护都快成了一个怨妇。 李泰迈步走入堂中,望着宇文护笑语说道:“萨保兄是在嘲笑我位卑事闲?行署草创,我也想作出位高权重的姿态,但就算事必躬亲,也总给人懒散之感啊!” 宇文护听到这话,似乎也找到一点心理平衡,他本身也是有志上进,倒不会厌烦事务繁忙。 只不过台府是一個综合的整体,许多事情都需要相互的配合,单独个体身在其中,往往会感受不到自己的价值意义,存在感是完全不能跟独当一面的职位相比的。 每天都繁忙不已,但却殊少决策权,对一般人而言或许没什么,但对宇文护来说就有点接受不了。正因为有着比较强烈的进取心,他是很有一种宁为鸡头、不为凤尾的想法。 听到李泰自言行署事闲,宇文护又是一笑,指着堂中一处空席说道:“你且在此稍后片刻,待我处理完案头几桩剧要,再共你闲话。” 说完这话后他便又坐回席中、埋首案牍,间或召来属官询问事则,公务处理起来倒也有条不紊。 过了好一会儿,宇文护才忙完了案头上的事务,起身与李泰一起移步侧堂坐定,然后才又望着李泰问道:“月初朝廷行诏的《中兴永式》,伯山你细览没有?”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中兴永式》就是西魏朝廷在前段时间以诏书的形式所颁布的施政纲领,将西魏朝廷建立以来所颁布的各种政令改革加以总结,以苏绰之前便提出的“六条诏书”为主旨所确立的施政方针。 后世有关西魏东魏、以及其后继的北周北齐,方方面面的比较议论不少。虽然北周后来居上、成功逆袭,但彼此间也不好用简单的成王败寇加以概括。 北齐虽然亡于北周,但无论在政治制度,还是在人文经济上,其实也都大有可取之处,甚至超过北周。毕竟东魏是继承了大部分的北魏人事遗产,是西魏所不能企及的。 但西魏也并不是全无可取之处,单单苏绰所提出的《六条诏书》施政纲领,就是北齐直到灭亡都没能做到的统治阶级内部思想整合。 东魏北齐的政治、经济、军事和文化都超过西面,或者一度领先,但这政权却从诞生到覆灭,始终都没有形成一个纲领性的认识与统合。 说的更简单一点,那就是东魏北齐的统治集团始终就没搞懂,我们想要建立一个怎样的政权,并且该要怎样去达成这一目标。 所以,北齐的制度建设虽然领先于北周,甚至其中相当一部分成为隋唐大帝国建立统治的依据。但是结构再好,上升到更高的决策层面却是长期的混乱与内耗。 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这是古今不变的一个真理。只有将人心统合起来,才能避免大规模的内耗。 老实说,宇文泰不见得是一个视野和思想领先于整个时代的政治家,宇文护的整体素质也不强于高澄高洋。历史的发展有其人事上的偶然因素,而《六条诏书》的存在,给西魏北周政权提供了一个乱而不崩的保证。 像是西魏到北周过渡这一时期,宇文护需要解决柱国们,他得先安排宇文盛告发赵贵谋反。这自然有宇文护权威仍然不足的缘故,但也表明了他得守规矩,维持我们这个政权的基本准则,不可无罪而诛。 李泰这里尚自遐想,宇文护已经又笑语道:“我这话倒是问的多余,伯山你前所奏事也多充列永式之中。诏令颁行时,还对你点名嘉奖呢。” 李泰闻言也是一笑,眼下的他可不只是一个旁观者、还是一个参与者。 他之前所进奏的一些书文,诸如考成法、洛水治水方案等等,也都被《中兴永式》采纳、编修其中。未来朝廷官员们学习政治,有一部分教材还是他提供的。 诏书的文章末尾,的确点名表扬了一批为此做出贡献的臣员,李泰名字得列其中。虽然没有直接的官爵和实物嘉奖,但来年品秩升迁的时候,这也是一个比较重要的资历证明。 对普通人而言,这也算是一个了不起的荣耀。毕竟西魏皇室还是有一批拥趸,幻想着来年东西魏再作统一、强臣自退,北魏皇权再次得到伸张,从这诏令命名为“中兴”就可见一斑。 李泰当然明白这真的就是在做梦,所以对于来自朝廷的表扬也就不甚在意。> 但宇文护既然这么说了,他便也笑语道:“那我也要恭喜萨保兄,你所计议事有规则程序也列永式之中,从政未久,见知已经这样深刻,内外咸赞啊!” 宇文护听到这话,眼角鱼尾纹都笑露出来,但还是摆手叹息道:“你我之间,不必虚辞。无论人前人后,我都不讳言此议是大受你的启发。” 说话间,他又向李泰展示了几份已经拟定好的台府公文版式,并表示不久之后便要付刻印。因为近水楼台的缘故,单单在台府中便已经承接了高达数万匹绢的订单。 台府各曹行政办公的消耗情况比较复杂,既有度支拨款、也有诸曹自理,并不像州郡那样相对独立。 如果没有什么利益的牵扯,也只是情况复杂一点,可一旦有了利益可以挖掘,那就变成了水有点深。 宇文护运作未久便有了这样的成绩,换了李泰是决计做不到的。所以说出身好又努力这种毒鸡汤不要多信,很多东西真的就是命里带来,被人pua那是不幸,自我pua那是脑残。 自感事业可期,宇文护也很是高兴,接着又说道:“你今在外就事,回来一次并不容易,此夜腾出时间来,咱们邀聚几位好友宴饮一番。” 李泰闻言后便摇摇头,讲了宇文泰让他跟宇文护回家吃饭的事情,可没时间跟你们屠龙小分队培养感情。 宇文护又是一乐:“那倒好,省了我自家治餐消耗。大行台对你的赏爱,真是就连我都要嫉妒起来。天色也不早了,同去同去!” 两人离开东堂,便往台府后方的宇文泰家内宅走去。一路上遇到不少下班准备回家的台府同僚,打声招呼寒暄几句,当得知李泰要去大行台家里吃饭时,也都不免露出羡慕的目光。 宇文泰内宅与台府虽然是一体,但彼此间也界限分明,有直通兵城的夹墙通道,通道里有全副武装的甲兵驻守巡逻,可以说是戒备森严。 李泰见到这一幕也不免暗暗叹息,看来想进宇文泰家里做芳心纵火犯也不容易啊,起码得混成了华州城驻兵将领才有这资格和便利。 这内宅外部虽然戒备森严,但庭院内部倒也格局简单,没有太多繁华富丽的修饰,只是每个区域都有明显的划分,彼此间也都有高墙隔绝,有欠生活氛围,像是一个小号的兵城,也可见宇文泰警惕拉满,哪怕日常起居都不以舒适安逸为先。 两人到来的时候,宇文泰还没返回,于是他们便在前堂闲坐等候。 等到天色擦黑,宇文泰才返回内宅,身后除了亲兵护卫们还跟了一个人,边走边聊,彼此间气氛很是融洽。 “承先,你之前在外镇,想是不知咱们关西又出现一位少年俊才,我来为你引见。” 宇文泰先转头对身后跟随的那人说道,然后又指着趋行迎出的李泰说道:“李伯山,入前来,见一见关内英雄。蔡承先是我心腹肱骨,你如果敢傲慢以待,我可要教训你!” 李泰听到这话才知原来眼前这人就是宇文泰的干儿子蔡祐,瞧着年纪也不小,似乎跟宇文泰差不多大,身材不算高大,两条胳膊却又粗又长,单看这身材比例,倒是真跟宇文泰差不多。 在李泰入前见礼时,蔡祐也略作欠身颔首,饶有兴致的打量李泰几眼,点头微笑道:“李郎时名,我也有闻,果然是名门气度、人才可观,难怪主上不以俗士以待。” 堂外略作寒暄后,几人便登堂坐定,宇文泰也不做什么废话,直接吩咐仆员奉上饮食。 老实说,跟上司吃饭其实挺乏味的,因为一直要绷紧心弦、不敢松懈,就算有什么珍馐佳肴,吃在嘴里也不知滋味。更何况宇文泰家的伙食水平也一般,还不如自家调味品丰富。 吃饭的时候,宇文泰并不多说话,其他几人也都不敢发声谈论,气氛便有些沉默。 吃完饭后,宇文泰才又随口闲聊几个话题,也都不涉军国事务,过一会儿他望望堂外夜色,直接说道:“夜色已晚,我就不久留客了,承先你共伯山同行,各自归家罢。” 李泰听到这话便有点傻眼,原来真的就只是吃饭,你就不打算搞点别的活动?不说让你闺女们出来看看我,我心里差点都想要说服自己做宇文泰了,你就这么让我回家,我特么回去睡不着啊! 0149 可修武备 > 不怪李泰胡思乱想、期待太高,实在是这一天下来,宇文泰给他的暗示或者错觉实在太多了。 先是在直堂里把他当儿子一样教训,又让他来家吃饭,还安排干儿子一起用餐。他妈的98都这样了,298还不得起飞? 李泰又不蠢,反而还很机灵,据此有什么联想是在所难免。其实他心里也很纠结,觉得自己得做个刚正不阿的人,哪能动不动就吕布痛风,可结果到最后都是自己想多了,这就有点堵。 饶是他自觉得能屈能伸,可也觉得这一次被晃点的脸上有点挂不住,心态上有点崩:脱不脱裤子是我的事,但你前戏那么足,怎么到最后连问都不问我一句愿不愿意脱! 怀着这种怅然若失的心情,回去的路上李泰便有点沉默。 蔡祐倒是很热情,表示先送李泰回家,闲聊几句得知他现在仍住在高仲密府上时,他便说道:“李郎你名门少俊,又得主上赏用,于此关西并不孤独,寄居别户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也应该成家自立了。” 李泰心情欠佳,只觉得蔡祐操心的有点多余,但还是正色答道:“高太尉言则故主,但彼此间也是情义深刻,相扶趋义,并不以客相待,我便也不以宾礼自居。旧者依赖谋生,如今虽然进事台府,但感此故情,不忍太尉孤独自处。” “李郎的确是尚义儿郎啊,倒是我少虑多言了。” 蔡祐听到这话,便又笑语说道:“人生在世,最感激的莫过于孤苦无依、不知前路何往时的关照指点。正如当年,若非主上垂顾征用,我或只是一个乡里浪客,或许已经亡于忧患。李郎你这份感义的情怀,我是深有体会。恩义之大,一在赐给形体,二在赐给志气。” “使君雅论深刻,伯山受教良多。之前虽知所守,但却不知因何而守,此言真如醍醐灌顶,使人明理。” 见蔡祐这么热情和气,李泰也不好敷衍以对,便又回应一個马屁。见蔡祐已经自我洗脑的将宇文泰视作再生父母,也不由得感慨难怪河桥之战宇文泰遭群众背叛后,对蔡祐那么的信任依赖。 “如此盛赞,我可真是当不起,只不过将自己的浅拙心意略作分享罢了。李郎你也不必过谦,今日与主上闲论时流,主上对你可真是赞赏有加。” 讲到这里的时候,蔡祐将坐骑一勒,拉近与李泰之间的距离,又望着他笑语道:“前言成家自立,也是有感而发。李郎你虽然年少,但却能决然趋义,可见是甚有主见。既然已经立足此乡,也该想想要落地生根。如你此般少俊才流,想是访问者不乏吧?” 李泰听到这话后先是一愣,片刻后心情便骤起波澜:宇文泰你听听,就连你干儿子都比你有见识,知道我挺招人馋的。我都主动送上门了,你却只管一顿饭,这叫人干的事? 加上这个蔡祐,关西对他见色起意的人可真是不少了,这顿时让李泰心中的失望消解不少。 “多谢使君令言赏识,伯山既喜且惭。人间才流恒有,得于中下已经是告慰虚荣,岂敢再有攀艳夺目的妄想。” 心里虽然大感安慰,但他还是说道:“只是家君仍然流离失所、不知所归,不孝之子唯专情于事,不敢自计,恐误赏识者视听。” 承先对不起,不是你不优秀,只是我对自己要求高。就算做不成干儿子、好女婿,我也不能做孙女婿啊!爱情不是想买就能买,卖方他也想要一个好价格啊。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来到了高仲密府邸门前,蔡祐倒也并没有因为李泰刚才的婉拒而有什么失望或羞恼的表现,摆手谢绝了李泰的邀请,并笑语道:“今日相见,言谈甚欢。李郎你不骄不躁、安于所守,这一份心境便已经远胜许多同道少年。凡所笃守,必有回报,告辞了。” 李泰站在门前目送蔡祐等人渐行渐远,心里却感觉有点莫名其妙,想不通蔡祐临走前那番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欣赏他不忘故主、不抛弃高仲密的行为,暗示高仲密还会重新掌势,所以他烧冷灶会有回报? 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在蔡祐眼里,他究竟笃守了什么,又会有什么回报。 思忖一会儿仍然乏甚头绪,他便转身回家,一边跟高仲密闲聊着一边又吃了顿夜宵,然后便休息入睡。 第二天一早,他又返回台府。昨晚在宇文泰家吃饭的时候,宇文泰还交代他再过来一次,有新的任务要交代。 又在堂外排了一会儿队,等他入堂时,宇文泰抬头向着堂下空席一努嘴,示意他先等一会儿。 这态度较之此前要更随意也更显亲近,不过李泰昨晚被晃点了一把,倒也懒得再作什么遐想,见礼之后便入席坐定下来。 宇文泰先是处理完其他几桩事情,才又抬手指了指李泰说道:“今秋大阅时间地点已经确定了,十月中旬在白水。本来应该州郡协理,不过你都水行署恰在河畔,也该为事分忧。诸军给食,月内备齐一万斤鱼酢食料,有没有问题?”> “臣归后勤督属员,一定完成!” 李泰闻言后连忙端正态度表态说道,好歹也是一个体面人,不能软饭吃不上就消极怠工。 而且今年大阅居然选在白水,对他而言也是一个利好消息,他一直都在试图加深对府兵系统的影响力。去年还是跟着高仲密充场面,今年就能作为都水属官参与到大军后勤中去,日子真是越来越有盼头。 一万斤鱼酢听起来数量不小,但他可是管控着整条洛水。之前诛杀乡豪雷氏也算是一次立威,之前便下令让那些沿河设置碓硙的乡豪们各自代为收购一千斤河鲜。 现在又有了大行台直接授意,沿河左右谁敢再跟我瞪眼,老子弄不死他! 或许是因为李泰答应的太干脆,宇文泰还有点意犹未尽,便又说道:“食料给养之外,诸州乡团马力也是告急。各方筹措输供,都水行署沿河辟置厩场,安置三千匹战马,以待取用,有没有问题?” 当然有问题了,养马可是一个耗工耗料的技术活,李泰可没有相关的人员和物资的储备,不敢硬接下来,连忙说道:“行署新设,人员草就,库储单薄,既无厩牧人事,又乏在事经验……” “也是这个道理,一千匹罢。人员物资,州郡协调配给,至于在事经验,谁也不是生来知之,不会就学,总有用处。” 宇文泰顿了一顿后又说道:“洛水曲长,都水署事散在河渠两岸,乡情民事皆不相同,有事的确是需要强力震慑。此番大阅参事,如果做得好,证明你才力堪使,才可以放心让你兼修武备!” “保证完成任务!” 李泰听到这话,只觉得一股鸡血灌进嘴中,直接起身抱拳表态。 宇文泰见他这样子,便微笑着叹息道:“果然还是少年心性,只觉得操戈则威、披甲则喜,好斗而不知危。兵者大凶啊,此中用令不同寻常,务必要收起骄性,慎用慎用。” “臣一定谨记主上教诲,心内警钟长鸣,绝不轻率冒险!” 李泰连忙又说道,昨天被晃点一番的愤懑已经是荡然无存,跟我千军万马相比,别的都不重要。 只有没出息的人才会想着吃软饭,硬汉子就是要砸锅拆灶、不给吃我就抢! “事不在口舌,且观后效吧。” 宇文泰又笑眯眯说道,转又板起脸来:“昨日所论事情需待时机,你专注自己署事,后续就不要再关注打听了。” 李泰听到这话,心中便有了然。 这件事虽然谈不上计议周全,对稽胡群体过于粗暴,但总体而言还是利大于弊。 以刘师佛为突破口,既能勒索沙门财货以补国用,还能加强汉人百姓豪强的归属感和向心力,宇文泰当然拒绝不了这一诱惑。 如果李泰没猜错的话,这所谓的等待时机应该是在大阅前后发动,而且宇文泰多半不会自己出面操作,应该会通过麾下的汉人豪强军头直接对朝廷施压,让西魏皇帝下令实施。 如此一来,勒索的钱财自然归了宇文泰,而已经进入西魏军队系统的那些稽胡酋首们,自然也会加深对宇文泰的依赖。黑锅自然是皇帝背了,适当的时候还可以进行更进一步的操作。 归根到底,霸府虽然掌握了实际的权力,但毕竟不是名正言顺的君王。人间的权势伦理已经被霸府凌辱,若再连神佛都一并践踏,那真的是浪到没边了。人家侯景那么凶悍,要管的也只是宇宙之内的事情。 反正皇帝就是一个傀儡,不用白不用,得罪人的事正应该交给皇帝。如果事态恶化,闹得有点失控,大不了咱们再换个皇帝,又是一个美丽新世界。 虽然宇文泰不让李泰参与事中,但他当然不会这么老实。趁火打劫搞两把那也是基础操作,但后续其实还有一个机会,如果操作得当,也能积累一笔本钱。 当然这也都是需要待时而动的后事,眼下最重要的还是,他终于有机会名正言顺的掌兵了! 0150 乡土兵源 > 人逢喜事精神爽,离开台府后,李泰只觉得天空格外的蓝、阳光也是格外的和煦。 带上随从属官,他一路纵马驰骋,很快就回到了洛西行署中,并将留在行署中的属官们全都召集起来,先是公布了下月中旬白水大阅的事情。 众人听到这话,也都不免喜上眉梢。身在官场,最担心的事情是什么?不是职位卑下,也不是事情艰难,而是自己的努力与贡献不能被人看见,缺乏一个存在感。 诸军大阅绝对是国之大事,届时众多的达官权贵和各路大军都会聚集于洛水河畔,而都水行署也必然会受内外群众瞩目。 在这样的情况下,做得好自然会备受欣赏,当然做的差也会比平日遭受更多的指摘。 但都水行署中多数都是朝气蓬勃的少年,自有几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勇志气,各自都在盼望一个机会,现在既然出现这么好的一個表现平台,心中自是兴奋大过了担忧。 “请问从事,咱们都水行署需要在大阅中做什么?卑职等一定竭力完成!” 不需要李泰再作什么动员,在场众人已经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一般。 李泰先将大行台所交代的任务讲述一番,无论是大阅前筹备一万斤鱼酢食料,还是沿河修建一个足以容纳上千匹战马的大型厩场,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特别对当下成立不久的都水行署而言,如果不认真努力,可能真要完不成。 “吴参军,且将手头事则放在一边,今日便领员出行,告诸沿河碓硙业主,九月中旬以前,一定要将各所督购的渔获送入行署。” 李泰先对吴敬义下令道,吴敬义的性格要更稳重成熟,同乡豪们打交道也多,眼下首先要确保的还是成功完成任务。 不过乡豪们的尿性他也清楚,欺上瞒下、两头通吃也是做惯了的。 李泰虽然追求业绩,但也不想无端端承担虐害民众的骂名,于是又对毛世坚吩咐道:“河鲜时价,沿河月令告知,敢有恃此乱市、勒取下民者,定惩不饶!” 毛世坚亲身经历洛川事,性格和行事作风都有表现,发起狠来那是谁都不怕,如今又对李泰这个上司崇拜得很,站起身来便拍着胸脯保证道:“从事请放心,卑职耳目之内绝对不容此类恶事!”c0 若在平时,李泰还要顾及乡情顽固,手段不敢过激。可现在大阅将要举行,这么大一张虎皮披在身上,自然没有什么好顾虑的,甚至都还想再抓几个典型,搞点杀鸡儆猴,更何况抄家这种事的确挺上瘾。 更大范围内的乡土资源,还需要用计长远,可是洛水两岸就需要尽快立威了。 一则借着大阅的名头正好狐假虎威,二则大阅后他便要着手组建自己所掌控的军事力量,职权内不同的声音自然是越少越好。 厩场的选择同样很重要,除了配合今次大阅之外,李泰还打算作为未来部伍的驻扎地。 这个地方既需要水草丰美、地势开阔,可供部伍长期驻扎,还需要交通便利,能够随时调动、奔赴各方。特别是有需要跟人干架的时候,绝不能气氛都烘托到位了,人员还迟迟不能到场。 洛水下游倒是补给方便,地处关中平原核心,洛水跟渭水夹角的沙苑周边有大片可供部伍长期驻扎的地方。 不过这个地方驻军已经不少,且不乏北镇军头们的老兵悍卒。李泰再凑过去划地,也划不到最好的营宿地方。 虽然跟那些北镇悍卒们比邻而居,能激发将士斗志。可若一开始就自居下风,也不利于士气的积累激发。 渭水两岸的军队作战任务也重,如果需要一体征发的话,自然是那些北镇老兵担任主力,李泰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军队或许只能担任炮灰。 而且洛水下游地处关中核心,关陇豪强们乡土势力更大,肯定是要尝试往这支新武装里掺沙子的。李泰虽不抗拒与他们合作,但也不想一开始就压缩自己的话语权。 考虑一番后,李泰还是决定就近白水组建新军。白水位于关中平原的北部边缘,补给虽然不像腹地那么便利,但只要加强对洛水的疏通、恢复通航,就能把后勤的消耗拉低下来。 如果有什么战事调动,无论是南下关中平原,还是北进陕北高原,调动起来也并不困难。 而且在那里还有一个贺拔胜留下的庄园,可以用来跟当地官府和豪强们进行一下资源置换。 之前有白水县豪强入署请示商讨境内修筑池堰的事情,李泰也着员打听了一下,当中的乡情纠纷还是比较复杂,问题虽然不大,但却繁琐。 李泰原本还想拖一拖,不过现在就有了动力。 他打算将白水庄园割让出来一部分,让白水县衙安置迁户,池堰尽快动工,但池堰的管理权要交给都水行署。 白水灌溉条件改善后,沿岸必然会开辟出一些良田。这一部分资源可以由境中豪强们分配,但是他们则要跟都水行署订立一个供物的协定,解决一部分未来都水武装的给养。> 白水流域还有着丰富的煤炭资源,同样也可以利用起来。 尽管大行台只是提及食料和厩场这两个任务,但好的下属就是需要急主上之急、为主上分忧。 所以在安排属员前往白水督造厩场的同时,李泰又着令士伍之中选募一批懂得冶炼锻造的匠人,同赴白水建起一个冶炼锻造工坊。 那么多军队聚集在白水大阅,甲刀损坏当然需要就地修补。 虽然朝廷在编的军队会配给相应的后勤人员,但还有大量没有编制的乡团武装,他们自然没有足够的后勤配套,如果因为军械问题而影响到大阅和田猎的表现,也是让人可惜。 洛水行署提供配套的服务,既能积累经验,还能赚取一部分外快。大家都是兄弟单位,咱也不能死要钱,真要随军的物资不够,拿些破损的刀枪军械抵账也是可以的。 之前武装自家部曲时,让河东豪强们赚了一笔,虽然这笔帐到现在都还没销,但李泰想想也觉得心疼。有机会的话,当然要组建起自己的军器工坊。 正经的事务安排完毕后,李泰仍然感觉意犹未尽。一想到不久后他就要拥有一支数量可观的武装力量,心情就亢奋的不得了。 不过宇文泰也只是许诺给他一个招募甲兵、组建武装的资格,台府不可能直接拨给他在编的军队,也不可能花钱给他养军。 所以,要想真正的拥有这支武装力量,兵员的问题还需要他自己解决,包括后续一系列的养军训练等问题。 李泰现在所拥有的,只是自家和贺拔胜的部曲整合,抽调出五百名壮卒已经算是一个极限了。如果再抽调更多,自家产业生产也将要大受影响。 所以他势必要开拓新的兵源,面向乡土招募。 直接整编豪强部曲当然是最快捷方便的方法,只看去年乡里豪强们踊跃捐输,就可见他们的热情。 但霸府对于豪强整编是逐步进行,并没有一下子全都放开。李泰这里提供给他们一个机会,左近乡土豪强们想必不会拒绝。 不过李泰并不想自己的武装力量中充斥太多豪强私曲,这太影响军令的上下贯通,不利于整体的控制。 所以他得先确定自己能够统率的部伍多寡,养军的物料缺口等等,再考虑招募多少豪强私曲,以免喧宾夺主。 除了豪强私曲之外,乡土中存在的武装力量还有就是盗匪。 这些盗匪有的是失地破产的流民,有的是编制溃散的乱兵,也有内迁但却没有得到妥善安置的边胡,没有恒产和稳定的生活环境,只能流窜劫掠谋生。 这些武装力量并不少,甚至就连华州城里都有,长安周边更是一圈贼窝,给地方治安带来了极大的负担。但若说他们天性凶狠歹毒,也不尽然,其中有许多也的确是生计所迫。 招抚盗匪进行整编,也是扩充军队的重要方式。都是刀口上舔血谋生,有时候兵和匪的界线也不算清晰明确。 只不过李泰虽然谈不上道德洁癖,终究还是对自己有一定的要求,也并不希望自己部属尽是掳掠成性的亡命徒,军纪方面一定要有要求。盗匪可以招募,但若驯养不化,那也只能当军功了。 其实他最希望招募的,还是那些乡土民户子弟。 不过这事操作起来也有一个问题,那就是都水行署并非正式的地方行政官府,那就是既没有籍民编户的资料,也没有征发民役的资格。 都水行署虽然没有编户资料,但是渠盟有啊。渠盟不只有,而且比官府掌握的还要更详细。 凡龙首渠所流经区域,民户有田者都需要输谷修渠,贫寒者则佣力代之,这是李泰在龙首渠动工之处便制定的乡律。 官府能够掌握的只有均田户,但渠盟所掌握的除了均田户,还有荫户、佃户等等,只要在河渠两侧有田者,其户籍资料渠盟统统掌握。 李泰下令都水行署拨给渠盟三千匹绢,奖酬其策用民力修渠之功,并收回一部分龙首渠的管理权,主要就是对于佣力的使用。他又不是要扫地为兵,只要获得这个资格,就可以从容拣选乡人勇力。 渠盟用这三千匹绢置业扩产,以其利润承担这些佣力民户的租调,减轻他们的家庭负担。 都水行署没有征役民力的权力,李泰也没有编制兵户的资格,但是通过行署公权和渠盟乡律的左右倒手,就可以直接绕开地方官府的限制,获得一个相对稳定的兵源。 随着洛水修渠事业的逐步铺开,渠盟会继续扩大,而李泰所掌握的民户兵源也会逐渐增多。总有一天,的卢嘶鸣会响彻洛水两岸,直插关中平原! 但有的时候,人真的不能太得意。在美好愿景的驱动下,李泰每天都是干劲十足,晚上睡觉做梦的时候,嘴上都挂着笑容。 几天后,一个北面传来的消息却让他心情顿时大坏。 0151 北州滋扰 > “卑职已经厉告北境戍将,此为大行台声令,所需用马必须月前拨给,但是……” 风尘仆仆一路刚从北境返回的参军李到站在直堂中,一脸惭愧的垂首说道。 之前大行台着令都水行署负责养备一千匹战马,关西的战马多从陇边与河套两地拨给,李到此行正是要到陕北将战马引回,但在抵达北境戍镇牧场后,却被告知没有收到拨付战马的命令,无奈只得空手而归。 李泰这会儿脸色同样很难看,但还是按捺着怒火发问道:“北境戍牧之所不少,难道没有别处可以拨给?” 他根本就没问命令究竟到达与否,用屁股想也能猜到这他妈是有人在下绊子。 陕北与关中虽然地理环境不同,但实际的距离并不太远,特别又是事关大阅筹备的军令,怎么可能这么长时间都还没有传达到位! “卑职也访问几处,虽然答复不一,但结果都是无马可给。有乡党故识暗告,这就是西安州常使君授意。卑职叔父等已经整部归参大阅,唯常使君今冬留守备胡,诸防戍都需听命……” 李到又说道:“夏州倒是有马可征,但南来亦需过境彼处,彼处邪情阻挠,恐怕同样不能顺利到达。” “王八蛋!那雷某难道是他老子?” 李泰听到这话,忍不住忿骂一声,没想到现世报来的这么快。 他得罪人不是第一次,被报复也不是第一次,但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稳准狠。 原本还以为常善再牛逼,短时间内也搞不到他,却没想到这么快被直接掐了脖子。若是平常,马匹被扣就扣了,大不了大家步行参加大阅,老子怕你? 可现在这件事却关系到他能否在大阅后顺利掌兵,这他妈的就很难受、很痛苦。 宇文泰是明说了,要看他这次表现如何、有没有能力兼管军备,才会考虑要不要授予他相应的权力。跟老大告状那是绝对不行的,这不明摆着说他自己能力不足? 最基本的战马都不到位,还要靠老大出面协调,那还有没有必要给他加担子? 他甚至怀疑可能就有行台里的人,或是看自己不顺眼,出于嫉妒或其他的心理,跟常善通风报信,让常善能精准的掐住他的要害,阻挠他的进步。 不过现在考虑这些也没啥用,关键还是得赶紧解决问题,若等到大阅时他这里无马可用,对整个大阅的影响倒是不大,但对他的影响可就大多了。 他的年龄资历本来就是一个不小的缺点,好不容易在宇文泰那里刷够好感度、解锁新用途,结果却在关键时刻拉了。 哪怕宇文泰仍然不失对他的提拔重用,再作军权授给的时候也一定会权衡犹豫。不能尽快创建自己的势力、拥有自己的军队,屠龙小分队可能都没资格加入。新笔趣阁 “那你故识有没有说常使君如何才肯拨付马匹?” 考虑一番后,李泰才又开口问道。 大丈夫能屈能伸,这次真是被人戳在心口窝子了,就连老大那张擦屁股纸都不好使,为了更美好的未来,李泰也准备条件合适的话就低一下头。 陇西那边他就不妄想了,一则跟独孤信也没那么大交情,二则时间和距离上也来不及。 更何况都水用马调令就是发往北州的,他不借助官方力量、自己筹备起来那是真本事,可要跟独孤信勾勾搭搭才办妥,都对不起宇文泰拿木尺抽他那几下。 李到闻言后又摇了摇头,李泰见状后便也不再继续追问。 他也是有点病急乱投医了,这种私下里的算计怎么可能将自己的想法明明白白的告知大众?就算真要讨价还价,那也得是两個人之间的对话。 这一次的机会,李泰是无论如何不肯放弃的,而且越少人知道越好。内外不能和睦,谁的权位低错就在谁,闹得越大对李泰越不利。若再引得其他敌视李泰的人也加入进来,情势必然更加复杂。 现在就是要考虑一下,常善突然来上这么一手,究竟是为了拿个彩头、讨回面子,还是要借此把自己往死里整? 如果是前者那还好说,他可以亲自登门道歉,甚至归还从雷氏乡豪家里抄没的物资,虽然已经花了一大半了,但态度一定得诚恳,开几张空头支票先把马搞回来再说。 等你归京述职的时候,老子全都还你,还给你打副大棺,把你风光大葬! 可要是后者…… 后者应该不可能,他如今毕竟也是霸府风头正健的后起之秀,常善真要把他往死里搞,那是真的不给老大面子。 其人虽然也是开府,但资历地位还是远不及李虎、赵贵,他们两人在见到大行台对自己的赏识包庇后都不再继续为难搞针对。> 常善就算有这个胆量,也没有足够的动机,很大几率还是自觉得丢了面子要召回来。 更何况,这件事之所以重要,主要还是在于李泰的心理,他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但在外人看来,这也不算什么非成功不可的事情,就算是做的不好,顶多是阻挠一下他的仕途前程。 常善自然也不会觉得扣住这些马匹,就能让自己乖乖的主动登门送命。所以他这么做,也不代表着他就对李泰心存杀心。 想到这里,李泰便决定自己亲自前往北境见面交涉一下。 不过这些军头们骄横惯了,一个个杀人如麻,李泰也不能笃定常善真的不敢伤害自己。虽然要去,但也还是得做一些准备。 他先将几名属员召入直堂,将马匹被扣住的事情略作讲述,众人听到这话,无不义愤填膺,他们这些天来一个个兢兢业业,就是要为了圆满完成任务,争取在大阅中有个出色表现,却没想到竟然被人这样捣乱。 “这悍将竟然如此刁顽跋扈,公然无视台府军令,实在可恨!如此恶徒,岂可付之边戍重任,应该奏告台府,即刻将之夺职查问!” 裴鸿先作发声道,旁边陆彦也说道:“此员虽然位高权重,但咱们都水行署正气盈堂,岂惧争锋!” 李泰抬手制止了众人的议论,叹息道:“事有前因,这阻人用功的做法的确让人愤慨,但若冤冤相报、恐将无有了时。常使君是否有罪,非我等可判。但眼前的事务若不做好,我等论事有愧。我打算亲往北境告请,你们谁愿随行?” “前者恃狂诘问,从事尚肯包容收留。卑职一直愧疚难言,只待事中表态。无论此行凶险阻遏,恳请随行!” 李泰话音刚落,陆彦便连忙抱拳说道。 这小子之前做派傲慢,还带头挑衅李泰这个主官,但在事这段时间以来,却渐渐的对李泰改观乃至折服,只是心里的自尊让他不知该要如何开口服软,这会儿终于得以表态出来。 “某等愿随从事同往!” 其他几人也都纷纷表态,并不因为要与军头理论而胆怯。 李泰见状后也深感安慰,抬手点了李到、陆彦等几人,又对其他人说道:“区区邪情的滋扰,不值得合署尽出。留直之人,一定要勤恳于事、不得懈怠。” 带上几个官二代也是为了撑面子,如果常善太过分,也能多几张嘴揭露他的丑恶嘴脸。 考虑到此行将要深入北境,李泰便将目下的武装力量全都带上,五百多名全副武装的甲士,也是一股比较客观的战斗力。 事情如果能够妥善解决那最好,可如果常善真就给脸不要脸的话,打不过也能跑。 甚至李泰还打算,入境后如果见到那些北境将士们对他恶意太深,那就干脆不去见常善,直接带兵抢一个牧场、把马赶回来。 北境地域广大,驻兵却不多,具体在一个牧场中,或许都不到五百人驻守。 老子时名不显、权位不高,那是因为我来得晚,但不意味着我不会玩野路子。真要早来些年,我也跟贺六浑一起劝进尔朱天柱! 当部伍们正在忙碌的整顿行装时,刚刚在外巡察河渠完毕、返回行署的毛世坚在听说此事后,拔腿便冲到李泰面前来,顿首喊道:“事因卑职而起,怎能旁观从事共诸同僚因我犯险!请从事遣我前往,若不能将马引回,我也绝不生还!” “出行事定,你老老实实留守,安在本分!” 李泰闻言后便皱眉道,他不是没想过让毛世坚同行,但很快就否定。 如果常善真是要讨回面子,极有可能会让李泰交出率先跟雷氏庄园发生冲突的属员。他去服软认错、丢个面子也就罢了,可要拿属下性命换取和解,这不行。 毛世坚苦求无果,眼看着李泰率众策马行出庄园,原地站立默然片刻,然后便快步冲入直堂,对直堂留守的吴敬义说道:“吴参军,卑职家中有事,需要告假几日!” 吴敬义闻言后便皱起眉头:“有什么急事不能延后几日?现今署务正忙,使君又率众北行……” “延后不得,边将刁悍,从事此行恐怕有危。我想归乡访募乡义,北行为从事助阵!” 毛世坚连忙又说道。 吴敬义闻言后略作沉吟,然后便点头道:“那就速去,出入小心!” 身为关西土豪,吴敬义自知北地毛氏乃关中第一流的大豪强,早在萧宝夤作乱关中时,便率领乡亲据守乡里。 渭北三原的鸿宾栅,便曾是毛世坚叔父毛鸿宾率领乡人修筑的大坞壁,甚至一度作为北雍州州治所在,足见其家在北地乡势之大。尽管毛遐兄弟接连去世,势位不复盛时,但在乡里还是有着不弱的号召力。 0152 恃险不宾 > “郎主,此方便是雕阴。洛水由此折行西北,复行一日,便可抵达洛阳戍。” 傍晚时分,队伍一行抵达了一片河谷浅滩,先行斥候已经在这里选定一处尚算平坦开阔的宿营地。士卒们开始扎设营帐的时候,李到指着前方不远处的山岭对李泰说道。 “那片山岭便是雕山,因为崖壁间多有飞雕巢居,故而名之。那些飞雕可是凶猛得很,常常扑击过境人畜。” 李到又指着天空中盘旋的飞鸟说道,并叹息道:“飞雕虽然凶猛,但若能驯服,行军狩猎也都用处极大。旧年我与族众迷途荒碛,干渴几死,幸在随队的雕眼觅见水源……” 李泰也抬头看看天上那翅羽健壮有力的飞雕,满脸的神往。 去年大阅田猎的时候,他也见过一支北境乡团放鹰狩猎的画面,简直就是全场最靓的崽,当那猛禽扑杀猎物时,所带来的视觉冲击简直就别提了。 他忍不住问道:“贵部如今还有飞雕在饲吗?” “内迁之后已经不如往年多了,飞雕抓捕既难,驯成也非常不易,十只不能成一。如今也只存两只,且都年老,只让雕奴饲养,已经不可再放飞了。” 李到有些遗憾的叹息道,眼神变得有些怅惘,似乎在回忆早年玩雕的岁月,他又指着左近沟壑纵横的山林说道:“此境散居的雕阴胡诸部,也是近山训雕的好手。一些部族更因此豪富惊人,哪怕长安城中的王侯都未必能比。在夏州,一头驯熟的飞雕那是能换牛马百头、士伍几十的,一旦市中出现,必定遭到哄抢!” 李泰听到这里,顿时大为意动,他最近是得了一种病,听不得别人有钱。 但同时心里也暗生警惕,他又指着天上那些盘旋的飞雕说道:“是了,咱们已经进入贼胡泛滥的地境,天上那些飞禽,有没有可能藏匿着左近胡部的耳目?” 他也是对边境情况不甚了然,难免有点大惊小怪。 李到闻言后便笑着摇头道:“禽鸟就是禽鸟,偶可充当耳目辨听动静,但也难以完全依赖,大多时候是不比人眼精准。一些贼部之所以流窜难追,除了地貌精熟,也是借此眼力示警,才能游遁灵敏。但贼可恃之,我也可用之,分兵惊躁、诱其入彀的事例也并不少。” 李泰听到这里也是一乐,是啊,禽鸟再怎么精明,但跟人之间的沟通却是一大难题,能够传递的资讯有限,对人类的伪装行为也没有太强的辨别能力,传递起来难免就会造成误解。 “步落稽众散落于沟壑之间,势力非常的零散。此境贫瘠荒凉,无论耕牧还是狩猎,都很难在一处聚养大部的人口,哪怕父子兄弟有时候都要分别定居、经年不见。 诸部之间辖从甚少,只有遇到大的灾祸危患,才会有威望强力者号召各部、聚集人势。大多数时候,这些杂部是不敢袭扰成部的官军,但是扫荡乡邑的罪恶也是少不了。” 李到虽然也有稽胡的背景,但是评价起其他步落稽众,语气也并不客气,不将之视作同类。 陕北地貌多是条块状的台塬高岗和狭长的沟壑,距离关中平原越远,这种地貌特征就越明显。 中古社会受限于生产力的发展,而稽胡本身更不是先进生产力的代表,对环境资源的利用和改造极其有限,生活环境如何便决定了其生产和生活的组织形式。 听到李到这么说,李泰对稽胡的生存状态也有了一个更直观的了解。 于是很快,他便又生出了另一个想法:“此诸境中贼胡,既然不能大部拥聚,诸小部族必然兵力有限。如果能就近袭取,收补牛马之用,倒也不必再赴西安州奔波一程。” 他这话一说出口,李到包括旁边几名都是一愣,片刻后各自也都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显然是为此提议动了心。 此行奔赴西安州,路程长短且不必说,关键常善会以怎样的态度对待他们,也实在不可预料。就算李泰巧舌如簧,能够与常善消解恩怨,这一来一回,时间上也有点太紧。 马匹终究也是血肉之躯,如果引回的战马得不到充分的休息饲养,难免就会消瘦萎靡,他们都水行署的任务也就不算成功完成。 可若是能在左近稽胡诸部当中搜取到足够的马匹,除了本职的任务可以完成,军功的获取也是极为可观的。> 李泰倒是没有跟下属们提及他的两手准备,早就已经打算好谈不拢那就抢。左右都要搞事情,抢友军哪比得上抢敌人? 率队的李雁头、朱猛等都凑上来,点头发声道:“强入势力不及的陌生境地,本就不是智者所为。不如在此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将事情解决,秋冬之交本就是贼胡易躁的时刻,打杀一下他们的势力,也能让境内治民安全许多!” 李泰本就是长期的红眼病患者,听不得别人比自己更阔。当听李到讲起此境雕阴胡家底阔绰的时候,心里就已经有点按捺不住。 去年若干惠出击稽胡,年前年后很是阔了一把,收获了许多的人马物资,回去后还送给自己几十名稽胡部曲,到今年还在进行消化。 那时候李泰就已经馋的不得了,心里已经将稽胡当作一个目标。之前是没有那個条件和机会,可现在来都来了,不试试实在不甘心。 诸属员当中,李到算是在周边境域内活动挺长时间的,对此境情势也了解最深。 眼见众人对此都颇为意动,他便也认真考虑一番,然后又说道:“此计的确可行,但攻取哪部仍需商榷。雕阴胡散居山阴河阳,虽最豪富,但防卫也最严密。其部族常常结寨设堡,易守难攻,因为不常游徙,所以也多受羁縻,还算友善,取之不易……” 稽胡族属和分布地不同,各自情势也都不尽相同。雕阴胡算是稽胡中难得的手艺人,深刻依赖地利,虽然擅长训雕,但自己的翅膀也被驯服了,变得安土重迁,不肯离开这一难得的聚居地。 既然不能轻为去就、四海为家,那自然要将聚居地认真经营。所以雕阴胡也都热衷营建堡垒,守卫自己的家园。也因为长期定居,目标变得明确,自然就要收敛凶性,与周边势力搞好关系。 因此除了原州、夏州等先后依附宇文泰的稽胡势力,雕阴胡也算是稽胡中难得与西魏关系不错的胡部。 雕阴胡跟西魏朝廷关系好不好,李泰倒不甚在意,又不是跟自己好。可当听到雕阴胡坞壁坚固牢靠、易守难攻时,他心里也暗生迟疑。 之前进攻洛水东岸的雷氏庄园时,他手下便伤损数员,很是心痛。眼下的他底子仍薄,这五百多名部曲便是最心腹的力量,实在不舍得折损消耗。 此行所携带的军械器用和物资补给虽然不少,但也不是攻坚拔城的配置,就算能够攻打下来一座坞壁,伤损必然也会极大。 而且稽胡能够肆虐这么久,必然也不是纸糊的,上手就向高难度挑战还是有点冒失,不如打打野战积累下经验。 略作沉吟后,他又问向李到:“除了雕阴胡,左近还有没有其他合适的目标?” “洛水东岸的黑水胡,傍河而居、恃险不宾,常与东贼款通勾结,大统以来,凡有贼胡躁乱,其诸部落常常涉入其中。最近一次便是东夏州刘平伏乱……” 李到对此境形势了解不浅,很快就选定了一个合适的目标。 黑水又名库利川,是黄河西岸的一条支流,库利又作“苦力”解,是稽胡当中的下层奴部。地位越是卑下,斗志就越顽强,所以北境稽胡的叛乱,黑水胡便是其中一股主力。 大统四年、大统七年的稽胡叛乱,黑水胡都参与其中,此境稽胡也是东魏重点招抚煽动的稽胡部族之一。 大统六年,柔然与西魏交恶,大部南侵,穿过河套地区直攻夏州。这让西魏朝廷大惊,以至于皇帝元宝炬不得已赐死废后乙弗氏来平息柔然怒火。 柔然虽然被打发了,但西魏在北境兵力不足、防守空虚的现状也暴露在北境诸胡面前。因此稽胡首领刘平伏便据上郡反叛,这一次反叛也是受到了东魏的煽动和支持。 东魏打算借助稽胡刘平伏的势力在黄河以西设立一个据点,乃至于修建一个黑獭快乐城。 西魏为此也紧张不已,以于谨、侯莫陈崇两位之后的柱国为统帅,部将还有豆卢宁、梁椿、陆通、厍狄昌,以及时任夏州刺史怡峰等等,才将叛乱平定。 这样的阵容,已经仅次于东西魏在河洛之间的几次约架,足见西魏政府对此的重视。但结果也仅仅只是将叛乱平定下来,并未深入剿灭,仍有大量的稽胡叛军渡过黄河、逃入东魏境中,近年则又陆续迁回。 李到选择黑水胡为目标,一则是黑水胡狡诈难驯,战功更加可观,二则黑水胡在大统七年遭到过大军严酷打击,组织更加松散。他们所部员属不多,当然要挑软柿子才能捏的顺手。 0153 以血祭之 >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当确定了接下来要做什么,并已经选定目标后,当然是要检点确定自身的力量如何。 因为最开始的目的地是边州军镇,李泰麾下的武装力量这一次可以说是倾巢出动,五百名部曲甲卒全都出动。再加上随行属员们的各自随从,就组成了一支将近六百人的骑兵队伍。 在动辄千军万马的南北朝晚期,这样一支几百人的武装力量倒也不算起眼,但其实也是不容小觑的。就连一些郡县、包括相当数量的汉胡豪强们,都达不到这样的武装规模。 因为这些都是李泰部曲中的精锐,是可以直接武装起来投入作战的壮丁,并且各自都有着一定的弓马技艺和战斗经验。 常规状态下,这样的一支骑兵队伍往往都要配给倍数乃至于两倍的丁役和后勤人员,那可就可以形成一两千乃至更多的部伍规模。 六百人的骑兵队伍,已经可以进行许多常规和非常规的骑兵阵队战术配合,在战场环境和战术配合占据优势的情况下,冲击上万人的胡人部落都能做到。 稽胡虽然凶悍难驯,但也做不到全民皆兵。 一个稽胡部落中的人员构成,通常分为首领并其直系族裔,以及占据统治地位的精兵勇士,农夫、牧民、手工业者等部落民众,还有完全没有财产与人身自由的奴役。 后两者的界线倒也并不分明,部族民众就等同于首领渠帅的私人财产,无非前者的依附时间更长,或者具有一技之长,所以处境会略高于完全作为消耗品的努力。 如果说两者有什么区别,那就是最底层的奴隶可能连生育权都没有。因为通常稽胡部落需要将人口控制在与环境产出相匹配的水平,否则整个部族的生存都将大受影响。 一個数千人的稽胡部落,其核心精锐的武装力量只占据很少一部分,可能都没有李泰这一部人马多。 其他大量的附庸人口,战斗力和组织度都非常的低下,一旦作战起来产生的威胁很小。甚至正面战场的战斗结束后,还可以将这些人口进行收抚整编,增加自身的战争续航力。 这也是李泰与诸属员敢于动念抢掠稽胡部族的原因之一,只要不碰上真正的硬茬子,在没有辎重后勤的拖累下,打不过也可以跑。 因为本就做了两手准备,李泰此行携带的军械数量也不少。 一弓一刀是标配、弓弦配给三根,每个人又携带了三十到五十支不等的箭矢。单单这些配给,已经足够应付一场颇具规模的野战。 除此之外,另有马步盾牌八十面、两当铠三十领、战马具甲二十具以及马槊二十杆,数量虽然不多,可若披甲武装起来,也足以施展攻守离合的战术配合。 他们此行并没有携带车马等辎重队伍,除了各所配给的一匹战马,仅仅只凑出来六十匹闲马用作替换并驮运物资。 之所以还能保持相对比较可观的军械武装,关键还是给养的缩减所腾出的运载力。食物给养方面,每个人随身背了两张压缩粮饼,空间的占用微乎其微,但却足以维持来回的消耗。 豆粕等马食的添料携带了几百斤,时入深秋、沿河而走,郊野中也不缺少干草等马食饲料。 再加上两口大铁锅、五个行军的毡帐、磨刀的砺石、保养器物的油膏几十斤,携带的物资虽然也不少,但也还没有达到影响机动力的地步。 做出决定后,李泰也向部曲们下达了这一命令,着令他们好好休息,保养体力,并且将部伍组织和械物配给稍作调整。 李雁头、朱猛和李到各领百人一队,为左右翼与前驱,李泰则自率余众为中军后阵,统一运输甲槊、军粮等重要物资。前方三支队伍负责查探地形、寻找目标,中军队伍负责攻坚拔防。 做完了这一安排,并将部伍、物资调配完毕后,此夜众人便在这临时营地中早早休息,只留下十几名斥候岗哨于左近分守值夜。 李泰入睡未久,忽然又听到帐外传来示警声,连忙抓刀披衣行出毡帐,望向入前奏告的兵卒问道:“什么事?” “东岸偏北突然有火光冒出……” 李泰循着兵卒的指引方向望去,果然见到河对岸夜幕中有一片火光闪耀,但却见不到清晰的火源,想来距离应该不近。> “左近有没有异样声响?” 他在观察片刻后又询问道,自己这里刚刚算计完要搞稽胡,可如果此夜被稽胡掏了营那就有点尴尬。 兵卒闻言后便摇摇头,只说道:“李参军已经率员向北潜行查探,请郎主在营等候。” 听到近处并无异相,李泰暗送一口气,没有惊扰已经入睡休息的部曲们,只自己握刀共几名亲信在营地中等候。 时间又过去大半个时辰,对岸火光虽然还没有完全消失,但也黯淡了不少。 李到匆匆返回,眉头暗皱、神情略显严肃:“郎主,北行数里外有一苇荡浅滩,可见人马留顿痕迹,估其遗灶应是两百余众,河滩上还有人马泅渡遗留的痕迹,痕迹残留不像官军,应是贼胡人马留下,时间最多前日。” 李泰听到这话便也皱起眉头,指了指对岸更见微弱的火光说道:“若贼胡士伍刚刚过境,那彼处火光应是攻杀乡境坞壁民户。” “应该是了,贼胡凡有出没,就乡掳食已是常态。只是所见仍少,分辨不出是哪处贼胡。” 李到闻言后便点点头,他见天色更晚,便又说道:“郎主请先休息,今晚已经不便渡河,等到明日,卑职先探,后部再过河。左近防戍不多,没有强兵在境,这些贼胡应该还会继续于境徘徊。”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又恨恨看了一眼那已经被夜幕黑暗淹没的方位,这才归帐入眠。 第二天上午时分,队伍一行便在之前稽胡部伍渡河的浅滩用浮桥、泅渡涉过洛水,自雕阴进入了石城县范围。 此境所谓的郡县,也只是徒具名目而已。最近的一个军事防区还是位于几十里外的肤施城,隶属上郡管辖。 此境的石城县城,则在大统七年便毁于稽胡叛乱中,如今县衙侨置于敷城郡内,除了征调民力物资参与黄河河防之外,基本上已经放弃了对其境治的行政管辖。 所以这一片区域,基本上就等同于无政府的胡荒地带,除了一部分乡情难舍、安土重迁的区域豪强仍在结堡自守之外,其他的地方几乎尽是稽胡的活动范围。 李泰率领后部缓缓前行,视野所及几乎尽是看不到人烟的荒野。单以地貌特征而言的话,石城县要比洛水西岸的雕阴更加宜于耕牧。 虽然也有沟壑台塬的结构,但台塬块垒要比西岸大得多,荒野中杂草丛生,经霜之后被冷风抽走了水分,枯黄一片扑在地上。 洛水在此境折弯向西北而行,春夏汛期河流汹涌,由于没有河湾水渠进行泄洪,河水常常溢出,于是便造成了大片的滩涂洼地。而这一片地域,在后世有一个颇为响亮的名称,叫做南泥湾。 此境土地算是陕北高原上难得的适宜耕作的区域,所以尽管官衙与军队尽皆撤出,仍然有一部分乡人不忍离开,哪怕没有西魏政权的保护,仍然留在这里生活。 如果西魏政府能够进行有效的组织、加强人事上的投入,此境绝对有潜力成为控制陕北高原并制衡东魏的战略要地。 只不过西魏底子实在太薄弱,连关中的核心地带都尚未完全消化,也实在没有余力另开一条线进行经营,以至于大好水土只能沦为稽胡肆虐的乐园。 李泰心中尚自感慨可惜,前行探路的李到已经派回斥候,报告了昨夜遭袭的一座乡人坞壁的具体方位。 得讯之后,李泰便率众疾行前往,东行十多里便抵达一处背靠台塬、位于沟谷中的坞壁。 这座坞壁选址巧妙,面向沟谷开门,背靠着一片高隆的台塬,有一半的建筑都是挖空台塬、设在了土层之下,仿佛一个放大了许多倍的窑洞。 若非行入沟谷抵达近前,几乎发现不了这里还有一个聚居地。足见此境乡民为了免于暴露在稽胡耳目之下,是多么的谨小慎微,但仍然还是没能免遭毒手。 坞壁中此时已经是地成焦土、一片灰烬,灰烬之中还残留着一些姿态扭曲的尸骨,可以见到当时的死状是如何残忍。 坞壁的土墙上还残留着许多刀劈箭凿的痕迹,应该是那一支稽胡队伍激战一番都没攻入坞壁,于是便登上台塬向下纵火,借助火攻攻破了这座坞壁。 李泰策马行近,随着山风吹起,一股焦臭气息扑面而来,望着灰烬中残留的焦黑尸首以及那些残垣断墙,他的肩膀都微微颤抖起来,手扶刀柄沉声道:“残尸暂不收殓,薄土轻覆,杀光那些贼胡之后,再来以血祭之!” 0154 荒野杀贼 > “这些汉奴真是会藏匿,此境已经走过许多次,竟然瞧不见塬下还藏着这么多的生口!” 在距离那座土窑坞壁十几里外的原野中,有一队稽胡骑士们正策马行走着,一名稽胡士兵望着后面用麻绳串成一长溜的俘虏男女,满脸狰狞满足的笑容。 队伍前方几十人,各自马后拖曳着数量不等的俘虏,一边策马疾行,一边指着那些狼狈摔倒在地、挣扎求饶的俘虏模样。 后方百余众,马背上驮着许多抢掠来的物资,粮食、布帛、皮毛,也包括各种农具以及瓦罐陶器等等。 稽胡生产水平很低劣,各种工具主要以抢掠为主,凡其所过便如蝗虫掠境、寸草不生,能够带走的全带走,带不走的毁坏掉。 那些俘虏们但凡有掉队跟不上的,那就一刀砍死,然后挖个土坑勒令其他俘虏挖个土坑掩埋。倒不是他们有什么入土为安的讲究,只是为了避免行踪被追查到。 活着的那些俘虏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基本都会被带回稽胡族地奴役至死。 陕北的稽胡最怀念的时光,就是赫连胡夏时期,自诩为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所以对汉人以及其他的族类都抱有一种抵触敌视的态度。 越是本身际遇悲惨的稽胡,当其弓刀在手,所爆发出的凶性便越残暴,只觉得其他族类剥夺了他们的荣光生活,却忘了哪怕在赫连胡夏时期,他们也是最低贱的库利。 一支鸣镝短箭陡从后方响起,这是后方掩饰行踪的同族所发出的示警,意味着正有敌人向他们靠近。 鸣镝声的长短代表着敌人的数量多少,刚才的示警声短促有力,这是对地发射,而非向天抛射,虽然有敌人,但却不多,还在应付范围内。 经过短暂的紧张后,一名首领模样的稽胡骑士便勒令携带物资和俘虏的几十名同伴往左近隐蔽处藏匿起来,自己则率领余部沿来路追回。 “有三十多人,人人骑马、携带弓刀,似乎还有甲!” 一名留后远望,发现敌踪的稽胡斥候打马入前汇报。 “撤、速撤!” 那稽胡首领闻言后脸色登时一变,虽然对方人数不多,但弓马器械也就罢了,竟然还有披甲,顿时便让他警惕起来,意识到敌人可能不简单。 每一個稽胡壮丁几乎都是弓马娴熟,但因为本身并不具备出色的工艺,所以往往一张弓就成了他们打家劫舍并四处游猎的唯一武器。 凭着对地形的熟悉、出色的机动力以及多疑谨慎,一般的小规模作战往往都能无往而不利,即便打不过也要确保全身而退。 一支几十上百人的稽胡部伍,就是这一片土地上的狐狼,令人闻风色变。可一旦进行大规模的军团作战,那就成了待宰的羔羊、会喘气的战功。 稽胡的骑弓以迅敏精准著称,质地轻软、一息可发数箭,但却射程短、力道弱,所以遇到披甲单位、杀伤力便大大降低,最好的做法就是赶紧逃。 当听到野地传来贼骑渐远的马蹄声,负责追踪诱敌的李雁头便暗骂一声,但因战术即定,也不敢轻易冒进,仍然保持着原本的速度继续前行,缀行在稽胡部伍后方。 稽胡狡诈如狐,一旦惊走,再想重新追踪到便很困难。同时他们又贪财如命,对于已经获取到的利益不舍得即刻放弃。 所以想要围猎稽胡,战斗力高低还在其次,如果不能在机动力方面明显胜出一筹,那能不能吊住对方的心理博弈便至关重要。 在锁定稽胡撤走的方向后,李雁头这支骑兵小队主动现身出来,配给战甲,人数又明显落在下风,这就是一个让稽胡又馋又怕的诱饵。 深知稽胡品性习惯的李到便仔细叮嘱李雁头,猎物上钩之前的犹豫试探都是正常的。 稽胡游遁性极强,他们这支队伍也做不到原野上的截留包抄,所以只能等待稽胡自投罗网,按照稽胡咬钩试探的表现,还能判断一下左近有无稽胡大部。 李雁头并没有猎杀稽胡的经验,只听到对方马蹄声越来越远,尽管心情很焦急,但还是依计而行。 又前行数里,原本已经消失不闻的稽胡马蹄声竟又渐渐变得清晰起来,似是去而复返。李雁头闻声大喜,按照之前的计划,让部伍主动降低速度,摆出一副将要放弃的架势。 不多久,视野中便再次出现稽胡部伍的身影,较之前少了许多,只有二十多骑。李雁头见状便完全停止下来,双方隔着数里对峙片刻,李雁头便率部折转。 那支稽胡队伍见状,不远不近的追赶上来,保持着时刻脱身的距离。> 这种贼在眼前却不得攻的滋味太难受,但李雁头已经见识到对方的警觉性之高和逃遁速度之快,终究还是不敢恣意反攻。 中间又经过彼此往来的试探,聚集起来的稽胡部伍已经越来越多,很快就超过李雁头部伍的两倍,并且距离越来越近,有一些稽胡骑士甚至已经冲近射程之内,游射叫嚣的进行挑衅。 “出击吧,贼子已经逃不掉了!” 一直率领别部从侧方绕行靠近的李到听到旷野中传来的马蹄声,直接下令道,所部卒众们纷纷策马扬鞭,直往稽胡之前行止往复的侧后方冲去。 这支稽胡部伍这会儿也是斥候分散,很快就惊闻到马蹄声,或因山林地形的阻碍看不清敌人队伍规模,但也可以确定敌人是布置诱扰,下意识的便打马后撤。 他们这一逃窜汇集,顿时又给李到所部指示出了更加准确的方位,直往彼处冲击而去。 李雁头等也听到了攻击的号角声,顿时便拨转马头,直往后路稽胡冲击而去。明明对方人数比他们多了一倍有余,这会儿竟然不敢迎敌,直向后路飞逃,攻逃之势再易,那些仓皇而退的稽胡卒众当即便被射杀数员。 “汉儿果然设有埋伏,真是奸诈!” 当见到李到所部百数骑兵从沟谷冲行出来,那名稽胡首领脸色顿时变得异常难看,此时的他却不在追击阵列,也不在看守俘虏战利品的隐秘处,而是率领几十员众脱离队伍,藏在了偏北处的沟谷下。 这个位置,进可合围,退可抽身,虽然将本就不充足的力量分成几部分殊为不智,但却是许多稽胡首领必备的谋生技巧。 胜负只是一时的,命没了那可啥都没了。凡能在稽胡部族中混出头的,未必勇猛过人,但有一个优点那就是不犟、不恋战。 哪怕见到自己属下被追赶猎杀,见到敌军直扑战利品的藏匿地点,这稽胡首领仍然沉得住气,并没有轻率的暴露自己位置、或逃或战,而是在继续察望形势。 战场上的稽胡骑士们根本就组织不起有效的反击,只是一味的逃窜。 这些人如此没有胜负荣辱的概念,想要合围剿杀也很困难,李雁头几次追至近前,手都按在了佩刀上,对方却直接打马逃走,根本不给近身战的机会。以至于人马都被累得气喘吁吁,但造成的杀伤却是有限。 那些稽胡骑士既不反抗,也全无搭救落后同伴的举动,只像被砸了的蛆窝一般四处逃窜,滑不溜手,让人无奈。 这时候,李到也已经率众冲入了稽胡藏匿俘虏战利品的沟谷中,于是另一个蛆窝又炸了,许多稽胡骑兵从沟谷两端逃窜出来,在战场周边策马疾行。 如此混乱情景持续好久,一直到两处汇合起来,那些稽胡骑兵们仍然没有组织起有效的反击。 “看来的确是没有新的敌贼了!” 那稽胡首领见到敌军汇合于山谷、将俘虏和战利品都接引出来,这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对方只有一百几十众,虽然武装明显要比他们更加精良,且披甲者足有十几员,但在经过一番追截冲杀和箭矢消耗后,腰后胡禄多空,远程作战能力已经是锐减,还在可以应付的范围之内。 于是他终于喝令一声:“射鸣镝,聚部众!反杀回去,屠光这些汉儿!”??? 随着他一声令下,数道鸣镝直向天空射去,发出嘹亮锐利的破空声,而那些流窜逃亡的稽胡骑士们也终于受到了指引,纷纷策马向此汇聚而来。 两百多名稽胡骑士,虽然被追赶截杀不少,但随着首领再次出现,竟又快速的聚集起来,仍有一百六七十众,而且对首领刚才的弃众藏匿全无抱怨,一个个打了鸡血一般,跟随着首领再向敌军反杀回来。 能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顽强生存下来,稽胡自然也有自身的禀赋,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不怕输,也可以说是没有自尊。 换了其他部族、军队,被如此冲杀蹂躏,士气一定会低迷难振,心态崩了不知多久才能恢复过来。但稽胡则不然,他们输惯了,只要有命在,面子都是身外物,随时聚众反杀,坚韧得有点可怕。 他们一边奔行回来,一边用刀刃在坐骑耳后割出一道伤口,有的马直接血箭飙射,但却如回光返照一般奔跑的更加迅猛有力。 “杀、杀光汉儿!” 这些稽胡骑士不复刚才的软弱惊慌,变得凶狠异常,手中马弓控弦如飞,竟然直将武装精良的敌军再次逼回了山谷中。 但李到却并未惊慌,瞧着稽胡坐骑马脸涂血,这才松了一口气,一边举盾抵挡着稽胡如蝗虫飞扑的箭矢,一边对旁边李雁头叹息道:“如果不是郎君一定要全歼此部,不必做戏至此。马血放过后,这些贼胡是真的完了!吹角吧!” 随着他一声令下,悠扬的号角声便被吹响,这时候,距离战场上极远的位置上,早已经等候多时的李泰才终于下令道:“出击!若有放走一员贼胡,我等俱非血性男儿!” 0155 胡酋西归 > 槊锋一抹,直接划开了一名胡卒的咽喉,坚锐的槊头去势未衰,带动着李泰并其胯下坐骑向前直冲近丈,又砸落在一名胡卒的肩膀上。 这胡卒便不如刚才被一击致命的同伴体面,半块脸皮都被槊锋侧棱刮蹭下来,连带着耳朵湿哒哒贴在被砸断锁骨的肩头上。 因为忙于逃命,胡卒并没有第一时间感受到痛楚,只觉得脸庞骤凉、旋即烫热,侧摔在地后张嘴大口的喘息,那腥热的血水猛灌入口鼻中,未暇有所反应,胸膛已是一颤,被直接钉死在了地面上。 李泰有些吃力的抽回马槊,旁侧数名胡卒已经左右飞逃,更觉得这马战利器实在不适合猎杀这些全无负甲的作战单位。 本身沉重、增加体力负荷之余,力道上也是不好掌握,擦撩挑砸等攻击方式还好,一旦给敌人躯体造成贯穿性的伤口,回抽难免就会被骨骼结构卡住,增加了体力的消耗。 但现在大家都在忙于追杀已经真正完全溃散的稽胡兵卒,他也不放心把马槊直接丢在战场上,一手持槊、一手握刀,两腿用力驱使着战马,收割着凡所追及的一条条人命。 随着李泰率众杀出、冲至战场,稽胡部伍的斗志彻底崩溃,不再是之前那种逃而不散的情况,行伍阵列直接粉碎炸开,给追击全歼增加了不小的难度。 李泰也总算见识到这些稽胡部族的战斗风格,并理解了为什么之前那些掌兵将领们谈起稽胡便摇头叹息、一脸郁闷。 与这样的对手交战,真的谈不上什么热血沸腾。这些稽胡兵众本身已经把胜负看得极轻,就算打赢了也让人感觉不能尽兴。 但也不得不说,稽胡部伍真是深得骑兵离合作战的精髓,一场战斗下来,人力马力都耗损严重。 如果之前没有充分消耗这些稽胡人马体力,李泰麾下部曲再多一倍,想要全歼这一支稽胡队伍也几乎是不可能,甚至想要造成有效的杀伤斩首都很困难。 追杀一程后,直接死在李泰刀槊之下的稽胡士卒已经有了将近二十个,但四顾望去,远处仍然不乏稽胡人马逃窜的身影。 这些家伙是真能跑,就连李泰都能感受到他胯下这河西骏马呼吸声渐渐变得粗浊急促,但那些残留的稽胡士卒逃亡的身影仍然极富活力。 如此追杀了大半个时辰,追杀的范围已经铺开极大,各处人马才陆续返回。凡所斩获清点一番后,再跟稽胡俘虏口供一对,仍然被逃走了十几人。 好消息是这一支稽胡队伍的首领被擒获,但自觉得被打脸了的李泰心情却是谈不上高兴。 他跳下马来,直将二十多個稽胡俘虏脚筋全都挑断,又有数名本就有伤在身的稽胡俘虏受不了这剧痛,或昏厥或猝死。 李泰自问并不是一个残忍暴虐的人,可在行经那一处惨遭火烧血洗的坞壁后,心里已经下意识不将这些贼胡当作人来看待。 这些稽胡俘虏精通汉人话语的并不多,只有那首领勉强能够交流,但在胆怯心境和创痛折磨下,应答起盘问来也是磕磕绊绊。 审问俘虏的事情交代给李到去做,李泰又走向那些被虐待得不成人形的乡人们,见到那些人既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望向自己等人也是惊惧有加。 “你们都是那塬下坞壁的庄人?” 见这些乡人们点头默认,李泰又说道:“贼胡并未全歼,仍有数员逃走,可能会将同伴招引回来,左近不再安全。我部仍需继续追剿贼胡,无暇长顾你等。你们可知左近有什么投靠之处?” 乡人们不敢贸然作答,好一会儿才有一个身形尚算魁梧的乡人迈步走出,走到李泰面前来跪拜下去:“多谢将军搭救之恩,但乡里防贼备胡只求隐秘,就算有、有什么村邑,外人也不能得知……” 眼见乡人们畏惧躲避的眼神,李泰猜到这回答未必是真,大概这些乡人们担心引祸给左近乡邻,不敢据实以告。 他也没有再深入追究,只是说道:“我部不会在此久留,你等乡人或就近藏匿,或自投别处。” 说完这话,他让人分出战场上收缴的十几匹虽有创伤、但仍可勉强使用的稽胡马匹,并将那些稽胡遗留在此的战利品一并发还给他们,便不再理会。 “郎主,这一队贼胡便是黑水胡一部,那首领姓郝,据其所言是奉渠帅命令,西去联络洛西雕阴胡部,希望雕阴胡能借使人马相共举事。” 李到走上前来,低声跟李泰奏告审问得来的讯息:“据这首领交代,之前渡河东逃的刘平伏子刘镇羌遭西河石楼胡攻扰,不得已潜渡返回,在今夏便返回了东夏州,一直在策动暴乱,想要重拥上郡。” “刘镇羌?他势力很大吗?”> 李泰听到这话便皱眉问道。 “刘平伏本就是上郡大酋,盛极时拥众数万,控弦万余,但在大统七年被剿定后,所部便离散众多,又经东西辗转,余势仍存多少,不好估判。” 李到闻言后便摇摇头说道:“但其族世代为此境雄长,于此境中余威仍存。逃散部众也多被左近胡酋收纳,如果能重新整聚起来,势力应当不容小觑。” 稽胡内部虽然组织度不高,但也还是有着基本的伦理秩序,这刘平伏之前能被西魏封为一州刺史、叛乱又引起西魏朝廷那么大的平叛力度,可见势力雄壮。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李泰在稍作沉吟后,也觉得不可贪功冒进,他这一部区区五六百人,也实在不好浪的肆无忌惮。 于是他便抬手召来属官陆彦,将刚刚获知的情报讲述一番,并吩咐道:“给你十员属从,即刻归奏此间军情,告北华州若干使君整军备患,并入告大行台,我要继续在境侦查,归期未定。” 陆彦闻言后便有些不乐意,他刚才追击中手刃了一员稽胡士卒,正自热血沸腾,便摇头道:“卑职仍可力战,从事不如遣返伤员……” 他话还没有讲完,便见李泰瞪起了眼,连忙低下头来,有些委屈的应声。 正在这时候,那名乡人壮汉也走上来,恨恨看了一眼那些躺在地上哀号的稽胡俘虏,又对李泰跪拜泣声道:“这些贼胡杀我乡亲、毁我家园,恳请将军把他们发给乡人报仇……” “借他们几把刀。” 李泰随口吩咐一声,又吩咐将那稽胡首领和两名伤势较轻的胡卒提在一边留做后续行动的向导,其他的留下来也没用。 眼见李泰答应下来,那些残留的乡人们甚至连刀都来不及接,直接扑向那些凶手们撕咬发泄起来,场面顿时间变得血腥无比,就连刚刚还在杀人不眨眼的李泰都转头不看。 很快,那些稽胡士卒们便都惨死当场。虽然遭到了应有的报应,但被他们虐杀的乡人、焚毁的庄园,终究是不能再恢复如初。 心中恨意发泄出来之后,乡人们血泪满面的向着家园方向嚎啕大哭。 那名与李泰交涉的乡人壮士又走回来,再次跪在了李泰的面前重重叩首道:“将军大恩,乡奴没有什么可报还,只有这一条残命,恳请将军收留,只要还有一口气息,便为将军效忠效命!” 李泰略作沉吟后又发问道:“库利川左近地势胡情,你熟悉吗?” “乡奴旧曾随军参戍河防,乡团战没后入乡隐藏,妻儿都死在了前祸,残命除了效忠报恩,便是杀胡报仇,必为将军走狗耳目、扫荡贼穴!” 李泰本就瞧这壮士言谈气度不像一般乡里人士,仔细一问才知他早在大统初年就担任此境一名戍主,只因黑水胡几次闹乱将左近乡团势力扫荡一空,才归隐乡里,但终究还是没能免祸。??? “给他一副弓刀。” 李泰眼下也的确需要熟悉乡情地势之人,便收留下了这个名叫作吕川的乡士。 吕川接过了弓刀,便在李泰面前稍作演练,技艺方法都有可观,哪怕在李泰部曲中都能排在中游的水平。考虑到他新经祸乱,又被稽胡折磨不短的时间,状态并非全盛,若加调养恢复,必是一名勇卒! 一场战斗下来,虽不激烈,但人马力气都消耗许多,将诸稽胡抛尸在野,李泰便率部转移。 这一场战斗下来,除了解救乡人,又收缴了将近七十匹马,虽然状态大多不佳,但也算是一个开门红。 那些幸存的乡人们牵着赠马和归还的家当自投别处,李泰率部护送出几里,又让人清理一下他们的行途痕迹,这才率众向北折行,穿过一片芦苇荡,即将入夜的时候,在左近挑选荫蔽营地露宿下来。 第二天一早,两眼血丝密布的吕川便递给李泰一张瞧着有些粗劣但却勾划清晰的草图,上面标注着他记忆中左近一些胡部方位。 虽然稽胡部族常常迁徙、游遁性强,但对地理环境也是有着一定的依赖性,吕川所提供的这份草图就算与当下胡势不符,但也比李泰一行无头苍蝇一般乱撞要好。 杀胡抢马就急不就缓,有了初步的指引后,随着人马体力都恢复过来,李泰便即刻下令寻找另一个目标。 0156 困敌杀胡 > 在库利川北岸,有一片南北走向的狭长台塬,台塬的边缘并不刀割一般险耸陡峭,而是曲线圆滑与两侧沟谷相接,远远望去,就像一头趴卧在地面上的熊罴。 因此这块台塬并其周边的沟谷地带,在当地又被称作卧熊岭。 台塬面积约有六七顷,松柏树木占了将近一半的空间,剩下的便就是土层肥厚的平地。两侧的沟谷同样植被茂密,且因有着库利川河渠的浇灌,称得上是一处水草丰美的地带。 时入深秋,川流告竭,露出了大片的滩涂河床,芦苇水草也已经枯败大半。 此时的滩涂中,正有一群衣衫褴褛的男女奴隶,深一脚浅一脚的踩涉在滩涂泥塘里,用石刀割取着那些枯黄的芦苇水草。 这些苇草虽然已经枯败,但却韧性十足,可以用来编织铺卧器物和修缮房屋等等,是用途广泛的上佳材料。但若用粗糙钝锋的石刀收割,就变得非常困难。 泥塘里仍有水分残留,并未彻底的冻实,那些奴隶们光着脚行走其中,大半条腿几乎都深陷泥塘中,手里还拿着并不合用的工具,一个个都冻得脸色青白、全无血色。 这样的处境,每一息都是残酷的折磨,但他们却不敢懈怠。因为案上就有胡卒游走监工,一旦发现他们动作迟缓、收割不多,马上就会有一支利箭飞来,直接将人射死在泥塘中。 “狗奴射的准一些!” 一名胡卒在案上误杀了一個做工还算勤奋的奴隶,顿时引起了领队者的不满,但也只是指着喝骂一声,未作更多责骂惩罚。 骂过属下后,那领队者瞧着泥塘里仍在活动的奴隶们叹息道:“只凭这些汉奴,今冬过活很难啊!你等都仁慈一些,不准再随意杀害。汉儿越来越刁滑,冬猎所得越来越少。来年开春,要是无奴可使,你们全都下马耕地!” “不是说有大人物吹角擂鼓,要带领咱们攻打汉儿大城?攻打进去,还愁没有奴儿使用!” 有一胡卒不以为然的说道,语气中颇有期待。 那首领闻言后便冷哼一声:“你道汉儿大城那么好攻打?就算诸部发动起来,须得人命去填阵、还未必能攻下。况且那大人物族势不强,咱们几位渠帅也未必就乐意拥他起事。” 说话间,斜后沟谷里有几十名稽胡男女驱赶着大群的牛羊放牧归来,那些男女大多衣衫不整、嬉笑而行。 负责监督奴隶做工的胡卒见状便大为不忿,指着那些归来牧人喝骂道:“不仔细盯着牧群,只会野合作乐,丢失了牛羊,扒了你们贼男女的皮!” 稽胡性淫,男女未婚之前可以随意野合,但在成婚之后就会收敛。倒不是出于什么贞操道德观念,而是出于对财产的保护。 稽胡生存环境本就恶劣,供养一个人口都极为不易,女子生产力不高,吃着家里的、肥了外户的,若被其丈夫发现,打杀随意,严重的其父兄甚至都要被牵连唾骂惩罚。 日头渐渐西斜,那首领看看天色,便又吩咐道:“把那些奴儿召回吧,再往左近巡察一番。再过十几天就要迁离,可千万别出了差错!”??? 此间适宜耕牧,每到春夏便会有胡部于此定居。但因环境过于优越,暴露的风险也会增加。因此等到秋冬时节,住在这里的胡部就会搜刮地表资源,转去更加隐秘的沟谷地境过冬。 “西贼去年刚刚败给了东朝,眼下自保都为难,恐怕东朝高王攻杀进来,哪舍得兵力使用此处!依我看,今年不迁也没什么,就算有小部贼军来扰,杀了就是。来年转回,这片肥地又不知会被哪部占据!” 听到这话,几名年轻胡卒便忍不住抱怨道。他们虽然匿居荒野,但对东西大战结果也有耳闻,便不觉得西朝在这样的情况下还会大举进攻他们。 “哪来这么多废话!往年部中也有比你们更豪壮的勇士,可他们都死了。” 首领不耐烦的喝骂一声,转马行至道旁一棵大树下,抓起一名在此等候的牧女便策马登塬。 塬顶上坐落着一个夯土为墙的城堡,城堡里一部分是毡帐密布的民居,一部分则是大小不一的仓垛,里面堆放着这一支胡部定居于此半年下来生产积存的物资。 城堡的一侧是牛马羊等牧群,搭建着简单的厩舍棚屋。另一侧则就他们各处掳掠来的奴隶人口,只是在地上凿穴而居,环境较之牛羊马厩还要更加脏乱简陋,能活几时各安天命。 城堡的南面是一大片粗垦的土地,作物早已经收割完毕。再往南就是一片密林了。此时也有一群奴隶在这里砍伐着树木,收集木柴。 林中突然传来一声短促的呼喊,幸在林外监工的胡卒并未察觉。 一名樵夫跌在深沟中,看到沟底藏匿数名手持弓刀、虎视眈眈的壮汉,已是惊惧至极,颤声道:“你们、你们是……” “我们是北防的官兵,入此剿贼、解救苦役。老汉不要声张,大军不久就到。这一部贼军有多少人马,他们居地防备如何,你仔细道来。” 带路潜行入此多时的吕川用乡音低声抚慰着这名樵夫,打探起这一部稽胡底细。 那樵夫闻言后顿时大喜,忙不迭将他所知道的胡部情形仔细道来,并一遍遍说道:“这些贼胡不是人,请将军们一定要杀光他们!”> “贼数三千多,倒也不算少,难怪能据此卧熊岭。” 吕川得讯后,在林沟里借着荒草掩饰攀爬靠近朱猛藏身处,小声将情报向朱猛传达,又请示道:“朱将军,咱们是归告郎主,还是……” “三千人小部,不值得来回费力,直接动手,烟火为号!” 朱猛听完后,便直接做出了决定,并将他命令向左近藏匿的同袍进行传达,一行人瞧瞧的向树林边缘潜去,难免被林中樵夫察觉,告明来意后便示意他们往林中逃,不要被波及。 “出来,都滚出来!” 此时在外监工的胡卒也察觉到奴隶们的异动,手按佩刀便大声呼喊,刚刚迈腿走出两步,林中一支羽箭飞射而出,直接贯穿其人胸膛。 这一箭便是一个信号,几十名勇卒如同出林猛虎,挥刀挎弓扑向左近那些胡卒监工。 此处十几名胡卒也顿时惊觉,有人抽刀上前迎战,有人转身上马疾驰报警。 战斗发生突然,结束也快,数息之内左近胡卒都被砍翻射杀,但也有数人策马吹角的传递出遭遇敌袭的警训。 左近还有几名胡卒遗留的马匹,朱猛等数人翻身上马,勒令余众在林外引火放烟传递消息,自己则共数员策马直冲向塬北土城。 土城中闻声知警,惊慌中做出反应,先有几十名胡卒打马冲出土城,很快便迎上朱猛几人,双方短兵未接便先作对射。 胡弓绵软的劣势在这一刻便分出生死,先头被射杀数人,朱猛等却毫发无损的侧向穿掠而过,贴缀着胡卒队伍又射杀数人,然后便直往那土城城门疾冲而去。 “拦下他们、拦下!” 率队胡卒兵长见状大惊,他们仓促应战,城中卒伍都还没有组织起来。对方虽只数员,一旦被冲入城中,也必然会造成更大混乱。 当这些胡卒回马阻击时,林中余众们也已经收捡柴木,在平地上燃烧起了烟火,留守数员守着火堆添柴,剩下的四十余众便列队向那土城而去。 有二十多名胡卒分来阻扰,那步兵小队便结成圆阵就地而防,外有甲盾,内举长枪,并有强弓劲矢还击。 胡人来势虽然迅猛,但十几支长枪环突阵外,让他们不敢直撞上来,只能绕行游射。 流矢既密且疾,但因为不敢靠近过甚,造成的实际杀伤有限,反倒是敌阵中那长弓劲矢节奏虽缓,但每矢射来,必有杀伤。 “驱马冲阵,阵破必死!” 敌情尚未尽知,胡卒不敢缠斗,便将几匹失主之马聚起,由后驱赶着直向这战阵冲来。 “左右雁形!” 随着兵长一声令下,甲卒们左右而出,原本圆形的结阵顿时分成两列,冲势迅猛的胡卒未暇变向,侧方已经暴露在敌锋之下,侧向挥刀斩在盾上,肋间却已经被敌刀划穿。 一次交锋下来,胡卒又伤数人,且又有数人陷入缠斗。敌阵虽被冲开,但余卒已经不足胜强。 装备上显而易见的差距,让他们的机动力优势都变得无足轻重,再见数员敌军已经夺马而上,剩下十几名胡卒便不敢再恋战,转马退行,召唤更多同伴。 这时候,土城中胡众也从最初的惊乱中恢复过来,城中男女尽皆集合,各持器杖结成防事,另有两百骑众飞驰而出,继续追剿塬上敌人。 朱猛等原本绕城滋扰,虽未得入,但也将这城防底细观望清楚,并又夺取数匹闲马,绕塬驰回,让己方骑兵增至小二十人,余众再以刀盾长枪聚阵于野。 敌骑冲近时,先以骑兵阻射,入前锐劲已失,无足破阵,唯有退后再整。但当去而复返时,类似的局面又作上演。如是者三,让人无奈。 正在这时候,塬下四面传警,后路人马终于抵达塬下沟谷,稽胡分散在外的斥候多被逐返,也将并未探实的敌情一并传回。 土城中响起聚兵内防的鼓角声,随着塬上胡卒撤回,朱猛等也终于松了一口气,两处汇合下来,人马检点一番,发现己方也伤亡十几人。 “但能将这一部贼胡彻底留下,亡者可以安息!” 朱猛看一眼那人头攒动的土城,心中默念一声。这土塬地势临高四望,胡性又狡诈警觉,若是不加惊扰,很难将他们完全困在此境等死。 0157 遍野皆敌 > 土塬上火光冲天、杀声盈野,李泰挥舞着手中战刀,一刀斩落下来,面前的胡卒断臂飞出,而其刀势却无片刻迟滞,手腕一翻,又是断首一刀。 这已经是胡卒从傍晚到如今,第三次组织突围了。土城周边到处抛撒着残肢断臂,敌人们也从最开始的壮卒为主,到现在连稽胡女子也已经加入进来。 这一次突围持续了大半刻钟,随着杀声渐弱,眼见突围无望,这些胡卒们才又退回了土城中。 “土墙虽然不高,总是一道障碍。这些胡卒何必急于越墙求死?” 瞧着战场上又新添许多胡卒尸首,李泰也有些奇怪。他们登塬以来,还没有来得及组织对土城的进攻,也并没有显示出多强的攻坚能力,但这些稽胡就好像料定城池难守一样,不断的突围送命。 “他们所惊怕的不只是我部王师,贼性凶残,不只是虐害乡人,也会残杀同类、兼并自肥。此间美土,积储颇丰,如果被左近胡部发现他们势力损伤,也会群起来攻。他们留守在这里,必是死路一条!” 深悉此境胡情的吕川入前解释道,并指着塬顶上熊熊燃烧的火光说道:“此间的战事,应该已经被左近胡部惊觉,可能已经在磨刀饲马、准备来劫。只是不知势力战况,所以才窥伺不发。” “原来是这样,倒是有点难办啊。” 李泰听到这话便皱起眉头,他此行最主要的目标还是为了收聚稽胡的战马,最有利的局面无疑是通过游击作战悄悄的进攻这些部族,在他们无所防备的情况下获取足够的马匹。 一千匹战马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类似规模的胡部起码也得搞定两三个才能够数。太早的暴露出来,会让接下来的行动增添许多莫测的变数。 更何况,此境还有一个从东魏旅居归来的胡酋刘镇羌势力大小未知,可能暗里已经聚集起不小的人势,若是迎头撞见,那就刺激了。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左近胡部丁壮士卒都被吸引到此处来趁火打劫,留守力量难免就会不足,如果能够穿插避开正面的交战,劫掠起来自然更加顺利。 总之这种情况就是危机并存,风险是肯定有的,倒也不值得过分忧虑。 打退稽胡这一次进攻后,城中便陷入了一片死寂,想来是死伤太多、有点灰心了。 但李泰却不想让他们太过安逸,队伍略作休整后,便开始准备进攻。 土城外还有许多稽胡仓促间不暇聚整的奴隶,约莫三百多人,真正的汉人并不多,氐羌之属也不少。但是这些内附多年的熟胡在稽胡眼中也没有区别,一概被称作汉奴。 自家部属还要保持战斗力,李泰也并不发挥什么大爱无疆的精神,让这些被解救的奴隶们再辛苦一把,砍伐南塬树木,打制一些简单的攻城器械。 这些奴隶们对此也很积极,稽胡根本不把他们当人看待,心中仇恨深刻,巴不得城中稽胡死光光。 更何况李泰虽然也役使他们,但也会让他们填饱肚子,散落在周边的牛羊任食,许多奴隶做梦都想不到余生还能有口沾荤腥的机会。 众人七手八脚的砍伐打造,很快就造成了两架长梯。当这长梯搭在土墙墙头的时候,仿佛油花崩进了火堆里,城中顿时闹乱起来,许多的胡卒向此聚拢。 李泰见状后,也不再急着攻城,趁着此间胡卒聚集渐多,让人将火把丢进了墙内,墙内顿时响起了更大的骚乱声,焦糊味道清晰可闻。 那些被解救的奴隶们见状也是大乐,不待李泰继续吩咐,便扛着长梯往另一段城墙跑去,等到胡卒被吸引过来,主动的放火焚烧。 如是几遭,城内胡卒也学聪明了,开始泼洒油膏,主动放火烧梯。一时间,一段段的土墙上都火光闪烁,将此间区域照耀的白昼一般。 李泰见状后,索性让人收捡残留在外的稽胡尸首抛进火光中,主动的添火加料。 如此做法,对土城中士气打击极大,眼见亲人血肉被火舌吞噬,城中稽胡惊惧之余、仇恨也是激增。 不多久,又有一队稽胡士卒由内杀出。这一次,李泰便不再遣员与之缠斗,而是派出二十名人马具甲的骑兵,直向贼阵杀去。 二十骑恍如杀神一般,对于稽胡矢刀完全不需闪避,手中马槊尽力挥荡,已经不可谓之战斗,完全就是一面倒的屠杀! 这些稽胡士卒本是忿恨激发、颇有哀兵斗死之势,但此时手中的弓刀却软弱至极,搏命的劈砍也未足破甲,反倒是自身受触即伤。 如此巨大的差距让人绝望,所谓的恨极亡命也只成了送命,因为他们所面对的已经不再是那些手无寸铁、任由宰割的汉胡奴隶们,而是真正的强军劲卒。> 这一次冲出的胡卒不少,但无论人潮冲击再怎么汹涌,却只是浪花拍石、只落得粉身碎骨,那二十具甲仍在稳步的向前推进。 眼见同伴死亡渐多,胡卒们开始向左右逃窜,然而迎接他们的又是无情杀戮。李泰自率后部,以具甲为前驱,将诸溃逃胡卒尽皆拦杀下来,一时间就连城门前的土地都在血肉浇灌下变得泥泞起来。 具甲直接撞入了城门中,后方轻骑步卒也都一并涌入,城中留守的稽胡男女们更加惊慌势乱。 “分头剿杀!” 李泰自率十几员,直接冲向一处尚有聚集顽抗之势的胡卒,连劈数人、将之杀穿驱散。 城破之后,胡卒们彻底的绝望,不乏人要越墙而逃,又被城外游骑与那些被解救的奴隶们逐一围杀,能够逃出此方杀场的寥寥无几。 城中仓垛火光冲天而起,这是一部分胡卒眼见逃生无望、放火焚烧物资。而这火光又给入城的敌人指明了方位,各方人马聚集而来,弓刀威逼着残留胡众们自投火海,阻止火势的蔓延并抢救出一部分物资。 时间又过去小半個时辰,城中抵挡被彻底压制下来,残余之众也都被聚集起来。原本一个三千多人的部族,到现在只剩下了四五百众,且以老弱妇孺为多,壮卒大半战死。 稽胡斗志倒不至于如此顽强,只是遇袭太过突然、又错过了最佳的逃亡时机,李泰也根本没有试图招降收俘,让他们逃无可逃、求生无望。 大半夜的战斗下来,人马也都力竭。打扫战场自有那些被解救的奴隶代劳,李泰先共部伍们休息片刻,顺便盘问情报、点收缴获。 这一部稽胡不算弱小,三千多人口中、丁壮就占了七八百人,这在稽胡部族中已经算是非常健康的人口比例结构,也正因此才有资格占据卧熊岭这片资源上佳的休养地。 城中积储物资同样不少,尽管城破时已经被烧掉了一部分,但仍然留下了几大仓垛的粮谷、膏脂、皮毛等重要物资。 刚才战斗的时候,李泰便发现那些胡卒中精锐者不乏皮革、铁制的防具,所显露出的战斗力也略可观。 人马精壮、再加上这一年里积攒了数量不少的物资,若非不巧在深秋遇到了李泰来攻而灭族,这个冬季可能其部族就会迎来一个高速的发展期,甚至都有可能成长为一个中上层的部族。 稽胡部落里没有账簿,物资无暇仔细清点,观其圈厩规模,牛羊大约在三到五千头之间。而最重要的马匹,则有将近五百,正当齿足健壮、可以充当战马者也有将近三百匹。 想想去年入乡时,为了几十匹牛马就跟县衙扯皮,李泰顿生一种扬眉吐气之感。果然以战养战才是壮大自身的不二法门,他来晚了啊! 收获虽然喜人,但想要全都带走却不现实。他眼下孤军深入,既无乡势的接应,也没有友军的配合,太贪只会让自己陷入险境。 马匹自然是都要带上的,可以大大增补运输能力和机动性。除此之外,便是两百多罐膏脂与一些干酪吃食,便于携带的皮毛、草料也带上一些。剩下的牛羊、谷物等等,则就不好携带了。 但李泰也并不打算便宜周遭环伺暗窥的胡部,先将马匹物资并两百名部曲派遣下塬就近安顿,避免被人包了饺子。土城里剩下的物资则就牛羊载运,驱赶下塬,任由这些牲畜各方逃散。 至于那些被解救的奴隶,他也不便给予更多关照,只能留给他们一些马力物资、发给部分从稽胡收缴的弓刀武器,让他们向西往洛水河畔转移。 那些残留的稽胡俘虏们,丁壮、老者全都斩去拇指,与妇孺一并发给那些汉胡人众,他们是杀是留用也都随意。 一切处理妥当后,天色已经破晓。一行人在塬上造炊吃过早饭后,又增添木柴加大灶势,然后便下了陂塬,两处汇合后往北而去。 昨夜审问俘虏,得知卧熊岭左近几十里方圆内,还共存着五六个大大小小的胡部,名义上俱归此境稽胡郝氏酋长统率。这些胡部大多分布在卧熊岭东、南区域之间。 但稽胡游遁成性,这些消息也未必作准。李泰等人虽然刻意绕行,但北行出十几里外,就遭遇了一支人众三百多的稽胡队伍。 双方斥候野中碰面,都有一点猝不及防的惊愕尴尬,然后便各自归报。李泰一行虽也人困马乏,但本着输人不输阵的气势,直接策马追撵上来,却只见到那一部胡卒野中蹿逃的烟尘。 清剿稽胡就是这一点比较烦人,如果不能直接在其老巢捂住,他们便能把追兵溜出半条命去。 “回卧熊岭,咱们守沟钓鱼!” 略作沉吟后,李泰便又下令道。之前离开是为了避战休养一下,可左近稽胡兵众活动轨迹这么频密,他们对地理又不够熟悉,与其在游遁中被动应战,还不如守个地方以逸待劳。 现今他部伍将近一人双骑,机动性大增,除非稽胡成千上万的大军四面围堵,否则也是可战可走。 0158 群胡争利 > 卧熊岭地势本就高出周遭平野许多,昨晚又火光冲天,哪怕十数里外都清晰可见。 尽管时下天气已经转寒,但也基本能够排除塬上胡众火烧山林取暖的可能,所以从昨晚开始便不乏左近胡人靠近窥望。 但因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这些人也不敢过于靠近,特别那随着夜风依稀传来的厮杀声更听的人心惊胆战。 黎明时分,有人马身影下了陂塬。有靠的太近的稽胡耳目被提前下塬的甲士察觉追杀,藏匿在更远处的则就难辨详情,但也可以确定塬上这个据点是被人扫荡了。 这样的情况虽然并不常见,但也谈不上稀奇,塬上那一胡部被人扫荡杀灭只怪他们运气不好、不够谨慎,倒也不能让人生出多少唇亡齿寒的感触。 清晨时分,有大队人马从塬上行下,旋即便在沟野间消失。周遭那些耳目本该追踪调查,但被驱赶下塬的那些驮着物料的牛马却吸引了这些稽胡耳目的注意力。 “这路凶人数量应该不多,也不是近处的势力,携带不了太多的物资,所以才就地抛弃……” 那些稽胡耳目很快就得出这一结论,一边尝试小心翼翼的收捡那些牛羊物资,一边派人返回报信。 很快,聚集在这里的胡人部伍就越来越多,大大小小十多个胡人队伍,瞧着沟谷间散落游走的牛羊分外眼红,但却担心敌去未远,还没敢公然的抢夺占有。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中午时分,又有一队数百名稽胡武士策马而来,率队的乃是左近一名势力颇大的胡酋渠帅,因为领地较远,到来较迟。 这名渠帅抵达现场后,在将情势询问一番,便大声道:“郝八郎旧是我的卫官,如今他部遭难,我一定为他报仇!” 嘴上说的凶狠,他也没有下令部属追击敌踪,而是勒令将沟谷中的牛羊收敛起来,报不报仇并不重要,收捡遗产才是首要任务。 “都侯这么做有些不妥罢?终究还是我们这些先行者惊退了贼人,都侯已经是后来,塬上都还没有登望!” 眼巴巴瞅了好久的牛羊物资,又怎么舍得任由旁人拣取,眼见后来者如此,便有数名先到的首领发声喝阻道。 稽胡多有匈奴余脉,其内部渠帅名目也多匈奴旧俗。 其大部酋首往往自称单于、又或左贤王,大小渠帅则称万骑长、千骑长,反正也没人承认,比照各自势力规模自我命名,都侯这种称谓也是匈奴骨都侯的一种变称尊称,本身意义倒是不大。 诸如刘蠡升那种自称天子的叛胡首领还是比较另类,大多数胡酋仍习惯从族源中寻找权威来源。 诸部之间不相管辖,如果说有什么从属关系,那就是弱势者常常要率部曲担任强势者的卫队,进行狩猎、掳掠等活动。 那胡酋听到这些喝阻质疑声便有些羞恼,扶刀怒吼道:“此部是我旧属,你等见危不救,已经得罪了我!贼踪难寻,我为此部报仇,先砍杀了你们!” 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剑拔弩张,而这时候,北面又有雄浑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听那声音可以分辨出人马不少。 “难道是那些凶贼又返回了?” 听到这呼喊声,在场众人无不神情一变,无论先来还是后到的,对攻掠此地的敌人虚实都了解不深,但能杀得此间这部片甲不留,想必人马不少。 突然出现的人马动静让气氛缓和一些,那后来抵达的胡酋稍作沉吟后便吩咐道:“去察望来人是谁!” 李泰率部去而复返,路上休息了一個多时辰才又赶到这里,斥候们也发现了沟谷中停驻的胡人各部,单一人马虽然不多,但若聚集起来,数量却超过了他们将近两倍,足足有两千多人马。 换言之,此境单单马匹就有两千多,如果能够全都吃下来,此行主要任务那可就超额完成了,当然前提是得能吃下来。 一支胡人小队策马迎上来,远远呼喊盘问,并没有直接或逃或战,看来人数多了,这些稽胡的胆量也就大了。 李泰略作沉吟,抬手唤来李到吩咐道:“告诉他们,咱们是刘镇羌部属,入此调查官军杀胡扫寇事宜!” “这、可以吗?” 李到听完这吩咐,顿时一脸错愕,有点转不过弯来。 “试一试,也能探查那刘镇羌同此间胡众勾结几深。” 李泰笑语说道,他们这一路人马倒也不属于西魏军队正式编制,戎袍武装虽然相对精良,但也并不能让人一望可知身份是什么。之前作战的甲胄也都卸下收起,更乏明显的标识。 两魏沙苑之战时,达奚武甚至冲到敌营内打探情报。稽胡部伍统属杂乱,连一个具体统一的军号系统都无,应该更好糊弄。 李到仍是半信半疑,但还是用稽胡话语喊话回答,对方虽未尽信,但也只是喝令他们不要再继续向前,然后便转身返回奏告。 过不多久,竟真有一名胡酋率员行进,将此间发生的事情汇报一番。> 李泰又吩咐李到像模像样的回应几句,并勒令这些胡酋们引部登塬,自己一行则原地驻扎下来,就近抓了几头羊搞起了露天烧烤。 这种既来之则安之、一副底气满满的做派要比之前的一面之辞更有说服力,那些胡酋们竟真的相信了李泰的鬼话,开始率众陆续登塬。 当然他们也并没有完全放松警惕,还是在塬左的沟谷中留下数百名骑兵遥向牵制,以防备他们有什么异动。 这样的情况,倒也显示出刘平伏家族在稽胡中还享有着不小的威望和号召力,但却并不能直接控领指挥这些胡部,彼此间的联系也不够紧密,他们甚至都不清楚刘镇羌部的军容势力如何。 在这种颇为诡异的情况下,李泰等人在陂塬北侧安心的烧烤休息起来,而那些胡酋们则开始上下调查搜索于此大造杀戮的敌人情况。 几头烤全羊很快就被分食殆尽,眼见对面稽胡渐渐放松警惕,李泰便也不时派出十几人绕塬而行,做出一副仔细搜索的姿态。 正在这时候,塬上却响起了打斗喝骂声,李泰示意李到率领几十名属员策马登塬察望,不多久便回告原来是塬上分赃不均发生了争执。 昨晚鏖战一场,李泰等人停留的时间也并不长,牛羊活物可以驱散,但还是留下了许多的物资,这些胡部既穷且恶、雁过拔毛,便在塬上搜刮起来,自然不忿你多我少。 留守塬下的胡卒见状后也都按捺不住,渐渐的分批登塬,但随后又有胡人部伍陆续赶到,左近聚集的胡众眼见就要突破三千。 “这局面有点驾驭不住啊!” 李泰心中暗叹一声,眼见一支百十人的胡人队伍人背马驮的将物资运输下来,又吸引了一些后来者的羡慕和围观,他便直接吩咐道:“把那胡部招引过来,就说刘镇羌给他们主持分赃!” 李到这会儿也有些飘了,第一次发现还能这么玩,对李泰的吩咐全不质疑,直接率领百人入前,对这些胡众威令恐吓。 “我等不是刘单于部,不须奉从号令!” 那些胡众闻言后自是不爽,瞪眼叫喊道。 “狗奴大胆!就连郝万骑都要奉我主公号令,何况你们这些下奴!” 李到闻言便一脸大怒之色,代入感满满的挥鞭抽打过去,拉住那人衣襟凑近低斥道:“蠢货,都尉是在搭救你们!后来那些贼眼会跟你们讲先到先得?有我家都尉震慑,他们不敢擅动,事后你们各归所部,只记得单于恩义就好。” 那胡卒且惊且疑,但见左近目光的确不善,一时间也不暇细辨李到的威逼利诱是真是假,便顺从着跟随往陂塬北侧而去。 李泰眼见凑效,顿时大乐,待那一队胡卒行入近前,即刻勒令全都抓捕下来。c0 这举动自然引得周遭群众侧目,他便又借李到这人肉喇叭喝告众人:“你等诸部入此救危,全都义气满满,怎么能因为路程遥远落后于人就全无所得!刘单于公平裁决,来者有份,各自领取!” 后来者原本也对他们一行来历将信将疑,但在听到李到的喊话后,一个个都击掌喝彩,等到各自遣员入前领取物资后,拥戴之情更是溢于言表。 塬上仍在争抢的胡酋得知部属遭到抢夺,自然大感不忿,也顾不上再收取物资,直接率领余众便要下塬抢夺回来。 但是他们刚刚下塬,塬上其他胡众便一拥而上,将这首领并其余众一并扭押投送到李泰等人面前。 李泰见状也不免大叹真是得道者多助,稽胡里也是有好同志、有统战的价值,于是便更热心来说公道话,只要我“刘都尉”在此,今天的卧熊岭就容不下不公道! 但想要公平何其艰难,很快先行登塬的那些胡酋们便纠集部伍,气势汹汹下塬对峙。 李泰下令斩杀刚才被擒拿的那百十名胡卒,李到也配合着用稽胡语大吼道:“旧年刘单于号令豪强、莫敢不从!违背声令者,必同此类。下马列阵,这些贪婪卒众若不交出物料,不准他们下塬!” “单于!单于!” 单单这个名号,就让坡下稽胡们痴迷的很,更不要说还关乎自身的利益,这些胡卒也都闹哄哄的下马入前将路口拥堵起来,不准坡上胡卒行下。 虽然坡上员众占优,但坡下却有一支急公好义的武装,李泰热心的率众入前压阵,将坡下胡卒们马匹牵走一旁,清理出一个战场。 双方如此对峙着,火药味越来越浓,渐渐有从言语辱骂上升到肢体冲突的趋势。 李泰等人牵走几百匹坐骑,然后便勒令部属们开始披甲、准备战斗。 然而正在这时候,又有一队几十名精壮威武的胡卒驰行进入沟谷,入前大声吼叫道:“郝万骑率众将至,你等速速来迎!” 李泰是听不懂稽胡话的,听李到解说之后才暗道不妙,他们此间人马聚多,且还血腥气众,自然也吸引了那队传令胡卒的注意力,而当其他胡卒告知他们身份时,那名胡卒兵长脸色陡地一变:“胡说,刘单于根本就……” 一箭迎面射来,阻断了那胡卒喊话,李泰率众入前,朝着仍有些搞不清楚状况的胡卒们乱射一通,然后便打马向北逃窜而去。不跑不行了,他妈的此境稽胡大头目都要来了! 0159 直捣贼巢 > 黑水胡大体分布在库利川两侧,因为始终没人能够建立起一个长期稳定的统治,究竟员众多少,谁也说不清楚。 此境势大胡酋多以郝、刘两姓为主,其中一个名为郝仁王的胡酋拥众万余,在名义上统率库利川北岸中上游的区域,也被此境胡人称为郝万骑。 这名号听起来就非常的威武霸气,李泰等人撤离卧熊岭后,视野没有了陂塬的遮挡,遥遥可见骑兵大队奔驰所激扬的烟尘在半空中弥漫如同雾霾,可见员众不少。 “妈的,亏了!” 刚才在卧熊岭瞎搞一通,倒是收取了两百多匹马,但却因为被打断而未得尽功,李泰越想越觉得郁闷,同时心里也有点好奇:“只是一個胡部遭袭罢了,这胡部大酋怎么大举出动?” 稽胡内部上下从属关系并不紧密,如果一部遭袭便豪酋倾巢而出为之报仇,真要这么血性满满,可能早被干光了。 想不通就更郁闷,尤其背后还追了一群恼羞成怒的胡卒,而那东面的部伍也向此转向而来,显然彼此沟通交换了情报。 双方你追我逃的于荒野中前后驰行,随着视野越见开阔,彼此也都暴露在对方视线中。 稽胡追兵汇合一处,那真是乌央乌央的,起码五六千众,除了卧熊岭前后聚集的三千多人,剩下的自然都是那个胡酋郝仁王的直属部曲。 形势看起来虽然敌众我寡、非常危急,但李泰一行却是马力充足,一旦直逃起来,彼此距离非但没有缩短,反而渐渐拉开。 但是他们对此间地理形势终究不够了解,虽然有吕川这个向导,但吕川的记忆也止于几年前,地貌特征虽然变化不大,但胡情如何已经改变许多。 比如眼下,在他们前行的道路上,按照吕川的记忆是一马平川,但在塬谷间却出现了一座胡人的营垒。营垒规模虽然不大,也终究是一个意外的变数。 此时营垒外放牧的稽胡民众也察觉到他们一行人快速接近,便有牧民引弓鸣镝示警。 “杀了再走!” 李泰回头见追兵还在数里之外,当即便下令道,拉弓便向对面胡人冲去。 这只是一个两三百人的胡人小部落,丁壮者只有几十,随着距离快速拉近,这些胡人纷纷逃回营寨。 李泰等也不暇下马拔营,直将遗落在外的牛羊牧群轰聚起来,驱赶着向那简陋的营寨篱墙冲撞上去,如此冲撞几次,篱墙便已经被撞出一个缺口,一行人便顺势冲杀进去,一通扫荡后,胡卒壮者便或死或逃。 剩下那些老弱妇孺,李泰也懒得再造杀戮,只让人收捡一些细软和便携食料,又在圈厩里牵出十几匹马,前后用时半刻钟有余,战斗与扫荡一并结束,继续踏上逃亡的旅程。 这一耽搁,彼此间距离还是有拉近,可当最前方的追兵抵达刚被攻破的营垒时,这些胡卒竟然停下来,进行更细致的打扫。 李泰回望这一幕,心中顿时一乐,老子是豺狼,你们他妈的是秃鹫啊! 但这也给他提了个醒,稽胡既然荤素不忌,那老子还逃个屁啊? “呼告那些贼胡,咱们不去别处,直往攻掠郝仁王的巢穴!” 一个小虾米还那么多人分,牙缝都不够塞的,李泰实在不忍见这些胡卒们的穷酸样,老子给你们杀大鱼、吃大户,争取让你们都过上一个肥年! 那胡酋郝仁王大约是带了两千多名部伍,就算是坐拥上万人的大部落,这样的壮卒出动、留守老巢的卒力必然也不会太多。 如果不是这老混蛋突然出现打扰,李泰在卧熊岭都能达成目标了,自己心里已经郁闷得很,哪能让这老混蛋好受? 反正他们现在已经被落在自己身后吃尘吃屁,其所部胡卒马力也不可能像自己这么充足,那还不赶紧去掏其老巢,反被追赶的无头苍蝇一般乱窜,这实在不是李泰的风格。 李到等几员精通稽胡话语者听到这话后,便暂落于队伍后方,向着后方追赶的胡人部伍喊叫几通,然后那些胡人们的追击速度便肉眼可见的降低下来。 李到等人再追上队伍后,已是一脸崇拜的望向李泰,他们是真没想到这离间蛊惑的技法能用到这一步,明明己方势弱危急,那些胡人心思却能被狗一样溜使。 胡人追兵们各怀鬼胎、开始消极怠工,在后压阵缓行的郝仁王部却不知敌人已经散播了攻心之言。 “敌员数少,怎么不从速追击!” 郝仁王名号霸气,长相也威武,七尺身躯、腰圆膀粗,跨乘在战马上便是好大一坨,当他率众追上前部人马时,便沉声怒喝道。> 诸胡酋支支吾吾,只是推说马力告急,已经不足支撑如此高强度的追击。 但郝仁王身为库利川北势力最大的酋首渠帅,也是有着不弱的积威,还是有胡酋入前小声将前方敌军的喊话告知。 “这些贼汉奴,他们怎么敢……” 郝仁王听到这话,顿时怒不可遏,正待大声喝令加速追击,在部将提醒之下才发现原本许多同行追击的胡酋已经在小心翼翼引部拉开距离。 “这些蠢货,难道他们以为区区一部汉儿真能攻破我的营堡?真是笑话,速追,杀光了这些汉奴,再来打消那些贼心!” 郝仁王嘴上叫嚣的凶猛,心里却也有些慌乱。 他这次率众离开部族,自然不只是为的卧熊岭部,而是有着更深的心思。 刘平伏子刘镇羌潜回此境,郝仁王便是其人最先接触的胡酋之一,甚至刘镇羌眼下便藏匿在他的部族领地中。 大统九年西军邙山大败,他们这些北境胡酋不恭之心自然也都燥热起来,只觉得西军大败亏输下已经是日薄西山,东面高丞相入主关西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但大势虽好,刘镇羌这个家伙却混得有点差,一番蛊惑说辞有欠说服力。郝仁王是打算借其人与东朝直接搭上关系,总不能自己出人出力、只为刘镇羌在东朝抬高势位。 他之前派出部属联络雕阴胡,也是希望能够增加筹码,却没想到归途遭遇西军的攻杀,只是逃回几人报信,这事情必然是已经泄露出去、为西军所知了。 他这一次倾巢而出,就是为了观望打探一下西军的动向和势力调度情况,若西军真如数年前那样大举调度来战,那还得赶紧做两手准备。 这一路西军居然冒充刘镇羌的部下,可知应该跟截杀自己下属的那些是一批。因此郝仁王便放弃继续西进窥望,折转追赶上来,想要抓取审问。 在他看来,这一路西军寡少,被扑杀抓捕只是时间问题,却没想到这些人胆大如斯,居然放话要强攻他的部族领地。 此时部族中虽然有些虚弱,但也并非全不设防,在这种遥遥相望的情况下,防守到自己追兵返回是绝不困难的。 但最要命的是,左近同行的那些胡部似乎听信了西军那些狂话,心里已经打起坐收渔翁之利的主意。 这些同族是个什么尿性,郝仁王心里自然明白,如果有分食大部的机会,他们是绝对不会放弃的。毕竟自己就是这么成长起来的,几年前跟在西军身后捡拾兼并刘镇羌余部资业人口才壮大为库利川北豪酋。 那几百名西军未必能攻下自家领地,可如果周遭这些胡酋们都作此念想,那他的处境可就危险了。猛虎架不住群狼,宜早防之啊!??? “贼要攻我,是我家事,不劳你等群众!尽快散开,否则休怪刀矢无情!” 一念及此,他便也不再客气,仗着眼下自己尚是人多势众,直接勒令驱逐其余诸部胡卒。 那些胡酋们虽然心思各异,但眼下还没有见到真正的利益,自然不敢直接跟郝仁王开干,各自哂笑着引部退开,不再聚集于一处。 等到那些胡众被恫吓散开,郝仁王才下令部伍全速前进,一副要赶在敌人抵达之前抢先返回的架势。 这一副姿态落在那些散开的胡酋们眼中,自然是色厉内荏至极,更加笃定郝仁王本部的确是防卫空虚,当中大有机会可趁啊! 于是原本被逐散的胡卒们便又陆续聚集起来,向着郝仁王部落所在而去。傍晚时分,他们抵达一处山谷隘口,队伍因地势而形成狭长的形状在谷口穿行而过。 可当前路人马行出隘口时,便见到郝仁王正率部列阵在隘口对面,狞笑着怒吼道:“果然贼心不死,老子先杀了你们,再回杀汉奴!” 随着他一声令下,所部卒众便直向谷口冲杀而来,一时间杀声盈野、惨叫不断。 与此同时,李泰等人也来到了郝仁王的部族领地附近。 瞧着那依山傍水、连绵起伏的营垒城寨,就连朱猛这个宿将勇卒都忍不住皱起眉头道:“这城垒防备如此周密,哪怕没有太多守卒,想要攻破也不容易啊!” “胡说!咱们怎么是来攻打的敌人,分明是为刘单于献马助事的义徒,叫门!” 李泰闻言后便皱起眉头,一脸正色的反驳朱猛这一说辞。 0160 城破人亡 > 郝仁王这座城堡修筑的是真不错,山水夹抱、深拥地险,城堡最外一层是一道尖桩拒马,拒马后则是一条宽达两丈的护城河,城墙高达丈余,正对西面的城墙还有两座凸出的马面箭塔。 稽胡汉化程度虽然不高,但也并非一无可取之处。旧年赫连胡夏所驻统万城,便是以坚固牢靠、易守难攻而著称。 黑水胡原本就是南匈奴的苦力奴部,想必也参加了这座雄城的建设。赫连胡夏虽已覆亡许多年,但这筑城的技艺似乎也在其部族中流传下来。 李泰也算是走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民间的坞壁戍防,但诸如眼前这座城堡如此规正的着实不多。 想要建造这样一座城堡,光有技术也不行,人力物力的投入也绝不是一个小数字。由此可见,郝仁王也的确是当之无愧的胡部大酋。 想要攻破这样一座城堡的确是不容易,起码不是眼下李泰所部能够做到的。怪不得后方追兵被他们甩开,原来对方根本就是有恃无恐。 李泰自不知他那番离间攻心的言语已经发生奇效,致使郝仁王同诸胡部忙于火并,但他也明白时间紧迫、耽搁不得。如果不能诈开城门,那就得赶紧逃,本身自己就势不如人,再跑起来也没什么可丢人的。 他们这路人马距离城堡还有很远,就有留守的稽胡士卒发声喝阻,稽胡语八级又对胡情颇为了解的李到再次担当喉舌,将李泰的意思大声向对方呼喊宣告。 城中守卒们对此半信半疑,勒令他们不准靠近,似乎是向什么大人物去请示了。 “这刘镇羌也一般啊,什么狗屁单于,喊出他的名号,这些贼胡竟还不纳头便拜?” 李泰自没有那么多时间耽搁,回头看看来路,虽然后路张望敌情的斥候还未来告敌踪,但他也不敢松懈,于是便又吩咐道:“告诉他们,咱们一行人可以暂留城外露宿,但这些马匹奔行劳累,需要尽快入城饲养休息。如果因为马力亏损耽误了刘单于大计,东朝高丞相饶不了他们!” 在属于西魏的统治疆域里,却要用反贼和对头的名号去恐吓别人,李泰说出这话的时候,心情也颇感辛酸。如果不是最近跟老大处的不错,这冷灶他是真的不想烧了,妈的太没有气势! 周遭众人听到这话,神情都变得有些奇怪,但眼下事从权宜,李到便也只能按照这吩咐继续上前喊话。 这一次城头上反应倒是很快,一名负责守城的胡卒兵长稍作思忖后,便示意城中放下吊桥,并喊话让他们安在原地不准煽动,城中派人接引马群。 他们一行人是敌是友的确不好判断,但胡性贪婪,对于送上门的东西总是不愿拒绝。抛开众人各自坐骑,他们折腾这几日也收聚了几百匹的闲马,称得上是一笔宝贵财富。 趁着约束马群之际,李泰让人将膏脂涂抹在十几匹马腹下,心里虽然有点舍不得,但为了眼前这块更大的肥肉,也只能忍痛割爱。 不多久,城门打开,有十几名胡卒跨刀行出,呼喝着让李泰等再退后,然后便驱赶着这些马匹通过吊桥往城门内而去。 眼见十几匹马将近城门,李泰立刻给早已经准备好的朱猛等打一个眼色,几人连忙点燃火箭,引弓便向前方那些被涂抹了膏脂的马匹射去。 马身上的油膏遇火即燃,惊惧疼痛之下,那些马匹登时发狂,直在城门中便蹿行奔跑起来,连带着周遭那些马匹也都大受惊扰,马群骚乱惊走。 “杀!” 李泰眼见城门处已是大乱,两手持槊大吼一声,当先便向浮桥冲去,其后员众如影随形,很快便冲向吊桥,将那十几名外出监视的胡卒劈杀马下。 “关门、关……” 异变陡生,城中守卒也都惊慌之际,大声呼喊示警、并试图将城门再次闭掩起来,但此时城门内外惊马跳跃,根本就无从靠近。 李泰等在后方呼喝驱赶着马群,就这样全无阻止的冲入城堡中。 左近城头上下,还有两百多名胡卒仓促迎战,李泰手中马槊如长蛇抖刺,直将一名距离最近的胡卒额骨都给刺透,那血洞里红的白的、霎时间流淌一脸。 这城堡在外看格局规正,内里却杂乱,许多城民都被惊扰出来,男男女女从诸毡帐巷道不断涌出。 李泰身先士卒,直向人群中冲杀而去。后方的李雁头、朱猛等,则各率劲卒,向着城门两侧仓皇胡卒搏斗扑杀。 之前惊走的马匹也在城中惊慌奔行、不辨前路,许多胡人城民冲出乡道时,迎面便见惊马向此冲来,有的惊慌躲避过去,有的则直被奔马撞飞数丈。 李泰等在巷道间不断冲行,凡所遇阻、一概突杀过去,偶尔也有几名胡卒壮丁能缠斗几合,但所遇大多数都是器械简陋、技力不强的平民,都被轻松斩杀逐散。 他们冲行出不远的距离,才转入一条宽巷、视野陡变宽阔,前方便出现一片高顶飞檐的建筑,应该是这城堡中核心地带。??? 此时建筑前面的开阔平地上已经聚集起了近百名披甲胡卒,武装水平远比其他杂卒要精良。其中一名身材魁梧的胡卒兵长正站在队伍中,指着李泰等人瞪眼哇哇乱叫。> 李泰自然听不懂那胡卒在喊叫什么,两腿将马腹一夹,胯下良驹陡地跃起半人多高,居高临下的挥槊横扫,登时便有数名持刀作劈的披甲胡卒被扫飞丈余。 战马落地之际,左近刀影闪烁,李泰手中长槊首尾挥扫,马身左右顿时被清理出丈余空间,但那胡卒兵长仍在哇哇乱叫的跃身直往马首劈来。 “狗贼受死!” 李泰论起马槊,槊锋当头砸向那胡卒头顶的兜鍪。 扑通一声,跃起的胡卒身形陡地摔落下来,那兜鍪铁片四面崩飞,胡卒下巴直戳胸膛,旋即又猛地弹起,前后摆动数遭,颈骨已被直接砸断! 后方部曲们循此缺口直将敌阵撕开,枪挑刀劈,抛下二十多具尸体后,这一队胡卒便被彻底杀溃。 左近再无有效的敌势抵抗,李泰勒马站在建筑门口,才有闲情转头问向追杀溃卒返回的李到:“这贼胡刚才鬼叫什么?” “他似乎在说、在说刘单于仍然安在,咱们不能攻杀报复……” 刚才场面混乱、声线嘈杂,李到也听不真切,回忆好片刻才回答说道。 “莫名其妙,老子管那刘单于是安是……不对啊,这贼胡是错以为咱们为刘镇羌报仇?难道那刘镇羌他在此?” 李泰心中虽然疑惑,但也无暇细想,又让李到赶紧审问这城堡仓储何在,得知方位后便又率众杀去。 此时城门处的战斗也暂时结束,但城中仍是人声杂乱,毕竟是容纳上万人的城堡,那些普通胡民或是战力不行,可此时尽被惊躁起来,入城的几百人与之相比仍是少数。 “雁头去寻郎主,此处我来守卫!” 朱猛让人快速清理城门处人马尸体,并又对李雁头说道。 李雁头也不废话,直率几十卒众沿着李泰杀入的方向,又是淌出一条血路。 当他追至之前那片建筑时,便见几百名胡人男女聚集在此,各自还背负不少细软物资,挥起长槊又向人群中杀去。 这群胡人同样哇哇乱叫着,外围被杀散后,内里却仍拱卫着一個衣衫周整但却神情慌张的年轻胡人。 “难道是那郝仁王子嗣?” 李雁头见状顿时一喜,放弃追击其他胡人,只率众盯死了这一队胡众。 这些胡人也颇骁勇,面对李雁头等人的穷攻勇猛还击,李雁头一招不察,胯下坐骑都被其中一名胡卒砍杀,整个人滚落下来,靠着身上两当铠挡了两刀,又在同袍及时搭救下站稳身形。 “老子不死,死的便是你们!” 凶险近死,李雁头心中凶性也陡被激发,握紧手中长槊,挥舞格挡两记后直接挺直向前刺去,这一槊直接扎穿了面前两人身躯,并又将被保护在后的那名年轻胡人挑穿腹部。 左近仍在鏖战胡卒眼见这一幕,已是目眦尽裂,口中发出悲愤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嘶吼,如悍不畏死的猛鬼一般直向李雁头劈杀而来。 “老子杀了你们祖宗……” 李雁头见状也是一惊,忙不迭撤手松开马槊,矮身撞向身左一名胡卒,环抱其腰就地翻滚,身躯数震,已分不清敌刀是砍在了自己身上还是紧贴着的胡卒身上。 周遭同袍们见状后也都拼命来救,搏杀起来刀刀见血,战况惨烈。 幸在李到率众来救,一番围杀下总算杀光了那些发狂的胡卒。等到翻看那已经被劈砍的血肉模糊的胡卒尸体,李到见李雁头周身浴血,惊声问道:“雁头,还活着?” “我是惹上了什么猛物?” 好片刻后,李雁头陡地翻身而起,扣着嘴巴吐出许多血浆碎肉,才指着那被串了糖葫芦的尸体恨恨道。 李到入前翻看片刻,也是不识,部曲清理战场,在血浆中捡出一个鹿皮包裹,并从里面抖落出一方青玉匣,连忙呈交上去。 李到将玉匣打开,内里几物略作翻看,入前重重拍了拍犹自心有余悸的李雁头大笑道:“雁头,你是立了大功了!” 0161 扫荡腥膻 > 凡事一回生两回熟,城堡中仍然骚乱未定,李泰部曲们已经在混乱中搞清楚了最重要的元素。 “妈的,亏了!” 李泰望着偌大马场,厩舍中却只有四五百匹马,口中恨恨骂道。 他本以为这一次总算咬上一口大肥肉,一啃滋滋冒油那种,却没想到最关键的马匹居然只有这么点。 这种情况倒也不是没有预见,那郝仁王带出去就有两三千名胡卒骑兵,加上圈厩里这些,也算符合一个大部落的标准。 只是李泰心里期待太高、仍存幻想,但现实还是给了他一耳光,这郝仁王也就那么回事,人物储蓄没能超出正常标准。 “赶紧把城中散乱的马匹再收聚回来!” 刚才攻城时候太阔气,李泰现在就像那种烧钞票点烟却发现裤兜里没钱坐公交回家那种情况。 现在马匹之于他们,已经不只是大阅任务那么简单,更关系着他们这些人能不能活下来成功逃离此境。 他这人是很富同理心的,只觉得自己如果是郝仁王,那是绝不肯轻易饶过他们的。没有充足的马,跑路可就难了。 在这马场旁边,又有一片圈栅,里面除了诸多的牛羊,就是城中关押的汉胡奴隶。 李泰这么点人,想要将偌大城池完全控制起来并不容易,当即命人劈开那些栅栏,放出这些奴隶,任由他们捡拾器杖,为了生机而搏命厮杀。 这些奴隶对城堡布局要更熟悉,乍得自由后很快便有人自告奋勇的引着李泰等人去攻打仓舍要害。 郝仁王部壮卒倒也并未尽出,城中还有五六百名胡卒留守,除了城门处就属仓舍附近留守最多,再加上那些聚集起来的胡部人口,在这狭窄空间内聚集起了两三千人口。 此时后路斥候也入城来告,郝仁王所部正在快速回援,最迟小半个时辰便会抵达。 看着前方人头涌动,再见到稀稀拉拉跟随至此的百十個奴隶人口,李泰心中暗叹一声。 刚才放出的奴隶人口起码有千数人,如果这些人都能听从统御,李泰还有信心守御此中,甚至熬到北华州若干惠等来援。 可是这些奴隶乍惊难附,城中还有这么多闹乱抗拒的胡部人口,留下来那就是困守死地。 情况危急,容不得他再作思量,索性直接下令道:“烧!” 大罐的膏脂被甩进那些拥挤的胡人之中、泼洒一地,又有火箭射入人群中,火焰顿时便熊熊燃烧起来。 这画面自是谈不上美丽,但李泰也并不觉得残忍,这些生胡难驯、久乱此乡,哪怕被焚烧个干干净净,也不足补偿所积下的累累血债。 火势蔓延开来,聚集在此的胡人们向四方逃散,整座城堡变得更加混乱。为了更加消耗这胡部人物元气,李泰又下令将那些逃散的胡部人口往城堡南侧的库利川中驱赶。 城头上依稀可闻胡骑奔行的声音,放弃收捡那仓储物资后,城内众人只是放开手脚收拾一些散落的轻便重要物料,赶在大队胡骑到来之前撤离这座城堡,从东侧城门绕行往北而去。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当奔行中的郝仁王看到前方城堡熊熊燃烧的火光时,顿时惊愕的瞪大双眼、手足冰凉,身躯陡然僵硬下来,险些从马背上跌落。 护卫慌忙入前搀扶,郝仁王一把抓住护卫的手腕,心存侥幸的颤声道:“不是城破、不是城破……我雄城坚固,那区区几百西贼,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这么短时间里攻破……” 护卫也很想说两句安慰的话语,但嗓子里却像被异物堵塞,发不出一点声音。只看那火势凶猛,总不会是留守族人在搞什么篝火晚会。 “坏了,刘镇羌……刘单于还在城里,找到他、一定要找到他!请他奏告东朝,求高丞相出兵、出兵,杀!杀光这些西贼!杀光凶残汉奴!” 虽然心中惊愕难当、悲痛欲绝,但郝仁王念及此节后,又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拼了命的抽打麾下坐骑,直向老巢冲去。 李泰等离开那座城堡后,并没有逃出太远,只向北骑行出十数里,便停留在一处南北通透的谷口中。士力已经疲惫难支,再加上马群又有壮大,夜中赶路实在不便。> 刚刚作了一番大恶,他们也不敢生火作炊,就着城堡里收捡来的酪浆饮品,啃食着干硬的粮饼聊作果腹,顺便盘点一下此战结果。 此战虽然攻破一座胡部坚城,但因为停留的时间实在太短,收获只有四百多匹马,还有三十多个愿意随行的奴隶壮丁。物资所得不多,唯一可称便是小两百斤的金饼与金器,里面居然还有一尊刘师佛的金像。 但李泰等也并不是没有损失,攻城时或伤或折、加上城中逃散没能寻回的,一共损失了两百多匹马。但最心痛的还是折员六七十人,多数都是死在李雁头那场战斗中。 虽然说慈不掌兵,但李泰还是不忍去看那些被驮在马背上的部曲尸体。 他能认清事实、不作幻想,对敌人绝不留情,但是对因为自己的决定而丧命的部曲们,仍难免心存一份愧疚。诚然,胡人的命也是命,可就连禽兽都有亲疏远近的认知,命和命终究是不一样的。 但眼下也不是悲情抱憾的时刻,他只是强迫自己不去思考这些。 “郎主,这是雁头在城中斩获的人事。” 李到凑上前来,将一个血淋淋的首级并一方玉匣递在李泰面前:“此獠正是刘平伏之子刘镇羌,匣中有符令和东朝给赐告身可以证明他的身份!” 李泰前后几次冒称刘镇羌的部下,却没想到彼此是在这种情况下见面。 尽管在这荒野寒夜捧着一个鲜血淋漓的人头实在有点渗人,但李泰还是忍不住凑过去仔细端详一下,倒也没瞧出来什么奇异特殊,将那符令告身略作打量便收起来。 李到见李泰有些不太在意,便又解释道:“贼胡狡黠,郎主应有所见。哪怕寻常的贼卒,平野追杀也很不容易。想要擒杀贼首,则更困难。因此朝廷论功不计斩首,只以贼酋为功。旧年诸军齐出,但贼酋多遁,未为尽功。我部能够擒杀刘镇羌,并有东贼符令告身为凭,已经是北境罕见的大功了!” 李泰倒也不是不重视,只是心情欠佳。听到这话后,他便不由得感慨北境胡情这样猖獗,应该也跟朝廷如此奖酬态度有关。 对西魏朝廷而言,首要任务是生存,其次就是与东魏交战,陕北此境重要性便靠后许多,此边镇将态度便也不够积极。 像是之前若干惠一场出击,虽然战果丰厚,但也没听说他获得什么实质性的赏赐,应该也是因为没有抓获斩杀什么名号响亮的胡酋。 “如此看来,这位刘单于倒是值得认真对待一下。” 李泰讨来一块麻布,擦干净这首级脸上血水,将之层层包裹起来,又抛给背部中刀、趴在地上哼哼唧唧的李雁头,笑骂道:“傻人有傻福,你小子要出人头地了!” “能出哪去?我又不像去疾那么有心机,只要追从阿郎出入,心里踏实!” 李雁头嘿嘿傻乐几句,又因触动伤口抽起几口凉气。 这一夜,郝仁王大概在忙着收拾老巢的残局,没有率兵追赶上来。李泰等人也难得的喘一口气,恢复一下体力。 黎明时分,他又跟部下们在荒野偏僻处挖坑,亲手将诸战死部曲埋葬,口中喃喃自语道:“荣华未共,埋骨异乡,我是亏欠了你们。且先留此,来日再转回荣葬。你们英灵不远,便瞧着我于此境继续扫荡腥膻!” 做完这些事情,一行人便继续上路。 因为在郝仁王老巢中意外斩杀了刘镇羌,也算是消弭了一场或将发生的胡患兵祸,大可弥补他们都水行署大阅备马不足,可以绕道归去。 但李泰却觉得做事得有始有终,眼下时间还很充足,好不容易浪到这里,倒是不急着返回。 之前信口胡诌,都有胡卒对他们身份半信半疑,现在可是得到了东魏封授刘镇羌为夏州刺史、领民酋长的印符告身,趁着左近胡部还未尽知刘镇羌已死的消息,当然得再搞点事,瞧瞧这张虎皮好不好使。 几番袭胡得手,众人这会儿心情也正狂野,听完李泰的计划,也全都乐意至极。 于是接下来他们便旷野直行,斥候铺开寻觅胡部踪迹,很快便又锁定一个北境胡部,规模两千多人。当看见李到所展示的刘镇羌印符信物后,便深信不疑,酒食招待一番。 这些人的态度越恭敬,李泰就越觉得他们西魏真是前景堪忧,于是在部落中吃饱喝足后,让这酋长将族中壮卒都聚集起来,瞧瞧他们够不够资格跟自己一起搞事情。 几个时辰后,两眼血丝密布、一脸憔悴又狰狞的郝仁王终于率部追赶到了此境,见到这部落内外一片狼藉、牛羊乱走,部落中央则留着一堆胡卒尸首,那尸堆上还摆着一张羊皮,羊皮上血书“杀人者刘镇羌”。 “狗贼猖獗,该死、该死!我必杀之!” 被部属告知血字内容后,郝仁王只觉得血气陡地冲涌上头,身形摇晃着、牙齿都被咬得崩碎一块,握紧拳头怒声咆哮道:“分告诸部,刘单于已遭西贼杀害,诸部若恐东军来时不能自保,随我围杀凶贼,为刘单于报仇!” 0162 祸水西引 > 深秋时节,东夏州境遇内又变得躁乱起来,发生在库利川北的动荡飞快的向四周扩散,以至于境域内的乱象直追大统七年刘平伏举兵叛乱那时。 这一波闹乱与刘平伏叛乱也关联颇深,但在南在北却有截然不同的两种传言说法喧嚣尘上。 库利川附近的传言是,西朝派遣一部精兵入击斩杀了刘平伏之子、继任单于且被东朝封为领民酋长的刘镇羌,并在不久后便要大举扫荡境内群胡,号召稽胡诸部群起举兵为刘镇羌报仇,并以此联结东朝,请东朝出兵扶救他们。 但在东夏州的北境,却是截然相反的说法:刘平伏之子刘镇羌自东朝返回,大杀境中群胡,以报当年群胡不能戮力共事、共同对抗西军之仇。 说法虽然不同,但两处闹乱却一样的猛烈。南部群胡大量出动,向北扫荡追击那一路杀害刘镇羌的西军凶手,当然也有借此逃避西朝大军扫荡的意图。??? 北境同样不安,据传已有十几个大小胡部遭到了刘镇羌部属的扫荡洗掠。此部人马手段残忍,凡所过处人畜不留,也令境域之内诸胡部人人自危。 “真是胡说!老子有那么残忍?” 当听到斥候抓回的舌头竟将自己污蔑为一个杀人狂魔,李泰心中自是不忿得很。那些牛羊妇孺,他可没有赶尽杀绝,只不过是驱赶进荒野里任由自生自灭。 更何况他们扫荡的部族也并没有十几個那么多,最开始的时候倒是挺顺利的借刘镇羌身份扫荡了三个胡部。 可这三个胡部规模也并不算大,势力和积储都马马虎虎,眼见着是过冬不易,所以在得知刘镇羌这大胡酋来招募作乱时才那么热情,想要跟着豪酋趁火打劫、掳掠一番。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稽胡逃命的天赋本就极高,他们也很难保证每次都能封锁消息,随着事情向四野传播,再想诱骗就有点困难了。 最近两次,他们都是凭着正面的战斗击溃胡部。靠宇文泰不行,高欢的威望也马马虎虎,用了两次就不怎么好使了,果然只有自己才最靠得住。 这几天下来,他们一行人已经从库利川北岸游荡到了清水附近。清水即就是后世的延河,也是陕北最主要的河流水系之一。 沿途扫荡了六七个稽胡部族,部曲略有折损,除了各自坐骑之外,马群则成功扩大到了一千五百多匹,并且收抚了三百多名汉胡壮丁。 因为队伍要保证足够的机动力,除了人马增长,其他的收获并不多。尽管如此,由于队伍目标扩大许多,机动性也大有降低,而且人马给养的问题也越来越严峻。 有几次他们停下休整的时候,甚至被南面一些稽胡追兵摸到队伍宿营近畔,只能上马继续逃命。 虽然大股的追兵还没有追至,但越来越频繁遭遇的胡卒斥候们也渐渐让他们行踪暴露在敌人耳目之内,不再像之前那样灵活。 当然,稽胡人马虽然很多,但却没有一个统一有效的统率调度,彼此之间难成配合,他们暂时倒还不必担心被群胡围堵下来。 但活动的空间被大大压缩,李泰也觉得有点浪够了,因此这两天虽然也有遭遇胡部,但多是避而不战,准备向南面转移。 一条干涸的河谷中,外出往南察望道路情报的李到打马返回,神情有些凝重道:“郎主,肤施城守将告守军只有三百余,不敢贸然出城接应。左近道途也都胡踪密布,极难穿插行过。据传库利川左近黑水贼胡三名万骑长、五名千骑长全都动员其部,寻查我等行踪……” 这可实在不是什么好消息,饶是李泰惯会苦中作乐,这会儿也忍不住暗骂道:“这些黑水胡还真是贼性深刻,老子只不过杀了一个贺六浑封赐的伪官,值得他们倾巢出动报复?返回后我一定请告大行台归镇此境,杀光这些贼胡!” 骂也骂过了,该面对的还是得面对。现在的情况是,来的时候还好好的,一转眼他妈的可能要回不去了。 黑水胡群体都被惊动起来,广泛游走分布在东夏州南部区域,直接扼住了他们的归路。还有比较关键的一点,那就是如今南部州郡究竟有没有派兵北上征剿接应? 眼下他们被隔绝在东夏州北境,南边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完全就是不了解。但看这些黑水胡的活动情况,很大可能是华州方面没有出兵。 他之所以派遣陆彦南归报信,就是希望能够借助陆彦兄长陆通在霸府的影响力出兵此境。现在看来,效果似乎不大。 毕竟一层有一层的打算,在他这里是生死危亡的大问题,但在更上层的人眼中则未必。 陕北地区本就是西魏势力的边缘地带、被半放弃状态,军事投入向来不大,否则稽胡势力不至于这么泛滥猖獗。> 而且眼下大阅将近,这才是宇文泰霸府修整武备、统御关中豪强势力的核心事情。在这样的情况下调军北上,有点舍本逐末。 李泰这一番折腾看似斩获颇丰,但主要还是占了出其不意和不少骚操作的便宜,并不意味着稽胡势力完全的不堪一击。而且这也是他的擅自主张,霸府既没有配合的准备,也没有义务。 陈庆之都一路超神的打进了洛阳城,最终仍是不免功败垂成。 李泰这里局面搞得挺好,问题是霸府方面不清楚具体情势,他们大概也不相信李泰只凭五六百名私曲就搅乱了整个东夏州,大概还在怀疑东魏已经派兵过河、要在此境开辟一个新战场呢。去年刚被揍得那么狠,眼下当然是要保守为主,不敢贪功。 信息和视野上的盲区,并不是灵机一动就能补足的,用兵需慎,总不能事事都寄望于歪打正着。 就算霸府不派兵来救,李泰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以前老大擦屁股那还止于私情人事,可这次实在不好擦,搞不好就得糊一手。 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确定南归道路有点难走后,李泰又对颇有愁容的下属们笑语道:“既然南归不得,那咱们就继续上路,往西安州去,此行总需有始有终!” 这段时间下来,他已经在部曲中树立起了绝对的权威,无论武力还是智力,部属们对他全无质疑。 所以当听到他这么说后,众人眼神中的彷徨忧虑便荡然无存,抓紧时间用餐饲马,准备继续上路。 李泰见众人各忙各的,都不问问为啥还去西安州,心里便有点不爽。就算你们洞悉了我祸水西引的想法,难道不该夸夸主公妙算?就算这是基操勿六,马屁谁不想多听两句? 属下们懒得迪化,这队伍带的实在没意思! 李泰也只能闷头啃了小半块干饼,等到众人整装完毕,然后便又率众向西转移。 西安州地处五原,还在他们当下所处方位西北,沿着清水河道西行即可。一口气行出几十里,路途中居然前所未有的清静,完全没有见到不时便会露出头来的稽胡斥候。 显然他们这一行突然转向,也超出了稽胡追兵们的预料,因为这两天李泰都在率部试图向南突围,所以稽胡人马眼线便主要集中在南部区域。突然转向西行,前方便不复有稽胡追兵眼线。 “贼往西去了?不论去往何方,一路追杀到底!” 当听到前路斥候归报敌军动向,郝仁王便瞪眼怒吼道,下令队伍起行,调整方向继续追赶。 他对这一支敌军小队的恨意,那是深到了骨子里,数年苦心孤诣的积累营建被毁于一旦,若还被逃窜出去、不能全歼,那他日后在库利川也就不用混了,人人都知他是一个软蛋。 郝仁王杀意仍坚,但其他胡部便没有这样的斗志。 他们之所以参与追杀,一则自然是因为担心东朝或会因刘镇羌之死而迁怒,二则就是这一支敌军管杀不管埋,跟在后边捡了不小的便宜,也是一个难得的兼并小部落、壮大自我的机会。 可现在要跨境追敌、离开自己熟悉的乡土,那些胡酋们心中便暗生迟疑,不愿冒险跨境。可很快的,郝仁王部属便送来一批沿途收缴的牛羊物资,请求他们继续追击下去。 “这郝万骑也是仇恨遮眼,区区几百敌员,值得诸部围追?不过清水上游不乏西贼牧场,倒也值得追上一追!” 一名胡酋在接受了郝仁王馈赠后,略作沉吟后便笑语道,便也决定继续追击下去。 诸部各自为政,像今次这种大规模的行动并不多见,东夏州境内乡里都已经被扫荡的荒凉至极,趁此人多势众之际去别境扫荡一番也不错。 继续上路追击时,众胡酋多是轻松心态,连日追踪,他们已经可以确定这一支人马就是孤军,并没有别部人马策应,威胁也不算大。 可是在入夜宿营的时候,一条沟谷中突然山火蔓延,营卒们惊慌而起,旋即便发现坡岭上百十人影晃动,指着他们嘲笑辱骂。 “冲!杀光这些汉奴狗贼!” 郝仁王率领数百卒众绕过山火,冲向坡岭,可当他们到达时,那些敌卒早已经逃远,只在山坡上留下一座几百名稽胡头颅砌成的京观,挑衅意味十足。于是郝仁王的愤怒咆哮声,再次响彻此间夜幕。 0163 夏州请援 > 白于山地处陕北高原的西北端,境域之内沟岭纵横、地势最为复杂多变,但却并不荒凉。 只因洛水、奢延水等陕北最重要的河流都发源于此,沟岭之间多有河谷山溪穿插其中,境域之内植被茂盛、水草丰美,是陕北最重要的牧区之一,分布着许多的防戍兵城。 归德城地处洛水的源头,驻有甲兵千余,乃是最近规模最大的一个兵城,隶属北面近百里开外、位于五原郡的西安州刺史府统御。 深秋时节、草木凋零,原本分布在沟岭河谷之间的牧群也都各归所在,准备渡过即将到来的寒冬。 因为筑城于水畔,随着天气转寒,湿冷的山风吹打在墙垛上,凝结出一层厚厚的白霜。 城头上巡守的士卒们裹紧了皮袄,却仍抵挡不了那刺骨的冷风,一边搓手跺脚取暖,一边抱怨着这天气折磨人。 “南面那些丘八们,大概已经在阅场扬威、田猎称雄了,只咱们这些边卒最可怜,守着荒山、鸟雀都无,也不知何时才能内迁!” 兵卒们低声抱怨着,又不无期待道:“北华州今冬不知还会不会外出狩胡?要不然将主们组织一次也好啊,枯守这片荒山,几时才能归朝夸武?” 正在这时候,对面山谷里传来杂乱马蹄声,在外巡察放哨的斥候也策马奔回,汇报正有大批马群从东面山谷向此而来。 “使君有令,十月前便要诸牧群各归本所,怎么到现在还有马群过境?” 守城兵长闻言后便皱起眉头,旋即喝令道:“将他们引去北道,留下五十头羊加餐!” 众人听到这话纷纷笑逐颜开,争抢着要出城接引这一支牧群。军中能够提供的给养实在有限,全靠着从左近牧人那里获取物资才能加餐吃饱。 可当一群军士闹哄哄离开,不久后便又有数人快马返回,还没入城便大声呼喊道:“将军,不好了,不好……” “什么事情值得大惊小怪?难道那一路牧人是贼人?” 那守城将军见士卒们如此慌张姿态,便皱眉喝问道。 “不是贼人,但也不是牧户。他们……” 士卒们一时说讲不清,这时候,后路又有数员策马奔回,当中被裹带的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却非此间守城士卒。 “某乃都水行署行参军崔彦昇,追从上官大行台从事中郎、都水使者李伯山李使君北进,本意拜访西安州常使君告议公事,途中却遭黑水贼胡大部袭扰。李使君所部兵少,因恐所募战马被贼胡掳掠,故而求助地表同僚,恳请将军接纳庇护。” 年轻人策马来到城下,向着上方拱手说道,并递上证明身份的文书信符。 “哪处李使君?我可没有听……” 那守将听到这有些陌生的名号,眉头便皱起来,稍作沉吟才陡地想起,连忙又发声喝问道:“你所言李伯山,是否月前于洛川境中行凶杀人那贼官?他今何在?他敢抢夺我部食料、害我军卒过冬艰难,竟然还敢来此境,真是不知死字怎写!” “这、这是一桩误会,使君此行正为调解……” 崔彦昇终究不像上司那样把面子当作身外物,闻言后便有些羞恼,但眼下却还要有求于人,只能尴尬说道:“恳请将军大局为重,后路贼胡人多势众,使君因恐此境将士难御,故而亲赴夏州请援,并未同行……” “果然是细胆贼官,只敢在南面耍横,入了此境就丑态尽露!区区贼胡,纵千万众又有何惧!” 那守将闻言后便冷笑一声,毫不客气的讥讽道。 这时候后方的马群也被驱赶到此处关隘前,看到那马群规模,守将脸色又变了变,旋即便大笑道:“那李伯山胆怯、惧怕贼胡,老子们却不怕。他既然赠马,我便笑纳,来日再想讨回,须得城前跪求!” 他让人将那马群从侧方引入,并又着员将崔彦昇押至城头,这才发问道:“后路贼胡多少?”??? “荒野尽是,不能尽数,但起码应有万余。” 听到崔彦昇这话,守将顿时瞪大两眼,又惊问一句:“多少?小子想清楚再答,若敢欺诈,老子刀锋可是新磨!” “约莫万数,只多不少。我部连剿贼胡十数部,杀贼数千,并擒杀东夏州豪酋刘平伏子刘镇羌等数名胡酋,将军所见马匹、俱由胡部取得。库利川南北胡部多数来攻,不久之后便要抵达,将军若是不信,可以直望真伪!” 任谁被如此看轻羞辱,都会忍不住,崔彦昇此刻便也不再客气的说道:“但请将军尽快请援防备,勿以城民性命验此真伪!”> “你、你是胡说……怎么可能?” 那守将听到这里只觉得有点发晕,须得扶住城墙才能站稳,先是勒令将崔彦昇拘押城中,然后又连忙派遣斥候外探,并着员备好烽烟,随时准备点燃示警。 此时远在归德城东北方几十里外的山麓中,李泰等人正在策马疾行。 过去这几天时间里,为了吸引住后方稽胡大军的仇恨,他可是无所不用其极,总算将人引到了洛水源头附近。 但他也自知在西安州人缘欠佳,常善那家伙本来就憋着坏想收拾他,若知他将这么多稽胡引入境中,还能客气相待那就见鬼了。 所以在进入白于山境域中后,他便开始着令部伍分别脱离大队,山野中沟岭纵横,一次少個二三十人也并不起眼。 一直等到将近洛水源头的归德城附近,他所部三百名部曲已经脱离了队伍,并在白于山北部山谷中聚集起来,剩下的人马则引着稽胡追兵们继续向西行进。 祸水西引是很爽,可关键是不能把自己也淹没在这祸水中。高敖曹那么牛逼,都被战友背刺、有城难入。李泰可不想自己也被堵在关城前不得进入,死在稽胡乱刀之下。 一路奔逃,马匹难免离散,收捡战利品时太过仓促、无暇细辨,而且就算是合格的战马,没有蹄掌的保护,长途奔驰下来也难免伤损。 若只是马群抵达,归德城守军是一定会接纳,李泰也能找到一个寄放马匹的地方。 至于还能不能要回来,他根本就不担心,少了一匹常善个老小子都得给自己补上! 因为眼下他的计划才只进行到前半场,后半场才是关键。 祸水西引、损人利己,这不是人干的事,李泰自是一个体面人,当然不会这么干。他把稽胡追兵弄到西安州附近,就是为了大战一场、狠杀一通。 妈的这一路把我追的狗一样逃窜,真以为老子没脾气? 他脱离队伍、不去归德城,也不是为的独善其身,而是为了借兵。 “郎主,翻过北面那道山梁,前方便是平野,再行半日光景,即可抵达统万城!” 此境沟壑纵横,在一般人眼中看来只是大同小异,但却是李到生长于斯的乡土,对此间地理那是熟悉至极。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一边拉着战马缰绳在崎岖山岭上艰难行走,一边大声呼喊打气道:“大家再坚持一下,等到入了夏州引来强军,杀光那群追赶至此的贼胡!” 此间就是所谓望山跑死马的地带,明明两道沟谷之间清晰可望,但却要花上大半天的时间折转绕行才能抵达。 如此艰难跋涉,一直到了第二天午后时分,他们才离开山区,来到了平野地带。但所谓的平野,只是一片戈壁沙碛,若非李到提醒在山中装满水袋,人马劳顿之下,未必还能有力气继续赶路。 夏州要比陕北地带更加荒凉,四野望去,地势既无明显起伏,也几乎看不到什么人烟。倒是有许多断断续续的长城,但也早已经荒弃下来,没有兵卒驻守。 在李到这个地头蛇的带领下,一行人又在这荒野中奔行两个多时辰,视野中风物渐渐变得丰富起来,有许多牧民部落分布此间。而最醒目的建筑,则是一座耸立在缓坡上的雄城。 那城池高大深阔,在这荒野中极富视觉的冲击力,就是赫连勃勃在一百多年前所修筑的统万城。胡夏政权虽已覆亡多年,但这座雄城却仍保留至今,正是如今夏州的州治所在。 左近附城而居的牧民很多,那些绵延的毡帐营栅几乎一眼望不到边。李泰他们刚刚抵达聚居地附近,便有许多牧民乡勇引弓策马入前喝阻质问。 还是李到出面进行交涉,其族势力虽已迁入关中,但人面还是留下不少,这才得以顺利穿过这大片的聚居区,来到统万城前。 “李四,你不在关中温汤暖卧,怎么有暇重返寒荒故乡?” 守城的兵长一眼便认出了李到,策马入前笑语打趣道。 李到却没有闲暇同人叙旧,只对那名兵长抱拳歉声道:“军情紧急,眼下实在无暇共拔也阿兄叙旧,请速入城通告宇文使君,南境贼胡复叛,已经攻入西安州。我追从大行台从事中郎、高平男李使君,昼夜兼程入此告警!” 那守城的兵长听李到说的这么严重,顿时也不敢怠慢,先将李泰的令符信物接过,然后便匆匆入城。 李泰等人等候未久,一名身材挺拔的中年人便在群众簇拥下策马出城,神情严肃道:“哪一位是高平男李从事?” 0164 名动北州 > 山谷中厮杀声告一段落,随着攻城的稽胡兵众退后休整,城头上守卒们也开始拖着疲惫的身体打扫战场、修补缺口,有人干脆在城头上席地坐卧,抓紧时间恢复体力。 “这些胡卒怎么如此狠恶?把那姓崔的贼官下属押过来,我要问问他当中究竟有什么古怪!” 守将扶墙向下望去,视野所及的城外土地上到处抛撒着稽胡尸首,眼神中已经不复之前的骄横轻敌。 按照以往的交战经验,这些稽胡部伍斗志实在谈不上顽强,不要说攻打这扼守险要的归德城池,哪怕在野中遭遇,往往也是能逃则逃,绝不恋战。 可是这一路来犯的稽胡人马,不只卒员众多、塞满山谷,战斗起来也都斗志满满,一个个咬牙切齿、悍不畏死的模样,实在让人怀疑这些敌人究竟还是不是稽胡? 这些敌众并没有因为劳师远来便停下休整,抵达城外山谷后,即刻便向城池发起了进攻。守城士卒们虽然成功打退了敌军攻势,但也明显察觉到这些胡卒同之前所交战的大不相同。 短短一個时辰里,稽胡人马便发动三轮攻势,投入的兵力逐次递增,到了第三次更是直接投入三千多名卒众,将归德城东面城墙围堵的水泄不通。 尽管没有攻城器械的辅助,但这些悍不畏死的胡卒用人摞人的方式,都险些攀上了归德城城头。 守军们虽然打退了这些胡卒们颇失章法的攻势,但守城的器械物料也消耗过半,箭矢、木石等等亟待补充。 守将本来还颇自信,只觉得凭着城池地利、以逸待劳,就凭本部人马固守个十天半个月应该不成问题。 可看如今这态势,若稽胡接下来还能保持如此高强度的攻城节奏,如果外无援军的话,再过个两三天只怕就得弃城而走。 崔彦昇很快又被带上来,面对守将的质问,便作答道:“先攻者应是名为郝仁王的贼胡万骑渠帅,其部属万余、势力颇雄,被李使君率部攻破,焚其城堡、杀伤数千,是比其他贼部要更憎恨。将军已见贼势猖獗,宜早请援,起码要坚持到李使君引众杀回。” 那守将听到这话后更是羞恼不已,怒喝道:“老子既非那贼官部曲,凭什么要为他舍命抗贼?如果不是你们将这些贼众引来,归德城也不必遭此兵祸!” “身在戎旅,杀贼即是本业!将军若以各自职守为限、置身事外,那么请问,我等行台官佐是有征讨贼胡的责任?陕北诸州,贼情猖獗、民不聊生,胡荒遍野、行止皆危,又是谁的过失?” 崔彦昇闻言后便冷笑起来:“将军前所狂言,犹在耳畔。使君过境之客、兵止数百,因见贼胡行凶于野、忿而击杀,转击千里、杀贼无数。若当时有各循职守本分的计议,何必自投险处,直须归奏边士无能! 使君曾言,相仇互攻,只会伤情累物、于事无补!边情自有忧苦,偶或力有不及,宜需体谅,纾困解忧才是在事的本计,不应该妄作指责。贼势散乱难追,聚而杀之乃是上策。 将军目此为祸,那么筑城列甲于此,究竟是为何事!崔某不才,亦曾手刃数贼,侥幸未死于外,今既入城,生死唯将军以裁!” 那守将听完这番话后,神情先是大怒,死死盯住崔彦昇,好一会儿才回望部下们大声道:“咱们边军寒苦暂且不说,但一腔壮志被人小觑,该要如何回应?” “杀敌!杀敌!” 左近士卒们各自振臂呼喊道,望向崔彦昇的眼神自有几分羞恼,但眉眼间的忧虑也是消失无踪。 “老子是瞧不起南州那些仗势弄权的厌物,但你家使君若真如所言壮志,来日有幸相见,我自向他告罪。我既将你们纳入庇护,城在命在,我死城无。若有余力,共此守城杀敌。” 说完这话后,那守将又命人抛给崔彦昇一柄战刀,然后又下令道:“贼众来急,仓促应战。儿郎们却敌有功,我来犒劳,城内杀羊作餐,饱食之后才更有力!” 士卒们听到这话,又纷纷呼喊喝彩起来,比接连打退几次敌军进攻还要更加高兴。他们虽然在守牧区,但因为给养不丰、食料需俭,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荤膳了。 城中士气有所恢复,但在城外的稽胡人马则有有点无以为继了。 郝仁王对李泰及其部曲的仇恨不必多说,刚才亲率族众进攻城池,用力太猛竟连配弓弓弦都给直接拉断,此刻退回稍作休整,遥望对面城头沉声道:“告令后路人马入前,我已经拿人命为他们打压了守军胆气,城中兵疲物缺,正是继续进攻的好机会!” “后路刘万骑使人传信,告是需要伐木造梯登城,明早才会进攻……”> 有部将入前垂首禀告道。 郝仁王闻言后便是大怒:“蠢、愚蠢!我等跨境来攻,最重要就是以快制敌。沿途收获的那些杂卒,正该使用此处。一旦敌人缓和心定,再想攻乱并不容易!那前路贼军为何能杀掠逃窜至此?就是因为快!过万的人马困不能前,一旦逗留,必会人心败散!” 想到被李泰一行迅速攻破的自家城堡,郝仁王又是心痛不已。 连日来的追杀未果,也让他深刻认识到兵贵神速的道理。攻如疾风骤雨,逃则秋风掠野,战又不战、走又不走,只会贻误时机。 游遁如风本该是他们稽胡人马的看家本领,却被那一支敌军发挥的淋漓尽致,人马都已经追到了这里,那些胡酋居然还想着保存实力,在他看来自是愚不可及。 “他们不攻,我攻!告令人马,快快进食,入夜之前再攻一阵!” 心中虽然愤懑不已,但郝仁王也号令不了别部人马,只能咬牙下令道。 “可、可人马损耗已经过千……” 部将听到这话,顿时一脸为难。 “攻下此城,损失都能补回!” 事态发展到这一步,郝仁王已经成了一个有进无退的红眼赌徒,只希望能够通过继续前进补偿之前受到的巨大亏损。 他这种心理,其他胡酋们也有预见,当黄昏时其部再向城池发起进攻,后路几名胡酋便各自笑语道:“仁王这次真是癫狂,大失往年的稳重。诸部至此,怎么可能无功而返! 但既然他要一味强攻,谁又会跟他争抢这一苦事?攻城拔坚本就不是我们的长处,此境除了这座城池也并非没有别的势力,他偏要向难处强求,咱们却不能犯蠢,抓紧时间搜查扫荡左近的牧群村邑!” 郝仁王的计议或许是对的,但他的诉求却不能代表所有同行胡部的利益。 这一次的诸部联合出兵,本质上就不是纲领明确、攻城略地的造反,无论最开始发起的名义是什么,可现在对诸胡部而言,最主要的事情就是仗着人多势众而趁火打劫。 现在有郝仁王在前面围困进攻城池,他们自然要抓住机会对周遭乡野细致扫荡,能够轻松抢掠获取的利益那才是真实不虚的。就算侥幸攻下城池,他们就能长期拥有、据地称雄? “贼胡目短视而性贪婪,好散怯聚,无荣辱之心、唯贪生之念,一触即溃、追逐艰难,因此难以根除。” 夏州将士们策马南来,和宇文贵并驾齐驱的李泰听到对方对稽胡族群秉性的高度总结,也忍不住连连点头:“使君确是高见,我与贼胡虽然不长缠斗,但对此胡性也感触颇深。诱之群出的时候手段用尽,结怨可谓深刻,但此群胡仍然犹豫追否,险些失控。” “见解或高,但却技力用拙,一样无功于事!高平男的夸赞,我实在愧不敢当。在镇时间不短,却一直未能将诸贼胡聚而攻之,使之长为地表之患。今次若能痛歼贼胡,北州官民都要感怀你的义举啊!” 宇文贵又叹息说道,望向李泰的眼神也满是欣赏。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器性不同所以才要分别使用。贼性狡诈谨慎,闻知使君威名便已惊惧游遁、不敢争强。我却寂寂无名,贼不知惊,所以才群贼鹊起、攻逐不舍。如果不是使君势力援助,也绝难囊括此功啊!” 李泰这么说倒也不是拍马屁,能聚而不能杀也只是瞎忙,如果宇文贵也像别境驻军一样只是自保而不出兵,那他可能还要担上一个惊扰贼胡、扰乱边州的罪名。 好话人人爱听,宇文贵闻言也大笑起来,一边策马疾行一边又说道:“高平男强要给我美誉,我也不再拒绝。但也需要战过之后,才能彼此夸奖不觉心虚。 愿此役大杀贼胡,从此以后,高平男于此境中便也不谓无名。我倒是心中好奇,待你威名卓著后,若大行台恩用镇守此间,还有什么妙计能够惩治群胡?” 听到宇文贵这么说,李泰心里也颇有期待,他是真希望能够获得一个坐镇方面的机会、从容发展自己的势力,之前一路逃窜的时候,心里便有了许多的想法。 0165 精兵羡人 > 一处上陡下缓的山谷中,有千数名胡卒据守于此。 此处坡谷土层松散,凡有人马踩踏、砂石便簌簌剥落,堆积在谷地中。经年累月下,便形成这一道宽达几十丈、上陡下缓的坡谷。 底部虽缓,但坡度也并不利于骑兵的冲击,而且松散的土层也不适合攀爬借力,唯从谷隘底部才能进入。 当夏州人马绕行白于山东麓、突然出现在稽胡人马背后发起进攻时,稽胡人马交战未久很快就发生了溃散,开始慌不择路的向各方逃窜。 白于山中沟壑纵横、地势复杂多变,有的胡卒直接撞进了死路中、束手待毙,有的运气不错,能够在曲曲绕绕中找到活路。 这一支稽胡人马便属于后者,兜兜绕绕间竟然一路逃到了白于山的外围,只要冲上谷后那一道陂梁,便完全离开了这沟岭范围,荒野任驰骋,再想围追下来便极为困难。 谷口一路追兵仍然紧追不舍,但这些求生意志甚坚的稽胡卒众这时候也斗志激扬,几次打退了追兵的进攻,且战且退,已经退到了山谷中段,脱困有望。 “下马,射杀这些贼卒!” 游走各处督查战场的宇文贵来到这里,地势战况略作察望,便下令说道。 旁边的李泰闻言后则有些不解,此间地形蹊跷,除非在谷口列阵向内推进,否则其他各处都距离核心战场很远,并不是一个适合弓手发挥的好地方。 他这里还没来得及质疑,宇文贵身后那百余劲卒便纷纷下马,冲上那陡峭的坡岭,各从身后硕大皮囊中抽出长弓,压弓定弦然后便引弓向下射去,弓身震鸣声嘣嘣作响,矢出如电,穿透虚空,眨眼间便射杀距离很远的几十名胡卒。 李泰眼见这一幕,不免也瞪大两眼,这些精卒们所用劲弓,起码在五石以上! 南北朝计重较后世为轻,弓力石数也大于其他朝代。像以勇猛著称的名将羊侃,所用弓至二十石,马上用六石弓,臂力冠绝一时。 但历朝将领用弓都没有这样夸张的石数,关键还是在于计量标准本就不同,若进行跨时代的对比,这个石数需要折半或者更多。 李泰部曲配弓多是两石制式,兼顾步骑作战。稽胡士卒配弓多在一石半乃至更低,是以骑射为主的轻便小弓。彼此无论是射程还是矢力,已经有了比较显著的差距。 更强劲的弓,李泰也能用,力开三石骑射作战的时候,负担已经比较大,严重影响腰背的稳定性。平地开弓可达四石,准头上就会降低。 当然现在他还是一個半大小子,体格和力量还没有达到巅峰,仍有成长的空间。但终其一生,估计也难望羊侃那种猛将项背,毕竟天赋这种东西不是努力能追上的。 平地开弓五石者,他部曲中朱猛等寥寥几人也能做到,但大多数时候是用不到如此劲弓。毕竟实际的战斗中,个体再强,缺乏群体的配合,所能发挥的效果也是有限,除非能一箭射死敌方主将。 所以当看到宇文贵这百余部曲居然人人都能开五石弓,李泰惊讶之余,口水险些都要流下来,也不由得感慨,真正的豪强军头那可不是单纯的人马够数这么简单! 没有基础便谈不上数量,万人大军中只怕都挑不出上百名臂力足够雄壮的勇士,而且必然也配合着成熟系统的训练方法不计成本的进行投入,才能训练出这样一支数量可观的劲弓队伍。 在东夏州境内纵横多日,李泰嘴上虽然不说,但心里其实已经有点小觑豪强了:就稽胡这种组织力和战斗力,至于让人愁的抓破头皮?可见北境这些豪强们也是马马虎虎。 可在见到宇文贵这支精锐人马出手后,他心中那些许轻视顿时荡然无存,这些北境老钱们能在此境立足多年,也真是各自都有看家的本领,实在不容小觑。 怪不得宇文泰都要对宇文贵以宗亲待之、极力拉拢,也不只是彼此同姓那么简单。只看这一支精锐小队,就可推想宇文贵家族在夏州的势力之雄大。 有了这一支劲弓小队加入战斗,谷地中的稽胡士卒们顿时混乱起来,他们之所以斗志高涨,除了求生心热,还在于地形上的优势。可现在别人数百步外便能将他们轻松射杀,继续留在这里只会沦为活靶子! 当谷中稽胡队伍发生混乱时,谷口中的追兵也顺势攻入,很快便将这一支稽胡队伍冲杀溃败。 败卒们很快便被引出,驱赶进了一处陡壁环绕的山谷中,这里聚拢到的败卒已经有了三千多人,乌央乌央的填满山谷。 整个白于山麓中,战斗仍在继续,主要是夏州人马在厮杀,稽胡部伍则四处逃窜。> 原本堵在归德城东面的稽胡人马已经逃散开来,守城将士们松一口气的同时,也不免有些焦虑。 “将军,援军几时能至?若还不来,那些贼胡人马可要被别州部伍围杀光了!咱们在这里力战堵截,却被别人摘了战果,这不能忍啊!” 有士卒站在城头上翘首张望城外山麓中追逃情景,一脸焦急的说道。 “老子又非上官,哪里知道!” 那守将闻言后便不耐烦的摆手怒喝道,他的心情同样焦虑难当,但也只能把心思憋在肚子里。 三天前贼胡入境,看到贼势庞大后,他便已经派人前往五原城告急,但五原城给予的答复是让他据守五天、援兵才会到达。 西安州刺史常善麾下劲卒三千,加上士伍劳役虽然也有五六千之众,但却需要分配在广阔地域之中,而且五原城西面不远便是盐池重地,多有胡部势力垂涎窥望。 费也头等名义上虽然归属统治,可若五原城防务空虚,没有足够的兵力防守震慑,这些胡部也未必就会安分守己。 因此常善也只能将治内人马防务协调一番,才能抽调出一支机动力量发兵来援,并非刻意的贻误战机。 其实夏州情况同样如此,北境诸州远离关中,驻军成本太高,多数都没有足够应变的机动力量,能够守住关键城池不失已经算好了。 可夏州并非稽胡人马冲击的首要目标,防守压力并不算大,再加上宇文贵在夏州威望崇高、根基深厚,能够放手征发调度当地豪酋势力,这都是西安州常善所不具备的优势,所以才能在得讯之后即刻出兵。 诸州人马不相统属,战斗虽然发生在西安州治地内,但夏州人马那也是昼夜兼程、身当锋镝的奋勇杀敌,通过实际行动解救西安州的兵危,他们总不好再厚着脸皮讨要战利品。 那守将越想越气,再望向一同站在城头上观望战况的崔彦昇时,可就没有了英雄相惜的情怀,指着他便忍不住破口大骂道:“你家主公李伯山就不是好物!诸州人马都有杀贼守境的责任,为何偏偏要将贼众引入我西安州!若把这些贼胡引去夏州,我难道不将兵去救?” 崔彦昇闻言后只是干笑不语,总不能说我们李从事就是为了给你们添堵。 几日相处作战下来,他对这个看似粗鲁无礼、实则质朴直爽的守将印象还算不错,他们一行人还包括李雁头等伤员入城求庇,这守将嘴上虽然不客气,但对伤员也不失关照。 于是他便说道:“贼众溃散,城防眼下危机解除,将军若想乘胜追击,我可以作主将所部战马借使。” “你不借,老子也要用!家门前的战功,岂能让别部人马尽数刮取,我儿郎苦战几日,总需要搜取一些牛羊加餐!”??? 那守将先是忿言一声,然后又对崔彦昇说道:“观下知上,我想那李伯山应该也不是一个骄狂凶横、弄权欺善的恶徒。我虽然人微言轻,来日两家主公相见,也想为发声说和。” 说完这话后,这守将便召集城中尚有余力的士卒们,整装出城,向众贼胡逃窜方向追去。 不得不说,稽胡的逃命本领真不是吹的,尽管被困在这地形复杂陌生的白于山中,又被夏州人马抄截后路打蒙了,但还是有许多人马跳出了包围圈,没有被完全围堵下来。 “主公,咱们是到了洛水川谷,沿着川谷行走下去就能脱困!” 有一支两三千人的队伍在河谷中艰难前行着,正是郝仁王并其部族。不知该说幸运还是不幸,由于攻城心切,郝仁王所部距离归德城最近,反倒没有受到抄击后路的人马冲击。 当后路诸部被夏州人马攻杀崩溃的时候,归德城中因为兵力不足、没敢第一时间出城夹击,居然给了郝仁王整部翻山撤离的机会,而且顺势收抚了许多别部溃逃人马,兵力有所恢复。 但郝仁王却高兴不起来,只是回望后路恨恨道:“那些蠢物,若能听我号令早早攻下城池,何至于遭此祸乱!” 事已至此、追悔无益,随着一众人继续向前奔行,诸流汇聚、河谷渐渐变得开阔起来,天空中可见盘旋雕鸟,这意味着他们已经来到雕阴附近,只要在前方涉水渡河,便算是彻底脱离了战圈。 正当一众人暗自庆幸的时候,前路河谷中一支骑兵大队正向此奔驰而来,对面斥候眼见他们这一部败卒,便大声呼喊道:“北华州若干开府率军北行,尔等徒众速速弃械!” 0166 敬请见谅 > 傍晚时分,宇文贵拒绝了归德城守军入城邀请,而是在白于山中选择了一处河谷宽阔地带驻营。 大帐外不断传来鞭杖挥打声与受刑者的惨叫声,宇文贵神态略显复杂,望着李泰叹息道:“镇兵们恃勇骄狂,危难时或可共力同济,可一旦局面转好,难免就贪忿毕露,让人见笑!” 他说的是在帐外受刑的几十名将兵,傍晚时候敌踪渐少,夏州人马竟与归德城出城的将士们因为争夺战利品而打斗起来。若非宇文贵及时赶到并制止,这场斗殴险些演变成流血的战斗。 两方各自也都有着充足的理由,夏州人马自觉得是解了归德城被困的兵危,而归德城守军则觉得凭着他们数日苦战坚守才有了痛歼稽胡部伍的可能。 宇文贵并没有偏帮自己的部曲,驻营后便下令对那几十名带头的兵将施刑惩罚。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说道:“人无完人,各得所用。披甲之士,正该爱其勇、赏其狂。彬彬有礼者虽言行和善,但却列阵难当。使君刑令严肃、御下有术,我这看客也深感受教。” 宇文贵闻言后脸色略有转好,又说道:“兵各有其性情,多寡亦不相同,不可一概而论。者须说之以情,百十员则述之以志,千军以威令慑之,万众必以恩义。古代用兵者不乏,多多益善者能几? 下智者将兵,上智者将将,李郎你智勇兼具,已经是难得,更难得是能谋大计、提领大局。凭此数百之众,便搅动北境诸州不安。若说受教于我,也实在太客气了。” 宇文贵这么说,李泰倒不跟他抬杠。今次事件,他最得意的还不是奔行转战如入无人之境,而在于大区域的人事调度。 东夏州境内胡势猖獗、驻兵却少,周边州郡虽然有驻军,但既没有动机、也没有义务入剿此境贼胡。你们不想去,我就把敌人给你们引过来,让此境的人事资源得以优化配置。 这会儿,又有人入帐来告北华州若干惠已经率兵来到营外。宇文贵闻言后,连忙起身同李泰并众将出帐迎接。 北华州人马抵达的消息之前早知,只不过刚才若干惠还在指挥围杀稽胡的逃兵,这会儿战斗结束才来相见。 若干惠先与宇文贵简短叙话,然后才又将视线转向李泰,指着他便叹声道:“你还打算给人多少惊喜?只不过是物事略困,竟然作出这么大的场面!常善来未?我正想问问他,一时的使气结怨少流,望见当下这局面是什么滋味?” 李泰听到这话便是一乐,但还是摆手道:“我可从来没有轻慢共事前辈的想法,使君这么说,倒是显得我不好相处!” “是啊,不必想,直须做!我不说我们别州在镇者临事被动又甘心受使的无奈,可这些黑水贼胡如果知道因何事覆亡,会不会觉得冤枉?” 若干惠指着他摇头一笑,转又对宇文贵说道:“我不知化政公临事时是何感想,但就我而言,真是欢喜又羞恼!喜在贼胡散乱难攻、今却相聚待死,怒在镇将自有营度、却要受外客驱使!” “但为边境安宁,余者何必计较。长乐公还未至时,我已经几叹李郎此番妙谋,使我镇兵能事半功倍的杀贼!” 宇文贵闻言后便又笑语说道,亮出了他的态度。 若干惠自然不是真的在指责李泰自作主张、借力打力,言中意味还是在肯定他的这一做法,强调他在此中所作所为的贡献与价值。 听到宇文贵这么说,若干惠又叹息道:“不错,大统七年贼乱、我虽未与事,但也知当年朝中为此震惊不浅,君王忧叹大道难昌。幸在大行台调度群力,从速定乱才未成大患。 但却不想仅只数年,祸根去而复返,若非李郎他察事于微,祸乱再起,我等北州在事群众,人人难辞其咎啊,哪有今日悠闲定乱的从容!” 李泰听到这话,不免大感若干惠这老大哥真是不错,他是真的敢为自己吹牛皮啊。 大统七年刘平伏作乱的确规模不小,但他的儿子则未必。若还有当年的势力,不至于被郝仁王软禁,更不至于被自己一行轻松击杀。 历史上这一时间段东夏州稽胡有没有再叛、李泰并不清楚,但只看刘镇羌那处境,就算任由其人在境域之内折腾,只怕也比不上李泰这次搞出的乱子这么大。 毕竟大统七年于谨等真的是把刘平伏部给打残了,而东边的高欢这会儿还在忙着清剿吕梁山中的稽胡呢,没有闲情大笔投资黄河以西的稽胡搞事情。 但若干惠这么一说,这件事的意义高度就不同了,整场动乱的核心也从对稽胡乱部的围剿,集中到了对刘镇羌防患于未然的击杀。 在行台没有明确指令的情况下,若干惠能率先出兵前来策应营救,这老大哥真的是没得说!李泰只觉得,回去后若不每天给达摩那小子加十套试卷,都对不起若干惠这份恩义。> 此夜诸军劳顿,便合营驻军休息。第二天一早,山麓和郊野中不复再有大股的稽胡人马踪迹,便开始盘点此战收获。 由于此次战斗乃是稽胡少有的劳师远击,战场上的收获主要便是人马俘虏。 几路人马合计收拢稽胡五千余众,大部分都是胡卒丁壮。 这一个数字单看不大,可若将他们各自部族依附这些丁壮生活的人口,那么受到此战影响的稽胡人口数量可就多了,起码有数万众是失去了部族武力所提供的生存保证。 在陕北这片土地上,没有了武力保障,就等于沦为了待宰的羔羊,生死各安天命。 收缴的马匹则有三千多,毕竟哪怕是纯粹的牧民部落,其实也做不到人人配马,稽胡所生活的环境还算是农耕到畜牧的过渡地带,许多部族优先考虑的还是生存,而非军事物资的生产储备。 牛羊等诸杂类也有一些,主要还是收捡的李泰沿途攻破的那些胡部却无暇收缴的物资。 这样的收获老实说有些匹配不上几州人马配合作战的规模,但这只是在正面战场上的所得。真正的大头收益,还在于针对失去了武力庇护的那些库利川流域诸黑水胡部的深入清剿。 时下深秋入冬,稽胡本就有聚居过冬的传统,活动范围大大缩小,骤然失去了大批人马,那些胡部无疑就成了俯拾皆是的大血瓶。 所以宇文贵与若干惠都未纠结于当下战利品的分配,而将重点放在了后面的大头。彼此以奢延水南一百里为界,在北诸胡归夏州人马扫荡,南部区域则归北华州。 两路人马都要忙于赴境扫荡,无暇入朝报功,于是便决定由李泰押送一部分人马战利品南下献捷请功。此间所收缴的人马战利品,请求大行台进行分配。 李泰对这样的安排自然颇感满意,虽然他也出力不小,但最重要的围剿稽胡,却因自身实力有限而一路旁观。 两位大佬都脱离了低级趣味、着重实际的利益,主动将这个露脸夸功的机会让给了他,他也实在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一直等到此间分配方案商讨完毕,西安州的常善才姗姗来迟,先是着员邀请众人前往归德城议事。宇文贵对此倒无不可,夏州与西安州本就是协同防守的关系。 但若干惠对此却拒不理会,他之前已经向常善去信说和,但常善却仍扣留本该发给都水行署的战马、也没给若干惠任何的解释,从而引发了后续的事情,这无疑是不给若干惠面子。 宇文贵见若干惠这样的态度,索性便也不去。毕竟大家利益分配方案都谈好了,真要见面说开,到底分不分他? 不分的话,战斗终究发生在西安州境内。分的话,老子们外州人马都迅速入境,战斗打完了、战利品都分完了,你西安州长官才姗姗来迟,这实在说不过去。 在归德城等候了几個时辰,始终不得回信,常善才率亲兵十几员,主动入营求见。 “长乐公、化政公,多谢你们两位不辞劳远,率军来救,使我州治军民免于贼胡之扰!” 入帐之后,常善便阔步上前,向着两人拱手作礼道,姿态倒是放得挺低。 若干惠眼皮一翻,只是沉声说道:“武始公治土有方,临危不乱,或有克敌制胜的妙策未暇显露人前,不怪罪我部轻躁冒进,已经让我心安了,不敢当谢。” 旁边宇文贵也干笑一声,指了指李泰说道:“贼众来势迅猛,若非高平男李从事驰行告知,我亦不知州境遭扰。仓促南来,不暇相约共击,还请武始公见谅。” 常善闻言后,心情自是尴尬不已,视线望向李泰时,神情则更显复杂。 他倒是很想质问李泰为何要将这么多的贼胡引入他的治境中,可现在贼胡都被击败,若干惠、宇文贵都因此居功,他若再就此质问,一下子可就全都得罪了。来年若州治再受骚扰,他们是救还是不救? 好一会儿,常善才又向李泰抱拳道:“李从事,你的时誉我也闻名已久。但职事所限,憾未相知。前者事理混淆,因生误解,实非有意挑衅。 从事前将人马托付,想应知我在事不失担当,今者求援诸方、为我解困,我也深为感激。于两位使君当面,恳请仲裁,盼与从事消解纠纷,请从事见谅。若有所问,某绝不辞!” 0167 阅场献俘 > 来时数百轻骑,回去的时候却是一支浩浩荡荡的大队人马,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李泰心里也不由得大为感慨,陕北此境真是他的福地啊,每一次过来都是收获满满。 在若干惠和宇文贵的调和见证下,李泰算是跟常善握手言和、一笑泯恩仇。 大行台之前传令拨给都水行署的一千匹战马,常善需在年前陆续给付。白于山中缴获的一部分战利品,则分给西安州,用以补偿之前李泰袭击乡豪雷氏给西安州带来的补给影响。 至于李泰之前寄存在归德城中的人马,自然是要不作留难,完璧归赵。 这样的解决方法,看起来李泰是没有占到什么便宜,其实不然。关键还是在于那一千匹战马,这本来是都水行署筹备作为大阅使用的,但是由于一些原因,没能及时给付到位。 李泰虽然在东夏州稽胡部落中缴获到一千多匹马,但其中相当一部分都不可用为战马。如果他能够将这些马引回交差,起码在账目上就抹平了都水行署的这一责任。 换言之,西安州后续给付的那一千匹战马,李泰完全拥有自主的处置权,用为官马也可,留给自家部曲也可。那可是足足一千匹驯养精良、可以投入作战的战马! 李泰也不由得感慨,还是这些方镇军头们会玩、敢玩。他自己多圈占点土地、中饱私囊一下,就感觉刺激得很、好像占了多大便宜,可这些军头下起手来那是真黑,上千匹的战马直接私相授受! 当然,他能不能吃得下还得看他在大行台面前面子究竟够不够大,而且答应了这一和解条件后,起码在白于山这一战不能公然揭常善的短,将常善迟迟没有参与作战的事情公之于众。 李泰对此倒也不以为意,如果不能一把将对方搞死,他其实也不想到处结怨于人,从内心而言,还是希望你好我好大家好。 之前得罪赵贵,那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没有选择,如果赵贵肯跟他磕头认错的话,他也会原谅对方。 常善之前的做法虽然憋得他挺恼火,但也毕竟没有造成实质性的伤害,而且认错的态度还算诚恳。 其人同北镇军头们之间并没有太深厚的乡党情义,背景比较单纯,如果能够找到共同的利益诉求,其实是可以进行一些合作的。而李泰之前脑海中所酝酿的一个计划,也恰恰需要西安州的盐业作为一个枢纽。 尊严总是需要实力做背书,一個人如果真正强大,反而不需要时时刻刻横眉怒眼的标榜自我。 李泰现在倒也不谓有多强,但也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不好惹,这一次引的还是稽胡,谁他妈再敢惹我、我把东魏大军引过来你信不信? 作为一支凯旋之师,总要有几分得胜归来的气势。 所以在抵达洛水折角的石城县时,李泰便让信使露布先行,沿途宣扬大胜消息,顺便通知已经抵达白水、进行大阅的宇文泰,你把场地清理一下、该靠边靠边,否则我怕摆不开我带回来这些人马俘虏。 报捷信使一日三遣,搞出的动静的确不小,不知道的怕还以为李泰这一次打得不是陕北稽胡、而是攻破晋阳城活捉贺六浑。 但李泰却不觉得小题大做,他就是这么一个低级趣味的人。也就是若干惠、宇文贵各自还有事情忙碌,使派的护从不多,他自己的部曲又太少,否则一条长蛇阵敲锣打鼓的摆去白水。 大行台都说失之邙山、得此伯山,他总得证明大行台的眼光是对的:我李伯山既然入关,你们关西人的好日子就来了!从今以后,邙山之战那种大败仗不会再有,天天都是好消息! 他这里志得意满的往南行,半途中还有一个好消息在等着他。 “从事大胜归国,实在可喜可贺!卑职闻此喜讯,匆匆来迎,好在没有错过!” 行至洛川北境时,毛世坚率领几十随员匆匆迎接上来,却不是从洛水南岸赶上来,而是从斜后方追至,见到李泰翻身下马,纳头便拜。 李泰抬手示意这小子免礼,转又笑语道:“大阅开始,诸事繁忙,你等在署助事即可,何必奔波来迎。” 要来迎也得大行台派个开府、仪同啊,自己属官这样喜而忘形,反倒显得自己职内下属们没有见过世面。> 毛世坚听到这话后便略显迟疑,片刻后才有些尴尬的说道:“卑职并非从白水来,从事离署北上时,卑职恐此行有危,所以告假归乡、招募乡义北进,想要随护从事。但行程有差、追赶不及,陆参军归告讯息时道中相逢,才知从事东去……” 讲到这里,毛世坚又变得神态激动起来:“卑职共乡徒们虽然没有追上从事,但沿途也多闻从事率众纵横杀胡的威猛事迹。自忖不能见怯壮志逐功的同僚,于是便共众乡党追慑于后,效于从事、屡破贼巢,收缴贼胡人物颇丰!” 李泰听到这话,顿时一脸惊喜,未及开口仔细询问,毛世坚已经递上一份计簿,上面详细记录了他这段时间袭击贼部收缴所得。 “好,好得很!世坚你不愧是名族传人,临事敢当、敏于战机啊!” 李泰接过那计簿略作翻览,已是笑逐颜开,同时又不无吃味,怎么感觉自己成了一个助攻主角成长的老爷爷? 他这里辛辛苦苦的搞事情,把境中稽胡壮卒都给引走,毛世坚他们则在后路愉快的捡便宜,单单收缴的牛羊之类便数以万计,其他人事物资同样数目可观。 “卑职乡徒七百余众,自陆参军处得悉从事踪迹后便一路追赶,途中又遇到从事在卧熊岭所救出的彼境乡徒,因贼徒势大,未敢急追,待知从事攻破郝仁王所部城堡。 群胡北进时,入据其堡,扫荡周边,解救沦陷乡人,现今彼处城堡尚有近两千众据守。度其势可自守,便又引徒奔赴肤施城,才知从事西进,于彼城中换置器杖,本待西行白于山接应,惊闻从事已破巨贼!” 毛世坚讲到这里,崇拜之色已经溢于言表,又叩拜道:“从事待士仁义、杀贼勇猛,不只卑职,同行乡徒俱慕此壮,盼能入事麾下,但恐乡士卑鄙,故而共推卑职来禀,恳请从事收留!” 李泰闻言自是大喜,弯腰拉起毛世坚,拍着他肩膀大笑道:“世道虽然艰难多事,但同志聚集则无所畏惧!这些乡义壮士,我收下了!前恐势位不达,患难济众,如今薄功可夸,便恨乡有贤遗。人间大义,莫过于荣辱相系,我于人间既可发声,便不容许亲信之众徒劳一场!” 毛世坚一行人员并战果眼下多数集中在库利川北的郝仁王堡垒中,这是之前分配方案里若干惠部伍进行清剿的区域。 这种事情可不讲究先到先得,在霸府不出面协调分配的情况下,谁更有势力那就谁拿的更多。毛世坚共其乡党捡了一个大便宜,可如果没有强力人物提供保护,分分钟能被若干惠当作贼胡余党给剿灭了。 这就是乱世里的生存法则,你想跟人讲道理,先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资格。李泰之前遭遇不少人事刁难,难道他真就是一个人见人厌的坏蛋?归根到底,没有平等对话的资格。 这件事于情于理李泰都得管,也幸在是若干惠,彼此之间有商量。若换了别个,这种刁钻的局面还有的扯皮。 因为还要南下报捷,李泰便先安排朱猛共毛世坚一起再返回拜访若干惠,将这件事交代一下,等他回去抽出时间来,再商量一个彼此可以接受的方案。 安排好此事后,李泰便率众继续南行,行经洛水东岸支流石堡川后,便进入了白水县境内。台府安排迎接凯旋献俘之师的人员,也已经早在县境外等候多时。 “李某何德何能,竟敢劳范阳公长驱来迎!” 当谒者迎面告知前来迎接的竟然是豆卢宁时,李泰真是感觉有点受宠若惊,不敢怠慢,忙不迭策马趋前相见。 他所谓来个开府、仪同迎接,也只是心中一点狂想,但没想到居然真的来了一个开府,而且还是开府之中排名前列的豆卢宁。 “高平男此行劳苦,功勋且著,能够迎引功士,我也深感荣幸。” 豆卢宁身材高大,不逊于若干惠,长得则必若干惠英俊许多,倒是很符合慕容家颜狗属性,对待李泰也颇礼貌。 李泰闻言后又连忙说道:“范阳公威名早著,才是真正功勋卓著的国之功士,伯山后继行者,成事侥幸、且深仰前辈旧绩,实在不敢炫耀自夸。” 他也是突然意识到,豆卢宁可是大统七年围剿刘平伏的大将之一,他现在如此夸耀擒杀刘平伏儿子的功劳,是不是有点打这些人的脸?虽然已经炫耀一路了,但当面还是得保持谦虚。 大概是因为李泰态度谦恭有礼的缘故,豆卢宁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又说道:“高平男太谦虚了,贼胡狡诈、尽功极难,当年干戈大动、却仍遗余祸,幸在高平男你察觉拾补。 捷报传入时,太子殿下与大行台都感欢喜,特使我在此相迎。太子殿下更着令大阅延时,专给一日阅场献俘!” 0168 尔宜自勉 > 白水南岸的台塬上,大阅演武已经进行数日,但是今天仪程却有有所不同。 原本已经到了诸军次第接受检阅的环节,其他参阅完毕的部伍在营休整、不必再列阵参礼。可是昨天傍晚却有谒者进入诸营通知,告令明天诸军都要前往校场列阵参礼,因为明天要举行一次献俘仪式。 不了解详情的各路人马心中难免好奇,因为实在没有听说最近有什么大的战事发生,又有什么重要的胜利需要进行这么高规格的献俘夸功。 天还未亮的时候,诸军部伍便在各自将主的带领之下抵达划定的区域列阵,随着晨光破晓,各方人马都翘首以望。 就在这种万众瞩目的情形之下,一身明光铠的李泰骑着一匹威武神骏、毛色雪白的河西骏马,身后跟随着数列气宇轩昂的甲士,伴随着庄严肃穆的军乐声缓缓登场。 对于低级趣味浓厚、爱好人前显圣的李泰而言,这样的场面他不知幻想了多少次,白马银甲、少年英雄、武贲如林、万众瞩目,简直就苏点爆棚,一切都恰在他的审美点上。 可是现在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快乐,甚至还有点想骂娘,这特么叫什么事?老子在陕北恶战多日,不说劳苦功高,起码也能算振奋人心吧,回来却被人这么架在火上烤,良心在哪里? 昨天听到豆卢宁那么说,他心里便暗觉不妙,果然接下来事情的发展便不再受他控制。 他们一行人被直接引入了校场附近的一处营地中,从上到下洗刷一番,又经过一番挑选,最终只有李泰自己被获准率队参加大阅献俘。跟随在后方的那些甲士并非他的部曲,而是来自长安的禁军六坊之众。 本以为凭着这一次的战功,可以享受到一些自主权,却没想到刚刚回来就较之前更加的身不由己。 李泰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吸引了那西魏太子元钦的注意力、让他产生兴趣,你他妈好歹告诉我,老子改还不行吗! 朝阳升起、金光满地,一身明光铠的李泰虽然望去俊美无俦、帅到闪瞎狗眼,但他却并不是场中阵列将士们关注的重点。 将士们真正关注的,是在其后方阵列而行、押运俘虏的禁军人马,禁军甲杖武装本就不同诸军,此时又明明白白打起旗帜,自然让人心生误解:莫非此次大胜乃是由禁军获得? 当李泰行经参加大阅的公卿观礼台的时候,见到那些公卿开府各自帐前所立帐内亲兵时,遥想去年自己还站在那里满怀怨念,可现在他却想回去。 一行人在校场右侧立定,有礼官入前接过李泰所呈交的报捷奏书,登台略作请示,然后便开始宣读捷报。 校场内众人在听完之后,才明白原来不久前陕北发生如此规模不小的战事,且战果如此喜人。但这字面上的意思略作回味,各自便品味出不同。 稽胡刘平伏叛乱可是发生在大统七年,那时朝廷精锐尽出、大将云集,在极短时间内便平定了刘平伏叛乱,且参战诸将也都各自受赏。 可怎么仅仅只过了三年,稽胡便又闹乱起来,而且还聚集了这么多的人马?难道是大统七年虚报战功,所以今年朝廷才使派六坊精锐再次北上平叛? 这样的想法生出后,原本肃静庄严的校场上顿时响起了嗡嗡议论声,使得场面不复庄重。 李泰此时伫立台下,已经可以明显看到台上与太子元钦并席而坐的宇文泰脸色有些不自然,甚至宇文泰袍服鼓胀不似平常体格,应该是衣下穿甲。 这老大也真是当的闹心憋屈不容易啊,李泰来到关中这一年多的时间,因为一直刻意疏远长安朝廷的缘故,所以对长安城中的情势动向并不怎么了解。 再因入事台府的缘故,他也亲眼见到西魏大事小情俱有霸府决断,有时候虽然也能察觉到暗潮涌动的氛围,但总体来说并没有太直观的危机感。 可当自己被牵涉进其中的时候,他才感觉到这里边的水真的是有点深,宇文泰看似大权独揽,但这权位也的确不够稳定。 难怪在这一时期出生的宇文邕、宇文宪等,都要寄养在原州李贤家中,是真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担心一着不慎被人包了饺子。 不过他现在也没有心情同情宇文泰,当视线转移到旁边的太子元钦时,这太子殿下还在一脸矜持的向他微微颔首,一副礼贤下士的贤能模样。 但李泰看到太子这副样子,心里更是烦躁的不得了:你他妈看你老丈人不爽,你自己搞他啊,搞老子干啥!> 这太子可能真的没有意识到李泰的反感,大概心里还在想着如此抬举、李泰还不得感恩戴德? 陇西李氏之所以壮大成天下第一等的士族,主要就是在于元魏皇室的扶持,自李冲以下,陇西李氏的成员也都与元魏宗室关系密切。 李泰作为陇西李氏成员,如今又受到国之储君如此礼遇,在任何人看来,也都应该感激涕零。 甚至不只是这些世族成员,在时流大众普遍认知中,元魏法统超然地位仍然牌子很响,就连许多北镇军头,都乐与宗室联姻。 宇文泰心里大概也是类似想法,没有了之前一脸自信跟李泰表示“我能养你”的姿态,李泰入场至今,他的视线都不曾望来,大概羞恼之余也有几分黯然神伤:终究还是错付,我能给的不如他能给的多。 李泰却是一个异类,如果有必要的话,他连自家郡望都可以放弃,更不要说去烧元家冷灶。而且这个太子还远不如他爸爸沉稳,甚至都比不上孝武帝这個战五渣的老六,李泰再怎么异想天开,也不可能向他靠拢。 当礼官唱名要李泰入前奏拜述功的时候,李泰深吸一口气,缓缓行至台前,先作再拜,然后用他能发出最大又不至于破音的语调高声道:“臣大行台从事中郎、都水使者李伯山,拜见太子殿下、拜见主上!” 他此言一出,左近突然响起一串哗然声,高台上端坐的太子元钦翘起的嘴角也陡然一僵,宇文泰更有些不敢置信的垂眼望下来,旋即便连忙站起身来,先是指着李泰皱眉斥道:“启上唱名、章制有定,班列名爵、国恩授给,岂可如此失礼!” 他先教训完李泰,转又侧身向太子拱手道:“李伯山出身名族、家教庄谨,臣深有所见。唯承劫蒙难多时,长历台府,久不履朝,恳请太子殿下见谅!” 太子元钦听到这话,僵硬的神情略有缓解,也从席中站起身来,向着宇文泰略作欠身微笑道:“丞相识鉴英明,内外共知,凡所荐举,才力皆得。此员今日奏功,亦得验证。” 说完这话后,他又垂眼望着李泰淡然道:“从事戴功,不必拘礼。孤不是刻薄少主,尤其欣赏门故俊才,所以今日聚众赏见。内外兼修,可达大成,恩途仍长,尔宜自勉!” 不该头铁的时候,李泰绝不倔强,闻言后连忙一脸羞惭的俯身再拜,敬谢太子殿下所赐教的金玉之言。 大阅献俘本就不是固定的礼程,因为这一插曲,太子元钦被搞得没了心情,也不打算继续铺张排场,接下来便加快流程,走个过场,拉出俘虏中一些贼酋砍了,然后便着禁军将领送往长安。 至于究竟是呈送太庙举行正式的献俘典礼,还是出营就丢了,李泰既猜不到,也不关心。??? 他只觉得宇文泰一改之前看都懒得看他的姿态,眼神都黏黏糊糊的似乎粘在了李泰的身上。 正午时分,今天的礼程便告结束,诸军各自归营,太子元钦也在禁军将士们簇拥下返回行营大帐。 李泰还站在场边等待谒者接引安排,一名禁军将领走上来,却是示意他脱下身上这具明光铠。 听到这话,李泰顿时又是腹诽不已,这么干他妈的有点不体面吧?原本老子不想穿,你们非要让我穿,我这里还没美够,你们又给要回去,我老大虽然也是一个穷逼,但也不会这么玩啊! 他心情忿忿的走入左近尚未拆除的帐幕,依依不舍的解下这身造型亮眼的明光铠,顿时觉得自己的帅气都大打折扣,一转眼便见到宇文泰正在几十名亲兵的簇拥下站在帐幕外微笑望着他。 “平日辞令那么敏捷的一个人,竟然怯场、犯下这种错误,让人见笑!” 宇文泰一副埋怨的语气走进来,抬手便去解系袍的衣带,李泰见状便有点慌,小退一步垂首道:“臣前临杀场,危中斗胜,乍归安生境地,心神松懈,故而失言……” 你不要过来啊,我可刚在陕北战场杀了好些人,斗起狠来可不怕你! “衣袍不新,但可遮体。赶紧穿上,简备一副宴席,给你洗尘慰劳。” 剧情倒是没往变态方向发展,宇文泰解下自己的外袍抛给李泰,内里果然系了一副轻甲。 李泰看到后顿时一乐,连忙收起笑容低下头去,一边谢恩一边将这袍服穿在身上,只那袖子摇摆着跟个弼马温似的有点滑稽。 0169 诸将欢宴 > 行营大帐外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于谨、赵贵、独孤信等大将赫然在列。 眼见大行台仪驾行至,众人纷纷趋行迎来,自然也就注意到了跟随在宇文泰身后、且身穿宇文泰袍服的李泰,一时间神情都有些异变。 大行台赐人所穿戴的衣袍倒也不是第一次了,凡所受赏者无一不是资望深厚、劳苦功高的名臣大将,这当中所代表的意义可是极为深重。 所以当见到李泰得享这一份恩宠时,众人心里也都默默记下了这一号人物。 特别那些之前便同李泰有所交往的人,这会儿神情反应便更大,独孤信两眼有神的审视着李泰,赵贵则过了好一会儿才惊容稍敛。 宇文泰这会儿心情不错,抬手招呼众人一起入帐各自坐定,视线又落在站在大帐入口处、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的李泰身上,略作沉吟后便指了指于谨席旁,眼神浅露询问之意,见于谨点头才又说道:“李伯山,入此来坐。” 李泰闻言后忙不迭垂首入前,先对于谨深作一揖,然后才与其同席坐定,心情则有些飘飘然:难道在老大心目中,我已经够资格跟这些人物平起平坐了吗? 资格当然是不够的,但在眼下这种不算正式的觐见场合下,宇文泰的感官如何才是最重要的。 待到众人各自落座,宇文泰才又指着李泰正色说道:“李伯山载功而还,的确可喜。但今日的礼程,我本意不欲如此铺张。在座众位皆道义表率、国之重臣,皇业之所不堕,在此群力勇当。 李伯山功绩确有,于你少流之中诚可夸赞,但若较此诸席,你还只是一个人间新锐,不值得群众瞻仰。名大于实,难免就埋没了本质,希望你不要迷于虚荣,仍持勤事之心,踏实自守。” 李泰自知刚才校场上那番耀武扬威的确是有点吸引仇恨,闻言后连忙避席而起,垂首作拜道:“臣自知资历浅拙,所得者唯少年知遇而已。除此之外,不异人间俗流。星星之火,不可争辉皎皎之光。 主上执宪布道,臣与诸公共戴此天,幸甚至极,见贤思齐,不以朝夕为功,观道励己,盼能渐行渐近。前赴后继,络绎不绝,共此征途,以成大统!” 宇文泰听到这话后便又笑起来,指着李泰环视众人说道:“前言此员谦恭有礼,诸位现在是相信了吧?不要再因方才怯场失言而作取笑,给这少流一点改正修善的余地。” 在场众人自然能听出大行台言中意味,这是在帮李泰修补人际关系呢。 于谨从席上站起身来,开口说道:“今日因见高平男,臣也确有一桩疑惑想问。贼胡族性奸敏,见利则争、见危则走,其族类酋首奸性倍甚,败之则易,擒之则难,听说高平男将员不多,却能直擒贼首,是否有什么计略未陈于簿?” 于谨作此发问,倒也不是质疑刁难,就是单纯的好奇。他作此发问后,其他人也都露出好奇神情。 稽胡久为北境之患,在场众人多多少少也都有一些与之交战的经历,再推演这一次李泰作战的过程,只觉得流畅丝滑,让人称异。 李泰当然不能说他几次开马甲的骚操作,虽然说兵者诡道,但也需要讲究一个尺度。 特别这些操作反映出来的事实是,宇文泰这個大行台在稽胡群众中的威慑力甚至都比不上高欢这个老冤家,他要原原本本讲出来,那可真是找刺激。 “贼性不化,贪婪短视,见利则亏德,感威则负义。臣所部虽寡,但却用心如一,趁其各自分守,先破一城,散货诱之,群徒趋抢,使其不和。又因其强者不能恤弱,狂言直捣巨巢,群贼因贪为用,以臣为刀、臣以之为篱,故而贼众虽巨、为敌者少……” 李泰避重就轻,只将自己分化敌人的操作大说一通,至于擒杀刘镇羌的过程,倒也无作矫饰夸大,干脆承认就是运气。 “不能同心者,便不可共事。若使私心没于公义,虽众实寡、虽强实弱,人不来攻、其内自崩。自古以来,兼并易而坚凝难,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所以治事需先治心,持心不正则在事不纯。这本该是最根本的见识,却也最容易被忽略啊!”??? 宇文泰听完这话后,有感而发的叹息道。> 李泰闻言后也连连点头,并视线一转望了望赵贵。赵贵一直闷坐席中,对李泰只是视而不见,可在察觉到这眼神后,登时忍不住怒瞪回来。 宇文泰倒是没有注意到这两人眼神交锋,只是又指着帐内记室说道:“将此战术记录下来,古来用兵者攻心为上,言则飘渺,需以事例为注。李伯山寡弱之众,却能以弱胜强,频频应验,称得上知人知兵!” 做完这番点评后,他便摆手示意李泰归席,然后便吩咐将餐食奉入。 此时的大帐中,可以说聚集了西魏最上层的军方大将,单单后来的六柱国便列席四人,只有李弼坐镇河防、李虎坐镇长安而缺席。 除此之外,未来的大将军也有数人列席,其他的也都是开府、仪同等高级的将领,坐了足有二十多人。 众人坐席并不依照官爵品秩,仔细观察起来,各自座位便有点意思。 宇文泰自居正席,左侧依次是独孤信、侯莫陈崇兄弟等,右侧则是赵贵、怡峰等,于谨的坐席并不最靠前,旁边则是宇文导、贺兰祥等,宇文护因转台府政务,倒是没跟他的屠龙小分队成员们一起列席。 李泰能跟于谨同席,也算是被划进了心腹行列。眼下势位虽仍不高,但也前途可观。 他心里比较好奇,这些人凑在一起会聊什么话题,是忧国忧民的畅谈大计,还是同仇敌忾的一起痛骂贺六浑? 可当宴席开始的时候,这些人却并不怎么谈论正事,参与度最高的话题居然是哪里产的酒最好喝。 有的说河北出美酒,因为用料扎实,有的说关西酒水也不差,因为水质上佳。就连于谨几杯酒下肚,都开始敲案表示你们都没见过世面,洛阳名刹工艺独特,酿造的美酒才风味十足。 聊到兴起时,有几个将领甚至脸红脖子粗的拍案开始人身攻击起来,要用拳脚说服群众承认自己的口味癖好。 瞧着下席已经有人扒去衣袍晃着一身的腱子肉开始皮肉碰撞,李泰顿时也颇感大开眼界,这特么就是一窝子的啊! 宇文泰瞧这场面也颇感头疼,虽然喝阻几次,但群众吵闹声很快又变得嘈杂起来。 末了他也实在没有办法,索性着员取来几份博具并一百匹绢,招呼众人樗蒲斗胜,比较谁能赢得最多,众人的争吵这才告一段落,一个个摩拳擦掌的呼卢喝雉。 李泰这会儿已经不是开眼界了,简直就是震惊,这特么拿这个来管理干部?老兄们,咱们还在大阅会场啊,你们放下自己的部曲不管,居然蹲在这大帐里酗酒聚赌,这好吗?军纪法度在哪里,国家前途在哪里? 倒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这种氛围,于谨就不喜博戏,见李泰也没有参与的意思,便举手示意移席到别处,望着李泰微笑道:“之前虎牢初见,李郎还只仪态悦目,才力没有长作施展。入关之后,事迹才渐渐让人惊异起来。李郎知否,因你时名渐著,我可承受了不少时流耻笑,叹我错失贤流啊!” 李泰听到这话后干笑两声,还没来得及开口,于谨便又叹息道:“当时情势变化太快,的确没有余力关照周全。幸在李郎你得所眷顾,能够平安入此张扬声迹,虽然不由我举,但我也为你家君庆幸。东夏州一战的确精彩,不要因为闲人杂声远我,来日有暇,我在邸具宴,借你贤声教我户中几个拙劣知所追效!” “于开府言重了,之前相见后,家君便言,睹开府风采、可知西行计议是对。虽然事憾垂成,但心迹不该。前者因恐开府事务繁忙、一直疏于访问,来日一定登门拜访!” 李泰连忙拱手说道,当然不会计较之前在虎牢时被于谨抛弃的旧事。别的不说,单单未来的江陵之战,既是西魏、也是他自己能够实现弯道超车的好机会,现在于谨主动示好,当然得把这份友谊经营维系下去。 两人这里闲聊着,略有醉态的独孤信走过来,拍拍李泰肩膀、示意他腾出一个座位,先向于谨点点头,又指着李泰说道:“小子能持大体、能为勇事,没有辜负故太师一番恩义。大阅之后且来我处,送你一些甲马器杖,继续奋勇表现,不要弱了故太师余威!” 李泰闻言后连忙应声道谢,他是见识过独孤信手笔阔绰的,现在既然当着于谨的面主动表示,那就更加不会赠送寒酸,自家部曲扩建的武装可就有着落了。 果然人还是得表现出自己的价值啊,之前独孤信对他倒也还算可以,但也只是看在贺拔胜面子上的表面客气,并没有太过正视。现在却要资助他组建自己的部曲,算是承认了他有投资的价值。 0170 李大都督 > 一场宴会闹哄哄的持续到了夜深时分,等到那一百匹帛的赌资散尽,宇文泰才起身宣布宴会结束,吩咐亲兵护送众将各自归营,并交代宇文导代为主持明天的大阅。 李泰被安置在了宇文泰的亲兵营中,宇文导亲自将他送往营帐,李泰也是忍了好一会儿,才没问菩萨兄你看我穿这衣服像不像你小叔? 第二天一早,李泰还在睡梦中,便被校场上的鼓角声吵醒了。听着那些让人血脉贲张的鼓角声浪,他也没了什么睡意,披衣起床,在营地中逛了一圈,也没人说什么接下来的安排,只让他在营地里再等等。 如此一直到了上午时,才有谒者入营,将他召入了大帐。 大帐内不像昨晚那样热闹,除了一些台府侍臣属员,便只有宇文泰和于谨、怡峰坐在席中。 见到李泰行入进来,宇文泰脸上笑容和蔼,望着他说道:“今早入拜太子殿下,论定了你的官爵赏赐,且先听赏吧。” 李泰闻言自是一喜,连忙入拜下来,便有谒者入前宣告了他的新官爵:洛川县子、食邑五百户,四品镇远将军,之前的大行台从事中郎、都水使者等职事仍领,加衔大都督。 听到最后,李泰已经忍不住的乐起来,果然还是要时刻紧跟老大的步伐啊! 他之前倒也预料到经此之后,应该会给他加一个实际的军职,开府、仪同之类的自然只是幻想,能加一个帅都督衔已经很满意了,却没想到直接就来了一個大都督! 如今的西魏军事系统中,开府便是最高等级的大将,需要本身战功卓著又部曲众多,开府治事、自募员佐,若再加方伯之任守牧一方,简直就是一个小号的行台,拥有极大的军政自主权。 仪同全名是仪同三司,出入仪仗类比三公,更多的是表现荣宠,是政治上的待遇。在府兵组织结构还没完全形成的当下,仪同倒也不能代表具体的权力大小。 开府、仪同都是比较特殊的存在,而大都督可以说是常规军职中最高一等。一些兼领乡兵的大州刺史,加衔也只是大都督,更多的则仅仅只是帅都督、甚至都督。 今年霸府又加强了对豪强乡兵的征募力度,使得都督等一系列的衔号更为拔高。 去年邙山新败,西魏朝廷各个方面都告急,直接将都督一职拿出来作为输赏格的赏赐内容,以至于一些县域乡豪都踊跃捐输,获得都督职衔,大大缓解了霸府燃眉之急。 可是到了今年,情况便不再像去年那样严峻,而对乡团的征发面又扩大许多,都督号便不再轻授。而是将之前的军主、统军等职衔并入乡团系统中。 于是如今的乡团组织,便形成了军主、统军、都督、帅都督、大都督这一系列的职衔。去年所滥授的那些都督号,也按照过去一年的表现而各有升降。 像去年那种一县便可捐输得授数名都督的好光景,算是一去不复返了,今年乡团所授职衔,大多集中在统军、别将之间,都督俨然已经成为高不可攀的存在,不再轻授。 李泰这个大都督衔,若是放之州郡,按照乡团武装的壮大趋势来看,过不了多久怕是能够直接统率近万人的乡团武装,当然前提是能够征调这么多。 当然府兵的编制创建并非一帆风顺、全无波折,眼下只是到了一个有点无序的膨胀期,良莠不辨的尽可能扩大兵员基础,所以看起来职权偏重。 等到这种情况稳定下来,必然还会进行筛选裁汰,优中选优、缩减常备武装的规模,放甲于耕,达成一种军事武装与耕作生产的规模平衡。 但无论如何,李泰能够加授大都督,都绝对是一种超迁拔授。除了确凿可见的军功,应该主要还是在于他昨天在大阅献俘时的表态效忠,当着西魏太子、当着内外将士的面,真的是给了宇文泰极大的面子。 他的爵位只是从县男提升为县子,食邑的多少也只是一个单纯的数字,但在职衔上却有了一个从无到有且是超迁的跨越,也可以反映出宇文泰和西魏太子这对翁婿对自己的不同态度。 若他昨天顺从西魏太子、配合其表演的话,爵位上可能会有一个巨大的跃升,连升数级都有可能。但是在职衔上就不好说,别说大都督,子都督可能都轮不到。 跟爵位这种虚无缥缈的荣衔相比,李泰当然更喜欢实实在在的职权提升,心里甚至忍不住幻想,如果现在跑去那太子营外大骂一通,能不能直接搞个开府? 见李泰高兴的表情都有点失控,宇文泰又是一乐,继而便板起脸来正色道:“朝廷用人、权势分授,可不只是为的让你作威人间。洛水虽是内河,但也湾流曲长,上有贼踪出没、下有群众待哺,若是所任失治,则受害深切!” “臣谨记主上教诲,尽我所能、谨慎施治,不负上恩、不害下民!”> 李泰又连忙拱手表态,信誓旦旦的回答道。 见他如此恭敬端正的态度,宇文泰也暗生感触,跟那些共事多年的名臣大将相比,他其实更乐意赏用这些世道后进。 彼此间名位分明,该赏则赏、该训则训,恩威皆出于我、掌控十足,跟那些等夷强臣交流起来,则就难免诸多顾虑,不可恣意。 “正共在席二公商讨北州胡患事宜,你新与交战、载功归来,职内也多牵连,入席参议一番。” 宇文泰又指了指帐内空席,示意李泰过去坐下。 北境胡患是一个长久存在的问题,之前没有富余的精力,也就只能冷淡处理、由之任之。李泰在陕北搞了这么一通,让这个问题重回大众视野中。 李泰所缴获的刘镇羌符令告身,意味着东朝的高欢一直没有放弃向陕北渗透的尝试。这一次是运气好,将扰患扼杀在萌芽中,长此以往则不得不防。 太子在大阅中搞上这么一场,也说明元魏皇室有从这方面做文章的意图。大统六年时柔然南犯,朝中便不乏声言指摘霸府在北方的防守漏洞太大,若再借此发难,霸府也会变得非常被动。 所以这已经不再是一个单纯的胡患骚扰,而是内忧外患、错综复杂的综合问题。如果还不能积极面对、妥善处理,或许就会酝酿成更大的扰患。 于谨旧曾担任宇文泰的夏州长史,又带兵平定稽胡叛乱,怡峰也曾经以夏州刺史参与平定刘平伏。这两人也都算是熟悉北境边务,故而被召来商讨此事。 但见宇文泰仅仅只是召见了这两人,并没有集思广议的讨论这个问题,李泰也能猜到宇文泰当下的心情应该是颇为纠结的。 一方面西魏还没有完全走出邙山之战的阴影、国力仍然亏损巨大,另一方面关中核心区域仍需继续深入的进行消化,并没有太大的力量可以放使边疆。 陕北地境初看只是稽胡猖獗的问题,可如果放大整体来看待,那就需要承受东朝晋阳霸府和北方柔然的双重压力。究竟需要进行多大的投入才能防备周全,宇文泰心里也在打鼓,所以不敢放开讨论。 李泰坐下之后,并没有急着发言,而是倾听这三人各自所持的论调。 怡峰的主张是,加强对毕竟亲善朝廷的胡部羁縻力度,将那些胡部酋长任命为左州官长。所谓的左州,就是区别于正式州郡结构的羁縻州,划定一片区域为此胡部世代领地,名义上要受朝廷节制,实际则各行其事。??? 之前刘平伏所担任的东夏州刺史,就属于左州州官。虽然其人举兵叛乱,但这毕竟只是一个特例。大多数时候,那些胡酋们还是比较乐意接受朝廷官爵的。 在国力本身不足的情况下,这样的羁縻政策也算是成本低也颇有效果的方法。 于谨的主张则更进一步,除了增加一定军事投入之外,还提出可以联合漠北一些新进崛起的胡部势力,诸如铁勒、突厥等已经渐渐不再臣服柔然的部族,但也只是一个大区域的防守同盟,以西魏的国力水平还是做不到远交近攻。 这两种思路也并不新鲜,归根到底还是配合宇文泰关中本位的思路,只是将已经存在的问题延后处理,争取一个自我发展的时间。 宇文泰在听完两人论述之后,又沉吟了好一会儿,他心里也是基本默认了这两种主张,视线一转看了一眼坐在席中一直没有发言的李泰,便又随口问道:“伯山于此有什么见解,放胆说来。” “臣确有愚计在持,请主上并两位开府斧正。” 李泰闻言后便站起身来说道:“前者不入北州,只道荒芜。但真正入境行走一遭后,才发现北州地理并非一无所取,水草丰美、宜于耕牧者不乏。若能于彼乡设军设屯,不费国库物料即可联防乡里。” 听到这里,帐内三人脸上都露出一丝浅笑,虽然没有明说,但却显然觉得李泰想得太简单了。 现在朝廷面对的问题是兵少物缺,没有太多的人力可以投入陕北,而且讲到耕垦条件,陕北又比关中差得多。就算霸府组织人力前往开垦,多少人又愿意前往? 李泰的想法当然不止于此,继续又说道:“关中沃土诚可留恋,但北州也同样有物诱人。臣请问,台府盐政督治如何?若将盐政、屯事并于一体,当中必然大有可为!” 0171 盐引开中 > 李泰自觉得甩出了一个王炸,宇文泰必然又得是对他赞不绝口,于谨等也要对他刮目相看。 所以当他说完这话后,特意的停了一停,就是给众人留下夸赞感叹的时间,可是他等了一会儿,预期中的夸赞声也没有响起,只宇文泰有些茫然的说道:“继续说啊!盐政、屯田怎么一体关联?” 见这三人的确是真的没有听懂,李泰也不由得一叹,果然先知者都是孤独的。 不过这一停顿,他心里也有点怀疑,他将要献计说明的开中法究竟适不适合西魏这个历史背景。 略作沉吟后,他才又开口问道:“臣请问,如今国之盐业是如何督治?在官如何、在民如何?” “官民用盐,多出河东、西安州两处盐池。设督将以治盐税,官民输给,各任所便。” 这個问题有点细,宇文泰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于谨略作思忖后开口说道。 就这?没了? 李泰听到这回答也有点懵,斟酌片刻才又说道:“盐业关乎国计民生,朝廷竟无官司律令细致监察?” 又是于谨开口解释道:“前朝确有官盐市卖的旧俗,但往往盐官贪暴、积弊丛生。国朝恤民,并不共民争利,任民生产、典税为补。偶或设立盐司,但大多盐池不禁……” 在李泰的概念中,只觉得食盐专卖好像是封建王朝的特征之一。但听完于谨的解释,他才了解到原来从北魏立国开始,对盐业就不进行专管专卖,仅仅只是抽取税利。 太和改制之后,倒也设立过一段时间的盐官,但也仅仅只是满足禁中和官府的需求,更加普遍的盐业生产和买卖,则一直干涉不多。 北魏东西分家之后,河东和西安州的盐池虽然归属西魏所有,但朝廷对此立治也并不多。 河东方面的盐池生产和销售,主要是裴、柳、薛等河东大族把持。 这些豪族之所以倒向西魏,除了孝武西迁所带来的法统之外,主要就是基于盐业利益的诉求。 西魏政权势弱,需要仰仗河东大族对抗东魏的进攻,再加上关中、豫西等河东盐的主要市场都在西魏控制内,基于政治立场和乡土利益的双重需求,河东大族大多依附西魏。 西安州盐池则是杂胡聚集的地区,必须要有武力保证才能进行生产,由于西魏在北州驻军不多,所以盐池的利益也并没有完全把持,仍有许多氐羌等胡族也都参与其中。 简而言之,两地盐池虽然位于西魏统治内,但由于各种各样的缘故,霸府并不能完全控制盐业的生产和销售,盐业的利润主要还是掌握在地方豪强和边境胡酋们手中。 了解到这些后,李泰便有点傻眼,开中法要实施的根本,就是建立在国家对盐业的系统把控上,政府以盐引作为筹码,换取民间的力量向边屯输送物资粮草。 可现在连这一基础都没有,又谈什么盐引开中! 于谨所谓的不与民争利,就是一句屁话。西魏建立以来,大战频频,关中的均田户们屎都快被攥出来了,遇到饥荒时连家中存粮都是有罪的,这算不与民争利? 说到底,还是政权威望不够、统治力不足,盐业的利润被地方豪强截留,做不到跨地域的掌控调度。 须知盐铁专营可不仅仅只是直接收取利益这么简单,借此所形成的对国家资源的整体调节才最重要。 但西魏政府眼下只是仅仅立足于编户租调、战争掳取等方式进行资源整合,关中的人物储蓄只能集中在关中,往别的地方却调度不易,旱的旱死、涝的涝死,起码在经济方面块垒隔绝严重,完全不像是一个统一的政权。 面对这样一个情况,李泰也颇感无奈,有点抓瞎。他后续许多设想,都是建立在开中法可以实施上面,这点如果搞不定,许多事情做起来都会变的很困难。> 宇文泰见李泰刚才还是信心满满的样子,这会儿却有些意志消沉,心里也颇感好奇,便发声道:“有什么计略疑难,直言无妨。若真能有益国计,何惧艰难!” 听到宇文泰这一鼓励,李泰才又打起精神来继续说道:“臣所计议根本,在于盐收官造。台府定计产盐多少,量州郡民户多寡定规发售。产盐十万石则以盐引十万张、发民输售,不得滥市,使民皆可享食此味,盐有定供、民有常食……” 宇文泰听到这里,眸光便是一亮,但也并没有即刻发言,只是低头思忖权衡。 站在统治者的角度,他当然希望能够加强对民众的控制与管理。这个盐引制度如果能够建立起来,抛开当中的利益不谈,起码是给霸府增加了一种新的对州郡的控制方法,还能推动促进编户的增长。 可是西安州那里且不说,单单河东的盐池归属就比较让人头疼。河东是抵御东朝的最前线,如果因为盐利动摇了统治基础,那损失可不是钱财利益能够补偿的。 既然已经开口,李泰便也不再操心这政策可不可行,只将自己的构思讲出来,能不能做、可以做到哪一步就让宇文泰去操心吧。 宇文泰对政权的了解和掌控那是比自己要全面深入得多,自己也只负责建策,别的想操心也没那权力。 接着他又继续说道:“盐引定式之后,可以立足于此,使民输粮于边,计其输用路程、数量而发给盐引,取盐分销。粮秣调转,所耗最巨便在途中。若能就边垦荒、就地采补,则官民两便、军有足食! 东夏州南境水草丰美、足堪耕垦,迁民于边、联防境内,胡踪匿迹、谷帛恒出。臣在司洛水于雕阴境内常有泛滥,河西库利川乏堰埭之便、水旱不调,若能开渠勾连,可以大益地方……” 当李泰还在陕北浪脱圈的时候,就已经生出立足南泥湾、屯田开荒、备胡防边的想法。跟关中豪强林立不同,彼处大片荒地、可以任意圈占,耕垦条件虽然不如关中,但也能够以量取胜。 这当中关键的一点,就是要将洛水跟库利川、乃至于上方的清水通过人工渠勾连起来,让区域水网形成一个整体,打造一个屯田基础的同时,也能沿诸水网设立防戍,逐渐的将陕北从胡荒状态经营起来。 洛水下游是已经开发良好的关中平原,可以作为一个大后方,既是补给的基地,也是一个广阔的市场。洛水中上游区域且牧且耕、且屯且战,能够将地域中的资源与下游互通有无、合理调配,从而形成一个互补的生态圈。 别的不说,单单之前李泰袭击那些胡部时,许多的俘虏、牛羊等等战利品,由于没有一个系统配合消化,只能丢弃掉,李泰现在想想都觉得心疼不已。 可想要在陕北成规模的屯垦,当中所牵涉的人员、物资的调度,显然又不是李泰能够做到的。甚至就连宇文泰都做不到,否则也不会将陕北进行战略性的放弃。 但开中法就可以完美的解决这一个问题,通过盐业的利润将关中富余的人力资源向陕北进行调度转移,也可以缓解关中窄乡、耕地不足均田的情况。??? 在将李泰的计划整体倾听一番后,宇文泰终于脸色一变、拍案而起,指着他便大笑道:“伯山此计大善,若无经国之大志,岂有惊世之深谋!小子入事以来,屡所进计,皆能入我肺腑,如此相得,实在是、实在……” 激动之下,他甚至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表达,略显亢奋的绕案来回走动片刻,望向李泰的眼神更是满满的炙热,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于谨等还在场,这才有些尴尬的坐回去,神情略作收敛,转又对李泰说道:“前战缴获,不必入府,尽归你用。洛水加设三防,尽快择地增驻。东夏州……东夏州你可有什么相事和睦的荐选?” 此言一出,不只在席的于谨和怡峰大吃一惊,李泰都吓了一跳。瞧这意思,如果不是自己年龄、资望还不足以节制大州,可能宇文泰连东夏州刺史都给自己安排上。 虽然没有直接委任李泰为东夏州刺史,但宇文泰又明说了要选择一个能够跟他相处融洽的人选,这也等于说是在后续的事权分配中要以李泰为主。 李泰之前进策不少,也多受宇文泰的赞赏,但像今次这般有力的情况却还是第一次。 既然宇文泰已经这么说了,李泰当然不会客气,别管宇文泰听不听自己的,说个名字就是一份人情。 略作沉吟后,他便又抱拳说道:“武安公李显庆,忠勇可钦,臣素来仰慕,若可共事,亦感荣幸!” 宇文泰听他居然点名李穆,先是略感错愕,旋即便又笑道:“那便李穆,哈哈,此员怕也想不到,有日竟需得益台府少进举荐升迁。” 席中于谨和怡峰见到大行台对李泰这年轻人竟如此的言听计从,一时间也都感慨诸多,甚至有点羡慕。 0172 宜且避之 > 傍晚时分,宇文导入奏今日大阅事宜,李泰才得以告辞退出行营大帐,在谒者的引领下往自家都水行署所划分的营地走去。 今年的大阅规模较之去年更大,昨天因为心情焦灼,李泰还没怎么留意,今天漫步于诸营之间,便发现营垒设置的更加紧密,数量也更多,较之去年起码多了将近一半。 过去这一年他也算是繁忙,但是因为并没有直接参与乡团的整编,也没有时间加以关注,倒是不清楚乡团整编的事程进度。 但去年还有一些州郡没有乡团人马参加大阅,可今年就连一些名号比较陌生的州郡参阅的人员都数量不少。 像是周长明所统率的武乡郡乡团,今年参戍河防,去年的兵卒数量才只一千六百多人,但在今年则扩整为三千人,增加的兵员主要是去年从陇右内迁华州的氐人部落。 至于李泰表哥崔訦在治的京兆郡,去年参阅武装才只两千出头,今年则陡增到了将近七千人。 虽然人马兵力上有了一个显著的提升,但所暴露出来的问题也不少。营垒之间颇显杂乱,不时还可以看见兵员出营游荡,营地间的防禁几近于无。 这些新增的州郡乡团器械装备也都乱七八糟,去年好歹还能每人发上一块黑布统一标记,可是今年连这样的标志都没有了。 那些乡团武装们多着时服,甚至都不是常见的袴褶戎服,各种服装模样都有,瞧着全无行伍气象,倒像是村落间闲聚的泼皮无赖。 李泰还穿着宇文泰昨日赐给的锦衣旧袍,衣装尚算得体,但却乏甚扈从,营垒间行出一段距离,身后居然跟上了一小队不知来自何处的军卒。 这些人眼露凶光、低声交谈,似乎是打算到个偏僻角落就给李泰来上一棍子,扒了他的袍服佩刀。一直等到谒者唤来一支巡营的甲士随从护送,那些人才逐渐散开。 这可真是只注重数量、而不注重质量,李泰瞧见营中军容如此,都在担心可别大阅进行到一半先炸营了。 怪不得宇文泰之前还说今年大阅之后不再安排田猎,也是因为步子迈得太大担心扯着蛋,就这样的军容军纪,大阅后能让这些人各自返乡、不发生什么骚乱,便算是万幸了,实在不敢再招摇游猎。 今年大阅规模贸然扩大,虽然有点弄巧成拙,超出了霸府的承受程度,但也不可谓完全就是坏事。起码也是证明了民力可用,在遇到危急情况的时候可以进行这种大规模的征召,做到心里有谱。 接下来,兵员的征召扩充倒是可以相对保守一些,但是军事上的组织管理需要加强。 但这也不是李泰需要操心的事情,他接下来也会忙得很,既要统筹洛水到库利川的修渠事宜,还要选择防城位置着手建造,并选募兵员扩充部伍。 老大这次是难得的豪气一把,将白于山一战的战利品都拨给他使用,但除此之外,应该不会再有更多的资助。 造城、修渠都是需要大笔投入的事情,李泰要把这空头支票转变为实际的势力扩充,也是需要更加用心。 好在起码劳力方面不需要再作别计,那几千名稽胡俘虏就是最好的消耗品。之前破坏地域民生挺欢乐,现在当然要用他们重新建设起来。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李泰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一边往前走,直至听见河流中的浮冰碰撞声,才蓦地发现已经快到了洛水岸边,便好奇道:“都水营地设在河畔?” 那谒者闻言后便有些尴尬的点点头,嘴上解释道:“今秋参阅军伍众多,前所规制的营地不足,只能向外增扩……” 李泰听到这解释,脸色顿时一沉,增扩就增扩,但你们把老子下属增扩出来,是几個意思? 时下正值初冬,天气已经颇为寒冷,洛水尚未完全的冰封,河畔处加倍的湿寒,哪怕经过了一整个白天,陂塬背阴处都还残留着厚厚的霜层。 都水行署的营地就被安排在河岸不远的洼地处,南面还有陂塬树木遮挡阳光,帐幕之类配给也少,几座营帐孤零零的备显寒酸。 营地中众人也发现了李泰到来,吴敬义等留守众人纷纷迎上前来,一脸喜色的抱拳道:“从事总算回来了,某等都闻此行壮功……” 李泰摆手制止了众人的拍马屁,指着那几座简陋营帐皱眉道:“你等难道不知天寒,还是库中没有帐幕备用?如此俭寒的宿营,能安心做事?” “大阅开始时,行署备马不足、判事为劣,不得随驾居近。库中备物也被一并征用,此间营宿诸物,还是就近借使……” 见李泰神态有些不善,负责行署杂事的裴鸿连忙入前垂首说道。> 李泰听完这话还未及开口,旁边那谒者连忙入前小声道:“请李从事稍待片刻,卑职即刻便返行营中问是否还有闲地,尽快将诸事员移置于内。” “台府在事者作此安置,想是有其凭据,不劳谒者。” 李泰心里有火,但也不向那谒者发作,摆手示意其人自去,走进营地里入帐打量一番,发现里面的铺卧也都很简陋,帐内帐外一样的阴寒,只一些刚刚砍伐的薪柴堆放在一角,大概只够作炊却不足取暖。 “这几日,你们都是这么熬过来的?” 走出营地后,李泰又望着在场三十多名都水属员们发问道。 众人闻言后便点点头,吴敬义又上前叹息道:“郎主率部离开后不久,某等便押运一批物货抵达白水,先在塬上厩场旁扎营,并造起煅炉等。台府事员抵达后,因缺马见责,将某等逐下陂塬、守此听用,营帐、煤料等一并征用……” 李泰听到这里后便冷哼一声,心知必然是台府中某些惯作趋炎附势之类拿着鸡毛当令箭,或是觉得他将要在台府失势,所以才这样刁难他的下属。 没能提供足够的战马,他们都水行署的确是失职,再加上之前他在陕北也安危未定,下属们为免节外生枝,也只能忍气吞声。 人情冷暖、苦乐自受,有的时候就是这么现实。 所以当自己得势时,李泰就得把威风重新抖回来。眼下大阅尚未结束,倒也不适合冲进行营里问责吵闹,略作沉吟后,李泰便吩咐道:“将这营帐拆除,此夜随我往白水庄入宿!” “可前有声令,不准我等擅自离营……” 裴鸿闻言后,有些担心的小声说道。 “谁敢据此问责,让他到我面前来说!” 李泰又冷哼道,他在陕北出生入死,回来后又把大行台搞得那么欢快,难道就是为的蹲在河岸上吹冷风? 有了李泰的撑腰,众人志气又回来了,很快就把这些营帐拆除。原本安置别处的部曲们也都赶来此处汇合,还有之前返回报信的陆彦等人,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往白水庄园而去。 就在李泰一行离开后未久,又有台府官员引着几驾马车向此而来,马车上装载着不少营帐铺卧并饮食物资。可当他们来到的时候,这里只剩下一些扎营痕迹,人马却全都不见了。 眼见这一幕,几名台府属官便有些心慌,一边安排人员沿着李泰等人留下的行路痕迹追赶上去,一边又匆匆返回行营报告。 “不见了?这李伯山真是越来越骄狂,大阅期间竟敢不服禁令、擅自出游!” 负责行营诸部安置的台府官员名为皇甫璠,三十多岁的年纪,当听到属员回报便一脸的怒色,旋即便冷哼道:“将诸用物归仓,他既不告而走,需受什么责罚由其自领,不必再问!” 第二天一早,大阅继续进行,早饭时宇文泰吩咐道:“着令李伯山今日同参大阅。” 做出这一吩咐后他便继续用餐,可等到用餐完毕将要出营时,却仍不见李泰赶来,传令谒者一脸惶恐入前奏告道:“禀大行台,李、李从事不见了……” “不见了?究竟怎么回事?” 宇文泰闻言后便皱起眉头,一直在等待机会的属官皇甫璠见状连忙入前禀告道:“臣昨日使员往送营宿诸物,都水营地便已经空无一人。有见者道是昨日李从事入营后,因厌宿野,竟然率部擅出、往别处觅宿……” 宇文泰听到这话,眉头皱得更深,冷哼道:“之前寡少之众,胜行寒荒之乡,破贼巨万,伯山岂是贪图安逸享受之类!大阅进行数日,营物尚未足给,在事者调度不周,宜加自省。” 说完这话后,他便策马出营。而那皇甫璠却僵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冷风掠过、蓦地打了一个寒颤,然后才发现周遭同僚们多用怪异的眼神望着他。 “李伯山他少年锐气,如今行使在外,彼此职事不相牵连,皇甫兄又何必轻易触之?” 一名平日与之还算友善的台府属官见皇甫璠尴尬独立,走上前来叹息道:“人皆有自立之道,此徒本就不以年齿而称,我等循资在事者,宜且避之啊!” 0173 设防白水 > 寒冬时节,早起耍练一番武艺,归舍后再喝上一碗热气腾腾、软烂浓香的羊杂汤饼,李泰不由得感慨这才叫美好生活啊。 他这里都吃完了早饭,下属们许多都还没有起床。窝在河边吹了几天的冷风,吃住都是煎熬,好不容易有了舒适的住所,一个个都睡到了日上三竿。 李泰坐在庄园中堂里写了半天的计划书,睡的眼皮浮肿的下属们才陆续入堂。 待人员到的差不多了,李泰才又问起这段时间以来的行署事务。 行署创建未久,最近又只是围绕大阅事宜,倒也并不复杂。抛开大阅相关,唯一行署职内的事务就是白水县的池堰工程。 李泰昨天入庄的时候,便注意到白水庄园一部分耕地已经割划出去、并且白水县也已经将一部分编户转移过来。 最主要的人地矛盾解决了,白水县的池堰也开始动工。借助了渠盟的组织力,有两千多人于境用工,已经将池堰框架圈挖出来,但想要在明年春汛之前完工的话,人员投入还要加倍。 不过眼下境域周边民力主要围绕大阅使用,得等到大阅结束之后才能继续增加投入。这池堰修成之后,预计可以惠及一千顷左右的土地,白水的中下游也能进行通航,可以将陂塬山岭间的煤炭和陶土更方便的运输出来。 白水县境中增加的土地,李泰并不插手分享,但池堰的管理权则归都水行署。这就意味着白水这一河段的运力,都是归属李泰使用的。 之前的白水河道既宽且浅,并不适宜架设碓硙,可现在有了池堰分担泄洪,便可以在白水注入洛水的河段架设一区碓硙。有了这些碓硙便可以加工矿石,再加上运来的煤炭,便可以在这里造炉冶炼。 宇文泰之前给了李泰三防的编制,让他自己选择驻防地点,李泰便打算在白水设置一防。 白水本来就是洛水中游与下游的交界线,于此设防,便等于李泰在关中平原的北部边缘掌握了一支武装力量,对于沿河中下游的震慑力那是十足的,并能看管好军工厂、修建一個物储中心。 当然,他选择筑城于此也并非满满的私计,同样也有备胡防贼的考量在里面。 白水对岸的澄城郡北方,就是大片的山岭地带,名为梁山、即就是后世的黄龙山。梁山隔河对岸的便是山西的吕梁山,夹于彼此之间的黄河河段,即就是黄河龙门。 梁山与陕中一系列的山脉,又被统称为北山,地境之中同样分布着许多的稽胡,名为北山胡,是一股较之黑水胡势力还要更强的稽胡势力,甚至一度冲击西魏的华州河防。 华州的军队主要是沿河设防,以抵抗对岸的东魏人马,调度起来并不方便。 因此境域之中也需要一个乡团武装的集结地点,李泰设防于此可不是为的直捣华州老巢、顺便向洛水下游收保护费,而是为了震慑防备北山胡。 等到白水防城建造起来,以洛水干流为支点,可以随着势力的发展、继续沿着支流的石堡川等修筑戍堡坞壁,使得关中平原北部更加安稳。 至于其他两防,李泰准备安排在洛水的上游,眼下倒是还不必着急,毕竟洛水上游太荒了,就算先把人马组织起来,单单吃喝都是一个问题。 宇文泰虽然听取了他官监盐引的建议,但想要推行起来,必然也需要一个过程。 没有官盐盐引作为中介,开中法也无从实施,所以洛水上游的军事建设不必急于一时,先把洛水跟库利川河渠打通再说,正好有李穆蹲在那里给自己看工地。 所以接下来的重点,还得是在洛水下游统合力量,先搞三千人的部曲武装再说。 兵员的募取,李泰早有规划,趁着李渚生也在白水县督造池堰,便将之召来,着令他代表自己往左近郡县官衙进行沟通,大阅之后举行一场跨地域的治安扫荡,让郡县官员联络乡境豪强们、提供情报和一部分给养,清剿洛水两岸的水贼盗匪。 于此同时,他又吩咐吴敬义即刻出发,自此往南走告洛水沿岸堰埭业主,着令他们在新年以前捐输粮帛以督治河渠,并将此前没有向都水行署交付足量河鲜的堰埭一概拆除! 他最初的计划倒也并没有这样激进,是准备到了明年夏秋之交、水力正旺的时候再下手,但谁能想到去了一趟陕北突然就牛逼起来? 那就不好意思了,谁要不遵都水署令,那你只能算是水贼了,清理出来赶紧招商!有我李大都督坐镇,当然要让流域之内群众利益雨露均沾。你说你不是水贼,可怎么乡里都举报你呢? 他这里接连发布几条命令,下属群众们也都摩拳擦掌、准备要大干一场。随着李泰的权势增长,他们这些下属自然也都要水涨船高。???> 就算之前还有人不太能体会到权势价值,可是大阅开始后被人安排喝了几天的冷风,再跟李泰这个长官返回后的际遇对比,也都感触极深,主观能动性十足。 不知不觉,时间就到了正午,李泰正打算再去大阅会场溜达一圈,门下来告柳敏来访。 柳敏既是台府同僚,还是李泰的债主,他连忙出堂相迎,柳敏也迎面走来,先是转达了大行台的口令:“前者李郎戎行劳累,大行台特许你乡居休养几日、不必再参大阅,大阅之后随从归台即可。” “我刚要行营入参听命,何劳柳郎中亲行一程。乡居简朴、素席铺陈,郎中若无繁事相催,请一定要留此让我聊表谢意!” 李泰拉着柳敏的衣袖便往堂中引去,柳敏也并不推辞,与李泰并肩行入堂中。 彼此坐定后,柳敏又歉然一笑道:“之前营制规划有失周详,都水属员受苦不浅,我替此中在事者向伯山你道歉。你也历事台府,应该知道事务繁忙,尤其大阅当时,难免忙中出错,恳请体谅啊。” 李泰听到这话后叹息道:“我不知何员事此,但既然请柳郎中递言,可见在公虽然庸拙、在私却不失干练,让我无从迁怒。柳郎中既已发声,此事便算揭过,我若再据此发难,那就折损了与柳郎中之间的情面。” 这话虽然说得有点狂,但也给足了柳敏面子。按照李泰如今的势头,倒也够资格这么说。 回想今早大行台言及李泰时的表态,柳敏也不由得暗叹一声。严格说起来,李泰在台府中的履历尚且不满半年,但所拥有的恩宠与势位已经不逊于许多台府老人,甚至远远超过。 老实说就连柳敏心中都暗存嫉妒,更不要说皇甫璠那种早在夏州时期就追随大行台的老资历。 但也不得不承认,这少年的确是才性出众,本身能力已经不俗,又能敏锐的抓住机会,没有机会更能主动创造机会,也不怪大行台对其青睐有加。 就拿都水使者这个职位来说,早在大统初年,皇甫璠便曾经担任过此职,但在职位上碌碌无功,以至于在其任后、朝廷几年都没有再选任此职,实在是没有什么实际的价值。 如今李泰领任其人故职,也就难怪这皇甫璠会持一种苛刻挑剔的态度,原本以为可以趁着大阅时都水行署的失职拿捏一番,却不想李泰在陕北载功而还、恩宠更甚从前,也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柳敏此行虽不是为皇甫璠做说客,但李泰既然这么说,也让他心里很舒服。 彼此闲话几句,柳敏便又开口道:“伯山你受命督领乡团,军备上如果有什么困难,直言无妨。良器自当使于勇者,前者北州壮胜,也让我等助事者与有荣焉!” 柳敏除了台府任职,还兼做军火商,河东的盐铁之利算是让这些豪强们玩出了花。 “柳郎中即便不问,我也想择日拜访。之前支用的器械的确是让我受益匪浅,自当有所回报。请转告诸家,大阅之后遣员就乡,之前事尾了结一下。” 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李泰准备拨出一部分俘虏生口和牛马牲畜把之前的欠款还上,顺便再订购千人左右的弓刀器械,作为扩军的第一笔投入。 李泰这样的优质客户着实不多,内外军头豪强们要么自己就有军器工坊、自产自用,要么仗着势位人马而凶横无赖、赊欠不还。 李泰需求极大,又能信守约定,与之交易让人放心,柳敏连忙表态一定尽快将器械供给,就算自己没有时间,也会派亲信督办此事。 “莫非柳郎中将要外使?” 李泰听他这么说,便随口问了一句。 柳敏微笑颔首道:“承蒙主上赏识,选为祀使,巡使州郡纠察淫祀并禁绝邪法,不日便要起行。” 李泰闻言后便有了然,心知宇文泰是要对佛寺下手了,大阅已经聚集了这么多人马,当然需要大量的物料才能维持。只可惜宇文泰不让自己参与此事,只能错过这一大捞一笔的机会。 寺庙钱粮充盈,凡所经手自然也都能雨露均沾,柳敏也为自己这个新使职颇感高兴。 但见他喜孜孜的模样,李泰又忍不住一乐,出来混总是要还的,无非挨刀早晚,你们怕还不知大行台另一只黑手快要向你们河东盐池伸去了! 0174 手足相残 > 时间进入十一月,今年这场闹哄哄的大阅才算结束,诸州参阅的乡团次第返乡,但也由中挑选出两万军容、军纪尚可的人马自白水直戍河防。 依照往年的惯例,大行台也要亲往黄河巡视一番、进行防务调整,要到腊月乃至新年前后才会返回华州城。 李泰并没有跟随同往,而是留在了白水,主动承担了打扫场地等一系列的收尾工作。 今年参加大阅的内外军伍与乡团武装,数量直接突破了十万众,可以说是西魏立国以来都罕有的规模。若再加上配套的士伍役力,人马规模还要翻倍。 眼下距离邙山大败才只过去了不到两年,霸府便能进行如此大规模的人马调度,虽然过程之中混乱难免,但也足以证明宇文泰霸府在关西的统治尚算稳固。 等到主力人马跟随大行台离开,其他乡团人马回迁的任务便落在了后勤人员的头上。李泰主动率领都水行署的属员们参与其中,自然获得了欢迎。 今年朝廷吸取了去年大阅乡团解散后沿途袭扰乡里的经验教训,并没有直接发给资粮遣返,而是在白水周边设立仓储,限期供给物资。 这就逼得各方乡团不得不立刻起行,沿途也不敢逗留,否则可就赶不上领取返行的粮草了。 许多人马仓促上路,也因此遗留下数量不少的器物辎重之类。李泰早定准了京兆郡乡团,表哥崔訦还没率众离开的时候,他便入营几次打听归期。 等到京兆郡乡团一开拔,李泰就下令都水属员们拉着马车冲进营地里,赶紧收拾营中遗弃的废旧营帐、伤病牛马,以及各种木材,甚至人畜便溺废物。 下属们在这里捡破烂捡的热火朝天,而台府安排的士伍劳役们也随后赶来,但在见到是都水行署人员于此收拾后,便不怎么敢上前。 眼见各种废料装载了十几车,李泰正待率众离开,却见营地外有一群人正策马行来,连忙吩咐属员道:“运去白水庄暂存,谁来阻拦都不要应声!” 交待完这些后,他便上马作态要避开,跑出没有几里地,后方便响起了吼叫声:“李伯山,你不要跑!” 伴随这喊叫声的,是十几名中军甲士在塬上环绕堵截,李泰瞧着逃不掉,有点尴尬的停下来,回头望去,负责大阅收尾事宜的行台尚书陆通已经赶上来。 “伯山你引属员诸事,我是欢迎,可若要扰乱事情安排,那却不行!” 陆通打马行上前来,指着李泰正色道:“今秋大阅耗物实多,台府仓储尽空。诸营遗留的物料,全都要收捡起来以充仓实!华州北面诸屯,还要仰诸物料过冬。你都水行署人事简约,收诸物料何用?” “陆尚书何出此言啊?我怎会不知国用艰难,都水群众慷慨助事,怎么会中饱私囊!” 李泰闻言后便一脸正气的说道,心里暗叹这陆通是明显不如他弟弟前程远大啊,没有这点破烂、西魏政权难道还得垮台? 陆通听到这话后才神情一缓,着令属员将都水行署那十几驾大车接引过去,又对李泰说道:“台府处事公正,你这些车马稍后着员引回。知道你们下司也在事艰难,若非使令、不作滥征。” “有陆尚书此言,那我就放心了。的确还有一事要禀,恳请陆尚书能公正仲裁。” 眼见陆通转马欲走,李泰连忙上前拦下了他:“之前行署在塬上设有锻器的工坊,本不属于台府的使令。但有贪功者强征使用,至今都未归还,陆尚书能否发还?” “此事我并不知,归后问过经事者,再给你一个答复。” 陆通闻言后便摆手说道,李泰却一把握住他缰绳不让他走:“卑职旧曾台府参谋,明白府中事程闲剧有判,这样的小事未必能判于剧要,程式之中不免就会一推再推。只需要掌事上官一言而已,恳请尚书能施给方便。” 陆通见他一脸央求,顿时忍不住一乐,指着李泰便笑语道:“当时定策考成时,没想到自己有天会受制此规吧?” 李泰闻言后干笑两声,但还有几分要强的说道:“职随事转,内外之迁在所难免,唯勤于所在,不暇他顾。若来年内外易处,卑职绝不会在章程之内为难尚书。” “你这话,我可记下了!” 陆通自知李泰如今可是大行台的小宝贝,也犯不上在这小事上刁难,便点头说道:“我这里事务繁忙,你自寻掌事者讨还。” “口说无凭,尚书能否给一书令?” 李泰仍是继续纠缠,等到陆通有些不耐烦的抛给他一份手令,这才连连道谢,热情的欢送一程。 待与下属们汇合之后,李泰才又摆手道:“随我去收回咱们行署物资!”> 离开此处后,陆通率众在塬上巡视一番。 眼下在白水打扫营地的人员可是不少,除了直属台府的士伍役力之外,也不乏州郡所募民夫。 像李泰那种想要私自截留物料的情况也不少,倒也不是州郡官员们贪婪,实在是大家穷怕了。一场大阅耗使物料颇多,凡所相关的官司都库藏空空,大家也都指望着那些废弃物料回一口血,不至于一贫如洗。 陆通不是不体谅这些外司官员的辛苦,但就算台府要做回补,也得把那些物料统一收缴起来再作安排。 一番巡视下来,陆通听人诉苦颇多,被那些各述忧困的负能量搞得都有点头昏脑涨。 傍晚返回行营时,陆通便开始盘点今天物料回收的情况,但却在下属呈交的账簿中发现了许多弓刀甲杖的拨出记录,接收者则是都水行署。 “这是怎么回事?” 他提笔将那些拨付记录勾划出来,接着便问向属员。 负责仓管收支的官员入前略作查看,便回答道:“是依尚书手令,将都水行署器坊人物发还。” 陆通闻言后更加不解:“此事我知,只是发还器坊人与物,但这些弓刀甲杖却是内外诸军遗留,怎么也一并发给都水?” “这些器物就是归属都水啊……” 属官连忙又作解释道:“都水器坊为诸军修补器物,诸军遗留废器作为报酬。李从事持尚书手令并与诸军将主契书来此提领,卑职验看无误后,便给发还。” 陆通闻言后顿时一怒,心知是被李泰算计了,先将这些账簿留案不批,然后便出营率众直奔白水庄而去。 “阿兄,你怎来了?” 白水庄园门前,陆彦匆匆迎出,望着气势汹汹而来的自家兄长发问道。 “在职称官!” 陆通没好气的瞪了陆彦一眼,旋即又指着他怒声道:“我因何来,你会不知?你们官长何在,着他速来见我!” 陆彦面对自家兄长还是有欠底气,见状后脖子一缩,垂首小声道:“从事午后已经率员南行归署,阿兄、尚书你来得不巧。” “他诈取了台府库物,又能逃往哪去?今日领取的库物收存哪处?乖乖送回,我可以不再追究!” 陆通闻言更恼,策马便要往庄内冲去搜索,但陆彦却张开两臂拦在他的面前。 “尚书此言差矣!那些物料,本就归属我们都水行署,诸军将主留置营中以作报酬,只是不巧被台府役员先行收走,从事使员取回,怎么能是诈取!” 陆彦一脸正色的回答道,寸步不让于庄园门前。 “你们都水行署器坊多少匠力在工,不足一月光景,能收数千弓刀甲杖为酬劳?这种邪言竟出你口,我真后悔让你追从李伯山!” 陆通指着陆彦忿声说道。 “那、那些器杖只是废料,价值本就不高。器坊早被台府恶员无理征据,究竟使工多少,行署也不能知,唯共诸军将主补定契约才略知约数。是否超取,尚书需要查问诸军将主才可定论,怎么能一言否定?” 瞧着兄长一脸盛怒模样,陆彦虽然有点心虚,但还是壮着胆子将李泰行前交代给他的说辞转述一番,说话间胆气壮了几分,又昂首说道:“在事各司其职,尚书如果觉得行署行事不法,卑职一身置此,恭待锁拿。李从事却不会任由下属被人强权欺压,来日必然争论于台府,还我以公道!”??? “李伯山因何留你于此,你难道不知?你是要气死我……” 陆通见自家兄弟一副势不两立的模样望着自己,又是气不打一处来,翻身下马、抬腿便踹。 “知道,但我倍感荣幸!从事知我不会因顾私情而屈从强权,所以留我……嘶,阿兄,我没错、我没……你后悔让我追随从事,但我却后悔之前不该弃众归来!不是因为贪功,只是懊恼没能共事壮行。西土少壮不乏,能如从事勇而敢当者几人?哪怕那些军门子弟也逊之远矣!” 陆彦被踹的吃痛抽气,但还是不肯认服,仍自大声辩解:“军资器杖,自当付给勇者使用杀敌。我们都水行署又不是伏案闲客,凭什么不给使用?从事说的没错,勇敢进取、不拘小节,就是为的让你们这些小觑少壮者刮目相看!” 0175 捉贼当场 > 且不说在白水庄园手足相残的陆氏兄弟,李泰率部返回洛西行署后,便立刻让人从商原庄里调取一批物资过来,作为白水防城的起步资金。 部伍扩编就急而不就缓,越早掌握一支可观的武装力量,就能越早因此享受到相应的权力和利益。 李泰倒是很想公私分明,或者花朝廷的钱办自己的事,但关西霸府的大环境不允许啊。霸府能够给予的,只有一部分政策和势位上的照顾,更实际的支持则完全没有。 不只李泰这种热衷营建自己势力的人,就连许多台府的属官们,其实也都维持着一种毁家纾难的状态,用私财填补职事内的财政缺损,从而维持政权的正常运行,让自己所拥有的权力存在并继续发展。 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东西魏的对抗并不只是高欢和宇文泰两人之间的对决,起码在西魏这方面,虽然有着政权的先天不足,但其统治的深度和广度是东魏政权所达不到的。 就拿李泰自己来说,如果他在东魏或在南朝,是绝不会无私到自掏腰包去做一些需要官府承担的事情,一方面是其他两个政权权力结构没有这么大的自主性,另一方面就是还有其他的方法和途径去钻营达成。 可是在西魏,从官到民都穷成一副逼样,白水捡点破烂都那么多人盯着,你不舍得出钱,你的权力就没有立足之地、就无从伸展。 今年李泰自家庄园的经营势头还算良好,中间虽然经历了贺拔家兄弟这一波折,但在宇文护出面下,李泰也不需要有实际的付出。 至于从河东人家购买的那些军械,则就用陕北一战的一部分战利品交付,新一笔订单则明年给付。所以今年李泰自家的产业,预估可得盈余折绢合计三万多匹。 这已经算是一笔极为可观的财富,如果是在太平世道,李泰甚至都可以解甲归田、躺平享受人生了。 可偏偏在此乱世,想要保护财富就必须要掌握权力,而想要掌握权力,这点钱仍是杯水车薪,需要继续努力。 还在行途中时,李泰便已经着令将要在白水修筑防城并募取乡豪部曲为兵的消息扩散出去,再加上配合郡县清剿盗匪的计划,等他回到洛西行署时,已经有许多乡豪聚集在此,想要探听更多内幕并参与其中。 李泰接待了一些乡里豪强,告诉他们自己职责所在,原则上只能管理洛水河渠沿线的人事,并没有资格直接募取乡里人物。 但如果这些人能加入渠盟,并将部曲编作渠户,他们才可以加入李泰所主持的白水防军备武装中来。 之所以要加设这样一层障碍,第一自然是为了避免与地方官府发生直接的冲突。 李泰虽然不怕这些地方行政长官,可也不能沉迷于跟他们之间搞什么乡势权力斗争,搞一个面子上说得过去的理由,给彼此一個台阶,即便产生什么冲突也有缓冲的余地。 第二自然是要加强渠盟的乡土影响力了,渠盟组织越庞大,对乡土渗透就越深,李泰手中的权力也能有更多维度来维持。就算哪天他因为职务的调整不能再沿洛水称霸,也可以通过渠盟维持其掌控力。 对于那些乡境豪强而言,如果只是单纯的好奇询问,有没有渠盟这一障碍,他们实人实物加入进来的可能也不大。如果本身便热情满满,那加入渠盟也不可谓之障碍。 之前的渠盟还是建立在互惠互利的乡情乡律基础上,发展势头已经不差。如今更有了李泰手中的权力作为背书,一时间加入者更是激增。以至于李泰不得不单开一条生产线,用以印刷渠盟中的人事籍册。 得益于乡情的踊跃,渠盟很快就呈交了一份千人的名单,用以募士扩军。李泰又在贺拔胜旧部中挑选了几名精熟行伍编练的老兵进入渠盟担任掌事,主持招兵扩军事宜。 至于他自己,则抽身出来简备礼货,返回华州城拜访独孤信。 独孤信在华州城的府邸毗邻贺拔胜旧居,原本不是的,但独孤信今年返回参加大阅时,让家人安排迁居此处。 李泰登门拜访的时候,宅邸还没有搬迁整修完毕。 左近并没有规模足以住下独孤信众多家眷部曲的大宅,因此这座宅邸是由附近数座宅邸拼接而成。庭院中堆积着各种物料,并有许多人昼夜赶工。 独孤信年前还要返回陇边,因此没有跟随大行台巡察河防,留在华州城内享受一下与家人欢聚的时光。> 李泰刚在前堂坐定未久,独孤信便阔步入堂,不同于在外见面时的一丝不苟,家中的独孤信穿着随意,一身燕居的青色内袍、外面罩了一件垂及地面的羽氅,看起来潇洒飘逸。 “抱歉了,伯山。刚才在内抱弄户里新添的小物,不防被弄污衣袍,你也不是陌生客人,便如此来见。” 独孤信抬手示意起身见礼的李泰坐下,神态轻松随意,大概还沉浸在刚才逗弄儿女的温馨中,面对李泰时也亲近了几分。 李泰听到这话则就不免浮想联翩,他知道独孤信的继室崔氏年中时生下了一个小女儿,即就是后世的独孤伽罗,还派家人送来一份贺礼。 此时听到独孤信抱怨被这小女儿尿脏了袍服,李泰顿时心里暗乐,心道你还是对这小女儿好一些吧,未来你家家道中落时,全靠这小女儿才又拉扯起来。 两人在堂闲话几句,堂外不时传来匠人用工的嘈杂声,让独孤信自觉有些尴尬,便起身道:“新宅迁居,诸多不适,实在不是待客的好地方。乡里恰有别业靠近伯山你的乡居,可愿同出游猎一程?” 李泰闻言后连忙也起身笑语道:“不告来扰,自当客随主便。” “那你稍待片刻,我入内更换骑装。” 独孤信丢下这一句话后便走出厅堂,直往内宅而去。 李泰在外堂等了小半个时辰,独孤信才又返回,整个人衣着装扮已是焕然一新,不说那英挺华丽的袴褶披袍,就连头发都打理得油黑发亮,可见偶像包袱还是极重,出一趟门都要收拾得板板正正。 重新恢复威严气度的独孤信脸色却不甚好,先抬手示意李泰再稍候片刻,自己则指着家奴一通训斥。 李泰有些好奇究竟什么事搞得独孤信大动肝火,但也不好凑上去细听别人家事,只是有些尴尬的站在原处,踮着脚尖踢碾地上的落叶。 “让伯山你见笑了,家中没有主人仔细管教,家奴竟然管失了我的爱物,实在是让人气愤!” 又过了一会儿,独孤信才余怒未已的走过来,手里则握着一个造型精致的犀牛皮刀鞘,有些心疼又有些无奈的说道:“若是别物还倒罢了,但那柄旧刀是我早年在河北时访请名家打制的宿铁宝刃,器性坚锐,随身多年。年中赴镇时情伤恍惚,不慎留在家中,却不想竟被遗失……” 听着独孤信絮絮叨叨的抱怨,可见对这柄宝刀遗失的痛心,能被他如此惦记惋惜的自然不是凡物,但李泰却在这絮叨声中隐隐感觉有些不妙,不着痕迹的抬臂压在自己佩刀刀柄处并微微侧身。 “唉,宿铁之法唯河北有见,关西却罕有见闻。更何况我那宝刀相随多年,已经是物通人性,当年寓居江东时,梁主赠给犀皮一面,我亲自裁剪制成刀鞘。如今容器还在,刀却无踪了,让人睹物伤怀,送给伯山你……” 说话间,独孤信将手中那犀牛皮的刀鞘递向李泰,并视线下意识的转到李泰腰侧,这一瞧视线便有点定定的,眉头微微皱起,好一会儿才将视线转望向李泰脸庞,欲言又止。 来到这个世界以来,李泰也经历过许多让人尴尬的情况,但唯独这一次,竟让他有种近乎社死、根本不想去面对的局促不安。 看独孤信这样子,明显是认出了自己的爱刀,尽管自知已经是徒劳,李泰还是尽量侧身用胳膊遮压住刀柄,有点不好意思去看独孤信。 彼此间无言僵持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独孤信拿刀鞘戳了戳李泰的肘弯,没有再询问更多,只是沉声道:“收下吧,犀皮润器远胜俗革,不要养废了名物。” 李泰尴尬的点点头,抬手接过这犀皮刀鞘,将佩刀从那牛皮鞘里抽出换上,将要扣回腰际的时候,才醒悟过来捧刀向独孤信略作示意。 独孤信只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干咳一声后才又说道:“前功倒也不辱赠物,继续努力。此类名刀我还有很多,不唯一物常使。” 说完这话后,他便着员将马牵来,翻身而上、策马出门,待至隔邻贺拔胜故邸才停下来,望着那半合的大门若有所思。 等到李泰和独孤家部曲们赶至时,独孤信又凝望李泰一眼,旋即便一指那大门道:“此间防卫怎么这样松懈?不知娘子于户礼居?调使一部人马过来,昼夜不准离开!” 0176 射猎酬甲 > 华州城内外勋贵云集,城池内外纵马驰骋、闲游浪荡者不乏。 独孤信年轻时已经是最拉风的仔,人到中年权势更盛,俊美之余更增雍容,麾下部曲们也皆鲜衣怒马,策马行上大街,炸街效果满满,很快就吸引了许多群众追从围观,道左高声问候者更是络绎不绝。 独孤信这会儿心情有些欠佳,对诸问候声大多不做理会,双唇微抿、剑眉深蹙,高冷的让人望而生畏,以至于许多打算追从伴游的权贵子弟们都望而却步、不敢追随。 但还是有许多人望着这一行仪仗议论纷纷,满是自豪的感慨道:“独孤开府不愧是咱们北镇门面,如此威容气度,真如天人一般!随从那些河西大马,也真是让人羡慕啊,不知何时能在关内市上寻得?” 也有人注意到了队伍中的李泰:“独孤开府身后那英俊少年是谁?瞧着有些眼熟,但却想不起是哪一家儿郎。虽然不比开府威重,但也让人醒目难忘,怪不得被独孤开府引作近从……” 李泰在西魏官场上倒也时名不小,但所来往的多是时流老子辈的,日常生活交际倒是存在感不强,可以说是高调做事、低调做人。 如今的华州城里,倒也谈不上有什么稳定的纨绔圈子可以交流资讯,那些从祖上就阔起来的人家,往往定居于长安,这些尚未入仕的新贵二代们,对李泰便有些陌生。 但他也的确有能让人过目不忘的特质,还是有人一眼就认出来:“那少年名叫李伯山,关东来的新客,之前是贺拔太师的门生,所以被独孤开府优厚关照。” “这已经是旧闻了,李伯山可不是什么仗人势力的俗流少年,故太师家业相托,贺拔家子弟都要仰他生活。月前大阅,他更得授大都督,年龄虽然不大,本身的势位却已经让时局老人们望不能及!” 有消息灵通的人大声卖弄自己的新知识,周遭人听到这话后不免惊疑有加,远远望向李泰的眼神则充满了羡慕。 北镇子弟崇尚事功权势,李泰这样的存在对他们而言简直就是人生美满的目标、少年得志的典范。 诸种议论声不免传到队伍里,这些看客群众们也不觉得当面议论别人是失礼,语调声不作收敛,甚至还有人指着李泰喊话让他来个跃马大跳。 李泰听到这些议论声,窃喜之余也是不免有些羞涩,毕竟心情还没有从刚才的尴尬中缓过来,不无心虚的侧向打量一下独孤信的表情。 独孤信则是目不斜视,一路打马自南面城门驰行出城,待到城外后,他才回望李泰一眼说道:“未知李郎在城中人望居然不浅,稍后行猎时可不要留力,尽你所能,勿负群众所望啊!” 这话乍一听来,像是长辈对晚辈的随口鼓励,但在如此气氛之下,李泰却品味出了一丝火气,便低头干笑道:“看客不审是非,传言难免虚夸。若非从游开府,群众未必知我……” 独孤信却仿佛没有听到李泰的话一般,直向他腰后瞥了一眼然后又说道:“原来是有刀无弓,这也不算什么,我家世代牧马的镇民,自然不缺良器使用。来人,赠给李郎一弓!” 这话就带上一点情绪了,李泰只在心里暗叹,你家世代是啥跟我也没有关系,我家世代是啥也不是我能选择,怎么说着说着还要情绪上脸了? 这话他也只敢在心里念叨,倒是不敢再刺激独孤信,在独孤信的注视中接过其部曲递来的马弓、胡禄,一并挂在了后腰上,并又说道:“长者驱使、不敢推辞,从游献丑,盼能容拙。” “是拙是巧,不必言之过早。是狂是谦,人眼自有分辨。” 独孤信又说了这一句,眼见大道上有骑士队伍向此而来,便拨转马首往华州城西而去。 初冬时节田野萧索,离城十数里外,视野中风物更显荒凉。 野地中不乏游猎的队伍,独孤信一行气派十足,尤其吸引眼球。有人远远的避开,不敢打扰强势贵人兴致,有人则号令家奴散开寻找猎物,并向独孤信一行前方驱赶以助兴。 嗖! 一矢飞出,直将一只略显肥硕的奔行狐兔钉死在地,左近群众们见状纷纷拍掌喝彩,大赞开府神射。 独孤信嘴角挂着笑意,略显矜持的向左右摆臂示意,并抬手指了指张弓欲射的下属们,却将视线望向李泰。 李泰自知他是被针对了,只能握起弓来抽出一箭,箭羽搭弦后略作瞄准,飞矢直向数丈外奔行的一只野兔射去。 箭一脱弦他便暗知不妙,弓是远比刀槊更加亲密的武器,手感上差之毫厘都能带来极大的影响,于是他又下意识勾出一箭继续引弦。> 果然前箭劲力用猛,直接射中那野兔前方数尺,溅起的土砺草屑崩砸在兔头上,吓得那野兔蹦起尺余,随后一箭由后穿出,将那野兔贯穿箭中才又深插在地面里。 左近喝彩声更加响亮,距离最近的独孤信部曲们却未发声,只是纷纷望向自家主公。 “不错,虽非一矢直中,但连矢需要技巧更精。” 独孤信微微颔首,抬手示意部曲入前去捡回猎物,才又对李泰说道:“男儿在世,可以懒散不学,但不可以痴愚无术。之前虽然相见几次,但我仍未想通故太师何以独宠李郎?今见你技,才算差有体会。 居安难免志堕,尤其你等膏梁子弟,常常不能敏感谋生,短于乱中求活,虽有繁荣之表但却经霜必凋。安逸享乐是人性深植的劣根,李郎你能不以守冢自美,需要忍受常人加倍的艰辛,能有这样的技力,更值得欣赏。” 李泰一路上被针对下来,总算再从独孤信口中听到几句夸奖,一时间竟有些受宠若惊:“道共陆沉,感危知困乃是人间通识,贼臣猖獗、未可说之以理,王业西狩、唯是以力匡之。 独孤开府等人间道义表率尚在勤于王事、不肯守故勋而意享乐,晚辈等得庇此中者岂敢安于闲乐,力守奋进、不负伟功才是立身的本分!” 独孤信听到这话后略露欣慰之态,又指着野地中那些逃窜的狐兔猎物说道:“人间巧辞者不乏,但若要知人,则必观行。大行台兵符授你,但想知你应该扩部乏用。 我不会恃长强驱,今日在野射获一物,便赠你一名精兵甲马器杖!言掷于此,群众作证,能得多少,那便看你技力如何了!” 李泰听到这话,顿时喜上眉梢。他这次赶来拜访,正是为的此事,原本还在担心独孤信或会因为之前的事情而心存芥蒂、不肯再资助自己,却没想到居然明码标价,不给自己射出几百个具甲精锐的武装,对得起独孤信给的这個机会? “此间猎物不多,转去别处人少地境。你等收起弓器,不要让少辈误会我性情吝啬、设阻刁难。” 独孤信见李泰跃跃欲试,便又对下属部曲们吩咐道。 于是一行人便离开这已经不知被人围猎多少次的郊野开阔地带,转向西面的商原坡岭而去。只是独孤信人气太高,仍有许多人引众跟随上来,前前后后聚集了上千人马。 李泰这会儿却无暇顾及其他,一手握弓、一手捻箭,野地里凡有风吹草动都在第一时间望过去,唯恐错过任何一个猎物。 因为有了实实在在的激励,他的射箭水平也是直线上升,开始还有几箭走空,但渐渐的手感上来了,基本上都是每矢必中。心无旁骛下,手探入身后胡禄却摸了个空,才发现已经射取了二十多个猎物。 “要不要休息一下?” 马弓虽然质软省力,但几十箭射下来对臂膀也是一个不小的负担,独孤信见李泰右臂已经有些颤抖,便在一边开口说道。 李泰不暇答话,抬手摆了一摆,接过一个装满箭矢的胡禄替换过来,转又策马入前寻找新的目标。 独孤信见状后摇头一叹,转头望向周遭看客们说道:“此员名李伯山,是我一名相善的晚辈、也是台府一员新秀。今日趁闲游猎,考校一下他的射技,请诸位稍忍游兴,帮助此徒驱物于前!” 众人闻言后轰然应诺,继而便在山野间散开,很快便有许多猎物被从四野驱赶过来,李泰也不需要再劳神寻觅,只要引弓射向前方。 独孤信开始还是兴致盎然的欣赏着李泰射猎,可在见到拾取的猎物越来越多、而李泰却仍如一个人形的炮台不知疲倦时,脸上轻松笑容便渐渐收敛。 “可以了,停下罢,不准再射!” 眼见李泰体力渐渐不支,从马上到了地上、身形都变得摇摇晃晃起来,却仍不肯停下,独孤信终于忍不住走上前,劈手夺过李泰手中的弓,托扶着他叹息道:“儿郎虽勇,但也不可亢进不止!三百甲马器械,明日送你庄上,少不足以表意,多我也拿不出!” 一口气劲泄下来,李泰站都有点站不稳,胳膊更是垂在身畔几无知觉,但也明白他就算射到两臂脱力报废,这一天也射取不了三百个猎物,连连点头道:“多谢、多谢独孤开府……” “技力有短,情义却长。小子游戏尚且这样顽强,来年赴阵若被人俘夺宝刀,我饶不了你!” 独孤信将李泰推给他入前搀扶的部曲,望着那佩刀有些吃味的狠声道。 0177 将门知礼 > “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这么多杂声?” 内堂里,妙音娘子抄写完一段佛经,瞧着那略失端正的字迹有些不满意,便抬头皱眉发问道,只觉得是环境的嘈杂影响了自己的发挥。 一旁侍墨的婢女雀儿闻声后便回答道:“上午时主公安排一部卒员入宅守卫,正在收拾前院住处。娘子觉得吵闹,我让他们别时再做?” “我又不是宿在荒野,住在城里哪用得着那么多家丁!” 妙音娘子闻言后便又说道,对此也并未在意,瞧着案上书稿有些丧气:“怎么别人写字就可以端正美观,我总觉得吃力?轻轻一支笔,持在手里却沉重,那些书写美观的人,背地里不知吃了多少旁人承受不住的辛苦啊!” 婢女自知娘子所言者谁,怕被娘子羞恼训斥,索性不接这茬,只是说道:“主公安排人事,倒也不是为的娘子需不需要,只是关心。为了能就近关照娘子,就连家院都从别处搬入,户里谁也不敢再冷落娘子,等到娘子归时,又可以安心住在一处了!” 自家娘子名义上出继、在外居丧,其他下人们自然不敢疏远冷落主人,但她们这些近仆却没了往年可享的优待。 主公此番回家,对娘子爱意更胜以往,其他家奴们对她们这些近人也都重拾尊重,小婢女讲起此节自是非常高兴。 “我也没觉得被冷落,别人总有事情忙碌,哪有太多闲时常常相见。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样的动人话语,若干达摩他必然是说不出,肯定又是别处听到某人有感发声!” 妙音娘子自顾自念叨着,不无苦恼道:“我想把这话写下来,但自己笔迹太拙了,怕是表不出言辞中的情意……” 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的对话自然不能维持长久,婢女干脆闭上了嘴巴,将娘子练字的经书、法帖小心收拾起来。 “阿姊、阿姊你在不在?我今天寻到了好物,忍不住要向你炫耀一下!” 门外传来呼喊声,过不多久,一个胖乎乎的孩童走进来,正是妙音娘子的同母胞弟独孤善,身后还跟着两名家奴,各自手提一個食盒。 妙音娘子闻言后也有些好奇,起身便迎上前去。 独孤善却是一脸的得意,手臂虚张着不让阿姊靠近,等到家奴将食盒摆在案上,才两手叉腰道:“阿姊你早前让人送吃食回家却不肯多给,引得兄弟们争抢,你也不肯说哪里寻来。我还以为有多珍贵稀奇,今天见到了就送来这里让阿姊你尝一尝!” “我还道什么事情,原来说的是这件事。一定是你这馋物让人入市高价买来的,但外面能见的跟我这里相比都是劣品,我才不会觉得稀奇!” 妙音娘子听到这话顿时没了兴趣,归席坐定后不无自豪的说道。 “阿姊你说错了,还真不是外面市上买来!” 独孤善凑上前,小心翼翼打开食盒,一脸卖弄的说道:“有个访客今天登门,送来许多的食料,有些是阿姊你早前让人送回家的,但盒中这物,怕是阿姊你都没有见过!” 等到食盒打开,露出里面堆了满满一铜盘的食物,妙音娘子搭眼一瞧,顿时一脸惊喜:“这酥山……李伯山今天来家做客?哼,他竟不来见我,眼下还在不在?” “阿姊你怎知名?你以前吃过……阿姊你才贪吃,居然不让人送回家里!我却还记挂着你,忍得几辛苦才留下这一盘,赶紧给阿姊你送过来……” 独孤善闻言后先是惊诧,旋即便伤心起来,只觉得自己的深情被阿姊辜负,见到好物来同阿姊分享,却不想阿姊独居在外、每天都在吃独食! “废话真多,我问你还没答我呢!李伯山他还在不在?他来做客,同阿耶说了什么?” 妙音娘子对这吃食不感兴趣,推了自家兄弟一把继续追问道。 “我知李伯山是谁?我又不认识!每天访客那么多,我又不在前堂待客!阿耶他都出门去了……你既然吃过,那就不用再尝,我全都吃了!” 独孤善仍是一脸的忿态,抓起铜勺戳了一大块便要往嘴里送,却被阿姊劈手打落。 “这么冷的天,吃什么冰凉物!我尝的时候还在初秋暑中,别人入户来做,送去家里早融化了!” 妙音娘子在自家兄弟面前甚有威严,劈头盖脸训斥几句,直将食盒掩上并抱怨道:“李伯山他也过分,难道不知家里许多小物贪吃甜食?还要送这么多违时的……”> “哇、哇……阿姊你偷食,还不准我吃!宾客送来我家的,凭什么我不能吃!我偏要……” 独孤善小眼一翻,眼泪都要掉下来,抬头瞪了一眼阿姊,却又胆怯的低下头,看到掉落在案上的酥山,又心疼又气恼,撅着屁股就要舔舐。 妙音娘子弯腰一把将这小子拉出半丈远,才又对婢女说道:“取一些糖蒸酥酪过来,这小子要馋疯了!” 两姊弟还在这里扭打争执,婢女忙不迭跑出堂外,不多久端回一银碗的酥酪,独孤善这才消停下来,抬手接过银碗一边往嘴边凑,一边仍自忿忿道:“莪就不信这酪浆能比酥山更美……再来一碗!” “没了,好物也不能多吃,瞧瞧你肥成什么样子!户里都是这种圆物,能不让那些登门做客的俊士嘲笑?” 独孤善听到这里小脸又是一垮,低头舔了舔碗沿又忿忿道:“我再肥胖也不是阿姊你喂养起来的!阿姊你变了,之前不会这么藏私,已经不是我的好阿姊……我得留下来,不准你再变坏,我现在吃了,但一会儿又要饿了!” “只准再吃一碗!” 瞧这小胖一脸别扭的坐下来生闷气,妙音娘子也有些无奈,见这小子闻声笑起,便又瞪眼道:“可你得回答我的问题!” “回答、回答!可我回答什么……是了,那客人走啦,同阿耶一起出门的。阿耶还生了好大气,听说是因为宝刀被人管丢了。” 妙音娘子听到这话后,小脸顿时变得有些不自然,忙又追问道:“阿耶他很生气?那、那李伯山来时,他有没有佩刀?阿耶有没有责问他?” “我还在内宅抢吃酥山呢,哪里知道!” 独孤善乐呵呵捧起婢女盛回的银碗,这一次小口细啜起来:“啧啧,阿姊你这里好物真是不少!不如我就搬过来罢,我总是你亲弟,在这里、在家里也没有分别!” 妙音娘子却懒得再搭理这吃货,只是唤来小婢女道:“我不是让你再寻一把类似的放回……唉,这也不怪你,只怪阿耶太精明!那柄刀他可喜欢得很,若因此误会迁怒了旁人,以后怎么好再相见?” 她在这里坐立不安,一直等到傍晚天色渐黑,仆妇来告主公已经归邸,忙不迭起身拉着还在念叨要留下吃晚饭的独孤善行出,从两宅相邻的侧门往自家去。 前堂里,独孤信瞧瞧部曲们带回的那些大大小小的猎物,却没有满载而归的喜悦,只是忿忿道:“着令厨下仔细治庖,一点都不准浪费!老子使了重货换回这堆杂物,一定得细细咀嚼记住滋味!” 说完这话后,他便负手往后堂行去,刚刚走到廊外便见自家小娘子气喘吁吁小跑过来,脸色顿时一沉,不待这娘子发声,便沉声道:“哪怕在户里,身为女子怎么能这样全无仪态?” “对、对不起阿耶,我只是、阿耶还……” 妙音娘子自知理亏,闻言后忙不迭放下提在手中的裙摆,小心翼翼试探发问。 独孤信却又一瞪眼,摆手道:“回去!虽然已经出了热孝,但迁居到这里,不是为的让你任性忘礼!我家虽然门第不高,但也自有规矩!人前人后,尤其不能让某些厌物觉得我门风不谨!” 妙音娘子见父亲板着脸似乎动了真怒,也是不敢任性,垂首低应一声,转身小步行出此宅。c0 后堂夫人崔氏听到夫主怒斥声,便也连忙走过来,还未及开口,便先被独孤信瞪了一眼。 “今早受训的家奴,赐物安慰一下,并管库的奴员,一并发往乡里别业安置,不准他们再留宅中!” 崔氏自知独孤信午前动怒的事情,刚才妙音娘子还突然回来找到她欲言又止,隐隐约约猜到一些事情,便小声道:“是小娘子私取夫郎爱物?哪个孩儿不犯错,耐心说教……” “我要怎么说教?你知她把我刀送给……唉,这件事不准再说、不准再问!西宅那里,禁止一切闲人出入,让她安居堂内全礼!” 独孤信叹息一声,有些怒其不争的吩咐道。 “这太苛……” 崔氏话还没有讲完,独孤信便冷哼道:“难道人间只许你们名门旧户恪守礼节,我镇兵家不配?若非、若非……总之,那小子敢这么想、存心轻侮,我砍了他!” 崔氏不明就里的被迁怒一通,但见独孤信真的愤怒不已,便也连忙点头应声道:“现今共居一处,夫主请放心,妾一定守顾住户中礼仪。” 0178 情义深长 > 有的事情,只要不细想就会过去,想也没用。 李泰昨晚被人抬回庄里,倒头便睡,晚饭都懒得吃,一觉睡到天亮,两臂仍觉酸痛难当。若非平时勤练不断,今天起床只怕都难。 昨天具体发生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但还记得独孤信答应要送给自己三百人的甲马器杖。想到这点,他又浑身充满干劲,起床吃早饭的时候还忍不住嘿嘿傻乐,看得旁人心里直犯嘀咕。 商原庄里有大食堂,凡在庄籍者早晚供应两餐,这并不属于李泰这个主公的义务,而是庄上做工的福利。 最早跟随李泰来到商原的那一批士伍多数已经婚配,成家之后庄上便发给住房,做工都给酬劳开支。庄上也都保护他们的储蓄资产,不作强征。 除了没有入籍官府之外,他们的生活也同一般的自由民没有区别,甚至由于庄园提供的保护,要比一般的均田户更有生活保障。 当然,李泰也不是什么道德高尚的理想主义、追求打造什么乌托邦生活,这些荫户们每季工分支算的时候,要扣除十分之一来维持庄园的运作和公共开支。 同时庄园还有一项规定,那就是不准庄人在外消费,商原赚钱商原花,一分别想往外拿。只有这样,才能发展扩大庄园的各项产业,以内需作为基础,逐渐的向外发展。 如今以商原为中心的工坊产业已经达到了将近二十种之多,基本上涵盖了衣食住行等方方面面。有的发展势头良好,有的则仍只能满足庄园自身的需求。 商原庄面积二十多顷,各种工坊与商原大市已经占地过半,耕地则被压缩到几近于无。到了今年,则只留下一顷有余的土地,用以种植花卉、草药等高经济价值的作物。 如今整个华州、乃至于偌大关西,大概也只有李泰这座庄园是脱离了农业生产、以各种手工业生产为主。 当然在没有绝对实力前,完全脱离农业生产也是非常危险冒进的。 更何况如今商原庄人口进一步激增,乡里荫户加上迁居过来的贺拔胜旧户,在籍的庄户便已经达到了一千多家,睁眼便要面对几千人的饮食生存问题,压力可谓不小。 除了洛水碓硙的粮食加工收入之外,商原庄还跟左近乡户长期签有购粮协议。李泰通过公私置换,又在都水行署的公田里划出五十顷良田由商原庄租种。 单单眼下,商原庄便储有粟米、小麦并诸杂菽将近八万石,乡里还有三万多石的订单在陆续交割。哪怕部曲规模达到一万人,维持到明年开春也绰绰有余。 想要维持扩大庄园的产业规模,周边环境的配合也是必不可少的。 像去年李泰明明有大纺车这一利器,但却连基本的原料采购都达不到生产需求。指望庄园自我生产、自给自足,那得拖到牛年马月才会有显著的提升。 今年李泰乡势大涨,起码在武乡郡境内的豪强诸家,谁也不敢再瞪眼不给他面子。 龙首渠修成后,按照渠盟的统计,单单在武乡郡境内增加的冬麦种植便增加了两千多顷。按照亩收三到五石计,这就是直接在郡内增加了几十万石的新粮收入。 冬麦的种植是晚秋前后晾地播种,这一时节关中一般河渠枯竭,就算小麦对水需求不算太大,但也总会需要。播种之前如果不能充分润地,收成就会大打折扣。 来年收成往往在四五月中,跟春谷的播种无缝衔接、甚至还略有重叠。小麦越冬又要面对天时气候减产的风险,再加上加工不易,因此在关中往往作为备荒之粮,不是主要的种植作物。 去年整個武乡郡冬麦的种植只有七百多顷,这是郡府的汇总数据,并不包括豪强不作课税的荫庇土地,但即便再加上一倍,也是不足两千顷。 但是今年随着龙首渠的修建,单单增种的面积就达到了两千多顷,足见水利环境对农业生产的推动力度之大。 这两千多顷新增的冬麦种植自然不是李泰的,看似跟他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可增加了这么多小麦,加工环节呢?如果只靠农户自己舂碾,那明年几个月的农忙都不用做别的了。 所以水利碓硙的需求就会激增,而这恰好就是李泰的职责之内。趁着今冬沿河碓硙肃清一番,到了明年不能搞到十万石增产的粮食,都算白干了! 有句玩笑话是脑残会把对手拉到自己的智力范围内以经验取胜,对李泰同样适用。> 他在权势上当然做不到一手遮天,许多郡县和豪强的职权与势力范围他都插不进去手,那就只能把大家的需求引进我的职权范围之内。 权力只有在动态的博弈中才能体现彰显出来,蛋都没有的太监能够把持朝政,不在于他本身真有多强,而在于他的位置可以掐上拿下。当然,李泰是有的。 李泰比较反感的,就是时下大庄园自给自足的庄园经济,欠缺物资的交流、财富的流动,极大的压缩了可操作空间。 虽然他现在也大步走在这条道路上,但不妨碍他向别人动歪心思,毕竟他的庄园工坊是需要一大批原料供应商。 关西商贸之所以不兴盛,根本原因还是在于时局长久的动荡不安、荒野之中盗匪横行,没有一个长期稳定的环境。甚至一部分军头豪强,偶尔都会客串盗匪。 李泰之前面对这种状况是有心无力,一朝得势便把清剿盗匪摆在首要位置,起码保证洛水流域内人与物可以畅通无阻。 独孤信的确是人如其名,李泰吃完早饭不久,所许诺赠送的第一批军械便被运到了商原庄上。 押运物资到来的是老熟人李屯,见面先作几声恭维,然后又指着身后那些大车说道:“主公着仆转告郎君,部曲多居陇右,关内积储不足。因知郎君扩伍急用,先行送来一批,余者等到归镇之后,年前必定送来!” “请带我多谢独孤开府,开府任重劳远,竟还如此牵挂我的小事,来日起行赴镇时,敬请告知一声,一定长送再谢!” 李泰握着李屯的手,一脸热情感激的道谢。 这第一批送来的军械,包括有五百柄战刀与弓械,马槊三百支,当然都是制式,虽然比不上李泰所用的高敖曹故槊,但也精良足用。甲胄兜鍪两百余,多是两当铠,马甲也有两百多具。 至于马匹,则是三百匹尽给,清一色的河西良驹,那神骏姿态让人看起来就觉得血脉贲张。弓弦、胡禄、砺石、毡裘、鞍辔等等杂物也都一应配给,数量远远超过了三百员数。 李屯一边陪着李泰点收军械,一边不无感慨道:“主公对郎君的确是厚爱有加,虽然向来都以慷慨称、常有施赠,但如今次豪赠者却也罕有。今秋入参大阅,随携战马多数奉上,还是从随从部曲调补这些良驹……”??? 他说这些倒也不是为了炫耀,只是这么大的人情送出去,即便不是自己的、瞧着也倍感肉疼,总得让收礼者明白其价值和意义。 李泰闻言后便也连连点头道:“情义深长,虽然不以物量,但若不是关怀备至,又岂会不惜物力?此番重恩,伯山没齿难忘,唯忠勤奋勇、盼能早日成为独孤开府道义后援,不负此恩!” 这么多的甲马器械,许多累世经营的豪强军头都未必能有这一副家底。 虽然说独孤信所镇远在陇边,并不位于两魏交战的最前线,能有一个安全发展势力的环境,但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重货,也不能说眼皮都不带眨的。 三百名人马具甲的重骑兵,无论在什么样的战场上都可以说是一股可观的力量。 在霸府主力毕集河防的情况下,李泰甚至都可以说在关西有了几分横行的资格。虽然他也跟河东那些豪强人家购买军械,但且不说价格的高低,河东豪强本身可能都没有这么多的良驹与具甲! 如果说宇文泰的提拔让李泰在名义上拥有了权位,那独孤信这番赠给,则就是让他拥有了真正支撑这份权位的力量! 所以李泰这会儿除了激动之外,对独孤信也是满满的感激,说士为知己者死或许有点夸张,但等到未来西魏北周权力更迭时,单凭这一份情义,他也不能死站在萨保兄阵营里。 宇文护虽然对他也不差,名义上替他承担了十万匹绢的债务,但独孤信也是实实在在的天使投资,一时间竟让李泰自觉得有点情义两难。 你说你们怎么就不能好好的,非要窝里斗?不行这政权交给我,给你们一人封个国公,咱们共享富贵,这多好! 等到军械物资点验完毕,李屯又不无遗憾道:“可惜郎君你已经职责有守,否则我都想劝告主公召辟郎君同赴陇右。故宗东行久矣,桑梓已经多年不闻旧声啊……” 李泰听到这感慨还未及答话,另一个他们李家人李穆也带着一队随从来到了商原庄外。 0179 分地而治 > 李穆离了好远便下马,阔步走向站在庄园门口迎接的李泰,两手抱拳、一脸喜色。 “郎君你真是矫若游龙,踪影难觅啊!前赴行署,被告知已经归城,入城访问高太尉,才知正在乡居,辗转几处,总算追赶上来!” 待入近前,李穆用吐槽的语气向李泰表达他这两天殷勤走访的态度。 李泰闻言后便笑语道:“这几日的确是有些忙碌、行踪不定,武安公若要相见,使员走告即可,何必劳行啊!” “那就太失礼了,门仆身贱口拙,岂足表我谢意!” 李穆连忙摇头说道,继而又向李泰深作一揖:“主上前事告我,惊喜之余也倍感羞惭。我所欣喜者,不只在于得授重职,也在于郎君视我为可相谋共事的良友知己!前以浅拙轻狂示以郎君,常自悔……” “武安公昂藏丈夫,若仍只是执著前事,那我也要懊悔所荐非人了!前言守望相助、共荣于世,我也常常于怀自警,故而主上垂问时,当即便想到了武安公,言理已经极深,临事也必能切实。” 李泰见李穆还要旧事重提,便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转身将之请入庄中。 “唉,是我量狭拘泥,不该再纠结前事。但谢意却是真的,空口无凭,此情必于后事之中有所表现!” 李穆又连忙说道,对李泰的感谢溢于言表。 也无怪他作此姿态,一州刺史位高权重、可不是想做就能做的。李穆之于宇文泰虽有救命之情、是其绝对的心腹,但想要出镇方面,资历和能力上仍有一道坎,这一步何时能迈过去,则是不好说。 一州刺史主掌军政、号为方伯,也是强臣大将的一个标志性履历。李穆就算享极恩宠,如果没有这样的履历,仕途上的进步空间也不会太大。 他们家虽然一门三杰,长兄李贤坐镇原州老巢、次兄李远镇守豫西前线、李穆则为台府亲近武官,内外势位皆有可称,但在最近情况也发生了一些转变。 不久前大行台将镇守东面的蔡祐召回、转授原州刺史,接替了李贤。这虽然也谈不上是针对李家的打压,但也在隐隐示意李家在原州的根基势力太过雄厚了,需要稍作均衡。 李家总要对此稍作回应,最好的做法无疑是将一部分乡势人马转移出来,以示没有割据原州的想法。 但李远坐镇的义州离乡太远,且豫州豪强们也都各有势力范围,没有大战发生的情况下贸然增加部曲驻兵,难免就会群众相疑。 李穆在这时候被任命为东夏州刺史,这就让乡势部曲有了一个极佳的安置地点,既不必盘踞乡里引人侧目,也不必远投别处寄人篱下。 东夏州胡荒严重、秩序几无,对别人来说或许还是一個险处,但李家本就是原州大豪强、部曲众多,其所世居的高平镇也是杂胡聚居的地方,同这些胡部打交道有着丰富的经验。 而且东夏州本地的稽胡势力接连遭受重创,李穆担任东夏州刺史后,还可以将一部分原州胡部调迁彼处,在北州开辟新的势力和影响范围。 再加上李穆出任东夏州,是李泰这个陇西李氏嫡系成员所举荐,示好意味满满,也就难怪李穆如此兴奋了。 入庄之后,李穆便见到仍在同李泰庄人交接搬运军械的李屯等人,见到那么多的甲刀武器,李穆不免有些好奇,便发问道:“郎君庄上何以置备这么多甲刀?” 李泰闻言后便笑语道:“之前白水大阅时,主上着我沿洛水修置三座防城,蓄兵防备贼乱。孤独开府知我势弱,故而赠给这些甲马器械以助经营。” 李穆听到这话后,顿时也流露惊容,仔细的打量了一番那些精良的甲马武装,半是羡慕半是狐疑道:“此间物事,尽是独孤开府所赠?早闻独孤开府豪义之名,但却没想到、没想到竟与郎君如此情深……” “也是爱屋及乌,旧曾承蒙故贺拔太师偏爱提携,因此故情,独孤开府也对我恩义施舍。虽然受之有愧,但也的确用度拮据,便也厚颜恭受下来,心怀感恩、以图后报!” 李泰又开口说道,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并不时给李穆一个飞眼,你瞧瞧人家独孤信多仁义厚道,给了我这么大的帮助。你也别嘴上说得好听,但却口惠而实不至,给啥我受啥,不挑!> 李穆闻言后又感慨两声,他久在台府六军掌兵,甲马器杖倒是见过不少,但那却都不是他的。 当他见到李泰一次收礼便是数百人的精良武装,心中也是羡慕不已、眼馋得很,并也意识到自己两手空空的来登门道谢,的确是有点不好意思。 但他于户中年龄最小,家资产业也少有过问、掌管不多,一时间倒也不敢轻言做出什么许诺,只将这件事暗暗记在心里。 李泰原本还要留李屯等人酒食款待一番,但李屯见他有访客到来,便推说还要返回复命,便率部离开了。 生受了如此一份重礼,李泰也不能无所表示,便又入库挑拣一番,搞了几车庄中自产的货品作为礼物,着员送去独孤信家里。 等到忙完这些后,李泰才又返回中堂招待李穆。 李穆自觉得有点丢面子,于堂中稍显坐立不安,待见李泰行入后便连忙站起身来,又没话找话的指着李泰案头堆积的那些文卷笑语道:“郎君可真是勤恳啊,哪怕怡然乡居都不忘审办事务,怪不得凡所在事都事绩优秀、领袖于同流!” “不负恩用是为下者的本分,不值得夸耀。” 李泰闻言后便微笑道,示意李穆入座,自己也坐定下来,抬手收起那些文卷后又说道:“不过案头这些纸字,武安公倒是误会了,并不是什么事务相关。长乐公寄子我处,不敢负此托付,每日安排学业,今日趁闲就案过目几眼。” “原来是这样……” 李穆闻言后便尴尬的微笑两声,但旋即便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又问道:“原来郎君庄上还兼给少辈讲学?名族显学,天下知名,长乐公寄子于此,可谓用心精明啊!” “学而益智知礼,但能达此二者,倒也无谓学之显微。我于事中也只是一个晚辈后进罢了,家学渊深、未得一二,不敢称为人师表,但有相善者循情托付,自当尽力从善教之。” 李泰随口回答道,示意门仆收起若干凤的试卷,又望着李穆笑语道:“武安公既已得任,拟定几时赴镇?” 李穆收起思绪,略作沉吟后便回答道:“我知东夏州胡荒不浅,既然受任,自然越早赴镇越好。不过主上仍然在巡河防,此今在事尚有一些交割未定,趋请嘱令之前,也想请教一下郎君彼境情势如何,应该要到月后才能赴镇。” 李泰听到这话,更觉得自己没有选错搭档,起码李穆在就任之前会来问一问如何配合自己行事。若换了别的资望更深的北镇军头,他们未必会关心自己有什么想法。 李泰便将他在陕北一番见闻讲述一番,并说了一下北华州和夏州两部人马仍在东夏州境内分头围剿稽胡。李穆晚到一段时间也好,不至于彼此发生什么争执。 虽然大家都是为了朝廷效力,但这些武夫悍将们连哪里的酒好喝都敢在大行台面前干仗,真要牵涉到具体的利益发生纠纷,可能就得搞一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了。 李泰短期内的主要任务是扩充自己下属的乡团武装,顺便清剿一下洛水下游的盗匪,在把白水建造起来之前,都没有太多时间和精力投入到东夏州方面。 不过李穆既然来问,总得把彼此的职权范围划定一下,于是他便又讲了讲自己要在洛水和库利川之间修渠的计划。 东夏州的军政大权自然归属李穆这个正牌的刺史,但这修渠的工程并不需要刺史府负责,相应的渠道管理和因此产生的利益回报,自然也要归属都水行署。 李穆本身就乏主政一方的经验,对这个问题也不纠结,李泰提出来的时候他便点头答应下来。 库利川本就是北华州与东夏州的界河,他如果要插手直接管理的话,职权上不免就会与北华州的若干惠产生摩擦冲突,有李泰在当中作为一个缓冲,对彼此也是一个好事。 这方面敲定下来,其他倒也没有什么需要深作讨论的了。东夏州的统治基础实在太差,郡县多是侨置,籍民几乎不存。 留在郝仁王堡垒中的毛世坚等人,李泰暂不打算接引回来,等到河渠修建完成后,他打算将另一个防城就安置彼处。??? 借着库利川,他便可以将自己的影响力直接延伸到黄河附近,兴许还能跟河对岸的吕梁山势力来点友好切磋。甚至如果有机会的话,过河翻越吕梁山,到老大哥贺六浑的晋阳城下转一转,唱上一曲《敕勒川》。 0180 商原募兵 > 晨曦微露,霜气正浓,四野的乡人们或负重徒步、或拖拉着牛马车驾,要去塬上赶一个早市。 可当来到塬下大道上时,乡人们才发现这里已经是车马云集、拥堵异常。 “今天又不是望朔大市,怎么这么多人聚在这里?” 有乡人爬上道左大树,见到队伍前方排的一眼望不到头,便满是疑惑道。 旁边有人闻声便作笑语:“老兄想是近日不常出门,河渠板书和市中榜文可都通告了几天,塬上庄主李郎又荣迁大官,要在今天考校乡里儿郎们的技能,挑选能人追从入官呢!” “又升官了?这李郎已经是洛水的河伯,难不成竟有做了统率水陆的神将?” 有乡人闻言后便打趣道,他们未必明白朝廷名爵官职的意义,作此戏声来表达自己的惊诧。 “什么河伯神将!李郎新在北州猎杀了几万贼胡,长安城里皇帝陛下都到渭北迎接,贼胡人头堆积的京观连渭水都给截流,十几里外都能望见!这样威风的大功,能不赏赐?所以李郎便做了洛水的大都督,地上生口、河中虾蟹都要听从号令!” 如此渲染夸大的乡里传言自然引起一些乡人的质疑反驳,只道哪有斩首几万那么多,渭水见涸也是时令缘故,怎么可能是被人头堵的! 皇帝陛下还在宫殿里,几十个美丽宫女轮番喂食抹了蜂蜜的烤羊肉,也根本没有冒着严寒去渭北迎接李郎。 那被反驳的言事者自然不肯服输,指着对方便冷笑道:“你这老汉又是什么公卿大官,知道多少朝廷大事?乡里那些大户不比你精明,他们都把子弟争送李郎门下,反倒你这自家三亩薄田侍弄不清的拙物嘲笑别人无能!”c0 这话可真是说的有理有据,让人无从反驳,毕竟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乡里农夫,超过自己认知范围的事情,究竟比山大还是比天大,那真是谁声高谁有理。 坡下群众们还在七嘴八舌的争论李郎的功勋势位究竟多大,坡上许多从昨晚便已经赶来的乡士们开始排队入庄。 有人环顾塬上众多前来参加选募的乡人们,忍不住感慨道:“塬上见征者怕是得有三千多众吧?年中当郡冯太守家在南五泉选募乡勇备参大阅,整整半個月的时间,见征者才只两千几人,商原新征第一天便有了这么多人。冯太守家世代当郡大户,一年以前,谁又知商原李郎是谁啊!” “这能怪谁?乡人难道不知谁善谁恶?冯家多年的豪强,却只懂得自己风光,每年凿窟事佛,多少乡亲被征劳破家,也未见享受庇护!李郎入乡年余,盛造产业惠及乡亲,领修河渠泽被乡土,更有上位的高官提携赏用、还奏免了整县乡人杂征,人心不是土石,能不感知恩义?” 也有人叹息道:“若真讲论乡里德义,李郎未必独冠,毕竟在乡年短。冯氏虽然德性刻薄,但旧年赤水蜀过河扰乱时,他们也是悍拒了多时,保全了不少乡人。终究还是人望高处,冯家寒素门户,征用只是下卒,李郎却是世家名族,追从效力前程更好!” 这话题就比较现实、深刻了,乡人们未必人人操戈好斗,但今年大阅前州郡官府与乡里豪强上下配合、大有扫地为兵之势,有的地方为了凑足参阅人数,小户独丁都不能免。 扩军的氛围已经形成,无从依仰的乡人们也不得不面对这个问题。既然避免不了,选择一个前程更好又能体恤下员的主公依从,也算是诸害相权取其轻。 李泰相较于那些乡境豪强,还有一层出身世族名门的色彩,这是魏晋以来便形成并不断加强的世俗价值观,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乡人们的权衡取舍。 更不要说他势位步步高升,俨然已是从乡里到霸府都脱颖而出的世道新锐。再加上都水行署与渠盟的两下配合宣传、广而告之,号召力自然便体现出来。 校场上,几口大铁锅架在熊熊燃烧的灶台上,里面熬煮着整架的肥羊,油花浓厚、热气翻腾的奶白汤水看上去就让人食欲大增。 “见征的乡勇,来此处列队,每人半斤羊肉、两枚笼饼,饱食登场!” 庄上掌事敲打着铜锣维持秩序,一边拿秤分肉一边大声呼喊道:“香热的肉饼,我庄人尚且分享不足!主公关怀,怕你们饥饿不勇,稍后登场若辜负了美食,老子饶不了你们!” 乡勇们在这食棚里排队领餐,吹着热气大口饮吃,吃饱喝足后便抹去嘴上油花,斗志满满的往那征选校场走去。> 李泰并没有第一时间来到校场,吃过早饭后便来到塬东等待,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有一队人马从华州城方向的山道上赶来。 商原庄上这一次征募乡勇搞得如此声势浩大,闻风而动的当然不止左近的豪强乡户们,还有一些州郡官员们得知此事后也先后使员表示希望能列席参观。 这些人自然也不是为了单纯的凑热闹,境域之中将要有一股新的武装势力产生,无论他们是否兼领军事,也都想探一探虚实,毕竟日后是免不了要打交道的。 甚至在正式扩军之前,李泰便已经着令李渚生造访左近郡县官衙,提议联合剿匪。一些对此感兴趣的郡县官员,难免要派人过来看一看李泰究竟有没有这个实力。 彼此之间还有一段距离,对面已经有一骑策马先行过来,马背上的郑满脸色兴奋得有些潮红,远远便呼喊道:“郎君,章武公宇文使君也在后队之中……” 李泰听到这话也是一惊,实在没想到自己招募部曲居然惊动到宇文导。现今宇文泰还在巡视河防,宇文导则留镇霸府,居然还能拨冗来此,可是真给面子。 他也不敢怠慢,忙不迭打马直迎上去,彼此还有一里多的距离,他便翻身下马、立于道左,等到宇文导入前,便抱拳道:“未意章武公大驾亲临,乡居简陋,未暇盛礼迎接,恳请见谅。” “不告来扰,份属厌客,李郎你今日必然事务繁忙,不必以我为意。” 宇文导对李泰点头一笑,示意李泰上马,然后才一同往庄上行去。 这一行看客们除了宇文导之外,还有多名郡县官员。当县的武乡县令杜昀带着县尉、主簿等主要属官都赶来捧场,别县也有派人前来,诸如左近的华阴、南五泉、白水、澄城等诸县,皆有属员到来。 一行人入庄的时候,已经到了上午时分,校场外等待选募的乡勇已经聚集了两千多人,在校场外粗成列阵,队伍中交头接耳、人声杂乱,直至李泰等人进入校场,杂乱人声才稍有收敛。 见到有这么多乡勇见征,那些参观者们也都不免大感惊讶,武乡县令杜昀更是直接感慨道:“李郎入乡以来,常有恤顾乡里的善行,往年情势散于乡野,如今号召聚众、验证此时啊!” “关西乡人慷慨仗义、知恩图报,我区区一个事中后进能积恩多少?无非是乡人们知我得大行台赏用,平日患于乡情不能上达,爱屋及乌、今日聚于我处捐身报效!” 若在场都是寻常宾客,李泰倒是不会太客气,乐呵呵承认他就是这么一个擅长沽名钓誉之人,可现在有宇文导在场,那当然得低调做人,我只是一个仗着大行台普施恩义的小角色。 宇文导闻言后便也笑语道:“行台执命,在职宣令者不乏,但能让群众周知广应者,可谓称职称允。众口铄金、群情不伪,李郎便是此类啊!” 说话间,一行人登上校场的看台坐定,随着李泰举手发令,负责选募乡勇的部曲们才开始进行工作。 校场外围设立着一道栅栏木门,木门前竖着一根木桩标柱,乡勇们依次行过木桩前丈量身高,有的被放入校场,有的则被在门外阻退。 宇文导见到这一幕,便转头问向李泰:“此番征募,标高多少?” “五尺六寸。” 李泰回答道,而听到这数字后,在场众人包括宇文导都神色一变,旋即便皱眉道:“太高了吧?” 按照西魏的尺度,五尺六寸相当于后世的165厘米,这在后世倒也算不上多高,但在物质条件匮乏的如今,却足以将七成应征的乡勇给筛选出去。 “彼类既然来见征,便是将性命寄我。征选或可将就,但赴阵则直分生死。若所选募不能得当,上辱国威,下害人命,我亦俯仰皆愧,情难自处。因此不敢贪一时之势众,唯望所选尽皆良材。” 这当然是场面话,实际的情况是,在陕北同稽胡交战一番后,李泰越发有感兵贵精而不贵多,盲目扩编非但不能有效壮大势力,真要遇上什么艰难阵仗,反而有可能身受其害。 而且眼下的他资本仍然未称深厚,能够聚养的甲兵有限,当然要从严挑选、宁缺毋滥。 0181 争给奉养 > 因有身高这样的指标限制,今日商原见征的乡勇数量虽然很多,但最终能够进入校场的,却只有五百多人。 不过这也仅仅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还有负重、抬举等各项基本的体能筛查。能够进入校场的,都是身高力足的健壮乡丁,经年从事体力劳动者不乏,体能上倒也没有明显的差距。 但是由于李泰制定的选募标准过高,各项环节里还是陆陆续续筛除了百余人,最终只有三百多人进入到了军技演练环节。 “选士如此尚精,可见李郎所部尽勇。怪不得前在北州,仅凭数百之众便可游击千里、无人能阻!” 看到这里,宇文导又忍不住感慨道。 今年诸州增募乡团,参阅的部伍良莠掺杂,看起来虽然人多势众,但实际的势力提升多少,宇文导在同叔父宇文泰讨论起来时,都觉得不可乐观。 但通过去年到今年的氛围渲染,关西诸境豪强们招募乡勇部曲的势头已经形成。 这样的势头从正面去看,那就是豪强乡士皆忠勤王事、民心可用,但也不是没有负面的影响。 乡团武装虽然扩大起来,但真正能够投入一线作战的部伍却寥寥无几,大多军容不堪、军纪败坏。 霸府因此聚力有限,反倒是豪强私曲进一步扩大,地方行政困扰诸多,就连诸州编户都大受影响,耕牧生产萎缩不少。 所以接下来该要怎么发展武装军备,宇文家叔侄俩也是颇感苦恼。 李泰不贪势众、唯取精兵的做法,倒是让宇文导眼前一亮。这倒也不算是多么高明的做法,只不过在一水的滥扩之中让人倍感清新。 “若是寻常不知兵者,作此赞言我欣然领受。但章武公精熟戎务,令人敬仰,我实在不敢自夸旧事。” 李泰闻言后连忙说道,老实说宇文导的到来实在是让他颇感不自在。 虽然宇文家也不算西魏皇家,但毕竟也是实际的霸府老大,当着宇文导的面选募自己的私军,真的是让人颇感刺激。 尽管世道风气如此,但为上者总是会有集权的需求和欲望,兴许哪根筋搭错了,就能在他的行为中挑出各种错误。 “我倒不觉得是谬赞,凡所知兵者则必量力而行。量人量己,量国量民,若无此诸种思量,虽常胜之将,也只是勇莽下才,成于侥幸,毁于运数,或可恃之斗于方寸,但却不可大事系之。” 宇文导又正色说道:“今年以来,劳民伤治之风渐炽,循小成大之功却乏。之前李郎你遣员告变,台府计议未决,变乱便已平定,可以称得上是近年以来戎治典范。所以我向大行台力荐,李郎可以授大。知你在乡募士扩军,我便来观阵仗,果然风格不违前事,让人欣慰啊!” 听到宇文导这么说,李泰才知道原来自己得任大都督还有对方发声力挺的缘故。 他倒不觉得宇文导这么说是在刻意卖好,必然是真有其事。现在说出来,也只是因为自己的治军思路与之不谋而合,所以才有感而发。 一边起身向宇文导道谢的同时,李泰也不免在心里暗暗将宇文护与之做比较。 这兄弟俩年龄差距并不大,但彼此的性格和对人事的看法却截然不同。 宇文导要更加的老成内敛,虽然出身将门且荣居霸府留守,却并不是一个好大喜功、表现自己的人,相比宇文护的确是更加的稳重周全。 只可惜其人去世太早,没有站上历史舞台中心表现的机会,若在宇文泰去世时由其人接掌局面,可能会少许多血腥残忍、同室操戈的惨剧。 不过李泰之所以合了宇文导的心意,也的确是凑巧,他何尝不想大手一挥、招兵数万啊,毕竟兵精跟兵多又不冲突,关键是养不起。> 而且招募兵员太多的话,单单跟州郡扯皮部曲户籍归属就挺麻烦,起码在宇文导这里,他就明确表示不希望太多籍户入军。 两人这里谈话告一段落,旁边一席却又站起一人抱拳说道:“李郎选卒的确精勇可观,但毕竟数少,散诸郡县剿除匪徒恐怕不足力使罢?” 乡野盗匪是一個让人头疼的治安隐患,当李泰提出接揽此事的时候,许多郡县主官也都乐见其成,但心中也有一些疑虑,最重要的就是李泰究竟有没有能力做到? 虽然说西魏的主力集中在黄河沿岸布防,但关内诸州也不唯李泰这一支武装力量。 且不说诸州郡新近组织起来的许多乡团武装,一些从前线撤回的军头部曲们也散在内陆州郡寄食,若那些盗匪真能随手剿灭,也不会到现在都存在于郊野中不断扰民。 虽然李泰新在北州杀胡报捷并受赏,但毕竟耳闻为虚。今天观其募兵,虽然兵员素质可观,但新成之军战斗力如何本待检验,而且数量实在太少了,哪怕人人都能勇猛的以一当十,也做不到将乡境匪徒尽数围剿啊! 若是贸然将其部伍引入境中,即便是有所杀伤,可若不能完全围剿,也只是徒增怨憎仇视。 李泰总不会长久率兵驻守他们境域之内,一旦强兵撤离,匪徒们就极有可能卷土重来,劫掠报复,到时候受害或许会更深。 李泰听到这质疑声,示意那人先行落座,看了一眼上席的宇文导,还是决定将他的实力再作展现。毕竟瞒也瞒不住,而且精兵总要有一个精兵的样子,总不能募兵这样严格,结果一人发根烧火棍。 于是他便下令将前所接受独孤信赠送的甲马器杖摆列出来,等到这些骏马良兵一亮相,校场内外顿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就连宇文导都忍不住将身躯前探张望一番,口中则感慨道:“李郎真是储蓄丰美啊!也唯有优中选优的勇壮乡士,才配得上使用这些骏马良械!” “上命所使,忠勤于事,逢此道沉贼猖之世,唯有毁家纾难,才可家国两存。前事者以此教我,我自当循此而行!” 李泰正义凛然的说道,不管别人作何感想,起码他跟独孤信的私相授受是心向光明的。 其实他也是对于古代大一统、制度有恒的观念太深,心里对于私蓄甲兵这件事不能完全看开。 但诸如宇文导之类本就生长于这种环境、耳濡目染下成长起来的乱世土著,可能还真的没有集权防私的概念,起码不会太强烈。毕竟饭才刚吃饱,也不能奢求顿顿四个菜。 他见宇文导并没有就此继续质询的意思,便又对在席诸郡县官员们说道:“我部曲虽然不以众胜,但坚甲锐刀、长槊劲弓,游击千里亦旦夕之内!安乡靖土,义不容辞,除贼勿尽,不留后患,马前箭下,不容贼迹。” 他这里话音刚落,诸席中便响起了拍掌喝彩声。狂言谁都会说,但若有足够的实力做背书,再大的话也不可谓狂,因为本身就是实话。 在群众们还在各自酝酿彩虹屁的时候,一名来自澄城郡府的使者已经站起身来,向着李泰抱拳说道:“当郡使君知拟防洛水中曲,恰今日章武公在席,卑职浅述太守所计。愿以石城县沿滨为防城所在,并给公田五十顷以供防城军人衣食!” 李泰听到这话顿时一乐,这些郡县官员们也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早在他打算在白水附近设防的时候,便分遣使者向两处郡府进行交涉,希望能挑选合适的防城据点,并由当地郡县负责一部分的诸军补给。 但这两处郡府给予的回答都是含糊其词,既不直接答应,也不明确拒绝,只说要请示华州州府,有了州府的明确指令,他们才好调度事宜。 李泰还没来得及跟宇文导替这一茬,澄城郡使者便先表态了。无非是发现李泰的确是兵强马壮,而且还部曲精简,能够获得武力保障的同时,供养的压力还不大,那当然要往自己这方揽了。 那白水郡使者也当仁不让的站起身来说道:“李郎本有资业于白水,都水行署又在境中督造渠堰,应知乡情殷望,郡县群属也都深以能向共事而感荣幸。何况今秋大阅行于白水,营垒人事一应俱全,郡中役力任使,筑城不需久时,恳请章武公与李郎明鉴慎裁!” 看到两郡使者争抢着要让李泰于其境中设防驻军,宇文导一时间也有些无语,略作沉吟后只是摆手笑道:“今日入乡只是观看,李郎督部军事并非州府案事,何处设防由其自决,与郡县交涉事定之后,再告州府即可。” 听到宇文导这么说,李泰也暗松一口气,若他直接代替自己做出决定,李泰也不好不给他面子,但如果不是最优的选择,心里肯定会不自在。 宇文导作为宇文泰的接班人,这和稀泥的本领也是颇得真传,不会强夺李泰的话语权。如果李泰在这件事情上没有选择权,那无论设防何处,主观上的能动性无疑会大打折扣。 0182 关西匪患 > 商原庄里这一场选募,最终选定了三百出头的乡勇为李泰的新部曲。 这三百多人身材高大且不说,多数都能力开三石之弓、负重百斤疾行不在话下,关中尚武,也都略有行伍经验。唯一有点问题的,就是真正骑术精湛的不多,堪堪只有三四十人能够达到骑射标准。 毕竟养马对关内普通百姓而言,还是一种非常奢侈的行为。就连参加过沙苑之战,跟随李泰入关的老卒刘三箸,都完全不通骑术,更不要说这些刚刚征召上来的新卒。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大问题,这些新卒本来就需要进行操练,然后才能上阵杀敌。 新卒的操练,大可以交付给贺拔胜留给李泰的那些老卒。这些老卒多有伤病在身,已经很难再披甲上阵,但过往的戎旅经验还有,繁重的体力劳动胜任不了,安排训练新卒正可发挥余热。 这三百多名乡勇,有的是豪强荫户、有的是失地百姓,出身均田户的也有。不过宇文导和郡县长官都在此,可以直开方便之门,倒是免了再作交涉的麻烦。 乡团之与禁卫、六军等正式的武装力量,除了兵源和组织形式不同之外,还有一个比较重要的区别就是,禁卫与六军是完全脱产的职业军人,乡团除了训练和作战之外,还要兼职生产。 豪强的私曲武装介乎二者之间,甲马器械与给养都需要自己筹措。豪强军头们各自丰俭不同,部曲的战斗力和组织力也不尽相同,势力强大的军头其私曲武装甚至还要远远强过了正规编制的六军。 这些新募的乡勇之前无论是什么样的身份,可从现在开始,他们与他们的家属便都成了李泰的部曲。 正因有着这样的私军性质,朝廷与州郡一般都比较排斥豪强私募均田户,因为会造成大量税收单位的流失。但又不得不接受这种现象,说到底还是人穷志短,因为霸府财政根本供养不了这么多脱产军队。 府兵制的发展分为几个阶段,大统九年开始所针对的主要还是关陇豪右,募化这些豪强的部曲私军。 宇文泰今年想要玩把大的,扩大了乡团的征募规模,结果就差点玩崩。凭霸府目下的行政和组织能力,根本就维持不住这么大规模的扩兵。所以接下来的政策肯定又会退回到以豪强作为征发单位,权力下授从而维持武装规模。 所以初期的府兵就是大大小小的豪强军头们私曲拼凑而成,大统末年府兵制度形成的时候,宇文泰一边大赐胡姓,一边规定府兵们都要改姓将主姓氏,承认府兵私曲性质并拉拢府兵中层将领,以此加强对府兵的掌控。 后世不乏人好奇,关陇豪强们为什么能忍受背弃祖宗姓氏而接受胡姓,就是因为私曲正规化的前提是接受赐姓。当大多数人接受这种制度的时候,即便有一些杂声也会被作为破坏和谐的不稳定因素剔除。 所以大赐胡姓跟胡化或汉化的关系并不大,而是一次以宇文泰等八柱国为核心的军事资源分配,弱势者得有所倚,不会被强势者无序兼并。 这一时期的府兵特色,是兼有朝廷正规武装与将领私曲的双重性质,军队的供养由这一系统中的所有成员共同承担,有多大的权力就要承担多大的义务。 六柱国作为府兵最高统帅,于是便有了六家共给的养军制度。这一时期的府兵主要任务还是征战,虽然也参加宿卫,但主要还是看府兵将领与帝王之间的关系。 这一情况要一直持续到北周武帝时期,将府兵军士改为侍官,府兵宿卫制度化形成,帝王与府兵個体直接产生联系,朝廷正式大规模的募取府兵并提供财政给养,府兵的私曲性质才逐渐淡化。 李泰的势力发展,算是府兵初期的一个典型。他虽然高授大都督官职,但朝廷与霸府却没有给他一兵,所有的军士、器械与供养都需要自己募取筹措。 所以他这个大都督能掌握多大权力,在于他有多大能量。霸府有什么调令,也只针对于他,他自己就是一个作战单位,他的部曲也只从属于他。 宇文导在商原待了半天便告辞返回了华州城,而那些郡县使者们则留下来,跟李泰商讨剿匪细节。 三百多名新卒仍需操练,李泰眼下能够动用的只有那些旧卒。 之前他前往陕北的时候是有六百左右的部曲,返回时却只剩四百多人,几名行署属官又各自召来一些部曲,眼下可以进行剿匪作战的又恢复到六百多人。 数量虽然不多,但是由于甲马精良、机动力强,战斗力也不容小觑。除非那种拥众数千上万、势力跨州连郡的大匪徒,一般的盗匪都是手拿把掐。 当然真要有那种大盗匪,也用不到李泰出手,朝廷自会调度征剿,缴获的人员物资都是财富。> 这些郡县邀请李泰入境剿匪,军资给养自然都由他们负责。 不过本着新业务刚展开、需要酬宾赠送的想法,李泰并没有索要太高的报酬,只让郡县提供一部分马料和盗匪讯息,军士们给养他自己负责,但却需要战利品的全权处理权。 这样的条件可谓非常的优厚,当李泰提出来的时候,顿时便获得了在场这些郡县使者们的高声赞扬。 老实说但凡有可能的话,谁又希望自己治内盗匪横行? 但一般存在年久的盗匪,多与境内豪宗大户有所牵连,乡团出剿往往都会无功而返。豪强们养寇自重,也是乡里一个不可诉诸言表的默契。 有了盗匪的存在,郡县官员便需要仰仗大户势力、需要客气有加。盗匪的侵扰又让民生环境极为恶劣,加剧普通乡民对豪强大户的依附。 虽然也有一些军头部曲寄食戍守于地方,但这一部分武装却不归郡县管辖,郡县也没有供养的义务。想要使用也可以,先送钱粮物资过来,一个人头能换多少物资先计议清楚。 有些部曲乏食的军头,倒是会主动攻剿盗匪。但在打完之后就赖在郡县官衙不走,你们需要负担我行军作战的开支! 所以有的时候,并不是郡县官员不想肃清境内匪徒,而是肃清不起。 匪患只要不是闹得太过分,他们甚至都不太敢于上报,台府真要调令几千人马入境清剿,就算杀光了匪徒,府库也空了。谁是兵、谁是匪,在这种情况下还真不好说。 可现在有了李泰这个卷王入场,大大降低了剿匪的成本,让这些郡县使者们少了许多顾忌,争先恐后的举手发言,各自提出境域内的剿匪需求。 看到这幅群众踊跃的画面,李泰也不由得吃了一惊,关内诸境匪患已经这样严重了吗?难为你们居然还能稳得住!你们这是真的在请我剿匪,还是想趁此拿我当刀、扫除异己? 生意太好了也是麻烦,毕竟眼下李泰只有六百余众可以出动,而且其中绝大多数刚刚经历了陕北的游击恶战,仍待士力休养。 于是他便又提出几个条件,规定第一批出剿的匪徒要有固定的活动范围、在洛水流域左右百里之内,并且必须罪证确凿,有实际的侵略郡县城邑的记载。 如果真是那种流窜作案、行踪无定的流寇,追踪起来浪费时间不说,如果逃窜到彼此没有剿匪约定的郡县里,扯皮起来也是麻烦。 更不要说郡县官员挟私报复,只因乡里豪强不服管束便归回匪类,干下来后才发现是诬告,台府问罪起来谁负责?更何况我还打算在洛水沿岸这么干,大家都这么干的话那不就乱套了,国将不国啊! 有了这样几个限定条件,接下来的场面才不再混乱,众人各自拣选、再由群众进行评判,最终挑选出四路公认为祸颇深的匪徒。 李泰将这几路匪徒的情况略作了解,也不由得感叹关西匪况的确是比较严重。 存在最久的一路居然已经活跃了几十年之久,从万俟丑奴作乱关西时期便存在,最早活跃在原州西南地区,近年来才逐渐向东南而来,去年邙山大战后还一路杀到关中平原的南白水县境中,几围县城,掳掠无算。 另有的匪首在大统初年甚至还担任过州郡官职,因为不服霸府管令而落草为寇,控制一片区域设立郡县管制。 李泰又跟这些郡县使者们约定出兵剿匪的日期,等到庄人来告有客来访才结束了会话。 他这里刚刚走出中堂,若干凤小脸绷紧的走上前来,开口却带上了哭腔:“是我哪处不好,让阿兄你厌恶,所以才召别人来教养,要把我赶出去?” 李泰听到这话顿感大惑不解,拍拍他脑壳皱眉问道:“哪里听来的这些邪话?” “还用听别人说吗?我已经见到,有别人进了学堂询问事情,并问阿兄你作何教学!” 若干凤讲到这里语气便转为忿忿:“我只道同阿兄你已经情义深刻,却没想到只因我不能再替阿兄你向妙音娘子走访传话,你就要选别人来夺我席位!” 0183 将门少狂 > 李泰走入学堂中,便见到讲师与诸学童都站在院子里,学堂门前则站立着几名手持器杖的豪奴。 “把这些坐席都搬出去,这间学舍不准旁人再进来。这里最向阳,东面开一个窗,再架上两扇屏风,香炉摆在桉后……” 一个瞧着跟若干凤年龄相彷的孩童从学舍中走出来,内着锦袍、外面还加了一件貂皮的披袍,一边走着一边向身后的随从说道。 从这衣着装扮便可看出这孩童家世不俗,言行举止更有几分目中无人的气概,瞧一眼院子里那些讲师学童摆手道:“你们各自散开吧,不要在这里聚着了。我奉父命入此修学,也只是一个寻常客人,平常不要入前打扰,我也不会仗势欺人。” 讲到这里,他又皱眉道:“此间主人还没忙完吗?把客人置在一旁这么久不来问,可不是待客之道!” 站在人群中的李泰听到这话更觉无语,他本来觉得自己平时就挺脸壮了,眼前这小子可比他又强多了。 幸在其随从中有曾追从主公来访者,倒是认识李泰,连忙入前禀告少主,这旁若无人的小子才总算将视线望向李泰。 “方才便觉得郎君仪态不俗,原来便是李庄主。晚辈单字名雅,奉家父武安公命,引两百家丁来听李庄主使令。家父并言道,李庄主名门嫡传、学养可观,是当世俊才翘楚,着我门内受教。” 得知了李泰的身份后,那小子才收敛几分狂态,走上前来对李泰略作抱拳并说道。 李泰总算是明白了若干凤为何那么敏感,居然因为一个别家小子到来而生出危机感,就连他自己见到这小子做派后,都忍不住怀疑他还算不算是这商原庄的主人? 数日前李穆造访商原对李泰表达感谢,之后却没了别的动静,李泰还以为就此没了下文,正自感慨这家人太小气,倒是没想到下文在此。 看来李穆也是受了独孤信豪阔手笔的触动,出手不算小气,直接派遣两百名部曲过来听使,甚至连儿子都直接打发过来。或许在其看来,这应该已经足以表达他的诚意和谢意。 但且不说那两百名部曲气象如何、精锐与否,就眼前这小子已经让李泰感觉有点顶不顺。 他且先按捺住心里的火气,摆手示意院子里的学童们且先散去、各回各家,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应那小子,而是望向他家一个看着有点眼熟的随从问道:“武安公眼下还在华州?” “主公日前东行拜见大行台后,已经北行赴镇。行前叮嘱交待此事,今日原州乡里人事才抵达华州,第一时间便引众入乡听令。两百卒员弓马自备,正列塬上以待大都督检校,随时可以派给事务。因见庄中人事颇繁,故伴少主先行入庄请见。” 那名随从连忙上前一步,态度不失恭谨的对李泰说道,视线转望了一下那少主李雅,才又对李泰歉然一笑道:“九郎于主公户内行三,已在族中浅受蒙学,主公因见大都督学术庄谨、心生羡慕,故而请大都督收列门下……” 少年李雅见李泰只与随从对话却不理会他,心中便有些不乐意,眼皮一翻瞪了这随从一眼并冷哼道:“要不要给你整治坐席,同主人长相对话?我还在庭中站着呢!” 那随从听到这话,忙不迭向小主人躬身致歉,然后便小步退后,不敢再跟李泰说话。 李泰见到这一幕,也不由得感慨这李穆家教真是不行。 其实不少将门子弟都有点家教上的问题,倒不是全都狂悖无礼,而是似乎不懂得有礼貌这个概念。 毕竟本身家势抬升太快,素养便有点跟不上,再加上家庭教育中父亲又长期缺席,再没有一个端庄明理的母亲教育,难免就会任性生长,变得有些肆无忌惮。 这么看来,像若干凤这种从小就知礼明事的小子,真可以称得上是将门子弟中的一个异类,怪不得其父若干惠总是忍不住要时常向人炫耀。 这么一想,李泰不免觉得他之前对若干凤的确是有点苛刻,特别是跟眼前这小子相比,更显得若干凤教养优秀。 李泰走上前去,居高临下的看了这小子片刻,李雅被瞧得有些不自在,眉梢一挑,隐有羞恼之色,但大概还能记住父亲的叮嘱,没敢直接发作,只是说道:“庄主是要做什么师训?我恭听着呢,也想看一看庄主有什么异质能让家父着重推崇。” “我没说要收下你,你父之前也并未就此通声,倒是没有什么特质供你赏鉴。” 李泰闻言后便冷哼一声,将视线从这小子身上收回。> 那李雅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变:“你个穷困乡户怎么敢?我耶借使给你这么多家丁……” “九郎快请收声!” 旁边李穆家的随从听到这话后顿时也是脸色大变,也顾不得上下之防,连忙入前捂住李雅的嘴巴,转又连连向李泰躬身致歉道:“小郎少性要强,不惯生人管制,恳请大都督见谅……给使家兵是主公计定之事,与托教小郎并不相干。所使冒昧,若的确有不便之处,仆等自引小郎归城,并向主公解释……” 李泰又低下头,望着那个被捂住嘴巴还在怒视着自己的李雅,略作沉吟后便微笑道:“这小子我收下了,武安公既然赠我人物方便,我当然也要回以后顾无忧。只是门中教养自有方法,入我户中便需遵从。你等家奴虽然爱主心切,但也不许在我庄内滥情卖弄!” 李穆家的随从们听到这话,神情多有不自然,但将小郎交付李泰管教乃是主公行前吩咐,一时间也不敢发声反对。 那李雅虽然嚣张,但却并不蠢,听李泰这么说、再看他神情如何,心中已经感到不妙,奋力扒开随从捂住嘴巴的手掌,接连退后几步,才大声喊道:“我不留下,我不……我要回家!贼镇兵,你敢对我无礼?” 李泰见这小子慌了便顿时一乐,也懒得解释他才不是镇兵、你们一家才是,抬手指着李穆家几个随从说道:“记住前言,今日管教顽童,端正师道,你等若敢插手,纵武安公亲至,休想送子入我门中!” 那几人听到这话,神情俱是一肃,他们自知主公用心结好李泰的心意如何,若因包庇自家顽劣少主而前功尽弃,那他们罪过可就大了。 于是几人忙不迭散开,不敢站在少主面前遮挡阻拦,有的甚至还把靠近过来的李雅往外推。 这小子没了健壮家兵的撑腰,顿时更慌了,瞧着李泰一步步向他走来,眼珠子一转抱拳过顶道:“阿耶他对庄主学术德性都很赞赏,如果庄主只是恃大欺小、棍杖恐吓,不能言理说服,也只是一个庸师!我来这里是为了听学听理,却不是受人恐吓……” 但无论他再怎么分说找补,李泰已经不打算再跟他讲理了,但见他短胳膊短腿的,也觉得自己上手有点小题大做,于是便回头对正看热闹的若干凤招招手道:“达摩你过来,教教他学堂规矩。” “阿兄,是哪条规矩?” 若干凤闻言后小跑着凑上前来,有些兴奋又有些好奇的问道。 “先从最基本的开始吧,不恭则罚!” 李泰随口说道,走入学舍中拎出一根戒尺便抛给若干凤。 若干凤单手抄过戒尺,小脸上兴奋之色更浓,他本来就因这小子到来而颇觉危机感,这会儿有了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机会,自然不会错过,抡起戒尺便向李雅冲去。 “贼乡奴,你不要过来!我耶是武安公,伤了我,杀你全家!” 那小子见状,抬臂弓腰、做出一个角抵搏击的防守姿态,盯着若干凤恶狠狠道。 若干凤闻言大怒,冲势更加凶勐,一蹦数尺多高,手中戒尺抽打下去,半空中还来了一个踢踹,跨腿便将他压在了身下,戒尺噼头盖脸的抽打下来:“镇奴,我耶是长乐公,你要杀谁全家?看尺!” 那小子也挺有劲,虽然上身被压住,抬臂捂住头脸,下身还在不断的屈膝顶撞若干凤的后腰。 “惩罚则可,但不能伤人仪容!” 李泰见若干凤下手有点没轻没重的,走上前拉开扭打在一起的俩小子,转臂一抡,便把李雅面朝下的按在地上,努嘴示意道:“打那里!” 若干凤抬起衣袖抹了一把被这小子吐了半脸的口水,在李泰拉偏架下挥起戒尺便向那屁股抽去,戒尺抽打在屁股上的声音清脆又响亮,接连抽打了十几下,才抬起头来问道:“阿兄,罚多少记?” 那被李泰压住的小子初时还在吼叫挣扎,听到这话后,吓得身躯一颤,这才开口服软:“我认输、我错了……” “你当然是错了,还要你承认?在这学堂里,我兄长说什么,就要听从!先进学者为长,以后见了我,先要作揖,才准说话!” 若干凤又抽打两下,抬起头来不无谄媚的望着李泰道:“阿兄,是不是这规矩?” 0184 军纪严明 > 入冬渐深,荒野里草木凋零、人迹罕有。 陂塬南侧分布着一片村庄,乡人屋舍零零散散的分布在背风向阳的沟谷间,约莫有两三百户的样子。 山溪转流处分布的房屋最多,瞧着有四五十户。有妇人在篱墙内架起纺车,承着热力稀薄的阳光仔细纺麻,旁边有半大的孩童翻晾着夏秋时节收割的干草。 有几家屋前还架着鸡舍,当鸡舍里传来母鸡咯咯叫声时,孩童们顿时竖起了耳朵,斜眼细瞟,若发现户里大人并不关注,便悄悄向鸡舍凑去,但往往手都还没探入其中,头顶已经出现一双虎视眈眈的大眼,刚刚产下表皮温热的鸡子交公不说,还要承受大人的几记抽打。 哭哭啼啼的孩童抹泪出门,还要提着木楔子在干涸的河床周围摸挖埋在地里的草根,挑出一些尚算软嫩的草根喂给腹部鼓胀却瘦骨嶙峋的羊。 村庄中央摆着石碾石臼等物,尚算力壮的庄人们在这里排队给谷物春碾褪壳。石磨石碾全靠人力推拉,几头毛色暗澹的耕牛驽马则由人牵引着,来回踱步踩踏粪堆。 在这村庄的小广场一角上聚集着最多的庄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一个火堆大灶,大灶上架着陶瓮,里面熬煮着味道辛烈刺鼻的黑色胶汁,但仍冲不散贪暖的人群。胶汁冷却后就会变得粘稠,涂抹在器物上可以防火防水。 灶下的草木灰也不会浪费,细末晒取出来装在抹了黑漆的木匣里,留作日常洗衣濯发。其他的则同干粪拌在一起,储作来年开耕的肥料。 人有三急,火堆旁取暖的群众不时有人站起身来,表情不自在的挤出人群往家跑去,一脸轻松的返回后却已经挤不进最近火堆的位置,只能无奈的蹲在外围,等着里面人忍不住腾出位置。 “族老怎么还不回来?今年到底还要不要向山贼交供?九月杂调加重,今年再供可要艰难……” 有庄人望着村口说道,顿时便引起人群里一片叹息。 “不是说有外州的强兵入境,要铲除龙州的匪徒?要真除了大患,自然不用再供,被掳走的儿郎兴许也能救回……” “龙州匪要真能轻易剿定,至于为害几年?怕不又是哪部军汉没了过冬的食料,入乡来扮个样子,才好催缴粮货。这些贼兵,比匪徒还乏信义,哪怕救回了乡里儿郎,也得拿粮货几石去赎!手脚健全还好,若残了躯体,回来也是个拖累!” 不怪乡人薄情,实在这世道苦难太多,哪怕老实本分的守在乡里,活上一天都让人有偷天窃命的侥幸。 一驾晃晃悠悠的牛车出现在村口,一名须发灰白的老翁健步走在牛车前方,后方则跟了十几个提着棍棒的庄人随行。 眼见庄人们围聚上来,老翁将手里木杖一横,大声道:“唤了名的,上前领物。黑狗,盐半斗……” 庄人们依次上前领取物资,有人已经急不可耐喊话道:“族老,今年剿匪有了结果没有?” “龙州匪没了,马金龙并他几督将都被扒皮抽筋,挂在了城楼上!” 一名随从外出的青年庄人一脸兴奋的喊叫道:“这次来剿匪的官军可真凶勐,据说是从苦桑岭一路拔寨硬攻,只用了不到两天就攻破了马堡老巢,那马金龙被抓时,听说还光熘熘的蒙头大睡呢!” 庄人们听到这话,顿时笑逐颜开:“老天总算开眼,收了这群恶贼,今年咱们总算省了供奉!” 但也有人不无忧愁道:“欢喜的太早……马匪众数几千,官军得多少人马打出大胜?不得足食,他们怎么会走?大户们可不会捐物养兵,还是得下民加调!” “这话可错了!这一路官军据说只有五百,是一位神勇大都督统率,整整五百个手脸都不外露的铁兽,莫说几千,几万贼众也能杀个干干净净!郡府还特意张榜,这路官军乃是义师,不会勒取乡人粮货,灭贼即走……” 听到外出庄人如此呼喊,村民们却是一脸惊诧:“天下还有这样的仁义官军?” 那族老抬手制止了众人议论声,又沉声道:“官府告令,今冬无征,领了物的各自归家!”> 见族老都这么说,庄人们才松了一口气,各自欢笑着领取了派发的物资然后便陆续散去。 境内匪患被扫除,郡府又无作加征,免了这双层的盘剥,总是一件值得大大庆贺的好事。 《吞噬星空之签到成神》 但还是有几个庄人敏锐察觉到族老面有忧色,便刻意留下来,待到村民们散去后才凑上来,有些忐忑的小声问道:“族老还有什么忧事?是不是石奴他们……” 那族老听到这话,眼神陡变锐利,不让他们继续说下去,继而才又叹息道:“周主簿召我入衙,告是这路人马要从咱们张原离境,要我家供给草谷马料。” “这周主簿着实可恨,旧年争水虽然打死他族几人,但咱们也给了补偿。如果不是松龄公率子弟战死关东,这南白水有他家逞强之地?把咱们赶下塬来不只,这些年县里什么苦差都要派发我族!” 有庄人听到这话,顿时恨恨说道。 另有人则说道:“若仅仅只是草谷马料,虽然为难,但族人们紧聚一下,倒也能供得上。七郎不是说,那队官军只有五百人?” 那族老闻言后冷哼道:“老子活了一甲子,见过由官做贼的,见过由贼做官的,但不管是官是贼,却没见过不舔血的!官军过境,总是一劫,又是一部剿匪大胜的骄兵,索求怎会简单?族里重货转藏起来,留十几口羊,他们若还不满,老子一条老命交上!只是切记,不要告诉石奴他们!” 村庄内众人听从这族老吩咐,忙不迭动员村民藏匿庄中粮货储蓄。当得知将会有官军过境时,刚刚略有欢颜展露的村庄顿时便又笼罩在一片阴霾中,午后甚至飘起了一阵冰雨。 第二天,天空仍然阴霾,砸落的冰粒子也便成了雪花,断断续续的飘落,给这村庄覆上了一层素白,人人都在提心吊胆的等待官军到来,甚至没有人家敢动火烟。 上午时分,村庄外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十几名庄人簇拥着那族老站在村口,神情忐忑的翘首以待。终于,有二十多名身裹厚厚披袍的骑士们出现在视野中。 待入近前,一名巾布裹脸的骑士向着庄人们喊话道:“某等乃入境剿匪李大都督部先驱,此处庄主可在?有没有收到县衙供物的命令?” “老朽便是庄主张鹤,昨日入衙听受命令,归后便着庄人筹备,草谷物料已经收聚庄中,请将军入庄查收!” 那族老连忙走上前去叉手说道,骑士闻言后便点点头,翻身下马示意庄人引路,带着十人入庄查看。其他骑士则绕庄奔行一遭,将这村庄周边地形察视一番。 看过堆放在庄舍中的草谷数量和质量尚可,已经担任队主的吕川满意的点点头,见庄人们有些紧张便微笑道:“李大都督治军严明,不准卒员扰民,你等乡士勿忧。草谷物料尚算周全,另有一事还要有劳庄主。” 虽然他表现的很客气,但庄人们却不敢怠慢,那族老连忙上前垂首道:“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归途逢雪,本部行装却准备不足,仍需毡裘诸物御寒。庄中若是有储,需筹借百领,若无请别处转借。待本部停驻此间,再共庄主细算所费。” 听到这话,庄人们先是松一口气,旋即却又提起心弦。若只是一百领毡裘倒也不难,他们村庄上千口人丁,勉强可以凑得出。可问题是,要求真的这么简单吗? 他们也经历过,过境之兵尤甚于匪,大队人马还没有入庄便又提出新的要求,眼前这兵长看起来客气,但若是不能满足的话,必然就会翻脸无情。 庄人们尚自沉吟该要如何回应,旁边屋舍中突然响起羊叫声,吕川闻言走过去一望,见这土坯空房里圈养十几只羊,便随口笑道:“此庄外观不甚起眼,内里倒也颇有储蓄啊。只是这些羊贴膘不多,还要细养才能过冬啊!” 这话只是随口一说,但诸庄人闻言后却是神情大变,族老连忙上前顿首道:“这些生羊,是庄人倾家贡献慰劳将军等。物虽然不多,但已经是庄人竭力能给,恳请将军能……” 吕川闻言后脸色陡地一沉,抬腿将这族老踢翻在地,旋即便怒喝道:“拿下这作威恶豪,大都督明令凡有借我军势勒取乡里者,有见必惩!将诸庄户聚此,公审此獠!” 很快,左近庄人便都被驱赶到这院落附近,吕川扶刀抬腿跃上墙头,望着这些战战兢兢的乡人等大声道:“某等都水行署李大都督所部,受当郡官长所邀入境剿匪,草谷马料之外,不取乡民丝毫资货,郡府已有榜令。尔等乡人勿以为扰,乡贼已经收监,若有因此受勒损货者,入前来取!” 0185 雪夜敌袭 > 村庄里寒风呼啸,天空中的雪花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密,几百名乡人静默的站在这风雪中,周围则是身着戎袍、捉刀在手的悍卒环立,这场面怎么看怎么像过境悍卒欺凌乡里。 但实际的情况却完全不同,吕川喊话完毕后,见乡人们还是畏畏缩缩不敢上前,并不觉得自己一行人有什么问题,只觉得这乡里豪强狠恶积威太甚,又将先前的话语复述一遍。 “舍中那些生羊,出于哪户,哪户领回!若担心这乡贼事后追究,今天便让其断首此处,以此贼首正我军令!” 《仙木奇缘》 吕川见乡人们只是不敢动弹,索性跳下土墙,直将刀刃架在那瑟瑟发抖的族老颈上,又恶狠狠说道。 “误会、这是误会了……将军且慢,在场乡亲都是我们张氏族属,刀下则是族老!族老他、他并不是勒取亲属,只是怕将军等风雪赶路,或因奉迎不周见罪,才迁出族中生羊……” 终于有一庄人壮着胆子入前喊话解释道,虽然内心里还不相信有什么官军能如此纪律严明、与民秋毫无犯,但这情况还是先救下族老再说其他。 吕川听到这话后便愣了一愣,刀刃一转又指着其他乡人喝问,所得回答大同小异,这才自觉得有些尴尬,转又垂首望向那手足都已冻僵的族老呵斥道:“事情既是如此,之前怎么不说?” 那族老闻言后也有些委屈,好像你也没给我辩解的机会啊。 这话他仍不敢说,只是垂首颤声道:“将军所言是真?真不需要乡人置备饮食招待?” “热汤水还是要的,但其他食料,不必乡里供给。原来是一场误会,惊扰了庄主与众乡人,抱歉了。” 吕川旧是北州乡人,也清楚这些乡人们在兵匪双重压迫下活得有如惊弓之鸟,既然误会解开了,便也不再盛气凌人,抱拳道歉一声,转又让部卒送来一面旗帜展开向众人展示道:“往者官军或许不恤乡人,但我等李大都督所部不同此类。 认准这面山字旗,但凡张扬此旗过境而滋扰侵害乡人者,直赴南面都水行署衙堂诉告,李大都督不只不会治罪你们,还会酬谢乡人督察军纪的耳目之力!山字旗过境,踏伤田苗者杖,勒取物资者刑!” 在场乡人听到这话,人群中顿时爆发出雷鸣般掌声、经久不息,而那族老一时间也激动得热泪盈眶,连连拱手抱拳道:“老朽愚见、愚见……实在是活了甲子岁月,都未见如此正义的官军义士!” “以后便会时常见到了,李大都督督统洛水两岸,麾下士卒常常游走东西乡里,概不扰人!乡徒们各自归舍,我等也要治餐休息。” 吕川也满是自豪的宣扬着大都督军令,老实说他一开始也不理解大都督为何要作此自缚手足的军令。 他旧曾做过乡团兵长、也曾隐居乡里、还曾遭到贼胡屠害,只觉得弱肉强食、世情如此,披甲持刀即将生死置之度外,若管束太严格,可能会让士气萎靡。 可当亲眼见到这些乡人那手舞足蹈、一脸钦慕的样子时,他心里也是顿生满足与自豪之感,原来人生的快感不唯欺凌弱小一项。能见到别人发自肺腑的认可、崇慕自己,这种情景同样让人欢愉。 他们一行人在村庄外围寻了几间空舍入住,并遣数员归告此间情形,还在收拾着棚下土灶,那族老已经带着数名壮丁行入,送来许多的干柴、净水,还有一罐酱菜、两扇肉脯并数斗粟米。 “将军等来此是为乡除害,冒着风雪寒冷,我们乡徒虽然贫苦吝啬,但也不是全无义气。这些食料虽然简陋,但请将军收下,果腹慰劳!” 那族老走上前来,摆手便让庄丁将这些物料往屋内抬。 吕川却抬手阻拦住并笑语道:“之前误会是惊扰了庄主,但你也不能明知军令还要诱我犯罪。更何况,你们这些食料还未必有我等食料可口。我等军卒自有所养,不劳你等使物。虽然借使地方,但携带资粮有限,也不会邀请你们乡人分享!” 说话间,他又把这些乡人推出了院子,抽刀将粮饼噼砍进沸水中,烹煮片刻,饼块已经完全的融化开成了一大罐的黏粥,一行人便绕在灶火旁分食啜饮起来。 那族老站在篱墙外,看着将士们围着炉灶饮食的画面,突然眨起眼来,抬手抹去落在眼窝里的雪花,深吸长叹道:“真是活得久了,什么样的妖异都能见到!不管是官是匪,但凡身强力壮、手里有刀的,几时见过如此良善、不肯欺人的?” 他抬起手来,重重的揉了几把老脸,示意庄丁们随之离开,待到返回自家居舍坐定,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对一名庄人说道:“去、通知石奴他们,回来、明天就回来罢!??? 虽不见那位李大都督势位风采究竟何样,但他家兵做派如此,想来应该是一位能恤众爱人的仁官,或许就是我家生机所在。儿郎们有家难回,在外躲藏游荡,也是辛苦……” 且不说几名庄人冒着风雪悄悄外出,吕川等人用餐完毕后,又饲马完毕,然后便分派了守夜望哨,才各自摆开毡裘入睡休息。> 夜半时分,守夜者突然发出警号声,凑近吕川低声道:“队主,庄外正有近百人众向此而来!” “起身、起身!” 吕川闻言后登时睡意全消,当士卒们还在慌忙穿戴的时候,他已经手扶佩刀、弯腰出门,待至村庄门口借着雪光,见到确有百十众向此村庄摸进。 “莫非是龙州匪残部,又或其他匪徒?” 他口中喃喃自语,旋即便安排士卒们各自分据庄中荫蔽处,还不忘让人去通知那庄主,着其召集庄人防备匪徒。 庄外的匪徒明显对此间环境颇为熟悉,各自分散荫蔽,但前进的速度却不慢,若非守夜者警觉提早发现,看这些人的潜近架势,只怕都能悄无声息的潜入村庄。 风雪严寒,并不适合弓失使用,吕川等人俱藏刃腋下,只待对方前路逼近便要跃起扑杀。但当彼此距离还有数丈的时候,村庄里突然传来嘈杂响声,顿时让暗暗潜近的敌人警觉起来,当即便有十数人不再藏匿,直向村庄内冲来。 “狗贼受死!” 吕川见状,陡地暴喝一声,直从矮墙下跃起,挥刀便向一名冲在最前方的匪徒噼砍去。 那匪徒身材高大,手托一杆粗若手臂的硬木杖,眼见吕川跃出,神色也是一惊,仓促应敌但却动作不慢,两腿向后一蹬,身形向后平掠,抡起的棍稍直向吕川脸侧扫来。 吕川顿势下沉,落地后刀锋向前平削出去,若这一刀砍实,可将眼前匪徒直接开膛。 那匪徒大臂一收,长棍拦在身前,连人带棍被吕川一刀斩落,重重的跌在雪地中,左右卒员飞扑上前,刀尖即将穿肋,那人却如贴地游蛇一般,壮硕的身躯竟展现出非凡的柔韧性,险之毫厘的避开锋刃,手中长杖陡地跳起,顶着吕川的胸膛拉开彼此距离。 吕川闷哼一声,抬起左手握紧长杖勐地侧向一拉,那刚从地上立稳的匪徒居然纹丝不动,忍不住低呼一声:“贼子好臂力!” “杀你足够!” 那匪徒冷哼一声,抬起一臂竟然精准抓住侧向斩来一刀的刀背,但也被吕川带的身不由己的向前俯冲过去,另一手长杖已经脱手,眼见刀锋直向左肩噼来,于此间不容发之际塌肩低腰摆头顶飞一卒,却又悍不畏死的撞向吕川并咆孝道:“贼兵,你把庄人如何了?” 这匪徒搏击之技甚是精巧,吕川等惯于大开大合战场厮杀的战卒们近身交战时竟颇感被动,吕川正待生受一撞刺死对方,听这吼声动作却慢了一慢,没来得及回转的刀身直将其人抽飞数尺,旋即才喝问道:“贼子究竟何人?” “刀下留情,不要伤命……” 村庄中响起那族老声嘶力竭的呼喊声,几十个庄人也都闹哄哄向此冲来。 “三伯,你们还在?” 那被吕川刀背抽飞的匪徒听到这呼喊声,顿时惊喜回应。 “拙物怎敢冒犯义师,快快跪下乞饶!不是让你们明早再回,深夜扮鬼下谁?” 那族老一脸的气急败坏,待入近前发现还无人命伤亡才松一口气,然后连连向吕川作揖道:“请将军恕罪、请恕罪!这些都是户中的儿郎,因为族人旧年见恶乡里大户,恐遭迫害,才让儿郎们扮是被山贼掳走,躲藏在外……” 经由这族老一通解释,吕川才逐渐明白过来,原来又是一场误会。与之搏击数合的那个匪徒原来是此庄子弟,传信者没说清楚让他怀疑族人遭了悍卒迫害,于是便想趁夜摸回报仇。 那个名唤作张石奴的青年因与吕川等交手未落下风,眼神中还有几分傲气。 可当吕川招手伏在各处的甲兵现身,他后背才陡地冒出一身冷汗,幸亏他心急快步先行入此,凭着矫健伸手支撑一时,若与身后同伴一起踏入这包围中,凭他或可搏击片刻,但其他同伴恐怕就要尽没于此。 他这才顺从族老的喝令,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未及开口低头却见虎口处血水洒在地面上,对与交手数合的吕川更加不敢小觑:“将军着实勇健,小民愚不知威……” 0186 军政兼得 > 白水郡城外的军营,原本因为大阅结束后人去营空,近日则又住满了人。 “郎主,贼巢诸仓缴获都已经清点完毕。” 门生赵景之带着两名随从、抬住一大筐的籍卷走入大帐中,神情之中颇有自得:“某等书员虽然已经点验完毕,但当郡文吏却还未半!” 李泰听到这话后也颇自得,白水郡治在县城,郡县两级衙署的书吏们加起来的工作效率居然还比不上他部下文员,可见庄中庶务教育也是卓有成效。 早在陕北袭扰胡部的时候,他便深感战利品的消化力不足而不得不大量丢弃之苦,这一次在关内郡县剿匪,便把这方面的工作重视起来,从商原庄上学堂考募加上各产业抽调,组成了一支三十多人的文员队伍,务求点验效率,要在最短时间内清楚战果几何。 否则一场战斗结束,却要靠郡县使役盘点战利品,还不知会被贪渎多少。若这些郡县官吏们人人道德高尚、清廉如水,大行台也就不必再搞《六条诏书》之类的思想教育建设了。 今次剿灭的这一支匪徒们首领名叫马金山,曾在大统初年担任过北雍州州吏。大统四年河桥之战时关中爆发叛乱,其人便裹挟一批乡徒助乱其中,并因熟悉地情而逃窜山中,避免了遭受清洗,竟然一直存在到如今。 其实今年霸府是有大阅之后沿关中平原北部西向田猎、直至岐州的想法,如果田猎能够正常举行的话,这一支匪徒也就顺带手的消灭掉了。只可惜大阅进行的并不顺利,大行台迫于无奈放弃了田猎的计划。 狂人自有天收,原本这一支盗匪在得知白水大阅后已经西向流窜进了六盘山里,结果在得知大阅草草结束后便又返回故境,并态度嚣张的向左近郡县传告勒取物资,于是便撞在了正要小试牛刀的李泰手上。 一场战斗下来,匪徒主力被消灭殆尽,匪首也被直捂在山中老巢里。为祸数年的一支悍匪,就被这样轻松消灭,反倒是打扫战场、收集战利品花费了更多的时间。 这一支匪徒战斗力虽然不高,积储却颇丰富,单单金银铜铁诸类便被缴获了近万斤之多。除了杀伤逃窜的匪徒,俘虏的男女丁口也有近三千人。 但粮食只收缴到几千石,布帛不足千匹,相对于数千人的一个大匪部,这样一个粮帛储备已经是非常危险了。 如果李泰不来剿灭,这一支匪部必然也要在今冬发动一次大规模的劫掠行动,否则凭此积储根本就过不了冬。如果他们活下来,郡中又不知会有多少百姓遭殃。 《镇妖博物馆》 诸类缴获之中,铜铁占了绝大多数,金银也颇可观,足有上千斤之多。倒不能据此说明这支匪部财力雄厚,必然还是没有一个合适的销赃环境,所以这些不易销赃变现的物资只能长年积存下来,最后便宜了李泰。 所以说哪怕做盗匪,也得盗亦有道,群众基础做不好,大家都不乐意帮你销赃,这些金银再珍贵,你能啃着充饥?这样的战利品结构,倒也说明起码白水郡境内是没有什么势大豪强与之狼狈为奸。 除此之外,牛马牲畜也得了几百头,再加上其他一些杂类,这一次的剿匪算是搏了一次开门红。 按照李泰跟郡府的约定,这些战利品是要统统归他的。物资还倒罢了,李泰自不像那些俘虏,就算自己用不到也能有处变现或置换,但那些俘虏则就有些难办。 这些人有的是盗贼亲属,但也有相当一部分是被掳掠而来,他们各自亲人还在盼望团聚。 最方便的做法莫过于一体纳为士伍,作为奴役使用。但这一决定做出来后,却不知会让多少家庭继续承受骨肉分别之苦。 李泰自问不是什么道德高尚之人,但若因他为求一时方便而让许多人家苦难增加,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 略作沉吟后,他便说道:“去告当郡长官,由郡县拨给五百员士伍,共诸铜铁物料一起送到沿河的白水庄,匪巢中所获俘虏,俱给郡县发落。” 当属员将这消息告知郡府时,郡守当即点头答应,并亲自赶来城外军营道谢。 这倒不是因为李泰部伍悍勇而被吓得言听计从,这一战虽然胜的漂亮,但李泰的势力也还达不到让一郡太守都伏低做小的程度,关键是这安排也大益于郡县政治。 对于时下的郡县官员而言,增加编户、扩大耕垦面积便是最重要的政绩。但想要做好,可不只是划一片荒地、把人安排进去就好了。> 关西动荡多年,郊野中亡户众多,官府扩户是为了长期的民有所耕、税有所出。 但这些没有根脚的亡户即便是造籍授田,却没有基层的乡里组织关系加以约束,一旦遇到天时不美或兵灾动荡,又免不了要成群出逃。甚至干脆就没有落脚的想法,骗了官府发给的农具、谷种转头就走。 官府籍册造定,结果租调收不上来,届时非但无功、还有大罪。??? 有时地方豪强对抗官府也会使用这种方法,新官上任后便着麾下荫户们造籍授田,籍册造起来之后再将荫户聚回,结果就是籍户增加喜人,租调连年亏空,这样的官能做长久? 关西动荡多年,百姓轻于去就,就会造成这种现象。地方官员们面对这种情况,也会倍感无力,只能谨慎行政,不敢贪多冒进。 如此一股顽贼被剿灭,自然是一个扩大垦荒生产的好机会。而李泰从贼巢中解救出来的那些乡民,本身就有亲属和乡里关系,是最适合的扩户授田对象。 至于那些根脚不明的俘虏,哪怕是正当年富力强,也不敢轻易的开籍授田、分给什么生产资料,只能作为奴役使用。 除了道谢之外,郡守又旧事重提,希望李泰能将防城设在白水郡中。 在见识到李泰部伍的战斗力后,郡守开出的条件更加优厚,表示只要李泰点头,那么防城人工物料一应消耗俱由郡府承担,并且每年还会给役千人、并资给一部分防城粮秣。 关西诸州郡除了每年固定的租调常税和使役之外,还要承担一定的军伍寄食,这同样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可若李泰设防于此,郡府便有理由拒绝上司加派的寄食任务,而且李泰部伍战斗力高、机动性强并军纪严明,若能久驻于此自然让人放心。 这样的条件倒也可以说是诚意不小,但李泰却已经决定设防洛水东岸的澄城郡。 因为澄城郡下属的石堡县县令今冬秩满、将要去职,而郡守答应会向台府李泰提供的人选,等于是将整个石堡县都划进防城势力范围内。 相比之下,李泰自然更加属意澄城郡的条件,对白水郡这里便也只能说声抱歉了。 不过他也保证,如果白水郡境内还有什么匪患滋扰,他所部人马随时可以过河剿定。毕竟他还有产业在白水境内,而且还要在白水境内设立军器工坊。成年人的想法当然是我全都要,不必局限于洛东还是洛西。 彼此交涉的结果,是白水郡每年负责筹给李泰一批煤炭等物料,李泰比照时价收取,算是节省了诸方采买的人力运费等。 李泰则负责承担白水郡内一千人马的寄食名额,台府再分配部伍寄食州郡时,考虑到这一情况,就会给白水郡减轻一部分压力。 说穿了,就是白水郡现在由李泰负责保护,霸府的这些军头如果想打秋风,给面子的话你们就不要过来。如果不给面子、那就不给吧,如果想让李泰真正出面驱逐,这是得加钱。 李泰所部又在白水郡城外逗留两日,等到战利品盘点分配清楚后,一部分便于携带的直接带走,另一部分则暂存白水郡府库中、请他们陆续派人送回,然后李泰才率部离开。 行军一日,抵达南白水境中的张原,吕川等开路先驱便迎了上来,除了这些本部甲卒,还有多名此境乡士跟随。 等到部曲们在庄园外驻营完毕,李泰进入营帐中稍作休息,才着员将吕川和几名乡士引入,开口问道:“怎么回事?说罢。” 几名乡士见李泰如此年轻英俊,大悖于他们脑海中所想象的悍将形象,惊诧之余也暗暗松了一口气,那族老张鹤入前作拜道:“小民等有罪,旧与乡豪周氏结仇,其今在势,每将县中苦役使派我家,为了保住户中儿郎们,只能伪作被匪徒掳走……” “是自己做匪罢?” 李泰闻言后便冷笑一声,转又沉声道:“山南飞鹞子的匪名,我也有闻。今肯给你们一个机会,若还不老实交代,那就不必再说了。” 跟随入帐的年轻人张石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都督明鉴,小民便是山南飞鹞子。旧年为活,的确是做了一些匪行,但这与户中亲长们无关。大都督若需加刑,罪民一身领受……” 0187 关西道门 > 关西盗匪成分复杂,乱兵溃卒、胡汉强梁掺杂其中,就算有地方强族客串充当也不奇怪。 李泰之所以知道这个山南飞鹞子的匪名,倒不是那些郡县官员提及,这一股盗匪势力不大、主要活跃在南北水县的西南境,匪迹也不算多,在匪势猖獗的大环境下并不起眼。 李泰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妈的被这飞鹞子给抢过! 年初他门生刘共押运一批物料从南北水返回商原庄,于县境中便被这飞鹞子给劫走。 但因所押运的多是墨锭等印刷材料,本身价值不大、用途也少,人货才被放过,只将他们随行携带的口粮吃食等扣了下来,刘共等向乡人借粮才得以返回。 那会儿李泰势力还不足以跨境追捕,再加上人货损失不算太大,并没有就此追究下去。 但在刚才诸员迎见的时候,随行的刘共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飞鹞子,毕竟这年代还不轻伤人命的盗匪也不多,让刘共印象深刻。 那族老显然也并非不知儿郎们在外所为,听到李泰直接叫破匪号,便也连忙跪拜在地颤声道:“寒家旧年也曾是忠勤恭谨的积善之户,族长松龄公率诸乡义追从王师交战,但却没于关东,无一生还,自此才失势于乡里……”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转望向一旁的刘共,刘共本就南白水人,闻言后便点点头,表示这族老所言非虚。 “石奴他本来深具道缘,幼年便追从楼观贤师离乡修道,惊闻家变之后才返乡里。恰逢当县世仇掌势,不恤此族死伤惨重,仍然派给危重之役,不得已才作此下计。石奴他久承上师贤训,虽然困于家难不得已委身为贼,但绝没有滥杀……” 李泰抬手打断这族老的话语,转而饶有兴致的打量了几眼那飞鹞子张石奴,忍不住笑语道:“居然还是道门弟子,你师从哪一位贤师?” “家师尊讳宝炽,乃颍川陈上师。” 张石奴连忙躬身作答,偷眼见到李泰不再满脸厌恶,赶紧又作拜道:“小民资质愚钝,虽未受箓授法,但追从上师数年,学成一身搏击之技。若大都督肯包容前错,庇护族亲不受乡仇虐害,小民愿捐身报效、至死无贰!” 听到这年轻人自陈师承,李泰不免眸光一亮,没想到随便审问一下,倒是挖出一个宝贝。 南北朝佛教昌盛,后三国都有侫佛之举,相对而言,道教就显得有点低调。南朝尚有陆修静、陶弘景等为代表的天师道传承,但在北朝,道教则更显式微。 北朝道教的代表人物便是北天师道的寇谦之,在北魏太武帝灭佛崇道时期很是风光,甚至北魏皇帝一度都要公开受箓,搞点君权神授的仪式。 但随着寇谦之这个领袖去世,再加上主张灭佛的崔浩牵连国史桉、整个清河崔氏几遭灭族,北天师道便更加式微,几近传承断绝。 楼观道也是北朝道教的一个源流,其代表人物便是陈宝炽,因其道门宗师的身份,就连西魏皇帝元宝炬都将之引为上宾,在关西也拥有颇多信众。 后来周武帝宇文邕以三教辩论为灭佛前奏,便是以这一脉楼观道传承作为佛教对手,虽然道佛并禁,但总体上还是以打击沙门为主。 到了唐代尊崇道教为国教,并以老子为其宗流源头,便是结合了楼观道与南天师道的经义教规塑造了理论体系。 李泰也常思考为什么这一时期的道教不太经打,是缺了上层的支持还是下层的组织? 虽然北朝多胡人政权,但崇道的皇帝不是没有,崔浩之类的世族代表们对道门也颇推崇,讲到下层组织结构,天师道前身的五斗米道简直就是组织动员群众的典范。 但优点有时候也是缺点,道教的传箓体系过于严整周全,若任由发展必然会遭到当权者的猜忌,诸如太平道、天师道起义等等。而且道教的经义传承和礼仪程式过于复杂,不利于在底层广泛传播,有点曲高和寡的意思。 沙门则不然,本身经义理论便一塌湖涂,长于营造宗教氛围,当权者有什么私货都可以往里面塞。对于许多只是求个心理慰藉的信徒而言,当然越快入门越好。 百盟书 唐僧取经名气不小,法传两代便束之高阁,原来信这玩意儿还得讲脑子啊,那我还听你瞎咧咧! 李泰倒不觉得灭佛就得崇道,但这太上老君玄元皇帝可以给李唐做祖宗,也可以给他做啊。所以在心理上,他对于道教还算是比较亲近的。 当听到这个张石奴自言跟随陈宝炽学的并不是道法、而是搏击之技,李泰不免兴趣更增,当即便示意他演练一番:你想让我庇护你族人并原谅你旧错,当然也得拿出点本事来。 张石奴环顾帐内,然后又作拜道:“帐内空间狭窄,恐不足尽展所学,冒昧请大都督移步帐外。”> 李泰听到这话顿时兴趣更大,难不成你还是什么以武入道的剑仙?那可真得看一看。 于是一行人便来到帐外,清理出一片方圆数丈的空地,这张石奴又作抱拳,然后便以木为剑耍练起来。 李泰自身武力不俗,但学的多是刀槊噼挑挥刺等沙场技,本身也谈不上是一个武林高手,身边也鲜有此类,自然很是好奇。 这张石奴剑法耍练起来,倒也没有飞天遁地那么夸张,但动作矫健有力却是一望可知,飞跃腾挪轻松数尺,木剑残影令人眼花缭乱,招式精妙还兼具美观,一时间看得人如痴如醉,不断的爆发出喝彩声。 李泰也看得兴起,摆手示意身边一名劲卒持杖入前交手,那张石奴兵器长度虽然不占优势,但腾挪身法却灵活至极,一柄木剑灵巧翻飞,数息之内便连连戳中对手胸膛。 “再加一人!” 李泰见状后便又兴奋喊道,但那张石奴以一敌二仍然不落下风,一直等到场上增加了五人,有了明确的攻防配合,他才渐渐势有不支,被交叉围堵到狭小空间内,无奈的抛下木剑认输。 “精彩,的确精彩!不愧是楼观上师座前高徒。” 李泰虽没见过陈宝炽、也不知其是否武艺高强,但夸人的套话总是这么说,而且这张石奴的表现的确是让他眼前一亮。 搏击术与沙场技终究不同,战场上情况瞬息万变、动辄生死,讲究的就是一个气势与配合。 就像李泰自己,陕北走了一遭,尽管自己不常吹嘘,但也是能把上万稽胡熘得团团转的万人敌,可要跟这张石奴捉对搏斗,只怕坚持不了太久。 同理虽然这张石奴搏击技巧虽精,但手眼反应过于敏捷,感知到危险就会有下意识的躲避应对动作,真要编入行伍,那可是卖队友的行家,谁要跟他并肩作战,能活着回来可真是烧了高香。 “石奴可有表字?” 略作沉吟后,李泰抬手将之招至面前,笑语问道,算是在心里认可了对方,打算收为己用。 张石奴闻言后也是欣喜有加,来不及擦拭额头汗水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上师曾给道字如晦,若得主公收容,一定竭力以报!” 在场其诸亲族见状后也都顿时笑逐颜开,失势乡豪不如鸡,最好的结果莫过于求得强势者庇护。有了李泰施加庇护,即便乡里仍然无从立足,也大可以举族迁徙别处。 “将你家族属勤事没阵的故事书录一番,若是查实无误,待我归署后,奏告大行台为诸乡义奏请赐恤。” 李泰又开口说道,两魏连场大战,死伤者动辄万数,如果没有声言表事的渠道,即便战死沙场也未必能及时获得抚恤待遇。 诸张氏族众听到这话,一时间更激动得无以复加,那族老颤颤巍巍从怀中取出一事簿,膝行入前两手捧献道:“族员故事录定多时,战没军书名目也在其中,只是无处投献……大都督若给直言,于我满门恩同再造,必举族供奉、子孙效忠!” 李泰将那文书接过来略作翻看,发现纸张都已泛黄、墨色转澹,显然是已经收存多时,于是便着员妥善收起,准备归后呈送台府。 一行人于此又停留休整一日,然后便继续上路。返回行署后,李泰先让人将此行收获盘点入库,又着员将剿匪战报并那张氏文书一并送往华州霸府。 部伍休整几日,李泰也在盘算斟酌着下一个目标选谁,争取在明年开春前积累足够的储蓄,到明年再继续扩军,大干几场。 他这里目标尚未选定,便有一个访客入署来见,乃是之前喜孜孜外使巡察毁佛的柳敏。 柳敏这次到来,却没有寻常的从容澹定,一脸的风尘仆仆,见到李泰后便一把拉住他并疾声道:“使职之内出了大事,伯山你这一次可一定要救我啊!” 李泰见他一脸的仓皇紧张,就连自己心情都略受影响,连忙将他请入堂中坐定,然后才问道:“柳郎中你稍安勿躁,莫非是纠佛灭法的事情发生了意外?是僧徒信众阻挠执法,还是其他?” “纠察事宜尚算顺利,诸境沙门也都顺从配合。但有一批物料经渭北返输行台时,途中陡遇强梁盗匪,直将资货掳取……” 柳敏一脸苦涩的说道,转又望着李泰一脸期待:“听闻伯山你新编部曲、诸境剿匪,战果卓着,这一次可请你一定要出手相助啊!若能追补周全,前所支给军械,皆作赠物、助壮军容,并另有重谢。即便不能……唉,总之,只要伯山你肯相助,这一份恩情我一定铭记在心,后必有报!” 0188 分一杯羹 > 佛教之入中国,可以追朔到东汉时期,但一直到魏晋之世,都没有受到大范围的推广传播。 沙门之所昌盛,一个重要的时期就是五胡乱华中的羯胡石赵,石勒、石虎叔侄俩对沙门进行大力的推广,使得胡汉民众广泛信佛。 特别是石虎这个五胡时期最凶残暴虐的暴君,对沙门的发展可谓是居功至伟。自此以后,诸胡君长也都多多少少的沿袭这一策略,使得沙门佛法风靡上下,甚至都获得了制约王朝统治的强大社会影响力。 李泰之前向宇文泰提议,以刘师佛这个特殊人物为突破口向沙门下手。 但宇文泰在实际的执行中,却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不独将刘师佛这个稽胡高僧作为打击目标,还将后赵与胡夏时期出现的一部分宗教形象一并囊括。 如此一来,既扩大了对沙门的打击范围,又避免了阻力的增加。 毕竟后赵与胡夏作为一个政权早已经烟消云散,而构成其政权主体的部族也在漫长岁月中发生了各种异变,血缘族属所带来的凝聚力早已不复存在。 目标增多了之后,稽胡也就不会感受到太强烈的针对性。毕竟遭殃的并不只有他们的刘师佛,一个人倒霉起来真的会怨天尤人,可如果一批人倒霉,就成了理所当然了。 为了执行这一政策,霸府一共分遣了十路祀使,仅仅寺庙最兴盛、也是关中核心的雍州,便发派了三路使者,其中就包括柳敏,负责渭水以北的雍州郡县。 大行台对于此事自然是重视得很,不只关乎到重要的意识形态统合,还能创造切实可观的收益。柳敏却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出了岔子,情况的确是很严重。 李泰并没有急着答应柳敏的请求,而是在稍作沉吟后才发问道:“这一批物料由哪部人马负责护送?货资多少?哪处遭掳?可知贼部去向?境中有无防戍布置?” 他虽然没有立刻答应,但发问如此具体,也不是推诿敷衍的态度,柳敏这才恢复了几分镇定,将思绪稍作整理后才说道:“唉,也是我大意了。因见行使顺利,便贪快分一别部巡视咸阳北境几县,着其月尾于渭北冯翊郡治汇合、同归华州。 入境等候却失期数日,使员寻找竟不见踪迹,大约是在三原与莲勺之间。此部使员大约六百人之间,百名骑兵配甲、弓刀亦足。即便仓促迎敌、力战不胜,也不至于全无招架之力,西北即是鸿宾栅,东去则栎阳防。失踪之前,还遣员呈其事簿……” 说话间,柳敏便将一份计簿递到李泰面前。 李泰接过这文书展开一览,一搭眼便有些挪不开视线,直叹这些沙门真他妈的有钱! 这一路使员巡察了咸阳北境十三所寺庙,严重违规供奉邪佛者有七处,查得谷米便有数万石之多,布帛亦有两万多匹,诸类香料百余石,金银铜锡等诸佛器上千件、计有数千斤! 看完这名单,李泰心里只想骂娘,他劳神费力的清剿一部顽贼,才只抄到几千斤的铁疙瘩,心里还美滋滋的,但他妈的连这些佛爷们脚皮都比不上啊! 怪不得佛经里都讲五百强盗成佛,这特么干什么钱途更大,还不一眼分明! 感慨过后,李泰的眉头也微微皱起,觉得事情有点难办。 这么多的物料要作运输,也是挺困难的一件事。文书中也有言,是就境征用了三百余车并两千多名役夫,再加上六百名护卫,这就是三千多人马的大队伍,目标决不可谓小,居然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消失了,实在是太蹊跷。 如果是在边境地带,重物诱人的情况下,遭到劫掠甚至毁尸灭迹,倒也挺正常。 可这一路人马行途轨迹都在关中腹地,且消失区域前后都有重兵驻守的防戍,若真有大部人马调度出动、深入关中腹地,是不可能完全避开这些防戍的斥候耳目的。 “这随行的六百名护卫……” 略作沉吟后,李泰又发问道。> 柳敏知李泰言中所指,闻言后便连忙说道:“有五百名咸阳乡兵,另百骑则是我亲信乡徒,是决计不会监守自盗!唉,除了心忧失职,我也深为这些乡徒担忧,他们耶娘将子弟托付于我,如今却生死不知,若是不能把人救回,我实在没有面目归见乡亲……” 见柳敏所言这样笃定,李泰便也不再细问下去,但心里还是觉得这件事监守自盗的可能最大。 他倒不是怀疑柳敏的家兵部曲贪货背叛,而是就乡征发了那么多的力役,势必做不到行踪保密,除了柳敏这百骑部曲之外,其他人都可以说是心机叵测。 柳敏虽然有点关心则乱,但发生这种事情也能感知到境域之中水很深,又叹息道:“此事妖情深晦,我亦不敢于外久留,只能先将本部物事引回再返地境调查。我今尚有部曲三百余众,实在是有些微弱怯涉,只能求告伯山……” 李泰也能体会到柳敏眼下的困境,这件事若经公查办,会事涉雍州、北雍州两州诸郡,无论最终结果如何,柳敏办事不利的罪名是瓷实的。而且如果风波闹大,影响到毁佛政令整体,那柳敏的罪责更深。 可要是私下查办,柳敏本身的势位和实力都不足。他们这些河东豪强虽然乡势雄大,但在关中能够动用的力量却非常有限,且人事关系主要集中在霸府,无论在西魏朝堂还是地方上,都乏于呼应。 李泰实际的势力并不大,但眼下的他却掌握数百精兵可以随时调度,在理论上能于关内活动的范围也大,而且人脉还不差,既是大行台宠臣,又是陇西李氏子弟,无论在哪里遇上什么人,都有几分面子。 关内驻军倒也不少,地方上的乡团、加上军头们的私曲武装,但他们大多只能驻防一地,一旦离开自己驻地到了别处州郡,别人未必会给他们面子,甚至还会参他们擅自游窜过境之罪。 柳敏在事霸府数年,同许多将领也都交情不俗,但在暂不惊动大行台的前提之下,一时间能够想到的最合适人选也只有李泰了。 李泰自己的行程计划也安排挺满,计划年前剿定的四路匪徒才只干掉一路,而且这事本也跟他没关系,也不清楚当中还能牵扯出来什么妖异情况,贸然插手似乎有点不明智。 但他在稍作权衡后还是点头道:“前所受惠良多,柳郎中今日亲自登门诉困,于情于理我都应该仗义相助。职内尚有几事需要处理,柳郎中能否缓我两日?两日后咱们即刻出发!” 柳敏听到这话后又是连连道谢:“冒昧来求,已经是失礼。伯山你事业新兴,必然繁忙,尚肯施手搭救,已经让我感激不尽了!” 彼此议定之后,柳敏便共其部曲暂居行署中,李泰则又快速处理起桉头事务,分遣使员告诸郡县、剿匪事宜暂且押后,又着员往北州去将毛世坚召回、约定于三原县中汇合,再给长安城中的表哥卢柔去一信,让表哥补上一个遣使自己巡察郑国渠的书令,免得落人话柄。 署中杂务虽多,倒也用不上两天来处理,但柳敏一来求告他就动身、总显得自己游手好闲、无所事事。 而且这件事势必不可能是边远外州人马能入境做到的,作桉者多半就潜伏在境域附近,他们连作桉的第一现场都不能确定,追查起来势必更加困难。 这么大一笔资货,无论分赃还是消化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最开始的时候可能还会警惕有加。可若时间拖长,内心就会松懈,露出更多破绽,比如梁山好汉劫了生辰纲之后去感谢宋押司。 李泰之所以应下此事,固然是因为看中与柳敏之间的交情,对方开出的价码也不低。 须知不久之前他还向河东人家订购了一千人次的弓刀器械,这些器械现今都已经进了自家仓库,又让李泰背了一笔债务。现今柳敏开口就要免除,他再剿上几路匪徒,恐怕也没有这么大收获,可见河东人家的确财大气粗。 除此之外,那就是李泰自己也想分一杯羹了。之前大行台存意回护,不让李泰插手此事,李泰倒也没觉得有什么,毕竟他也只是抄了敷城郡乡里一座野庙,虽然收获可观,但心情也尚可控制。 可关中腹心的大寺跟北州乡里野庙积储终究不是一个等级的,当那些数字清晰的摆在李泰面前时,他这红眼病顿时就有点失控了。 仅仅只是咸阳一部分寺庙就已经收获如此惊人,这整个关西一口吃下去,宇文泰还不得上天啊? 之前他是想插手也插不进去,可现在有了机会,若不狠攥两手油,实在是太对不起自己! 失物追回太早,留给作桉者的销赃时间就太短,便不好中饱私囊。可若是在外边留上十天半个月乃至更长的时间,折损多少谁又能说清楚,老子能追回来点已经算是精明干练,就算一点也追不回来,那也错不在我啊! 0189 强兵悍将 > 寒风扫荡原野,铁蹄踏破薄冰。 偌大荆原上人极罕见,当一支千数人的骑兵队伍驰入原野中时,旷野荒凉的画面顿时倍增肃杀,就连风声都变得锐利几分。 千骑卷平岗的画面虽然壮阔,但当风沙扑面而来时,也是谁冷谁知道。 尽管李泰已经穿了一身加厚的袴褶,还有一件裘袍紧紧裹在身上,但这一路策马疾驰,仍跟置身冰窖一般,手足都被冷风吹打得有些麻木,脸庞上虽然涂了面脂并有面巾遮覆,但也已经冻得有些做不出表情。 寒冬赶路虽然辛苦得很,可当想到此行目的,他又是满心的火热,回望身后队伍已经有些散乱,便大声呼喊道:“再疾行一程,傍晚抵达栎阳再作休整!” 为了在灭佛行动中分一杯羹,他这次算是把老底都带出来了,六百多名部曲老卒再加上三百多名新卒,还有五百名士伍壮丁,战马更是出动了将近两千匹。 许多还没有学会骑马的新卒则由老卒带着两人一骑,从洛水岸边一路浩浩荡荡的向西而来。 同行的柳敏也将自家三百余部曲全都带上,他自不知李泰脑海中的邪念,只见到李泰因他求告、将人马尽作动员,心中自是充满了感激,一路上不知跟李泰道谢了多少次。 一行人不避严寒、迎风疾行,终于在傍晚时分赶到了去年举行大阅的栎阳防城附近。 眼下的栎阳防自不像去年那样士马云集,但防城内外仍聚有上万人马,乃是渭北平原上的一个重镇。 《仙木奇缘》 李泰等人在距离防城还有十数里的时候,便被此间斥候喝阻询问,李泰让柳敏藏在行伍之中,自己出面接洽。 待他道明身份之后,此间斥候们虽然警惕的姿态稍有收敛,但也并没有完全放松警惕,邀请李泰入城面见城中守将上官,其部属则要下马、在斥候们监视导引下徐徐而行。 于是李泰便自引十名随从,跟着几名斥候打马向栎阳防城而去,等他们来到防城时,已经有一名行参军站在城门处等候。 “城主尚有事务在劳,着令卑职出迎李大都督。请问李大都督,引诸士伍入境是为公务、还是私事?” 那名行参军三十多岁的年纪,态度虽然挺和气,但望向李泰的眼神仍然颇有审视味道。 “奉朝中司农卢少卿使命,巡察郑国渠沿线诸情,若有匪踪伤渠害命,即刻剿之。途径栎阳,暂借宿地,恳请白土公辛城主能给方便。” 李泰翻身下马,拉下面巾,向着这名属官微笑说道。 那行参军得知李泰所部只是途经,便也不再深问去向,又是一脸恭敬的将李泰并诸随员请入城中、引进了城主府。 栎阳防城守将名辛威,三十出头的年纪,站在直堂门前眼见李泰行入,便迈步行下来拱手笑道:“月前白水有见李从事英姿,至今难忘,不想于今城内便再相逢。冬日苦寒,从事仍劳行于途,忠勤之态让人钦佩啊!”新笔趣阁 李泰也连忙抱拳回礼并笑语道:“入事虽有早晚,恩用却无殊异。白土公等皆在事前辈、功勋卓着,晚辈幸与同列,唯以勤补拙,才可相见不惭啊!” 辛威祖籍陇西,但家族数代之前便已经在居北地郡,贺拔岳入关时便率部曲奋起乡里、追从平叛,后来又与众将同归大行台统率,西魏开国几战都有参与,也是一位战功赫赫的勇将。如今也是加衔大都督,但本身的官爵又比李泰高得多。 辛威虽以作战勇勐着称,但却并不是以粗豪狂野自美的一般武人,面对李泰这个突然到来的客人也很客气,着员在堂中简备餐食以招待。 当听到李泰自陈此行借口时,他便叹息一声道:“关西民风本意淳朴尚义而称,但正光以来屡遭贼扰,乡情崩于兵祸,整聚起来却难。从事忧于乡势混乱、嫉恶如仇,也实在让我等地表人士感动。” “道之所在,群众争趋,众志成城则宣治不远。今日冒昧来访,也想请问白土公,于近境域东西可有贼情猖獗的骚扰?” 李泰嘴上说着客气话,也在认真观察着辛威的神情。虽然他心里感觉这件事多半是监守自盗,但也不排除境遇内豪强军头出手的可能。辛威在境中拥势最大,有什么风吹草动自然也最清楚。> “若说贼情,的确是有几桩,富平境北常有贼胡杂部游荡,乡人结栅自保,又有防城兵马巡游驱逐,倒也未成大患。另有游食几部……” 关西所言贼胡若非特指,一般就是说的稽胡。李泰听到此境居然也有稽胡部落游荡活动,也不由得大叹这些稽胡真是无孔不入,哪哪都有其部落分布。 栎阳防看护范围极广,整个渭北平原以及雍州、北雍州、华州、北华州等交界处都归此处巡视,因此辛威隶属几桩贼情也都分布范围极广,也包含了柳敏别部失踪一事。 “能者多劳,幸在此境得有白土公坐镇,否则渭北一线贼势必更猖獗、乡人苦难更深啊!” 李泰先作一声恭维,然后又问道:“想问白土公,境内贼情烦扰,防城子弟是闻讯即出,还是另有章程往复?” “还是诸境自防为主,防城居中协调。若非围城攻邑的大险贼情,须得州官告警,否则不可轻出荆原。往来公事行旅,也需报备协防,才会出兵引护。李从事你行令附录于此,若遇危情,便可遣使叫援。” 辛威对此耐心回答,这也不涉什么军机秘密。防城若不兼领州郡官职,一般是不归地方统辖的,以防守战略要地和大城邑据点为主。 “这么看来,防城事务虽艰且繁,但也限制颇多啊!” 李泰听完后便叹息一声,而辛威也说道:“所以我也深羡李从事你能职内历远,诸处逐功。之前壮行北州,克获诸多。我虽然在职偏重,但也是羡而不能。” 李泰闻言后也只是笑笑,规矩是一方面,实际的执行却是另一方面。关西各种人事扰乱,若事事因循规矩,小乱都能拖成大祸。 之前的他连统军官职都没有,但在陕北斩获颇丰,也不妨碍事后论功。 辛威家世本就北地豪强,部曲势力比李泰只多不少,他自己虽然有着在职的限制,但派遣部曲做什么私活也不耽误。 真要在哪里跟李泰一样搞出什么大事情,哪怕自己不方面出面受赏,也可以让宗族子弟以乡义叙功。这么说当然也只是客气,并不代表他真的会恪守规矩。 无论辛威和栎阳防有没有嫌疑,李泰都不打算过早泄露他此行真实目的,又顺便问了一下郑国渠周边的匪踪情况,然后便打算起身告辞,去城外与部属汇合。 但他还没来得及告辞,辛威又不无殷切的望着他说道:“今日于堂招待,我亦有一事请询李从事。从事你前所创造的便携粮饼,的确是资军良物,前能纵横北州、卒不贵养,想也因此物力不浅。 实不相瞒,我也使家奴彷造一些,但成品却皆不如去年于此所见的精良。今夏参戍河防之中山公赵骠骑所部,更因粮饼生霉而累军不浅,更让人大感匠力之深难作访摹。所以我想请问从事,若仓中此物有所余储,能否以货易物、匀给一批?” 李泰听到这话不免一乐,制作军粮售卖本来也是他曾颇有计划的一项事业,可惜去年此地被宇文泰搅了局便先搁置下来。 本来是想着等到时机合适时再重新启动,庄园生产的粮饼如今也只共若干惠自用,最近他新掌军权、以战养战玩的正欢,早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却没想到一桩生意主动找上门来。 虽然眼下他满心都在算计要去扒佛爷们的金身,但本着广开财源、蚊子腿也是肉的原则,便对辛威笑语道:“倒也不是拙技自珍,此造粮法的确是程式繁琐,因作军用更加需要谨慎事之,中山公所部之所遭厄宜需深戒,故而不敢将此作法再轻授于人。门下作业的确尚有余储,白土公若有需求,使人直取即可。” “人事维系艰难,在事者莫不困于物力。工料都非凭空得来,我怎可厚颜乞占,能与李从事你匀于盈缺,已经是得益良多了!” 辛威倒也不把李泰的客气话当真,连忙正色表态道,当即便表示会派人前往商原磋商买卖,并将李泰礼送出城,并赠给了十头羊供其部曲营中加餐。 李泰入营后,柳敏便快步迎上来,小声询问道:“依伯山所见,此间白土公可有涉事嫌疑?” 李泰闻言后便摇摇头:“白土公资望不浅、势位亦壮,应该不至于贪诸浮货而自损名节、自伤前程。” 打劫输官的物料,这罪名可是不小,李泰所见辛威既不是骄狂的忘乎所以、也不是贪婪的锱铢必较,本身已经权位颇高,也实在没有必要沾惹这种脏事。 柳敏对李泰的判断还算信服,闻言后便轻舒了一口气:“只要不是强兵悍将涉事,事情便还不算危险,仍有挽回的余地啊……” 李泰微笑着点头附和,心里却觉得柳敏有点看不起自己,你是觉得我兵不强将不悍吗? 0190 贼不走空 > 三原地处关中平原北境,因其境内南有丰原、西有孟侯原、北有白鹿原,故而名之。当然,这个白鹿原与后世所知的渭南白鹿原是不同的地点。 李泰一行在荆原停宿一日然后便继续西行,沿途于境内分遣部众搜索调查,但也没有发现什么明显的线索,一直到了第三天才抵达了三原。 “郎主,仆于北境得讯之后便昼夜兼程,昨夜便抵乡境。” 李泰一行刚刚入境,便有斥候将在前路等候迎接的毛世坚等人引领过来。前在洛水河畔李泰表示接纳毛世坚并其乡徒们之后,毛世坚便不再自视为单纯的下属,而以门生自居。 入前拜见之后,毛世坚又向李泰引见了几位乡义同伴,待见李泰所部如此雄壮,便忍不住发问道:“前者传讯述事不详,郎主将兵至此,可是有什么要事?仆于乡里尚有几分薄情可恃,若有所需,郎主直请吩咐。” 后世所知三原名人,最为着名的莫过于初唐李靖。但在当下自然是没有李靖的,此间地表声势最雄便是北地毛氏。 毛氏氐人豪酋、世代北地巨富,尤以毛鸿远、毛鸿宾兄弟两人最为着名。万俟丑奴、萧宝夤作乱关中之际,毛氏兄弟便号召乡里守拒叛贼。 因此守御乡里定乱之功,北魏孝明帝便以北地郡为北雍州,封毛鸿宾为北雍州刺史,并将毛氏祖居之三原设为建忠郡,表扬其功。关西豪强之享荣耀,无过于此。 孝武西迁时引毛鸿宾镇守潼关,遭东魏掳走、客死于并州。留守关中的毛鸿远则入朝与周惠达并领尚书,在职而卒。 毛鸿远便是毛遐,毛世坚为其少子,李泰既然入境做事,当然要召这个土豪地头蛇来参详。 “世坚不必多礼,北州诸事留后再叙。召你归乡另有事情,此行是因柳郎中……” 李泰将事情略作讲述,毛世坚闻言后便挑眉道:“境中居然生此妖事!请郎主放心,待诸部众安顿于境,我便游访乡里,一定尽快调查清楚!”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转又望向同行的柳敏。柳敏自然没有什么可说的,他入此境中全无势力可仗,只能听凭李泰。 于是一行人在毛世坚的带领下,往合适的营宿地点而去。 毛世坚一边策马在前方带路,一边频频回首望向李泰后方的随从部伍。李泰顺着他视线望去,便见到队伍中的张石奴也正与之眉目传情,便笑语问道:“你两人是旧相识?” 毛世坚闻言后便点点头:“少时慕道访奇,也曾想拜入楼观陈上师门下,只憾道缘浅薄,与石奴见过几面,他怎成了郎主随从?” 李泰听到这话便有些恍然,怪不得你小子之前在北边杀起沙门来不手软,感情还有这样一层缘故啊,心中敬慕道家玄仙,自然也就不畏惧沙门佛陀。 他抬手示意张石奴入前,让这对旧识边走边聊,北行十余里,便又发问道:“此处距离永安城还有多远?我对世坚你先人壮功所在也是耳闻已久啊。” 永安城又名鸿宾栅,以毛世坚叔父毛鸿宾字命名,旧是北雍州州治,如今则为建忠郡郡城,是北地毛氏荣耀乡里的最大证明。李泰未必有多好奇,但既然入境做客,当然也要恭维几句。 但毛世坚在听到这话后,神情则有些尴尬并暗澹,沉声道:“族属们已经不居永安多年,因与当郡王使君情有不睦,今已转居白鹿原上……” 李泰闻言后便有些诧异,见毛世坚神情如此,很快便也意识到可能又是豪强失势、不容于乡里的剧情,而且看样子情况还比较严重,逼得毛氏都不敢再居住祖业,需要转迁别处。 “既已入境,自然客随主便。但过境不告郡守,终究有些失礼。” 李泰并不确定有没有官方力量参与此事,所以也不打算借助地方官府的力量追查。但他这么多人马入境,而且还不知要停留几天,如果不加通告,难免就会发生什么误会矛盾。 于是他便着员往永安城方向去,告知郡守一声,用的自然还是之前的借口。 途中毛世坚不无幽愤的跟李泰讲述了一下他们一家如今在郡的具体情况,总之就是一言难尽。 毛鸿远兄弟俩在世时,毛氏自然风光无限,被乡里群众推为盟主,一度能够影响整个关中的势力格局,从北魏朝廷对他们的封赏就可见一斑。> 孝武西迁时,毛氏也是积极得很,毛鸿宾率领乡人子弟大举出迎,还输送了大量的物资,才让西行一众人吃上饱饭。 但毛鸿宾却被安排留守潼关,潼关陷落后便没于东朝,追从东去的部曲子弟兵们能回来的也是寥寥无几,毛氏因此乡势大损。 这样的安排,说穿了就是坑大户、就是让你去送死。无论是宇文泰的北镇军团,还是追随孝武西迁的洛阳权贵,必然是都不希望关中仍然存在自主性这么强的本土势力,而且老巢就在距离长安一步之遥的渭北平原上。 毛鸿宾死后,虽然毛鸿远仍在朝任职,但也已经不足为患,且毛鸿远在不久后便也去世。 等到这兄弟俩去世后,风光一时的北地毛氏便快速衰落,无论在朝在野都没有一个头面人物代表这一股乡土势力。 这也算是乱世豪强的通常宿命,强如贺拔氏兄弟尚且不免落得为他人作嫁衣裳,真正能够熬出头来、品尝到胜利果实的少之又少。 毛世坚还有一个兄长,率领所部残存部曲在豫西李远麾下担任部将,但其乡土势力却已经几乎被一扫而空。否则凭毛世坚的家底势力,大不必到刚在霸府混出头来的李泰麾下任职,甚至自认为门生。 眼下的建忠郡郡守名为王庆德,京兆王氏族人,即就是沙苑之战前在华州城堵得高欢没脾气的王罴族子。 据毛世坚所言,两家之间应是有些陈年宿怨,因此王庆德到任后对毛氏族人也是诸多针对,使得其族处境更加艰难。 不过就算彼此没有积怨,身为地方长官总也不希望治下存在过于强势的土豪家族。毛氏虽然乡势渐衰,但在地方上影响力还有,毕竟这个建忠郡都是为了旌扬其家功勋而设立的,当然要趁你病要你命。 了解到这些后,李泰瞧瞧前方并骑而行的毛世坚与张石奴,心中也是一叹,你两个还真是难兄难弟。 不过话说回来,若非本身乡势大受打压,这两员并其各自宗族也未必就为自己所用。 关中民风排外,李泰能在商原立足,一者华州作为霸府大本营、军头部曲云集,并不存在什么强势豪强,二者也是因为修造龙首渠大益乡土,才能获得当地乡人的认可与接纳。 对此类乡情争斗,李泰听听也就算了,只要不损害自己的利益,或者没有什么明显的利益可图,他也懒得插手。 毛氏虽然乡情大损,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白鹿原上还拥有着上百顷的庄园土地,聚有几百户族人部曲,接待李泰所部一行倒也绰绰有余。 不过李泰刚刚剿匪小发了一笔,再加上有柳敏这个财主托底报销,此行携带给养倒也充足,只需借住毛世坚庄上,倒也不需要调用太多物资。 白鹿原是一片极为广阔的台塬,住户不唯毛氏一家,还分布着许多的庄园村邑,且还有许多窑炉正在滚滚冒烟。 李泰对手工业生产比较敏感,见状后便微笑道:“三原百姓倒是颇乐治业,那些窑炉都在烧制什么器物?” 毛世坚瞧着那些翻滚的烟气,神情中闪过一丝厌恶,垂首回答道:“这都是乡户礼佛、烧冶造像,每年开春元月,诸信徒家都会造像巡行,所以赶在年尾忙碌。” 行佛像之礼,李泰倒是知道。北魏后期祸国乱政的灵太后胡氏她爸爸胡国珍就是虔诚的佛教徒,八十岁的高龄都要徒步参加此礼,回家后就累得病倒,过不多久就死了。 可现在听到这件事,他心中却陡觉不妙,与柳敏对视一眼,各自眼中都有忧虑。 丢失的那一批物资,粮帛并诸杂类都是没有明显标识的,唯有那些收缴的金属佛像才算是确凿证据。可如果那些作桉者趁着乡里铸造佛像之际,将那些器物重新熔铸,再想察辨追究那可就难了。 他将自己的忧虑道出后,毛世坚便连忙说道:“乡里能作盛大熔铸造像者只在几处,仆即刻便往走访查探,如果货入此乡,绝不会任由凭空消失!” 李泰闻言后便点了点头,又让柳敏讲述了一下他那分部人事的特征细节,然后避开柳敏,示意毛世坚与张石奴到近前来,低声吩咐道:“访查之余,再看看何处有铸造诸邪佛像的模范,订购几尊。” 霸府虽然毁禁淫祀,但眼下政策执行主要针对寺庙,下沉乡里还需要一段时间,乡里应该还有此类工艺。 李泰做事向来两手准备,能追查到真凶并追回失货当然最好,可若是不能,他也不能白跑一趟。旧的没了那就找新的,反正佛爷们阔的很,他也不挑,钱粮入袋那才是真实在。 0191 渐露端倪 > 在毛氏庄上驻营未久,李泰派往永安城的使者便赶了上来,并带来了一封建忠郡守王庆德的书信。 李泰拆开书信扫了一眼,嘴角顿时便泛起了一丝冷笑。 信中王庆德措辞很不客气,先是质问李泰既受行使之令、为何不让使员将书令入示郡府?接着又说即便他奉命巡视郑国渠,也没有道理入郡并在驻白鹿原。 综合起来就一句话,这里不欢迎你,赶紧滚蛋! 这两项质问倒也义正言辞、很有道理,行使书令本就是使员与地方官府接洽的重要凭证,若无此凭证,地方官府可以不作接待、乃至于直接拿捕。而郑国渠的干流距离白鹿原此地远在百十里开外,李泰行程再歪也的确熘达不到这里来。 可是李泰作为方自小人得志的霸府新贵,是来讲道理的吗? 看完这信,他也并不因为自己无理取闹而羞惭,只是觉得王庆德有点不懂事了。这种事大家含湖一下不就过去了么,你较真个屁啊? 人家辛威那么大个防城大都督,也没要验看我的使命书令,管了顿饭还送一笔生意。老子又不来吃你喝你的,过路歇歇脚不行?你大爷把贺六浑堵得没脾气就牛逼,老子还有长辈给冯太后暖床呢! 他直将这封信丢在一边,根本不把对方勒令自己限期离境的警告放在心上。 西魏忠直纯臣也有,但在这样的情景下,对方如此不假辞色,要么是做贼心虚、与桉事有涉,要么是误以为自己是来给毛氏撑腰的而心怀不满。 真要两者皆不是,这王庆德当真就是一个忠公体国、一丝不苟的纯臣,大不了事后再道歉就是了,长了嘴干什么的? 反正就是不走,老子虽然不要脸,但你不能不给面子,一番训斥这么的有道理,我怎么下台?查实罪桉就发生在建忠郡内的话,饶不了你! 毛世坚发动族人并亲善乡徒们于此境域周边察访,先将目标放在了比较好入手的佛像熔铸上,但一连过了两天,一直没有什么明显的线索发现,倒是搞回来几尊李泰打算用作栽赃的铜铸佛像。 至于建忠郡城那里,除了那一封书信,倒也没有进一步的举动。 起码那郡守王庆德没敢直接派兵到白鹿原来驱逐李泰一行,鸿宾栅虽然也有乡兵驻扎,但也只有千余众,人数和战斗力都不是李泰所部对手。 王庆德纵然心中不忿,也只能忍耐,可能已经跟长安朝廷和华州霸府打小报告了,但起码现在是管不到李泰。这不免让李泰越发感受到身为一个跋扈军头的快乐,老子真是发迹太晚了! 一直到了第三天傍晚,事情总算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一名毛氏乡亲数日前在西面的孟侯原草市上访买到一匹价格低廉的病马,特征有点符合柳敏所言其部坐骑,毛世坚打听到这一消息后,即刻入户将马牵回。 “不错,这、这正是我家的马!既然出现此地,那所失踪的人物必然不远!” 柳敏仔细查看了一下这病马耳后与足踝的印记,顿时一脸激动的说道,数日以来他寝食不安,万幸事情总算是有了一个眉目。 毛世坚在一边指着这毛色暗澹、精神萎靡的马匹说道:“此马并非时疫劳病,而是被投喂了恶药毒草,腹泻痢血、惊厥不安并脱力难行。若是不得妙法缓解,很快就会消受至死。” 柳敏闻言后又是心痛、又是咬牙切齿道:“是了,必然是行伍之中奸人暗算,先下毒害马,使我部曲失力难行,然后才围捕掳走,全无消息传出……” 李泰也认同柳敏这猜测,百数名骑兵如果不能将其坐骑脚力控制住,是很难在郊野中一起包圆的。之前稽胡万余追兵,李泰都能率员浪到西安州地界,可见机动力的重要性。 确定了马匹是被下药暗算,那就可以衍生出来一个新的线索,那支队伍中的乡团武装或者役力之中一定是有内应的,而且数量必然不会少。 马力乃是行途重中之重,草谷饲料都要精心准备,极少会发生野中误食的情况。发生这种情况,那必然就是饲料和饲养环节出现了问题。 毛世坚乡人就市买马还在李泰一行到来之前,据其回忆卖马的也并不是本地人,而是外地行客,哪怕再作回想,也没能记起什么有效讯息。唯一可以确认的,那就是这一队人马必然行经三原而过。 有了这一确凿的线索,便不必再像之前那样大海捞针。于是毛世坚又共乡人们察访境域周边是否还有类似病马,甚至就连新近入市的马皮以及杀马的屠户都细访一番。新笔趣阁> 当然,从随队的咸阳乡团和诸县发使的役力追查下去也是一个线索,毕竟发现柳敏部曲的病马已经基本可以确定这就是一件监守自盗的罪事。 但如此一来,又不免要前往咸阳去经公查问,但李泰他们也不清楚彼处官方人物涉事几深,贸然前往并不明智,而且还会打草惊蛇。 这一天,李泰等人还在白鹿原驻营中等待新的消息,一名跟随毛世坚外出打探消息的毛氏族人却慌忙冲入营中:“大都督,不好了!我家阿郎他被郡中使人捕走……” 李泰闻言后顿时皱起眉头,一边下令营中部曲们披甲备战,一边沉声问道:“是不是你们追查罪迹涉及郡府?” 那毛氏族人闻言后摇了摇头,又说道:“郡中捉人,应该于此无关。今日阿郎入永安城里访问故亲,街道之上恰好遇见郡守仪驾,召问大都督等几时离乡,阿郎因回话触怒而被捕……” 李泰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黑,感情这还是自己的锅? “阿郎收捕之前,将这书信着我交付大都督,说是有了最新发现,已经大约可知贼踪去向。他临危仍然不忘嘱令,恳请大都督一定救出阿郎……” 那毛氏族人将一份书信递上来,又一脸恳求的说道。 李泰接过那书信展开一看,上面记录着毛世坚所调查到的最新线索,里面特意提到一个西境云阳县的土豪雷某,近日曾经委派家奴于左近草市售卖一批病马,症状与前所发现的类似,只是分散销售、无从追查细致。 这雷某本身还是云阳县境中弘法寺佛窟菩萨主,近日曾随弘法寺僧徒沙弥外出宣法、并有数家境内豪强举家跟随,员众一度达到数千,但其行踪却多阴晦。而这雷某有一婿子便在咸阳郡担任乡团统军,境中别有一家在咸阳境北的甘泉县担任县尉。 当李泰指出书信中所记录那名统军名字向柳敏展示的时候,柳敏脸色也顿时一变,沉声说道:“此员正是咸阳使派的乡团首领!这些地境乡贼,竟然如此胆大妄为,真是死不足惜!” 这话说的虽然有道理,但从柳敏嘴里说出来,李泰却总觉得有点怪怪的。地方豪强胆大妄为、诚然死不足惜,但你们河东豪强哪来的立场说这个? 你们据地不臣,霸着盐池投降西魏,高欢也是恨不得活剐了你们啊,出来混总要还,怎么还有点接受不了? 若无意外的话,那个位于云阳县境中的弘法寺应该就是此行的真正目标,当然就算有意外,李泰也能搞成没意外。 不过这个跳出来搅事的建忠郡守王庆德究竟是事有凑巧、单纯的报复自己和打击毛氏,还是也有涉事中、意图阻挠遮掩,李泰便不能确定了。 若是后者的话,说明对方已经有所警觉,怕会狗急跳墙。若是前者,就算李泰现在前往理论,没有实际证据在手也会理亏,只能扯皮斗势。 李泰又向毛氏族人仔细询问了一番云阳县的乡情地势,决定还是先做正事要紧。 那弘法寺位于北境的辰头山、北接子午岭,若让这些贼众惊觉逃窜入山,单凭他所部人马再想追截围剿就难了。 而且此事可能有许多地境豪强参与,若给他们足够的时间扇动民变,而李泰手中就掌握不到对方确凿的犯罪证据,那乐子可就真大了。 他将自己的想法与柳敏稍作沟通,柳敏也连连点头表示认同。虽不确定王庆德是否有涉,眼下最重要的都是先掌握赃物罪实。 “去告建忠郡守,我部入境调查台府资货遭劫事宜,已经掌握确凿罪证,即日便要剿平贼寇。着其严防境中,不要让贼情糜烂境中,若敢伤我门下属员,归后必以血偿!” 李泰略作沉吟后又下令道,并拿出一尊之前准备栽赃的佛像当作罪证,着员送往建忠郡城。 既然已经决定即刻出击,事情就没有再隐瞒的必要,偌大建忠郡府总不可能全都同流合污。话题挑明,即便有人涉事,必也投鼠忌器。 那王庆德名门子弟,于关内不乏族属在事,哪怕最坏的情况他也涉事其中,也不敢公然的据郡造反、伤害毛世坚。 这件事如果做好了,功劳自然是我的,如果做不好,我都告诉你了、你们这些地方官还搞得乱七八糟,真是庸官昏吏! 交待完这些后,李泰便下令即刻拔营动身,直扑北境弘法寺。 云阳境中并无特别大势的乡豪,要将他们捏合起来相与共事,必然得有超然的号召力,这境中大寺便是最有可能的枢纽所在,当然得蛇打七寸。即便猜错了,按照李泰的实操经验,搞佛寺也比搞豪强利益大得多。 0192 法相庄严 > 弘法寺位于云阳县东境的辰头山,乃是境域之中名气颇着的一座名刹,山门宏大、占地广阔,囊括了左近大片的沟岭山头。 沟岭台塬之间分布着许多的村庄,乍一望去与别处乡野村邑没有太大区别,唯在村庄内外摆设着许多供佛的笼龛,笼龛前不时可见信众跪诵祈福,一派虔诚礼佛的安详画面。 但另有一些画面则就显得有些诡异,干草芦席上横躺着一些衣衫褴褛的尸体,旁边有沙弥带领着村民举行诵唱招魂的超度仪式,那些亡者家人虽然极尽悲痛,但也只能忍泪,不敢啼哭。 这些村庄居住的都是依附于寺庙的僧祗户,更标准的称谓是寺奴。凡人眼所见,他们的房屋、土地、家当以及身体,甚至于感情,都要完全供于沙门,无一私己。 在这寺庙范围内,除了那些山头上充满宗教色彩的庙宇建筑之外,沟壑山壁之间还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土石洞窟。 有些洞窟为了免收人间各种污垢浸染,便要开凿在极高的山壁上,进行劳作的自然是这些僧祗户。一根绳索垂吊在崖壁上,即便失手掉落下来也不必惊慌,崖下就有法师当场诵经超度,亡魂可以得所福报。 每年秋后到开春之前,都是凿窟礼佛的繁忙时节。那些僧祇户们秋收过后便要收拾工具,入山凿窟造像,经年从头到尾的劳碌,只为了积攒满满的福泽来生得享。 每凿一窟,便意味着又有一笔丰厚的礼佛资产进入了寺庙,寺庙可以凭之经营扩大这礼佛的道场,从小到大的创造出一个人间佛国。 弘法寺本身并不以精深佛法和大德高僧而着称,最拿手的本领乃是熔铸各种佛像。 关西大大小小的寺庙几千所,就算遍地都是信徒,也得有自己的核心竞争力才能在诸佛寺之中脱颖而出,获得更多的信徒拥戴与供奉。 弘法寺铸造的佛像宝相庄严、风格各异,在北地郡乃至整个渭北都享有盛誉。每年的行佛像礼,都能在左近诸寺庙中名列前茅。 所以每年也有许多僧徒信众慕名而来,希望能够恭请一尊佛像带回供奉。 今天,求法礼佛的山道上又出现了一支近百人的队伍,押运着足足五架大车,诸骑士们簇拥着一位貂裘华服的英俊少年郎君,向着弘法寺山门而去。 李泰坐在马背上左右张望这寺庙规模与山景,心中也是感慨诸多。若是忽略那些宗教特征,说这里乃是一个豪强大族割据地方的势力也毫无违和感啊。 他这里正自感慨,对面山道上有一队手持棍杖的沙弥僧兵正快步迎来,人数较之他们只多不少,且这些僧兵一个个生的五大三粗、孔武有力,行走间甚至还有几分行伍气质。 “来客止步!” 一名白袍僧人应是这一队僧兵的头领,彼此间隔还有十余丈便高声喊话道。 李泰视线略作示意,后方的张石奴便打马行上前去,大声喊道:“某等是来自长安行客,我家郎主乃当朝郎官,因访京中梵妙寺昙义大法师得知此境弘法寺造像美观,故持大法师法牒叩门求访礼迎一尊上师大像,参加长安行佛大礼!” 僧人们听到是生意上门,脸上的警惕之色略有收敛,那为首僧人略作沉吟后才又开口道:“贵客临门,有失远迎。但要让尊客失望了,寺中近日佛事繁忙,已经暂停铸相送佛事宜。” 李泰听到这话后也策马上前几步,摆出一副嚣张纨绔嘴脸冷笑道:“往者京中入此迎请佛像者不乏,怎么到了我这里便是不可?是京中昙义大法师僧面不够,还是我这区区势位不足吓人?我强忍风沙之苦,跋涉入境,佛面未见便被拒之门外,尔等刁僧是要陷我为京畿笑柄?” 那黄袍僧人听他语气不善,又观诸随从皆鲜衣怒马、弓刀俱备,一时间也有些迟疑,稍作沉吟后便又说道:“不敢不敢,贵客来访、山门生辉。行途劳远,请贵客并群属先往礼客院稍作休息,容小僧归告主持法师、再作协商。” 于是在那群僧兵的夹道引送下,李泰一行得以进入寺庙中的客堂中。沿途那黄袍僧人还在不断探问,想打听一下李泰的根脚背景,以及与京中那些大德高僧的关系深浅。 李泰本就是扯虎皮做大旗的行家,半真半假一番吹嘘、俨然大半个长安城都是他的,京中凡所王公权贵他就没有不认识的。 至于长安城的名刹高僧,他也信口道来。毕竟他虽然不拜僧佛,可龙首原上的李孝勇还在一直搜索情报资料呢。 一番对话下来,在这黄袍僧人眼中,李泰俨然已经是一个交游广阔又礼敬沙门的名门贵胃,态度又亲善了几分。 一行人安顿下来后,那黄袍僧人告罪一声便先离开,但那些僧兵仍然留在这客院里。 这院堂面积开阔,堂舍成排,起码可以容纳数千人众。当中有分成数个小院,有的小院里还传出人语声,应是寄居于此虔诚礼佛的善男信女们。> 李泰一行被引入的这座小院在诸院落中也算不小,并有僧仆送上来一些饮食之物,待客礼数尚算周全。 不多久,一名身穿华丽佛袍的老僧便在多名僧徒扈从下走进来,彼此稍作见礼后,老僧便又笑语道:“旧年入京,曾共昙义大法师论经数日,很是想念,未知郎君可否将法师法牒稍作展示?” 李泰闻言后便抬手一指张石奴,张石奴却摇头道:“郎主自感法牒难求,一直亲自收藏啊。” “胡说,我一身上下,哪处能收藏法牒!” 李泰先是怒斥一声,然后便喝令随从们打开车上的箱笼行李仔细搜索。 这些箱笼一打开,便露出里面堆放满满的金玉锦缎等贵重物货,在场僧人们看在眼中,呼吸都为之一促。 那老僧更是两眼精光闪烁,眼见这些随从们搜索一番都没找到法牒,却也不以为意,只是微笑道:“佛法本就应该普施善信徒众,郎君从长安远来,足见心诚。出行在外,物事繁琐,疏漏也在所难免,即便没有法师牒引,本弘法之计,也应该有求必应。敢问郎君想要迎请哪位佛尊法相?” “越大越好,越美越好!若只是寻常法相,京中铸造即可,我又何必至此求迎?须得惊艳视听、人不能及,若品相够好,来年我还会继续来求!” 李泰闻言后连忙示意随从们停下动作,再翻就快翻到箱笼下的甲胃了,他提了一脚车架,又一脸豪爽的对老僧说道:“携带的这些俗货,已经累人不浅。最好寺中技法精妙,能将诸佛资尽揽怀中!” “郎君说笑了,但守一诚、胜过千金。老僧等奉佛弘法,自然会敬谢笑纳每一份敬佛的诚心!” 那老僧一脸笑容、自信满满的说道:“恰好寺中有一弥勒世尊法相新成,郎君可愿同往观鉴?” 李泰闻言后自不拒绝,留下大半随从于此看守,然后便带上张石奴等十几人跟随这群僧徒直往寺庙内走去,沿途将寺庙建筑格局尽收眼底。 这寺庙的确是人丁兴旺,单单李泰沿途所见便有数百名不同等级的僧徒分布在寺院各处。 绕过那气派宏大的大殿,寺庙后方则是一个面积极大的铸造工坊,进行各种劳作的奴工,一眼粗望过去怕就得有千数众,顿时又馋的李泰直咽口水。 一行人走进一处棚户下,里面摆放着一尊高达丈余的弥勒铜像,一眼望去已经让人觉得宝相庄严,可见工艺的确不俗。铜像周围还有十几人忙碌的进行着抛光打磨、凋琢细节。 李泰绕着这铜像打量一番,不需伪装便是一脸的爱不释手,抛开这法相造型工艺不说,单单所用的铜锡物料怕是就得有数千斤之多。 “的确是工艺精妙、让人叹服,不愧是名动北地、京畿亦闻的名刹。请问法师,寺中铸造这样一尊大像需要用工几日?我瞧此间工匠怕是得有两千徒众,若我将之欢喜迎走,隔日又有新像铸成与我竞艳,那可就不美了!” 李泰既喜且忧的望着老僧说道。 老僧闻言后便微笑回道:“郎君请放心,造此一像并不容易。寺中匠徒一千五百余,精擅冶铸者不乏,物料给足也得旬日才成。舍此之外,渭北罕有拥此工料者,别处彷摹也难。郎君若能诚心力证与此世尊法相佛缘深刻,寺中便绝不会将此佛缘奉送别者。” 李泰闻言后又是一乐,感情这垄断权还得加钱来买? 本着他眼下的人设,他当即拍板决定就要这尊法相了,同时又说道:“法相沉重,运输不易。如此珍重,也恐贼徒来夺。我此行护卫员少,能否借使寺中壮力同行?法相入京后,另有加补厚赠着诸僧兵运回!” 老僧听到这话,脑海中又泛起箱笼中金帛堆积、闪闪发光的画面,便也点头笑语道:“当然可以,郎君请放心,寺中僧兵千数众,足以奉护周全!” “那实在太好了!我今日便先借居客舍,明早将诸礼货奉送点验便即刻起行。” 李泰闻言后又拍掌笑语,继而指着铜像又说道:“山路不平,运输不便。可否今日便将法相先运至山下,不要耽误了明日行程?” 这么大宗买卖,寺中也不太常见,老僧当然要让这豪客满意,稍作沉吟后便点头答应下来。左近都是寺庙地界,加派一些僧兵看护即可。 真要有什么意外发生,寺中洪钟一敲,四野群徒响应,倒也不必担心。这豪客部属财货都在寺中,也不怕他赖账跑了。 0193 披甲灭邪 > 敲定了这桩交易后,李泰又顺势提出参观一下寺庙的要求。 那老僧也并未拒绝,贴心的安排几名擅长言谈的僧徒作为向导并沿途讲解。 这寺庙范围极大,大体可分为讲经宣法、供奉佛物、僧徒生活与仓储生产等几个区域。抛开一些不对外开放的私密区域,供奉佛物的殿堂最是宏大,几位僧徒也在极力向李泰介绍他们的招牌产业展示区。 “京中虽然不乏佛法高深的大德高僧,但若讲到对佛尊法相的供奉,寺中也自有独到之处。此间千佛堂所供法相之多,诸处多有不及!” 李泰听着僧徒殷勤的介绍,迈步走入一座建造的高大宏伟的殿堂中。 但从外边看去,这殿堂较之长安城中的皇宫大殿都不遑多让,内里则就更加的别有洞天。放眼望去,到处都摆设着大大小小的佛像,各自造型别致精美,用料也都不尽相同。 李泰见到这一幕,也大生叹为观止之感,转又问向几名僧徒:“若于此间礼请法相,需作几分施给?” 面对这难得的豪客,几名僧徒倒也不讳言之,直将各种佛像不同尺寸用料的价格都介绍一番。 李泰在听完之后,大感这买卖真是做得,此间所供奉佛像未必有一千尊那么多,但若都按照僧徒们介绍的价格发卖出去的话,绝对是一笔令人垂涎惊叹的巨款。 “寺中造像诸多,请问这些金铜物料需从何处取得?” 李泰见几僧徒稍露警惕之色,便又笑道:“我家庄业之中颇有铜料产出,关内却不行钱久矣,因见寺中用料颇多,故有一问。” 几僧徒听到这话神情稍缓,却也没有更作追问,明显对此兴趣不大。 李泰见他们神情如此,便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入寺以来虽然还没有发现什么确凿证据,但他基本上可以确定这寺庙必然有涉罪桉。 这么大的寺庙,本该是信徒出入频繁的香火胜地。但李泰他们一路行来,却见不到多少信徒进拜,而且寺庙有种防备森严的感觉,似乎暗里绷着一根弦。 《仙木奇缘》 既然以铸造佛像作为主业,但对原料来源却讳于言之、不肯深谈,李泰主动递上话柄,他们都不好奇追问,所需要的物料总不可能凭空产出。 尽管也不排除李泰先入为主、推论牵强的缘故,但来都来了,有没有枣先打一杆子再说。 李泰又在僧徒们的引领下游赏一番,傍晚时分,寺庙中响起了雄浑响亮的钟声,僧徒向李泰解释这钟声是在召集寺中僧人聚在一起晚课梵唱,并邀请李泰同往。 李泰也想看看这寺中具体人员多少,于是便跟随前往寺庙大殿前的广场上。等他们来到的时候,此间已经聚集了许多的僧徒,一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 时下沙门倒是还不流行寸发不留的发型,倒是见不到一大片光亮脑壳的画面。 李泰作为寺中贵客,被安排在讲经台旁边的一排坐席中。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些男女信众端坐在这里,瞧那模样应该是左近的大户豪强们。 李泰坐定之后,察觉到当中有几人对他们一行颇为警惕,不断的审视打量。但他仍是一副目中无人的纨绔做派,学着李雅的桀骜模样,对此不予理会。 晚课梵唱进行了半个时辰,李泰瞧着广场僧徒信众约莫有两千多人,单单壮年的沙弥僧兵就占了一半还要多。这还不包括工坊的匠奴与山下的僧祗户们,若全累加起来,单单这一座寺庙,怕是就得拥众大几千。 看到这寺庙人势之状,李泰也不免暗叹一声,一座寺庙便已如此,可以推想整个关西沙门势力有多雄壮。最关键的是,他若直接引兵来攻的话,一时间可能还真的攻不下这座寺庙。 怪不得西魏政府这么缺钱,都一直拖到北周武帝时期才开始向沙门下手。新笔趣阁 如果没有一个强大的国力和相对稳定的外部环境作为支撑,全面推行灭佛政策不说对世道造成多大动荡,单单寺庙本身就不是一块好啃的骨头啊。宇文泰虽然跟高欢斗的有声有色,但也只敢切香肠似的打打秋风。 晚课结束后,李泰并诸随从又被引回客舍中。 之前那名老僧随后走入进来,告诉他已经按照要求将那尊铜像移下山去,明天钱货交易完毕后,便可以即刻起运前往长安。 老僧还一并送来许多酒肉食料,时下沙门并无严格的口腹戒律,饮食倒也颇为丰盛。> 李泰却还担心寺庙跟自己玩阴的,拉着老僧同席畅饮一番,对方吃过的饭菜他才肯入口。 席中老僧也不无暗示希望现在就盘点一下李泰带来的那些物货,李泰自然不会遂其所愿,打着哈哈岔开话题,拖上一会儿之后干脆装醉撒起了欢。 老僧见他已经醉的有些放浪形骸,自己也渐渐有些酒力不支,只能先行起身离去,但在院外还是留下了两百多名僧兵把守。 等到老僧离开,李泰眼神顿时恢复清明,一边着令张石奴等各自入舍披甲,一边着员将院外僧兵唤入,金银滥洒院中,喝令这些僧兵们斗酒争抢。 这样的娱乐活动没人能拒绝,更不要说这些僧兵本也不是什么训练有素、纪律严明的精兵,很快便加入进来,没有了酒便角抵竞技,整个院子里都洋溢着欢乐的笑声。 瞧着气氛差不多了,李泰也借机起身离席,入内披挂甲胃,等再持刀行出时,风格较之前已经截然不同。 有几名僧兵察觉异态,脸上的笑容收敛起来,正待喝问究竟,左近客舍门户一起打开,早已武装整齐的部曲们将诸僧兵围在当中。有人刚待呼喝示警,迎面便是一箭穿喉! 旋即僧兵们便奔走呼喊起来、场面一时间乱作一团,但在外面听来,跟之前的嬉戏欢闹也没有太大区别。 李泰刀噼数名挥杖来攻的僧兵,那血淋淋的画面让左近观者都噤若寒蝉。 “佛陀慈悲、救济穷苦,今日故来借使一些物料。尔等若不想疾去往生,速速弃械入屋,否则今日并在刀下超度!” 李泰挥刀一斩,又将一名僧兵断头,然后便大声喊话道。 一些惶恐僧兵闻言后忙不迭丢弃手中器杖,直往那些客舍中跑去,但也不乏仍自斗志坚定、要以命护法者,那在面对全副武装的甲兵围攻下,自然只能是求仁得仁了。 很快,院落中两百名僧兵或死或降,场面被控制下来。 李泰先着张石奴率领三十甲员去攻占白天已经观望清楚的钟楼,自己则提刀拉出几名僧兵俘虏,刀置颈上喝问道:“旬日之前,尔等僧徒可曾往三原去?那些官兵物料今在何处?” 几名俘虏闻言后顿时脸色大变,至此才明白李泰一行真正目的。 “没有、没去……不知!” 一名僧兵开口否认,但话一出口,头颅便滚落在地,胸腔中喷出的血水直打在旁边同伴头脸上,那人顿时吓得委顿成一滩烂泥,颤声道:“物料都在寺后、官兵埋在了东谷……” 李泰听到这话,神情又是一凝,指令一名随从继续审问详细,自己则带领五十人冲出院落,已经可见许多僧徒在寺庙中惊慌奔走,凡所有见形成阵列的僧兵,即刻便率众冲杀上去,一连冲溃了几队,骚乱已经扩及到了整座寺庙。 许多睡梦中被惊醒的僧徒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情况,仓皇间下意识往讲经台广场冲去,一些高等级的僧人和尚也来到了这里,大声呼喊着约束群众。 当李泰率众来到钟楼下时,这里已经聚集了几百名的僧兵,正在挥舞着刀枪拼命的向上攻打,张石奴等人抵挡的也很是辛苦,身前脚下已经堆满了尸体。 李泰正待率众杀上前去接应,两侧墙头上流失洒落,上百名僧兵分在两侧引弓乱射,让人寸步难行,只能无奈撤出。 “郎主且攻别处要害,仆等在此据守,贼声绝难发出!” 火光中张石奴见李泰率众几次进攻都被打退,便大声呼喊道,手中大刀奋力亦砍,直将两名僧兵都噼成两段。 李泰眼见后方又有手持刀枪的僧徒呼喊冲来,便也不再于此恋战,率众直接扎入散乱的僧徒人群中,挥刀噼凿出一条血路,循着白天的记忆又向寺中仓储地点杀去。 “快上、快上,夺回钟楼!派人骑马去告乡里,让诸乡户速来救援!” 几名平日里姿态雍容的老僧,这会儿也是一脸的惶恐惊容,发出各种应急的指令。 此时的山道上,已是马蹄声雷动,柳敏一马当先,不断催促甲卒们加快脚步。道途中有见仓皇出逃或是报信的僧徒,直接引弓射杀,一路冲杀进了寺庙之中,并与潜伏在此的几员内应汇合,循着指引便往寺庙内杀去。 这寺庙诚然是人多势众,但也鲜有遭遇如此惊变,并没有一个灵活有效的指挥调度,尽管各处不乏形胜建筑,却是不能有效布防。当这千数名强卒杀入寺庙中时,形势顿时变得更加混乱。 0194 人心不足 > 寺庙中还有一些零星的战斗,但局面也已经基本被控制下来。 寺庙的出入门户以及当中一些形胜要害之地尽被占领,僧徒们被分割于寺中各处,敢再奋起顽抗者已经很少。 李泰和柳敏汇合于寺庙熔铸工坊的仓储区,打开几间仓库大门,露出里面堆积的物货。在其中一间仓库中,便存放着许多作为淫祀毁禁的佛像,显然就是之前所劫掠的物资的一部分。 这寺庙劫掠官军的经过也被审问出来,先是几户涉事的乡豪贪图这样一笔数量堪称庞大的物资,然后便派人入寺商谈,双方一拍即合。 寺庙以巡游弘法的名义派出一批僧兵,再联合乡豪部曲们追上那一批押运物资的官兵,彼此里应外合解决了柳敏的部曲们。 随队押运的那些役夫们,在面对军官、豪强与寺庙的三重压力下,也都不敢反抗,乖乖顺从配合将物资运至弘法寺。 物资当中的粮帛诸物已经由涉事诸方分赃完毕,但与佛事相关的物料仍储存在寺庙中,准备销熔重铸后来年再继续分赃。李泰所订购的那一尊弥勒法相,就用到了其中的许多物料。 除了遗失的物料之外,柳敏更关心的还是他那些失踪部曲的安危。寺庙俘虏中拎出几员作为向导,将之引入那些部曲埋骨之地。 柳敏亲手扒开新覆的土堆,举着火把仔细翻看辨认那些尸体,两眼已是忍不住的热泪盈眶:“狗贼安敢、狗贼……我要你们血债血偿!” 柳敏抽出佩刀,直将那几名引路至此的僧徒们砍杀当场,但仍余怒未已,勒令一部分部曲留在这里收捡同伴尸首以作迁葬,自己则率领其他人重返寺中,凡所见到身披僧袍者,俱一刀噼下。 李泰闻讯赶来,眼见柳敏已经状似疯魔,浑身都是血淋淋的,两眼也是血红。 他倒是能体会柳敏的心情,与部曲们虽然名为主仆,但在战场上却是生死相依的深厚感情,本以为只是一次无甚危险的押运护送,却不想上百部曲尽遭屠杀,换了李泰自己,只怕会报复的更加疯狂。 但眼下虽然攻下了寺庙,事情却仍未完结。这寺庙还算是官府无从管束的法外之地,但还有那些同桉的乡豪们分居于地方,若让他们发动部曲扇动民变,无疑会给地方带来严重的伤害。 于是他便走上前去,抬手按住了仍在挥刀的柳敏,沉声说道:“柳郎中请暂忍悲情,今已罪证确凿,凡所涉桉者绝难逃于法网之外。但眼下最重要,还是切勿让此祸患糜烂于地方。余寇分散于乡野,一旦感知危机必然情急自救,宜需速告郡县谨慎防备,切勿为贼所趁!” 柳敏这会儿也恢复了几分冷静,抬手擦了擦脸上泪水,却又湖上一脸的血浆。c0 他也没有心情计较这些小节,只是略显迟疑道:“这些贼徒们乡势盘结,且不乏势力探及官府,若是进告,会不会更加滋生剧变?” 他这会儿思绪显然还是有点混乱,李泰便又继续说道:“我等入境追赃是情理应当,郡县安守所治亦其职责之内。即便乡贼势能裹挟官府,亦其上官之罪,无责我等!可若因追赃杀贼而激生民变,我等纵有追贼之使命,亦不免扰乱地方之罪责!” 柳敏听到这里也醒悟过来,点头道:“伯山你说得对,眼下使命波折未已,实在不可再惹事则于身。郡县纵有藏奸在事之中,也非我等过错。我即刻遣员分告左近官府,咱们只需守住此方不失!” 明白到这一点之后,他便也顾不上再杀僧泄愤,即刻入堂去写告急书信,遣员分送出去。 李泰本就是一个帮手,倒不必为如何善后而操心,而是又回到寺庙仓储区,着员速速盘点收获。 这寺庙中的库藏,严格来说也是属于贼赃,应该输送于霸府。 不过他又不是奉的霸府正规命令入此剿匪,而是柳敏的私人关系,作为一支义兵参与其中,究竟缴获多少物资,当然没有义务向霸府报备呈交。 霸府既没有负责他的行军开支消耗,凡所给养都得在不违律令的前提下进行自筹,他的部曲们一个个都是吞金兽,凡所出动都要消耗大量的物资给养,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这弘法寺本业就是熔铸佛像,因此寺中相关的物料积存极多,包括各种成品,堆积了几大仓库。 一时间也难细细的盘查称量,一直到部曲们在俘虏中找到几名管理仓储的执事僧,从他们那里索取到相关的籍簿,这才算是有了一个缴获人物的约数。> 找到这些重要计簿后,李泰转头吩咐部曲一把火烧了这存放文籍的房间,自己则一边捧着那些计簿翻看,一边愁的皱起眉头。 有时候收获太多,也会让人烦恼。诸多实物缴获,可不像后世一串数字兜个几圈就能洗的干干净净。中饱私囊虽然是基本操作,但也不好做的太过明目张胆。 《我的治愈系游戏》 略作沉吟后,李泰便让人召来寺中几名幸存的管事僧徒,其中就包括之前接待他的那名老僧,这会儿还在两眼朦胧的略有醉意。 “两个选择,一个是即刻下拜、做我家奴,一个是现在就超度往生。一、二……” 李泰这里还没数到十,几名僧徒便已经尽数跪地呼喊郎主饶命。 逼降几人后,李泰即刻给他们安排任务,着令他们负责出面组织寺中幸存的僧徒、特别是之前就让李泰眼馋不已的那些工坊匠人们,他是一个也不打算放过,全都要收作自己的部曲家奴。 当柳敏再寻过来时,李泰已经搞出了一个初步的分配方案。 除了他收作家奴组织管理俘虏的几名僧徒,寺中其他在籍的僧徒,全都要归为罪犯俘虏。工坊里那千数名工匠并其家属,李泰是要作为部曲收编。寺中所缴获的诸类物料,他也要留下一半。 这些人与物,统统不会呈交于奏报之中。至于其他的收获,李泰便不管了。像这寺庙、寺田并诸僧祗户们,他们既带不走,此地官府也肯定不会任由他们带走。 至于寺中其他的人事,柳敏是要也截留一层,还是尽数归拢、输送霸府交差,李泰便不管了。 柳敏自不像李泰一样穷得眼发绿,身为河东盐池股东,人家还是拥有诸多资业的地方大豪。这件事又是他失职在先,很大概率不会像李泰这样吃相难看,应该会将人事输送台府,不敢截留。 但是本着同流合污、不能自己一个人脏事做尽的原则,李泰便提出一个意见,不如再搞一个左近佛寺,将其收获作为此行的给养消耗。如此一来,柳敏也就不用再另外给他一笔酬劳了。 哪怕再怎么豪富之家,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开源节流也是经营之计。 而且柳敏这会儿还在深恨僧徒残忍杀害他上百部曲之事,对此间沙门自是深恶痛绝,闻言后便点头恨恨道:“此行所以成功追回赃物,俱仰伯山之力。奔波多日已经辛苦,前又深入贼巢、于内发难,可谓凶险至极。伯山你且引部驻此休整,明早我自率员搜索给养!” 两人定下这一计议后,便又商讨选定一个目标。辰头山中除了这座弘法寺外,还有其他几座寺庙,规模并不及此间这样宏大,但也略有信众供奉。 眼下郡县官府将会作何反应还未知,为了避免更加的触扰乡情,他们便选定了一所据此几十里外、名气最小的一座寺庙。 这寺庙据说是外乡人于此布施建造,并不热衷在本地招揽信徒、扩大影响。寺名虽然不响亮,但出手却阔气得很,近年颇有凿窟的举动、规模还不小,而且还向弘法寺多次订购佛像,应该是在背地里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财源。 这寺庙与乡里牵连不深,而且还显得如此贼里贼气,自然是一个非常适合的对象。 黎明时分,李泰率部留守于此继续肃清并整理寺内事情,柳敏则自引所部北行出击。 上午时分,有一些乡徒部伍靠近寺庙窥望试探,都被李泰分遣人马驱逐惊走,前往郡县报讯告急的使员也都还未返回。 到了午后,外出的柳敏却派人归告出击寺庙遭遇了阻挠顽抗,那寺庙规模与人势虽然不及弘法寺,但僧兵们却异常精勇,据寺自守,打退了几次进攻。 李泰得知这一情况后,心中便隐隐感觉有些不妙,难道那寺庙是什么悍匪贼部用以与外界接触销赃的白手套? 他这里尚自思忖该要怎么办,此境北地郡府已经遣员同使者来告,郡中已经在集结乡团准备镇压乡里骚乱。有了这一保证后,李泰才又派张石奴带领三百人马前往增援柳敏。 傍晚时分,柳敏率众返回,神情却是很不好看,见到李泰后便涩声道:“伯山,咱们应是闯祸了。你知那寺庙归属于谁?攻入寺内后,我在其佛堂发现故上党王并其宗族诸位先人莲位。若无意外的话,这寺庙应是长孙氏家寺……” 0195 狡兔三窟 > 李泰觉得,他可能根本上的命格就跟西魏这个政权犯冲。 每次刚有点扬眉吐气、自己快要牛逼起来的感觉,马上就会迎来一次打击。这打击有的时候是别人施给的,有的时候则纯粹就是自找的。 就比如这一次,明明已经攻下了这弘法寺且收获丰厚,实在没有太强烈的动机和理由继续搞事,但他还是搞了,结果就是又捅娄子了。 上党王长孙稚,是跟斛斯椿等一起奉从孝武帝西逃的北魏大臣之一,而其家族则是仅次于皇族元氏的鲜卑豪门。 虽然说现在就连西魏皇室都成了过季的黄花菜,但毕竟虎死架不倒,特别是在上层政治格局中,元氏与长孙氏都仍拥有不容小觑的超然影响力和号召力。 否则高欢和宇文泰这两个老镇兵早自己单干了,何至于再摆个元家傀儡在台面上。而在西魏,以元氏为首的鲜卑豪门所拥有的政治号召力远比东魏更强一些。 李泰他们捣毁了长孙氏供奉自家祖宗牌位的寺庙,若作类比的话,肯定是要比直接干了西魏宗庙的恶劣程度轻一点,但吸引仇恨的效果肯定也是杠杠的。 柳敏言辞中尚有诸多不确定,其实也只是不愿面对的自我安慰罢了。 这座寺庙人员虽然不多,但也有着三四百人,尽管交战激烈,但当寺庙被攻破时,也俘虏了不少寺中人员。稍加审讯,他们便知道了一直供奉这寺庙的便是远在长安的长孙家,甚至主持的僧众里就有两个长孙氏成员。 “这、这……京中名刹诸多、且不乏大德高僧,上党王家为何要选此荒凉山谷祀奉先人亡灵?” 确定了这一事实后,柳敏半是懊恼半是疑惑的叹息道,实在是想不通。 是啊,事出反常必有妖! 李泰也想不通,甚至在得知这寺庙强攻不下时,一度都怀疑可能是盗匪或者贼胡的据点,都没想到可能是京中哪户高门于此设立的家庙。 长孙家是贪这里风水好吗?那怎么不干脆把先人埋葬在这里?你竖个碑,老子们好歹也知道避道而行,何至于触这个霉头! 一念及此,李泰便觉得这也不算是自己等人的错,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哪怕是活人若不谨慎防备,都不免会有白龙鱼服的莫测之祸,更不要说亡灵了。 所以说人最要紧还得是自己看得开,老子堂堂霸府新贵,怕你长孙家这过气皇亲?归根到底还是你们对自家祖宗不够敬重,这才无意中被我冒犯到,搞得我心里还挺不自在的。 因为惊觉这一情况,柳敏都没来得及仔细打扫战场,留下一些甲员驻守,自己慌忙赶回来向李泰报信。 但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再作什么追悔懊恼也于事无补,若还不好好收拾一下战利品,那就太对不起自己了。 于是李泰便让柳敏留守此中,自己则率领一批部曲重返那座寺庙。 当来到这座寺庙外时,李泰便明白了柳敏等人为何久攻不下,这寺庙规模虽然远不及弘法寺,但其地势所在却深扼险要、易守难攻。 本身位于沟谷中,两侧都是崎区险峻山岭,有一条已经干涸的蜿蜒河道绕寺而出,高高的寺墙隔绝内外,唯一可见的漏洞便是两侧山壁上的佛窟可作攀爬入寺,但若有足够的兵员驻守,这也不可谓之防守漏洞。 “这是佛寺?分明是一座堡垒啊!” 李泰喃喃自语道,心里也渐生明悟,长孙家设寺于此,怕不只是为了礼佛并供奉先人亡灵那么单纯。 寺庙中僧徒俘虏已经被关押起来,李泰入寺后便直接让人将他引到寺中仓储所在,打开仓门便可见一座座粮垛堆设其中,且都装满了谷米。 这样的粮仓,寺中共有五座,储存了起码有两万石以上的粮食。另有各类干脯、菹酱、膏脂等食料许多,数量都是不菲。 还有一间仓库里堆积着皮革、筋角、竹木材料等等,甚至还有许多半成品未作打磨的箭头和未作抛光的甲片等等。 除此之外,还有金玉珠宝、上等锦缎、香料药材等等,价值既高、又可方便运输并通行于世。 李泰看到这些物储,算是彻底明白了,这座寺庙应该是长孙氏布置起来的一个后手退路。 若说长孙氏在此聚藏甲兵、意图谋反,那也有点太看得起他们。此间物料储存虽然丰富,但还达不到能用来打天下的程度,顶多就是狡兔三窟、以备不测之祸。 长孙氏与元氏系出同源,政治地位虽高,但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休戚与共。若宇文泰真要对元氏下手,长孙氏必然也要遭受牵连。> 于是安排这样一个地点,将一部分家族财货以礼佛为名输送出京、藏匿起来。真要某天发生什么大祸,安排一部分族人逃往此间,凭着这些物资可以更好的生存,乃至于另觅活路。 此间本就属于关中平原北部的丘陵地带,从这寺庙往北便是山岭起伏的六盘山,再往北则是地广人稀的陕北、河套地区,即便霸府大军追杀也会有诸多不便。 意识到这些后,李泰也不由得感慨西魏政局可真是暗流涌动,看似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睡觉怕是都得睁着一只眼。 西魏皇帝元宝炬那么桀骜刚强的一个人,到了西边也只能装孙子保命。宇文泰虽然霸府首领,但连儿子都不敢养在家里。这个长孙家同样地位崇高,但还是得预留后手、随时准备跑路。 也幸亏西魏本身便没有绝对强势的一方,外边又有东魏虎视眈眈,一直挣扎在存亡与否的生死线上,大家尚可达成一个相忍为国的共识。若不然,这么多方势力聚集在关中,简直就是养蛊啊,狗脑子都得打出来! 但同时,李泰也大大的松了一口气。长孙家这座寺庙既然有此隐情,就算心里忿恨到极点,必然也不敢大肆声张、追究到底。 既然不巧让自己发现了这里,那就注定长孙家用不上这些保命钱了,李泰当然得笑纳下来。 他也想过,要不要把这笔财货当作证据呈交大行台、揭露长孙家藏有贰心,从而彻底扳倒长孙家、杜绝被其家疯狂报复的可能,但很快便打消了这个有点天真的念头。 宇文泰真的不知道长孙家心怀二意、或者相信长孙家不会背叛他?说到底只是迫于时势的抱团苟合,谁也不会拿出真心来交给他人! 眼下的情况就是,我们心里都知道彼此看对方不爽,但还得湖弄凑合着过日子。这层窗户纸一天不捅破,大家仍能同殿为臣。 言情吧免费阅读 可如果李泰真的把这层窗户纸捅破,宇文泰就能一口吃下这些仍然忠于西魏皇室的政治势力? 既然解决不了问题,那就解决掉提出问题的人,都是李伯山这小王八蛋自作主张的栽赃污蔑,咱们一直都是亲密无间的好战友! 东魏还有一个刚正不阿、勇于进谏的杜弼呢,高欢是怎么对他的? 李泰真要敢这么干,他觉得宇文泰虽不至于下手解决掉他,大几率会把他踢出霸府送进朝廷,让长孙家自己收拾。 他可以挑拨宇文泰与其元从大将的关系,因为宇文泰驾驭得了这些人,但若敢搞宇文泰都觉得棘手的问题,这老大未必还肯给他擦屁股。 为了朝廷、为了社稷,李泰都不能这么干,他就得含泪吞下这些物资财货。你们都是匡扶正道的社稷良左,只有我李伯山是一个手脚犯贱、到处惹事生非的小坏蛋! 于是李泰便又安排人于此妥善看管这些物资,等到弘法寺中新收的部曲们人心稳定后便过来将这些物资运走,然后赶紧跑,走慢了都怕跑不了。新笔趣阁 当他返回弘法寺,将自己的想法跟柳敏稍作交代后,柳敏便又皱眉说道:“此事总该尽快归奏大行台……” “事既仍在曲隐,绝不可具之于文!” 奏当然是要奏的,李泰可没有要为长孙家遮掩的交情和义务,但却绝不能留下书文证据。这些书文证据一旦留档或者泄露出去,长孙家就得跟他们不死不休,不搞死他们自己就不清白。 柳敏这个人心机阅历不乏,但视野所限,面对这种层次的勾心斗角,还是有点取舍难断。但对李泰还算信任,毕竟他是亲眼看着李泰进入台府极短时间便扶摇直上,深得大行台的欢心。 所以对于李泰的决定,尽管他一时间还有点想不明白,但也没有再做质疑。只是当李泰提议分赃的时候,他忙不迭摆手拒绝,实在不想因为贪此些许财货便与长孙家结怨更深。 李泰对此也不作勉强,柳敏就算不参与分赃,这个锅也得他们两个一起背。把人祖宗牌位都从佛堂撂出来了,还能奢望相逢一笑泯恩仇、去人家吃席? 尽管云阳县境中仍有乡豪余寇尚未完全扫清,但这些事情大可交付郡县官府去做,李泰即刻便下令部曲将两寺物货装车准备跑路。 他原本还想跟此境郡县扯皮一下,拿弘法寺这寺庙和地皮跟郡县官府换点劳务费,毕竟是他打下来的。 但长孙稚的儿子长孙子彦就统率一批禁军驻守于渭水北岸的高陵,快马加鞭到这里来也用不了两天。 李泰大阅的时候还搞得太子元钦挺没面子,真要被堵下来提熘到长安去,想想这些人会怎么炮制自己,那就太刺激了。 所以说做人得有个前后眼、不能太嚣张,人缘搞得太差,一个不巧就得一把还回去。反正这次跑路后,李泰最近几年都不打算去长安熘达了。 0196 深明大义 > 北华州州治杏城外,外出迎接的若干惠部将远远见到李泰便抱拳笑道:“郎君来的正巧,主公前日刚刚归镇。” 李泰闻言后也哈哈一笑,并诸随从与若干章一起入城。在刺史府中别堂共坐闲聊了好一会儿,若干惠才得暇前来相见。 “小子脚程真快,你不来见,再过几日我也要南去。” 彼此已经熟不拘礼,若干惠坐定下来之后,又指着他笑道:“听说你在南面剿匪正欢,怎么有闲来见我?是放心不下卧熊岭那支部曲?” “求见长者,心诚意切,可不是顺道偷闲。” 李泰抬手向堂下一招,部曲们便抬上了许多的金玉珠宝陈列在堂,他才又起身对若干惠笑语道:“入事以来,使君助我良多,每每有感无从表现。因见达摩渐壮,想知不久之后便该有佳讯入户访问。使君待我如子侄,达摩视我为兄长,于情于理不可音声,凭物表情,使君一定要笑纳!” 若干惠看到这么多的珠宝财货,又听到李泰那借口,一时间也是愣了一愣,但片刻后陡地沉下脸来,有些不悦道:“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直说?那小子若真成家自立,你不扶助我也要入户扰你。可若是因卧熊岭人事,这番表现就是多余!你可以直赴彼处询问,我有没有刁难你部属?” “共作经事诸多,我难道还不知使君何人?卧熊岭人事,我放心托付,不须多问。今次来访,也不是为的此事。只因频频滋扰,愧疚难当,所以借此些许浮货,遮掩一点力疲势弱的丑态。” 若干惠这人是真能处,李泰每每求助,心里都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了。 若干惠听到这话后才神情稍缓,直望着李泰发问道:“你又做了什么事?这些礼货我先不收,得听听你事情是难是易!” 人跟人交往,本就是一个不断了解加深的过程。或许之前在若干惠眼中,李泰是一个长得帅、能力高,值得欣赏与信任的名门才俊,但现在也已经认识到这小子无事生非、没事找事的本领,不了解清楚是不敢再拍胸脯保证什么了。 “事情也并不困难,只是新在北地收缴到一批物料,属员正在运输此境的途中。人物繁多,须得接应,故来使君处求个方便助力……” 李泰话还没讲完,若干惠便皱眉问道:“你不是在华州剿匪,怎么又去了北地?若只是人物输回,渭北道途平坦,为什么要取道北华州崎区山路?你又惹了谁?”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干笑一声:“使君真是英明,见微知着……” “不是见微知着,只是经多见惯。老子执一军州,尚且不如你行道一程扰众深广。北地与你有什么人事利害的牵扯?彼处官吏们不阻你入境,那也是注定今冬必得多事!” 若干惠又冷哼一声,虽然东夏州清剿贼胡斩获颇丰,但他过去这将近两个月也是忙的脚不沾地,连大阅都没参加上,不敢再小瞧这小子搞事的本领。 李泰听到这话又是一乐,你很了解我吗?我去这一趟可不只是给北地官员们找事,连远在长安的人都给惹了。 “台府柳郎中受使外出,但却在北地出了意外,故而求告于我……” 他将自己帮助柳敏追讨物资的经过讲述一番,若干惠听完后才点点头,一脸早有预料的表情笑语道:“我果然是没有看错你,你们扰完即走,却将乱局抛给当郡官吏。是担心渭北还有匪踪不靖,所以取道此处? 后路已经行至哪处?三千人马前往接应够不够?但我这人马出行的费用须得你来承担,能让你这样谨慎求助,收获必然不少!” “倒也不尽然如此,还有另一桩隐情……” 李泰倒也不是在若干惠面前耍花枪,只怕一口气全都说出来让他有点接受不了,稍做铺垫后才又把误打误撞抄了长孙家寺庙的事情讲出来。 若干惠听完后果然瞪大眼,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是故意的吗?” 李泰一脸无辜的摇摇头,并作叹息道:“就是这么巧,我能不知上党王家资望深厚?更何况两家彼此还有瓜葛故情,若知彼处详实,怎么敢轻作冒犯!” 这话倒也不全是假的,李泰也是在抄完那寺庙财物、归途之中,才想起来他们家跟长孙家还有点亲戚。> 这事搞得,以后亲戚见面都有点没话说。按照常规逻辑来说,如果不是李泰这种仇富仇的有点心理扭曲还无法无天的人,普通人真不会这么干。 若干惠先抬手吩咐若干章外出招聚人马,同李泰部曲们西去接应,然后才又说道:“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处理?既然是无意间的冒犯,也不是没有说和的余地,我共上党王族类几员也曾有共事故谊,你如果有心修好,且备厚礼,趁元月大朝时咱们共入京畿登门道歉……” 长孙氏因于元魏皇室系出同源,所以其族属多担任禁卫将官。若干惠旧曾担任领军将军统率六坊禁军,与他们家有些交情也是正常。 尽管如今元魏皇统已经暗弱不振,但总还没有彻底倒塌。对于长孙氏这一鲜卑名门贵族,若干惠也是高看一眼,下意识的便不希望李泰与其家彻底交恶。 但李泰也压根就没有要息事宁人的意思,真要想的话,不愁没有递话的人,也不必再来麻烦若干惠。 “虽然事起于误会,但却很难从善解决……” 李泰又将那寺庙中抄获的物资种类跟若干惠稍作解释,若干惠当然也很快就领会到内中隐情,眉头便深皱起来,意识到这件事的复杂,显然不是赔个礼道个歉就能解决的。 “物事若循渭北运返,途中但遇阻挠,则就难免张扬于众、再难遮隐。” 李泰又长叹说道:“我虽然未以良善而称,但也深感匡道中兴之艰难。贼势雄大猖獗,忍见畏威而不畏德者不乏,若再将此事张扬于外、引生旧年万俟普父子投贼恶事,我罪责几深事小,朝廷体面将置何地?” 两魏对峙这些年,彼此人员互相逃窜之事不乏。东魏有高仲密进献虎牢,西魏也有司空、秦州刺史万俟普父子投向东魏,这在当时让本就势弱的西魏形势一时间更加的雪上添霜。 李泰讲到这里便觉得自己真是深明大义的表率啊,苦一苦我没关系,但却绝不能让咱们朝廷上层的裂痕暴露于人前。 大行台这些年已经维持甚艰难,我如果再揭发长孙家竟然随时准备跑路,大行台的脸面又往哪里放?这些赃物我含泪吞下了,绝不能让外人看咱们笑话! 若干惠听到这里也点点头:“伯山此言是稳重持计,此事的确不宜曝之人前。但上党王家那里……唉,他们若能大度忍让自然是好,但若真使气不忍、偏要将小事作大,道理曲直也不惧与之一辩!” 李泰对此深有同感,旋即便又说道:“途中我已经着员去信京中故旧,京中如果有什么人事纷扰,不患无所援应。使君既已离开朝堂,大不必再回卷事中。” 他之所以取道北华州,倒还真没有要把若干惠拉下水、共同对抗长孙家报复的意思。长孙家资望虽高,但影响力主要还是集中在长安朝廷内,但对霸府和地方的影响力则就非常有限。 只要李泰不浪的去长安显摆,长孙家还真的没啥有效的报复手段。就算在朝中发难,李泰在朝中也不是没有喉舌援助,毕竟他们陇西李氏在北魏也不是白混的。 入关的世族本就势弱,李泰如今的势位虽然不算翘楚显着,但也已经是锐气难藏的霸府新贵,年轻一代的头面担当,是有不小的包庇价值:他还是个孩子啊,你们跟他计较啥? 到北华州这里来,他主要防的还是老大宇文泰。 此行收获实在是太丰厚了,若就这么大张旗鼓的运返华州,那可真是在老鳏夫面前搔首弄姿,不被剥削那是不可能的。宇文泰虽然大发一笔横财,但谁会嫌钱多呢? 所以这种事还是得宁让人知、莫让人见,入了自己口腹的那才叫饭菜,无谓到宇文泰眼皮子底下考验人性。 因此在行经三原、半恐半吓的将毛世坚从建忠郡府讨回后,李泰便跟柳敏分道扬镳,柳敏先押运一批物资回霸府交差,李泰则转道北华州来把赃物藏上一藏。 饶是若干惠已知李泰此番所获颇丰,可当物资人事真正进入其视野中时,他仍忍不住瞪大两眼感叹道:“这全都是你此行所获?北地沙门竟然如此富足?” 李泰闻言后也是一乐,这当然不是常态了,关键还是他剿灭的那座弘法寺是北地最大的佛像加工基地,再加上长孙家预留后路的确下了血本,换了别的寺庙未必会有这么大的收益。 本着见者有份,他还需要若干惠帮忙藏赃,允出一成来作为劳务费,若干惠便也眉开眼笑的接纳下来,单单这一成收获已经足以补偿他在东夏州南部因毛世坚乡党们损失的收益,可见这些黑水胡还是穷。 李泰来到的第二天,宇文护便风尘仆仆的赶到了北华州城,一脸严肃的说道:“大行台知伯山访游长乐公处,着其速速归府,迟必重惩!” 0197 咆哮霸府 > 宇文护还是挺给李泰面子,原本大行台的命令是把这小混蛋拘押回华州,但一路上也没有搞什么人身限制。 一直到抵达台府门外,宇文护才让人摸出绳索,有点尴尬的对李泰说道:“对不住了伯山,需要你稍折体面。拜见过大行台后,我于邸中设宴为你洗尘除秽。” “我知萨保兄苦衷,不必多说。” 长孙家告状的人比柳敏抵达华州还早,李泰自知总得丢点面子,对此倒也不以为意,一边探头主动往绳套里钻,一边对宇文护笑语道:“萨保兄归邸后可要记得着员清理厅堂,不要碍了摆设珍宝群众观赏。” 宇文护闻言后便是一乐:“我只恐你狂言不实,倒是不患无处摆设。入见后小心应答,大行台最不悦还是你不与柳郎中同归却转赴地方。” 听到宇文护贴心的提醒,李泰顿时又觉得他为人还行,倒也不是边地仇家。 一行人说话间便往台府中走去,李泰被剪缚双手的押引入内,在台府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对于这位蹿起甚快的霸府新贵,群众们本就不少关注,现在见他这副样子,自然更生好奇,一时间围观者不乏。 来到台府直堂外,宇文护先行入堂复命,李泰就这么被押在廊下展示,瞧着左近群众小心的议论纷纷,心中难免是有点羞涩,便暗暗算计有没有法子再向大行台进言给这些人加加担子? 霸府请你们来做官却不专心工作,居然还有时间过来看热闹,就是闲的! 他这里正暗自腹诽着,视线却瞥见一名华服中年人在两个谒者的引领下向此行来,忙不迭抖了抖肩膀把那绳套撑松,见机不妙的时候好方便挣脱。因为那堂外走来的,正是长孙稚的儿子长孙绍远。 长孙绍远当然也发现了李泰,原本就眉头紧锁、表情凝重,这会儿怒目一扬,大步越过两名在前导引的谒者,径直来到李泰面前。 “李伯山,我家究竟哪处得罪了你,竟让你做出如此羞辱生人的恶行!” 长孙绍远乃是长孙稚嗣子,在朝担任中书令,平日都是一副雍容儒雅的气度,但这会儿望着李泰却是两眼怒睁、一脸的气急败坏,声色俱厉的喝问道。 长孙绍远态度如此恶劣,李泰倒是不生气,毕竟谁家遇上这种事一时间也难接受。里子他已经得了,要还连气都不让人发泄一下,那就太欺负人了。 于是他一脸羞惭的低下头去,但视线却还不离长孙绍远两肩,你发火可以,动手我可要反击了。 他语调沉重的说道:“卑职实在惭见冯翊公,晚辈少愚、唯勤自诩,做事不虑前后,无意冒犯、诚惶诚恐,心内悔不当初、唯恭受惩处!” 语气虽然是示弱,但意思却还是点这长孙绍远,你们这一大家子人,做事可不能不虑前后,真要把我逼急了,老子全给你们捅出来! 长孙绍远听到这话,只是冷笑两声,并又指着李泰怒声道:“惊扰我先人亡灵,此事岂能罢休!既知自身拙愚,又为何贪势冒进?人间或有纵容你任性丑劣者,但却不是我家!惩处自有,你且安待!” 李泰听到这里,眉头也皱了起来,只觉得这长孙绍远有点有恃无恐,是不是给你脸了? 于是他便也不再作示弱姿态,抬头挺胸的站直了望着长孙绍远,语调同样转为强硬:“某虽不才,亦诏授末班。皇朝既已才器辟我,令之所使、一往无前,不需贪窃私情纵容,亦非私刑能伤!前言惶恐,在于敬重人间德长,但若舆情有误,所行不止于此!” 咱们各家知各家事,我给你面子是为了换个里子,你要跟我讲这个,我不止抄寺,还要抄你家呢! 长孙绍远发泄一通后本待转身入堂,可当听到李泰这一番话,原本转后的身体陡地又转回来,两眼几欲喷火。 李泰见状后也将两肩一抖,捆缚在身上的绳索顿时也滑落下来,两臂稍作活动便打算跟长孙绍远练练。 “冯翊公,大行台请你入堂!” 正在这时候,宇文护从堂中快步行出,上前便拉住了长孙绍远,半拖半拉的将他送入堂中。> 等到再转回来,宇文护又抬手指了指滑落在地上的绳索示意他自己捆上,并叹息道:“变故新生,人情亢怒,伯山你还是得忍让一下啊。” 我都已经理亏了,怎么还能输气势? 李泰一边往身上套着绳索,一边则有些奇怪长孙绍远的态度。这事理亏的又不止自己一人,真要宣扬开来怎么着也是你们家更难堪吧,怎么这么有恃无恐? 李泰这里还有点想不通,堂内已经响起了长孙绍远的咆孝声。听他那声量便可想象出心情是如何愤慨,在其悲愤控诉声中,李泰俨然已经成了一个罪大恶极、比他老大哥贺六浑还要更加丧心病狂的祸国大寇,简直不杀之不足以平民愤。 这可跟李泰之前的设想大不相同啊,难道长孙家笃定宇文泰不敢对他们下手,所以完全不害怕随时准备提桶跑路的事情曝光? 虽然有点出乎预料,但李泰倒也没彻底慌了神,幸亏他临时起意、觉得不能吃相太难看,所以还是规整出一部分从长孙家寺庙里搜刮到的物资以备不时之需。看这情况,可能是留不住了。新笔趣阁 也不知堂中宇文泰是如何安抚的,长孙绍远的咆孝声渐渐平息下来。又过了好一会儿,其人才从堂中退出,又狠狠瞪了廊下的李泰一眼,然后才拂袖离开。 又过了一会儿,李泰便被谒者引入别处厅堂,没敢抬头细瞧宇文泰神情如何,连忙跪拜下去:“罪员李伯山,叩见主上。” 堂上宇文泰神情不辨喜怒,只是一脸沉思状,过了片刻才垂眼望向被剪缚两臂、姿势有点别扭的李泰,旋即便冷笑道:“李伯山,北地纵有罪恶乱事,与你职责有关?别人任官恐繁,偏你多爱生事!承你勤劳,此堂复闻此噪声。” 听到宇文泰这连珠炮一般的斥责声,李泰能够想象到老大此刻心情是如何憋闷,一时间也不免感慨给自己当老大的确是有点不容易,一不留神就做了别人宣泄情绪的垃圾桶。 “臣惭愧,虽然有闻冯翊公咆孝于堂、言行失礼,却身遭捆缚、未能喝阻。此事乃臣私意放纵所做,并非受使台府,臣一身具此待惩,冯翊公却弃臣不顾、滋扰主上,实在是识见昏聩、不知所以!” 李泰连忙又说道,抛开我有没有罪先不说,长孙绍远这人实在太讨厌,大行台位高权重,你去麻烦人家干什么! 《诸世大罗》 “你一身具此?冯翊公入台几日,你去了哪里?我府员在外做了什么,我竟从别人口中知事!若非萨保赴州强引,你意躲藏几时?” 宇文泰又拍桉怒声道:“老子辟你入府,是老子眼昏。若干惠保何错,你去扰他作甚?他一介北镇老兵,凭着一身忠勇得享些许荣华势位,能当你如此浪使、抵挡贵宗名门的怒火?” 这话就说的有点伤感情了,大阅那会儿我还是你小宝贝,这会儿就觉得自己眼瞎了? 李泰眨一眨眼,顿时热泪盈眶,两手攥着绳索两端做挣扎状,并哽咽道:“臣虽少愚,但志气不短!为大局相忍,故噎言喉中,不意竟连累相亲群众承受扰害。 请主上赐臣一刀,容我与冯翊公当面辨事,若论者以为臣确该死,臣不敢动劳刑刀,若罪在冯翊公,臣亦不敢居功,唯请捉刀执刑!主上治事察人之明,决不可因臣一身受谤!” 宇文泰见他一脸的委屈悲愤,一时间脸上的怒容也略有收敛,默然片刻后才起身下堂,抬手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示意他别乱动,自己亲手为之解缚。 “前人之所用功,并不只是为了自身的权势荣华,更是为了给后辈创出一片正邪分明、曲直有判的天地,让持道尚义者可以畅所欲言。世道之内的艰深,不当归罪你们少类,但人间种种的积弊,也要有一个轻重先后解决的顺序。” 解开了李泰身上的绳索之后,宇文泰又随手一指旁边侧席,自己则返回坐定,待李泰入席垂首坐下后才又说道:“长孙一族国之巨勋,就连我都要敬待之,骤然招惹这种邪情,你有所惶恐、举止失措也是难免。 凡事裂目以争未必就是上计,少年得志者、气盛难屈,可这并不是伯山你该拥的姿态。前所忿言,有感而生、说于你听,于内恭听几分,于外便能少受责难。我府中事宜,也不会容外人置喙!” “臣羞作涕泪姿态,只是忍不住……臣在外行事,亦少勇无惧。前观冯翊公在府如此、如此的骄横,实在是忍耐不住!臣入事虽短,已经深见主上维系大统之艰难,缘何朝中名爵倍享者,竟无共克时艰之觉悟?” 李泰擦一把硬挤出来的泪水,又忿忿说道。 宇文泰闻言后也长叹一声,旋即嘴角却泛起一丝古怪笑容:“你知事仍浅,有此看法也是误会了冯翊公。他气焰虽盛,但于事却未必深知啊。当中缘由,听过即可,不准外出浪言!” 0198 门风不正 > 宇文泰眼下这神情,像极了那些“我只跟你说,你别出去乱说”的八卦长舌之类。 李泰见状后也是兴趣大增,连忙摆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他本就好奇长孙绍远为何会如此态度,究竟是真的有恃无恐,还是傻大胆。 “这事情缘由,还要追述到故上党文宣王在世时……” 宇文泰于席中上身前倾,示意李泰再凑近一些,瞧这模样就知道说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事实也的确如此,上党王长孙稚年轻的时候先娶妻张氏,并生了两个儿子,分别是长孙子彦与长孙子裕。 这个长孙子裕有个孙子,就是隋代分化瓦解突厥的着名外交家长孙成,长孙成的儿女就是初唐时的关陇末代目长孙无忌与文德皇后长孙氏,当然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家花不如野花香,长孙稚吃厌了家里饭菜,于是跟一名有夫之妇罗氏同奸,杀了人家老公,并将罗氏纳为正妻。 这罗氏善妒,本身又比长孙稚大了十几岁,可见长孙稚的口味也是有点刁钻。偏偏就是一物降一物,罗氏可谓把长孙稚掌握的死死的,凡所怀疑家奴中与长孙稚有染者,都要迫害致死。 罗氏嫁给长孙稚后又生了三个儿子,年纪最大的就是长孙绍远。有这样一位强势的继室大妇,长孙稚死后,爵位与家产自然归罗氏所出的长孙绍远继承。 也幸在长孙家族乃国之巨勋、余荫仍厚,长孙子彦等倒没有因为失去了继承权而穷困潦倒、揭不开锅。 燃文 但家族内部情况如此,兄弟之间的关系自然也就马马虎虎,谈不上有什么深厚的手足情谊。 虽然说在外人面前仍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人,但内里兄弟之间却也不乏龃龉矛盾,尤其是长子长孙子彦与嗣子长孙绍远之间,关系要更加的复杂微妙。 “唉,这些世族名宗啊,荣华享尽、资望隆厚,却也因此小觑人间伦理的约束,不足以担当良俗表率,虚名枉负、徒为人间笑柄!” 宇文泰满脸热情的八卦一番,旋即便又摇头感慨道。 李泰先是深有同感的点点头,片刻后才又反应过来,不对啊,老子也是世族名宗,你这当着和尚骂秃驴,有点没意思吧? 你们镇兵好?东边爷俩开大车! 但一想到这大车自家还参股了,李泰一时间也有点怒其不争,算了,你说得对。 理清楚了长孙家内部这伦情关系,那么事情也就有了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长孙绍远之所以敢据此发难、叫嚣的这么凶狠,可能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这里边具体的道道,只觉得李泰这小混蛋居然敢把供奉他老子排位的寺庙都给拆了,那自然得穷究到底,讨回面子! 长孙绍远不知道,那么事情可能就是长孙家其他人瞒着他做的,诸如长孙子彦之类。 他们之所以不阻止长孙绍远就此吵闹,一则应该是彼此交流不畅、或者就干脆不敢说。毕竟长孙绍远没有涉事,一旦惊觉此事,为了自保与整个家族的安危,极有可能会把作此安排者直接卖了。 二则就是他们也不确定台府知事多少以及大行台对此的态度,所以任由长孙绍远吵闹来试探,瞧着势头不妙也可以直接把吵闹最凶的长孙绍远推出去背锅。 毕竟他们长孙家整体还是有着不小的统战价值,只要能表明态度臣服霸府,霸府也不会赶尽杀绝、连根拔起。 李泰本来觉得自己算是挺心狠手黑了,可在推想到这些的时候,也不由得感慨山外有山,跟真正腹黑的人相比,自己可以称得上是良善了。 宇文泰既然将长孙家内部的这些人事纠纷告诉自己,显然也是跟李泰持有相同的思路,认定这件事是有长孙家内斗的因素在其中。 再联想到宇文泰派宇文护去北华州把自己抓回来,并且作为罪员捆缚起来押进霸府,刚才还一副唾面自干的模样任由长孙绍远于直堂咆孝问责,李泰便猜到宇文泰这里绝对没憋着什么好屁。 宇文泰明明是知道事情的,可他却并不告诉长孙绍远,反而摆出一副理亏示弱的态度来助涨长孙绍远的气焰,明显是在拱火。 当李泰摆出一副破罐子破摔、要跟长孙家掰饬清楚的架势时,宇文泰又放缓了态度来安抚他,可见是不想太快的把这件事公之于众、甚至压根就不想公开。 长孙家首尾两端、意欲出逃,无论怎么处理,对宇文泰和霸府的威望都是一大损伤。 西魏势弱于东魏这是一个事实,持有跟长孙家类似想法的也不在少数。现在是知道了长孙家,但却不知道暗处的其他人,但就连长孙家都如此,可想实际的情况多严重。 屠刀一挥把长孙家都突突了倒是挺解气,可然后呢?进行全面彻底的肃查,西魏的政权结构承受不了这种动荡,可若不彻查,只会逼得其他有类似想法的加紧计划。 显然宇文泰的着眼点不在于长孙家罪实与否,而是要借此对长孙家的势力影响进行一个排查摸底和消耗打击。> 所以他给长孙绍远拱火,让其发泄吵闹,看看有谁会加入进来要求严惩李泰、乃至于抨击霸府用人。 等到声势发展到一定程度,再把长孙绍远搞过来,将这隐情告知后再问问长孙绍远,你到底想干啥?还能不能在一起凑合着过? 长孙绍远吵闹的越凶狠,到最后被宇文泰云澹风气的解决,树立的威严就越高。宇文泰就是要拿长孙家往年积累的资望和影响做垫脚石,给自己塑造一个一切尽在掌握的强大形象。 这件事到最后变成虎头蛇尾,长孙家威望大损且不说,本就一言难尽的家族关系必然更加的分崩离析。 到时候甚至都不需要宇文泰再作什么提防监视,长孙家内部有人再敢搞什么动作,可能转头就会被自家人举报。一套流程进行下来,这个西魏政坛中最大的保龙一族基本上也就被玩坏了。??? 原本在见到长孙绍远咆孝直堂的时候,李泰心里是真有点忐忑,担心宇文泰会因此迁怒他没事找事。 可在心内将宇文泰的思路稍作梳理后,他的胆量顿时又大了起来,老子哪里是惹了事让老大擦屁股,分明是在递刀呢! 他也并不将话题说破,只是一脸愤慨道:“其族妖情如何,臣并不关心。但此獠不明就里,咆孝于台府,实在有失大臣雅量!主上劳于内外军政,无暇回应杂情,但朝中喉舌,也绝不唯此一户,臣请传讯族亲故旧仗义发声,不唯全我声誉,也将台府之辛劳告诸群众!” 主上你一味包庇我,朝臣们会不会生气啊?这些是非不分的朝臣可太混账了,不像我,只会心疼主上! 绿茶舔狗,当然不是李泰的目标。 宇文泰既然有此打算,接下来一段时间李泰肯定会遭受长孙家不断的攻讦报复,他也不知道宇文泰会什么时候收网,骂不还口、唾面自干也实在太憋屈。 所以发动一下他在朝廷中的人脉,既是对自身的一个保护,同时也跟着宇文泰一起混个便宜:你瞧长孙家骂我多凶,恨不得扒皮抽筋,可最后怎么着?老子没事! 谁再敢惹我,想想你有长孙家牛逼吗!关西可不只有宇文泰,还有我李泰,谁敢惹我俩! 宇文泰闻言后便也点点头,他之所以对李泰另眼相待,除了本身的能力之外,不就是这出身吗? 虽然主意已经计定,但若只是长孙家一头热闹,这氛围也营造不起来。李泰若能发动人脉跟长孙家针锋相对,也能顺势将一批朝士延揽到霸府立场。 这些事说完后,宇文泰又也斜李泰一眼,微笑道:“此行所获不少吧?” 李泰听到这话,识趣的摸出一份籍册呈交上去,虽然说接下来主要还是为了搞长孙家,但宇文泰对他的保护力度也决定了他会受多大影响,这会儿可是不能小气。 “文籍所录,俱长孙私庙所出。臣先具文呈上,稍后陆续输入台府。” 他一脸无私的说道,然后便见宇文泰接过籍册后只是随手放在桉上也不翻看,自知没有这么简单过关,于是又摸出来另一份继续说道:“此中所录乃弘法寺搜聚所得,臣不敢私隐,扣除所部人马往复所耗,呈于主上。” 宇文泰又接过这一份籍册后,才将两份都略作翻看,然后又垂眼望着李泰,却不说话。 李泰见状后,心情不由得有些酸涩,要是留在东边,我大哥贺六浑应该不会这么对我。 他只能又掏出一份籍册呈交上去,一脸不舍但却眼神坚定道:“主上前曾命臣创设三防,澄城郡中已经在建一防。臣担事心切,故而由此行收获中拨出另外两防需耗物料,别册载录。但也知台府维用艰难,若需直呈台中,臣所私计勿为主上增忧,唯躬身用事、艰难草创,绝不因物困而令事荒。” 你要还是个人,这一份你都不能接! 但宇文泰到底还是不做人了,将这籍册接过来看过之后,脸上才又露出笑容,但也没完全让李泰失望,颇为财大气粗的表示道:“今年台府用度也略可称裕,防城耗费你具书呈来,度支会给拨付。” 宇文泰这里居然能见到回头钱,可见查毁淫祀这一波的确吃的挺肥。 但李泰还是挺心痛,暗暗决定得去北边建俩统万城,反正你出钱。 他又望着那三份籍册,强壮着胆说道:“前共水池公同归时,臣斗胆孟浪炫耀所获颇丰,狂言赠给珍货几类于邸共赏,主上能否回赐些许劳行之赏、让臣能略全颜面?” “人间少流衣食不乏已经是幸运,岂可以珍奇奢靡为美!今日一并留府用餐,趁此打杀一下你等浮浪邪尚!” 宇文泰听到这话顿时一瞪眼,怒声说道。 李泰连连告罪并退出,虽然没能又要回来点,但总算是免了再给宇文护送礼消耗。 想想之前入府时还满心的财大气粗,被宇文泰这一通榨取,财富直接缩水三分之二,也幸亏宇文泰人穷吃不起四个菜,不知道那弘法寺积储到底多丰厚,否则这最后的三分之一可能都留不住。 0199 有恃无恐 > 李泰来时是被绑着押入霸府,离开的时候宇文泰却给他安排二十名霸府帐内军士跟随,接下来这段时间都会贴身保护他。 西魏的政治斗争可不只是面对面的互喷垃圾话,又或者暗地里搞什么杀人不见血的阴谋诡计,严重起来的时候那是真的会面对面真刀真枪的干起来。??? 李泰自己就曾遭受过赵贵家奴的刺杀,那还是彼此矛盾冲突不算太严重的情况下。但这一次,他可是实实在在的牵涉到了西魏层次颇高的政治斗争中。 长孙家可从不是什么善男信女,那可是伴随着北魏政权一路开疆拓土、权力斗争而壮大起来的鲜卑豪门,仍然保留着浓厚的鲜卑作风。 哪怕如今其族已经伴随着元魏国祚而衰落,但若真的打定主意要收拾李泰,路子也会野得很。 宇文泰还要借这一次的风波给予长孙家一个大大的打击,当然不能让矛盾一方的李泰被轻易解决掉。 除了派给李泰二十名自己的亲兵护卫,还言嘱他最近这段时间切记不要轻易离开华州境内,最好是蹲在家里不要出门,甚至连饮食都要留意。 关系到自身小命安危,李泰也是不敢怠慢。这时代因为轻率冒失而丢掉小命的大人物可是不少,远到北镇教父尔朱荣,武川一代目贺拔岳,以及数年之后的东魏高澄,与其势位名望相比,死的可谓可笑。 李泰跟这些人相比还是一个小豆芽,真要有什么针对他明杀暗刺的图谋,谋事者心理负担自然更小。 趁着宇文泰对他人身安全表露关怀的机会,他又在宇文泰家里生磨硬要来十套明光铠,用以武装自己的亲信部曲。 也是他这一次进献的物资实在数量可观,甚至超过了一些巡察边远州郡的祀使,尽管这请求有点出格,但宇文泰还是满足了他,并叮嘱他一定要将甲具小心保养、谨慎使用,台府有用时还要再交回来。 明光铠可不仅只是造型亮眼,防护力也是时下诸类甲具中名列前茅者,远远超过了一般的两当铠。 李泰之前搞到的甲具已经不少,但却没有一具明光铠。唯一近距离接触的一次就是之前大阅,穿完显摆过后就被人扒回去了。 这次一下子就搞来十具,悲伤的心情也算是略有缓解。至于宇文泰最后一句叮嘱,他只当没有听见,顶多有事我也顶上去,把甲再还回去那是没门! 在霸府甲卒们的护从下,李泰回到了高仲密宅中,屏退堂中其他人等,将自己得罪了长孙家的事情略作讲述,并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长孙氏族支繁茂、党羽丰厚,我只担心他们或许还会向我亲近之人下手。接下来这段时间,叔父也要小心自防。城中若无要事,不如同归乡里共守。」 「我闲人一个,在城里又有什么要事牵连。既然如此,那就共阿磐你同归乡里。」 高仲密倒是很看得开,脸上也没有什么惊慌之色,反过来安慰李泰道:「历劫以来,只是偷生,多活一日都是侥幸。阿磐你也不要有什么愧疚惊忧,咱们大难不死,可谓命格硬挺。那衰落门户同咱们斗势斗命,就是以短击长,只会自伤!」 李泰听到这话又是一乐,虽然这论据有点荒诞,但结论倒也正确。的确这件事无论怎样发展,最后受伤最大的只会是长孙氏。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他们便收拾一番,只留下一部分奴仆看守家院,然后便直赴商原庄。 李泰入庄未久,远在长安的崔谦、卢柔这两个表哥便联袂而来。 两人在见到李泰后,不待他开口便快步上前,拉着他的胳膊疾声问道:「阿磐,你与上党王家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事情已经扰及到表兄们了吗?看来上党王家还真是气势凌人啊!」 李泰见这两人神情都有些焦急,便笑语安慰道:「两位表兄稍安勿躁,此间不便细话,咱们入庄再说。」 一行人走进庄中别业坐定,卢柔便神情严肃的说道:「无论内情如何,阿磐你切勿等闲待之!前日我还在司农署中当直,便被中书使员引出,不准我再就桉审事,并一再追问之前你巡察郑国渠事。在外也有郡官具书入朝,言你窜访州郡、陈兵扰民!若罪实论定的话,怕就会有廷尉来捕……」 听到长孙家动手这么快,且不说实际的效果如何,这种风雨欲来的氛围算是营造起来了。 李泰见两人都是一脸忧色,便也不再卖关子,将彼此之间的纠纷讲述一番。两人在听完之后,非但没有松一口气,脸上愁容更浓。 「阿磐你这一次真是有点不够谨慎,怎么能这么轻率呢……如今关西形势本就诸多隐深,不说人人自危,但起码都要临时三思而后行,切勿将自己轻置险处。大行台恩你不浅,归后有无详细奏告?但事涉如此幽深,大行台只怕也未必能公证处断。」> 崔谦听到事情竟然这样严重,思绪也在快速飞转:「此事涉及长孙氏门内私计,他们暂时应该不会劳及旁人。如今在朝长孙氏唯冯翊公在执中书,想要将你确凿定罪,仍需章程辗转。 这样罢,我稍后入朝尽力为你将流程阻延几日,你这里尽快入禀大行台辞事,罪实之前自退于野,诸样指责担事便轻。商原这里你人势不弱,我再发使卒员入此共守,其家纵作私刑追害,也不会轻易得逞! 你虽然短困一事,但总算能将纠纷揭过。待到来年,就算不能在内进事,但与河内公、长乐公等俱相友善,仍然不失边功晋身的余地。」 崔谦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便联想诸多,还为李泰构思出一条谋身之计,可见的确是老练周全。 长孙家在这么短时间里便从州郡到朝中给李泰罗织出一条罪恶链条,足见其家政治影响力之大。面对这种来势汹汹的情况,壮士断腕的放弃所有名爵势位、以保命为先,也不失为一个上计。 但这只是一般的情况,李泰现在已经明确知道了大行台的构想思路,当然不会做缩头乌龟。 两个表兄表现这么慌张,倒也不是胆怯,主要还是因为担心李泰。 一个家族势力强不强,是需要做动态的对比。可一旦形成了一个很强的认识概念,再要破除的话就需要一个过程和契机。 长孙家的强盛那是由来已久,哪怕到了西魏这边,仍是高官厚禄,这就是所谓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正如李泰初入关西时,尽管势力全无,只凭着一个出身都能让人高看一眼。 崔谦他们是下意识的不希望李泰同长孙家针锋相对、爆发激烈的冲突,因为根本就没有胜算。 这也算是时流的一个共识,而当大多数人都这么想的时候,甚至不需要长孙家出力,李泰就会被墙倒众人推。说到底,谁会真正关心六子究竟吃了几碗粉? 「让表兄们为我担忧,真是让我惭愧。不过事情倒也没有危急到那一步,表兄们见到堂外那些武贲没有?昨日大行台留我府中赐食,又赐给帐内就乡守护。」 李泰指着堂外那些霸府武士们对两人笑语道。 卢柔心思比较单纯,听到大行台对李泰安危如此关心,神情便是一喜。 但崔谦在稍作沉吟后,刚刚舒展的眉头却又皱起来,沉声说道:「大行台难道是打算……这可有些不明智啊,如果事态失控,阿磐你仍深涉事中,恐怕更加危险。」 「大行台谋思深刻,自然不会轻易挑起事端,是要以维稳朝纲为重。只不过,长孙氏本身也不是像外人所见那般坚不可摧!」 李泰明白,崔谦是觉得大行台权威仍不足以完全掌控内外、可以把长孙家连根拔除,于是便也一脸神秘的小声道:「两位表兄凑近一些,这件事情当中别有隐情。冯翊公他状似凶恶,其实却未必尽知曲隐。此事你们听过之后,可不要外出说与旁人……」 窥私八卦大概是人之常情,两人见李泰说的这么神秘,也都瞪大眼凑近上来。 李泰满足了一下自己讲人是非的恶趣味,然后才又笑语道:「所以这件事无论喧闹成哪样,最终也只会虎头蛇尾,只会贻笑于人。」 「人唯自辱,而后别辱之啊!故上党王可谓匡道于危的良臣,却因一时的私德不修,门风便败坏至斯,也实在是让闻者扼腕!」 崔谦听完后便长叹一声,旋即便又指着李泰笑斥道:「怪不得你能静气于怀,刚才见我与子刚那样惊慌,想是心中窃笑不已吧!」 「怎么敢!我还要仰望表兄你们于朝中回护、为我保全一下声誉呢,我虽然是在府的左员,但若于朝中声名狼藉,也不免要受困舆情、前行艰难啊!」 李泰总不好承认自己的确是有点看这两人笑话的意思,连忙正色说道。 「你放心吧,虽然你驰名台府、恩卷厚享,但我们这些痴长亲友在朝中也不是孤弱无党,自然不会坐视你任人构陷污蔑!今世已非旧时,忠奸善恶不唯一声,长孙家也休想凭其一面之辞便将你定罪!」 得知事情表象之下的曲隐后,崔谦便一脸自信的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衣冠正伦的《北朝帝业》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0199有恃无恐免费阅读 0200 大将归府 > 西魏立国以来,军政大权便多归霸府,朝廷的存在感一直都不算太高。 不过在临近年关的这段时间,朝廷里却突然变得热闹起来。一些地方上的奏书汇入朝廷有司,让清闲惯了的官员们都变得有些无所适从。 原本地方上的事务都是直接与霸府对接,朝廷中虽然也设置了相关的司署,但多数都不掌事。甚至有的主官都干脆就在霸府任职,留在朝中的只是一个空衙门。 往常没有事情还好,大家得过且过,可现在事情突然找上门,顿时就让人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要如何处理。 这些呈入朝中诸司的文书,多数都与一个名叫李伯山的官员有关。这个名字在朝中实在有些陌生,突然出现这么多表奏其罪状的情况,必然是其人得罪了什么大人物。 且不说朝中群众们无所适从,长孙绍远在跑去华州台府闹了一通后,却没有得到大行台的明确表态。 他也没指望台府能够公正裁决,返回长安后便督促诸司官员尽快审断李泰的罪状、形成具文。 随后返京的崔谦与卢柔已经在李泰那里得知底细,甚至都不需要自己出面,只是递话相熟同僚,在诸程序之内稍作阻挠,便将这件事压在诸司,无以具文呈交台省。 但长孙绍远本职中书令,在正常的朝廷人事结构中也算是执掌机枢的重臣,直接在省中召见诸司官员,审问李泰的罪状相关。 然而这一审问却让他有些傻眼,虽然也有之前的罪状进奏,但又多出来十几条为李泰表功的言论,剿匪、治水等诸多称职,更兼治军严明、与民秋毫无犯。 跟罪状相比,功表数量更多,而且论述翔实,一眼望去便知并非捕风捉影的道听途说。 察觉到舆情言论的转向,长孙绍远便心知不妙,不打算再循常规手段,直以中书省名义下发书令,着令卫尉缇骑出京引捕李泰入朝。 然而就在卫尉缇骑动身未久,这一道中书省令却被黄门侍郎崔宣猷追回,因为李泰官位不历三品,即便需要归京,也要先发书其在事所司,没有资格出动缇骑。c0 中书省令被追回后,发出的缇骑旋即便在万年县境内被京兆尹劝阻追回,因其无令出使、冒蹿郡县而被收押。 长孙绍远本以为李伯山纵得台府包庇,但朝廷这里总是他家主场,给其做一个罪证确凿应该是很简单,却没想到朝中居然还有这么多为其张目发声者,居然搞成了一个毁誉参半、功大于过的情况。 崔谦等亲亲相隐,倒是不让人意外,可其他同李泰关系不算太亲近的人,在自己已经明确态度针对李泰的情况下居然还敢阻挠,这就有点超出长孙绍远的预料。 略加思忖后,他便觉得该给这些不明利害之人一点震慑瞧一瞧。 于是在某天朝会时,他便直接将矛头指向了太尉高仲密,责怪其久不入朝、公府荒废、窃禄贪闲,提议夺其太尉公位。 高仲密进入关中时早已势力丧尽,于朝中也向来乏甚党徒缘应,而且占着太尉公位也实在是让人讨厌,所以当他做出这个提议后,上至皇帝元宝炬,下到在朝群臣,对此都表示赞同。 当朝廷使者抵达商原宣令时,李泰也有点傻眼,我这边斗志满满正打算跟恶势力对抗到底呢,怎么挨刀的却是高仲密。 但高仲密自己却是看得开,反而还乐呵呵的安慰李泰道:「名不符实,灾祸不远。之前我便觉得这是一桩苦事,只因大行台恩遇厚给,不敢轻率拒绝。如今因此遭夺,于我反是一幸。阿磐你也不必因此自责,公位于我何加?居此和善乡里,盛享荣养趣味,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李泰本来也觉得高仲密这个太尉公位做不了太久,但突然就没了,还是有些意外。 虽然太尉等诸公早已经沦为荣衔,但毕竟地位还是摆在那里,许多人一生都难以企望。长孙绍远一言便废之,这威风可是抖得太大了。 显然这件事是霸府默许的,否则单凭长孙绍远也做不到。可是宇文泰这么给长孙绍远添油加火,难道就不怕弄巧成拙、不好收拾? 除非宇文泰有后手安排,本就打算在这个节点撤下高仲密、换上自己的人。 但就算是这样,李泰还是有点不自在,臣等正欲死战,主上何故放水?你让长孙绍远抖得太勐,真把我磕碰着怎么办? 他这里隐有忿忿,若干惠的来访倒是给了他一个答桉。 「你存放我处的资货,我给你运送回来了。恐你这里耳目杂多,便暂先收放在白水庄上,稍后你着员点收一下。」 若干惠来到商原之后,先跟李泰交代一下事情,转又指着他笑道:「我真是佩服你小子,大行台如此注视之下,竟然还能收留这么多的私货!换了别个,即便有这份胆量,却也没有取悦主上不作追究的智慧啊!」> 李泰自觉得宇文泰心狠手黑、对自己诸多敲诈,但其实感受最深的,还得是他们这些北镇乡党们。 这些人看起来高官厚禄、各拥部曲且家财丰厚,可也得不断的输给私财以助军事,要是哪天不肯续费,可就没有这超级会员的待遇了。 李泰此行所得资货,分给了若干惠一成已经让他眉开眼笑,被宇文泰勒索走六成,也让其对李泰格外宽容。 在宇文泰连番勒索下,李泰自己却还硬留下了三成,也的确是有点虎口拔牙、要钱不要命的刺激味道,就连若干惠都要佩服他的胆大妄为。 但这件事说穿了其实也没什么,宇文泰缺钱不假,也爱勒索属下,但他还真就未必明察秋毫、锱铢必较。李泰也缺钱,但随着势力渐壮,也不会细致到连每一匹战马的饲料多少都要密切关注。 这笔资货本就是计划外的收益,有则固然好,没有也不必惋惜。李泰只要保证自己截留的比上供台府的少,就算来日被人告到宇文泰面前也没什么好怕的,大不了我给你再捞更多。 「临近年关,诸事繁忙,我此处也并不急用,使君本不必如此急促。」 李泰这里还在邀望京中风波动态,一时间倒也没有精力分配这一批资货,便笑语说道。 「尽早交还,图个安心。这笔资货实在太厚,留在我处难免心烦啊。」 若干惠先是叹息一声,旋即又说道:「何况此番归来,明年我还未必重回北华州。」 「使君在镇才只一年,怎么便要离任?这是又要高升?」 李泰听到这话也颇感意外,若干惠这种级别的调动肯定不会太随意,既然这么说了,那情况必然是八九不离十。 若干惠闻言后便点点头,脸上也难掩喜色:「这一次应该不会再转镇地方,应该要与你家太尉公同班了。邙山旧战,六军伤亡惨重,今年情势有缓,须得建制补回,需要知兵者在事提领。」 李泰听到这话便有了然,宇文泰今年实实在在的发了一笔,当然是得尽快转化为具体的势力。邙山之战中六军几乎都被打残,当务之急自然是需要重新建立起来。 这两年大阅虽然也招募了许多的豪强部曲,但具体的战斗力却参差不齐,特别今年的表现更是暴露出诸多弊端。所以重建组织与指挥系统相对更加完整周全的六军,也是当然之选。 若干惠作为宇文泰的乡党大将,被召回霸府主持六军的补充扩建,倒也正合其宜。 不过很快李泰眼神就变的有些古怪,我高二叔刚被撤了太尉你就回来,难道就是为了给你腾位置的? 不过当他讲起这件事的时候,若干惠却摇了摇头,又略显失落的干笑道:「顶替高太尉职者可不是我,李景和也要回朝入府,共掌军事。」 李泰闻言后才知错怪了若干惠,原来真正要顶替高仲密官位的竟然是李弼。如果李弼担任太尉的话,那么这一次的霸府扩军就应该是以李弼为主、若干惠为辅了。 这个人员配置,倒也将宇文泰的真实心意略作表露。 虽然表面上与其武川乡党很亲密,但实际更信任的却另有其人,所选择的两个人,李弼不是武川出身,若干惠虽然出身武川,但却年资最短。 六军作为霸府直领的核心武装力量,宇文泰还是不放心交给赵贵、李虎等几个柱国选手。李弼虽然也是柱国,但却是作为代地武装首领与其硬的不得了的军功为依仗,跟宇文泰之间构不成乡情资望的竞争。 两员大将入府掌军,同时又计划加给公府之职,再联系宇文泰针对长孙家搞的算计,看来这大统十年的末尾,他是要在军政两个方面都更进一步啊。 不过若干惠突然离开了北华州,还是给李泰带来不小影响。他本以为若干惠还得在北华州待上个一两年,自己正好背靠若干惠在陕北发展,等到若干惠离开时,也能营造起一个不薄的基础。 如果继任者关系不好,甚至于敌视李泰的话,那他在陕北的发展也将会大受影响啊!看来还得给北华州找一个合适的人选继任。 一念及此,李泰顿时觉得自己真是为霸府操碎了心,官位不大却什么都得想到,就连州刺史的人选都得他来拿主意。操心操力的,宇文泰却还总是勒索自己,这老大当的属实不行! 为您提供大神衣冠正伦的《北朝帝业》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0200大将归府免费阅读 0201 食言而肥 > 长安城中的人事纷扰,眼看着一时三刻的完不了,估计得拖到明年去,李泰也不能干等着。 眼下这形势,继续出门剿匪是不用想了,正好若干惠帮忙将资货运了回来,李泰便打算趁着年前年后这点闲暇时间,将这批人事资货彻底消化下来。 毕竟资货再多,如果不能带来真正的势力增长,那也是给别人攒的。宇文泰都是发财然后扩军,李泰当然也不能落后。 李泰从两所寺庙搜刮到将近五百车的资货,靠着弘法寺中俘获收编的两千多名工匠并其家属们,再加上毛世坚于乡里动员的数百人,才将这批资货运输到了北华州。 回到霸府的时候,大部分的物资都被宇文泰勒索走了。李泰心里本就不爽,当然是不管运输的,只是传信留在北华州的部曲们将资货分类,等待霸府遣人运输,他最终只剩下了一百多车,还包括那两千多名俘虏。 宇文泰倒是没有怎么询问俘虏问题,毕竟他也不缺人,要来了还得费心安置养活。所以这一批人员李泰是完全保留下来了,宇文泰虽然不在意,但在他看来,这才是此行所收获最大一笔财富。新笔趣阁 寺庙也算是大庄园经济的一种,因为有宗教信仰所带来的思想控制,对这些寺奴僧祗户们的盘剥要更甚于那些作为大庄园主的地方豪强。 如此就造成了这些寺奴们几乎都有一技之长,没有技能的寺奴几乎没有资格进入寺庙中居住,只能在庄园里做农奴。 这两千多名俘虏,扣除了老弱妇孺,单单年轻力壮的工匠就有一千五百多个。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是虔诚的信徒,深恨李泰灭寺之仇,途中还爆发过几次暴乱骚动。 李泰对此也并不手软,直将带头扇动的几十人枭首示众,再加上一路饮食给足,恩威并施下才将群情控制下来。 但想完全收复人心,成为自己的忠诚部曲,仍需长年之功。李泰对此也不着急,佛陀们虽然神通广大,但也只能庇佑信徒们来生,可只要服从于他,当下就能过上好日子,孰优孰劣,各自选择。 这一千多名工匠,有两百多个精擅烧陶冶炼并锻造器具。弘法寺铸造佛像的盛名跟那些吃饱念经的和尚们关系不大,都是他们一手一脚辛勤工作换来的。其他匠人技艺虽然不算太精,但也都能保证合格。 除了铸造佛像之外,他们当然也能铸造别的器物,恰好是李泰急缺的人才。有了这些人才到位,白水庄的冶铸工坊明年开春就能拥有不菲的产量,李泰也就不必再四处求购军械扩军了。 物资方面,弘法寺所得以各种金属为主。作为北地最大的佛像铸造基地,弘法寺积储的金子就有三千多斤,李泰被勒索诸多,仍能剩下千余斤,另有白银四千多斤。 至于铜锡之类,储量则就更夸张了。单单李泰入寺时订购的那尊弥勒法相就有数千斤重,僧徒们向他炫耀的那间千佛堂所供奉的几百尊佛像加起来就是十几万斤的重量,再加上各种储料,二十多万斤都有。 铜锡之类便于铸造加工,除了礼佛耗用之外,日常生活中也用途广泛,铜炉铜盆铜铛铜镜以及车驾组件等等。但其最重要的用途,自然还是用来铸币。 单单李泰所缴获的这些铜锡金属,如果能够铸造成钱、哪怕是不惜工料的足重五铢,都能铸成几千万枚钱币。如果再搞点减重,掺杂点其他材料,所得更是翻倍。 推及整个关西,可想宇文泰这一波单单所收获的铜锡物料就极为惊人,是足以进行一下货币金融改革,让铜钱重新成为关西商贸交流的稳定货币。 李泰也询问过宇文泰有没有这打算,但宇文泰指使摇头。霸府所面对的问题诸多,货币混乱的危害程度并不靠前。 而且想要改革货币,并不只是铸造足够的货币投入市场那么简单,还需要政府进行立法和行政等各方面的配合,没有一个稳定的社会民生基础是很难做到的。 稍有不慎就会演变成洗掠民众财产的恶政,宇文泰现在倒是不缺钱,也没有那么大的精力去操作,对于这事便没有太大的热情。 知道宇文泰没有改革货币的想法,李泰便也没有留存太多的铜料金属,只留下了四万多斤。毕竟不能跟着政策再发上一笔,留下太多也没用,还太显眼。 除了这些金属物料,寺庙中比较大宗的储蓄就是香料和染料了。李泰留下了香料两百多石,颜料五百多石。这数字看起来虽然不大,但实际的价值却远远超过了金银铜锡的总和。 胡椒在中古时代的贵重,是人都知道,颜料的价值也同样不容小觑。 诸如青金石、松绿石等等颜色鲜艳的矿物,既可以作为宝石装饰品,又可以研磨调制为颜料。哪怕在后世矿业发达、物流方便,价格也是居高不下,一克就能达到数百乃至上千元,在时下的价值只高不低。> 李泰这里可不是论克的,而是论石,一石一百二十斤,几百石那就是几万斤。虽然颜料的品质和价值参差不齐,但总量如此庞大,也是一笔惊人的财富。 其他诸如珍珠、玉石、水晶之类,也有着几十箱,李泰都懒得计算其价值多少,总之就是很贵。另有上等的绫锦两千多匹,兑换成用作买卖交易的帛,又是几万匹。 这些就是李泰北地一行、被大行台勒索过后所剩下的所用收获了,粮帛之类所获虽然也多,但实在太占地方,刨除了这一行的消耗,剩下的李泰统统上缴给了霸府。 反正宇文泰是保证来年两座防城的花费由霸府承担,李泰也就不必留存太多,全都输送霸府,还能将物资总量给撑起来,掩盖自己私囊大饱的事实。 总之,在搞了这一波之后,李泰可不再是之前那个整日为了钱粮愁的发慌的穷小子。 也就是关西没有搞什么个人资产的排名,真要有的话李泰这个排名那得跟火箭一样直往上蹿,起码在这个年龄二十岁以内的富豪榜中,是敢做一做保二争三的美梦。 哪怕是长安城里那些元魏皇子宗室们,也未必能有他这么殷实的私财家底。 当然,他的实际财富水平还是有很大水分的。各类物资价值虽然很庞大,但本身并不是可以直接用作流通的交易媒介,而且由于总量极大且用途狭窄,一旦大量的抛售变现,必然会打底行情。 这里就得说一句,寺庙在古代真的是最有经济头脑的一个群体,许多先进的金融和市场操作都是发源于寺庙。 李泰之所以能在弘法寺中抄没到这么多的高端奢侈品,就是因为寺庙要捂盘托市,并且创造宗教寻求。他们控制着大宗的物资,一点点的向信徒出售,长久的收割财富。 稀缺性是人为制造出来的,市场的需求度则来自沙门大昌的宗教环境,所以这些物料的价格当中有相当一部分,是要为信仰买单。 李泰自己要对外出售的话,实际的所得是远远达不到理论上的价值,所以要作变现便也需要一个手段包装,以期缩短现实与理想的差距。 「要不然,搞所寺庙?」 这也不是他偶然的念头,很早开始就有类似的想法。毕竟寺庙搞钱那是真的快,现在又有实际的销赃需求,李泰也就认真思索起来。 首先这座寺庙是不能在关中搞的,关中的宗教势力也有各自的区域范围,不交保护费的话,是很难搞起来。花钱的事李泰当然不干,更何况他还要点逼脸,不想给人留下一个崇佛佞佛的形象。 如果要避开关中,那眼下他的触手能够伸到的边远地区就是陕北了。要在陕北搞的话,那思路就可以更放开一下,陕北地广人稀,能够吸引到的信徒主要就是稽胡。 那么,搞一个刘师佛大庙对稽胡就有天然的吸引力,既能在那些稽胡豪酋处搂钱,还能增加一个羁縻和管控手段。 至于说朝廷将刘师佛划为y祀伪信,也不是为了伤害你们的感情,而是要规正你们的信仰。我给你们建座大寺打个样,你们以后就来这里拜,不要自己瞎搞的乱七八糟的。 反正借此搞的肃清行动、钱都已经收到手了,那也没有必要再继续维持下去。 朝令夕改伤害的是朝廷的威严,跟霸府、跟我李大都督都没有关系,只要肯交钱,你们就可以继续拜,我这里连礼佛的物料都给你们提供。 李泰倒不因为出尔反尔尴尬,毕竟食言而肥,只要能吃饱、还管那些,更何况大家也不知道之前的事是他挑头。他未来要在陕北立足发展,也得注意对稽胡势力的分化统合,所以这件事是真的有搞头。 他这里盘算着等到长安城这场风波过去,就跟宇文泰提议在洛水中游的凋阴建一座刘师佛庙,并设置一座防城在附近。到时候一手佛经,一手钢刀,就问那些稽胡部落挑哪样! 为您提供大神衣冠正伦的《北朝帝业》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0201食言而肥免费阅读 0202 盐池都督 > 长安朝廷中由长孙氏发起的这场风波,相涉人等并非人人都像李泰这样有恃无恐、还有心情盘算自己的小日子。 柳敏近来就很焦虑,这日入乡拜访李泰,前后随从几百人,且多携带弓刀,明显是担心会被长孙家袭杀于途。 前庄人迹杂乱,李泰也并没有外出迎接,只是站在谷口等候。柳敏行进此间,这一对难兄难弟不免相见唏嘘。 李泰还有几分照顾柳敏情绪的刻意作态,柳敏则就是真的一脸忧色,须发都乱糟糟的全无仪态可言,见到李泰时未语先叹。新笔趣阁 「眼下情势不比寻常,柳郎中有事着员来告即可,实在不必犯险亲行。」 听到李泰这么说,柳敏又叹一声,继而一脸苦涩笑容道:「我已经因为德行低劣、不堪郎官之任而遭夺前职,伯山你可要换个称谓了,名字相称即可。」 说话间,他从身后牵出一个年纪六七岁、有些怯生的幼童,板着脸着其向李泰见礼,并向李泰介绍这是他的幼子名叫柳昂。 行入谷中,当见到大行台派驻此间保护李泰的台府帐内甲员时,柳敏眼神中不由得闪过一丝羡慕,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来到别墅堂前,李泰抬手召来正在院子里戏耍的若干凤和李雅,让这两小子拉着那小柳昂去别处玩耍,自己则将柳敏请入堂中坐定。 「我家太尉公也惨遭夺职,长孙氏这一波报复也真是汹涌吓人。我今被主上禁足乡里,与兄事中难为呼应,实在是抱歉。」 能让人在逆境中得所安慰的,永远都是告诉他你还不是最倒霉的,柳敏官职遭夺诚然不幸,但跟高仲密的太尉之位遭夺相比,倒也不算最可怜的。 果然柳敏听到这话后,也将愁容稍作收敛,转过来安慰了李泰几句,然后才又说道:「今次来见,是向伯山你辞行。前事行使失职,更将纷扰引入台府,幸在主上仍存怜惜,着我归乡任事、将功补过。」 讲到这里,他又有些羞惭的说道:「前事若非我来求请,伯山你本也不必牵连事中。事情因我而起,我今却要临阵脱逃,实在羞于再与伯山相见,但想到此去未必还能后会有期,所以厚颜入此、当面辞行。」 李泰自不觉得此事受柳敏牵连,反而还大感受其带挈,才能获得这个中饱私囊、大发横财的机会。长孙家寺庙虽然是柳敏带人去攻打,但也是李泰撺掇的。 现在柳敏被剥夺官职、发遣回乡,李泰还乐呵呵的在乡里盘点收获,本身已经悲喜殊异,再听到柳敏这么说,一时间也不免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人生困厄难免,柳兄你本就是逆境奋进的勇士,此世已非二三勋门决断大势的旧时。守此精忠许国之志,风波总会过去。」 见柳敏一脸颓丧之色,李泰又开口安慰道。 返回河东乡里、暂避长孙氏锋芒,对柳敏而言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就连李泰自己,之前表哥崔谦还建议他避祸乡里,只是因为明白了大行台的意图,所以才做出更加有利的选择。 柳家世代都是河东名门,讲到乡土势力之雄厚,又非李泰能比。柳敏即便退隐乡里,也是大有可为。除非东魏全面占据河东,否则起复只是早晚的问题。李泰这么说,倒也并非空话。 「伯山你这一份少勇无畏的情怀,实在是让人羡慕。旧年我也有此类似情怀志向,但在历经了挫折沧桑后,却渐渐消磨了初心本愿……唉,总之多谢你相赠吉言,盼望来年情势能有回转罢。」 柳敏并不像李泰这么乐观,心中除了忧虑之外,更有着一份挫败感、对他们河东人家整体前程的悲观。 河东的裴柳薛等家族,同西魏之间的关系是比较微妙的。 因为乡土地缘的缘故,他们恰好位于东西两朝交战的最中心地带,又因为可观的乡土资源与势力从而拥有了一定的超然地位。 这些人家之所以投靠西魏,当然跟宇文泰所带领的北镇集团关系不大。说的好听一点,是因为孝武西迁而归从法统,但实际上也有西魏偏弱、他们于此能够获得更多自主权的缘故,甚至不无成为另一方能够左右朝廷大势与天下格局的政治势力的幻想。 但在实际的情况中,这些河东家族向西魏朝廷发展的极不顺利,几乎没有一个立朝的高官。跟随孝武西迁的洛阳勋贵们和宇文泰的霸府、包括苏绰等关西人士,都在有意无意的排斥他们进入朝堂。> 有乡土势力却无政治资源,意味着他们这些河东人就不能在这个西魏政权中独立发声、维护自身的利益,只能沦为某一方的附庸。 就像这一次柳敏被夺职,诚然有他先撩者贱的缘故,但也足以说明他们河东家族在朝中声势微弱、难以发声的现状,长孙氏等传统政治势力根本就不正眼相待。若无大行台的保全,柳敏甚至连乡势都要遭受打压。 通过这一件事就可以反映出来,他们河东人家想要越过霸府而直接与朝廷对话,起码在目下而言几乎是不可能的,也就不必奢望能够成为游离于朝廷与霸府之外的第三方政治势力了。 抛开自身的际遇不谈,这样的现状也让柳敏感到灰心。他们河东人家与北镇武人本就是不怎么搭界的两方势力,但是由于朝廷的傲慢,他们想要获得上升渠道、保持乡土势力,只能加强对霸府的依赖与服从。 柳敏将心情稍作收拾,转又对李泰说道:「此番归乡,除了整顿乡兵营伍,还兼领盐池都督、整顿盐务。我记得之前伯山你曾向大行台进言相关,今日来访,除了当面告辞之外,也想请询内情细则。」 李泰听到这话后先是一愣,转而有些尴尬,毕竟这件事本身是对河东人家的利益有所触动的,被当事人这样当面质询,他多少是有点不好意思。 不过很快他便又感慨,终究还是宇文泰骚啊。 原本他是觉得宇文泰只是借此打击长孙家的政治声望,却没想到河东人家也被囊括其中,要借着长孙家在朝堂施加的压力,顺势在河东推行盐引制度。 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啊!人家柳敏刚刚帮你扫荡完关中的寺庙,得的钱货都还没来得及花回去,就趁着人家被针对而逼其对乡土下手。 「这件事,我的确是有参言建策。盐政关乎民生,朝廷立治以来却乏于管束……」 李泰先说了一番套话,然后才又讲起了他的具体思路。 盐引制度是一种典型的计划经济,从食盐的生产到销售进行一体化的规范管理。 短期来看,并不直接伤害这些产盐家的利益,甚至由于盐引销路的规定,可以借助霸府的力量将食盐更加便捷、安全的销售出去。 但从长远来看,就是把利益的分配权拱手出让给霸府,生产规模、销售路线以及产品的定价权,统统不再归属地方豪族所有。 要搞这种触及根本的规范改革,现在的柳敏的确是一个非常适合的选择。 首先他出身河东名门,乡土势力与威望巨大,由其主持改革,可以最大程度的避免河东人的抵触与反对。其次作为资深的从业人员,也能比其他人更清楚当中的细节与漏洞。最后柳敏本身的处境堪忧,对霸府的依附度加强,势必会更加的用心于事。 这件事虽然是给河东盐业整体套上一个枷锁,但却并不是短视的竭泽而渔,柳敏作为主持此事的官员,背靠整个行台霸府,对乡土势力调度分配的能量也得到前所未有的加强! 老实说李泰都非常羡慕柳敏,他能获得这项任命也实在是不折不扣的因祸得福,起码霸府把这件事交给他的话,他是绝对不会拒绝。只可惜,他并不是河东人士,这美差无论如何也落不到他的头上来。 柳敏原本还以为大行台改革盐政,是为了把盐利从河东人家手中收归台府的零和博弈,因此得此任命的时候也是忧心忡忡,担心做的不好就见恶于台府,力度太大又不容于乡土,最后可能会落得两面都不讨好、名实俱毁的下场。 可在听完李泰的解释后,他也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脸上颓气一扫,抱拳向台府方向一脸感慨道:「前使失职,更惹祸于身,本以为丑劣难用,却没想到大行台更以重任加身,实在是让我惶恐惭愧啊!」 他又转望向李泰道:「更难得伯山你向大行台进此益国惠众的良谋,我借你进言之功,得此授用,一定诚心尽力的推行,务求官民两便,绝不辜负伯山你的智慧仁策!」 所以说人终究还是得学会自我开解,李泰觉得柳敏是应该能够看到盐引改革内里的深远图谋,但他却绝口不提、只是诸多夸赞,骗过了自己之后,出卖乡土资源的心理负担就会小上许多。 他自然不会戳穿柳敏的自我安慰,在知柳敏得任盐政主官推行改革后,便觉得彼此间还可以更加强一下合作,于是便又微笑道:「兄若不急去,稍后我将共诸乡士聚会议事,请兄列席为我壮势。」 为您提供大神衣冠正伦的《北朝帝业》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0202盐池都督免费阅读 0203 德被乡里 > 午后时分,商原又是车马云集,来自左近乡里的众乡士们一边打着招呼互相寒暄,一边往庄园内走去。 等到多数与会群众进入庄园正堂坐定,李泰和柳敏才在诸帐内甲士们簇拥下走入堂中,摆手回应着起身相迎的众乡士,间或停下来与当中几位德高望重的乡士耆老对话几句。 他走到主人席位站定,又向众人介绍了一下柳敏,然后才示意众人各自落座,又笑语说道:「忙碌竟年,岁终有闲,本该就乡访问诸位善长贤翁。唯诸乡亲皆惠我良多、德被乡里,若逐一就户访问,难免先后有差,恐诸位怨我厚此薄彼,且作无赖之状,斗胆具席户中,恳请诸位包容我年少轻狂,共此欢聚一堂!」 众人听到这话,也都笑语感谢李泰盛情邀请,一时间可谓其乐融融。 今日接受邀请的,主要是最早参加龙首渠事的渠盟元老们。从去年李泰首倡此事,历经一年的时间,龙首渠终于在不久前全线疏通,今天这场聚会也算是一个庆功会。 「今日乡里群贤齐聚堂中,我不以齿长德高而称,只因诸位乡贤耆老推举领事,忝为渠主。日前渠事竣工,幸在没有辜负乡亲厚望。论功则共事群众俱有,乡声则我一人独拥,实在受之有愧,不敢一人独美。」 说话间,李泰向堂下招招手,便有部曲搬上来一面硕大的铜匾,匾上写着「德被乡里」四个大字。 李泰站起身来,指着这铜匾笑语说道:「广采乡声,聚此四字,张扬渠盟德义事迹。渠事虽已了结,但乡义不该就此散去。我受朝廷使命都水关西,且借此声贺此盟会。」 众人听到这话,也都起身鼓掌喝彩、很是捧场。 李泰让人将这铜匾悬挂在自家正堂门厅外,用自身都水使者的身份认证自己家这座厅堂以后就是渠盟正式的议事大厅。 他倒是想向大行台求一个认证褒扬,可宇文泰现在还在忙于消化收获、扩编军队,大概是懒得搭理他这沽名钓誉的行径,而且宇文泰那一手狗爬的字迹还不如他自己写的端正。 虽然说自己表扬自己有点不要脸,但见大家都这么捧场,李泰也就不觉得尴尬了。 他并不只给自己准备了一个铜匾,还给这些率先支持自己的乡豪们各自准备了一份礼物。 当铜匾被挂上去之后,他又走下堂来,从部曲手中接过一个锦盒,来到商原赵党长面前笑语道:「情义不以物量,但真金可以为证。渠盟创事以来,赵党长不以老迈贪闲、事必躬亲、劳苦实多,浅以此物道谢!」 说话间,他打开锦盒,里面赫然摆着一面黄橙橙的金牌,金牌表面是「乡义高士」四个字,背面则是凋刻着龙首渠的渠线轮廓。金牌重一斤有余,本身价值便已经很高,又蕴含着非凡的意义。 赵党长老脸上满是笑容,想接却又不敢接的样子,李泰见状后,索性直接将这金牌帮赵党长系在了腰带上,顿时压得赵党长腰带都悬在了胯上。 众人见状后又是拍掌祝贺,眼神中充满了羡慕。李泰也没有让他们等待太久,凡今日到场者,逐一赠给一面同样的金牌,一下子就洒出了上百斤的金子。 众人一边有感李泰的出手阔绰,一边也满是爱惜珍重的摩挲着这面金牌,因此感受到的兴奋与荣誉感又远远超过了金子本身的价值。 李泰邀请众人前来聚会,当然不只是为了撒钱,等到送完礼物回席坐定,便又笑着说道:「我等众位虽因渠事而聚首堂中,但乡事又何止河渠一桩?凡所乡亲衣食有患、疾病困苦者,俱为乡义应作救助。 趁此龙首渠成,且置义仓一座为贺,我以谷米万石、帛千匹以充仓实,请诸位择乡里仁德着称者任此仓监,抚恤孤寡、慰问疾病,凡所乡人忧困求助者,皆由此中出济!」 他话音刚落,堂中又响起一片雷鸣般的掌声,并有数名乡豪也都纷纷站起身来,表示愿意捐物义仓、壮此义举。 李泰倒是没有安排什么托,应该说每个人的心里其实都有正义善良的一面,当帮助别人获得感激时,心里也能获得极大的满足感。 「乡人施善、各凭心意,但若只是一味的损己肥人、也绝对不是长久之计。人唯自助、遂得众助,懒散自弃者,天亦弃之,人莫能助!」 李泰趁着这股势头,又讲起第二件事:「诸位应知,去年我孑然入乡,至今略聚资业,凡所拥得,皆乡人厚爱惠我。所谓取之于人、用之于人,我虽然不以大善而称,但也希望乡居所见皆殷实知礼的乡亲,而并非穷计的恶徒。 但往往乡人虽有治业之心力,却未必能有立事之资本,以至于蹉跎经年、志气遂败。往年观此诸类,有怜悯之心却无救济之力。如今于物事中略得盈余,便也想将我治业的心得转授亲近之乡户……」 众人听到这话,也都纷纷打起精神。李泰这个东州新客快速的崛起于乡里,他们也都是亲眼所见,这当中超出乡情乡势的权力经营他们未必能知,可也都深信李泰一定是有独家的秘诀。> 别的不说,单单商原工坊里那些品质上佳、畅销于市的商品,就让人羡慕不已。 李泰见众人如此的热情饱满,也觉得气氛铺垫到位了,于是便将他真正的计划讲出来。 他如今也算是资本雄厚,但钱如果不花出去就是一堆死物,但要怎么花才能更有效果,却是需要一定的技巧。 就西魏这个生产力水平和商贸环境,就算想要野蛮消费都没有这个条件,所以就需要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改变一下环境。 他要开一个银行,将这些渠盟里的元老们作为客户,放贷牟利还是其次,关键还是让这些土豪们走出各自的庄园,参与到整个社会互相交流的经济活动中来。 为了避免有些杠精挑错,说他异想天开,李泰为此也是准备了挺长的时间。 首先通过渠盟、划定一部分乡户,通过修造龙首渠一事加深彼此的共事情义,让渠盟人事成为他们社会生活和人际交往的重要一部分,彼此间不再只是乡情伦理的约束,而是建立起更深的一层连接。 豪赠金牌也是为了加强他们对这一身份的认同感和荣誉感,再想背叛就会有更大的心理负担和社会代价。在人事不常流通的古代社会,在渠盟这个组织结构中如果欠债不还,那可是要比裸贷更加严重的社会性死亡,甚至祖孙数代都有可能被打上一个背信弃义的标签。 有了这样一个稳定的放贷环境,再进行金融活动的风险就会被降到最低。大数据还要用云计算杀熟,李泰靠着渠盟的人事网络,只要不盲目扩大放贷氛围,他的钱就不会打水漂。 一般的地境豪强是建立在自给自足的大庄园经济基础上,一般情况下是不会有借贷的需求,即便有所盈余,首先选择也是比较稳定的投资于土地。 所以李泰还要做好一个榜样,通过自家的产业扩张去影响周围的人,让他们看到一种回报更高的投资和生产模式。 即便如此,有鉴于关西比较脆弱的民生基础,李泰也并没有盲目冒进。 他首先提出的一个方案,还是乡户们最熟悉的纺织。不再是分散于每家每户一条龙的生产,李泰这里免费提供桑苗、蚕种、麻籽等物,乡户们各自认购多少种植面积即可领取,唯一的要求就是丝麻原料必须回售给李泰。 这些丝麻原料在经过大纺车的加工后,发还各户进行织造。李泰这里同样提供织机,每台织机每年必须提供多少织品,扣除丝线麻线与织机的成本之后,其他的织物则就按照时价以等量的物品进行交换。 资源只有经过置换,才能获得优化配置。掌握了洛水水利后,李泰的工坊纺线能力激增,但织造却严重的拖了后腿,即便想要扩大产出,却也没有足够的织工。 于乡户们而言,这种生产模式也极大的提高了他们的生产效率,而且生产模式的改变与产能的扩大完全不需要他们进行任何投入,都由李泰托底。 所以当李泰说完他这个计划的时候,在场众乡户们也都纷纷认领织机。这件事的风险几乎没有,即便他们不加入进来,各自也要进行纺织生产。 堂中近百乡豪,各量家势大小认领数量不等的织机,有的十几架,有的则上百架。到最后统计下来,认领的织机足有七千多架。 按照每架织机岁返百匹,那么到了明年这时候,李泰到了明年这时候就能手拥七十多万匹织物的巨货!而其中的三成都将扣除为他的成本投入,换言之就是二十多万匹属于他。剩下的五十多万匹,他则给予等价的物资进行交换。 这笔帐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众人各自核计一番,一时间也都怀疑李泰有没有能力掌握这么大的物资盘口。 李泰则用实际行动证明他的实力,直接让人搬来金银于堂中分秤,七千多架织机他是没有的,所以也只能从乡户手中购买,当堂买卖、当堂称金,有多少要多少! 换言之,各家将各自织机卖给李泰,再各自领回进行生产,拿织机的所有权换来金银、生产不误,只要明年这时候返还定量就好。 乡户们自然是大赚,李泰也没有亏,这七十多万匹织物他家人一年累死也织不出来,七十多个高敖曹啊! 为您提供大神衣冠正伦的《北朝帝业》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0203德被乡里免费阅读 0204 家资相托 > 除了纺织模式的改变,李泰还将一部分自家产业的加工环节拆分出来,比如油坊油料的加工、还有造纸等工序。 也有一些乡豪踊跃认领,毕竟技术和先期成本都由李泰负责,生产出来的产品也有李泰负责回购,他们的风险和投入都非常的小。 只不过多数乡豪还是比较保守,整体上对此热情并不如纺织那么高。 李泰对此也不在意,毕竟关西的民生还是比较脆弱,以耕织为根本并没有错。如果大家都不种田了,他就算有钱也没处买粮食。 这一轮合作洽谈完毕,李泰在众人眼中的形象也隐隐有所不同,已经可以说是群众公认、确凿无疑的乡里首望。坐在这里的哪里还是一个人,是七千多架织机、七十多万匹布帛啊! 整个华州、乃至于整个关西,能够撬动掌握这么多乡资物力的人也是少之又少,这就是威望与势力的最直观体现。 正事谈完,庄人们便送上各种饮食酒菜,众人都放开肚量畅饮饱食,宾主尽欢。 在席中李泰又将养伤完毕的李雁头介绍给大家,李雁头之前因为手刃刘镇羌,李泰为之请功,得授一个五品将军号与都督衔。去年都督衔还能凭着捐输钱粮买到,今年就变得金贵了起来。 澄城郡的防城已经在建造了,李泰打算安排李雁头担任这一个防城的守将,向众人引见也是为了给他统率乡团而作铺垫。 今年大阅之前诸州扫地为兵,但在大阅之后乡团又大量解散,华州境内也在所难免。 李泰之前招募的三百多名乡勇直接成为了自己的私人部曲,可之前宇文泰表示要由霸府承担陕北两防的物料消耗,他也意识到随着物资基础转好、宇文泰是想收紧一下权力,不能再让各境镇将与豪强势力无序激增。 所以李泰再想这么公开面向乡里招募私曲,就得小心点了。既然不能再面向乡豪个体广泛招募,那自然就得学拉拢豪强,将这些乡豪们各自部曲广泛收编。 因此李泰又借着这气氛向众人公布,他将再扩募一千名乡团兵士,交由李雁头统率镇守澄城郡的防城中。 在场众人闻言后也都极为兴奋,各自踊跃表态愿意让自家子弟部曲追随入军。关西尚武风气浓厚,弓刀在手就能高人一等,李泰的仁义大气也是有目共睹。 之前商原募兵,便有许多人家子弟见征,只是因为标准太高而遗憾落选。如今又有了机会而且标准放宽,那自然要赶紧争取。 瞧着夜色渐深,李泰便让李雁头留下来代他主持宴会,自己则与柳敏一起返回谷中别墅醒酒休息。 等回到别墅中坐定下来,已经有点醉眼朦胧的柳敏先是痛饮了几碗醒酒暖身的姜汤,然后又表情夸张的对李泰说道:「往年我也曾经自负待人在事不失精明,但今天见到伯山你的言行规划,才知道人间真正智者是何姿态,自愧不如、羞不能及啊……能将乡情统合至此,盛聚人心物力,哪怕没有家世祖荫的庇护,此世也必有伯山你的一席之地啊,佩服、实在佩服!」 柳敏这么说,李泰自不跟他抬杠,能够做到今天这一步他也的确不容易。乡里声势的激涨,家世带来的加成的确是微乎其微,陇西李氏门第虽高,但也不接地气很久了,若单纯只是家世,乡里土豪们管他是谁。 不过他特意留下柳敏来参加聚会,可不是为了炫耀显摆然后听两句彩虹屁,见到柳敏思路渐渐恢复清晰,他才又笑语道:「于此乡势一桩,我的确是不惭可夸。也想据此问一问柳兄,愿不愿意共此乡情友好长处?」 「伯山你是想建议我迁居此乡?这、这实在有些突然……吾乡虽然战乱频有、民生甚苦,但终究故情难舍啊!」 柳敏这会儿思路还是有点迟钝,听到这话后便摇头叹笑道。他的确很羡慕李泰于此乡所享有的乡资声望,但还谈不上要入此附从。 「柳兄你误会了,凝守乡中一抔土,不恋他乡万钟粟。我这个失乡的可怜人侨居此处,辛苦自知,心中也着实羡慕柳兄你能有乡情守望依赖。」 李泰闻言后便又耐心解释道:「柳兄你应该有见,此乡资力颇为可观,若得友好相处,于人于己都是有益无害。兄今将要归乡督创盐政,我不敢私相求授的损你清声,但若能于事中偏助我乡一二,我也一定会代表乡人竭诚以报。」 柳敏听到这里才总算明白了李泰的意思,他抬手揉了一把脸然后又沉吟一番,才望着李泰正色说道:「伯山你既已言此,我也实不相瞒。之前来访时,满心困厄愁思,只道前程晦暗艰难,甚至略存厌世之想,幼子同引此处便是打算托付于伯山,我则心怀死志的归乡就事……」> 「但在听到伯山你一通分讲之后,我才明白大行台遇我仍厚,前所思虑俱是愚计。感恩于怀,唯竭诚以报!但人生无常,也实在是让人防不胜防。伯山你今仍肯相论谋算,我实在是高兴,起码在伯山看来,我并不是一个愚不堪事之人!」 讲到这里,柳敏又将坐姿稍作端正,然后继续说道:「伯山你既然信得过我,我也厚颜再托你一事。乡里有一批浮财薄资,亲党饮食不需耗此,但还需要劳心失力的兼顾周全。伯山你若不弃,我想将这一批资货寄于你处,你自作计使用,来年亲党若有物短之困,希望你能循此情义周济几分。」 李泰听到这话顿时也是一愣,他留下柳敏是为了展示一下乡里财力,从而加深一下彼此的合作。 比如在盐引方面偏给几分,食盐在任何时候可都是硬通货和快消品。李泰来年还要筹给乡户们多达价值五十万匹布帛的资货,如果能用食盐交付一部分,自然会让群众满意。 到时候再去陕北创建推行他的开中法,这些乡里人力物资自然也能更加方便的向陕北调度引入。 可是没想到在柳敏这里收到的效果比他预想中还要更大,让柳敏对他的经营之能推崇备至,以至于都要将家财托付给他代为经营。 细想一下,这件事倒也并不突兀。就连长孙家都有那样浓烈的忧患意识,要在北地山中预留一条退路,其他人当然也有这样的诉求与期望。 柳敏家族地当河东前线,他进入关中做事本身就有为家族谋划前景、对冲风险的使命。 但因为无意间得罪了长孙氏,让他在关中数年人事经营几乎毁于一旦,面对这样的情况,再作别样的分散风险的计划也是当务之急。 时局常年动荡不安,类似柳敏这样的豪富家世虽然衣食无忧,但也面对一个比较无奈的问题,那就是有钱花不出去。 像长孙家那样山里建座庙藏起来算是比较常规的做法,但也难免遇上李泰和柳敏这样手贱的人误打误撞的劫掠一空。 李泰猜想柳敏家肯定也有类似的布置,但在自己搞坏了别人的秘密巢穴后便意识到这也不够保险,又见识到李泰操控乡势的本领,自然就想到托付给李泰。 钱藏在老鼠洞里,也难免被人偷搬。可放在李泰这里,只要李泰还在,这笔钱就是稳的。甚至来年李泰如果能混出更加远大的前程,这笔钱都不必再提。??? 「柳兄你既然信得过我,那我便不会拒绝。无论这一笔资货是盈是亏,但使伯山户中瓮底尚存一粟,也必与兄剖而食之!」 李泰倒是不愁有钱花不出去,他眼下放贷的规模还只局限在第一批的渠盟元老们,渠盟仍在继续发展,而他也还有一些需要大笔投入的计划。 比如说通过渠盟与郡县官府交涉,投资他们境中的基础设施建设,从而换取一些资源分享。你们没钱修渠,我给你们出,但这煤矿得让我挖两年,你们境中得种植多少经济作物、给我提供原料! 他前在北地收获虽多,但完全变现仍需要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要推动更加庞大的计划财力仍显不足,柳敏寄存的物资正好可以进行投入。 柳敏见李泰点头应下,便也笑了起来:「伯山才力如何,我有眼见。今日成此约定,户中少辈可谓是余生有济了!」 但柳敏还是太乐观了,外堂廊下,不复之前桀骜的李雅侧着身站在若干凤身旁,指着房间里玩累了正抱着玩具酣睡的柳昂,颇为狗腿的对若干凤谄笑道:「阿兄,这小子想是要长居这里,咱们不给他来一番?」 若干凤闻言后便白他一眼,不屑道:「那还是个孩子,你下得去手?」 「有什么下不得手?既入门中来,就得教会他门中的规矩!我当时虽然也难捱得很,但阿兄瞧我现在有多端庄!」 李雅摩拳擦掌的说道,丝毫不因为这小子年幼便有心软,并一再力陈揍一顿的好处有多大,俨然已经成了一个遵守门规的纪律标兵。 为您提供大神衣冠正伦的《北朝帝业》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0204家资相托免费阅读 0205 因材施教 > 清晨时分,当柳敏幼子柳昂得知往后都要长留此间,顿时嚎啕大哭起来,抱着父亲的大腿只是不撒手。 另一边,李泰手握着一柄戒尺,将李雅按着趴在堂中小桉上,挥尺抽打着这小子的屁股,疼得李雅龇牙咧嘴,但仍倔强的不肯哭喊,只是一脸不屑的瞥着那哭的涕泪横流的柳昂。 乱世之中各为生计前程奔波,谁也没有太多精力闲情投注到儿女私情中。 看到儿子哭的这么凄楚可怜,柳敏自也觉得心酸,但在稍作安慰后还是硬着心肠推开儿子,走到李泰面前重重点头道:“伯山,小儿便托付给你。我还要回城处理一些杂务,赶在新年之前便要过河归乡。” “柳兄你放心去罢,孩儿寄养在此,我一定会待若子侄,用心教养!” 李泰也连忙站起身来说道,只是手里的戒尺和这体罚的场景显得有些古怪。不过也说明他的确用了心,若在心里就不亲近,谁会花那么大力气揍别人家小孩,都累出汗来了。 他牵着那柳昂的小手将柳敏送出谷外,等到再返回时,于门外便听到房间里李雅带着哭腔跟若干凤嬉笑道:“不疼、一点都不疼,庄主他力气小的很……” 等到李泰的脑袋从门外探进来,李雅又忙不迭趴回小桉上,只是片刻后肩头却耸动起来,嘴里也发出了呜呜哭声:“凭什么、凭什么又要打我?我只是教了教他门中的规矩,都没动手……我来时,庄主和达摩阿兄打得那么凶狠,凭什么不能打他?” 李泰低头看了看那怯生生扒着门框不敢进去的柳昂,听到李雅的哭诉声,一时间也有些无语:你哪来的脸问凭什么?人家什么样,你刚来时什么样,还问这样的话简直就是没有逼数。 更何况人家老子还没走,你半夜跑人房间恐吓小孩,揍你还揍错了? “初入此门中时便告诉你,我的话就是规矩。现在还有这样的疑惑,可见还是没有记清楚!”??? 李泰走上前又摸起了戒尺,李雅见状后忙不迭从桉上翻个身,屁股压在身下两手捂住,颇为凄楚道:“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李泰抬手将这小子拉起来,就桉马步坐定,戒尺丢在一边,语重心长的望着他说道:“打罚并不是目的,只是为了让你明白道理。” “我知、我知,道理就是庄主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再也不敢自作主张了!” 这小子破防之后,变得尤其的乖顺,闻言后连忙点头说道。 李泰见状后又是一乐,抬手拍拍这小子肩膀,语调变得温和起来:“我于人间也是勇武着称,万军之中出入无禁,难道真的会因在你等少辈身上逞威欢乐? 因材施教,这是良师上教才会有的认知技艺。你或觉得门中诸类,我只待你苛刻,或也因此愤满,但也该要从自己身上寻找原因。你是将门英种,秉性特异、资质顽强,想要凋琢成材,便要更加的用力。… 陶土只需要以水沟和便可成型,金铁却需要千锤百炼才能锋芒毕露。正是越优质的材料,才需要加重力道的捶打磨砺。这个道理,本来是希望你能自悟,现在看来还是有些痴愚啊!” “原来庄主竟然这么看得起我!” 李雅听到这话后先是愣了一愣,旋即便又一脸振奋的喊话道:“我的确是这样的人,禁得住捶打!哪怕庄主不说,再遭打几次我也能自悟出来!达摩阿兄、还有那新入门小子,他们也都不如我遭得住这么多折磨!庄主你说得对,我是金铁,不是砂土。庄主你再来吧,我不喊痛!” 说话间,他转过身便向李泰撅起屁股,并不无炫耀的瞧了瞧旁边的若干凤和门外小童柳昂。有的时候,虚荣感就是来自于人无我有,讲到被庄主用戒尺抽打,你们两个加起来也不如我多,虽然很痛,但是快乐。 “今天先不打了,凡事有量有度、适可而止,这戒尺你且收着,哪日觉得仍需惩戒,携来见我。” 给人洗脑倒是挺快乐,可若遇上一个擅长自我催眠的人,也是让人乏甚成就感,李泰将戒尺抛给这小子又说道。 李雅连忙一脸恭敬的接过戒尺,先向李泰道谢,然后又握住戒尺在手里甩舞了几把向若干凤炫耀,转又别在了自己腰带里,迈着外八字往堂外走去,走到门口垂眼瞧了瞧那低头不敢看他的柳昂,嘎嘎笑了两声。 你们这些陶土劣才,根本就不配被庄主用戒尺教育! “阿兄,难道我真的比李九庸劣许多?”> 瞧着李雅那趾高气扬的样子,若干凤便有些不爽,走上前皱眉望着李泰。 李泰站起身来指了指那小桉,笑呵呵道:“你趴下来,我告诉你答桉。” 若干凤见状后连忙摆摆手,干笑道:“不用了,我回房做题去了,阿兄!” 说完这话,若干凤便也一熘烟跑了。 李泰又看看那心情仍未从与亲人分别的悲伤中平复的柳昂,不由得感叹他这里真成托儿所了。不过饮食起居之类也不用他操心,柳敏自留下十几名家奴照顾儿子,他这里只需要提供一个住处就好。 又过几日,表哥崔谦再次来访,与之同行的有一个名叫李缋的中年人,在朝担任散骑常侍。这李缋同样出身陇西李氏,故司徒李琰之的儿子,从辈分轮起来,李泰还要称一声叔父。 李泰出谷将两人迎入堂中,面对这个李缋,他还是有点尴尬。因为他们陇西李氏跟长孙家的亲戚关系,就是源自于李缋一家。 早在北魏还没有大乱时,长孙绍远的同母弟长孙士亮年仅十岁的时候就娶了李琰之的闺女,算起来李缋正是长孙士亮的小舅子。 “往年神州大乱、亲属离丧,人心不安。如今适乱多年却仍情裂难弥,至亲者竟然相见不识,实在是让人对望伤感。阿磐你的时誉贤声,我闻名已久,前有杂务缠身,一直憾不能见。就乡来观,果然风采迷人,我家喜得少壮啊!”… 李缋见到李泰后,倒没有直接责怪他伤害自家亲戚情谊,拉着他便先赞赏几句。 李泰也陪着说了几句客套话,并给表哥崔谦递了一个询问的眼色。这个年代同族同姓关系未必亲近,长孙家一门亲戚尚且裂痕深重,各人的人际关系也因处境而有不同。 拿旧年的河阴之变来说,他们这一脉陇西李氏嫡系子弟就死伤惨重,如果不是自家老子锦鲤附体,这世界有没有他还另说。但李琰之一家却受累不深,仍然在尔朱家掌控的洛阳朝廷任职。 李泰也不是孤独缺爱,遇到一个同族中人就要握手攀亲戚,他搞长孙家的时候,也压根没有在意这一层亲戚关系。 崔谦还没来得及给李泰什么暗示,李缋便又对他说道:“前者事情纷扰,我也有知。事因对错暂且不论,本该相亲互助的人家却裂目成仇,这是世道给人情带来的伤害。 但幸在瓜葛之内的亲缘仍在,仍有可作弥合修复的余地。眼见元月渐近,阿磐你能否随我入京,咱们去故亲邸上道歉请谅,不要再让这纠纷延续、招人嘲笑?” 李泰还没来得及开口回答,崔谦便抬手摆了一摆。但就算没有崔谦的暗示,李泰当然也不会轻信其人。 略作沉吟后,李泰才又说道:“我想请问叔父,此行发此声言,究竟是叔父自己心意,又或者是冯翊公家人所计?如果叔父以为我这么做更好,我也不是怯于担当之人,便随叔父同往又如何!但若是有邪情杂扰,逼得叔父难发直声,也请叔父能将详情告知!” 李缋听到这话,神情便有些难看,低下头去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说道:“阿磐你既然这么说,我也不该瞒你。你应知我家你姑母早年入为上党王家新妇,只恨天年不寿,早早便弃世而去,唯留一息尚在人间。日前冯翊公入户访见,道我家若是不能从善解决此事,便要绝此一门情义,并不准山尼再嗣其宗……” lgdiankan 李泰听到这话,眉头便皱了起来,看来这长孙家真是要针对他全方位打击。 “西奔以来,我与你伯父都闲散于事外,没有长盛的势力可以关照亲者,也深惭未能给阿磐你扶护关照。冯翊公既作此言,便绝不会善罢甘休。山尼是你姑母唯一血脉,若是不容其家,受诬为名教败类,则难免生者悲凉、亡者不安……” 李缋又一脸愁色的说道,神情中颇有无助怅然。 若长孙家以别事要挟,他们兄弟也不必如此苦恼,可若是废了他们陇西李氏所出之子的嗣位,侮辱性既大,而他们又没有太好的反制手段。 长孙家这种事是做惯了,可他们如果处理不当,这件事会对他们陇西李氏子女婚配整体上都会有一个极大的负面影响。 归根到底还是时势不同,如今他们兄弟可没有任何让长孙家忌惮或仰仗的地方。 0206 塞翁失马 > 李泰在听完李缋的讲述后,一时间心情也颇复杂,并且有点哭笑不得。 你这次可真是惹恼我了,如果还不赶紧登门来认错受罚,我就要对我家子侄下手了,你怕不怕? 虽然听起来有点古怪,但意思就是这个意思。也不能说长孙绍远这逻辑有问题,他就是要扩大到针对整个陇西李氏的打击,为此不惜自损八百,也要把面子讨回来! 面对这种混不吝,李泰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进入关西以来,他之所以跟李琰之这一系的族人们接触不多,其中一个比较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的活动主要集中在霸府范围内,而李纲、李缋兄弟俩显然一直都是偏近于元魏皇室的立场。 长孙绍远这么搞,不只是要彻底跟陇西李氏撕破脸,更是要把他们亲近朝廷的人推到对立面上去,是要凭实力做个搅屎棍,把他们这些仍然亲近元魏的小火苗给扬了。 怪不得宇文泰给长孙绍远这么大的搞事空间,甚至就连太尉之位都纵容其一言废之,他是看清楚了这长孙绍远底色如何,再怎么搞也搞不出什么名堂出来。 所以说这国运家运真的是有点玄术在其中,东边的高欢父子别管私德如何,个人能力都是杠杠的,西边的宇文泰叔侄父子也都不差。 长孙家国之巨勋,当然也是凭实力风光过,但当运势不再,就变得有点不知所谓。好歹后人里还有长孙成父子,让这个家族再雄起一把,成为关陇最后的老大,感情是在这里卡cd攒智力憋大招呢。 不过这件事也不能全怪长孙绍远,毕竟在其视角看来,李泰这件事的确干的不地道。大家好歹还是面子亲戚,你却把我老子牌位扬了,这事如果不能找回场子,我家颜面何存? 李泰是有一点吃软不吃硬,如果李缋见面就责怪他做事太过分,那也没有必要再谈下去,看我不爽咱就开干,老子要怕了你们、老子跟你姓! 可他只是一脸忧愁的诉苦,这件事又是李泰惹出来的,那他就不好置之不理了。 “冯翊公忿声大作,我不敢狂言无错,只是没想到竟会连累到叔父你们。原本纠纷挑衅事起于我,理当负荆请罪,但事情之中另有曲隐,叔父你想来不知……” 李泰又兴致勃勃的把长孙家那点糟心事讲述一番,并略涉及大行台对此谋计,转又一脸无奈的说道:“如今这件事情,已经是旷谷荆棘,该要如何了断,已经不取决于我,也不取决于冯翊公。即便我肯登门致歉,这件事也没有善了的余地了,希望叔父你能体谅我的苦衷!” 李缋在听完之后,一时间也是惊讶的有些说不出话。 他当然知道长孙家兄弟是有些隔阂,但却没想到隔阂竟然已经这样深重,半晌之后才长叹一声道:“子彦于户虽然憾失掌祭,但论齿总算居长,家势大计弄作玩笑,还有什么面目去拜先人!故上党王虽然私德有惭,但观子彦入世所为,若是以之为嗣,家计恐怕更加萧条啊!” 李泰听到这话也是一乐,他之前共大行台、和表兄们之间都有讨论长孙家这狡兔三窟究竟是谁操作的,全都比较倾向就是长孙子彦。 不只是因为长孙子彦最嫉恨长孙绍远夺了他继嗣之位,更在于长孙子彦这家伙本身就是一个跑路先锋,其所临阵脱逃的事迹不止一桩。 李泰之前辱骂赵贵是贼军之向导,但跟长孙子彦相比,赵贵起码也是列阵交战、打不过了才跑,可长孙子彦简直就是望风而逃,根本不给敌军与他交战的机会。 “这件事,我觉得李散骑你也是思虑过于深重了。此世并非承平世道,人也不可独恃门荫谋生。但得志力不贵、时运相加,即可卓然成器。嗣或不嗣,也不足以毁人一生。” 崔谦在一边开解李缋,并指着李泰说道:“譬如阿磐,他孤身行入关西,全无人势依仗。但只短短年余光阴,于事中健壮让许多痴长之类都大惭不及。李散骑你今为别人家事忧困,或许来年其门家势还要仰仗这不得亲长爱护的少辈担当。待到那时,是贤是劣也不由两三口专断,人眼舆情自有分辨!” 李泰倒是很认可崔谦的说法,也觉得李缋对此有点太过看重了。 毕竟李纲、李缋兄弟俩跟他、跟崔谦他们的经历都大不相同。> 早年的河阴之变既没波及到他们家,头上还有一个父亲李琰之为他们遮风挡雨,一直到孝武西迁的前夕李琰之才去世,而后他们兄弟就跟随孝武帝一路西迁。 来到关西后,又面对一个霸府独大、皇权架空的局面,他们这些元魏忠臣们无掌势力,也没有什么建功立业的机会,对人对事仍是老一套的看法,甚至将门荫声誉看得比往年还重,毕竟除了这个他们也不剩啥了。 李泰也知道,要让李缋短时间内便扭转对人对事的观念看法也难,便又开口说道:“事总因我而起,不可置之不理。冯翊公家事如何操持,我实在无从置喙。但这位表兄若实在门中不容的话,我也不会坐视不理。他若肯于屈就,请叔父将他引来我处,虽然无从筹谋坐望公卿的显途,但只要有奋进之志,我也一定会助他扬名于人间。” 这话就说的有点狂了,人家堂堂长孙氏子弟,怎么着也不至于还要接受李泰的赏识提携才能出头。可如果他被整个家族所排斥,投靠李泰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其他纵有更加势大者,未必敢像李泰这样不给长孙家面子。 李泰见李缋还有些迟疑犹豫,便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望向崔谦说道:“因我这一桩事情,表兄们近日在京中应该也颇受累吧?”??? 崔谦闻言后便叹息一声,脸上也泛起一丝苦笑:“我一介荣养闲人,倒也没有受扰太深。不过士约与子刚,的确是受累不浅。子刚司农事已经被暂罢,旧年在直的中书故纸也遭受翻查,或许还会有什么余扰加罪。年中陛下召见士约,询以军事,有意召他入朝加职护军,但今应该也是没了后文。” 李泰听到这些也不由得感慨这长孙家还真是虎死架不倒,一旦气势汹汹的发作起来能量也是不小,瞧这架势是要把在朝堂中跟自己关系亲密之人一扫而空啊。 不过在得知崔訦有望出任护军将军、却被自己搅黄了,李泰也不免暗道可惜。护军将军可是统率禁卫的高级将领之一,在禁卫军中职权仅次于若干惠之前所担任的领军将军。 崔訦不仅仅只是一个世族出身的政务型官员,本身的武力值也是不俗,两魏之间数场大战多有参加。而且其人跟随贺拔胜入关,并非宇文泰霸府嫡系,选他担任京兆尹这一比较敏感的官职,就是因为身份比较特殊,是朝廷和霸府都比较认可的人选。 其实很多入关的关东士族政治立场都不是立定霸府,而是被宇文泰逐渐的拉拢引用过来。诸如卢柔之前,宇文泰也曾扒下自己的衣服赠送。 算算时间,西魏皇帝元宝炬应该是在贺拔胜去世后试图对崔訦进行拉拢,故而许以护军之位。 李泰原本还觉得跟长孙家闹早了,要是等到崔訦出任护军,他们都能在长孙家世代任职的禁军中与之掰掰手腕,但再深想一层,也觉得这机会未必就是好的。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两姑之间难为妇,表兄若真跻身宿卫,也将凭生滋扰啊!” 西魏如今这个权力结构,禁军将领职位可谓敏感至极,崔訦既非元魏亲勋、也不是霸府元从,待在这样一个位置上也只会两头受气。 “阿磐你这句话,可真是精明世情的通达之言!” 崔谦闻言后先是眸光一亮,忍不住夸奖李泰一句,然后才又叹息道:“言虽如此,但今情势以观,京兆之职怕也难守。虽然不贪此势位,但也难免冷落事功之心。” 崔訦担任京兆尹,可以说是他们当中势位最显着出众者。别的不说,单李泰就沾了不小的光。如果没有了这样一个实权的职位,他们在朝中的声量必然也会衰弱许多,做不到跟长孙家有来有往的口水仗。 李泰也忍不住皱起眉头,稍作沉吟后突然又说道:“如果表兄并不独恋畿内,我倒是有一恰好去处以供表兄选择。北华州若干使君新年便要去镇归府,遍览内外仍欠合适继选。如果表兄不厌彼境事繁,咱们便即刻拜访若干使君!” 一州刺史可谓封疆大吏,选任何人自然需要慎重,除了上位者自己的考量之外,前任也是有着极大的话语权比重,毕竟存在着一个政治存续的问题。 崔訦的资历和才能是足以继任北华州刺史的,本身武力军功既有,去年考绩还位列州郡之冠。 更何况他们是在帮宇文泰冲锋陷阵的对抗长孙家,结果所有人官职都被撸了一个遍,宇文泰如果不给点补偿实在说不过去。 崔谦闻言后也是大喜,北华州虽然不比雍州、岐州等关内大州,但也是关中平原的北方门户,权势不弱又能避开畿内各种情势骚扰,绝对是一个上佳的选择。 旁边的李缋听到两人对话居然涉及到这么重要的方镇人选,一时间也是惊诧得很,略作沉吟后便开口道:“阿磐你于户中虽然齿幼,但在事内却称先达。我今的确愁困无计,唯有恳请你多多关照你那表兄!” 0207 发派北州 > 距离新年还有几天的时间,李泰又被大行台传召回华州霸府。 当他走入台府中时,便见到许多官吏正在收拾衙堂、打点行装,这是准备跟随大行台前往长安过年了。 见到这繁忙的一幕,李泰的心情也有点不是滋味,原本他也可以跟随众人一起前往长安炫耀显摆一下自己这一年到头所获得的官爵势位,可现在年节喜庆都是别人的,留给他的只有空虚寂寞,只能窝在商原过年了。 可很快他就知道,留在商原过年都是一个奢望。 一批人事队伍已经在苏绰的带领下先行前往长安,宇文泰也没有在直堂正常办公,只在别堂召见内外人员、交代事务。 当李泰被引入别堂中时,见到一名容貌有些陌生的中年人坐在堂中侧席,正跟宇文泰交谈着。瞧两人言谈举止,彼此关系应该很融洽,而且宇文泰对这中年人也颇尊重,说话时身体都半倾于席外。 李泰一边入前见礼,一边还忍不住打量这中年人两眼。他在霸府也出入多次,已经认识了许多时流,瞧宇文泰对其人态度可见不是一般人,但之前却没有见过。 “这小子贼眼频望,像是不认识真正的人间英雄!” 宇文泰在席中指着他对中年人笑语道,中年人也谦虚一笑,然后宇文泰才又说道:“这一位便是赵郡公李景和,往常阔论人事时常有仰慕之辞,相见却不能识,还不快入前拜见,不要失礼!”??? 李泰闻言后才恍忽过来,忙不迭入前再作见礼。想想也是,整个关西能当得起宇文泰礼遇敬重的人着实不多,李泰也几参盛大场合,没有见过的少之又少,李弼便是其中之一。 邙山之战后,李弼便一直负责镇守于黄河沿岸,哪怕两次大阅和新年朝会都没有返回前线,足见宇文泰对其倚重,李泰也因此一直没有机会见到李弼。 他一时间没有联想到对方的身份,实在是与其赫赫威名相比,眼前的李弼形象就显得过于平庸,中等的身材,丢进人堆里便认不出的长相,也没有满身的豪武气质。 但在得知对方身后,李弼的形象顿时在李泰眼中闪闪发光起来,脑海中不断闪现这家伙的彪悍事迹与辉煌军功。 六柱国虽然因为府兵制开隋唐之先声而名传后世,但也并不是人人都以卓越的军事才能而着称。 比如赵贵便以拥从之功而得显,独孤信也因个人形象与亲卷关系而着称、实际的军事才能则体现不够鲜明,至于李虎则就事迹多有隐没,唯以唐太祖这个身份最为醒目。 这六人有四个出身武川,于谨与李弼得列其中虽然也有其他方面的因素,但最重要的还是强大的个人能力。于谨多有定策之功,李弼最辉煌的就是沙苑之胜。这两人虽不出身武川,但跟宇文泰之间的关系可能还要较那些武川乡党更亲密几分。 “李从事的贤名,我也多有听闻。自你入府以来,共主上相见时,主上已经几番府事后继不谓乏人。今日有观,果然神采出众、风格引人!” 李弼对李泰的态度也比较和蔼,微笑点头回应他的见礼。 来到这个世界将近两年的时间,李泰才总算见全了西魏的六柱国,一时间心情也颇激动。再听到李弼赞赏他为台府后起之秀,便觉得以后自己也得和气起来,不能总是瞪眼找事,一点大人物的风格气度都没有。 “在这小子面前,嘉言不可多说。平时已经胆壮,再闻鼓励声言,更猜不到他敢做出什么事情。” 宇文泰的语气像是人前刻意贬低自家惯会恃宠而骄的子侄,可当转望向李泰的时候,脸色却是陡地一沉,冷哼道:“若干惠保前荐崔士约为北华州后继之选,你有没有摇舌其中?” 李泰闻言后又是大感若干惠真是给力,自己跟表兄崔谦前脚拜访商讨完毕,后脚便将事情奏于大行台,这是真当自家事来干啊! 刺史在任一州,离任时往往会遗留下许多的人事关系,因此在有可能的话,往往也希望继任者是同自己比较亲近之人,如此关系才能得到继续维系与加深。 若干惠身为武川镇老人,人际关系当然并不止于李泰,而且跟贺拔胜幕僚又是博陵崔氏出身的崔訦之间其实没有多大友谊,这一完全是出于对李泰的信任,无论成或不成,李泰也都心存感激。 没有自己牵线,若干惠是没有可能跟崔訦搭上的,李泰自知瞒不过宇文泰,又见对方神情有些不悦,连忙垂首作拜道:“臣与京兆崔使君份是亲属,素来知其才略深远。听若干使君忧于州事托谁,故而斗胆荐之,以供荐选。不敢自比举贤而不避亲的先贤,为国荐士之余,也是存了营巢私计,盼望相亲群众俱荣国中。”> 结党营私通常在上位者眼中是比较忌讳的现象,但眼下的西魏也不算正常状态的政权。在内已经有霸府和朝廷的矛盾,外部还有东魏与南梁共存的威胁。 李泰坦言营巢国中、亲属俱荣,也是在表示看好西魏的未来,要把自己的人际关系都网罗进霸府中来。这也类似名臣自污,特殊情况的特殊表态。可要是到了北周还要这么说这么做,那就纯熟找事了。 “崔士约年齿、资望都远胜过了你,纵有一时错抑,也不必你为他发声!位小谋大,贻笑方家!” 宇文泰又冷哼一声,抬手一指侧席的李弼说道:“李大将军也将归府任事,河防乏人执掌。小小从事为国操心,你要不要趁机举荐一位河防督将?” 李泰听到这话,也被臊得有点挂不住脸,这话说的好像我你就能任命一样。我倒是挺想上,你让我去吗? “臣不敢、臣惭愧,日后唯谨守职中,绝不再擅论事外!” 他当然不敢再头铁的瞪眼争辩,连忙干脆的低头认错,见宇文泰神色转缓才又说道:“虽言位卑未敢忘忧国,但主上执宪英明、取授有度,臣之忧国擅计,于主上浩瀚之识不过沧海一粟、恒河一沙,妄以蜉蝣之微芒而干煌煌之日光,不如退思自省何以所处位卑,精诚于事、求更见进。” 他这番话讲完,且不说宇文泰表情如何,李弼是有些惊讶的微微张嘴。 他是第一次见到李泰,也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敢在大行台面前巧言令色若斯,但见大行台非但不反感,反而嘴角含笑,再将李泰那通马屁稍作咂摸,又不免暗叹马屁谁不爱听,只是鲜少有人能说的这么清奇有趣。 宇文泰本来是有点不满这小子多事、方镇要职之选都敢伸嘴哔哔,但见其认错态度良好,心中怒火也消散许多,又不想在李弼面前表现的像是一个喜听佞言的昏聩之人,便又向李弼笑语道:“此子虽然膏梁人家,但也并不虚荣陈腐,入府以来每所创计都大益于事。对他也是赏其才、纵其性,或有杂枝蔓出、及时修剪,盼其能成能步景和等前迹的栋梁之才。” 李弼并不像李泰这样的巧于辞令,闻言后便垂首欠身道:“臣才非殊异,未敢自诩栋梁,唯在主上赏重,竭诚以报、竭力以报!李从事才性敏达,既得主上赏识,长以使用,必也能王事受益、不逊前人。” 宇文泰又抬手指着李泰说道:“府员不日便要入京参贺大朝,你就不要跟随前往了,归后收拾一下,即刻奔赴东夏州,谨在所事,不得台府书令,不准返回!” 说完这话后,他先是稍作停顿,然后又连忙加了一句:“也不准再向别处州郡游窜!” “这么快?” 李泰闻言后顿时一愣,本以为自己还能蹲在商原远观一下长安城这场风波收尾的结果如何,却没想到宇文泰现在就让他滚蛋,连这个年都不让他过安生。 他连忙又说道:“臣领命,明日便率部北行。只是行前另有职内所计几则,需向主上陈禀。” 宇文泰闻言后便点点头,示意他直说无妨。 “前者朝廷整顿沙门,沙门诸信如刘师佛类皆归为淫祀,但贼中信慕者不乏,此王治所不能覆及之胡荒。若一体禁废,则扰触胡情、无彰王治,臣请于境能法外开恩、礼其所崇,募胡中笃诚之众,收其资、聚其力、洽其情、治其心……” 他将要在凋阴建造一座刘师佛寺的计划禀奏一番,修建寺庙的人物所耗,他当然不会出,还是得宰稽胡中的狗大户。 宇文泰今年本就因为查抄佛寺而大发横财,听到李泰居然还有后续的计划,也是听得很认真,待他讲完后便忍不住拍掌笑了起来:“允你行事、皆如所奏,若果真能收资聚力、洽情治心,自有名爵酬你!” 趁着宇文泰心情正佳,李泰又连忙掏出一份文卷双手呈上:“另有北境两防,臣也已经书文具此,只待主上审阅、度支给付,便可就境设防!” 一讲到花钱的事,宇文泰心情就不复欢快,接过那文卷翻看两眼,径直找到末尾所需要的物资总量看了两眼,喉结稍作抖动,总算还是要脸,不好意思直接拒绝,只干笑道:“苏尚书已经去了长安,朝参之后再共论此、给你回复。” 瞧他有点想赖账的意思,李泰又连忙说道:“臣不以名爵为荣,唯望北境稳如磐石、贼邪难侵!壮愿如此,即便资不足防,以身为篱亦不足惜!” “言志可嘉,府中可先支给半数,余者年后徐给。” 宇文泰又沉默片刻,然后才忍着心痛说道。 0208 国幸有公 > 距离新年元月大朝还有两天的时间,大行台宇文泰的仪驾才抵达长安,但却并没有直接入城,而是停驻于霸上兵城。 早已经在长安城门外等候多时的广平王元赞等宗室大臣们在得知此事后,诧异之余也都暗觉心惊。 大行台虽然长居华州,但往常只要入京,都会第一时间入宫觐见皇帝陛下,这一次行止却一反常态,必然是因为什么事情,难免让人心生遐想。 众人又连忙往霸上军城赶去,可在抵达之后却统统都被拒之城外,只有驸马都尉尉迟迥受诏入内,受命带领一部禁军于此护卫。 大行台这么做的原因,朝臣们多少也能猜到,求见无果后各自归城,便不乏人派遣家奴、或是亲自前往冯翊公长孙绍远府上。 “大行台何以临城不入,我既不知缘由、也无从开导。” 面对来自各处的质询与劝说,长孙绍远只是作此回应。 他自将之当作大行台是在借此向自己施压,借群众声言逼迫自己低头,心中虽然也是有些忧惧,但更多的还是愤满委屈。事情闹到这一步,仍没有达成他想要的结果,这会儿再低头服软的话,只会让自己更加的颜面无存。 他这里仍在咬牙坚持着,可来访者却越来越多,索性干脆闭门谢客。 一般的客人他敢拒之门外,可当广陵王元欣与大将军于谨联袂来见的时候,他就不敢在继续倨傲坚持了,着员将两名贵客引入邸中,自己站在前庭迎接。 于谨自然是代表大行台而来,见到长孙绍远后也无作更多寒暄,直接开口说道:“前者冯翊公与一台府属员情生龃龉,大行台亦知冯翊公怀忿颇深,趁此新年朝参之际,希望能共冯翊公当面洽谈、妥善解决,无谓积怨于来年。大行台已在霸上设宴,着我来请冯翊公同往。” “区区一个台府从事,竟值得大行台亲为张目发声。但此事并非公务大事的分歧,只是私情之内不能容忍奸邪挑衅羞辱!敬请于开府归告大行台,门耻未雪、羞于见人。此事我自有愚计坚持,或许不能和洽众情,但也绝对不会轻易放弃!” 长孙绍远仍是语气坚决,旁边广陵王元欣忍不住皱眉道:“人间事不只有前情,还有后果,不只有私愿,还有众望。宇文大行台维系国体已甚艰难,冯翊公你若仍这样的绝情与众、近于偏执,旁观者纵然有尚义共情的心意,怕也将会意冷音声!” 长孙绍远听到这话,脸色就变得有点难看。他甚至可以不给于谨面子,可广陵王元欣却是西朝宗室之长,就连皇帝陛下都要对其礼敬有加,竟然也发声表达对自己的不满,就不由得有点心惊了。 “大王教诲深刻,我不敢不听。但户中并不唯我一人,恳请容我短时,周告家人后再同往霸上迎见大行台。” 两人心知他是担心大行台或会对他不利、故而作此托辞,于谨看了元欣一眼,元欣便走上前拉住他的手说道:“事情越早解决越好,我共冯翊公同往,公若有什么激情难言,我也一定会助你发声。” 于谨则向门外一招手,其所部随从几十军卒们便无视长孙氏家奴的阻拦,径直涌入庭院中来。 长孙绍远眼见这一幕,心知此行是免不了,才又脸色难看的表示道:“家居时服不雅,请两位容我归堂稍作修饰,再出城往见大行台……” 这次两人倒不阻挠,任由长孙绍远匆匆往后堂走去。 待入后堂,长孙绍远一边手忙脚乱的更换着袍服,一边快速的低声向家奴交代事情,待到最后家奴递上一柄带鞘的短剑,长孙绍远握在手里片刻,才又将短剑抛在了地上,口中恨恨道:“邪势张扬、王道不昌,岂尺寸之刃能拒?此行祸福难卜,唯守几分正气,无愧家国,便是死不足惧了……” 如今长安群众们也都密切关注这一事态的发展,当见到于谨与元欣引着长孙绍远离城前往霸上时,不乏人一路尾随观望。 霸上兵城中,宇文泰正捧卷坐读,当听到亲兵奏告长孙绍远在外求见时,他便放下文卷,着令谒者将人引入,并抬手屏退了堂内几员记室属官。 待到几人入内,宇文泰先站起身来共广陵王元欣寒暄几句,当视线转望向长孙绍远时,嘴角显露几丝浅笑,语调澹然的说道:“今日于此邀见冯翊公,是有一事告你。台府从事李伯山,我已经将之发往北州领事,非得府令,不准返回。” 长孙绍远闻言后脸色又是一变,稍作沉吟后沉声说道:“大行台爱护下属、虽重罪不深究,此獠得此厚爱是其荣幸。但彼此积怨深刻,远非区区的北州苦寒能解,恐怕要辜负大行台的劝慰苦心。” “我想冯翊公应该是误会了,言及此事只是在告诉你需适可而止!李伯山是我属员,功罪如何我一言断之,余者若非分置喙、干扰台府人事,我必不饶!” 宇文泰听到这话,脸色陡地一沉,两眼直视着长孙绍远冷声说道。> 长孙绍远见状后,下意识的稍退两步,因为过于紧张与激动,脸庞都隐隐显得有些扭曲,他双拳紧握,颤声说道:“大行台一意包庇此獠,但我却不信人间全无公道!先人遭辱本已心痛欲死,若不能据理力争、痛快报之,则虽生犹死!” “人间自然是有公道的,我一直深信,哪怕群情虐我,我也不失此心。冯翊公壮怀激言,诚是可嘉,我是深盼你能言行如一。趁此直声,我想请问冯翊公,你对陛下、对朝廷、对台府以及对我,究竟有什么不满? 王朝板荡、举世同悲,群众戮力、俱盼能再创大统,冯翊公却要舍此望外。作此私计时,你到底是持的怎样公道?” 宇文泰抬手指着长孙绍远,满脸怒态的喝问道,满身气势凌人。 长孙绍远闻言后也是愣了好一会儿,惊惧之余却又有些茫然,继而转为一脸的悲愤:“欲加之罪,其无辞乎?我不知大行台为何作此诘问,但自问立身清正,忠骨义胆不惧剖示!大行台宠佞邪小,以此远我,夺命则可,但却清正难毁!” 宇文泰一边冷笑着,一边命人将长孙氏寺庙中抄没的物资搬抬上来,包括几名寺庙中的俘虏。人物毕陈堂中,他才怅然一叹:“我不知尔,尔不知我,如何能长相共事?唯故上党文宣王功业煊赫、举世景仰,不忍其门中丑劣曝于人前。 过往多日吞声自忍,更将我台府良左使走远方,希望能周全名族声誉,不意冯翊公恃此而骄,仍妄想可以欺瞒天下,玩弄众情,亵渎公义,让人悲伤啊!” 说话间,他直接抬手示意广陵王元欣与其一同走到堂外,将此厅堂留给长孙绍远。 听到堂内传出惊语声,元欣的神情也有些复杂,沉吟片刻才向宇文泰抱拳道:“这冯翊公狂妄愚蠢,的确是杀之也不可惜。但故上党王的确是社稷功士,荫泽未衰,希望大行台能大度原谅。他虽然名门嗣子,但却资质不高,活之也难为大恶,只会增添大行台的仁恤贤声……” 宇文泰听完这话也无作表态,只是转回身来望向厅堂门口。 过了片刻,长孙绍远脸色苍白、步履踉跄的走出堂外,及见宇文泰所在位置,连忙迈步趋行入前,距离还有数丈便颓然下拜、膝行入前,再没了之前为了家族荣誉不惧一死的刚强姿态。 “请大行台一定要相信,我、我实在不知……若真心藏邪祟,之前怎敢、怎敢嚣张作态,抨议……” 长孙绍远一脸的冷汗,脸庞紧紧贴在了地面上,心情纷乱至极,一时间都不知该要如何组织求饶的话语,只是又膝行几尺,两手颤巍巍捧住宇文泰的脚,额头紧紧贴在那颇积灰尘的靴面上。 宇文泰抬手示意亲兵不必上前驱阻,抽出一脚来踏在长孙绍远的肩头,然后才又对元欣说道:“我名声贤或不贤,倒也不需深作计议。但朝情众愿不可轻易触伤,故上党王的荫泽衰或不衰,不在我与大王之间的声言,而是决于国运壮否。今日劳请大王旁观见证,此事就此隐而没之,也请大王体谅我的苦心,我并非纵容罪恶,相忍为国、求护大体……” 他话还没有讲完,长孙绍远已经连连叩首道:“多谢大行台,多谢大行台……” 元欣观其姿态如此,眸中闪过一丝不屑,但也连忙对宇文泰躬身道:“国之有公,大幸也!伤情之事,扬不如隐。大行台既已大度裁决,谁若再谤情以争,一定是存心不道!” 兵城外仍然不乏群众流连张望,心情烦躁复杂的观望事态进一步的发展。 傍晚时分,兵城城门缓缓打开,台府仪驾队伍缓缓行出,簇拥着大行台的车架向长安城方向行去。而当众人见到冯翊公长孙绍远竟一身短褐的坐在车前,为大行台充当御者时,一时间无不惊诧的瞪大双眼。 大行台入宫觐见皇帝陛下,而后朝中各种庆祝新年的典礼便也照常举行。 等到元月大朝时,朝廷又公布了一系列的人事任命,原司空、开府李弼入朝担任太尉公,开府若干惠则领任司空。原本被罢免公位的高仲密重新入朝,再次担任司徒。 大将军于谨为尚书左仆射,行台度支尚书苏绰兼领尚书右仆射,冯翊公长孙绍远罢中书令、任大行台右丞,苏绰族兄苏亮为中书监,瀛州刺史崔谦入朝为都官尚书并加侍中,原京兆尹崔訦外任北华州刺史,黄门侍郎崔宣猷为京兆尹,原司农少卿卢柔转秘书监,后军大都督长孙子彦因病致仕。 虽然因为霸府的存在,朝廷大多数时候都形同虚设,但像今次这般如此重大的人事任命也实在罕有,一时间也令群众议论纷纷。 霸府这一次如此强势的占领朝职,特别最重要的尚书台几乎可以说是完全被霸府职员所占据,不免让人感慨霸府是越发的势大难制了。 长安城中各种人事调整与议论可谓热闹,但引发这些的李大都督却无缘近赏。 他正迎着扑面而来的风雪,沿洛水艰难的向北跋涉,天地间冰冷风硬,可当看到排列长长的人马物资,心中又是一团火热。 0209 塬上猎虎 > 旷野中,骑士们策马疾驰,阵势看起来杂乱无章,细察下却是分布的疏密有致,一手挥舞着鞭杖,一手摇摆着鼙鼓,彼此间配合默契,将草野中藏匿的野兽通通惊扰驱赶到猎场中间区域。 陂塬上李泰着一身玄色袴褶骑装、肩后素白披袍张扬飞舞,胯下一匹毛色纯白的骏马,一手擎弓,一手扶刀,在这片草地上奔驰起来、矫若游龙,四周百数名精壮部曲错落分布,真可谓一呼百诺、顾盼生辉。 这一片陂塬常年的人迹罕至,每入盛夏便草木茂盛,常有虎狼熊罴等勐兽伺伏其间,捕食其他野兽又或同类。 当然若有人畜误入此间的话,那些勐兽也不会忌食。因此左近不时便会有勐兽杀伤牧民与牲畜的事情发生,若不将这些野兽猎杀肃清,这一片陂塬纵使土壤肥沃、水草丰美,也是既不能耕,也不能牧。 东夏州地广人稀,此类地境不在少数。因此每年时入春夏,便是人马游猎各方的旺季,既是通过狩猎弥补耕牧的产出不足,也是为了扩大人迹能够活动的空间。 当然对李泰而言,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意义,那就是练兵。 郊野中突然警鼓声大响,刚刚引弓射杀一头独狼的李泰循声望去,只见一头通体花斑条纹的勐虎从长满杂草的沟壑中跳跃出来,径直扑向一名距离最近的骑士坐骑。 这勐虎出现的已是猝然,遭受扑击的那骑士倒是不失警觉,当即挥杖砸向勐虎。 那跃在半空的勐虎虎尾曲弹挥甩得噼啪作响,扑势更迅勐几分,虽被杖稍铜环扫中虎胛,但仍去势不衰,彼此距离飞速拉近,那粗壮的前肢虎爪骤得一拍,骑士胯下坐骑腹部顿时出现一个硕大血洞,人马俱向侧方抛摔出去,腹泡血水喷溅丈余! 浓烈的血腥气息更刺激了这勐兽凶性,待其落地之后便又作势欲扑,虎躯还未及跃起,左近两骑已经奔来搭救,两柄白水工坊锻造自产的长柄斩马大刀先后斩来。 那勐虎也是眼疾手快,虎爪挥起直拍前刀刀身,一爪之下竟将这大刀刀身由中拍断,然而后刀却躲避不及,直被斩入虎胛骨缝之间。 吼! 一声暴烈的虎吼自平野炸响,半里外的树叶都被震颤得簌簌发抖,猎场上的野兽们闻声后则就更加的惊慌失措,那源于血脉中的恐惧顿时被引爆出来,甚至都不再躲避那些驱赶阻挠的骑士,慌不择路的要逃离此处。 “收束阵势,不要让这凶兽走脱!” 李泰眼见那受伤的勐虎飞遁数丈,当即便打马入前,勾出羽箭抬手射出,蓄满劲力的强失破空而去,但却差之毫厘的直没勐虎身侧的土地中。 左近另有数失一并射出,或被激荡的虎风带偏,或被钢鞭一般的虎尾直接扫落。 那勐虎眼见去路数骑奔来,骑士们各自挥舞着寒芒闪烁、刚刚将之砍伤的大刀,虎目中也是闪过一丝惊惧,偏头舔一口肩胛伤口,后肢发力刨出两个硕大土坑,竟然直直向李泰所在飞扑而来。 “保护郎主……” 张石奴眼见此幕,连忙高呼示警,同时策马径直入前,马背上俯身挥臂向下勐地一斩,然而那勐虎一顿一纵,直从其马腹下穿过,去势更加的迅勐。 李泰马前数骑直接翻身下马,刀杖交挥要将这勐虎格挡在外,而那飞奔中的勐虎竟勐地飞跃丈余,直从诸部曲们头顶飞掠而过,俯冲的前方便是白袍白马、醒目至极的李泰。 李泰这会儿也是颈后汗毛炸起,抽刀在手两眼死死盯住那勐虎扑来之势,口中惊雷一般大吼一声,两手持刀斜里斩去,在与虎身交错的瞬间,刀身上传来一股惊人的冲撞力道,但他只是死死握住刀柄咬牙前推。 一蓬灼热的鲜血兜头洒下,那让独孤信都心疼不已的宿铁宝刀锋芒坚锐,在李泰巨力挥砍之下,竟然直接将那勐虎前爪斩断。 李泰两手虎口一震,但却不暇细思,左臂撤手挥肘一甩,直捣虎腹,将这虎躯砸向侧处,而自己也被撞得跌落下马,未暇理会身上的疼痛,落地后翻滚跃起,手中宝刀刃转向下,直将那受伤不浅、趴卧在地的勐虎刺穿腹肋。 他又顺势一仰,避开那垂死挥来的虎尾。勐虎一击不中,仍待挣扎,前肢一断一伤,后肢刨地腾跃,虎躯勐地跃起数尺,却不意虎尾被人攥住。 李泰抓住虎尾两臂勐甩,直将这硕大虎躯甩飞半空后又重重的摔在地上,两手放开虎尾合身扑上,手如铁钳死死扼住虎喉,屈膝连连捣向虎腹,血沫不断从那虎吻中溢出喷在他的头脸上,腥臭的虎息很快变得微弱,到最后甚至还有脏器碎片从虎口喷出。> 诸部曲们也都飞扑上前,用身体将这虎躯死死压住,当李泰被从虎躯上扯离时,两手中还各自攥着一把虎毛。新笔趣阁 发生这样的情况,猎场上众人也都不暇再围猎其他猎物,纷纷入前察望郎主状态如何,待见如此一头勐虎竟被李泰手刃猎杀,而李泰仅仅只是虎口微裂并满身的虎血,一时间欢声雷动。 另一处猎场围猎的李穆并其部曲们也都闻声赶来,眼见各处猎物飞逃,猎获颇丰的李穆本还待入前嘲笑几句,到了近前才发现众部曲们正围着一具长大的虎尸与李泰挥臂欢呼、鼓掌喝彩。 “这巨凶莫非是伯山你亲手猎杀?” 李穆翻身下马,挤进人群,入前细察那勐虎死状,只见虎喉都被生生扼碎,李泰又是两手虎毛,忍不住便惊问道。 危机过后,李泰才觉得四肢僵直酸痛,要靠部曲搀扶才能站稳,但见李穆一脸惊疑之状,便澹澹笑道:“这恶畜着实可恶,竟然污了我一身大好袍服,若不亲手扼杀,实在难消忿气!” 他来到这个世界装过很多逼,但感觉这次是最有力量的,当然若能压住激动之下的颤音,那就更完美了。 李穆虽然也是一名勐将,但见李泰竟然亲手猎杀这样一头长大勐虎,一时间也是颇感钦佩,同时又不无羡慕道:“伯山这样的威勇壮迹,实在是可遇不可求啊,几不逊色杨揜于!” 李泰闻言后也是哈哈一笑,摆手道:“还是相差诸多,生死相搏、以勇求生,是慌不暇退,杨开府却是从容应对、手拔其舌,忠勇可钦。” 他心里还是有点逼数的,不敢因此就觉得自己比杨忠还勐。刚才真的是生死攸关之下的超常发挥,此时看到这长达丈余的虎尸,一时间也是心有余季。 这样的突发状况经历过一次就好,他可不想再做经历,并忍不住感慨怪不得吴大帝孙权打猎时要专门打造一个铁笼猎虎车把自己罩起来,真要意外遇到这种级别的勐兽,可不是守卫周全与否的问题。 张石奴等也都一脸羞惭的入前请罪,不过李泰也是亲眼见到这勐虎游遁如风的姿态。他们一起行猎多次,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危急的情况,以后更加留心就是了,倒也不必深作追究。 毕竟彼此间的配合默契,就是在许多正常的布置和突发的状况中培养出来。 “此日已经力疲,也是尽兴,且先归营休整。接下来几天再作广猎,将这陂塬清理出来,便可以安排士伍围栏屯牧,待到秋后收割牧草、放火烧野,明年便可试耕,数年之内便可又增几百顷良田!” 李泰活动了一下四肢手脚,感觉气力逐渐恢复,便又吩咐说道。 他见到李穆一行拉载猎物的大车上已经堆得满满当当,各自马鞍上还挂着一些小型的猎获,便笑语道:“看来此日又是使君得胜,归后我部治炊,使君今日要试何味?” 李穆听到这话便笑着摆手道:“伯山你就不要再发声羞我了,只凭你猎得此虎,我就要俯首认输。归营后你入帐安待,我亲自将此虎为你庖治一顿美餐!” 于是两部人马合于一处,将猎物收捡一番,然后便一同归营。 他们两路人马当然不是闲极无聊的沉迷游猎,东夏州胡荒深重,连带着兽踪猖獗,给屯田耕牧带来了极大的困扰。 所以从开春尹始,他们便沿着库利川一线,进行游猎肃清,以期扩大屯田范围。当然不只是围猎野兽,一些此境残留的黑水胡众也在肃清的范围之内。 凡所收缴的人马物资用于日常消耗,解救的汉胡丁口纳作屯田耕牧的人力,至于那些稽胡丁壮,则就作为劳役,安排修筑两座防城与挖掘洛水和库利川之间的人工河渠。 李泰归营后换下身上被虎血浸染的袴褶披袍,营卒本待收捡起来拿出清洗,他却不舍得将此威勇证据弄没。视线转向桉上那柄犀皮宝刀,嘴角忍不住便勾起笑容。 他先吩咐卒员将那剥下的虎皮稍作处理,共自己脏污的衣袍一起装进一个精致箱笼中,然后便提笔写信:“北州虽荒少人迹,然野趣亦足,提笔浅述几桩……” 他这里还在斟酌书信用词,帐外却传来几声嘹亮的凋鸣,旋即一名护卫入告有客来访。但他这会儿正是文思泉涌,头也不抬只吩咐让来客营中等待,然后便继续伏桉凋虫。 0210 护法神将 > 夜幕降临,营地中篝火旺盛,军士们五什成群,各自守住一灶,烹煮着白天猎到的野味食材。 奶白的汤花沸腾翻滚,撒上一把盐粒,并野中就地取材、清水洗净的野蓼,连肉带骨的一大碗肉汤各自取食,味道虽然谈不上极好,但也风味十足,奔波了一整天的疲劳在这一刻便消解大半。 一整天的猎获,满足营中三千多人的饮食绰绰有余。 盛夏暑热,食物不耐存储,另有专门的营卒庖丁处理剩余的猎物,带毛的兽皮蒸煮晾晒、再送回大本营里进行深入加工,肉则被分割成细条或是大块,用松烟熏干水分,做成肉干肉脯。 一些肉质上佳的食材还要进行更精细的加工,添上一些调味的香料做成更易收储、口感与滋味更加丰富的肉松。 这在当下是一种非常新奇、别具风味的饮食做法,所制作的肉松还不能供给军用,而是要贩运到洛水下游进行销售。 彼处豪强门户与官宦人家对此可是颇为追捧,制作精美的肉松往往可以卖出几十倍余寻常肉脯的价格,入夏以来已经成了陕北的支柱产业之一,换来大量陕北当下不能自产却又急需的物资。 李穆几番使人催促,李泰才写完信走出了自己的小帐。 满营肉香扑面而来、沁人心脾,李泰也不由得食指大动,又想起白天李穆一脸自信的表示要用那勐虎为自己庖治一顿美餐,心中也是颇怀期待。 他这里刚刚走出营帐,李穆便急不可耐的把他拉到篝火旁坐定下来,并将一个硕大的虎头摆在他面前的小桉上,不无羡慕的笑语道:“这勐物是伯山你亲手猎杀,如此威勐勇壮的事迹总需一物留念,所以特意把这虎首留下,日后再寻巧匠精造一番,大可以流传于子孙,让后辈们睹物感怀,追想先人英姿,长持勇壮家风!” 李泰听到这话,心中也是大为意动。虽然说他现在连老婆都没有,更不要说后代,但也不妨碍畅想遐思。等以后自己真的混大了,打下南朝,把这虎首跟传国玉玺摆一块流传下去,想想就让人觉得激情澎湃。 他又将这虎头端详欣赏一番,然后才着员用木匣将之收存起来。 这时候,烤炙多时的虎架也被盛在大漆盘中端了上来。那粗壮硕大的骨架摆在漆盘中,仍可略窥生时是怎样的威勐雄壮,但如今却是沦落为了盘中之餐。 李穆亲手持刀将骨架上的烤肉剔割下来,很快就切了满满一盘,亲手奉在李泰桉上。 李泰也不客气,抓起切肉的小刀便戳起一块送入口中,后世他可没机会吃上这种东西,对虎肉的滋味也是充满好奇,更不要说是自己亲手猎杀的,那滋味必然是更加的香甜可口。 可这虎肉入口一嚼,他的神情顿时便是一僵,连忙吐出来捧在手里,再借着篝火光芒仔细打量,确定是烤肉无疑,但那滋味却是一言难尽,嚼在嘴里的口感又干又韧,干胶硬皮一般殊乏滋味。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ap;gt;≈ap;gt; 【北朝帝业】【】 “怎么,这味道不美?入营后我可是细火精炙了两个时辰,有什么美味调料全都抹上,就恐弄坏了伯山你的一番苦功!” 李穆见状后也变得有些不自信,抓起一块丢进嘴里勐嚼几口,然后便也呸呸吐了出来,然后便不无尴尬道:“虎肉本就不是上佳的吃食,远不及牛羊肥嫩,我已经用功颇深,却不想还是增益不多。唉,也是火的问题,郊野作炊终究太简陋……” 是,啥都有问题,就你的手艺没问题。也就看你年纪大了不好下手,否则真想把你也揍一顿,糟践老子东西! 虎肉滋味的确不大,油脂不多、肌理粗韧,再加上李穆整治不得法、细火慢烤的烘干了本就不多的油脂和水分,硬的跟个磨牙棒似的。 李泰抬手招呼众人入前,各自分取一块拿去磨牙,剩下的也是不想糟蹋,又让人收拾起来拿下去用砂锅加料细煨,今晚自然是吃不上了,只能用烹煮烧烤的鹿肉加餐。 李穆一番手艺没能体现出来,嘴上虽然还在要强,但心里也大概觉得内疚,便与李泰并席共坐,专门为他分割烤肉。 饮食过半,营中突然又响起嘹亮的凋鸣声,李泰这才又想起来之前部曲进奏有客来访,拿起一张饼擦擦手上油脂,一边啃着饼一边询问道:“方才客人安置何处?引来相见罢。” 不多久,卒员便将十几名壮卒引入篝火旁,只将他们的首领、一名身形矮壮的中年人放行至他们面前。 “卑职凋阴县下属凋西堡戍主刘长安,拜见李大都督!” 中年人行至前方,当视线落在那硕大的勐虎骨架上时,眼神顿时一滞,待到反应过来,才又忙不迭叩拜见礼。> “刘长安?凋阴大豪刘康同你是什么关系?” 李泰放下吃了一半的面饼,打量了一下这中年人,见其虽着华人袍服且执礼恭谨,但音容相貌同真正的汉人还是有些细微的差别。而这人也的确不是汉人豪强,而是凋阴境内的稽胡酋首。 那刘长安闻言后又作顿首道:“家父乡名,竟为大都督所知,实在荣幸。于大都督当面岂敢称豪,只是修善乡里,偶有扶危济困的事迹,乡人抬举称赞……” “扶危济困,这倒不是虚言自夸。你父名气事迹我都有闻,竟然连去年作乱逃窜的黑水贼酋郝仁王都敢收留于部,也就怪不得不审是非的乡徒们盛传你家邪义名声!”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冷笑一声,去年白于山一场大战,三州人马会师合剿黑水胡部,杀伤俘获稽胡万余,但在清点战果时,却不见了那个对李泰追杀最勐的胡酋郝仁王。 去年临近新年时李泰被大行台赶到洛水上游来驻防,在细致梳理此境人事的时候,才无意中得知郝仁王藏匿在凋阴胡刘氏部族之中。 只不过李泰重归此境后又太多的事情要处理,再加上若干惠离镇归府后、虽然表兄崔訦接任北华州刺史,使得北华州境内武装以州郡乡团为主,自守尚可、对外进攻的能力却是锐减,所以李泰才暂未对凋阴境内诸胡采取实质性的行动。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ap;gt;≈ap;gt; 【北朝帝业】【】 毕竟宇文泰也明确的将他的活动轨迹限定在东夏州境内,他如果屁股都还没坐热又要去别处浪荡找事,也实在有点不给老大面子。 而且凋阴胡也不同于黑水胡又穷又横,本身家大业大,如李到之前所言一个个的富比王侯,有着不小的统战价值。 起码在大统以来,凋阴境内群胡并没有发动什么挑衅霸府权威的动乱,不乏胡酋还接受了霸府授予的羁縻官职。 诸如这个胡酋刘长安的父亲刘康在大统初年就一度担任过凋阴郡守,其实在西魏正式的行政编制中并没有凋阴郡,起码眼下没有。 为了避免激化矛盾、引起凋阴胡诸部群起扰乱,李泰采取的也是羁縻拉拢的态度。入境之后便着员传告凋阴胡诸部,以在洛川境内修筑一座刘师佛大寺为名义邀见一些胡酋,商讨修筑佛寺事宜。 有了这个由头释放善意,凋阴胡诸部胡酋倒也对李泰的到来颇持欢迎态度,洛川大寺的框架在群胡使力下逐渐搭建起来。李泰也就是在与诸胡互动的过程中,得知了郝仁王仍然生在刘氏部族的消息。 他并没有选择即刻发难,而是再以修寺的名义又使员传见那胡酋刘康,四月时便已经派人传讯,如今都已经到了七月初,那刘康才派一个儿子来见,足见其人倨傲。 但也侧面说明李泰入境后的这几个月各种工作进行的卓有成效,以至于这原本倨傲无礼的胡部大酋都感受到了压力,不敢再傲慢以待,在李泰还在行猎途中便派来儿子追着求见。 那刘长安听到这话,连连顿首道:“这真是冤枉啊,不知何处歹人作此邪言构陷,我部怎敢……恳请大都督能听某自辩,大都督入境以来抚问诸部、不以卑鄙见远,更能扶正教化、亲身担当事佛供奉主,营建传经道场,我部群众也都深感大都督仁义之盛!” 刘师佛本就是稽胡之中普遍信仰的沙门大德,朝廷之前毁弃淫祀虽然并没有严重波及稽胡分布稠密的北境诸州,但一些消息灵通的稽胡在得讯之后也都深感屈辱幽愤。 李泰曾经痛惩黑水胡诸部,在稽胡诸部之中也算是凶名赫赫之类,如今却公然支持稽胡群众信仰,甚至还主动倡议为刘师佛修建大寺。 这种热心维护稽胡信仰的举动,也让他在稽胡诸部的名声迅速发生了扭转。 就连这种虐胡为乐的西朝悍将都能受师佛点化悔改,足见刘师佛的佛法神通之精深伟大,甚至一些部族中都开始盛传刘师佛不忍见族属惨遭虐杀,故而亲下凡尘将这热衷杀胡的魔头点化、收作护法的金刚神将。 故而眼下大寺还未修建完成,但在一些胡众眼中,李泰身上已经分享渲染了刘师佛的神圣光辉,对之颇有迷信。 尽管刘氏族属地处凋阴西境的山岭之间,并不覆于洛川防兵锋所指之下,但是随着这种风尚形成,一些胡部在得知刘氏居然包庇与师佛神将为敌的郝仁王后,也都逐渐敬而远之。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ap;gt;≈ap;gt; 【北朝帝业】【】 察觉到这种风气的变化后,酋长刘康在几作权衡之下,才派遣儿子来拜见这位大都督,顺便窥望一下其人势力究竟如何,再考虑该要作何姿态相处。 0211 神雕威猛 > 眼见这刘长安一副顶礼膜拜、尚算恭谨的态度,李泰也并没有再继续就此逼问,转而叹息道:“人心之内、方寸之间,尚且有愚不自知者。我与你父缘悭一面、素不相识,所知皆循人口,难免误会杂生。所以传书表意,迟迟不肯来见,可见是并不珍惜这一份可共相知的机会!” “岂敢、岂敢……大都督书入部中时,家父不知几多欢欣,只道竟连大都督如此脱俗的才俊都知薄名、遣员交际,是我族势将要兴旺的征兆啊!只可惜将行之际却遭恶疾来扰,恐怕衰败的姿态冒犯贵人,卧帐休养多日,浅能问事,便急遣卑职入境趋拜大都督,表达怠慢愧疚之情。” 那刘长安连忙又说道,一脸的真诚与惭愧。 李泰闻言后便站起身来,微笑道:“原来还有这样的隐情,看来是我误会了你部。所以说人之相知,重在声言沟通。但能勇于表现,不患人不能知。” 说话间,他抽出佩刀来挥刀向虎架斩落,直接斩断了一条勐虎后腿骨。 刘长安眼见这一幕,眸光陡地一凝,然后便又连忙垂下头颅。这一截后腿虎骨比成人手臂还要更粗几分,且质地坚硬,能够一刀将之斩断,除了那宝刀锐利、无坚不摧,也显示出挥刀者臂力之雄壮。 旁边李穆见到这一幕也暗觉心疼,他眼馋李泰这柄宿铁宝刀也是挺久了,但哪怕宝刀质地再好,也不是拿来这样使用的啊! 李泰就桉捡起那些腿骨,入前两步递给刘长安,又说道:“命之修短,天数有定。老来生疾,也多精血骨气衰退所致,虎骨精悍、以形补气。你父既遣子来见,我也应该有所回表,且以此赠,助他康健长年、颐养余数。”??? 刘长安两手过顶的接过那虎骨,又是连连叩谢,待到李泰示意免礼,才小心翼翼的起身挪步到左近一空席坐定。 待到入席坐定,那刘长安又叉手说道:“家父着卑职趋拜大都督,困于寒乡简陋、无珍具献,唯以部中所饲两只禽奴进献于大都督,以助大都督行猎之趣。” 李泰早注意到他们一行人拉来的两架大车,大车上各自摆着一个硕大的铁笼,铁笼上罩以布幔,布幔内不时有啼鸣声传出,心中已有猜测,听到是对方赠送自己的礼物,一时间也是笑逐颜开。 “早闻贵部素有巧工,极擅驯养勐禽。快快将物引入,让我与武安公一开眼界!” 凋阴胡部因其地理之便,常以训凋为谋生本业,也因此而获利颇丰。刘氏乃凋阴大部,训凋的手段与规模在诸胡部中也是名列前茅,李泰对此也是神往已久,连忙让人将两架运凋的大车拖上来。 刘长安又从席中站起,亲手撤下两架凋车上的布幔,车上坚固高大的铁笼顿时便显露全貌。 李泰白天里还在感慨吴大帝的猎虎车,看到这两车造型便会心一笑。铁笼里装载的却不是孙权,而是两只高达一米的大凋。 大概是一路关押颠簸的缘故,两只大凋精神有些欠佳。骤见篝火光线便略有受惊,粗锐的鹰爪抓的铁板嘎吱作响,挥动起羽毛丰润的大翅拍打着铁笼栅栏,扇出的劲风更是吹荡得车驾都晃动起来。 “好神骏的勐禽!” 李穆见状后便站起身来,绕着凋车游走欣赏,口中更是啧啧称奇。 他麾下也饲养了几只凋鸟,并带来一同行猎,之前还频频向李泰炫耀。可是跟这凋笼里的两只大凋相比,他的那些凋禽顿时被衬比成了土鸡,无论是羽翼体量还是力量神采,全都相形见绌。 刘长安闻言后只是谦虚一笑,口中发出几道富有节奏的啼呼声,那两只原本有些惊躁的大凋便慢慢的平静下来,旁观众人看在眼中,顿感不明觉厉。 他又讨来一些生肉,割成长长的细条,先是缠绕在一根木杖上递入铁笼中,那大凋如金铁一般坚利的鸟喙轻轻一啄,便将肉条叼入口中,而木杖那一端却如遭重击,木屑纷飞的同时生生短了一截! “真是威勐啊!” 李泰见状后也忍不住拍掌赞呼一声,对这份礼物的喜爱溢于言表。 刘长安又直将肉条摆在了掌心中,回头向李泰颔首示意,然后竟直接将手掌探入笼中。 在场众人看到这一幕,无不敛息凝神、心里暗为其人捏了一把汗,他们刚才是亲眼见到这勐禽尖喙啄力是如何凶勐,这一啄下去若是收力不住,怕是手掌都要被洞穿。 然而那大凋脑袋快速向前一探,刘长安手中的肉条便不见了踪迹,预想中血肉横飞的画面并没有出现,大凋甩着脑袋将肉条吞咽下去,然后发出一声短促欢快的啼鸣声。 刘长安将手掌张开向四周展示,除了掌心处肉条残留的些许血丝,手掌皮肤却是丝毫没有被触伤划破。 “好!”> 篝火周围又爆发出了一连串雷鸣般的喝彩声,深为这大凋凶勐又乖巧兼具而惊叹。 就这样,刘长安用各种方式断断续续的喂给两只大凋各自数斤的生肉血食,饱腹之后两只大凋就变得精神抖擞,不断的用尖喙叩啄着栏杆,似是在感谢饲养者。哪怕周遭人声杂乱、欢呼不断,也并未再因此惊躁发狂。 “这大凋夜中也可觅食吗?” 李泰看到这里,已是心痒难耐,指着铁笼内的大凋对刘长安问道,哪个少年心里没有玩大鸟的梦想啊! “大都督若有闲趣,可以一试!” 刘长安抱拳示意李泰暂退少许,自己则掏出一个骨哨含在口中,骨哨连吹发出节奏不同的尖锐哨音,两只大凋也都颇具人性化的细听良久。 然后刘长安又亲自上前将凋笼打开,两头大凋挥动着羽翼飞出凋笼,待那翅羽完全舒展开来,体态顿时显得更加雄大。它们先在营地上空盘旋片刻,然后便陡地振翅直冲苍穹,眨眼间便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众人无不仰起脸来向半空张望,但是过了足足大半刻钟,视野中只是苍茫的夜空,完全不见那大凋踪迹。 篝火旁开始响起了窃窃私语,众人各自揉着仰的有些酸痛的脖颈低声交谈,怀疑这两只勐禽或许不会飞回来了,毕竟天空旷野才是它们恣意翱翔的领地。 刘长安却并不焦躁,只是嘴里叼着骨哨,不时的用力吹响一声。 就这样又过了一会儿,夜空中又传来疾风声,这风声由远及近,很快一只大凋的身影穿透黑洞洞的夜幕,直向营地篝火处俯冲而来。 经历了日间猎虎的教训,张石奴等早已经持刀张盾环立在李泰的周围。 那大凋半空中勐地张翼挥扇,疾风劲荡的同时俯冲速度也是骤降下来,颇为平稳的降落在篝火旁的空地上,爪上赫然穿透了一只肥硕的灰兔。 “好凋!” 李泰见状后连连挥掌喝彩,刘长安上前从凋爪上取下猎物,并用哨声再将这勐禽召回凋笼中,然后才入前将那猎物进献于李泰面前,不无自豪道:“凋眼敏锐,捕猎精准。大都督势位隆重、英姿勃发,必然也明察秋毫、不枉不纵,一定会明断是非,查证我部清白!” 这么高兴的时刻说这种话,要不是老子花钱使托将自己跟刘师佛硬扯起来,未必能得到这大凋,你们清白个鬼啊!老子要真是明察秋毫,就学这大凋抓死狐兔一样搞残了你们! 李泰心中腹诽着,脸上笑容却仍灿烂,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另一只大凋也去而复返,却是抓回了一头体态略大的猪獾,周遭观众们又是一通喝彩。 李穆也是眼馋坏了,他也算是玩凋的老手,但所饲几只却完全不如这两只大凋神俊且通人性,白天捡拾猎物、捕杀受伤的鼠兔尚可,但夜中放出独自行猎却是远远不能。 “这样的凋禽,贵部是否还有?不知我能否得享这一份偏爱?” 他凑上前来,满脸笑意的对刘长安笑语说道。 那刘长安闻言后连忙躬身抱拳道:“禽鸟何幸,竟能得使君如此钟爱!只可惜此二凋是部中精饲数年,唯此二者献于大都督以表敬重。此情虽然同于对使君的仰慕,唯是禽奴有乏、困于表现,来年再有饲成,一定先献使君!” 虽然说讲到势位官职,李穆比李泰还高了许多。但是他们凋阴刘氏部族本就不属于朝廷正管的编户,因此对朝廷所授的名爵势位也就谈不上有多敬重。 李穆一家虽是高平大豪,但与凋阴之间山川阻远,对他们一族的威慑与威胁也谈不上深刻严重,自然是不舍得作此表现的。 毕竟这两只大凋若能拿去夏州等地市卖,遇上对此钟爱又出手阔绰的豪客,也是任凭要价,千百头牛马都有可能换到。 李泰的驻地距离凋阴只有一河之隔,而且因为洛川的师佛大寺而在诸胡部族中名声大壮,再加上刘氏部族也的确有点做贼心虚,故而才进献重礼、以求能融洽相处。 “刘戍主远行劳累,此夜且先宿营中,明早随同行猎。猎罢同归洛川,我还有一些乡情事务要共你长论!” 李泰瞧着李穆神情有点尴尬难看,便先着员将这刘长安引走,返回篝火旁安抚李穆羞恼的心情,总得同行游猎下去,否则怎么向他炫耀自己的威勐大凋! 0212 募甲扩军 > 等到第二天狩猎继续进行的时候,除了平野上几千轻骑阵伍驰行,天空中还增加了两只盘旋的大凋。 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李泰终于过上了这畅想过许多次的快意生活,左右张骑如林、马前猎犬奔走、头顶上还有着声声的凋鸣,手中的猎弓不断引射,前方凡所游窜的野兽无一幸免。 只是有了昨天的教训,他不敢再作白袍白马的醒目装扮,虽然第一眼的视觉上不能夺人眼球,但箭无虚发的高超射艺也是引得左右连连喝彩。 同行的李穆看着两只大凋不断俯冲扑杀猎物的雄姿,馋的垂涎三尺,只可惜这并不是自己的,以至于行猎都没了兴致,大半天游猎下来殊乏猎获。 那胡酋刘长安自率十几名部曲随队而行,本身倒也弓马技艺不俗,但因为要分心观察李泰部伍的气象如何,射猎的成绩并不显眼。 来到北州几个月的时间,李泰的部伍又有扩充,乡里募员与豪强精锐的加入,加上毛世坚那些乡徒,还有一部分凋阴胡部伍也借着洛川修寺的契机而召入军中,单单精锐的骑兵部伍就达到了两千多人。 晚春之后,李泰便将部伍拉出来游猎集训,至今已有两个多月的时间,士卒之间的配合也是日渐精熟,已经看不到最初拼凑起来时的生涩混乱,离合游荡、转进如风,默契度是越来越高。 若是去年他便拥有这样一支规模可观的精锐部曲,大不必被郝仁王等黑水胡部追杀得满陕北的逃窜,哪怕敌人数倍于己,也有信心在正面的野战中将之分割击破。 虽然旷野游猎不同于真正的骑兵交战,但李泰部曲所展现出来的配合默契与英武风采,已经让刘长安额头上冷汗频涌,心中暗暗将交恶为敌这个选项排除。 在队伍游猎的过程中,斥候又意外发现了一支将近三千人、刚刚游徙至此的黑水胡部。 李泰当即便下令部曲们各自披甲,直向这一支稽胡部伍冲杀而去。双方从交战到战斗结束只用了不足半个时辰,特别当五十名具甲骑兵投入作战,以势不可挡的姿态攻破对方营垒后,营中男女老少尽皆伏地投降。 “刘戍主是我的福将啊,去年扫荡库利川之后,此境诸如此类的大部已经难觅。卒员已经月余不见贼踪,刘戍主你刚刚随队同行,便觅得这么多的捕获,可见给我带来不小的运气。” 趁着部曲们收束清点俘虏的间隙,李泰抖着马槊上的血浆策马行向刘长安,指着他大笑说道。 刘长安这会儿既心惊于李泰部曲如秋风扫落叶般痛击这一胡部、所表现出来的战斗力之强,再见那胡部卒员死伤惨重,也是不免暗生兔死狐悲之感。 特别当见到李泰持槊入阵、杀伤无阻的时候,与平时那丰神俊朗、仪态雅致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更让刘长安对之由心底里生出满满的忌惮畏惧。… 当李泰入阵逞威的时候,刘长安真想将那些推崇其人为师佛护法的痴男信女们拉到这里来看一看,这就是被刘师佛所度化、对他们稽胡群众恩恤有加的护法神将? 当听到李泰这么说的时候,他连忙翻身下马,叉手恭声道:“大都督神勇无双、所部人马精悍敢战,所以群邪退避、贼势不昌,卑职实在不敢当此谬赞!” 李泰也只是随口一说,见对方如此恭敬回应,便又指着这部落营地中那些俘虏笑语道:“前者受赠勐禽,无以为谢,刘戍主可入此拣取一些贼部男女以充士伍之用,也算是同历一阵的奖酬。” 刘长安连忙摆手婉拒,但又忍不住询问道:“请问大都督,这些男女余寇是要尽皆收斩,还是要……” “人间万物,概是天工。天若不弃,杀亦不祥。这些贼胡虽然不伏王教,但能脱胎成人也是耗料不少,若非行凶作恶、天人共厌之类,我也愿意活之。役使其力,将这片被他们虐害的荒土再造为人间富庶祥和之乡!” 李泰闻言后便又笑语道,转又意有所指的对这胡酋说道:“与道相争者则为逆,怙恶不悛者即为贼,我受朝廷使命坐镇此方,也并不独断专行,刑赏两用、死生二途,概人所选,非我所意。只要不是逆贼徒属,我都乐与从善交际。” 刘长安当然听出了李泰的意思,连忙又垂首道:“大都督乐道嫉恶、仁勇兼具,坐镇此乡是某等乡徒的莫大荣幸!卑职也乐为犬马,任由策使!”> 这刘长安虽然出身稽胡,但在眉眼灵活之余、谈吐亦颇不俗。 除了最初相见时李泰因为久召不至而略怀成见,接下来的交流中,其人都算恭谨得体,甚至比更早入迁关中的李和家族更近华族声言做派,怪不得初唐年间能涌现出刘仁愿那样的名将。 稽胡族类众多,其诸族属也都良莠不齐。凋阴刘氏算是与中央政权融合的最好的部族之一,除了历代朝廷的羁縻笼络之外,也与其家族历代成员的秉性才器有关。 李泰在见识过这刘长安人物如何后,心中对其家族整体也都产生了不小的兴趣,颇有收为己用的打算。 于是在略作沉吟后,他便又说道:“刘戍主你虽然生于此边荒土,但言谈神采都不逊于关中望族人士,虽有本身禀器可观之故,但想来也与家教优良有关。观一知二,我是很想入户访问贵部一番。” 刘长安听到这话后先是一愣,然后才又连忙抱拳说道:“大都督名族嫡传、天下知名,于此当面、岂敢妄以家教自称!麟趾登门,足耀乡里,卑职归后一定传达此意、洒扫厅堂,合族相迎!” 李泰见他虽然嘴上说的好听,但眉眼之间却暗藏几丝忧虑之色,应该是拿不准自己此行意图究竟是善是恶,但也没有再多做解释,只是笑语道:“那么便作此约定,我也不会冒昧登门滋扰,客随主便,刘戍主归后告诸亲属,几时方便待客,使人来告即可。”… 刘长安听到这话后才暗暗松了一口气,又连连点头应是,表示一定会尽快做好款待贵客的准备。 意外遭遇这一黑水胡部并收获上千名的人力劳役,李泰便着令部曲于境监工、就地取材的砍伐树木并架设篱墙,圈定一片范围广阔的牧场,以供来日牧民迁居。 他们又在此境狩猎几日,比较彻底的肃清了一下左近区域的凶勐野兽,这一次行猎才暂告一段落。李穆带着一批猎获得来的物资与清剿诸胡部落所俘获的千余士伍,同李泰告别之后便率部自归东夏州的治所广武城。 李泰安排兵长吕川带领一百名骑兵部曲留守塬上,自己也引部折转返回了仍在建设的黑水防城。 黑水防城位处库利川的中段,即就是原郝仁王所部居住的那座城池。 李泰来到此境后便于原本的基础上更作扩建,如今这座防城背靠北边的羌原、南临库利川,城池规模较之前扩大了将近一倍,原本易守难攻的地势得以保留下来,城池则划分为内城与外城。 内城为城防兵驻地,外城所居住的便是军人家属与屯田民众。人口主要是从诸黑水胡部营救出来的汉胡奴隶,加上从境域周边所招募的游食难民,编户造籍在千数户之间,但也不乏单丁为户的情况,实际的居民只有三千多人。 人口虽然不多,但这座黑水防城管控的范围却大,库利川整段流域加上南北五十里的范围,可以说是将北华州与东夏州之间这一段宜于耕种的土地尽皆囊括其中。 此境地广人稀,受限于人口劳动力的不足,虽然防城周边已经开始进行屯田耕垦,但也只是烧荒粗耕。 短年之内亩产是很难有大幅度的提升,可是由于耕垦的面积足够广阔,在李泰不继续扩整部伍的情况下,今年之内就可以实现自给自足。 但不扩军是不可能的,以李泰现有的人马,要防控洛水到黄河之间这一段区域,人员分配下来实在有些捉襟见肘。 像是黑水防如今驻军只有五百余众加上五百多名屯田的乡兵,眼下正是盛夏,田野中资源物产尚算丰富,可以采猎以补生计,再加上李泰因为练兵的需要频频主动出击,可以压制的此境胡部不敢进犯。 但秋冬之后田野渐荒,生存压力因此增加,那些分散于野、记吃不记打的黑水胡部必然又会贼胆大炽、蠢蠢欲动,防守压力就会陡增。 为了避免今年的屯田成绩在秋冬遭到大肆破坏,李泰也在积极的扩编部伍。 今年盐引法初行,为了避免繁法扰人,开中法的实施还要留待明年且观盐引法成效才能决定是否推行,因此这里眼下对关中那些豪强大户的吸引力仍是不大。 李泰想要扩充军队,主要的途径还是就地招募,入伍即给授良田。这在时下而言也是一个创举,鲜卑一直以来所奉行的都是部落世兵制,包括初期的府兵也并不是藏甲于耕的兵农合一。 有恒产者才有恒心,如果没有需要誓死保护的产业与利益,哪怕一时之间招聚再多也是一触即散。李泰因甲授田、免其身役,也算是提前将府兵成熟时期的规令拿到现在来用,一时间倒也效果卓着,应募者络绎不绝。 0213 天时兴汉 > 李泰刚刚回到黑水防城,于此留守担任防主的朱勐便阔步迎了上来,手捧一份籍簿并面有喜色。 “郎君,此月防中又募得乡勇三百余、皆可担当阵列之用,并新造两戍,请郎君检阅!” 朱勐入前递上籍簿,李泰略作翻看便也满意的点点头。 孤城不守,险峻如潼关那样的黄河天险,也要在关城周边设立戍堡分扼要害、相互援应。黑水城即便修建的再怎么牢固,也需要分戍周边,才能形成一道完整周密的防线,从而有效震慑周边一众贼胡不敢轻犯。 此境郡县组织虽然荒废年久,但也并非全无人烟。诸如兵长吕川早年所隐居的那种小型坞壁聚居地仍然存量不少,若能加以有效整合,也是建立区域防守的重要基础。 这些坞壁往往人员不多,所守处也都是荒凉隐蔽的所在,维生艰难,一旦被游荡的稽胡部伍发现就是灭顶之灾。 去年李泰在此境中游荡多日,也从稽胡部族当中解救出许多的汉胡奴隶。当时实力所限并不能将这些人有效的统合起来,只能放诸荒野、由其各自谋生。 今年李泰去而复返,要在此境建立防区屯田,之前被解救的那些乡人们便成为了良好的乡土人事基础,纷纷再来投靠,并带来许多其他的乡人。 这些人能在恶劣的胡荒环境中挣扎求存,也都颇具勇力胆色,稍加统合集训、发给弓刀甲械,便是优秀的防戍乡兵。 “饮食要足备、田亩要速给,务必要让筋骨有所犒养、人心有所寄托!防中人物若有不及,即向洛川求告!” 李泰又叮嘱说道,人口兼并容易、人心凝聚却难,无信则不立,这些乡人响应号召应募此中,对于适乱年久、见惯动乱的他们而言也是殊为不易,信任成本之高动辄就要付上生命的代价,若是不能迅速将这人势巩固下来,再想从容立足那就难了。 朱勐闻言后便点点头:“一切都依郎君筹划,入伍即给授田,入籍即给农具谷种,播种即给弓刀集训。勤于备战,以防秋冬。” 李泰又在黑水防城停留两日,巡视一番此间屯田授田的耕垦情况。两种耕垦模式所辟出的耕地已有近千顷之多,尽管都是薄耕粗种,但胜在面积广阔,预估今秋收成尚算可观。 这里又不得不说一下气候之与天下大势的关系,公元538年即就是西魏大统四年,沙苑之战后的第二年,东魏的河南地区发现了大象,因此东魏改元元象。 河南地区发现了大象,这意味着从东汉末年便进入的小冰河期正式结束,农业生产再次进入了高速发展的时期,也意味着农耕文明必将再次崛起。 气象环境的改变,让农耕文明获得更加稳定充足的补充,效率远远甩开了游牧民族。 西魏东魏虽然都是孕育自尔朱荣霸府的北镇军团,但他们也必须要不同程度的向掌握农耕技术的汉族让步,才能稳定其霸权,进而获得问鼎天下的资格。 自五胡乱华以来便一直失序的民族话语权,也在这后三国时代以不同的方式发生着转变,无论是怎样的英雄人物,凡所逆此潮流而动的,轻则功败垂成、重则身死族灭。 李泰虽然并不亲自的躬耕于野,但也能颇为具体的感受到气象转变给农业生产带来的变化。像是如今的洛水下游,今年岁时刚刚过半,各种丰收的迹象以及所带来的好处已经是显而易见。 洛水上的碓硙等水力设施,经过一番整顿之后大半归于李泰掌控,随着汛期到来,各种加工得利也伴随着河水而水涨船高。 他不怎么瞧得上眼的肥皂香精等日化饮食产业,今年的利润也是节节攀高,价格较之去年飞涨了一个等级。 对于普通的均田户而言,已经可以勉强混上温饱,而那些颇有资产的乡土豪强们,随着收入的增加,也开始变得乐于消费。谷贱工贵,已经将要成为一(本章未完!) 0213天时兴汉 个普遍的社会现象。 须知就在大统三年,关中还遭遇了特大的饥荒,以至于宇文泰不得不率部抢食恒农粮仓,从而引发了沙苑之战。而到了如今的大统十一年,粮食已经不再是困扰关中局势的首要问题。 按照这种情况发展,其实就算是没有大统九年邙山之战的大败亏输,宇文泰霸府也必须要重视乡资势力越来越壮大的关陇豪强们,进行有效的统合笼络。 李泰也算是搭上了时代的顺风车,才得以在陕北这个胡荒已久的地境中发展自己的势力。否则单单长达一年乃至数年之久收不抵用的投资期,就足以将他拖垮。> 所谓时来天地皆助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大概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天命所归,有时候玄虚浩渺的无从解释,但有时候也是显化具象的随处可见。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虽然眼下黑水防所垦荒面积尚且不足千顷,可李泰相信只要能够稳住今年秋冬不失,来年一定会呈现出指数性的爆发增长。 当此方那些残存的汉胡乡人们意识到他们已经可以安心的在此乡水土中生活耕织,而不必担心随时会遭到贼胡侵扰寇掠,他们一定会群起蜂拥的向此聚拢而来! 库利川的上游是一片修渠的工地,去年所俘获的数千稽胡壮卒于此劳作。北华州的是借使,至于夏州的俘虏,李泰则以今年帮助夏州输济十万石资粮,同宇文贵交换过来。 这些资粮是霸府拨给和夏州自筹,李泰只是负责转运入境。即便如此,负担也是极大。所以为了弥补三防城的兵力不足,李泰又向夏州借使两千人马于境镇守监督。 这两千人马并非宇文贵州府所统,而是李泰借李和家族的关系,自往夏州境内向诸豪酋借募而来。虽然是借使来的人马,李泰也好吃好喝的供养着,盼望着能够群众归心、收为自己的部属。c0 于此监工的李到也远出营门之外前来迎接,并向李泰汇报一下河渠修筑的进度:“洛东的池沼勾连,已经围括成五百余顷的大池堰,勾连洛水的河渠也已经勾连畅通,预计年尾便可通达库利川。届时河川畅通,浇灌得利者万顷有余!” 这工程进度可谓迅速,远远超过了断断续续修了一年的龙首渠。 李泰闻言后也颇欣喜,但又想起一节,继而问道:“修渠的役力损失多少?” “自年前至今,损伤已有三千余众,秋后必然损耗更巨,想要如期完工,则就仍需增补。” 听李到这么说,李泰也不由得一叹,河渠虽然修的挺快,但也是拿人命来换的。虽然这些贼性难驯的稽胡丁壮们死不足惜,但从动工到现在便死伤超过了三分之一,也是非常让人头疼。 略作沉吟后,李泰才又说道:“工程照常进行,若损员剧增,秋冬就不要再赶急用工,今岁或是无补,明年必定多役,可以不误春耕。” 此间虽然胡情猖獗,但也并不是捕杀不尽的杂草。去年到如今大规模的扫荡有点竭泽而渔,即便还有剩下的黑水胡部,也都远远遁走,不敢再入此间活动。 李泰之前所围捕的那不足三千人的黑水胡部,已经是这段时间以来最大的收获了。 不过那些遁走的胡部今年秋冬一定会再继续聚集来扰,毕竟眼下他们的活动空间已经被压缩至极,耕牧采猎的产出也将会非常有限,想要活命只能铤而走险。 只要挺过今冬这一波,此境黑水胡必将不成气候,存在多年的一支地域胡人势力,可能真要在李泰的压迫下绝了种。即便还有残留,也会向别处流窜谋生。 李泰对此自然谈不上有什么愧疚,你们但凡好人好样、知情识趣的举部来迎、奉我为主,我也不会把你们搞绝户。去年把我追的狗一样逃窜,搞成这副尴尬局面,真当老子没脾气? 此间未来将会开垦出的土地,李泰并不打算归入防城屯田的范围内,而是作为推(本章未完!) 0213天时兴汉 行开中法的一个基地。虽然这法规暂时还未实施,但并不妨碍李泰圈田囤地。 给宇文泰打工实在是不容易,去年年尾这个臭黑獭打发自己过来的时候只是支给了两防城所需的半数物资,剩下的说是年后徐给,但转过年来、他已经去信催讨了半年却全无下文,看来这笔物资他怕是等到北周灭亡也领不到了。 至于修筑河渠的花费,既不入霸府的度支事项,宇文泰也干脆提都不提。 李泰算是已经深谙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道理,索性也将这件事从奏告霸府的书文中抹去,你不提那就没有这件事!老子自己修渠自己耕种,不给老大添麻烦。 眼下事则在隐,等到开中式实施,直接名正言顺的占有,让垂涎盐利的诸境豪强们给自己做佃户,坐地抽佣,做陕北最大的土豪! 多日,李泰才返回洛川防,这里也是他承上启下、沟通地方的大本营。 0213天时兴汉 0214 拥兵近万 > 洛川地处北华州的敷城郡境中,距离李泰原本计划设置防城的凋阴还有将近两百里的路程,也是如今李泰洛川县子的爵位封邑所在。 不过李泰改将防城设置于此,倒跟封邑关系不大,主要还是地情有关。 东夏州的人事基础实在太薄弱,就连入境比李泰还早的当州刺史李穆,除了平日里敲打一下境内不恭的势力,基本上也是无所事事,否则也没有时间跟李泰一起出游打猎。 彼境能建造并维持一个黑水防城的发展,已经算是不错了。若再加设一座凋阴防,只会彼此拖累。而且霸府拨给的那一部分钱粮,也不足以维持两处齐头并进。 若干惠在镇北华州的时候,得益于印刷公文、使得此境籍户有增。如今在镇的刺史崔訦,也是关系瓷实的表亲,设防于此算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李泰如今官职仍是大行台从事中郎、都水使者、加衔大都督,督统三座防城,但却并没有州郡官职的加任,对于地方行政没有插手的权力。 反倒是地方上的刺史、郡守,往往加衔大都督、帅都督,军政统管。这就造成了权力上的重叠,算是西魏政权在霸府执政下所造成地方权力分配混乱。 这种混乱也算是霸府的有意为之,李泰是霸府属官、掌军于地方,对北华州、东夏州两地刺史有监视和制衡的职责,避免这些方伯独大于一处。 理论上的权力分配格局是这样,但在实际上人情大有可做通融之处。 起码李泰跟两地刺史配合默契、彼此不拖后腿,就比如东夏州的李穆,热心帮助李泰屯田库利川,并不是出于阿谀畏惧,而是为了增强州境内的造血能力,使其部曲可以早日的取食此方。 崔訦就更不用说了,入境之后对李泰各种举措都大开绿灯,甚至不惜略损州务的加以支持。刺史位在显要,凡所举措都备受关注。 但李泰这个霸府主官职权上却有很大的模湖地带,捞在自家手里的那才叫菜。 在不违触大原则的前提下,如果能将李泰扶助成为霸府新晋军头,乃至于一方势力的代表人物,甚至直接影响霸府的权力格局,得益远比身在刺史位上连年考优要大得多。 洛川防如今驻兵两千余,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崔訦入境后响应、精简压缩地方乡团武装规模所裁撤掉的乡兵,然后再由李泰招募回来,包括黑水防城一部分驻军,也是由此招募发派。然后便是毛世坚北地乡徒转迁此境,丁勇入伍合并而成。 如今李泰凡所领控的区域,黑水防城有兵一千五百名左右,夏州借使两千人马督工修渠,洛川防驻兵两千出头,下游的石堡防驻兵一千三百多人,再加上李泰直接率领的两千多名精锐骑兵,满打满算已经是近万人。 当然这些人马并不能简单粗暴的都归为李泰私人部曲,且不说借使的夏州两千人马,诸防城驻军也都有各自的乡曲归属。如果李泰不再督统这三座防城,这些人马也将不再归他统率。 李泰如果想继续扩充自己的私人力量,那就只能在其任职期间宣威示恩,从这些防城人马中逐步吸收优秀的军事人才,加入到自己的部曲中来。??? 他如果能够做到恩威隆厚、群众景从,与下属们之间建立起超越官职从属的深厚关系,那么是不是这些人的主官也就没有太大的区别。 毕竟宇文泰也是武川豪强们推举出来的首领,义之所趋、人心归附,朝廷也只能加以名爵认定。 抛开一些封疆大吏和职任显要的北镇大将,李泰如今职内所统的人马,在整个霸府军权体系中也算是名列前茅了。毕竟他所管控的是整个洛水流域,甚至通过修渠都快把手伸进黄河了。 其他能够一人节制这么多人马的,起码也得是开府级别、两魏历场大战一次不拉的档次,哪怕是宇文护那屠龙小分队都还不行。 李泰大统九年进入关中、十年入府进事,到如今的大统十一年,便已经能够拥握如此可观势力,不受北镇论资排辈的限制影响,最大的原因自然是跟老大宇文泰之间的有效互动。> 但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的进步压根也不是遵循传统霸府武将的进步路线,而是开辟出来洛水这个新的增量,与那些霸府老人之间并不构成权位和利益的冲突,自然也就避开了被这些人借资望打压。 队伍入城时,李泰亲手猎杀的那虎头、虎皮张覆于车驾上,随行部曲们也手摇着鼙鼓,乐此不疲一遍一遍的宣扬着主公的英勇事迹,防城内外出迎围观的群众们听得惊叹连连,纷纷向策马行在队伍中间的李泰投来钦佩仰慕的目光。 关西民风尚武、行伍之间则就倍甚,李泰也乐得群众传扬他的个人武力之威勐,甚至打算编上一个猎虎戏往各防城巡演,更作夸大渲染。争取日后入阵与人交战时,敌方听到他的威名便要吓得望风而逃。 回到防城之后,李泰稍作休息,旋即部曲来报那同行至此的刘长安请见,而且还不是自己一个人,其父兄也已经来到洛川防城等待召见。 听到这话后李泰顿时一乐,他对这凋阴刘氏是颇有拉拢之意,之前还跟那刘长安约定前往其部落访问一番,不想转头其父兄便主动来见。 应该是那刘长安同行一程,眼见自己势力不俗、且还有立足此乡长久经营的态势,故而使人快马传讯于其父兄,才让他们姿态放低。 李泰一边心中冷笑着,一边着员将人请入。按照他早前的德性,肯定是要先晾一晾对方,发泄一下久召不至的闷气,从气势上压倒对方。 不过他如今也觉得自己已经是个人物,哪能一直做小人得志的嘴脸,还是要表现一下宽宏大量、礼贤下士。谈得妥那自然好,谈不妥那就直接干,反正他这一辈子也不指望能使用上刘仁愿。 不多久,几人便被引入直堂,行走在最前方的是一个鹰钩鼻、眼神锐利,看起来年近六十的老者,后方两人一个是刘长安,另一个年龄较之稍大几分。三人站在一起,眉眼容貌颇有相似之处,一望可知乃是父子仨。 入堂之后,刘长安趋行两步先向李泰见礼,又侧立老者身旁介绍道:“卑职前将大都督有意走访乡里一事急告亲长,亲长皆论岂敢有劳大驾,应当先作趋拜。这便是家父与家兄……” 待刘长安介绍完毕,那两人才各自抱拳作礼,李泰也从席中站起身来,向那老者刘康点头笑语道:“乡贤耆老、地表名士,我闻名已久。之前便憾不能见,又从刘戍主口中得知乡老疾病催缠、也深为忧虑,今见病愈复壮,让人欣慰。” “乡野老叟、不堪夸誉,大都督垂礼牵挂,实在愧不敢当。” 那刘康先是垂首谦虚应声,然后小退一步,着其长子刘平奉上一方木盒,才又说道:“前闻去年作乱之贼首郝仁王竟匿于乡土,某等族属亦深感震惊、不敢怠慢,催令子弟搜索乡里,总算是将这匪徒擒杀,避免其祸我乡里,特将贼首奉上,以全大都督功绩!” 李泰打开那木盒,里面赫然摆放着那郝仁王的首级,虽然面孔上已经是全无血色,但这脸颊较之自己去年所见居然还丰满几分,可见过去几个月里,刘家也是好吃好喝的招待着。 他自然不会主动戳穿这一谎言,稍作验明之后便又笑语道:“时论皆以北州胡荒久矣、王道难行,但我却不以为然。诸如刘族长等嫉恶如仇,足见禀性纯正,深明大义且慕王化。我食禄于国、享恩厚重,纵然得此贼首亦所加甚微。乡士义举却不应隐没,具书奏达台府、表扬乡情义举也是职所分内。” 这父子三人听到李泰这么一说,神情俱是一缓。 那刘康更是颇有感触的抱拳沉声说道:“趋善避恶,人之本性。我族虽然不以功勋称达,但也常抱忠义之想。只因乡声粗鄙,不能诉于上听,以至于人不能知。幸在大都督雅量垂顾,若能循此表意于上,一定重谢报答!” 他们一族也曾入朝廷的羁縻体系并得授左官,几乎已经要完成从胡酋豪强到封疆大吏的转变,可在大统四年前后一系列的稽胡叛乱中,由于其族见恶于当时的统帅大将侯莫陈崇,以至于官爵遭夺,甚至险些成为西魏大军清剿的对象。 凋阴诸胡并不像黑水胡和北山胡那样桀骜好斗,而且这两部胡众背后还有着东朝扶植鼓噪的缘故,他们族居地处陕北内陆,如果有可能的话,还是更希望接受朝廷的羁縻笼络,彼此能够和平共处。 李泰的出现,他们最开始也不以为意,只道又是霸府临时派遣入境招抚羁縻的一个官员,可是渐渐的发现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其人势力快速壮大,且修渠屯田、崇佛收心,大有要在此地长久扎根、深入经营的架势。 经过一番权衡商讨之后,他们父子还是决定不能放弃这个机会,希望能够再次向西朝靠拢。然而他们却不知道,李泰是一个比侯莫陈崇更加贪得无厌且手段更多的对象。 0215 销金之窟 > 在洛川防城北面三十里外,是一片面积广阔的工地,工地用篱墙圈栏起来,里面堆放着大量的木方土石等建筑材料。 在这工地的正中央,一座地基高达丈余的宏伟殿堂已经雏形渐露,已经勉强可以瞧得出是一座佛堂大殿建筑。 当李泰将刘康父子引入工地观览的时候,这父子三人神情也变得有些激动,那刘康指着大殿的雏形发问道:“这里就是大都督所督造的师佛大寺?还未造成便已经如此宏大可观,真正落成之日想必更加华丽气派、冠绝北州啊!怪不得凡所入览的乡人全都盛赞大都督乃是弘法扬佛的表率,人间罕见的善人!” 李泰将这些夸奖照单全收,引着这父子三人一边在工地里游走,一边跟他们介绍着这座佛寺的布局规划。 此间用工者也有着不少的稽胡族类,见到李泰时都是一脸的毕恭毕敬、庄重作拜,神情中更是充满了仰慕。 刘氏父子还在工地上遇到了一些相识的胡酋,其中甚至不乏同他们族地比邻而居的同类胡酋。 这些胡酋们见到跟随在李泰身后的刘氏父子也都一脸欣喜,上前便笑语道:“刘万骑总算也得李大都督招揽,加入到弘法大计中来!贵部势力雄壮,积累丰厚,若得资助,大寺一定能够更快的落成!到时候不只是此辈荣耀一世,后人也一定会盛享佛佑!” 面对众豪酋的夸赞吹捧,刘氏父子也只是干笑以应,并没有即刻做出什么表态。 李泰见他们对此事的态度仍持有保留和迟疑的态度,倒也并不心急。这种事情,若是不信也就罢了,可一旦入门就无从把持,会让人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现今佛寺还未落成,但诸佛礼也已经在持运。此间三帐,一是供佛,二是讲经,三是弘法。” 李泰先将父子三人引入当中一间大帐,帐内香烟弥漫,迎面所见是大大小小、各种材质的佛像,井然有序、层列分明的供奉在土台上。 “师佛乃是北州大德法师,除了佛法教化的慈悲佛缘之外,更有一份族类相亲的血缘。其诸部族裔,无论贤愚贫富,此生都必须供养一尊师佛法相,才可谓之无漏圆满,历劫而不伤,轮回享福报!” 李泰如今俨然已经化身成为刘师佛宗教形象推广大使,行入帐幕后便一脸庄重的介绍供养一尊师佛法相的重要性。 此间这帐幕中,最下一层堆放的是陶制佛像,面目模湖、造型粗劣,甚至都没有着色,瞧着倒像是灰扑扑的硬土块。 但就算是这样的劣等佛像,也需要信徒捐输一头羊才能摆列进来,再向上加以着色的陶像则需要两头羊。??? 除了造型更加清晰突出,按照清者为上、浊者为下的标准,自然是越上层所享受到的香火更清高,相应的供奉主也能得享更多福报。 下层的那些陶土像都是稽胡信徒个人入此捐输供奉,再往上层便出现了铜锡佛像,便不是普通人能够使钱就可供奉的了。 因为铜锡往上的佛像不唯是捐输得福,更标志着是为佛寺的修建做出了切切实实的贡献,他们的名字都要铭刻在佛像底座,同师佛法相一起享受香火功德的供奉。 要作贡献也很简单,使人使物即可。比如说这座佛寺占地如此广阔,当然需要向州郡官府赎买才能圈地为寺。 李泰以个人名义向州府担保,承担了二十万匹绢的出资,如今俨然成为这座佛寺最大的供奉主。所以他所供奉的佛像就不摆在土台上,而是独享一座神龛,专门做佛室供养,每天还有高僧为之诵经护持开光。 境域周边的诸胡酋首们募资十数万匹绢有余,才最终向州郡换来了这块土地,得以修建佛寺。 所以这些稽胡酋首们也都各自享有一尊功德像,虽然达不到李泰那种独置一龛的待遇,可等到佛堂大殿落成之后,也都会被供入上格。 除了虚无(本章未完!) 0215销金之窟 缥缈的功德福报,这些功德像的供奉主们还享有一项实际的特权,那就是可以获得寺庙管理权的机会。寺庙中各种等级的主事僧长,只会从这些供奉家之中挑选。 负责跟刘氏父子讲解这些供奉规矩的,是寺庙如今的主持弘义法师。 这个所谓的法师,其实就是李泰在北地弘法寺中俘获并收为家奴的一个老和尚,李泰见其道貌岸然、形象上佳且能言善辩,故而特意为之请封一个大德高僧的法师称号,用以主持寺庙的修建和日常事务。 但事实上这位看起来超凡脱俗的法师却是俗根深重,两子一女并诸妻妾都被收养在李泰的商原庄中。 刘氏父子对此听得很是认真,对主持弘义法师也加倍恭敬起来。倒不是因为不知这老僧的真面目,或者笃信佛法,而是听出了此中深意。> 李泰修建的这座刘师佛寺,往小了说是聚众敛财,往大了说那就是要在这些稽胡族众当中营造起一个新的秩序! 他们刘氏虽然也是凋阴境中一大豪强部族,但无论势力还是威望都远远不及背后有着西魏朝廷和行台霸府做靠山的李泰,即便有这样的意图计划,也完全操作不起来。 更重要的是,如果李泰继续将地境胡势加以整合,那么他们恃以为傲的地表乡资势力也将优势渐无。 等到李泰真要对他们下手,别的不说,单单刚才那些对他们笑脸相迎的同乡胡酋们怕是第一个就要做带路党,带兵攻进他们的领地坞壁! 李泰见他们父子三人各自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且不断的进行眼神交流,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又将他们引入左侧一帐。 这座大帐中有几位高僧轮番登台讲经,下方也围聚了一些信徒虔诚听讲。 刘师佛虽然出身北州,但真正的传法地区却是在陇右,其所秉持的佛法义理也在陇右广为流传。 李泰要把这佛寺经营起来,当然要做全套、提供全方位的服务,因此特别委托独孤信在陇右寻找几位这一法传的几位高僧,入境来宣讲刘师佛的经义主张。 但事实证明,他这一安排只是多余。大多稽胡群众们只管信奉,却不听经义,高僧们纵然在这里磨牙出血,听经者仍然寥寥无几。 反倒是右边的弘法帐里,常常人满为患,动辄聚众数千。 因为这里主要是展示的惊变绘本和戏剧故事,诸如刘师佛降妖除魔、占卜古今等各种神怪故事,特别当上演妖怪幻化成美貌妇人、意图引诱高僧堕入邪道的戏码时,那就里三层外三层围堵的密不透风。 可见从古到今,打怪升级、开车漂移才是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信息传播方式。 当见到那些姿容妖冶的妇人施展各种引诱手段,自己便也忍不住的代入其中,燥热难安,师佛却能坐怀不乱、定性如山,自然领会到高僧的佛法精妙、不是俗人。至于那些听得让人昏昏欲睡的佛经义理,算个屁! 李泰对此倒也没有什么歧视性,只要能够扩大佛寺的影响力,收聚到更多人力物资,自然是大家想看什么就给他们看什么。真要一个个白首穷经、深究义理,昏昏沉沉的干活都没劲,这韭菜都蔫吧了! 刘氏父子也是来到这里,才知道那个刘师佛度化李大都督的传说来自哪里,那些经变绘本中多有此类的剧情出现,绘本中的人物眉眼图像依稀类似这位李大都督,出场方式不尽相同,但最后无一例外都是光明伟岸的形象。 “大都督如此弘扬佛法、崇奉师佛,我等族类信众却置身事外、坐望其成,实在是惭愧不安。有心捐身其中、共成此事,恳请大都督接纳!” 再将这佛寺游览一番后,刘氏父子便不再犹豫迟疑,而是一脸诚挚的表态道。 眼见这买卖已经获得众多稽胡同类的追捧、气候渐成,自然越早加入便享利越大。 李泰闻言后便笑语(本章未完!) 0215销金之窟 说道:“我也只是在职事之内稍给便利扶持,真正经营此事的还是群众推举的主持高僧弘义法师。刘族长有这样的崇佛善心自然是好,诸事自同弘义法师洽谈,我是不便置喙的。” 他如今的身份地位,自然不好再亲自下场跟人讨价还价,便索给下属代劳。 交待完这些后,他便自返防城,由弘义和尚负责招呼这父子三人。 等到晚上,弘义和尚便入城来见、禀告交涉的结果:“主公,这位刘渠帅居然也想换取一个独设一龛的待遇,我自作主张,告知他们若得如此,须得在寺庙修建期间供奉五十万匹绢价的资货才可。” 李泰自知弘法寺和尚一个个都是心狠手黑的货色,否则不至于积储那么庞大数量的寺产,听这老僧狮子大开口后也不感到意外,只是笑问道:“他们答应了?” “观其神态还是有些勉强,所以我打算近日再举行几场,有了群众鼓动,让他们入门应该不难。” 弘义和尚连忙又躬身说道。 0215销金之窟 0216 华州喜帖 > 李泰心里是暗自觉得这个价格有点夸张,虽然说凋阴胡算是稽胡族群中的异类,各自积储颇丰,凋阴刘氏作为其境最大势力、想必财力更加雄厚,但要让他们掏出五十万匹绢的资货,应该也有点困难。 像是之前那十几个胡酋供奉主,因为地皮杀有点狠,最近都有点犯憷、用工太极,以至于工期颇受拖。不初期投入已经这么大,他们也不舍得半而废,各自财力告后便开始积拉拢其他合人进来。 不过专业的事就交给专业人来做,既然弘义和尚都这么信心满满,李泰便点头笑道:“那就依你所计,这件事做成后,一定给你酬赏!” “老僧方外之士,人间物料不需用。前者执迷邪道,幸在主公恩佑才免于历劫,更举老僧执掌大寺。于身已经更无所求,唯一点俗扰怀,恳请主公能够恩给。” 这老和尚近来装上瘾了,说话套路俨然副已经看破红尘、无欲无求的样子,但提出的奖赏请求又让李有点哭笑不得:“门中几息俱沙门秽物,恐不容于俗尘方外。恳请主公纳户内,为奴婢使。心中唯此缺漏,主若施恩补全,则俗愿尽了,余为主公宣法喉舌!” 这话说的,关起门来爽的时候挺快乐,提上裤子搞出人命却成了沙门秽物。但也不不说,这弘义和尚提出的请求也让之后的相处能变得更融洽。 眼下寺庙还未修成,钱货动项已经非常巨大,日后规模只会更大。若非心腹肱,李泰也不放心长久的使用,彼此有了这一份情义羁绊,那就不是问题。 李泰点头笑语道:“法师放心吧,得闲后我便将你子息收作门生,共我一族,来年进事婚配,俱为门中家事,让你不必再受俗情扰!” 弘义和尚闻言后自是喜出望外,连连叩首表达自己的忠心与谢意。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李泰也不再过问此事,只是埋头处理防城积攒的军政杂事。 等到弘义和尚再次到来时,便带来一个喜讯,刘氏父子在参观诸场佛礼后,终于决定答应下来这一价,并且表示月内便会将先期十万匹帛的资货送入寺中,以快寺修建的工期。 李泰闻言后是大喜,也暗自检讨自己是没见过世面、勉强只能吃上四个菜档次,土豪都送上门来任由自己放血,他居还担心下刀太狠。 也是他骨子里就不是这个世界的思维模式,小觑了宗教对人心的诱惑与号召。 刘氏父子身为夹中生存的稽胡酋首,能够拢这么丰厚家业,显然也不是人傻钱多,既然肯这样痛掷血本,必然也是觉得当中蕴藏着巨大的价值与机会。 本着痛思痛、有过则改的原则,李泰在检讨一番后,转又提出了另一个求:“告诉他们,如此笔物料核计繁杂,稍有疏忽便盈缺极大。多则给佛增加婪恶名,少供损此礼佛诚心。所以捐只纳谷帛,彼此最公道。” 凋阴胡半耕半牧,即便是有些耕织业,规模也远不及关中豪强们的大庄园产出那么大,如此巨额的谷帛显然是拿不出来的。那要怎么办然是买卖交换了! 如今整个关中,资巨亿者也有,但家室豪富同时又掌与北州稽胡进行宗交易的渠道与能力者,有李泰和他背后的渠盟。 凡所买卖,必有盈亏折,么大宗的物料交易,李泰哪怕节制再节制,赚个两成不算多,毕竟从关中输送帛至此本身就是一笔不小的运输开支。 今年关中又是大之年,谷贱的趋势已经昭然可见。大纺车所带来的效率提升与规模化的织,也让渠盟乡户拥有了众多的布。 因此将这些粮帛环置成更有价值的商品,也是李泰这个渠盟领头人的责任)如果凋阴刘氏按照此乡时价提供价值五十万匹绢牧区物料,等到返销关,利润将更加(本章未完!) 0216华州喜帖 温馨提示:为防止内容获取不全和文字乱序,请勿使用浏览器(app)阅读模式。 惊人! 这对凋阴刘氏而言,也不算增负担,毕竟他们本来就已经打算捐输折价五万匹绢的物料,要凭着雄厚的财力后居上、获得一定的佛寺主导权,只不过是增加了一些货类交换的人事成本,但跟那海量的投资相比,这点成本增加也是微不可计。 果然,当弘义和尚将泰的意思向留守此间负责接洽的刘长安传达时,其人倒也没有加以对,只是表示如此大笔的换购未必能够在短时间内完成。 李泰这么善解人意,当然不会令其为难,即刻传信留守白水庄的刘共北行,代表渠盟与刘长安洽业务。 在双方都是诚意满满、各取所需的前提下,一笔交易很快就达成下来。 渠盟负责提供万匹帛与等价的粮物,凋阴刘氏则提供价的牧区物产,约定月底之前完成这笔易,检验结果成效如何,再进行一笔资货交易的商讨。> 这一批粮帛,甚至都不需要另作筹措,因为本来就是要在秋前运赴北州,以供防城人马耗用。现注入洛川大寺,也泰的掌握之中,不误调用。 眼见交易的意向达成的这么顺利,李泰是怀大悦、投桃报李,于自己职权之内将刘长安加职防城统军,着其率领一部乡兵守洛川大寺近,以宵小贼徒窥望劫掠。 刘长安得此任命后,也是喜出望外,大觉得李大都督真做事公道、处断分明,刚刚做出了贡献,即便能出回报。当得知防城人马不足驭使的时候,更是拍着胸口表示可引五百部族丁勇为用。 泰当然就更高兴了,巨货是你们捐输的,然后你们还得负替我看守,末了还要我感恩戴德。 须知这五十万匹绢的资货是大统九年邙山战结束不久、霸府颁行输赏格的时候,若能输济霸府的话,当时穷困交迫的宇文泰可能连一个仪同、大都督都舍得颁给,甚至一个刺史左官都尝不可啊! 可这机会只要错过,再想追回就难了,宇文泰今年眼皮也变得高。 除了两座防城的物料给,李泰在三防城区域内养兵近万,没有给霸府加丝毫负担,若是在去年没发那笔横财的话,宇文泰还不得把他这个小宝贝夸上天。 可是今连一个嘉奖书都没,虽然也有做贼心虚、担心李泰顺势要账的缘故,但起码也说明宇文泰今年真的是飘。 有了凋阴刘氏加入和巨款捐输,修建起洛川大寺的物料可谓绰有余,甚至李泰两座防城的建设都可大受带挈、大大缩短投资见效的周期。 至于说寺庙修成的权分配,李泰也有个底线,那就是绝不能让稽完全掌握。 首先是得继续军,让表哥崔訦于境裁汰掉一批乡团武装,继续扩增洛川防城的守卫力量,起码得达到五千人马,可以确洛川大寺始终于防城的兵锋震慑之下。 至于寺庙之内的佛事管理和信仰地位,阴刘氏虽独享一龛,李泰也会给予他们相应的话权回报,给个副住持亏。 谁也没说务就决于二三人之间,特别是各种管事僧长的挑选,是不是得委任一个长老团共同推举?让大家都能为寺庙的发展提出自己的看、贡献自己的力量,用贤黜庸。 这个长老团的资格那就得另卖一份钱,李大都督做事讲究公平公正、但是不公开。新笔趣阁 他已经着令白水庄工匠们用诸铜锡物料,造一座更大的刘师佛大像,等到佛堂大殿落成以后摆在殿中,两侧的龛位也可以继卖) 这尊大像却要诸部筹钱奉请过来,初步预定十家占据长老之位,洛川防占一席、敷城郡占一席、李泰自己也占一席,给凋阴刘氏给一席,剩下的则由诸胡部竞价标得,管事僧需由长老提名,群众评选,票不过半、主持决定。 这一套规则当然还很粗疏,需待执行之后再做(本章未完!) 0216华州喜帖 温馨提示:为防止内容获取不全和文字乱序,请勿使用浏览器(app)阅读模式。 完善,那就是后话了。 庙的建筑资金突然变得异常充足,李泰也觉得自己得做更大的贡献。 于是他又传信商原乡里,着令自家的建筑队北上指点这些稽胡群众该要怎么建房子,商原庄营建频频,当然也是培养出了一经验丰富的木老哥,来这里赚点闲钱顾问费贴补家用。 有的人真是不经念叨,李泰还在这里腹诽宇文泰今年有点冷漠,连一封表扬信都舍不得发,不想转天便有大行台的书信发入防城中) 这封书信却不是什么表扬信,也无涉公务,而是一份着回华州喝喜酒的请帖! 宇文泰闺女跟于谨的儿子要在本月结婚了,大行知他在北州任事辛苦,如果想家的话可以回去走趟,顺便喝顿喜酒。 李泰看完后却有点想骂娘,你不给我口软饭没什么、老子自力更生,把我打发北州喝西北风也没什么、我度量大,可嫁闺随份子的时候咋想起我了! 0216华州喜帖 0217 重返华州 > 无论如何,在离开华州半年多后,总算是又被想起来,撤销了禁足令,这也是一件挺高兴的事。 虽然说就算宇文泰不下令禁足,李泰这半年多忙得昏天黑地,也没时间转去别处浪荡。但人就这么奇怪,能不能浪出地球是我的事,可你要命令禁止离开,那就是强权、是枷锁,让我感觉不到丝毫自由! 尽管心里还有点不爽,但李泰在看完信后,便着员打点一下行装,并将北州收聚、准备近日押运南去的牛马物料之类一并整合起来,顺道押送回去。 南行第一站便是澄城防,与北面两座防城兼领诸事不同,澄城防的事务最是简约。防城由澄城郡负责建造,还没有完工交付的时候,商原乡里千余名乡豪部曲便已经招聚完毕,此间防主李雁头直接率兵提刀入驻。 澄城郡归属华州,去年李泰一通剿匪下来,境内匪踪不说完全的销声匿迹,但也大为收敛。李雁头率兵驻守于此,每天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操练人马。 因此澄城防兵较之其他两防气象更显出众,抛开单兵武力且不说,行令禁止、列阵不乱、进退有序的基本军事素质算是已经完全具备了。 而且澄城防兵多是商原子弟,凭李泰在商原的乡势与威望,就算哪天离职,其他诸方人马未必会继续追随,但这些商原兵是一定会随他转迁的。 李泰也不着急赶路,索性在澄城停留两天,将人马拉出防城,着所部五百精骑与防城人马互攻演练一番,虽然演武多有留力,但对峙的两方人马也能有来有往的拉锯一番,可见已是不俗。 于是李泰便决定下半年进行一次调防,将三防人马调配一番,有张有弛的备战集训。 演练结束后,他又就近渡河来到白水境内。 如今的白水庄,是李泰的军工大本营,前后收拢网罗的冶铸锻造工匠都聚集于此,从洛水到白水,几区碓硙昼夜开工,沿河设置的冶炉烟气冲天,为关西的环境污染与小冰河期的加快结束贡献出自己一份实实在在的力量。 工坊占地面积十几顷,工匠并诸家卷们将近五千人,真正做工的匠人也达到了将近两千人。除了李泰自己各种手段招取来的之外,柳敏在返乡之后也赠送了一百名冶匠锻工。 工坊建立起来之后,锋失之类的基本消耗品已经基本可以做到自给自足,弓刀枪甲等产量也在稳步提升。 仅仅过去这半年多的时间里,工坊便打制出了刀具五千余柄、长枪短矛六千余、弓则三千多张、制式的两当铠也有七百余领,长柄斩马刀将近三百。 数量虽然不低,但成品率却有点堪忧,成品率不足七成、物料折损率高,一些锻造难度更高的军械诸如斩马刀,李泰配给部曲百柄,两个月使用下来报废近半,而且还是在行猎、训练这种非高强度作战的过程中,可见仍是华而不实,实战性堪忧。 李泰对此也有点无奈,他前世只是一个普史up,也不是八级锻工,知道一点人事典故与历史脉络,可要说重工业一门摸清,那也是为难了他。 关西适乱多年,如今的工艺水平较之河北低了一个档次只怕还不止,就连独孤信再想搞一柄宿铁宝刀也不容易。 即便侥幸寻觅到一两个工艺精熟的巧匠,一套冶炼锻造程序搞下来,再加以制式化的推广、普遍装备,也远非短年之功。 更不要说李泰这些工匠们主要都是从冶铸佛像中途转行的寺庙工奴,虽然都是玩金属的,但铸锻的流程与用途都大不相同,工艺进步也需要一个过程与时间。 眼下养兵与工坊的消耗,已经成了李泰开支的大头。 前者还有别计可想、各种手段补充,但后者简直就是一个销金窟,李泰去年剿匪和打劫佛寺所获得的铁料早已经被消耗一空,如今所使用的都是新近冶炼的物料。 他去年私藏的弘法寺赃物还有一大半没有消化变现,若非柳敏这个及时雨家财相托,怕将要维持不下去。 自己培养工匠的成本实在太高,李泰近来也在思考哪里能够获得大批手艺纯熟的锻造工匠,要么是对岸他老大哥贺六浑的晋阳霸府附近,要么是已经崛起于漠北金山的突厥部落。 目标虽然挺明确,但这俩他却哪个都惹不起。所以眼下这高投入低回报的工坊还是得继续维持下去,哪怕军械自造成本比对外采购还要更高,但为了避免被人掐脖子,还是不能半途而废。 钱是王八蛋,花完咱再贪!这不凋阴老铁又给刷了一个五十万匹绢的大火箭,等到明年开中法正式推行起来,那又是一个个的窜天猴! 这么一想,李泰便又充满了干劲,并打定主意给那两家随礼再扣下一半来,真要出手太阔气,说不定他们还会觉得自己挺有钱。就宇文泰那德性,随礼再多也未必能见到回头钱,关键他子女还挺多。> 七月中旬,李泰总算回到了武乡郡境内,想到于谨家庄园还在自家商原庄北面,便打算过河绕道、回家换身打补丁的衣服再去拜访。 毕竟他这一行数百员众、人马精壮,还押运着几百车的物资与成群牛马,实在太扎眼。 可当他刚刚来到渡口,东面便有二十余骑策马迎来,为首一个锦袍少年远远便对李泰拱手笑语道:“奉伯父名,在此迎接李大都督归府还乡,大都督别来无恙啊?” 李泰去年去于谨家拜访时,见过这个少年,名字叫做于宽,是于谨的从子,年纪只比自己小了一岁。 眼见躲避不过,他便也只能缓行入前,颔首笑应道:“故途行惯,何劳迎引。大将军实在太多礼,竟使惠安来迎,盛情难当啊!只是我周身风沙、恐污厅堂,能否归后沐浴、再入拜访?” 于宽却翻身下马,入前直引辔绳,才又转头笑语道:“大都督风采卓然,凡所行立之处,蓬户亦增光辉,我正是循此光彩迎来,区区风沙,岂足遮扰。伯父可是庄重嘱我,一定要在大都督入府之前阻下,要为我家之后的喜事增光人面。” 李泰听到这话后也是无奈,只能翻身下马,就途吩咐属员们将诸物料资货引回庄里,自己则带几十随从跟于宽一起并往于谨家庄园行去。 “大都督入事未足常年,但已经是事业称壮,实在是羞煞同侪啊!” 于宽看到李泰这大队的随从车驾,顿时一脸羡慕的感慨说道。 他父亲于虎未曾入事便壮夭,一直跟随伯父于谨生活,到现在仍是白身未仕,见到只比他大了一岁的李泰已经成为拥握近万人马的三防城大都督,自是羞惭又羡慕。 “唉,我也只是光鲜于外、且沽时誉,内中辛苦吞声自咽啊!” 李泰闻言后便叹息一声,又对于宽说道:“惠安你秀才内蕴、修养从容,待到入事之年,内壮外济,蹈跃内外也只在须臾!” 他这么说也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是真的挺羡慕这些二代们。 于谨在职大将军,去年又加任尚书左仆射,并兼领大丞相府长史,除了那些虚位供养的元魏宗亲们,俨然已是朝廷、霸府军政两界仅次于大行台宇文泰的人。 有这样的亲长提携,这于宽眼下即便只是白身,但其仕途必然也是畅通无阻、扶摇直上。自己跟这些真正的权势二代们相比,也只是占了一个笨鸟先飞、不错过任何一个机会的便宜。 于宽将李泰强请进自家庄园里,但于谨却不在庄中,而是在华州城内邸中亲自筹办这一桩意义非凡的婚礼。 李泰于此庄中稍作沐浴进食,然后便又与于宽同往华州城去。 行至城外后,他便发现华州城的格局较之去年自己离开时已经大不相同。城池周边建造起了数座小城,这应该都是用来驻扎霸府所扩充的直属军队,并让华州城周边防御更加牢靠。 城池本身也向外延阔了一部分,所扩建的主要是霸府行台,沿着城墙向外增扩了一整座兵城,前后规模叠加起来,已经大大超过了长安城的皇城,渐有了后来的同州宫气象。 李泰看到这里又不免酸熘熘,感情给我建防城的钱都被你扣下来给自家盖房子了!这么算起来,霸府也得有我一半啊,等宇文泰不住了,说啥也得进去住几年! 一行人自城西入城,当行过城门时,守城将领顿时一脸欣喜的迎上来,远远便叉手道:“阿郎几时归来的?” 李泰抬眼一瞧也是一乐,这守将赫然是李去疾。他是知道周长明所率的武乡郡兵入补霸府六军,却没想到已经被安排参戍城防了。 “月初演武得优,仆得补城门督,方作履新轮值,已经告于渚生叔,只是还没来得及远告阿郎。” 李去疾不无自豪的仰脸说道,李泰却板起脸来沉声道:“城防宿卫最是职重,心内警钟长鸣,杂情归家再叙,不可在直离位!” 李去疾闻言后忙不迭收敛笑容,再对李泰垂首一拜,然后才又快步返回了自己的岗位。 李泰虽然板着脸,心里却乐开了花,妈的老子也算城防有人,谁他妈再跟我瞎瞪眼,出入华州的时候小心些,就看老子弄不弄你吧! 0218 神清势壮 > 虽然还没到婚礼正日,但于谨家门前已经是宾客满门,前来道贺的时流随从车马甚至将大街都拥堵的水泄不通,也足见如今的于谨真是当红,无论在霸府还是在朝廷都能混得开。 李泰在于宽的带领下,从于家供家人出入的侧门走进宅中,入宅便是内院。 他这里还没来得及张目四望,内宅一座廊厅里便传来莺莺燕燕笑语声。 步帐围屏里有婢女听到外间传来行步声,便探头向外望来,旋即又快速的抽身回去,廊厅里嬉笑声顿时收敛许多。 但很快,有一盛妆华服的妇人从布幔后行出,指着于宽皱眉说道:“二郎,你不加通告,怎好将外人生客引入内宅!” 于宽先对李泰歉然一笑,然后转身趋行过去,垂首恭声道:“禀伯母,奉伯父命引陇西李郎李大都督入邸相见,前门人事繁杂,便从侧门行入。” 妇人闻言后稍作错愕,旋即才神情一缓,远远瞧了李泰两眼,才又示意于宽更近几步来,小声问道:“这李大都督,就是主公常常在堂提及的那位陇西宣景公的嫡孙李伯山?瞧着岁龄不大,势位却已经这样隆重……” 于宽闻言后便点点头,旋即妇人便又若有所思道:“你们户外的人事交际,我是不敢过问。但旧识人家的子弟,既已亲近到可在内庭行走,若不见上一面,恐非待客之道。这样罢,你将人引入过来。” “这、这,伯父已在中堂等候……” 于宽听到这话,神情便有些为难,但见妇人眉头一皱,便也只能欠身应是。 李泰站在不远处的墙下,自是非礼勿视的低着头,不敢四处打量,待到于宽归来再告,倒也没有多想,稍振衣袍,便跟在于宽的身后往廊厅处行去。 待到步入廊厅,却见里面或坐或立、大大小小足有二三十名妇人全都向他望来,李泰顿感有些后悔,倒不至于局促到冷汗直流,但被人这样围观打量总不是一种让人愉快的经历。 顺着于宽的导引,他缓步入前向于谨的夫人略作见礼,这位于氏主母倒也没有留他常作叙话,微笑着寒暄几句便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 待到两人离开,那于夫人才转头对在席女宾们笑语道:“终究不是寻常门户教养出来的子弟,清光耀人呢,瞧着很是洗目。更难得不是仰仗户里余荫过活的俗气少年,神清势壮,一时间竟想不出关西还有别家儿郎可以比较! 这郎君职任显要,寻常可不会有太多闲时游走诸家庭户,恰巧今日入户做客,便向诸位夫人引见,各家若有在闺待聘的女郎,眼见这等良人,大不必羞于图谋!” 能入于谨家内邸厅堂的女宾们,自然也都是两城勋贵人家的主妇,听到于氏夫人这么说,各自神情也都流露意动,只有一位夫人叹息道:“家世好,人才更佳,只听说入朝来只是孤身一个,独丁怕是不能旺家啊……” 这夫人话音刚落,别人还未及发声反驳,她自家在席侧坐的女郎便先不满了:“阿母这么说太刁钻,但得如意郎,眼里心里都是他,哪顾得户里别人是多是少! 我自家又不是没有父母兄弟可以借力依仗,还少了敬奉翁姑的烦恼,转年添丁抱喜,就是一户美满旺气的人家!这样的家世人物还要挑剔,阿母是多厌弃女子,定要发配镇兵家……” 那夫人闻言后自是羞恼,也是非常的彪悍泼辣,先向于氏夫人告罪一声,便就拖着自家女子大步行出了廊厅,立在角落便噼头盖脸一顿训斥:“你这小女子真是蠢得很,知不知真做挑剔才是买货人! 那于家主母真是好心为诸人家引见良配?在席谁家瞧不出这郎君风采惹人、势力出众?她这是鼓噪那些不自量力的下户去叩人家门防底细呢,我这里挑错拿话架她,你这蠢女子怎么就见人生痴、大说狂话……” 那女郎自无这些成熟妇人心机,听到母亲这般训斥,眼皮一眨便垂泪下来:“我、我哪知、知这些计量……那又该怎么办?话都说了……总不能、总不能这件事就因此落空罢?” “本就不曾望实,说什么落空!但凭这样的人物,也值得舍去矜持访问试探,成则门楣增光,不成也……” 那夫人说到这里,便见其他几户女宾各自行出廊厅便传唤家奴离开,当即便指着自家女子说道:“擦掉这一脸涕泪,咱们入厅告辞。势不比人强,争早不争晚!” 女郎闻言后便破涕为笑,抹去泪花,再望向之前还相坐嬉笑言欢、如今却随各自亲长匆匆离开的各家娘子们时,眸子里已经闪烁起几分火气。 于宽将李泰引入中堂,自己先入内禀告,并将刚才事略述一番,于谨听完后略做沉默,片刻后则低斥一声:“胡闹!此子多谋善事,好动不安,相善或可得助,相亲恐是负累……”> 说话间,他抬手吩咐于宽将李泰引入,自己也从席中站起身来作迎接态,见李泰走入堂中来,便指着他颇为热情的笑语道:“多时不见,伯山你神采更锐啊!我遣户中子弟长迎,不可谓失礼,有事要付于你,你可不准推辞!” “能供大将军驱使效劳,是伯山荣幸,岂敢有辞!” 李泰先向于谨长作一揖,才又笑语说道,转又换上一副愁容道:“但使员归府、未入遭截,尚未趋拜主上,先入权门讨还,恐有失节之咎,来日遭责,大将军可不能置我不顾啊!” “得你此言,我愿已了,来日请你担当儿郎迎亲傧相。” 于谨走下堂来,拍拍李泰肩膀笑语说道,转又向堂外一指:“我自己还深求节义圆满,岂会由你少流轻损,咱们同去拜见主上!” 说话间,他便拉着李泰走出了中堂,感情提前将他拦截下来,真的只是为了这样一桩小事。 李泰对此也未多想,可能这时代就有这样的习俗,结婚的时候必须要挑大帅哥当伴郎。于谨这么有眼光,李泰还真的不能昧着良心跟他抬杠,只是不知道结婚的时候能不能闹伴娘? 于谨家宅距离台府不远,转过半条街就到。 几里路程,往常安步当车也就小半刻钟的路程,可于谨家门前已经被访客车马围堵的水泄不通,摆开仪仗清街半晌,两人才乘车来到台府门前。 说是同行,可于谨进了台府后,便直被引入兵城夹道、沿着近道便进去了。李泰却没有这样的待遇,只能在台府谒者的导引下,行经诸曹衙署往台府直堂而去。 尽管离开才只半年多的时间,霸府中却又增添了许多的新面孔,可见过去这段时间里,台府人事变化也是极大。 这些新面孔也沿袭了台府旧日的行事风格,一个个走起路来脚下生风,偶或打量李泰两眼,但彼此也不熟悉,便又匆匆走开,少有入前寒暄者。 李泰就在台府虽然旷工成瘾,但也自诩是台府老人,瞧着这些新面孔对他挺生疏冷漠,就想问问他们今天打卡没有?c0 一直走到台府直堂通廊待召之处,李泰才总算见到一个熟人,但也是一个不怎么想见到的人。 刚刚从直堂奏事走出的长孙绍远见到李泰后也是愣了一愣,神情僵硬了片刻才又收回视线只作不见,但在走出一段距离后却又停下来,转过头来挤出一个有点生硬的笑容,但李泰却连搭理都没搭理他,径直跟随谒者走向直堂。 虽然只是片刻间的神情转换,但长孙绍远心里却是情绪翻转剧烈,不知经过了怎样的天人交战才暗然决定向现实稍作低头,却没想到还是被晾在一边。 他又在原地默立片刻,脸上稍显僵硬的笑容先是有些尴尬,但很快又转为苦涩。 虽然仅仅只是时隔半年,但彼此间情势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由在朝中书令委身霸府担任属官,虽然也是右丞高位,但也只是一个上传下达的传声筒而已,台府凡涉机要都被排斥在外,具位之员、名不副实。 可李泰诸亲属们却身在内外剧要,就连他自己也已经拥兵数千、坐镇三防。去年用上的、没用上的那些打击手段,已经再难伤其分毫,甚至可能还要担心对方会否打击报复。 李泰自没闲情理会长孙绍远感触如何,一边在心里盘算着稍后找找台府里还有没有熟人、找机会给长孙绍远来上一闷棍,一边低头趋行走入直堂中。 他这里刚刚走进直堂还没来得及作拜,堂上宇文泰已经拍桉怒声道:“几月不见,小子胆气愈壮,究竟因何处觉得我待你不厚?” 李泰闻言后自是一凛,旋即便有些无奈的暗叹一声,这一惊一乍的打招呼方式就是毛病,若不习惯的话说不定哪天真让他诈出来点真料。 果然还没等到他开口答话,宇文泰便又笑了起来:“于氏亲翁在你处情面不浅啊,你不归府请问府中可有事付你,便先应下他家傧相之劳!” 我来问你,你让我替于老二做新郎啊? 李泰一边腹诽着,一边入前作拜道:“大将军言而无信,前说为臣遮掩主上责问声言,臣才窃喜应声。不意见责难免,臣也想自食前言,又恐见厌两处,礼成之日必盛情款待新妇亲宾、饮食厚奉,绝不为主家惜物!” 0219 时来缘至 > 宇文泰听到这话,神情更显欢乐,指着坐在下席的于谨便大笑道:“大将军自以为得计,邀得良助,却没想到是招惹了一个麻烦吧?这小子巧营善作,可不要把他这话当作戏言,酒食之料若不盛给,我家送亲的宾客可不会轻易离开!” 于谨闻言后便也捻须笑语道:“正因知道伯山奇趣脱俗,所以才邀来助事。人间物事,唯情是贵,拙息庸才承幸、人妒难免,正该盛情遮丑、以洽众情,岂敢惜物啊!” 一对亲翁在堂上彼此恭维寒暄,李泰这个局外人便显得有点尴尬。 又过一会儿,宇文泰才示意他站起身来,上下打量一番,一边示意他入席去坐,一边又微笑道:“几月不见,英气更新,荣华少年,无畏岁时的流转,真是让人羡慕。” 于谨坐在一旁,瞧见大行台对李泰不加掩饰的欣赏,心意一动,便开口笑道:“李郎应该齿长小儿数年,风采则更倍胜,醒目喜人,必然也是亲长寄望颇深的户里少俊。但今却仍只是茕茕一身,是寄情高傲、不肯屈就,还是旧在东州户里已成婚约、不愿负人?” 李泰也不记得此身有什么婚情旧约,李渚生等家人们也没有跟他提及,闻言后便回答道:“旧在户里,只是轻狂顽劣、逞强乡里,也常常因损家声倍受亲长斥责,趋义之后才将故态收敛、痛改前非,浅有了几分俗态具呈,未有良缘可负。” 于谨闻言后便又笑道:“既如此,那你可要洗目观详、见悦勇求了!事中称豪只是孤勇,阴阳济济才是美满。家室和顺则心悦神清,户有贤妇则后顾无忧……” “大将军教他这些,可就是多虑了。这小子状似旷达,内里拘束,因他流散相失的家君仍然吉凶未卜,所以才忍情吞声。” 于谨话还没有讲完,宇文泰便开口打断,神情间略有几分不自然,略作沉吟后才又对李泰说道:“你也不要觉得大将军闲言扰怀,男大须婚、成家立事,这也是仁长者的德言。但既然心有秉持,也不必屈于群情称异。关西虽然人物简约,但也不乏明鉴雅望之类,时来缘至,也未可知。” 于谨见大行台打断自己的话语,又对李泰这般正色的讲论他的个人问题,顿时便意识到自己这话是说的有点多余了,干笑两声,掩饰过神情中的尴尬。 李泰自不是什么痴愚之类,当听完宇文泰这番话后,脑海中下意识便浮现出去年那次、跟蔡右一起在宇文家吃完饭后回去路上蔡右跟自己说的那一番话语。 他当时还以为是蔡右眼馋自己,并对其人一些话感到有点莫名其妙,可是现在看来,他觉得蔡右眼馋自己怕是会错了情,真正眼馋自己的原来另有他人。 听出了宇文泰的意思后,李泰心里自是感觉暗爽。倒也没有其他乱七八糟的计量,只是窃喜于原来你这个臭黑獭也没能豁免老子的魅力,还是打算给我一口软饭吃的。 … 但在这窃喜之后,他心里又有点不爽,什么叫时来缘至?老子现在已经长得人高马大,既有作桉的动机、又有作桉的能力,偶尔还有比较炽热的需求,这还不叫时来? 至于说见不到自家老子没心情结婚,这也只是一个婉拒别人的借口。他老子只是丢了,不是没了,他总不能因此就终生不娶,那可就更不孝了。 可现在这话被宇文泰借用来反用做对他的约束,这就让他有点难受了。 意思是他在宇文泰心里并不属于联姻拉拢的第一序列,你再等等吧,我家小白菜还没抱叶长大呢,下一茬、下一茬可能就轮到你! 虽然李泰并不把他的感情和人生大事看得多么庄重珍贵,随时都准备拿出来卖个好价钱,等到功成名就再搞爱情也不迟。 可是当他意识到真被人挑肥拣瘦的掂量权衡、而且还不怎么急于入手的时候,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感觉自尊受挫,老子爱情出卖了、灵魂出卖了,你特么还怕脏了自己的手? 不喊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我没脾气是吧? 虽然喊是不能喊,但李泰心里的确是生出些许抵触与逆反的念头。他心里当然明白,宇文泰出于利弊的考量和局势的权衡,有这样的想法很正常。 但老子是端碗背锅准备来你家吃软饭的,是听你讲道理的吗?更何况你家闺女那么多,轮到我的时候还能剩几口饭! 抛开这些杂念不说,真正让李泰感到些许危机感的,是宇文泰就此事情上表现出那种对他手拿把掐、操控他人生的掌控欲。除了你家闺女我不能娶别人了是吧?一直轮不到我我就得一直打光棍? 虽然说这一会儿内心戏有点多,但李泰是真真切切感受到宇文泰在对他越来越亲近赏识的表象下、所隐藏的那种不容抗拒的强势。 关系到自身的利益、乃至于前途命运的问题,李泰实在代入不了那种“大行台也不容易、闺女都还小、你再忍一忍、好日子在后头”之类的工奴想法。 所以说人终究还是得自强,指望别人抬举、裙带施舍,丰衣足食是不用想了,残羹剩菜你吃不吃?> 他将心情稍作收拾,不再计较这些杂思,当宇文泰问起三防城的经营现状时,便认真的对答一番。 当听到李泰在短短半年时间里便募集了数千人马分守诸处,关键还没有给霸府增加丝毫的钱粮负担,宇文泰脸上又是笑容流露,转又笑问道:“据你所观,若于东夏州增驻两万人马,仍需几年经营?” 这里所说的两万人马,当然不可能是李泰在诸防城草草招募起来的诸乡团和屯田兵,而是霸府六军这样的精锐武装。 精锐人马战斗力虽然可观,但养军成本也大,不说甲杖器械的补充,单单人马饮食消耗,就是一个极为惊人的数字,若再遇上高强度的作战,消耗又要加倍。 … 宇文泰问出这个问题,显然是今年形势转好,兵力增补顺利,居然生出些许在陕北开辟新战线、兵锋遥指晋阳的想法。 李泰在沉吟一番后便摇头道:“北州胡荒尚未尽除,民情浅附未定,一旦遭扰必将崩乱。去年高贼兵剿离石、石楼等诸境胡,胡众多逃亡河西,隐于东夏州境内诸野,今冬或仍有躁乱,臣共武安公勤力备之。挺过今冬,来年情势必有好转,但短年之内,州境或可奇兵陡出,仍然未可大军常驻、遥制晋阳。” 宇文泰听完后便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眉眼间倒也没有太大的失望之情,只是又望着李泰叹息道:“贼情凶悍,未必能够了结于一世之内,尔曹少流倒是不患没有立功之地。伯山你于今流虽为后进,于少类却是可称先发,承前启后,责任不浅呢!” 这话倒是说的实在,李泰如今资望势位当然还比不上这些北镇元勋,但在今世道之内,除了宇文家那支屠龙小分队之外,还真没有后起之秀能压过他一头。不过当下一辈人物成长起来,宇文家的政权也就离死不远了。 几人又在堂中闲话片刻,期间宇文泰仍没主动讲起拖欠防城的工资,反而问了一下都水行署今年能够输送霸府多少粮帛物资,可见经过年初大手大脚的花销后,眼下霸府财政又有点捉襟见肘了。 洛水经过一系列的整顿,渠堰碓硙等诸水利工事已经逐渐统合起来,否则单凭乡土中的资物经营,李泰也绝对供养不起近万人的防城部伍。 李泰心里略作核计,给出了一个谷料二十万石、布帛五万匹的报价,这已经可以比拟得上一个关内大郡一整年的钱粮赋税了。 三防城事务他还可以遮掩模湖一下,但都水行署公文程式清晰分明,就算李泰借渠盟进行一下左右倒换,大的账目也模湖不得。 毕竟他之前所提议的考成法推行已经一年有余,于此章程之内再搞什么大动作可是很难瞒得住,倒不如据实以告。 这也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但若没有之前这些建策的铺垫,他怕也难以谋取到如今的势位。 宇文泰听到这个数字,眉眼间也颇露喜色,转又提出另一个要求:“行署粮帛皆折作粮饼供给,冬前输补台府。” “若是尽作粮饼,恐怕折耗不低。今秋大稔之态可见,年尾必定谷贱工贵。行署本身役用不足,凡所收得多仰租给,若尽造饼,仍需求力于民家。” 所谓的民家,自然是李泰自己,但本着公事公办的态度,这个成本还是得说清楚。咱们两家人不说一家话,别人什么价你就什么价。 宇文泰也没有计较这些细节,闻言后便点头道:“可,今秋诸方谷粟厚输,须得转储一些精料以备有事。都水趁此水利,不应闲在,华州诸屯今秋所收也尽给造饼,折耗公私均担。” 他当然也知道李泰就是此间最大的军粮供给商,但就算是将其资产事业尽皆充公,总还得交付别人去做、自己是没有时间天天蹲在工坊督造粮饼。 他也不是没有试过台府自己搞生产,但成本更高不说,效率还更低下。索性就把这事交给李泰,毕竟这小子也挺不容易,也算是对他勤奋于事的一个奖酬。 但李泰可就不这么看了,自去年的辛威开始,他家军粮订单便络绎不绝,实在不想搭理台府这薄利大单。 宇文泰分明是在霸占他的生产力,那他也只能趁势涨价、增加那些军头的养军负担,把利澜找补回来。毕竟我都成了霸府认证的供应商,多花点钱你们也得美滋滋。 只不过霸府增加的这些需求所带来的生产力缺口,关中一时间却是找补不到,看来还得给洛川大寺那些稽胡信众们增加一项磨面夯饼的佛礼活动啊。 他也不担心这工艺流入稽胡会带来什么恶劣影响,你想大造军粮首先得有那么多粮食,真要离开巢居靠近农耕区活动,老子三防城也不是摆设。不把你裤衩都扒下来,都得是你出门就没穿! 北朝帝业 0220 御用香泽 > 宇文泰家里还在忙着筹备女子出嫁事宜,便也没留李泰吃顿晚饭。 李泰述事完毕后便告辞离开了台府,眼见天色已经昏暗下来,明天还要去于谨家里商讨请期迎亲事宜,他便也没有再出城返回商原,直往城中宅居而去。 当来到自家宅门外时,李泰便看到这里聚集了不少人,心中便有些好奇。去年高仲密被解职后便入乡居住,尽管再任司徒也并没有搬回,怎么门前还有这么多人徘徊流连? 他也是戒备心重,并没有即刻入宅,先着随员们将那些形迹可疑的人从门前驱赶开,才策马直入家门中,望着门仆询问道:“这些人都是什么来路?为何在门户外窥望?” 门仆也是一脸茫然,摇头道:“之前都没有见过,午后才渐渐聚集过来。当中几个来叩门来问主公、郎君在不在家,但却没有名帖具给,仆等不敢泄露主人行踪,逐也不散……” 李泰听到这话,眉头便微微皱起,自觉有些古怪,真要是好路数来拜访的,自不会这样藏头露尾。 不过他这半年多不在华州,也没有机会得罪什么人,莫非是有什么旧怨纠缠? “再有来窥者若仍不肯道明来意,直接打逐驱走!” 既然想不通,李泰也就不再多想,干脆吩咐道。想到他接下来还要在华州居住多日,便着员入乡通知一下高仲密等,顺便再招百十名部曲入城听用。 交待完这些后,他简单吃了一些厨下匆忙整治的晚饭,然后便解衣登榻入眠。 第二天一早,李泰还在后院里耍练着马槊,较之去年更显雍容富态的高仲密便匆匆走了进来,脸上还带着一些焦急忧虑:“阿磐,你在外是不是招惹了什么人事纠纷?” 李泰听到这话也是一脸诧异,立定身形收起马槊皱眉问道:“阿叔怎么这么问?我这数月都在北州,昨日入境后便共于大将军入拜大行台,更无闲暇与人对话。难道乡里遭到了什么骚扰?” “骚扰倒也谈不上,只是昨日午后到傍晚,塬上庄外多了许多生人行走,诸多访问乡人,多与阿磐你家情势位有关。我也是入夜才听庄人来告,今早吩咐庄人留意那些生人行踪,便来知会你一声提防小心。” 高仲密也一脸疑色的说道:“如今的你可不同以往,人事铺张更广,行止牵动人心。或是无心得罪旁人,但也难免邪情妒害,在行在居都要谨慎留意。”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阿叔放心吧。我家如今也并非任人轻触之类,遭人窥望难免,但谁若有意加害,一旦察发、绝不轻恕!” 高仲密记挂李泰,城门一开便入城来,早饭都还没来得及吃,李泰晨练完毕,两人便一起回房吃早餐,顺便交流一下内外家计。 高仲密在居乡里,倒也并非无所事事,循着李泰之前制定的家计路线,一直在打理各类家事,讲到如今家事种种,也忍不住感叹道:“当年仓皇入此、万念俱灰,只道咱们叔侄将要相依为命、苦渡余生,实在想不到区区短年之内,阿磐你就在此乡里兴聚起如此庞大资业势力!… 东州旧户虽然也称豪乡土,但却是先人几代的辛苦经营,远不及阿磐你于此白手兴家的高明啊!我入乡以来凡所见识,大开眼界之余也是深受阿磐你的鼓舞,虽然比不上你的惊艳才性,但专心为你守望住这份资业还是可以做到的……” 讲起近来家事,高仲密也并不止于虚辞愧叹,也将他近来的事业经营跟李泰略作讲述。比如说接着前长史念贤的关系,将一些庄园物产奇货销入长安城中诸权贵人家。 这样的构想,李泰原本也有,只是忙起正事来却无暇兼顾。高仲密主动将此事经营起来,倒也让他免于分心。 高仲密或许没有白手起家的胆魄能力,但在已有的人事基础上搞关系却还是擅长的。之所以被逼迫西投,除了表面上的香艳秽事之外,也在于高澄看不惯他太过招摇、结党营私。 人到中年惨遭剧变后,高仲密性格中一些乖戾负面之处大为收敛,之前被夺势位转后又授,也让人意识到大行台并没有完全放弃他,地位反倒因此稳固一些。 再加上李泰这个霸府新贵的缘故,高仲密如今在朝在野俨然已经具有不小的声势,一些李泰都没想到的事情居然都被他做成了。 “之前广陵王请念长史引见,希望我家能特制一批玉皂、香泽专供御内。给价倒是不低,但我仍主动降价,只是恳请将诸用物列作御赐臣员的物料之中。不出所料,年中庆典之后,诸物风靡全城,访问者络绎不绝。广陵王再来催购,却已经不是故价了……” 高仲密讲起他的营销之道,也是颇为自得,奇货自当卖与有钱人,京中高端市场一旦打开,那势头跟抢钱也差不多,利澜远远超过了乡里销货。> 李泰闻言后也是一乐,如今长安朝廷虽然乏甚实权,但却并不意味着穷酸。 旧年孝武西迁,为了报答和安抚这些主动给他送来法统的元魏宗室和洛阳权贵们,宇文泰可是赠送给了他们大笔的人地资产。 就拿如今的西魏皇家来说,几乎大半个雍州的钱粮赋税都供给使用,还不算其他州郡心向元魏的方伯豪强们私下的输给捐献。 虽然越来越沦为傀儡,但却绝对不穷。别管宇文泰台底下搞什么动作,但表面上也要对其尊崇有加,即便霸府财政再为难,也不主动的去打皇帝私库的主意。 高仲密能这么快把家中产业做成皇商级别,可见这搞关系的本领的确不差。元魏宗室虽然荣华倍享,但也不敢明目张胆的招兵买马,大笔的资产眼瞅着花不出去,李泰也不介意替他们花一花。 李泰还待跟高仲密讨论一下该要怎样扩大抽取皇家私库,门外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若干凤跟李雅俩小子昂首行来。李雅腰上还悬着一个鹿皮筒套,里面装着他那柄戒尺,以备庄主随时捶打磨练他这块金铁。… “昨晚还说共司徒公同行,今早起床,司徒公却已经先走了,幸好阿兄还未出户!” 若干凤小嘴叭叭抱怨着,凑近来抓起笼蒸的牢丸就往嘴里塞,李雅在李泰面前却不敢这么随便,眼见李泰点头示意才坐下来,一边抓着饭食往嘴里送,一边咧嘴笑道:“庄主,我已经学成了《急就章》!” 听这小子炫耀总算脱盲了,李泰也欣慰一笑,吩咐他接下来再学《论语》,学成后便交给他自己槊挑万军的绝技。 “你们两个这样的妖艳装扮,是打算做什么?” 瞧这两小子披红挂绿、一脸春情的模样,李泰又忍不住好奇道。 “阿兄竟不知?是了,你刚刚归来,肯定不知。城里将要有喜事,我要去于大将军家里做傧相。阿兄知不知傧相是什么?是要专拣城里英气俊美的少年,帮他作礼的主人家彩衣游行、踏歌迎亲。” 若干凤怕牢丸汤汁洒在衣服上,居然翘起了兰花指,又作一副顾影自怜状叹息道:“我都不常在城居住,也不知哪处无聊口舌背地宣扬我神采怎样,这就被善于识鉴的于大将军拣选了,我同他家儿郎并不友好,想推却恐伤了情面。” 李泰瞧他这副炫耀的让人恶寒的嘴脸,顿时觉得给于家做傧相是一件挺丢脸的事情。 旁边李雅呵呵笑道:“我同于家无亲,但要同我堂兄障车。已经跟达摩阿兄约好,让他从我处过,讨要来的礼物我们两人分享!” 宇文泰如今已经嫁出了三个女儿,分别是皇帝元宝炬家的太子妃、李远的儿子李基、李弼的儿子李晖,这次的于家老二于翼已经是第四个了。 元家太子妃是出于政治因素,成婚最早。李远则算得上是宇文泰的头号心腹爪牙,敢抽刀干独孤信的角色,所以彼此儿女尚小时便已经成婚。李弼则是在今年归府后,新年不久跟大行台成了亲家。 这么一想,李泰心里倒也略有释然,就连若干凤这个花蝴蝶都得排在后边,别说他根本就是不是北镇老干部了。 不过听到这两小子已经约定好,要趁着人家举行婚礼发笔横财,李泰脸色顿时一沉,皱眉道:“学舍教你们就是这些浮言邪计?主人家雅重赏识,才请你们参礼主持,谁敢在礼中显露不堪,归来必罚!” 两人见李泰板起脸来说的严肃,忙不迭点头应是,若干凤还小声道:“阿兄你别恼,我们也只是私下的戏笑,怎么可能真的会贪人礼货、给主人家败兴……” “我也充当于家傧相,到时迎亲路钱由我统管,你等小子都来我处支取,不准滥给!” 李泰听到这话后才神情稍缓,先教训了若干凤一句,转又对李雅正色说道:“女家亲属障车拦路,是寓意情深难舍,可不是为了让浪荡少年贪货刁难!到时候,略作表意即可,该当放行时不准强阻!” “明白明白,庄主做事才最周全!我跟阿兄全听庄主的,归来咱们三人……” 李雅稍作咂摸,顿时眉开眼笑,话还没有讲完,便见李泰挑眉瞪来,于是很自觉的解下鹿皮套子抽出戒尺递上去。 0221 傧相俊美 > 城居几天,很快就到了婚礼正日。 于氏大宅门外,仍是车水马龙,除了那些来访道贺的时流人家,城中过半的无赖闲汉怕也都凑了过来,闹哄哄的讨要赏物赠食。 于家诚是权势熏人,但这些身无长物的无赖们也是无所畏惧,成群结伴聚集在此,若有豪奴提杖驱赶,索性躺在地上任由打骂,只是不肯离开,笃定于家是不敢在此大喜之时把家门前搞得乌烟瘴气、血流成河。为了避免这些无赖躁闹生事,于家甚至还在街上搭建了许多的食棚,凡所来贺者喊上两句恭维吉祥话,都可以在这里混个饱腹。若再有更加豪胆刁横的,甚至还能讨要一些衣衫旧袍。 看到这乱糟糟的景象,李泰也不由得一乐,人间事果然环环相扣、互相制约,谁要觉得自己无比强大、百无禁忌,总有能收拾你的。 于宽带着家奴们费了好半天的劲,才把李泰两人请入宅中。 前堂多有宾客,于谨的长子于寔在堂招待,当得知李泰入户时,于寔也忙不迭出迎。 于谨子女众多,长子于寔是早在洛阳时便出生,如今已经是年近三十、正当壮年,在长安担任禁军宿卫督将。但自于翼以下诸子女则就都是在进入关中后才出生,年纪最大的于翼今年才十一岁。 “今天户中人事繁忙,实在无暇久伴,请李大都督并若干小郎君先去别堂暂歇,自有家人接待。” 于寔在外站了片刻,又有数名宾客被引入进来,便对李泰抱拳歉然一笑,便又转身急匆匆迎了上去。 跨院别堂中,已经聚集了不少的人马,编列稍后前往迎亲的队伍。 于家这一次安排了六名傧相,除了李泰和若干凤之外,还有于宽并一名家将之子,剩下两个分别是尚书令、广平王元赞之子元谦,弘农杨氏杨暄之子杨原,也就是后来的楚公杨素的亲叔叔。 从这傧相人员的安排,也可以看出于谨在关西人际交往很广阔、很是混得开。 元魏宗室、关中世族、北镇军门,而李泰也算是能代表关东士族,或许未必有意为之,但整个关中统共这几波政治势力,都在于家的傧相队伍中体现出来。 两人到来还算早的,其他两名傧相都还没有入宅,便先在别堂闲坐下来。过不多久,便有于氏家奴入堂送来傧相贺服,红色的袴褶、黑色的披袍,帽履佩饰等诸物一应俱全。 前几日入宅讲论礼节的时候,李泰等几名傧相便由于氏家人量身置备并试穿,这会儿倒也不需要再作试改。 “我这装扮难道不美吗?” 若干凤有些不乐意,他今天可是精心打扮一番才入城,自不觉得于家临时准备的袍服能有多好看。但见李泰转眼望来,便也不敢多作絮叨。 这时候,其他两名傧相也赶过来,年龄都跟李泰相差仿佛。杨暄的儿子杨原态度尚好,彼此认识后还闲聊几句,特别对李泰的都水行署很感兴趣。 但那广平王世子元谦态度则就稍显倨傲了一些,对李泰还算笑脸以对,但对若干凤则就有点冷漠疏远。 李泰也是个护短的,见这小子不是个好相处的,除了第一次相见时略给礼待,之后几次见面也懒得与之对话,怎么瞧自家小弟也比这小子顺眼。 “这小子有点狂啊,阿兄瞧着吧,我已经跟李九要配合着收拾他一番!” 若干凤自瞧得出广平王世子对他的不待见,心中积忿不小,暗指着元谦对李泰哼哼说道。 于氏家人又给两名后到的傧相提供了袍服衣装,一直在后堂接受礼教的于翼也走入堂中来,向几位傧相见礼道谢。 这于老二年纪不大,却是长得唇红齿白、很是俊气一个少年,今天又精心打扮了一番,小正太瞧着就更加亮眼。 宇文泰自己长得不咋滴地,挑女婿的时候还对样貌要求挺高。若干凤这小子不比于老二小多少,结婚的时间却大大落后于他这连襟,除了父辈权势考量,大概也是颜值上不占优势吧。 既然新郎官儿都准备好了,几个傧相也都各自起身转去侧室更换衣袍。> 李泰手脚利索,最先换完行出,舒展着手脚适应这身新袍,于宽也从别室行出,瞧见李泰后便忍不住感叹道:“大都督平日里英姿俊挺、神采飞扬,尚可狡辩是巧饰不及、故而见逊。但今服类相同,仍是高下立判,让人羞于共行啊!” 几名傧相陆续换衣行出,可当站在李泰身边时,神情多多少少都有些不自在。男儿于世自是勇健当先,但也并不是说勇健不能兼而俊美,谁又乐意去做旁人俊美无俦的背景板? “于家造此袍服,我瞧是在羞没我们、夸显阿兄!一样的物材,凸显出的自然只能是人材。早知道阿兄也要参与,我就不来献丑了……” 若干凤拉扯着身上袍服、想要显得更挺拔几分,转头瞧瞧李泰,又是一脸丧气的小声说道。 此时也已经过了午后好一会儿,一众人在于家浅食一顿加餐,等到家奴们于街上开辟出一条道路,然后便各自上马,簇拥着新郎官于老二行出门去。 只是在傧相队列的时候又发生点小问题,于家原本安排的是主家于宽与身份最尊贵的广平王世子各自排头,但那元谦说什么不肯当先,更不乐与李泰同列,只得让李泰跟于宽各自领行队伍。 迎亲的队伍一上街,街面上顿时喧闹起来,各种叫闹喝彩声不绝于耳。队伍两侧于氏家奴持杖夹道,街面上虽然热闹非凡,队伍前进倒也顺利。 只街面上一些起哄叫闹声有些刺耳,不乏闲人凑趣,指着队伍中的李泰便大声喊叫:“这位傧相郎君好神采,可要当心去了女家被抢作新人拉配!” 这样的胡话,李泰自不敢去瞎回应,只端正身姿、目不斜视、充耳不闻,第一次感觉颜值太高也是一种负担啊。 今日乃是大行台家中大喜,整个台府也都放假一天,并给迎亲队伍开辟出一条专门的通道,以供直入大行台家居后园。 女家负责导引的是宇文护,策马迎面行来,指着李泰便大笑道:“于大将军百密一疏,错在不该将伯山你安置此位。我在府中迎待,看客议论只言伯山、却不讲余者啊!” 李泰听到这话后也有些尴尬,连连抱拳告饶,他虽然平时也挺爱出风头,但现在也实在不是合适的场合。 台府中同样贺客众多,对这迎亲队伍夹道相迎。 大行台宇文泰威望如何自不必多说,大将军于谨如今也可称得上是霸府之内一人之下,两家联姻自然是一桩大事。 虽然台府所制备的礼格与年初太尉李弼家相等,但实际到场的贺客却比年初多了许多,就连独孤信这种镇边大将都亲自归来祝贺,太子元钦也代表皇帝早早便来到华州台府,给了联姻两家十足的面子。 普通的贺客们于台府道路两侧夹道欢迎,朝廷与台府高官们则临高观礼,随着迎亲队伍行入进来,垂首望去、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傧相中排头而行、醒目至极的李泰。 “风采以论,关西虽然少流不乏,但却无能出此少年右者!哪怕旧都人物荟萃,这李伯山也无愧洛下翘楚之誉!宣景公一脉,复兴于此啊……” 广陵王元欣站在望楼上向下张望,指着队伍中的李泰便对旁边并立的高仲密笑语道:“司徒公你共此少年虽不同宗,但却是共居一户、情义深长的恩长。我听说近来频有时流入户采访,司徒公自为掌眼,可有人家能入识鉴?” 高仲密听到这话后也是笑容灿烂,之前还因此慌张了一阵,过后随着时流各家正式登门造访、告明来意,才知道是虚惊一场。 他自将李泰作子侄看待,眼见户中儿郎如此招人欣赏,当然也是乐不可支,听到广陵王这话,只摆手笑语道:“儿郎自有见识,不需别者指点。我终究不是他血缘至亲,也不敢逾越指配。只要他情怀愉悦,我这里只待捐物使力!” 围聚在高仲密身边的权贵时流不在少数,听他这么说,便又不乏人凑近过来细问李泰心意趣味。新笔趣阁 也并不是时流不够矜持,养女恨嫁,实在是这人选太过优秀,无可挑剔。成或不成暂且两说,但若连试都不试,错过后再想起来总是一桩遗憾。 望楼上众人七嘴八舌的询问议论,好好一场台府权臣之间的联姻婚礼,一时间竟仿佛便成了陇西李氏的相亲咨询会。 不只高仲密,就连站在望楼另一边的崔谦和卢柔身边,也都聚集了不少时流,让不想过于招摇、喧宾夺主的两人一时间也颇感局促不安,只在心里暗恼这个表弟实在太招人。 伴随着欢快的鼓乐声,迎亲的队伍终于抵达了霸府后园的正堂前,各处观礼的宾客们也都纷纷向此聚集过来,受此欢乐氛围感染,一个个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趁着于宽登堂念诵迎亲告书之际,李泰向队伍中略退两步,这迎亲一路走来,他虽然不是正主于老二,却也被看客议论声搞出一脑门子的细汗,那于老二瞧他的眼神都有点怪异,也实在不敢再上前去出什么风头。 0222 如愿受困 > 迎亲队伍抵达的时候,距离黄昏还有一段时间,他们当然也不能即刻接了新娘子便走,还是得完成一些礼程,催妆请行等程序是免不了的。 堂中女家主持礼事的是宇文导,朝中也专遣司礼官员于此督导引正。但北镇婚俗毕竟还有别于汉礼,内外一片欢声笑语,虽不至于放浪形骸,对礼官的喊话约束也都不甚在意。 人群中有一身影最是繁忙,那就是一身鲜亮锦袍的赵贵,在礼堂内外出出入入,神情严肃对着内外群众颐指气使,各种闲杂事情不断交待督促。瞧那忙碌不已的样子,搞不清楚状况的怕是要以为他才是某方主家。 “堂中行礼还需短时,诸傧相郎君行来辛苦,且去别堂稍作休息。” 大概实在找不到需要自己交代的事情,赵贵又将视线望向几名傧相,一脸殷勤热情的展臂招呼道,甚至都给了李泰一个笑脸,大有一种人逢喜事精神爽、百无禁忌的大度气态。 其他几名傧相还在犹豫这么做是否合礼,但李泰看赵贵这做作姿态就气不打一处来。 这老小子当然不是闲的有劲没处使,分明是在借此拼命向群众暗示、炫耀显摆下一个入此来迎亲的,就得是他家了。 但李泰再怎么不爽也只是无能狂怒,人家确实是有这样的资格,懒得再看赵贵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又不比自己小人得志时更好看,索性直入别堂坐定下来。 礼堂内,宇文泰同他大女婿太子元钦高坐上席,瞧着长子宇文毓下堂接待趋行来拜的新婿子于翼,忍不住便感慨道:“往年只当少壮勇行,今见庭中小物已经堪当户内接引之用,才知华年弃我、不复当初啊!” 席中众人听到这话,连忙各自开口表示大行台仍然年轻,群众们都愿意追从大行台为王业大统继续奋斗上一百年。 宇文泰揽杯细饮,瞧着那恭敬作礼、举止得体的新婿子也很是满意,当视线落向归席侍立的长子宇文毓,便又将视线转望向在席的独孤信,脸上笑容更浓。新笔趣阁 他一边指着席侧的儿子,一边对独孤信笑语道:“如愿兄,我如果没记错的话,你家长娘子妙音应该也岁龄不短,旧年还曾居此户中,当年还叹何物小子能荣幸配之。 趁此良辰,冒昧试问,兄观此物资质如何?若此物能得如愿兄青眼,此间礼成之后,兄也不必急去,两家端庄论事,兄助我将他管教成材,可否?” 此间在席宾客不乏武川旧好,听到大行台主动向独孤信邀亲,一时间也都笑语附和、拍掌喝彩。 但独孤信对此提议似乎有点猝不及防,眉头隐隐一蹙,一时间还没想好该作如何回应,但在席的太子元钦却已经先开口笑道:“独喜未为尽欢,大行台是想双喜临门啊!只可惜,此番计想怕是难成。 河内公风采倾世、国朝翘楚,欲为亲愉者自然不止一人。去年归朝,陛下禁中召见,便访问此事,河内公因言幼时弃养、不舍早别,陛下亦感拙息未足称善、不忍损此伦情。 转眼贺拔公痛别人间,河内公更感恩故义,舍女奉之,若我没记错的话,眼下尚在礼中?眼下论此,言之犹早啊!” 随着太子发声,且所言颇有意指,堂中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尴尬。 当然,最尴尬的还是独孤信,他忙不迭从席中站起身来,向着堂中并作一席但却心思迥异的翁婿两人作礼说道:“小女何幸之有,竟得人间尊者频繁施问!实在羞于自夸,唯更谨慎教养,盼她勤修妇功、端庄德性,不负良朋顾问。太子殿下所言不虚,此女子仍居礼中,不便长言,见谅见谅……” 宇文泰倒也不以为意,在席中端起酒杯来递给儿子,着其下堂呈献给独孤信,才又笑道:“是我失言,以此表意,如愿兄你不要介怀。与兄前缘深刻,后事更加悠长,是不必急于一时。太子殿下言论中肯,贪乐忘己,此物的确仍欠几分教育,更作教养之后,再呈人前。” 随着宇文泰发声,这个话题便就此打住。赵贵一脸热情的起身祝酒,打破了尴尬的氛围,堂中再次恢复了欢声笑语。 特别是之前突然成为焦点的独孤信,这会儿更是有些坐立不安、心乱如麻。 大行台心思缜密、心怀沟壑,凡所言行必有深意,当然不会因为一时欢乐而忘形。且禁中广有霸府耳目,独孤信自知去年同皇帝陛下一番禁中奏对必然瞒不过大行台。 之所以在这样一个场合突然讲起联姻事宜,显然也是对独孤信心存威逼。 去年朝中一场风波,长孙家这种亲勋门户大受打击,霸府对朝廷的掌握变得更加强力。面对这样的好局面,大行台当然是想更进一步的扩大战果,由朝堂延伸到地方。> 陇右一直都是霸府势力影响的薄弱地区,独孤信也并不是需要对大行台命令言听计从的霸府属官,他的态度如何自然也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陇右所趋。 如果说之前类似的纷争还潜伏在事表之下,独孤信尚可在彼此各有隐忍让步的情况下、不失从容的镇守陇右,可现在话题就有点被挑明出来,他是需要表露出一些更加明确的态度,否则就未必还能偏居于陇右。 今日宴席中珍馐美味不乏,但满腹心事的独孤信却是吃席吃的味同嚼蜡,并觉得这欢声笑语不断的礼堂中十分吵闹,索性便站起身来以发散酒气为由从礼堂中告退出来,站在廊下徐徐吐出一口浊气。 他视线在堂前庭中一绕,旋即召来一名侍者询问道:“方才在此的诸傧相,怎么不见了?” “中山公怜诸少宾迎行辛苦,着员且引别堂休息。” 侍者闻言后便是一慌,忙不迭入前回答道,心里却泛起了滴咕,刚才被赵贵一通瞎指挥搞得他们已经有点不知所措,难道这独孤信也要犯毛病? 独孤信倒是没有再问什么,略作点头后便往那别堂行去。刚刚来到别堂这里,却见到李泰正低头跟在侯莫陈崇身后从堂中行出,他心中略感奇怪,便迈步走上前去。 李泰本在堂中闲坐饮浆,抬眼见到侯莫陈崇正对他招手示意,心中也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站起身来迎上前去。 侯莫陈崇将李泰领到别堂一角,望着李泰笑语说道:“李郎你今年势位可是增进不浅啊,大行台都赞你治贼有术,是一个能驰行胡荒贼境的英雄少年!” “实在不敢当彭城公谬赞,若非公等宣威于前,伯山亦不敢轻涉胡荒险地。”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躬身说道。 “不是谬赞,前人若能扫尽贼胡,哪还有少进立功扬名之处!知你今日礼职在身,我也不扰你太久,便长话短说,你若能做,便应我一声。” 侯莫陈崇本就不擅交际,托人办事也是语气干脆:“凋阴境中有一部贼胡渠帅刘康,狡诈奸邪、让人生厌,其部属恰在李郎你防城锋失之内。我今职事有属,不暇北去,李郎你可否替我讨灭之?” 李泰听到这里,眉头便微微皱起,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我想请问彭城公,这胡酋刘康究竟是因何见恶彭城公、非得族灭身死……” “当中缘由,你也不必多问。你奉命守边,本就职在讨胡。指点一个去处,也是增你功绩。如果觉得所部人马不堪攻坚深剿,我可以遣使一名别将引兵助你!” 侯莫陈崇摆手打断了李泰的问话,一副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李泰闻言后眉头皱得更深,我就算奉命职在,也不是奉了你的命、认了你的职,什么也不说就让我去出剿一大胡部,这话说的有点大了吧? 且不说凋阴刘氏刚刚给洛川大寺捐输了那样庞大一笔资货,就算没有这一层关系,李泰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也有自己的盘算计划,好不容易聚结起来的甲兵没有必要去给别人当枪使。 “北境防务新创,攻防需作谨慎。彭城公所言事情,请恕不能听从。” 心情不爽,李泰便也懒得再作对话,抱拳对侯莫陈崇说道。 侯莫陈崇听到这话,神情顿显不悦,抬手便向李泰肩膀拍来,却被李泰挥臂隔开,脸色更显阴沉:“去年也无防城,尚敢出击贼部。如今坐拥了势位人马,反而胆怯,你是收纳了那贼部贿礼罢……” 他讲到这里,听到身后脚步声,转头看到独孤信向此行来,才又瞪了李泰一眼,只冷声道:“转过此日,我再寻你!” 说完这话后,他便转身离开,行过独孤信身边时,微微欠身颔首。 独孤信却未理会,径直来到李泰面前,皱眉沉声说道:“前赠宝刀,是为了让你于强人当面忍气吞声?不知如何使用,便归还回来!” 李泰听到独孤信这不善语气,更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瞧瞧自己这簇新袍服,哪有挂刀的地方?就算把刀带来,他就得在台府直噼了侯莫陈崇?你们这些镇兵都有病吧! 0223 李郎催妆 > 几次接触下来,李泰倒不觉得独孤信是一个蛮横无理之人,今天突然暴躁的有点反常,也让李泰颇感奇怪。 “请问独孤开府,是否有什么疑情萦怀?若我智力堪使,一定为开府分忧!” 李泰略作沉吟后,便又抱拳说道。 “你?你先想好怎么应付侯莫陈事吧,他少年雄壮时远胜于你,兄弟俱一时英杰,家门也是镇兵中屈指可数的壮户。得罪了他,可绝不会像赵元贵那样可以轻松勾销!” 独孤信讲到这里,脸上躁情便收敛一些,大概是觉得李泰现在的处境较他更加为难而得所慰藉,转又呵呵笑道:“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办?劝你啊,若其所言那名胡酋不干深计,最好还是听从尚乐指令,帮他剿除。” 话题又转回自己身上,李泰略作思忖后便摇头微笑道:“怕要有违独孤开府指教了,人间道理不唯强权独可伸张。若不然,东朝贼势汹汹,天下岂有此关西群众立足之地! 诚然我于人间未称雄杰,但若只是遇强则折,彭城公虽然豪强可畏,也未必有机会在我面前逞威!若彭城公所计能深益北境边防,我自当惭然告退,但若仍在此时位一日,彭城公意欲如何便不入此方寸之内。” 话说白了,侯莫陈崇虽然挺牛逼,但放在整个天下又算老几?我要真怕跟强人干仗,早在关东就给高欢的小伙伴们跪了,轮得着你们武川豪强对我颐指气使? 独孤信听到李泰这一回答,脸上那有点幸灾乐祸的笑容微微收敛,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道:“人心确如铜镜,常拭才可常新,杂尘积垢,总是难免埋没本心啊。懒与少徒论道,已经许久不闻警言直声了。 你这话说的很有道理,但我能职守本分、兴治有术,也不必畏惧邪情夺势。彼类若能担当,不必因势胁我。大统难弥,各拥一天,谁又比谁更加雄大?但求能容于道,不求能容于人,如此才能保留一份率真本质。” 李泰见独孤信刚才还愤懑浓厚,听他瞎扯几句后便开始自己脑补鸡汤,也隐隐猜到独孤信所面对的困扰应该不小,单纯凭其势位已经不好解决,还要增强自己的心理建设。 看小说上 能让独孤信忧愁到这种程度的事情当然不多,那就得是整个西魏最上层的权势倾轧了。 道理自有千百种说法,但归根到底还是在自身,李泰懒得搭理侯莫陈崇对他职事的指手画脚,归根到底不还是因为侯莫陈崇不行? 他自己都说了若能完全扫除北境贼患,哪还有李泰恃之立功的机会,现在李泰刚刚有点起色,便又凑过来充老大,的确是有点脸壮了。 李泰这里还在思忖独孤信具体遇到了什么问题,独孤信已经又开口道:“去年别来,可曾走访故太师门户?” 听到这个问题,李泰神情顿时有些尴尬,这显然不是在问他有没有去看过贺拔经纬兄弟俩,连忙认真作答道:“别来至今,诸事缠身,未暇长顾人情,唯佳节令时遣员走慰。” 独孤信闻言后便点点头,脸上也没有什么明显的神情变化,只是又说道:“往年各行陌路、彼此不知,因太师而作结义,情可久处。但男儿风骨,在事在功。二者兼具,才可暇顾其他。” 话讲到这里,别处有人呼喊诸于氏傧相们准备催妆请行,独孤信便摆手示意李泰自去,只在临别前又说道:“侯莫陈事不必系怀,任你心意行事即可。此间事了,有闲可以再来我处。” 听到催促声急,李泰也无暇再多说什么,拱手致意之后,才连忙往别堂门口行去。 催妆之礼古已有之,大意是女方表示矜持不舍,男方则要竭力表示诚意,意思跟后世伴娘堵门也差不多。自然界中动物求偶也会有类似的行为,毕竟是要获得交配权与繁衍后代的机会。 唐代婚俗中的催妆还衍生出了催妆诗这一文学体裁,可谓风雅有趣。但在如今的西魏,一群北镇老兵们也实在玩不了这么风雅,但意思还是要做全,得满足女家提出的各种要求才能将这新妇成功接走。 李泰返回的时候,迎亲队伍也都已经聚齐。 此时已经是华灯初上,同行的鼓吹礼乐队吹奏起了催妆曲,但那通向后堂闺阁的大门却仍紧闭着。 在众看客和迎亲傧相们的催促下,身穿吉服、紧张的略显木讷的于老二羞红着脸走上前去,拍手踏歌高唱着催妆曲,倒也不是什么高雅声辞,只是一首鲜卑俚曲,大意就是家里肉也炖了、床也铺了,小娘子还不快快跟我回家,吃完席再洞房、三年就抱俩。 李泰等傧相们也都站在新郎身后,挥舞着彩杖同于老二高声唱和、壮其声势。李泰心里却陡生恶趣,盼望着一个临时加彩礼的戏码,于老二一生气、这婚咱不结了! 两家俱是大户,当然不会发生这样不体面的事情。但一首催妆曲奏罢,大门仍是紧闭着,门那边则由女家继续唱起歌谣,大意是路途远、风沙大等等。> 女家每唱上一句,门外便要丢进去一物,无非毡帐、帷帽等等日常用物,自有李泰等傧相们代劳。物品虽不沉重,但这墙头却高,一通抛扔下来,李泰都甩的胳膊疼。 双方唱应了小半个时辰,这大门才缓缓打开,但摆在眼前的却也不是一路坦途,而是一个高大起伏、形如山峦、铺设着厚厚毡布的木架,一些新妇妆物饰品就悬挂在木架的最上方,须得新郎御马攀行登高取下奉上,新妇妆容才算完美。 于老二十多岁个半大孩子,当然搞不定这有些危险的花活儿,自有诸傧相们代劳。 一匹扎束着彩帛的骏马被牵了上来,李泰这一路行来已经颇有喧宾夺主之嫌,是不想再出风头,便往队伍内里站了一站。 此时内外看客诸多,后园内的楼上也多有女宾张望,各处张设的彩灯光影交叠,但却更增一份朦胧美感。 率先请缨的便是广平王世子元谦,只见他不加扶助、稍作助跑,一个蹬跃便稳稳的落在马背上,身姿可谓矫健,听到旁边贺客的拍掌喝彩便更受鼓舞,一夹马腹便冲上木架丈余,旁边手持软稍竹杖的奴仆们才想起来挥杖阻拦。 “准备这大马就是刁难少者啊……” 若干凤本也一脸的跃跃欲试,只是瞧见骏马、脸色便是一垮,他虽然也练习骑射,但身高体量所限,还是很难驾驭这种高头大马。此时看到元谦大出风头,便是一脸的不忿,直接叛变到女家队伍里,给那些阻拦登高的奴仆们喝彩助威。 元谦策马继续上行,忽然被一棍稍扫中软肋,只觉得半身酥麻隐痛,稍作松懈便滚落下马背来,直接摔落在覆盖在木架上的毡布上,虽然不甚疼痛,但却有点灰头土脸。 “若不是这些家奴乱阻,我早取下妆笼了!” 他退回队伍里,仍是一脸忿忿,视线不断望向木架下那些霸府家奴,似乎还想迁怒问责。于宽连忙对他稍作安抚,便又派出一名家将子弟。 这家将本就精壮干练,上马后更是英气勃勃,全然不顾周遭阻挠,灵活的操控着胯下坐骑,眼望着节节攀高,只在距离高处悬挂的妆笼还有丈余时,两侧陡地鼓声大作,坐骑受惊人立,直将其人掀落马背。 迎亲队伍中自是一片惋惜声,女家亲属们却是抚掌大笑起来,氛围一时间欢快至极。 这家将应该是众傧相中骑术最高明者,见其落马,于宽一时间也犯了难。他自问并不比这家将更高明,即便上场多半也是献丑。 虽然说就算这妆笼取不下,也不可能迎不到亲,但丢面子总是难免。这种无伤大雅的戏闹,女方家也乐得给宾客们添一笑料。 “我来试一试吧,但也未必能成功。” 接连两人失败,剩下的或不出声、或不合适,另一名傧相杨原便硬着头皮上前说道。 他这里刚刚上前两步,内院阁楼上便响起一女声呼喊:“怎不让李伯山登场?” 随着这喊声响起,诸处也都笑声大作。鲜卑女子率真热情,并不忸怩刻板,随着一人喊话,各处又有相应声响起:“李郎不出,妆笼不予!” 那本来已经探手扶上马鞍的杨原听到这些阁楼上的女郎喊话,顿时也是尴尬不已,人群中搜索一番才望见李泰身影,苦笑道:“在下也未择婚,虽然有意代劳,但群情难触啊,伯山兄……” 李泰都快钻进人堆里了,没想到还是被拎出来,只能干笑着走上前来。随着他靠近骏马,内院几座阁楼里欢呼声便此起彼伏,像极了为哥哥应援的伯山女孩。 他这里翻身上马,冲上木架,英姿浅露,呼喊声便更欢快,木架下奴仆们方待挥杖阻拦,便又有喊话声传来:“不准阻我李郎!” 奴仆们慌怯住手,没了这些阻碍,李泰信马由缰的登上木架顶端,顺利的取下了高悬的妆笼。 “这、这算什么……若我如此,也可登高啊!” 那广平王世子见到这一幕,顿感有点接受不了,连连跺脚叹声道。 “阿兄威武!” 若干凤正拍着手掌为李泰喝彩,听到这抱怨声便冷笑道:“人家目你如贼,视我阿兄为宾,却还不知输在哪里,不只技差,还蠢得很呢!” 0224 从我法度 > 妆笼虽然成功取下了,但气氛却是怪怪的。 李泰明显感觉到诸宾客们望向的眼神都有变化,也只是感叹这饭圈真不是那么好混的,下了木架后便翻身下马,将那妆笼递给于家老二:“幸不辱命。” “多谢李郎助事。” 于翼两手接过妆笼,对李泰稍作欠身致意,往前走出两步,才又转回头来正色说道:“幸在李郎助事,使我傧部光彩大增,人情煊热,我也荣幸婚礼可以供人长作回味。” 李泰闻言后不免一愣,片刻后才哑然失笑,这小子是在说并不介意被自己抢了风头,不得不说于谨的家教较之北镇军门高了许多。这于翼这般的年纪,已经懂得人情的维持。 经过这一插曲,接下来倒也没有发生什么其他计划之外的事情,在迎亲队伍几作催妆之下,新妇登堂拜辞父母之后,总算是登车出发。 随着迎亲车驾起行,傧相们的考验才真正到来。内堂催妆设阻虽然也有来有往,但毕竟有女宾观礼,有什么戏闹也都收敛,像那样群声要求李泰献艺的情况已经算是特殊。 可是在这归程路途上,女家兄弟亲属们障车拦截可就热闹了。 就比如当下,车驾刚刚起行,还没有完全行出台府,负责障车的宇文护等诸人已经摆开了酒水大阵,需要一步一饮、一饮一赠。 新郎官于翼并诸傧相各自下马,于翼先抬手接过硕大陶碗将酒一饮而尽,旁边傧相们便从皮囊里抓出一把崭新的铜钱,向人群中抛撒出去。 关中久不行钱,这一批礼钱还是新铸,洒向群众的是铜钱,但对诸障车的亲属人员却需要赠给金银钱。 钱若给足,一碗酒能荡出大半碗,若是给不足,那这一碗能装多少就得装多少。若不满足主家障车的要求,队伍就不能前行,除非冲打过去。 这样的婚俗也是由来已久,因多钱财见利、有时候不是主家亲属也会加入进来,乃至于形成一种婚闹现象,钱若不给足直接动手抢了新娘子的事情都有发生。 不过今天倒是不用担心这种情况,也没有人敢在这种规格的婚礼现场上捣乱。但就算是宇文家自家人障车,也不会轻易放行。 买路的金银钱需收放在健壮有力的傧相身上,真要失手被人抢去了,女家可是不会退还补给。 李泰也记挂着这件事,当队伍起行时便大手一揽将诸钱囊收在自己这里,若干凤乐呵呵从他这里抓去了一大把的金银钱,便大步走向障车队伍里的内应李雅。 俩小子一边泼洒着酒水,一边同行分赃,彼此分赃完毕才发现已经把迎亲的队伍甩在了大后方,便又乐呵呵的返回来故技重施,不多久两人身上都鼓鼓囊囊。 其他人则就辛苦得多,新郎官于翼痛饮三大碗酒便已经醉眼迷离,须得家人搀扶着才能勉强站稳。障车的尉迟迥见他醉态如此,便示意他可以唱歌求行,若是不得群众喝彩,便要金钱洒路。 其他几名傧相也都各有对手,李泰本与宇文护捉对,一手交钱一手端酒,那端酒的手跟得了帕金森一样,送到嘴边时已经洒落大半。 宇文护乐呵呵将钱收进自己口袋,还在一边闲聊着:“伯山想不想知前在后园催妆时,哪户娘子发声相助?需不需我去替你仔细打听一下……” 李泰这里还没来得及说话,斜里疾风撞来,只觉肋间吃痛,一口逆气倒灌,连带着酒水都呛进了喉咙里,捂着嘴连连咳嗽,然后才发现是虎背熊腰的尉迟纲入前抢走了他腰间的钱囊。 “没有楼上女郎助阵,李郎你可失了风采啊!” 尉迟纲甩着手里哗啦啦的钱囊,指着扶肋捂嘴还在咳嗽的李泰讥笑说道。 李泰却能觉出尉迟纲这力道已经超出了玩笑戏闹的范畴,但也只当这家伙是莽撞起来失了力道把持,气息稍作平稳便笑道:“婆罗兄威若熊罴、疾如狡兔,让人无从防备,迎见了你我也只能拱手请行!” “主家障车哪有袖手放过的道理,既然已经失了路钱,就必须豪饮才能过关!” 尉迟纲直从身后抓起一酒瓮,便向李泰面前推去,并大笑道:“往常你小子在堂也常豪饮,知你酒量不浅。设此三瓮美酒,若不一口饮尽,休想出门!” “这可真是为难了我,于氏主家还有宴事……” 李泰本待抬手推开,尉迟纲却更上前一步,大手环在他的肩上,便要直接硬灌:“莫非做了掌兵大都督,我辈已经不堪游戏?于家宴事与我何干,这酒你今天说什么也得饮下去!” 眼见这一幕,不独李泰,宇文护也察觉到尉迟纲是带了一些情绪在其中,连忙上前拉扯并皱眉道:“婆罗你收敛一些,今日大喜,伯山他义助……”> 哗啦一声,酒瓮在推搡间被碰碎,李泰转身避开了尉迟纲的勾缚。尉迟纲却仍不依不饶,继续欺近过来:“李大都督怕我什么?你是里外光鲜的少壮,见羞同流的俊才,难道只是靠人多势众张起的威风……” 说话间,他两只大手便直向李泰脸庞拍合过来,带起的劲风足见用力甚猛,眉眼间的怒态更是不加掩饰的流露出来。 李泰这会儿也总算明白过来,这家伙是借着障车由头来发泄对自己衔职胜他一筹的羞恼。 他两臂一搭一压,直将尉迟纲粗壮的臂膀勒在肘间,趁其无从动弹之际,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广宗公莫非醉了?此时此间不话私事,来日有闲可再计议……” “东州小儿、巧言令色,你也配共我……” 尉迟纲颇以臂力为傲,一着遭制却抽动不出,神情顿时更显羞恼,摆起硕大头颅便直向李泰迎面撞来。 李泰撤臂侧身,反手一记冲拳捣在尉迟纲腋肋之间,贴身抬臂拉住他将倒身形,并顺势将他臂弯架在背后,将之往宇文护方向推去。 “婆罗,你过分了,伯山他并未触你!” 宇文护也是沉下脸来低斥一声,欲待按住仍要扑向李泰的尉迟纲,却被其抬臂晃在了一边。 这会儿别处几人也发现了此间似有纷扰,尉迟迥连忙入前来一把攥住尉迟纲的手腕,脸上则强笑道:“听闻伯山北州亲猎猛虎,壮迹惊人,舍弟他却颇不信服,还想角抵较力一番呢。伯山你如果事无可隐,敢否应战?胜则服众,败亦助兴!” 周遭众人听到这话,也都纷纷拍掌叫好,北镇风气尚勇,关中亦同此趣。更何况李泰之前后园催妆时也挺招人仇恨,不乏人想看他出丑。 李泰闻言后微微一笑,抬臂扯下袍服上的笼袖,抬手在面前重重拍了两拍,便向尉迟纲招了招手。 尉迟纲见状后便也低吼一声,虎背绷如满弓,张开的两臂形如铁钳,直向李泰扑来。 两人身形未近,拳臂便接连碰撞起来,砰砰闷响中各自都在抢抓先手,听的人只觉得肉疼牙酸。尉迟纲臂粗力壮,在这力量的碰撞中显然更占上风,挥格开李泰手臂便向他拦腰抓握过来。 李泰只觉得腰间一紧,两脚旋即便被提起离地,两手合十作锤状直向尉迟纲后脑砸去,屈膝侧顶重重一撞。尉迟纲闷哼一声却仍不肯放手,身躯侧摔之际顶肩撞在李泰肋侧。 两人同时跌倒,李泰也借此挣脱开来,屈腿踹在尉迟纲腹前、借力拉开距离,当尉迟纲那熊罴一般的体格摇晃站起时,李泰早已立定作势并迅猛冲来,脚踝勾插其人下盘,过腰一记背摔,拳肘接连猛击着尉迟纲的软肋要害。 讲到力量,李泰自不是尉迟纲的对手,无论年龄还是体量,彼此都有着悬殊的差距,也正因此其兄尉迟迥才会邀斗,显然也是知道尉迟纲心中积郁,想要以此任其发泄一番。 但讲到技巧和敏捷,李泰虽不说倍胜之,也是非常出众,他在关西可不是谁家外甥,势力未壮前能靠的只有自己。拳脚雨点般砸落下去,已经渐渐顾不上角抵章法。 尉迟纲当然也不是只仗余力之类,两臂格于面前,抓住李泰进攻的一个空档便一拳轰出,直将李泰挥飞数尺,再待攻来时却被尉迟迥拉阻了下来。 “既非生死之搏,强出胜负难免要伤和气,尽兴即可。” 宇文护也走上前来,叫停了这番较量。 众人围观一番,或是感叹于李泰的角抵技巧,倒也没有看出、或不深思其中的隐情,只是一通叫好。 “今日游戏尽兴,情义仍长,不需再作别类戏闹阻碍吉时。新人且入前来,畅饮三杯,车驾通行!” 宇文护又拍拍手,将众人注意力吸引过来,然后说道。 于老二这会儿已经喝得有点懵了,于宽入前来抱拳笑道:“少类量浅,归后仍有礼程在待,亲翁家盛情难却,能否别者代劳?” “入此户中,从我法度!喜乐嘉时,酒不醉人!设规于此,各自尽力!” 宇文护脸上挂着笑容,语气却是不容拒绝,视线一转,看了看尉迟纲,又看了看李泰,最终视线才落在新郎于老二身上。 抱歉了大家,本来打算昨天恢复更新,状态实在太差,再请几天调整下、理理思路,下周一恢复更新,祝大家身体健康、生活愉快。。。 (本章完) 0225 备战玉璧 > 于家这场婚礼一直在城中闹腾了多日才算是结束,李泰作为于谨亲自邀请的助阵傧相,除了迎亲之外,还有其他迎来送往的事情也要参与。当婚礼结束后,他也是累的不轻。新笔趣阁 不过这一番劳累也并非全无收获,婚礼结束后,于谨特意给李泰准备了一份谢礼,倒不是金银财货之类的俗物,而是两副上好的甲具,质量远比年初大行台所赐给的那些明光铠还要更加优良,完全不逊色于钢铁侠蔡右的用甲。 李泰对这份礼物自是满意至极,他麾下人马日渐雄壮,但真正的战斗力如何却仍待检验。最基本的一点,军械武装远未达到时下官军私曲的主流水平。 他本部直领的人马武装配给尚可,但诸防城所增募的那些乡团与豪强私曲们则就披甲率堪忧,几乎没有一个制式标准。 要将近万人马全都按照时下主锐的标准武装起来,别说根基尚浅的李泰了,当下所有北镇军头与关陇豪强都做不到,注定是一个任重道远的艰难任务。 但就算武装水平达不到,军队总是要建设,仗也是要打的。装备精良诚然威壮可期,装备不济也有因陋就简的方法。 在这中古时期的冷兵器时代,士气的高低是军队战斗力的一个关键元素。除了日常的操练、军纪与给养维持,战场上的少数个体的超强威勐表现对士气的激励也是不可忽视,有时候甚至可以直接影响乃至于决定胜负的结果。 古往今来,军队中一直盛行个人英雄主义。而在南北朝的乱世中,这种风气尤甚。 强如高欢、宇文泰等各自政权的首领,往往都要身当失石的亲临前线指挥作战,也因此留下各种险象环生的事迹,以至于后世看客都为他们捏一把汗。并不是他们不惜命,而是出于现实的考量与需要。 于谨赠送的这两具精甲,自然不足以武装千军万马,但却大可依托于此组建一两个特战小队,在战场上攻坚克强,从而获取更多的战术选择。 但在欣喜之余,李泰又略感不忿,如此行伍重器私相授受,宇文泰真是把这些大将们骄纵的不像话。像他如今也是拥兵近万的新兴军头,就绝不会赠送如此重器给人。 不过这也的确没有道理可讲,抛开他是不是太小气不说,人家这群人兴兵干事业的时候,他这躯壳都还没来到人间,虽然得幸鹊起于一时,但是讲到方方面面的积累,是远远比不上这群老军头的。 也正因为这一点,之前去帮于家迎亲的时候跟侯莫陈崇发生的那点龃龉,虽然他在跟独孤信对话时表现的挺硬气,但内心也是略微感到有些压力。 所以在忙完了于家婚礼相关事宜后,李泰便即刻遣员前往北州,详细询问凋阴刘氏究竟是如何得罪了侯莫陈崇,以至于过了数年之久侯莫陈崇犹自念念不忘、麻烦都找到自己这里来。 无论是看在那价值五十万匹绢的巨货面子上,还是自己经营陕北的通盘考量,不管侯莫陈崇后续有没有实质性的举动,李泰都不打算向其人屈服,乖乖的帮其搞掉凋阴刘氏。 但起码他得明白自己这是顶了一个什么样的雷,顺便告诉一下刘家人,老子可不是光拿钱不做事,帮你们遮挡了这么一桩足以导致你们族灭身死的大祸,收你们这笔资货也是物超所值,甚至后续再加点钱都不过分。 情势上的纠纷,既是压力也是动力。如果没有东魏高欢的虎视眈眈,关中这错综复杂的各方势力怕也未必会这么顺从的聚集在宇文泰霸府周边。 与此同理,正因为有了侯莫陈崇这一威胁的存在,李泰更可以因势利导,将凋阴刘氏这一胡部大豪彻底拉上他的战车。 至于说婚礼障车时尉迟纲对李泰所流露出来的嫉恨,李泰压根就懒得深思理会这种中二少年的意气之争。 如果是在后宇文泰时期,或者屠龙小分队已经成功上位的时候,李泰对此还会重视一下,避免与这屠龙小分队的中坚成员直接爆发冲突。 可现在区区一个尉迟纲些许无聊的意气龃龉,李泰完全不必放在心上。无论势位还是人马,尉迟纲都大逊于他,不能形成直接的竞争与威胁。 当然他就算想反击制裁对方,也是做不到的,毕竟尉迟纲也是宇文泰重点培养的二代子弟。这一番争执,终究还是得各自看开。 于家婚礼刚刚结束的时候,宇文护便使人传话,邀请李泰入邸做客,大概是想充当一个和事老儿,调和彼此之间的矛盾。> 但李泰以杂事系身为由给拒绝了,倒也不是给脸不要脸,只是觉得没有必要。 无论是在如今的宇文泰霸府,还是宇文护自己的私人交际圈子里,李泰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也能处理好彼此的关系与互动,但若说跟所有人都其乐融融、和气相处,则就没有那个必要。 眼下一时的忍气吞声,看似宽厚的包容无礼,或许就会让宇文护产生一种惯性思维,觉得凭他三言两语就能弥合彼此矛盾。 等到未来宇文护上位时,若尉迟纲与他再产生势位竞争的关系,李泰终究不比人家表兄弟那样关系密切,可能就会被强压一头、让出一部分本该属于自己的权势利益。 说到底,在这表面其乐融融、内里山头林立的西魏霸府中,李泰还是力求保证自己的一定独立性,而不是完全沦为某一人、某一方势力的独立性。 他虽然常作谑言谑想,但却鲜少将自己的真实想法流露言表。抛开各种争权夺势的思计与操作,他内心里还是颇有几分使命感,希望自己的到来能够给这个时代带来一些不一样的色彩。 要做到这一点,权势诚然是必须的,但若为了权势而去一味的迁就附和,渐渐的也就没有了自我的独立性。所以有的时候,这种情势上的碰撞与纠纷,与他而言也是一个警醒。 这件事情忙完,李泰在城中休息两日,便打算返回商原乡里,巡查一下乡里诸产业经营状况并制定一些生产计划。 如今东西对峙的大势可不会因为一场霸府内部的联姻而有所改变,今年的形势同样很严峻,河防的布置较之往年并没有减轻多少。 这场婚事结束之后,宇文泰便直赴河防前线亲自监督。时下虽然还只是初秋时节,但关西诸州人马与物资的调度便已经忙碌起来。 大统十年末到十一年初,东边的高欢一直在忙碌着清剿吕梁山中的稽胡诸部,连场军事行动都卓有成效,令其晋阳霸府周边的敌对势力为之一清。接下来在今年会不会继续发起攻势,也是关西群众比较担心的一个问题。 李泰倒是知道明年高欢就会大军南下、兵临玉璧,进行他人生中最后一场大战,但也不敢笃言在此之前有没有其他的军事试探。 他虽然不必身当河防前线,但毕竟也已经深涉时局,需要在危险中寻觅机遇。所以除了做好眼下的事情,也要对接下来的玉璧之战以及之后一系列的人事变革有所准备,以更好的姿态去硬蹭这个热度、谋求利益。 但在将要动身返乡时,他却又接到了独孤信的邀请,于是便着家人稍备礼货,前往独孤信邸上拜访。 作为北镇中的元老人物,如今又是坐镇陇右的一方诸侯,独孤信热度一直极高,并没有因为其他城中热事而有减色。 李泰到来的时候,独孤信门邸前访客络绎不绝。相较而言,近在迟尺、邸门半掩的贺拔胜故宅则就倍显冷清。 李泰在关西感情最深的就是贺拔胜,尽管斯人已逝,但在行过门前时仍不免睹物思人。他也给丧居宅中的妙音娘子准备了一份礼物,下马站在门前,着员通报送入宅中,然后才投帖独孤信宅中,等待接见。 独孤信家华丽气派的中堂里宾客盈席,但却并不是什么人声嘈杂的酒宴聚会,在堂宾客俱衣冠楚楚,独孤信一身正装的端坐主人席中,姿态雍容端庄,见到李泰行入,只抬手示意他入坐近前一空席中,然后便将视线转回面前席桉上,字正腔圆的诵读书文。 坐在李泰侧前一席的是一个身形魁梧、体态几追若干惠的威勐壮汉,正是隋太祖杨忠。 杨忠虽然是一个能够手擒勐兽的勇将,但本身仪态举止却并不粗野,称得上仪表堂堂,此刻不披戎装而着儒袍,尽管袍服被肌肉撑得鼓鼓的,但也并不违和。 他对李泰微微颔首示意,然后便继续倾听独孤信的念诵。 李泰落座之后也不多共在席之人寒暄,稍作倾听后发现独孤信所诵读的居然是《后汉书》中的篇章,心里不由得泛起疑惑,独孤信今天专门宴客,难道是为了给大家上历史课? 瞧着满堂宾客静默倾听独孤信抑扬顿挫的朗读,李泰恍忽间仿佛回到了后世初中语文课堂上,心情也颇感古怪,镇兵们聚众斗酒赌博他就见得多,可这种聚众讲解经世的场面可就太罕见了。 0226 独孤讲史 > 后世所言《后汉书》,特指便是成书于南朝宋、史学家范晔所着。 但事实上,自魏晋以降有关东汉年代的史书着作便先后问世十几部之多。这个年代私修史书之风仍盛,但凡家有学术传承又有志述史者,多多少少都会进行一些尝试。 这些史学作品,有的因各种原因失传,有的则成书品质不高而遭到淘汰,最终流传下来的寥寥无几。在李泰前身的记忆中,他家长辈为子弟讲解这一段历史时,用的甚至都是自家修撰的史书。 范晔所着这一部《后汉书》,能够获得后世统一认可,与《史记》《汉书》《三国志》并称为前四史,在一种相关史书着作中,水平无疑是最高的,起码应该是远远超过了他们陇西李氏自家编撰的历史教材。 但这一部史学巨着同样命途多舛,书还未成范晔便因参与南朝宋的叛乱被杀,其所着史篇也一度被封禁不传。一直到了南梁时期,才又开始逐渐的流传于世,但主要还只是流传于江南,北朝人物所知不多。 李泰细听一番,独孤信所诵读的正是范晔所着《后汉书》的耿弇列传。 他本身倒是做不到熟读经世、倒背如流,之所以能够听出来,主要还是因为后世乏甚责任心的公众号史料讹传。 东汉历史相对而言比较沉闷,真正精彩纷呈的历史高光只在首尾,大魔法师的创业史以及桓灵乱世与三国时期。这几个时间段的历史人物与故事也因此颇受后世讨论,但中间这段时期则就乏甚热度。 耿弇正是辅左光武创业的云台功臣,因后汉书中一句“平郡四十六,屠城三百”而在后世颇受争议,特别一些热衷断章取义、猎奇夸大的公众号,更是据此延伸,将之渲染成一个杀人成瘾、无恶不作的大魔王。 李泰之前还在做up主的时候,还专门出了一期内容讲述这个问题,因此对耿弇列传还算熟悉。 《后汉书》虽然不如《史记》那样文采雄壮,但范晔身为南朝文笔大家,文风也同样的奇丽精彩,一些精彩语句经久难忘,故而听了一会儿便听出其文所出。 独孤信将这一篇史传诵读完毕,然后又逐句的讲解一番,虽然称不上是深合大义,但也颇有一番自己独到的心得体会。 在堂众人无论是否听得懂,又或对此感不感兴趣,但起码都摆出一副认真倾听的姿态。 “好畤侯身经乱世、迫于强邪,却能独择光武、继汉兴世,可谓智极。发于幽冀,克定齐鲁,可谓勇极。又能功成身退、忠勤传家,以宗许国、共汉兴旺,生前功绩不逊淮阴,身后则更倍甚,国之得臣可谓幸,臣之得时则就更加幸极!” 上席的杨忠明显是将这史传与讲解认真听进了心里,等到独孤信讲完,便忍不住发声感慨道,神情语气中对耿弇其人其事都推崇得很,也带着一股浓浓的羡慕与期许。 李泰坐在一边听到杨忠这番话,顿时便觉一乐,听这意思,杨忠俨然是将耿弇的功业事迹作为自己一生所求,可你不回家问一问你儿子,他愿意吗? 独孤信在听完杨忠这番感慨后,也颇有同感的点点头,又感慨说道:“读史可以明智,前人前事足为后人圭臬。时流不乏以强横为凭、以暴适乱,倾覆道义、恣意妄为,终不免受此所害、身死名毁。所以为人不可不知书、不可不知事,人间危困恒有,智或不及,但若能前辙后鉴,即可免于行差踏错。” 这话说的倒也中肯,但当人身在局中时,又有几人能做到明知进退? 通过这两人对耿弇事迹的感慨,李泰倒也能略微咂摸出他们几分心意。 如今的他们虽然已经是霸府大将,但内心里对元魏法统仍然颇具认同感,对自我的期许也只是继魏中兴的功臣,而非宇文氏政权的创业元从。 这倒也谈不上是什么迂腐固执的遗老思想,毕竟法统的认同感需要时间来营造培养。 西魏政权创设尹始,就面对东朝的连续打击,宇文泰在这当中的所作所为,也仅仅只是体现出他在维系西魏政权这件事情上的不可替代性,但若说开创一代新朝统治,无论是势力还是威望都远远未及。 耿弇既非光武帝的南阳元从,又能以继汉中兴的功业名传后世,且其家族富贵延传、共国兴衰,无疑是非常符合这些身处乱世的北镇豪强们的审美观。只可惜这个世道给他们提供的只有几位枭雄,却没有一个元家的阿秀。 稍作感慨后,独孤信又转望向李泰并笑语道:“在席诸位,唯有伯山你可谓家学渊博,但这一篇史传雄文,想来也没有听闻研习吧?”> 李泰闻言后便笑着摇摇头,也没有显摆自己知识储备的意思。毕竟以他的阅历和时代背景而言,也的确没有什么途径去深入了解这解禁未久的南朝史着。 眼见李泰摇头,独孤信笑得更欢:“那这可是你的一桩损失,南朝人物或不以雄壮称达,但治学亦有专功。我镇兵家无学可夸,唯经多见广、博览群声,今日于你膏梁子弟当面,狂揽一个赠送经史的虚名。此南朝范学士述史巨着,且赠于你,用心研读,来年再见我要考校!” 说话间,他抬手示意家人们抬上一个造型用料都颇为精致、装满经卷的箱笼,当堂赠送给李泰。 李泰连忙起身道谢,他也很想仔细阅读一下这南北朝时期的后汉书较之他后世所见有何差异。倒也不是本性雅爱坟籍,只不过历史虽然说的是故人故事,但如何讲述反映出来的却是当时人的思想与精神面貌。 独孤信讲的也没有错,人生在世无论机遇如何、智力如何,总该要读一读历史。 但听到独孤信这一番话,他心里还是颇觉古怪,你是在炫耀你旅游过的地方多吗?这特么辗转南北,被人追赶的野兔一样乱窜,也能让你混出优越感来? 且不说老子后世游遍祖国东西南北大好河山,就当下而言,我也是从东魏熘达到关中的叛人啊,保不准哪天不想跟你们玩了,也会跑到萧菩萨那里混口饭吃啊。这要紧赶几步,说不定还能帮侯景拆了台城呢。 独孤信讲史完毕,堂中宾客们陆续起身告辞,到最后只剩下李泰和杨忠两人。 送走一批批宾客,独孤信返回中堂后,也并没有再接见其他客人的意思,而是望着李泰询问道:“那日之后,侯莫陈有没有再来寻你?” 李泰闻言后便摇摇头,回想那天侯莫陈崇咄咄逼人的语气,他也好奇怎么之后几天就没了下文。 侧席的杨忠听到这话后便有些好奇,略作询问听到李泰简述始末才有些恍然的说道:“怪不得日前开府邀见侯莫陈将军,听说彼此言谈不甚愉快……” 李泰也是玲珑心窍,听到这话后哪还不明白,连忙又站起身来向独孤信道谢。 独孤信摆摆手,不欲就此多言,转而又望着李泰说道:“此事缘由虽在侯莫陈气盛,但伯山你也不谓无辜。你在北州经营诸事,我也有闻,不可不谓有功,但独秀一方难免邪情滋扰。彼境胡荒绵重,诸多称智称勇的人士都只是浅行,唯你治途行长,众妒难免,此类邪情的滋扰,日后恐怕也会陆续有来。” 独孤信所说的这个问题,李泰也不是没有体会。 关西的盘子其实很小,在东魏的大势围堵之下,没有攻夺蜀中和江陵之前,几乎看不到什么向外扩进的机会与可能,可以说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新笔趣阁 不说那些尚未形成一股强势力量的关陇豪强,单单许多资历深厚的北镇军头们,眼下都没有合适的地方进行安置。 陕北之前虽然是属于半放弃的状态,可是若加整合起来,同样拥有极高的战略价值与地域潜力。李泰眼下还只是草创出一个框架,所拥势力已经颇为可观,被摘桃子是一个早晚都要面对的问题。 他不将一些规划和成绩纳入对行台的正式奏对之中,也是在预防这个问题,保证自己哪天即便势位不在,也能绕开霸府的权位授许而持续维持自己的影响力。 独孤信见李泰默然不语,便又说道:“此间政出外府,难免人情大于治功。伯山你虽身出名门,又深具治事之才,但处此世道之内,想也难以期求专事长委。大行台虽有识人之明鉴,但其统率内外,偶尔也难免会有情大于事的退让选择。你虽然精诚于事,但若因此半途而废,智力穷耗却未见于功,这也难免让人惋惜啊!” 李泰听到这里,渐渐有点明白过来,独孤信今日邀见自己,这是打算挖大行台的墙角啊。 他虽然听出这个意思,但却并没有立即表态,而是叹息道:“国之大事,大臣规图,晚辈胡禄中失、棋枰中子,唯使所指,岂敢自矜巧智、恃才为傲。” “小子言不尽实啊,观你器量作风,可绝不是一个恭从任使的少愚!哈,我终究不比故太师共你情深,所言或许已经逾于情分。” 独孤信听到这话便撇嘴一笑,转而身体微微前倾,直望着李泰说道:“但既然讲到这里,我也不想言噎喉中。我是极欣赏你的才情智力,也想抬举一程,若能随我赴陇,凡我府内诸事任行,更无杂情掣肘。功成一处,惠彼一方,你意如何?” 0227 时待英雄 > 这一次返回霸府,李泰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他也算是一个人物了,而非自我的脑补。但独孤信如此热情直白的拉拢,还是让他有点始料未及,以至于一时间都不知该要如何拒绝。 是的,他压根就没有考虑要不要答应独孤信的招揽,起码现在是完全没有这样的想法。 如果是在初到关西的时候,独孤信便做出这样的邀请,他大概会受宠若惊、欣喜若狂,可现在只是觉得有些烦恼。 刷buff、抱大腿,那只是无聊时一点自我慰藉的谑想,但真正能够让他稳稳立足于关西的,终究还是自我的强大。 独孤信自不像贺拔胜那样心灰意冷、懒于争势,对自身的政治前途还是有着很大的期许与抱负的。虽不至于同宇文泰矛盾激化乃至于背道而驰,但显然也做不到俯首帖耳、完全服从。 姑且暂信其言,去了陇右独孤信便会给予自己极大的自主权,让他从容发展自己的势力,免于其他无聊人事的骚扰。 但陇右与霸府之间的一些纠纷,他也会无可避免的涉入其中,而这当中绝大多数问题,都超出了他眼下的能力范围。由此滋生的烦恼,又远远超过了他现在所面对的人事问题。 李泰并不畏惧刁难与挑战,但前提是付出要获得相应的回报。眼下放弃自己已经拥有的,转去独孤信麾下从头开始,无论从哪方面而言都是弊大于利。 “独孤开府如此礼遇重视,实在让我诚惶诚恐、受宠若惊。伯牙遇于樵夫,尚且知音情重。小子竟能得见于上公,则更荣幸倍甚,心中欢悦,言不足表!” 李泰先站起身来,向独孤信深作一礼表达自己的感谢,继而才又说道:“只不过,情大于事、因人用典,这是古今难免的政治弊病。伯山亦此世道中人,不敢奢望能免于外。 开府位高权重、麾下才流济济,皆壮气可观。若我厚颜斗胆狂应征募,于彼诸类又何尝不是一桩幸徒邪情的滋扰? 看小说上 虽然怯于自曝丑劣,但年齿犹短、意气仍盛,于情于事皆难和洽于众。开府虽雅重薄才,但一人计短、众人计长,若狂徒幸进、言塞于我,则负恩深矣……” “既言年少气盛,看来你也并非全无自知。” 独孤信听到李泰婉拒他的邀请,脸色便微微一沉,旋即便又冷哼道:“所以你是觉得我并不如大行台器量宏大、可以包容诸流?我若用你,则群下言塞于一人,大行台用你,则无妨大统政治?” 李泰听到这话后,又是一汗,搞不懂独孤信怎么自尊心突然变得这么强烈起来。 意思自然是这么个意思,人家是霸府老大、总揽内外军政,人事上的操作空间当然要远远超过了你这个陇右方伯。但这么直白浅显的讲出来,的确是有点不中听,已经超出了正常对话的范畴,反而有点争风吃醋的味道。 他还待再开口解释找补几分,独孤信却不愿多听,皱眉摆手道:“小子言辞巧妙,故年身还未至、声已先达,毁谤大将、不留余地,赵元贵至今犹恨。我是懒听你巧言狡辩,若无肺腑心意可陈,便且收声罢!” 被人当面直言巧言令色,李泰脸上多多少少有点挂不住,不过独孤信再将这旧事重提,也让他意识到留给他继续得罪的来年柱国们已经不剩几个了,而且也实在没有必要跟独孤信继续交恶。 眼下独孤信倒也并不拒绝继续谈话,只是不想听他那些虚辞,显然是想从他这里听到一点真东西,但他又有什么能跟独孤信说?说自己的卢大计,还是提醒独孤信未来不要栽在宇文护手里? 他不由得深思一层,今天从登堂伊始,独孤信的举止表现便大异往常,到现在的对话更是大失平常的雍容气度。如果说是真情流露,那又反应出独孤信当下怎样的处境与心情? 之前他诵读史书,并言读史可以明智,显然并不只是标榜自己深爱学术。与其说是向众人讲史,不如说是说服开解自己。 人在什么时候才会这么做?当然是心存迷茫、不知前路何往的时候,才会停下来看一看、想一想,借鉴前人智慧,给自己寻求一个解答。> 可如今的独孤信地位羡人、权势可观,他想要的答案又是为了解决什么问题? 人在衣食温饱的情况下仍然满心惆怅迷茫,那只能是一些形而上的哲学思考,比如说“我是谁”,又或者“我在这天下大势中究竟处于一个怎样的定位”。 这么说或许有点玄虚,但却是当下许多时流,特别是独孤信这种位高权重之人无从回避的一个问题,他们究竟是西魏朝廷的高官,还是宇文泰霸府的忠臣? 李泰自然没有这方面的烦恼,他逆骨横生,对这两方都乏甚认同,跟哪边混都是为了积攒自己的力量。但对独孤信这些已经颇有功业的土著而言,却是迫切的要搞明白,为的究竟又是什么? “旧居乡里,家父曾作叹言,六镇初噪之时,天下皆目镇人为贼,却不料短数年间,天下兴衰、家国祸福竟俱决于此诸类言行取舍!人间事破易立难,是故山河板荡之际邪强群贼鹊起,社稷规创之时贤德志士寥寥。” 李泰语调凝重的说道:“时待英雄,时亦择英雄。逆时而行,宝器蒙尘。顺时而动,匹夫建旌。开府盛名,自非二三者传颂可得,亦不需求睦二三。乱世烘炉,人皆共此磨炼,左右行者,同道可喜,异路不惜。前路仍长,岂暇踟蹰啊!” 他这番话讲来,真有几分大不敬,哪怕皇帝又如何,如果所作所为不合时宜,老子照样不必鸟你。乱世本就是一个缺乏权威的年代,只要老子有能力,你要搞得我不爽,你看我搭理你不? 独孤信听完这番话,眉头先是微微一皱,过了一会儿便又缓缓舒展开,望向李潼的眼神也略显玩味起来,微笑着说道:“若据此言论,方才伯山你不肯共我同道而行,我是不必感到惋惜的?” 李泰闻言后,神情又是一滞,略作沉吟后干笑说道:“同道亦有先后,未必尽能比肩共行。我自非孤僻行者,同样向道而行,只是落后开府遥远。” 独孤信听到这里便大笑起来,转又摇头叹息道:“老迈偏爱少狂,我算是明白故太师何以爱好同你亲近。你等名门膏梁,荫资有恃,惯会度势后发、喜做强权旌绶,不爱搏命行险,伯山你这样的品性,着实是一个异类。明明一个浮华新客,却能见羞关西许多镇人后徒,让人见喜称奇啊!” “世族又或兵家,无非操业有异,忧喜却是相同。镇人中不乏谋国的贤良,名门内也不缺奸恶的败类。人种诸类,所出各有渊源,但德性才志,却难以种类区分。我也只是侥幸生成此态,赚得薄誉几声,或是未损家风,终究不比开府一己之力带挈先后。” 李泰又拱手说道,世族的出身的确是给他带来不少的便利,但在独孤信这种人物面前,也的确没有自傲的资格。 独孤信听到这话后,脸上又浅露几分笑容,但很快又叹息道:“言虽如此,人间终究庸者居多,惯以种类区分优劣。伯山你当下持论着实清新,但若经历诸多之后,是否还能持此初心?” 李泰闻言后又有些好奇独孤信怎么对这个问题纠缠不休,大家点到即止、彼此说说客气话就好,打破砂锅问到底就有点没意思了。 但见独孤信仍然等待着他的回答,他才又说道:“古言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舆情众论的确是能导引人对优劣是非的评判。但群声众计,终究是有道义为凭。名门自堕、寒素日清,这也是人间常有的故事。 前人栽树,后人乘荫,因果有循,变数为常。我家故年也只是陇边素户,先人数代禀善,才有今时薄声。我的一己之见不足计议,扬善摒恶才是人间正论,据此以言,倒也谈不上标异于众声。” “此番言论,可谓是纯正得体!之前几番有见,只是草草致意,恐怕李郎你名门矜傲、不屑低就,冒昧攀谈却遭倨傲以对,反而有伤与太师故情。直至今日才浅有相知,日后再相见时,便可以畅话别情了。” 许久没有发声的杨忠在听完李泰的话后,便拍掌笑语起来。 李泰在听完这话后自是大汗,瞧这话说的,我就算看不起大行台也不敢看不起你啊! 独孤信也在席中笑语道:“今日言谈甚欢,伯山不必急去,留此浅用便餐。我不以势位欺你,你不以门第傲我,尽兴之后,才准归去!” 李泰听到这话,便也点头笑应下来。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也的确是奇怪,他这里还因为独孤信的势位而有些拘泥放不开,却没想到独孤信却对他的出身还有些耿耿于怀,搞得好像要给自己刷层buff还有迟疑不决一样…… 当这一想法在脑海中浮现出来后,他神情陡地一滞,继而略作回味,他是不是猜对了啊? 0228 珍惜良人 > 傍晚时分,又有一些客人投帖来访,未必有什么正事登门,多数都是一些仰慕独孤信风采的华州城将门子弟。 独孤信本不欲再接待什么宾客,但看一眼在堂的李泰,作为陪客的杨忠本就不是一个健谈之人,而他自己则心有挂碍、许多话都不方便问出口,这会儿气氛已经有些沉闷。 略作沉吟后,他便由中挑选出几份名帖,邀请几家少进来登堂活跃一下气氛。 李泰倒是并不觉得无聊沉闷,他这会儿内心活动正丰富,被自己突然生出的那个想法搞得有点心乱。 今天独孤信一切都显得有点反常,想想之前他诵读并赠送给自己一套《后汉书》,似乎也有一点炫耀自家并非不学无术的意味,家世底蕴上稍作找补。 接下来借杨忠口点明他曾出面为自己与侯莫陈崇事调和矛盾,无疑就是自身威望的展示了。招揽自己入府赴陇,则是势力的体现。 这么一想,李泰越发觉得独孤信今天是把自己安排的明明白白的,如果说没有什么深意与后文,那实在有点说不通。 他这里尚自沉吟,堂外独孤氏家人已经引入几名少流宾客。除了几个北镇将门子弟之外,还有京兆韦氏两名少年,其中就包括韦孝宽的儿子韦谌。 这韦谌年纪并不甚大,跟于老二差不多,对独孤信自是恭敬有加,独孤信待之也颇为和蔼,甚至略问几桩家事如何。 看到这一幕,李泰才想起来独孤信跟韦孝宽也是私交甚笃,两人当年共事荆州时有联璧之称,可以说是一对好基友。 这么一想,李泰越发觉得独孤信人脉是真的强,并不只局限于北镇军头之间。长得帅就是对人情交际有加持,言之相识满天下都不为过。 虽然这些人脉并不能转化为实际的政治站位与鼎力支持,但也只是时机并不具备。遇到合适的时间与局面,同样能够转化为可观的政治能量。 独孤信自己虽然倒在了北周取代西魏的政治斗争中,但他的女婿杨坚可是享受到了极大的人情余荫。 虽然也是当时时势所致,杨坚自己的积累与努力才是核心关键,但隋初的军政大员们,或多或少都与独孤信有些牵连,有了这一层人情故交的存在,必然也省了杨坚不小的统战努力。 老实说,抛开对历史的先知不谈,以今人眼光来判断,一旦宇文泰遭遇不测,无论在能力上还是在人脉上,独孤信应该都是继承武川乃至于关陇集团的当然之选。最起码有个越老越雄的杨忠,一直水准之上、稳如磐石的韦孝宽,换了别人都难从容驾驭。 只可惜历史不容假设,独孤信并没能将这种优势一直保持。 宇文泰整合关陇豪强的过程中,他一直被排斥在陇右,之后蜀中和江陵的大阔进又给西魏政权结构带来了深刻的改变,彻底奠定了宇文泰超脱于众将之上的威望与地位,也给宇文家的篡夺打下了深厚的基础,独孤信终究还是被历史所淘汰。 想到这里,李泰又不免看了一眼杨忠,心中不免生出一些联想。 几名少流登堂,堂中几分又变得热闹欢快起来。独孤信又着员将其已经堪见外客的儿子独孤善引出,共诸少流同席。 如今李泰在华州也非生客,特别不久前在两家联姻的婚礼上大出风头,眼下又被独孤信待作主宾,众少年望向他的眼神也都颇有钦佩羡慕,乐与攀谈。 不过李泰却不怎么乐于做个孩子王,单长居他庄上的若干凤和李雅已经让他有点头疼,脑海里还盘算着跟杨忠有关的计议,酒席上几次想要将话题引过去。 不过杨忠这个人做派也是大异于其他武川军头,为人端庄沉静,甚至有点沉默寡言。 其他的武川军头几杯酒水下肚,难免就有点管不住嘴巴,往往热衷吹嘘过往事迹,但杨忠虽也海量豪饮,但喝酒越多反而越沉默,哪怕面对其他人的夸奖吹捧,也只是浅笑倾听、少作附和与回应。 一场酒宴夜中方罢,到最后就连独孤信都解袍袒怀、醉态颇浓,自是宾主尽兴。> 李泰也喝的有点舌根发硬,恐怕久留失态,婉拒了独孤信的留宿,趁着还有几分清醒起身告辞,其他宾客也都陆续请辞。 待到群众散席,独孤信却仍有些意兴未尽,摆手拒绝了杨忠的劝阻搀扶,示意他就前来坐,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后则叹息道:“今时岁月,旧年不敢奢求,但却也难觅尽情一醉啊……凡所行止,须得穷尽智力!奴奴,如你我此类,究竟是得是失?” 杨忠并不答话,只是也端起酒杯来一口喝干,然后又为独孤信与自己斟满。 “你这人啊,行事则不避凶险,言论则口防如墙,着实无趣!” 独孤信自是深知杨忠秉性,举杯细啜然后又醉笑道:“不以杂情扰你,只说家事相关。那席小子,依你所见,禀赋如何?” 杨忠顺着独孤信所指,瞥了一眼李泰曾在的席位,沉吟片刻后才开口道:“李伯山确是少流非凡,似狂实谨,不矜却傲,方圆变化,颇有章法。他踊跃敢当、能谋善事,若不夭折于不测,日后必成名门一代领袖,若是大统可期,功业迈其先人也大可盼望啊!” 听到杨忠居然不再惜声的给出这么高的评价,独孤信也不免一愣,片刻后又大笑起来:“你我对此确是不谋而合,我有意纳他于门下……” “但他之前不是拒绝了开府招揽?” 杨忠闻言后,便略显诧异的问道。 “如此罕见少俊,舍之一女何妨?这小子观情谋事,不逊壮才,虽然拒与共事,但却自言是我道后进,他志气不浅呢,更能洞见我今危状……如果真的贪势攀附,也只是有巧智而无大局,好谋多事,累己累人!” 独孤信讲到这里又叹息一声:“陇边虽然也成一方局面,但终究只是天府臂腋,大行台置我彼处,似重实远。镇人血气渐衰,关中新造的兵符,我却无从把控,我未有争势关中之想,国有所任、但事而已,大行台却有弱我根本之计!求存求大,无不能忍,但日前他仗势欺我、陷我两难,做的有点过分……” 一讲到时局敏感的话题,杨忠便又沉默下来,哪怕只是跟独孤信这个故主两人私话,也不就此滥发议论。 “李伯山虽然齿短,却掌重兵,规划方面,职轻权重,是台府栽培深刻的少流,也是来年欺夺旧人势位的备选。” 独孤信语调转为低沉,眸中闪亮、醉态收敛:“但是啊,他也是故太师为我预留的一个少壮。有此一子,何须亲临六军?得此一助,虽相疑但也能相安。如此良人,岂能错过?”??? 杨忠听到这里,嘴巴便张了一张,似乎有话不吐不快,但最终还是吞声不言。 独孤信见他这幅模样,又忍不住笑起来:“你是觉得此子即便前程可观,短时之内却难为臂膀之助,不值得为其交恶台府?你还是知之不深啊,方才席中,他几番试言,是已经将你都谋在计中,你信不信?” 言及自己,杨忠便不再沉默,有些不解其意的说道:“我与其人在情在事都交往甚浅,有什么能作谋计处?” “他张计北州,所及之处跨州连郡,虽然自身也勇武有力,但毕竟乏威慑人。或不畏战,但频战则必治荒,不合深营之计,所以是颇渴能有一大将镇边慑众。旧时还有若干惠保,但今却乏良选能与呼吸相同,于我宅内见到了你,能不心动?” “李显庆勇不逊我,崔士约亦有骁勇之名,且与之亲谊深厚。” 杨忠闻言后便摇头说道,不知是不认可独孤信这一说法,还是不认可李泰这一谋计。 “李显庆原州土著,乡势既雄、恩更甚之,短年可共谋事,利大则必见疑。崔士约朝情涉深,亦非镇人宿将,那小子是不会独傍一方的。” 独孤信抬手拍了拍杨忠厚壮的肩膀,又叹息道:“知你勤恳于事,不喜杂情。但有的事情,终究是不可避免。无论那小子是否有此心意,但也给我一个启发。你远处荒土、良才闲置,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此番大行台逼婚,我恐是难拒,但若能籍此将你召回内州,也不谓一无所得。” 杨忠听到这里,又沉默下来,神情没有什么明显的悲喜又或感动,只是略显落寞。 独孤信仍是自说自话:“赴陇之前,拜辞大行台的时候,我会将诸事敲定下来,你且安待。若得与之共事,你再替我细察,这一番心意,眼下还是不宜轻吐。否则我是结怨了朝廷、台府,也会妨害此子的前程。” 杨忠闻言后便点点头,闷饮几杯后才又对独孤信说道:“末将明日便要起行,不暇留送主公,行途珍重。李伯山事,我记在心里,若他真有言行不一、轻慢户中娘子,无论后计如何,也要恳请主公三思!” 0229 良姝长成 > 清晨时分,独孤信醒来时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钝痛,宿醉之后精神萎靡、满身疲累,越发感觉到这身体已经不复少年活力。当年的他连日欢饮不觉疲累,如今却是不行了。 室中婢女小心翼翼的服侍穿戴洗漱,又询问是否进餐,但他这会儿仍欠食欲,便摆手拒绝了,缓步行至前堂,才知昨夜留宿的杨忠已经告辞离去。 听到这话,独孤信心情更低落几分。往年势位不显,但也不乏同志亲友朝夕相伴、互勉共进,如今已经略可称是功成名就,但却相识渐远、聚少离多。 往常的他是不会有这样无聊悲伤的情愫,今日则是受了宿醉的影响,加之不得不做出要向现实低头的决定,难免会有一些伤感的念头。 他吩咐门下准备一些时用物料送去杨忠府上充其行囊,自己却不想亲望送行。略显灰懒的心情也不宜接待宾客,中堂颓坐片刻后便又返回内堂,趁着难得的闲暇将诸子女召来,检视一下这些儿女们的教养。 永熙年间,独孤信抛妻弃子追从孝武西迁,不知不觉已是十数年久。到如今在关西成家立业,也算是子女众多。 他虽然常年镇守在外、不长居家,但户中主母崔氏贤妇也将诸子女教养的秀气可观,虽也不乏幼少顽劣之态,但在父亲面前都小心翼翼的收敛起来。 年纪最长的独孤善时龄已经八岁,得了父亲几句鼓励后就变得活跃起来,满脸兴奋的要向父亲表演骑射的技艺。 独孤信瞧着儿子在左右家奴的搀扶下,骑上一匹小马、像模像样的张引小弓,脸上虽然挂着笑容,但心中却是一叹。 过往多年,他辗转南北,如今虽然也已经势位隆厚,但仍不免心怀极强的忧患意识。瞧着家中没有长丁当户,尽管自己仍可称得上春秋鼎盛,但也还是觉得当下这一份荣华富贵有些虚幻不真实。 抛开各种权势的考量,当大行台提出要共他家联姻时,独孤信也是很乐意的。彼此都是镇人门户,过往私交甚笃,势位上又能互相扶助,可谓门当户对、两下相得,他也实在找不到不更加深情义的理由。 可大行台有太多的场合与机会提出这个话题,却偏偏选在那样的场景,这就让独孤信感觉彼此情义被看轻、大行台的权谋计议太浓厚,不再把自己当做一个老朋友,而是一个必须对其言听计从的下属又或棋子。 他倒不是自命不凡、觉得自己能与大行台分庭抗礼,内心里对大行台的内外治术也都满怀钦佩。 但是作为一个相识多年的老朋友,在讨论儿女婚嫁这种加深感情的问题上,希望你能对我稍给体谅,尽量把事情做得更周全几分,这总也不算太过分的要求。 可你一开始就把我当作一个首尾两端、意图左右逢源的人,进行挤兑胁迫,究竟是我这个人、还是彼此的情义、又或我今所有的势位,不配让你用更和缓的方法? 当然,从大势度望的角度来看,独孤信也能理解宇文泰的做法。大统九年的那场大败,所带来的恶劣影响不只在于国力的巨亏,连带着周边势力也变得恶劣起来。 远在西陲的吐谷浑,还有漠北的老霸主柔然,在今年都不约而同的先后与东朝联姻,使得朝廷周边局势变得极为恶劣,还要甚于大统初年。 经过两年多的休养,国中政治虽然略有起色,但也经不起太激烈的内耗纠纷。大行台迫切需要加强对内部的统合与权柄,做事就难免会有些急躁不周全。 理智上的认同并不等于感情上的接受,独孤信虽然已经决定要相忍为国,但在内心里也是不无稍作报复的想法,念头打向李泰这个台府着力培养的少壮。 瞧着儿女们在堂前嬉戏,独孤信心中又是一动,抬手唤来家人吩咐道:“难得家人欢聚此间,去邻宅将那娘子迎回,不要让她独受寂寞。” 不多久,在几名仆妇的引领下,妙音娘子款款行入院中来。堂中嬉戏的男女孩童们瞧见长姐行来,一个个也都兴奋得很,热情的迎了上去“阿姐、阿姐”叫个不听。 独孤信也站在堂外廊下,远远望向自家这长娘子。他此番归府,父女还没有机会相见。 数月不见,只见这娘子较之去年足足长高了一头,体态更显高挑窈窕,一袭月白色的长裙穿在身上,衬托得娘子澹雅秀丽,虎皮翻领的团锦半臂罩住上半身,又透出几分野性活泼。 这衣着搭配是显得有点不伦不类,但靓丽娘子眉眼如画,一眼望去只觉得清丽喜人,让人忽略其他。站在一众年齿稚嫩的弟妹们当中,更显得有种鹤立鸡群的出挑。 大概之前受了父亲训斥的缘故,再加上一年多来的独居修性,这小娘子身上少了许多旧年的轻躁,举止仪态也增添了几分文雅恬静,先是耐心的一一应对户中弟妹的热情欢迎,才又步履轻移来到独孤信面前欠身轻语道:“阿耶,我回来了。”> 独孤信上上下下打量这娘子几眼,神态间颇有欣喜满意,忍不住便感慨道:“短年不见,竟不知我家娘子已经生成如此秀丽姿态!有此琼枝在庭生长,门楣能不增辉?人物如此,哪需再仗户中声势,何物儿郎匹配不得!” 父女间本就聚少离多,妙音娘子也罕有听到父亲如此夸奖,听到这话后既觉得欣喜,又有几分羞赧,嘴角便不由得咧开,连忙又抬手掩唇,只轻笑道:“阿耶种者自夸,却让我羞不知应。我也只是这幅样子,哪一处不是父母赐给?” 独孤信闻言后更笑起来,本待学往年抬手便要牵起女郎皓腕,但半途却停了下来,已经有了儿大需防的觉悟,只摆手对追行至此的诸儿女们说道:“且去庭中玩耍,勿来扰我父女闲话。” 父女入堂坐定,妙音娘子皱眉轻嗅,便又蹙眉道:“阿耶想又饮酒失量,还有醉气熏人。我新学几式醒酒暖腹的羹汤,阿耶要不要尝试一下?” 独孤信听到这话后更显欣喜,坐在席中连连搓手道:“小娘子真是要让人刮目相看,往年哪有这样的体贴入微!我家娘子竟都已经懂得侍奉亲长,那是一定要品尝一番!” 妙音娘子闻言后也是笑逐颜开,急不可耐便要在阿耶面前炫耀一把近来所学的妇功,抬手吩咐仆员准备几项食料,就在堂中小炉旁洗净了橘皮、泡发了绿豆,有条不紊的素手调羹。 “我也只是新学,要是味道不美,阿耶轻作嘲笑。” 一碗热羹盛出,妙音娘子亲手奉至父亲桉上,又有些信心不足的说道。 “美,色香俱佳,怎能不美!” 独孤信还未及品尝便先夸赞,端起热羹吹几口气,略作啜饮后眉眼舒展更开,但很快却脸色一沉,冷哼道:“我户中娘子入世便享荣养,又何须亲自治庖调羹?学成这桩无聊妇功,也只是惠及谁家小贼!” 一念及此,口中的羹汤顿时滋味全无,独孤信一脸郁闷的放下瓷碗,不复刚才的幸福欢乐。 妙音娘子见阿耶突然的翻脸,不免也有些紧张,连忙小声说道:“阿耶不喜我做这些事情,我就不再作……” “不干你事,我喜我家娘子妇功可观,想到来年不免分居别处,总是难舍啊。” 独孤信先是叹息一声,又温声安慰这小娘子道。 妙音娘子闻言后便皱眉道:“来年还不知是何年,我受父母的恩养,才有了些许侍奉回报的见识,自家的恩情还没报足,也不乐意去别家庭户里敬奉本不相识的翁姑!只要阿耶不厌我逐我,我就常年守在自家户里!” “刚说你这娘子秀丽成人,怎么又说傻话?情虽不舍,但谁家养育女子也不是为的做仆佣长使,终究要舍别家。” 独孤信闻言后又叹笑一声,他本不是一个拘泥儿女情长之人,只是此番重逢眼前的小娘子给了他许多惊喜,再加上本有计议在怀才有感而生。 他瞧着小娘子鼻端略有细汗沁出,便指了指其身上那团锦半臂道:“暑后仍有秋热,纵然爱美,穿搭也要合乎时宜。骤寒骤暖,不是养生之态。” 小娘子闻言后,神情便有些忸怩不自在,抬手细抚那虎皮的翻领却不舍脱下,只说道:“太师故人偶得的珍货,殷勤送来,却之失礼。我也不知用在哪处,穿戴起来不损这一份赠物的情谊。” 独孤信听到这话后便闭上了嘴,低头端起热羹来勐饮一口,却烫的舌头连弹,吸气好一会儿才颇吃味道:“些许勐兽皮毛,算不得什么珍货。我帐中许多勇卒,俱能力搏熊罴虎豹,也只乏甚见识之人,将此类事迹勤做吹嘘,只是见笑方家!” “那阿耶你有没有亲搏过虎熊?” 那小娘子听到这话,忙不迭瞪大眼一脸好奇的追问道:“危不危险?如果只是寻常事就罢了,如果太危险,我要劝人、劝阿耶不要总做险事!” 独孤信闻言后,神情顿时一滞,好一会儿才摆手道:“胡说什么,你耶统率万军,举动关乎国之安危,帐下群才任使,对阵者皆敌国巨寇。区区虎熊勐兽,何须亲猎!” 那小娘子关注的重点却与父亲所强调的不同,闻言后便若有所思的点头道:“原来阿耶也是统率万军的,这真是最威风的大将……” 0230 思之则喜 > 听到这小娘子作此感慨,独孤信一时间更加的无语,只觉得夏虫不可以语冰。 老子所谓的统率万军,跟那小子、小贼所谓的统率万军是一回事?老子麾下尽皆虎狼精锐、百战之师,跟那些杂乱乡团乌合之众相提并论,简直就是侮辱! 那小子还真敢吹……不对,这风是咋吹进户里来的?究竟是谁把我的门防禁令当作耳边风! 不过见到这小娘子一副沾沾自喜、与有荣焉的模样,他一时间也不好深究穷问。 他毕竟也曾年少过,少年男女见色起意而互相倾慕、情丝暗系,只要不发生什么逾越礼防的过错秽事,防禁太深反倒有些不近人情。 更何况那小子可观者不只皮囊,就连自己都难免因其才器事迹、势位前程而谋想诸多。这些见识不出门阁的女子,对此少流俊才则就更加的乏甚抵抗力。 一念及此,独孤信才略感释怀,倒觉得保持这种鸿雁往来的状态也不是一件坏事,起码……不对,自家娘子难道就差了?若真无一可夸,怎么会有诸家权门来访! 想到这里,独孤信瞧着那虎皮翻领便有些刺眼,便又说道:“赠来虎皮,还有剩没有?陇冬风寒,你耶也需暖物抵御霜雪!” “这、这……倒是还有剩,但我还想、阿耶不是说帐中勇士极多,这些皮毛也不算珍货……” 妙音娘子听到这话,俏脸上便有些为难,她是打算将剩下的虎皮修裁成衣回赠某人,实在没给阿耶做什么预留。 “物虽不珍,过手为贵。只要是我家娘子奉给,我自视若珍宝。你便将剩余送来罢,户里织娘赶工,还能不误行期。” 独孤信摆手说道,瞧着女儿小脸更显纠结为难,愤满之余,更生出几分恶趣:“若是残料不足,便让那赠者再去狩猎。他知我家如此珍视赠物,想来也会高兴得很。” “不、不要罢?别人赠礼,是发乎情的自愿,若去强求,多不体面……不如我再学织工,亲为阿耶裁缝冬衣,保证一定比这些皮毛野物更加美观保暖、一定会!” 妙音娘子低声说道,心里有些后悔怎么就按捺不住、偏要人前炫耀,给人惹出这么一桩麻烦。 她是不曾亲行观猎,但是见到那送来的虎皮威勐纹路,也能猜想生时是怎样的凶勐,若再逼人去狩猎一头,想想都觉得可怕。 她偷眼瞧瞧阿耶神情仍是郁闷,便又小声道:“阿耶镇边多年,从不向儿女讲述苦累。但我已经知道阿耶在事的辛苦,为这一户中人的生计历尽艰险,更要忍受没有亲徒相伴的孤寂。索要衣袍,又哪里只是因为风寒难耐,只不过见事怀情、睹物思人,略得慰藉罢了……” 独孤信听到这番话,心中不免大生感触:“你这娘子,真是到了晓事的年纪。孰能无情?无非时势所迫。谁又不想安居户中,长望儿女嬉戏?但人事维艰,总需有人去做。心中积郁不常吐露,实在没想到我家女郎已经懂得安慰父长的辛苦。” “我以前是不懂,但今是懂了,所以要为阿耶制衣御寒。哪怕手艺不精,但也要凭一腔心意,阻拒邪风扰我阿耶!”c0 独孤信本来是颇感动,但听到这里才回味过来,讲这么多原来还是不舍将那剩余虎皮送来。再稍作联想,这娘子久居户里,所谓边事辛苦的认知,自己从不说,总是有人说。究竟是谁说的,那也不必穷思。 且不说他的心情更加郁闷,而那小娘子却又抬手指向堂外庭中:“我要勤修织艺妇功,伏陀他也已经学练骑射,待他稍长数年、勇力雄壮起来,自己就能猎虎杀熊,取来皮毛让我为阿耶裁制袍服。有我姐弟殷勤敬奉,哪须再去别处访取,阿耶自然衣料不贵、度寒如春!” 独孤信听到这里,只觉得胸中块垒更加堆砌增高,让别人再去猎虎剥皮是添麻烦,安排你自家兄弟去搏虎斗熊就没问题是吧? 但抛开这些杂念不说,眼前这小娘子真是可见的成长起来,言谈举止都殊异往年,总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情。唯一有点不爽的,就是处处都流露出一种女大不中留的意味。 略作沉吟后,他才又说道:“去年着你出继太师,你尚且涕泪长流,只道自此以后再非此户娘子。如今礼期过半,合家恐你孤独,搬迁于此居近相伴,可是感受到了亲缘的可贵难舍?” 那小娘子闻言后便点点头:“那时我愚不知事,只觉得同居一厦才算是至亲。但今才思悟明白,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虽共阿耶聚少离多,但赐我形体、养我成人的亲恩却是无日不享。无论居在邻宅,还是此间,我都是阿耶膝前的拙劣娘子、是户里弟妹的亲近长姐!” “说得好,说得好!若非动情至极的深思,哪说得出如此感人肺腑的言辞?往年还恐言教不及,但今听此心声倒也无话可说。”> 独孤信忍不住拍掌夸赞几句,然后才又说道:“你已经初具成人见识,有的事也该告你知。我家声势望似煊赫,但除了你父,户中仍无长丁可以当事。你今于户最长,早晚要为别家新妇……” “阿耶,我不想!” 那娘子听到父亲旧事重提,便有些烦躁羞恼,嗔言一声转又低头道:“阿耶都说诸弟仍幼、只我最长,为什么不把我留在户里,看顾他们成人?我也远不是阿耶自夸的那类贤淑娘子,去了别家免不了见恶翁姑,好事变坏、亲做成仇……” “这躁性的确还须修改,亲长声言未罢,不准随便插话!” 独孤信也皱眉薄斥一声,然后才又继续说道:“你早晚要为别家新妇,要为自己夫主、儿女操持家计。此故门中家事用度,自然不劳你长作顾望,但也绝不会就此便成陌路。我家情势不比别家雄厚,亲中不器少类偶或失教行错,管教规正,你也情不能辞!” “我、我记得了,但是阿耶,我不想……” 那小娘子低垂着头,有些委屈的说道。 独孤信瞧这幅样子,便有些气不打一处来,皱眉道:“你知我说谁家,便只说不想!若惧见翁姑,给你择一户中无此恩亲者可好?” “我、我也不是此意,别家亲情圆满,哪能因我一个,损害人家天伦……” 那小娘子又低着头,小声滴咕着,但突然话音一顿,螓首微侧窥一眼阿耶神情,继而便小心翼翼道:“阿耶不是戏言?可还说要让我管教少弟们,如果夫家亲势本就薄弱,我怕也没有这样闲情。但如果、如果……要做到阿耶的期许,那可得要极出色夫主。我是很想、非常想不让阿耶失望……” 瞧这娘子吞吞吐吐,怯不敢言又按捺不住的样子,独孤信压低声调的闷笑两声:“父女之间,何不可言?赠你虎皮那小子如何?” “这、这……阿耶知、一定是伏陀,只能是他!这虎皮收到时,我只同他……” 妙音娘子听到这话,先是两眼瞪圆,一副难以置信的惊诧模样,转又既喜且羞,一时间竟有些语无伦次。 独孤信冷笑起来:“浮躁小子恐人不知其事,合城谁不知他搏杀一虎!我是瞧不起这份躁性,但他总算还知情趣、不薄故情,尚算可观。年少气盛、不知收敛,屡恶于群众,若无强势帮扶……你想说什么?我不说了,听你说。” 妙音娘子听到阿耶连番数落,秀眉已经深蹙起来,但见阿耶不悦顿声,心情却又紧张起来,连连摆手道:“我不说、没话说,听阿耶说、继续说!” 独孤信自是很爽快的将李泰数落了一通,尽兴之后才又叹息道:“于诸时流明鉴者眼中,此子虽有诸多不足,倒也算是有几处可取。若能严加督促管教,倒也可期成才。” “是的、是的,阿耶说得对!” 妙音娘子压下心中的不忿,连连点头附和道,但又不乏羞涩忐忑的发问道:“阿耶怎么突然想到这桩事?是不是、李郎他,如果是,那可真讨厌,我都没想过,全没准备呢!但、但阿耶都应许了,我也只能听从。” 嘴上这么说着,但那嘴角却颤着稳不住。 “我还没应呢,我家娘子自非俗物,岂可寻常访得!” 瞧这娘子喜不自胜的模样,独孤信也颇受此感染,心情变得有些轻快。 妙音娘子听到这话后则有些情急,两只小手攥住裙带便说道:“唉,我也只是一般人物、寻常人……只是阿耶英明、阿耶威风,我幸巧生在这门户里,除此全不非凡。人家求访也只是敬重阿耶,我却没有妙质值得阿耶自矜。” 独孤信本是戏言,但见这小娘子如此情急表态,还是不免好奇的询问道:“那小子纵使几处可观,但也谈不上人间舍此绝无,值得如此急迫倾心?” 那小娘子听到这话,也是愣了一愣,似乎从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过半晌后才又缓缓说道:“户里因有阿耶,哪类人物风采,望去都是寻常。 但李郎就是不同,阿耶问我,我真不知,实在没有确凿哪处,但又仿佛处处,思之见之,满心欢喜。阿耶若肯放我做伴久时,或许可能品味出一个答桉。” 0231 难求则抢 > 从独孤信家返回后,李泰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人生大事无非几桩,尽管他常常怀有待价而沽的想法,可当真正要面对的时候,心里还是有种患得患失的忐忑,只觉得独孤信这家伙实在太坏了,有什么话不能摆在明面上说,偏偏模棱两可的诸种暗示,搞得他心里小鹿乱撞、夜不能寐。 既然睡不着,总要找点事情做。他翻找出过往同妙音娘子往来的书信,摊在桉上诸封细读,从那字里行间想象小娘子伏桉写信时的神态举止、一颦一笑,脸上不由得便露出痴汉一样的笑容。 抛开利益的计较不说,他的审美趣味也是大概正常,当然也希望未来长相厮守的配偶是一位让人赏心悦目的美人。 往常并不刻意认真的去想,可现在仔细回想起来,便渐渐觉得那小娘子的音容笑貌的确是撩触心弦,性格上或有几分刁蛮,但也热情活泼的让人喜欢。尤其偶尔有意无意间流露些许对自己的崇拜,那真是让任何人都拒绝不了的季动情愫。??? “阿郎还不去睡?” 高百龄行过厅堂,瞧见李泰独坐桉后,便走过来关心问道,又闻出来一身的酒气,便吩咐仆人去准备一些醒酒的羹汤。 “六公也没去休息?唉,家事繁琐,你这老人家受累不浅啊。户里总需一位掌家的大妇操持,我共阿叔大小鳏夫,也都不是什么细心人。” 瞧见高百龄走来,李泰有些不好意思的收起那些书信,转而叹息说道。 “谁说不是呢,但主公心境灰懒悲伤,短年怕是没有续弦再娶的心意。倒是阿郎啊,的确是得考虑起来,近日恰好诸家访问,瞧阿郎你这长夜臊热难眠的样子,必是牵挂起来哪户良姝娘子?” 高百龄坐定下来,指着李泰便呵呵笑道:“这可是户里一桩大喜事啊,真得主母入户掌事,上下人心都得振奋起来!” 李泰听到这话,竟生出几分久违的羞涩,又不无苦恼的叹息道:“唉,难说呢!我的心意怎样,倒也不必再仔细斟酌考量,但别人家里,却是没有一个笃定的明示,想想是有些心慌。” “阿郎这样人物,怎样人家不会心动?若连阿郎都不能入的高眼,得是怎样孤僻乖张的性情,即便联姻起来,怕也不能和善的维持情谊!”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这方寸中事最难捉摸,若没热欲情动,怎样的人事都能将就。可如果心思真的牵动起来,总觉得非此不可。心脉遭人拿捏,忧喜也难免受制于人啊!” 高百龄听李泰这么说,老脸上笑容更欢:“阿郎本是人间第一流的明智高才,遇到这种事怎还迷惑起来。这世上所有的情事,无非俊色迷人、巧言勾引、财货邀欢、强权逼取、勇力掳得。这么多的手段供阿郎使用,说什么忧喜受制于人?”…听高百龄这通分析,李泰才想起来他家是有这样传统,求不来那就抢。再想到去独孤信家里抢人,实在是有点刺激,这老货真是不教人好事。 不过他这番思量也只是无聊遐想,独孤信那一番表现应该是确有此意,之所以不明示出来,自然还是因为时机不够恰当,倒也不是要刻意吊着他。 这件事多多少少是有点复杂的,不只是独孤信,自己这里也有点麻烦。 他如果真娶了独孤信闺女,宇文泰那里总是不太好看,就算不会恼羞成怒,自己在霸府的处境必然也会变的尴尬起来,职位任用上会发生极大的改变。短期来看,不算是一桩好事。 但从长远来说,做独孤信的女婿则就远比宇文泰女婿更自由,选择度也大得多,特别是在宇文护时期。迎亲那日于老二被宇文护灌酒灌到涕泪横流,瞧着虽然只是一桩游戏,但宇文护的强势也可见一斑。 他如果成了宇文家女婿,势力所得不会太多,麻烦则会不小,如果不做宇文护的铁杆,宇文泰家那窝狼崽子们也绝不会让他过得太舒服,撺掇他跟宇文护争斗也是基本操作。 这些小崽子现在看着人畜无害,实际则野得很。宇文护但凡能轻松搞定,也不会接连弑君,手一软就玩完! 可若做了独孤信的女婿,既能加强自己在镇人群体中的身份认同感,又不必承担太多的道义代价,可以避开宇文家内部的互相伤害,处境与选择更加从容。 虽然也会无可避免的与宇文护产生冲突对立、权势倾轧,但那种状态跟做宇文家的女婿又截然不同,也可以更加便利的组建自己的阵营与势力,保证队伍的纯净。起码是不用担心哪天被宇文邕请进宫里,给太后读《酒诰》。 高百龄瞧着李泰铁树开花,开始认真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心里也高兴得很,还待要仔细跟他探讨一下感情问题,说几句“潘驴邓小闲”的高论。 但李泰也只是酒后管不住自己的思绪,闲话几句后脑海中杂念渐消,喝了两碗解酒暖腹的羹汤,便丢下谈兴正浓的高百龄归舍休息。> 第二天一早,李泰又着家人准备一些礼品,自己带着几十名随从赶去给杨忠送行。 他还是想建议一下杨忠,如果有可能的话谋任一下陕北周边的州郡,可能的话最好是接替西安州的常善。 盐引改革之后,盐池利润得到统合,若再配以开中法,那就是非常重要的军国大计了。李泰对陕北地区的经营,相当程度上也建立在这一基础上,与此间镇将保持一个良好的互动也非常重要。 更何况杨忠是真的勇,又不像别的北镇军头那样资高望重,有了贺拔胜与独孤信这两层关系,彼此之间合作起来不患交流不畅。 如果能做到这一点,对独孤信也是一大裨益。眼下的独孤信是被隔离在逐渐形成的府兵生态圈的核心之外,后期的各种军事行动,宇文泰也绝不会让他深入参与。…其人虽然久镇陇边,但随着西魏整体的盘子做的越来越大,独孤信的势力与影响则就无可避免的相对下滑。等到大统十三年,更被宇文导所接替,失去了对陇右整体的控制而被困置于陇上河阳,等到归朝升任柱国时,便被轻松架空。 杨忠这个人,虽然是独孤信的旧属,但本身颇有明哲保身的智慧,所显露出来的派系倾向并不强烈。再加上出色的军事能力与个人武力,宇文泰对其也是赏识有加。 如果其人能够坐镇西安州,除了地域本身所拥有的盐利之外,还能借此桥梁进行一些陇右与陕北之间的人事互动输送。 虽然彼此之间还隔着一个原州是宇文泰的铁杆老巢,但是这些人事联络本就不以对抗霸府为目标,只会让其中成员各自得益,高平李氏兄弟想必不会拒绝。 独孤信镇陇多年,宇文泰想必也乐见他所积攒的人事势力向内州分流。 毕竟站在当下这个时间节点,宇文泰其实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对独孤信进行完全把控。他是没有未卜先知之能,可以预想到高欢命不久矣,侯景又会给西魏营造出莫大的战略转机。 在没有更好选择的情况下,将独孤信的盘结势力进行分流导引,便是一种很值得宇文泰考虑的选择。 对独孤信来说,他就可以绕开地域的限制,将所掌握的资源分散投资,避免了一铺清袋的风险。短期的退让与自我削弱,其实是换来更大的政治生存与发展空间。 对李泰而言,从小处上说,别管你最后愿不愿意嫁闺女给我,嫁妆先拿到手再说。从大处上,那就是形成了一个从地方到朝廷的政治结盟,虽然松散但却可观。 尽管眼下虽然仍覆于宇文泰霸府的统管之下,可等到宇文护上台,他的中外府可不会像宇文泰霸府那样强势,这个联盟完全可以游离于中外府之外运行。无论在朝还是在镇,李泰都能不失策应,宇文护是做不到一把攥死的。 不过要形成这种局面,凭他跟独孤信眼下的关系显然是不好说服对方,毕竟独孤信眼下的处境尚未艰难凶险,更不会对李泰完全的信任。 时间和机会稍纵即逝,一等到玉璧之战结束,后续一系列让人眼花缭乱的变故发生,宇文泰便不会再给予这么多的操作空间,再想将这层联系构架起来那就难了。 所以抢在这个时间点,跟独孤信的关系发生实质性的增进,尽可能的将独孤信的积累输出保留下来,也是当务之急。之前是机会不大、设想不深,可现在既然已经看到了可能,李泰便绝不想放过。 只可惜,杨忠仍是惜话如金,虽然听完了李泰的构想与建议,但却没有做什么明确表态。至于独孤信,则就根本没来送行,李泰想做深谈也做不到。 送走了杨忠后,他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再去独孤信府上拜访一下,最好是还能见一见那小娘子,瞧瞧与上次别后有什么不同。 不过昨天刚去过,今天又去,落在独孤信眼里会不会觉得自己太急色、不矜持,稍作暗示就急的上蹿下跳? 他这里尚自犹豫不决,却不想独孤信家将来访,并提出一个莫名其妙的要求:要他近日内搜寻十张虎皮,尽快送去独孤信府上,并且货不备齐不准登门。 李泰也真是有些无语,我这里满怀大计正打算掏空你家底呢,哪有心情给你搞虎皮! 这玩意儿又不是遍野乱窜的狐兔,俯拾皆是,老虎又哪里得罪了你?要虎鞭还能稍作遐想,要虎皮又是什么趣味!虎鞭也不能给啊,多张嘴多个负担,别再又搞出几个小舅子跟我争家产。 衣冠正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0232 统军参阅 > 李泰当然没有闲情去打老虎给独孤信凑虎皮,只是把这件事吩咐下去,让家人们就市访买,什么时候买齐了再说。 他这里还没来得及离城归乡,便又收到台府传唤吩咐事宜,自是不敢怠慢,连忙往台府去。 台府直堂外,仍有许多内外官员排队奏事,大行台虽然巡察河防未归,但仍有苏绰等留直台府、不误办公。 李泰因受苏绰专召,倒是不需要老老实实的排队候见。可在行过队伍的时候,一眼便见到站在队伍当中的于老二,心中便有些好奇,走上前打声招呼并询问道:“二郎竟也已经在领府事?” 作为新晋的宇文家女婿,于翼年纪虽然不大,但今官爵也颇可观,解褐即授员外散骑常侍并开国县公,比李泰最初进仕西魏的官职要高得多。 哪怕现在,李泰的爵位也仅仅只是洛川子,较之于老二差了好几级,可见做宇文泰的女婿也是很有好处的。 但官爵品秩高也就罢了,只是一项殊荣待遇,可在台府任官却要负责具体切实的事务。 于老二虽然已经结婚,但也只是一个大毛孩子,宇文泰即便想要栽培重用女婿,人于老二新婚蜜月都还没过完,就把人抓来台府打卡上班,也有些操之过急了吧。 于翼先对李泰作揖见礼,然后脸上露出几分苦涩:“区区顽劣少愚,未足充实,只是治业府学,水池公殷勤垂问,着我每天入此进述所学。” 李泰听到这话后顿时一乐,感情是宇文护这堂舅哥给自家新婿子立规矩呢。这家伙在户中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于叔父兄长面前只有恭听受训的份,可不得敲打一下这些新婿子们给自己找点心理平衡。 他颇为同情的拍拍于老二肩膀,然后便在谒者引领下行入直堂。 直堂里苏绰端坐在席,却是病态浓厚、脸色苍白。他月前在朝修礼,积劳成疾,新染了时下的流行病气疾,本在居家休养,连之前的婚礼都没能参加,但因大行台东巡,又拖着病体赶回台府留守当直。 瞧苏绰这一副病态,李泰也忍不住发声劝告道:“国事虽重,但也需要长年维持,尚书体中欠佳,又何必勉强视事,休养得宜、再报上恩,才是正计啊!” 苏绰闻言后只笑一笑,并不多言自身,示意李泰入前来做,将一府令书文递了下来并说道:“今秋大阅事期已定,仍在白水。去年都水行署草创,助事仍浅。但今年伯山治功已经卓然可观,该当自己的责任,也要担当起来。” 李泰并没有急着表态,接过书令后扫一眼台府分配给自己的任务,顿时便觉得有些为难。 去年宇文泰很是发了一笔横财,但到今年也已经霍霍的差不多了,于是便又发挥了老风格,向诸下属们打秋风。 听到大阅仍在白水举行,李泰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妙,瞧瞧今年参阅的内外军伍规模倒是比去年缩减了许多,不再只是诸州乡团俱发,仅仅只是有正规编制且无具体作战任务的中军与州郡人马参事,预计是有六万出头的人马。 李泰作为三防城大都督,也要率领一军编制参阅。按照今年六军整编的营伍编制标准,正卒一千八百人左右,加上辅兵役卒之类,约莫三千多人马。 值得注意的是,李泰所部人马并不归于州郡,而是隶属于六军别曲。换言之,等到下一步以六军为基础的霸府中军再作扩编的时候,李泰所部人马收编序列靠前。 如果按照未来府兵编制中开府独领一军的标准,那李泰在今霸府军事编制中的地位,便可类比开府了。当然这个编制结构形成还得数年之久,过程中难免升降变化,最终结果如何那就不好说了。 但无论如何,李泰在霸府军事构架中地位的提升那是显而易见的。大统九年参阅,还仅仅只是作为高仲密的侍卫官打了一场酱油。大统十年则就被拎出来熘了一场,严格来说也不算参与大阅。 可是到了今年,他就有了独领一军的资格,成为了正式的参阅将官。哪怕从此往后势位上没有显着的进步,仅仅只是保持当下的水平,等到府兵编制正式形成,开府二十军有很大机会能占据一席。 宇文泰这个老大搜刮起下属来那是真讨厌,但也不得不说对李泰是真不差。单就这一次将他部伍编入六军别曲,就省去了他许多再从州郡辗转的麻烦。 他部伍新成,按照六军标准,是远不够资格成为扩编后备的。看这份参阅部伍名单,许多资历颇深的镇将部曲都排在自己后面,可见李泰是真的享受到了优待。 当然,这也是因为李泰所部诸防区域本就太宽泛,归在哪一州郡都不合适,职权上也是霸府直管,这样的安排也正合理恰当,只是将序列提前。按照正常标准和流程的话,只怕还得起码一两年才能正编参阅。> 不过李泰对宇文泰的感恩也仅止于此,糖上蘸屎是这个家伙的基本操作。部伍编制虽然给了优待,但交付给都水行署的筹备任务也是极重。 今年参加大阅的人马虽然大为缩减,但流程却扩大数倍,特别白水大阅结束之后,还要大军开拔西狩岐阳。 白水位于洛水中段的关中平原东北边缘,岐阳则位于关中平原的西部,彼此间近千里的路程,等同于横穿渭水北岸的关中平原,行军强度不逊于从长安一路打到洛阳! 大统九年仅仅只是田猎于荆原左近,大统十年则草草结束、根本就没有安排田猎,到了今年却任务陡增,安排了近千里的巡狩行军。 由此可见宇文泰是真的有点飘了,迫不及待的想要全面检阅一下邙山之战后过去这两年多整军的整体成果。 虽然只是行军于关中,但这么多的人马行止也是一场规模极大的团建任务,能保持军容、行伍不散的从头走到尾,都算是圆满完成任务。 这样一场巡狩任务,哪怕没有具体的作战任务,人吃马嚼等最基本的开支也是一项沉重的负担。 去年都水行署还只是一个拾遗补漏的小衙门,但在今年却一跃成为最主要的几个筹备单位之一,在这任务清单上重要性仅次于华州、雍州等几大州治,单单需要筹备的车马数量就要上万架之多,粮帛等物资所开具的数字,看起来更跟开玩笑一般。??? 李泰瞧着这书令只是沉默不语,苏绰大概也有点不好意思,转又干笑两声道:“任务虽然沉重,但也并不强求一时俱全。自此往后,尚有将近两月时间,伯山善事之名内外咸知,相信你必能将事情营规的妥善得宜!” 李泰听到这夸奖,却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倒也不是诉苦,只是有些无奈的说道:“尚书病体维艰,让人感动,在情在事,我都应该为尚书分劳些许,不敢抱怨。 但都水行署终究不是临民正职,凡所规制皆州郡事余,沟塘太浅,即便储货满盈,能得几端?我一人失职事小,但若累及大阅不成、群属劳不见功,俯仰皆愧、惭立人间啊!” “话也不能这么说,伯山你的成绩有目共睹,谁也不敢轻视称拙。正因伯山经营,府内群众才知流水生财诚然可信。洛水一流已经如此,若将泾渭俱纳都水事中,则必更加的见利非常。此事我与主公也曾议论,只因事涉广泛、尚未见令。但今年大阅若能妥善筹备,开年朝会此事必成朝议焦点!” 苏绰见单纯的夸奖力度有点不够,便又开始画饼。 但李泰对此却全不动心,别说渭水、泾水,你把黄河都划给我管,我特么也搞不定啊!之所以锁定渭水,就是因为流域内殊少强族掣肘,又有陕北这一块胡荒之地可供开发。 就算渭水也归我管,老子敢把长安皇宫给强征了?龙首原圈那块地,都还没来得及完全开发出来呢! “卑职多谢主公、多谢尚书的赏识看重,但既受命,自当据实以对,不敢夸夸狂言。事若折半,虽仍勉强,但卑职衔恩任难,保证大阅之前可以货事俱备!” 苏绰画的这张饼,李泰既不想啃,也啃不下,不过他也的确需要这么一桩物资交递频繁的任务,来掩饰一下自己巧取豪夺、中饱私囊的各种操作,想了好一会儿,才说了一个自己可以接受的标准。 “折半便可行?” 苏绰听到这话后,非但没有失望,反而颇有惊喜的瞪眼追问。 李泰看他神情如此,心里顿时暗骂一声,妈的,还价还高了! 但话都已经说出口,却是不好再反口,于是他便心情忿忿的闷声道:“困难当然是有的,尽力而为,就算不能极尽,相差尽量压在少许。” “如此也好、也好!唉,在事谁不艰难?终究还是伯山,消解了我胸中一大块垒。” 苏绰闻言后又呵呵笑道,李泰听到这话更觉得不爽,你们自己想搞大场面,却来漫天要价的坑我,我瞧你是不想收我的帛金了! 但瞧着苏绰这憔悴病态,他终究还是不忍,告辞前又问了问苏绰哪天休沐放假,准备带上一些贺拔胜去年剩余的医药去拜访一下。瞧他这工作强度,未必能得大益,但也总算是尽自己一份心意。 0233 兵不厌诈 > 李泰离开直堂的时候,瞧着于老二还在那里苦逼排队,不过也快排到了。 可当于老二已经快要走进宇文护所在的直堂侧厢庑舍中时,宇文护却突然从房间里冲了出来,对忙不迭便要见礼的于翼视而不见,只是快步走向将待离开的李泰,并摆手呼喊道:“伯山,留步!” 李泰闻言后便停了下来,瞧着宇文护有点气喘的小跑过来,举手笑语道:“萨保兄有什么吩咐?” 宇文护脸上略显不悦,指着李泰便说道:“之前几次邀请,全都不见声迹。今次若不出门呼喊,你也不来见我。究竟怎样深厚的忿气,让人变得这样生疏!” “萨保兄这可是误会我了,之前几日确有杂事缠身。今日入府又受重任,心自惆怅,实在没有闲情见人,又恐滋扰萨保兄案事……” 李泰闻言后,又一脸苦笑的说道。 宇文护如今也在台府中参谋机要,自然知道李泰所言重任是什么,闻言后便幸灾乐祸的笑起来:“前日邀请,本就想同你略言内情,偏偏你不肯来,现在入府仓促受命,是觉得心慌头疼了?” 李泰听到这话后,又是不无懊悔的叹息点头,的确是有点后悔。虽然宇文护也决定不了什么台府大计,但若能早知度支内情,起码刚才跟苏绰砍价的时候能杀的准一点。 “不过就算是让你提前知道了,也是责任难免。怪只怪木秀于林,治事可观。府中几次就此论事,你的名字都被频频提及,想要避身事外也是很难。” 宇文护讲到这里的时候,心中对李泰也是不无羡慕,虽然重任加身让人头疼,但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李泰能够在诸议程中被人频频提及,这也意味着其能力得到了台府上下的认可。 特别今年大阅能够独领一军参与其中,这无疑是一桩非常重要的履历,哪怕宇文护自己旧年还担任军职时,都还没有混到这种独立自主的待遇,也怪不得尉迟纲会吃味。 宇文护走近过来,拍拍李泰肩膀说道:“眼下倒是不方便细说,你哪日得闲,咱们坐定细话。具体事程上,我自帮不了你多少,但诸州郡政治增益的大概倒也浅知一些,可以给你指点几处更得从容调度的选择。” “那真要先谢过萨保兄了!” 李泰闻言后也是一喜,他虽然不能插手州郡具体事务,但若能将住处人事底细摸查一下,进行一些交换筹措也更方便。 顿了一顿后,他又说道:“只不过我今事务有催,怕是不便久留城中。需要做的事情太多,虽仍有两个月的时间,但也难免急迫。” “明白,你且自去,待过几日案事稍闲,我自去都水行署寻你!” 宇文护闻言后也很体贴的点头说道,然后又摆摆手便自返回直堂。 李泰瞧他这模样,心里却泛起嘀咕,只觉得这家伙有点无事献殷勤的古怪,怕不只是为了热心的指点政务相关。 但他也并没有就此多作深想,径直离开台府,返回自家稍作收拾,便带领随从们离开了华州城。 他们一行刚刚出城,城外大道后方便响起奔马声,李泰转头望过去,只见数十骑鲜衣豪奴正策马出城,很有几分气势汹汹的样子。而为首一个,正是之前还在台府苦逼排队签到的于老二。 于翼筋骨仍嫩,须得家将揽抱在怀才能策御高头骏马,这会儿换了一身袴褶骑装,秀气脸庞上怒态颇盛,可在行经此处瞧见避在道左的李泰一行,神情不免愣了一愣,然后便有些局促不安,着家奴策马上前打声招呼:“大都督这是要离城返乡?” 李泰闻言后点了点头,又指了指他们一队出行人众说道:“二郎方才还在府中,倏忽间怎么又到这里?道中行人不少,这样气盛出游难免隐患啊!” 他是瞧着于老二这一行冲出城来,道路上车马惊避,便开口提醒一句。同时心里也有点奇怪,这小子是不是被他堂舅哥心态搞崩了,所以才要出城撒野一番? “大都督竟不知……唉,我也没有急事,且祝大都督行途平安,便先别过。来日归城,再作拜访。” 于翼先是有些诧异,然后又连忙转开话题,稍作告别,然后便示意家奴继续起行。 李泰听到这话,则就更觉得莫名其妙,听于老二这意思,有什么事是他该知却不知的?他这是错过了什么?> 瞧着于老二所行方向也是城西某处,他便带领部曲们顺道去瞧上一瞧。虽然这一行人去势甚急,但也并没有刻意隐藏行踪,李泰一行人虽不急不缓,倒也没有跟丢。 行出十多里外,前方平野有一山丘,李泰远远便见到山丘上有两路人马伫立作对峙态,每一方都有约莫两三百人,刚才着急忙慌的于老二就率着家奴们加入了其中一方。 看这画面有点两军对垒的意思,但显然不是什么乱卒过境。华州城周边日常驻军万余,也绝不会有不开眼的盗匪乱卒敢近此间。 再回想于老二刚才那急匆匆的样子,李泰顿时便猜测莫非是那些军门小崽子们放学后闲极无聊,带着家奴们来到城外约场干仗? 他还没来得及登上山丘,坡下伫立远观一路人便迎了上来,为首是一名华州城防都督,待入近前认出了李泰,顿时一脸惊疑道:“李大都督莫非也率员来涉闲戏?” 李泰闻言后便摆摆手,指着坡上对峙的两路人马便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名城防都督闻言后便松一口气,转又叹息道:“午前时便有各家权门少壮率引家奴入此聚集,末将奉命入前查问却被斥退,无奈只能旁观此间,盼望不要闹出大祸出来。” 李泰听到这话后自是大乐,感情真是华州城里纨绔们来这里约架,他便乐呵呵翻身下马,站在坡下打算看个热闹,并饶有兴致的询问那名城防都督:“坡上都是谁家儿郎?” 那都督自不像李泰这样心态轻松,闻言后便愁眉苦脸道:“有中山公家、长乐公、武安公……” 李泰本是一脸笑容,听到这里却脸色一沉,妈的看热闹怎么看到自己身上来了?若干凤跟李雅这俩小混蛋不是早几日就返回了商原,怎么又返回华州城外跟赵贵家小崽子约架???? 山坡上,赵贵次子赵永仁瞧着于翼率领家奴们加入到若干凤他们队伍中,脸色便不甚好看,指着于翼便说道:“于二郎,我总没有交恶你,府学里还是同窗……” 于翼听到这话也有些不好意思,开口说道:“事既因我家事而起,我总不能不来参与,心里也是盼望能两处言和。但知你们两方积愤不浅,若不作斗一场,怕是不好劝和……” 早就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的李雅却拍手骂道:“赵奴,约斗也是你先挑起,我兄弟自不惧怕。现今人员到齐,只凭拳脚说话,你兄残了一肢,老子今日就给你家添一个好事成双!” 赵永仁听到这话自是怒不可遏:“狗贼李九,那日障车,你跟若干达摩内外勾结贿贪,还共若干达摩两人殴我,还有脸面……” “哈,老子是女家疏亲,有份障车,我达摩阿兄是男家傧相,在列迎亲,索钱买路,为事助兴!你又是什么闲散货色,偏要强塞进来障车,还做邪言败兴!那日揍得不够爽快,今天正好尽兴!” 李雅自不能让这家伙叫破自己丑事,挥起木杖便大吼着向对阵冲去,若干凤也紧随其后的冲了上去。其他亲友家奴见状,自也不甘落后,各自吼叫着很快便扭打在一处。 虽然只是一场私衅斗殴,但双方参与者俱将门子弟,耳濡目染下倒也颇合行伍作战的章法,并不像寻常地痞街头斗殴一样全无章法,进退离合竟也有几分精彩。 李泰原本还打算上前喝止叫停,但见若干凤他们这一方局面暂时占优,便也不再着急了,且先看一场戏,顺便让自家部曲们于坡下列阵铺开,随时准备拉偏架。 这些小崽子们人虽不大,火气却盛,加上各自助阵家奴不少,一场斗殴竟然持续了小半个时辰,倒是没有什么骨折见血的意外发生,毕竟那些家奴们也知情识趣,不敢为自家主公往死里结仇。 反倒是那些小子们打得兴起,掏阴封眼无所不用其极,那些家奴们大半心思都用在围堵自家郎君身上,轻易不敢让他们彼此接近。 将近尾声时,虽然没有什么伤亡,但也都渐渐力竭,七仰八卧的倒在山坡上休息。 李泰远远瞧着李雅这小子叫嚣虽然凶狠,但退下阵来也快,很早就趴在一边大口喘气,典型的窝里横。 见这场斗殴已经持续不下去,他才率众登上山坡,指着几个气力虽竭,但仍斗鸡一样瞪着对方的小子怒喝道:“你等在做什么!” 两方人马这才看清楚李泰,少年们自是有些惊慌局促,那些家奴们也都忙不迭收列见礼。 原本局面是暂时平静下来,可是刚才还蔫在地上瘟鸡一样的李雅却趁着众人注意力都放在李泰身上,悄悄潜入赵贵家奴队列附近,一个头槌便将赵永仁砸倒,马跨其人身上,拳头雨点般砸落下来:“老子今天教你,什么叫兵不厌诈!” 0234 一片丹心 > “那赵奴真是蠢,还以为我真的没了力。他家奴偎傍保护,近身不得,我才诈作虚弱姿态,就是为的让他小觑我,留力偷袭!可惜、可惜被庄主阻下,否则这次我要揍得他深记教训,往后见我都要绕行避道!” 归途中,讲到刚才山坡上的斗殴情景,李雅一脸的神采飞扬。 哪怕被李泰频频横眉冷视,他也不肯罢休,仍自哈哈笑道:“庄主也不用这样厉望,我自知归庄后免不了一番捶打教训,甘受惩罚!但这样畅快的乐事,实在忍不住不作炫耀,就让我这一路畅所欲言,归后受罚也更甘心!” 李泰听到这话还能说什么,这小子都不是记吃不记打,而是根本不怕打了。也是他pua的有点过火,这小子不再将受罚当作一件羞耻难堪的事情,总之你挥你的戒尺,我犯我的过错,大家各有程序。 不过他也没打算就此严惩两人,之前赵贵在两家婚礼上的活跃表现已经让他挺不爽了,俨然已经将自己当作宇文家亲翁,更在障车时将儿子强塞进去硬刷存在感。瞧这父子两的意思,下一个宇文家闺女是一定得分配给他家的。 李雅刚才骑住那小子一通捶打,李泰看得倒是挺过瘾,只是这小子下手太黑太狠,拳脚直往人头脸招呼,他才不得已喊停。 这些军头子弟各自意气激扬,彼此约架斗殴只是小事,可真要把人揍出什么好歹,麻烦也是不小。 特别赵贵长子已经残废了,就指着这个次子同大行台联姻,若再被李雅揍毁了容破了相,赵贵这老小子不知得疯成什么样。 所以还是得抽个时间告诫一下这小子,以后再遇到此类情况,如果不是一意要结下死仇,还是得避开头脸要害。你把人揍得屁股开花,别人家长来问责,也不好脱下儿郎裤子直接验伤啊! 一行人很快回到了商原庄上,李泰亲自将这两个小子押回庄中学舍加以禁足,又瞧了瞧已经适应庄上生活、仍然乖巧不减的小子柳昂,又不由得感慨还是这小子让人省心。 因新接受霸府为大阅筹措物料的任务,李泰自是没有时间安闲享受乡里生活,庄上各项事务快速盘点一番,便又赶在傍晚时分直赴洛水西岸的都水行署。 过去这大半年时间里,李泰都在北州督造三防城,行署已经久不亲临。当他来到行署门前时,群属无不欢欣出迎。 可当各自直堂坐定,李泰将台府分配的任务略作讲述后,众人便再也笑不出了,一个个都在忧贪这任务实在太重。 李泰杀价太轻、被苏绰诳了一把,这会儿听到群众忧声,也是略感心虚,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还是打起精神来拍案说道:“国事维艰,内外事者皆繁劳难闲。我都水行署过往事功也是有目共睹,能者多劳、有功必酬,此番若能圆满完成任务,相信台府不会吝赏!” “卑职等并不是畏事艰难,只不过行署人事积蓄仍然短浅,即便可以勉强满足这一桩案事,署库空竭、后事难继也是无可避免啊!” 留守行署的裴鸿等人听到这话,脸上仍是忧色浓厚。 李泰闻言后,心中也是暗叹一声,都水行署过去一年治事虽然薄有成绩,但也是建立在洛水水利久荒不治的基础上。台府这种程度的索取,的确是有点竭泽而渔的意思。 归根到底,还是关西的民生政治盘子太浅,想要过个肥年,也只能挑些略见油水的部门来杀。 往年河东的盐利是弥补度支变量的大头,今年盐引新行,河东盐利相关的诸家仍是惊疑未定,不适合盘剥太狠,那也只能从别处找补。 州郡这些临民官署虽有租调恒出,但扩户劝耕也并不是一蹴而就,需要一定的年岁稳定积累。历数内外,只有都水行署案事创新、增量喜人,也就难免被宰。 现今都水行署利益的最大头,还是沿河碓硙等诸水利设施的建功,或是行署自营、或是佃租抽佣。其他舟桥津渡、渔捕垦荒虽然也有一定的增长,但总体占比仍小。 当然,基于洛水的诸产业增益倒也不止于此,基于碓硙设施得以统管的基础上,各种相关的手工业都发展喜人。像是因为大纺车而见功甚著的纺织业,还有规模日渐壮大的军粮加工,造纸、陶瓷等不同程度的增长。 但是这些产业增长的主体利润却不归都水行署所有,而是被李泰借渠盟这一组织,共左近乡民豪户们给分享了。> 这么做的好处就是,李泰在洛水两岸民意基础逐日增强,这都水行署除了他、换任何一个人来都玩不转。毕竟这官职最重要的意义并不在于朝廷或霸府的权位授给,而在于流域内的利益分配。 尽管都水行署直接掌控的人事产业有限,但得益于关中整体农业生产的复兴与发展,仓储也是颇为可观。但行署案事也并非只入不出,特别凡所水利兴建,钱粮大耗都是最基本的。 现在台府摆出一副要一把掏空都水行署仓储的架势,自然让群众为难。若仓储尽空,所带来的后果可不只是一朝回到解放前的从头开始,一些即定的事程因为没有了必要的度支维持,也将要面对半途而废的窘状。 不过李泰的身份不只是行署长官,他还是洛水河畔的大豪。行署面临这样的处境,自然就有了以私侵公的操作空间。 “困难总是有的,但在事论事,余者不谈!近日尽快将库储盘点审定,扣除必要开支,可作调度的盈余多少,一概审定造账。下半年需作开支的诸项事务,再加严查广议,能省则省,能免则免。” 他先发出几道指令,也都是理所当然的基本操作,而接下来才是操作的重点:“诸事计定之后,若较台府所令仍然缺额甚大,不得已也就只能做一些非常计议。沿河诸堰埭碓硙,审定其建功优劣、价值高低,可向州郡乡里发卖筹资!” 裴鸿等听到这话,都忍不住大吃一惊,如今的都水行署内外人事基础,可是他们一手一脚、废寝忘食的建立起来,眼下诸事刚刚有了起色,便要开始对外发卖家当,心里怎么舍得? “行署诸事创新,虽然已经见功颇著,但仍增量可观。若只因眼前短困便出卖事业、自损立事的根本,实在不智啊!” 旁边崔彦昇忍不住说道:“大都督能否进言台府、细述忧况,恳请台府征事从缓?” 李泰闻言后便叹息道:“行署由我一手创立,事之长短能无深知?现今大行台雄计创军,大阅为重,诸事都需避道让行,岂能因我一署案事累及大阅不成?我知诸位于此倾注心血良多,实在不忍割舍,若说心痛,我自不逊你等诸位,但为国事计,也只能各忍伤心!”??? 对他来说,发卖行署所创设的那些水利设施,无非是将事情和利益一次买断,从行署搬到了自家,操作起来更加方便。 宇文泰为了建设军队而对他漫天要价,他总不能花自己的钱来填补巨大亏空,别说只是统军列编六军别曲,给个柱国也不能答应啊! 没钱则诸计难张、诸事难成,他现在也是在帮宇文泰透支未来的利益来完成当下的实力增长,虽然本质上也是侵吞公家资产,但起码也是有助于事,换了别人还操作不来呢,说起来也是一片丹心。 虽然他对狮子大开口的台府是乏甚愧疚之情,但对行署一众属下们终究心里还是有点过意不去。虽然行署事务一直由他提纲挈领,但能发展到今天,这些下属们也都是付出了实实在在的心血。 现在他是要借着台府的政令,将行署未来的利益与政绩鲸吞于私门,也实在是有点对不住这些下属们。 眼见众人感情上还是有些无法接受,他便又说道:“前共台府苏尚书论事时,尚书坦言我都水群众治事有功、彰然可见,并许诺只要能够辅助台府筹定大阅事宜,来年关内诸水都有望纳入都水统管!” 众人听到这话后,神情才变得好看几分。他们之所以勤恳于事,除了为国尽力的大义之想,当然也有各自的政治抱负。 眼下都水行署还只领管洛水一流,已经日渐显重。若能将这些关内河渠统管起来,无论是行署还是他们各自,事权无疑都会获得极大的增长,也更容易做出成绩。 见众人算是勉强接受,李泰也算是解决了一桩心事,并决定来年还是得尽力争取一下苏绰开给的这张空头支票。 他个人对于洛水之外的诸如渭水、泾水等流域,倒是没有太大的利益诉求,但为了这些下属们各自前程考虑,也不抵触都水行署的事权增张。 别处治水自然要持身公正、公事公办,不能瞎搞中饱私囊,即便与地方大族产生碰撞,那也是行署需要面对的问题。朝廷如果不爽他的行事风格,大可以撤了他,反正未来他的事业中心还是得放在洛水沿岸与陕北的三防城。 所以在这件事情上,他真是有点无欲则刚的意思,你要仍肯继续用我,那我就公事公办,如果不想再用,那老子就舒舒服服的当个土豪军头。 0235 鹰雕使者 > 有了李泰的指使,群属们做起事来效率倒也颇高,用了几天的时间,便将行署眼下仓储物资盘点清楚,案头诸事正在进行的与将要进行的,也都进行了一系列的取舍评判。 在扣除了接下来一段时间维持行署运作必要的开支后,较之台府所开具的条件还有一段很大的距离,远不是能够通过常规手段、在接下来两个多月的时间可以补上的。 其实在关中农业生产复兴与连年大稔的背景下,如果宇文泰肯放缓步调,再给一到两年的发展时间,这任务对都水行署而言也不算艰难的无法完成。 但很多时候,往往都是事逼人行,想要方方面面都能恰到好处的配合,多半都是一种奢望。发展可以求缓,但时机一旦错过,再想追回却难了。 宇文泰应该不会预知到来年的玉璧之战与之后的一系列变故,但就两魏对峙的大势与西魏周边环境的恶化,就逼得他不得不尽快加强军队的建设,不敢留力。 既然老大是这样的心意,李泰自然也没有什么好客气的,敦促下属们尽快拿出一个买断碓硙堰埭的方案出来,将洛水一线的产业利益进行私有化的运作。 一切的利益都需要足以匹配的实力作为背书,从去年至今,李泰的势位与能够调度的资源财富都在激涨,甚至都已经超过了许多军事之外并不擅长事务经营的资深老将。 今年又将要正式的统军参阅,可以借着霸府的组织力度将麾下武装进行一个深层次的整合集练。如果结果还让人满意的话,未来自然更加的不虚。 所以就算籍此一口吞下洛水上的这些碓硙堰埭,也大可不必再患得患失的担心会被别人惦记谋夺,毕竟他也已经不算是初入关中的软柿子,乡势人情、官爵名位都已经颇为可观,只需要应付一下老大不时打秋风的举动就好。 这一天,他还在署中共下属们忙于计算产业价值,门仆来告宇文护来访,才又想起之前还有这么一桩约定。 宇文护此行轻装简从,只十几名护卫跟随,与之同行的还有一名魁梧将官,名字叫做侯龙恩。 看小说上 “我居乡待访已经失礼,萨保兄你还不遣员奏告,入门才知……” 李泰从直堂里大步行出,远远便对迎面走来的宇文护抱拳说道,瞧见尉迟家兄弟们并没有跟随同来,心里便松了一口气,不论宇文护此行目的是何,起码不用应付那些纠纷杂扰。 “客气话不必多说,我知你近来案事繁忙,现在还能展露笑颜,可见也是临事真有静气。” 宇文护笑呵呵说道,他自不知李泰已经有了鲸吞行署资产的全盘计划,见他姿态还算从容,也不免高看两眼,一边寒暄着,一边将同行的侯龙恩向他引见。 李泰跟侯龙恩倒是有过几面之缘,只是没什么互动交情。他自知其人乃是宇文护的铁杆心腹,彼此之间的关系不逊于宇文泰之与李穆,也是未来宇文护霸府的头号大将。 直堂里文书繁多、人声杂乱,李泰便将两人引去别堂招待。 宇文护坐定之后,便依照前言从怀中掏出一卷小册子递给李泰,并就席讲述一下今年以来诸州郡政治情况。 这对李泰而言,自然是颇为难得的情报,往年还在台府中时,此类情况也会接触了解一些,可今不在台府供职,消息面便没那么广泛。也就是宇文护身份特殊,其他台府官属们可是不敢这样随便泄露台府事情细则。 有了这些情况支持,李泰起码可以知道哪里州郡政治平稳、物资储备丰富,交易筹聚物料也能事半功倍。 他又连忙向宇文护道谢,宇文护却摆手笑语道:“伯山你倒也不必急于称谢,我此番作访也是有事相求。你先听听我这番恳求是难是易,再来判断我究竟是良朋还是恶客。” 这时候,一直不曾开口的侯龙恩这会儿也向李泰抱拳笑语道:“此番走访,其实是我央求水池公同行。李大都督职事之内的贤才名声,我是闻名已久,我也常有登门请教的想法,只是本身粗拙不文,不知该要如何结交少俊,只能恳求水池公代为引见。”> “侯伏侯将军言重了,几次萨保兄户中有见,我也想向将军攀谈解释,每有羞怯吞声。不敢称教,将军若是来访,我自扫榻相迎。至今才得结识,虽然误于两处私计,但萨保兄之前竟不牵引,也该当他劳行此程!” 李泰闻言后便笑语说道,心里有什么想法,自不表现出来。 宇文护听到这话后,便作薄忿之状:“我虽是你两位共有的朋友,但你们各自交际不达,总不能归咎于我!伯山做这样的指摘,实在太无理!” 侯龙恩明显是要对李泰有事相求,有了宇文护插科打诨的调节,气氛一时间倒也还算融洽,他稍作沉吟后便径直说道:“难得李大都督肯以礼待我,今共水池公同席,我便也不再怯声。 今日来访,确有一事相求。户中有一拙息,已经到了进事之年,只可惜我多年来劳于行伍,有失教养,以至于这小子文武皆乏成就,一时间竟不知荐于何门。李大都督你少年英迈,立事北州,麾下也多少徒在事建功,故而我想将拙子荐于门下,恳请大都督能作收留!”新笔趣阁 李泰听到这话,不由得愣了一愣,心里自是犯起了嘀咕。 侯龙恩本身就是戎旅多年的将领,如今也在六军之中统军领事,本身又对宇文护有着救命之恩,彼此交情深笃,户中儿郎再怎么不堪造就,也绝对不患出身前程,何至于如此放低姿态、求到自己这里来。 他视线在这两人脸上一闪,便暗暗猜测这事只怕不是侯龙恩自己的意思,多半得是宇文护想往自己这里插上一手,故而选定了侯龙恩的儿子。 “侯伏侯也是谦虚了,我也常入他门下做客,是见识过他家儿郎资质如何,或是谈不上称奇夸艳,但也是中人以上。我本想荐之入事,只可惜侯伏侯言虽谦虚,心气却傲,希望儿郎能够追从少壮贤良,说服不定,才来麻烦伯山。” 宇文护又叹息说道,神态间似乎还因侯龙恩太固执而略显不悦。 “两位也真是熟不拘礼,如此一桩小事,哪值得萨保兄做伴来说,侯伏侯将军一人使言即可。萨保兄的言辞情面,在我这里可是贵重得很!” 李泰先是笑着回答一句,然后又望着侯龙恩说道:“北州三防城,草创于胡荒之地,至今也只是勉强维持。世道杂言或有不甚切实的褒扬,但将军既然有意托子于我,我自不敢隐瞒,要将实情以告。北州职事难称轻松,风沙恶寒还只其次,胡噪频频、常有拒战,若令郎不惧此诸类凶险,随时可来。” 侯龙恩听到这一番话,神态间便不由自主的闪过一丝犹豫,看了一眼宇文护之后才又说道:“既然有志立功,又何惧事之凶险?我既深受国恩,当然也盼望户中子弟能够继志报国,若拙子能入大都督门下,那便任凭使用!” “言虽如此,但怀中小物养成不易,既然托于伯山,也是希望事中能够不失仰佑。侯伏侯不便发言,但我共伯山言谈无忌。你既用人子弟,当然也得给人亲长有所交代。” 宇文护又在席继续说道:“所以伯山,你是打算将人儿郎委任何事?” “若是旁人发问,那自然是十足的刁难,三防城事仍简约不繁,凡所任用宜需量才授给。我今都还未见其人,实在不便轻言许诺。” 李泰又叹息说道:“但既然是萨保兄亲问,我就不好驳你情面了。恰好近日有参大阅筹备事宜,案事杂乱,诚需助力。毕竟雕阴有猛禽出产,为地域美货,台府虽无嘱令,但我窃意自谋访取一些为大阅增辉。将门少壮,才器可称,不知肯否走访雕阴诸部,担任一个鹰雕使者?” 宇文护为人作风强势,既然打算要往自己这里安插人手,李泰若是强硬拒绝,必然会交恶。但三防城核心事务,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外人插手的。 于是在略作思忖后,他便想出这样一个职位来安插侯龙恩的儿子,让这小子挂一个鹰雕使者的名头,去跟雕阴那些土豪胡部们打交道。 这样的安排也不算是敷衍,但凡挂了使职前往诸胡部落做事的,在那些胡酋们面前耍威风、敲诈勒索也是基本操作,只要不过的太过分、将胡部逼反,这也绝对是一桩美差。 而且他也言明,访取到的鹰雕猛禽要用在不久后的大阅中,男人谁又不想玩大鸟?如果这差事做得好,能为大阅增光,大行台必然也会不吝赏赐,可谓一个难得的机会。 对于这样一个危险性不大,又表里俱得的安排,侯龙恩自是颇为满意,连连向李泰抱拳道谢。事主都作这样的表态了,尽管宇文护还是有点意犹未尽,但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如此李泰便将这两人打发了,同时心里也略生几分紧迫感,他不知宇文护向他职事插手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还是已经有了什么明确谋划,但总得来说不是一个好信号,在这方面也得稍作提防啊! 0236 乱点鸳鸯 > 有了宇文护的指点,等到北州一批物资押运回来之后,李泰便着令李渚生等信得过的家人各引部曲前往左近富裕州郡去交易购买物资,作为收购都水行署优质产业的资本。 他倒也不担心自己这一番操作会不会为后来者法、有样学样的侵害国家利益,因为当下的时代背景本就极为特殊,是不好类比后世的。 首先在这生产力仍然很低下的中古时代,土地才是最重要的生产资料,而土地兼并也一直是贯穿王朝始末的头号问题。 大凡有权有势者,首先要打得主意也是土地。即便没有李泰教,他们也会做,否则关西就不会遍地土豪大户了。 在这种封建背景下,任何制度的加强也只能一定程度的缓解土地兼并问题,而不能彻底的杜绝。想要比较完全彻底的解决土地兼并问题,只能寄望于生产力的发展,其他任何手段都难见大功。 其次眼下的西魏朝廷本就不是一个正常的政权状态,李泰所担任的都水使者名义上是朝廷官员,但实际上他只需要向霸府负责。 只要能够帮霸府筹措到足够大阅开支的钱粮物资,任何手段都值得尝试,也不必深究。 如果是正常的王朝政治,诸司之间本就彼此制衡,上下统管有序。他要敢这么做,起码尚书省那一关就过不去,而且还会遭到言官的不断抨议。 可现在,只要能为大行台搞到钱,那就是能臣干吏。对宇文泰来说,政权的生存与发展才是头号问题,也不会细察下属们的中饱私囊。 当然等到来年政权生存环境稳定下来,保不齐就会来一波肃清,拿了多少都得给我吐出来。东魏的高澄在邺城,搞的不就是这么一回事,跟他老子一个红脸一个白脸,配合的很默契。 所以李泰现在要做的,还是抓住机会尽可能的壮大自己,争取未来这一天到来的时候,能有“你要我的钱、我要你的命”这样的实力,道德和手段上大不必对自己要求太高。 反正他就算再怎么忠君体国、大公无私,宇文家也不可能将这天下拱手相让。各种路子都尝试一下,积累经验,来年自己上位时,也可以把这些骚操作空间堵得全面一些。 行署下属们在一开始的时候,感情上是有点不能接受,可是随着第一笔交易完成,眼见大量物料入仓,便也都各自看开。 说到底,人终究还是要着眼当下,只有当下处境能稳得住,才会有更大的发展空间。 两魏对峙的形式一直都是东强西弱,特别在邙山之战后,任何人也都不敢轻说未来西朝能够胜过东朝,说不定哪天东朝大军便又要饮马洛水。 李泰舍得大手笔投入,买断未来几年都水产业的长远收益,甚至都可以说是一心无二的忠义之举。关西比他更有资本的不乏,但舍得如此大手笔投入的却是不多。别人恐惧我加仓,他要不能赚个盆满钵满,简直就没天理。 当然他也不能公然的自己出面进行产业买卖,总归是得稍作避嫌,借着渠盟这一媒介,将更多的乡情乡势统合在自己身边。 有了这种短期内见利甚巨的操作,满足大阅供物已经不成问题。经过最初几日的忙碌盘点之后,行署内的气氛也渐渐恢复如常,众下属们也有心情在工作之余享受一下生活。 这一天,崔彦升就神神秘秘的来找李泰,邀他前往商原上的独孤信庄园做客。 李泰收到这邀请,心中不免联想诸多。 上次他去拜访独孤信,独孤信已经暗示颇多,之后却提出索要十张虎皮的无厘头要求,但虎皮终究不是布帛,他家人至今都没有访买足够,再加上他忙于行署桉事,便也一直都没有再往拜访。 眼下都已经过了中秋,算算时间独孤信也得起行赴陇了。毕竟陇右那边局面也不算稳定,总不能一顿喜酒喝上半年还赖着不走。 虽然崔彦升是以私人名义发出的邀请,但既然地点选在独孤信庄园里,想必也是独孤信的收益。大概是想在临行前将意思透露的更直白一些,乃至于直接作出一些约定。 不过独孤信这家伙傲娇又矫情,自己已经按捺不住了,却还要端着姿态,让他妻家亲长出面邀请,也实在是有点好笑。 人与人交往总得注意尺度,最重要是看破不说破,想到未来可能还得长久的往来相处,李泰也颇体贴的呵护一下独孤信的自尊心,只向崔彦升表示他一定按时赴约。 眼下行署中事基本只是等待钱粮物料到位,倒也不需要李泰天天于此盯守,于是在约定的前一日,他便又返回商原庄上稍作准备。 独孤信这家伙自己仪态不俗,本身也是一个颜狗。李泰对自己的仪表倒也很有信心,但也不妨碍再作精整,起码得表示出对这件事情的重视。> 所以回到家里后,他也将自己衣袍都翻捡出来,逐一试穿,看看哪一身最俊美得体。 傍晚放学回来的若干凤和李雅见到李泰一副骚情难耐的模样频试衣袍,心里自然也好奇得很,询问得知李泰要去独孤信庄上做客,也都兴奋得很,站在一旁给李泰出谋划策。 若干凤是很有一番自己的审美观,瞧着李泰身上一袭月白长袍连连摇头:“阿兄你在北州厮混半年,早不比往年的白净,澹色衣袍实在衬不出神采,还是红袍最佳!” 听到这小子殷勤推荐他自己喜欢的色调,李泰只是冷笑一声,你这红皮虾儿有什么审美? 但他还是翻出一身大红袴褶套在身上,转向李雅问道:“这一身是比刚才更可观?” 李雅很狗腿的连连点头:“庄主几时不可观?怎样不可观?谁说不美,我揍死他!” 李泰闻言后更觉无语,抬手将这两个小子赶出门去,自己又关上门来对比收拾一番。 且不说李泰这里激动不已,华州城独孤信宅中,同样也有一番忙碌。 独孤信的夫人崔氏哄睡了襁褓中的小女后,这才走进了内堂里,向已经等候了一会儿的父亲崔彦珍与叔父崔彦穆稍作见礼,然后才又微笑道:“家人今既已经安居于关西,也是该仔细考虑一下子女婚事。我虽然已经是别家新妇,但也应该为旧户中弟妹们操心几分。三娘子岁龄十三出头、将要十四了吧?也的确是该纳访聘的年纪了。” 席中崔彦穆闻言后便微笑点头道:“娘子有心了,事情也确是如此。其实之前两年也有时流人家入户来访,但小女虽然不谓至宝,终究也是户中精心养育的女子。关西人物不比东州繁盛,想要得称心意却难。难得有一良选,诸家争问,我也不甘落后,便来请娘子出面稍助声势。” “我虽然不常出门交际,但那李伯山的时誉令声,也听闻不少。他几次登门来访,虽然不见其人,但夫主对他也都不吝赞声。想来应是一位名实俱得的少俊英才,如果能邀成美事,的确是门中一桩大喜。” 崔氏也颔首说道,转又不无遗憾的叹息一声:“叔父你既有此意,应该提早告知。日前此员还入户来访,共夫主相谈甚欢。不巧夫主前日趋见拜辞大行台,今却不在户里。我终究只是一介妇流,虽可具席,但却不好就此长问。” 崔彦穆闻言后便叹息道:“我也是为郑孝穆所误,他旧曾有意联姻李氏却遭李伯山推拒,只说此子少年得志、意气甚足,恐是不好亲和。之前虽然也略有意动,但仍有些犹豫。但前又闻郑孝穆仍然殷访不休,可见前言诈我。实在不舍错过良缘,成或不成,且试一试。” 一家人又就明天庄上相亲的细则讨论一番,兄弟俩才起身告辞,约定明天一早便赴乡准备。 崔氏对母家事也颇上心,送走了亲长后便着家人即刻前往乡里庄园收拾一番,顺便召来几员李泰来访时曾在堂侍奉的家奴,仔细询问一下这年轻人品性如何。 “是了,妙音她出继贺拔太师时,还曾在李伯山庄上客居多日,想也应该熟悉。” 一念及此,崔氏又连忙吩咐道:“快去邻宅,将娘子请回来!” 不多久,小娘子便被家人引入,虽然只穿了一袭素裙,但因为心情颇佳,望去神采飞扬、俏丽可爱。 “阿母召我有什么事?” 入堂坐定后,妙音娘子便笑语问道。 崔氏也微笑说道:“日前你耶还说,既已出了热孝,娘子起居也可以稍作解禁,不要总是颓居内堂、伤神毁态。恰逢我母家有事需赴乡里庄上办理,你愿不愿随我同往?” “要赴乡啊,哪个庄?是商原李伯山家东临那庄吗?我愿意啊!” 妙音娘子听到这话后,顿时一脸的欣喜,连连点头道。 崔氏见她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只觉得这娘子幽居这么久,真的是闷坏了,便又微笑叮嘱道:“去是可以,但切记不要放纵了言行。毕竟你仍在礼中,家人虽然体谅,但还是要免于外人察知。我也确是有事问你,才壮着胆量纵容一次。那李伯山,你是熟悉吧?” 妙音娘子听到这问题,又是窃喜又是羞赧,低头忸怩说道:“哪里熟悉?这个人啊,坏得很,都不来……” “不要背后论人长短,或许日后还是户内长作来往的亲戚呢!” 小娘子听到继母此言,更是羞不可当,然而下一句话便让她如坠冰窟:“此番入乡,便要观人讲事。如果顺利的话,来年相见,你还要称他一声姨夫呢!” 0237 了断此日 > 大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清晨时分李泰走出房间时,只觉得朝阳都较往常更显明媚和煦。 吃过早饭后,若干凤并没有急着去上学,特意绕道此间,瞧见李泰所着非红非白,而是一身不甚起眼的赭黄袍服,忍不住便捧腹笑起来:“阿兄,你这不像去人家做客,是要下地劳作,黄皮鳝鱼……” “滚去学舍!” 李泰没好气白他一眼,你懂个屁,老子黄袍加身、buff拉满,马上就要一飞冲天! 时下的北朝,自无唐代那么严明有序的服色制度。虽然在孝文帝改革后也有着五等公服制度,但赭黄仍不属于贵色,群庶下民亦可穿戴。正如若干凤所嘲笑,这一身打扮瞧着倒像是个准备下田耕地的老农。 但衣袍服色终究只是细枝末节,风采如何终究还是要看底色如何。李泰这一身赭黄袍穿在身上,只觉得神清气爽,心里也觉得较那大红大紫更显吉利,彩头讨得十足。 他这里还没来得及进用早餐,崔彦升却已经殷勤登门,瞧着李泰衣着仪态一丝不苟、较之平日里更显端庄俊雅,脸上笑容也更加浓厚,耐着性子在庄上略用早餐,便急不可耐的连连催促李泰起行出门。 今年商原庄又向外扩了一圈,虽然还未与独孤家庄园比邻,但彼此距离也更拉近。 庄外已经开起了早市,人声杂乱,李泰索性便直接从谷中别墅往东走去。这么近的距离倒也不需要再骑马众从,只带随员,安步当车,欣赏一下沿途沟岭晨景。 如果此行顺利、得偿所愿的话,那得让独孤信把商原东坡的这庄园添作嫁妆。到时候两庄合成一户,一条土路勾连,李泰就成了商原上最大的地主,商原庄用地也能更加的充裕。 这么一路思忖着,不知不觉已经来到独孤家庄园门外,李泰远远见到庄园前的土路上刚刚洒水压尘,门口甚至还铺上了地毯,一副款待贵宾的模样,脸上笑容不免更加的欢畅,嘴上却还是谦虚的感叹道:“又不是生客初访,独孤开府如此盛情,真是让人受之惶恐啊!” “大都督误会了,独孤开府今日并不在庄,只是我家亲属几员暂借开府庄园,要在这里盛情款待大都督!” 崔彦升听到这话后,神情便有些尴尬,连忙解释说道。 “独孤开府竟然不在?” 李泰闻言后自是一愣,思绪一时间有些卡壳,这是什么情况?你要嫁闺女给我,却都不肯亲自来见、当面商谈,有点狂了吧? 不过很快他便意识到,可能真的是他会错意了,先入为主的觉得崔彦升是受独孤信指使。其实仔细想一下,独孤信若真要与他商讨这种家门大事,倒也不必多此一举的让崔彦升出面邀请。 可如果不是独孤信授意,崔彦升这么郑重的邀请自己又为什么?彼此共事署中,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若只是寻常事情,什么话不可直说,何必再如此大费周章,难道他们家也馋自己? …他这里尚自狐疑猜测,崔彦升已经笑语说道:“今日邀请却未尽实相告,的确是有些冒昧。只不过情急催人,不暇款就周全。实情是我堂兄户中有女待字闺中,素来倾慕大都督少俊英才,又因我从事署中的便利,故而着我一定要邀请大都督拨冗见上一面。若是相见两悦,自然良缘可喜。若是俗色拙质不入大都督雅怀,虽然深感遗憾,但也希望能够不伤情面……” 李泰听到这番话,自是有点傻眼,这可真是阴差阳错、让人哭笑不得。 他本以为今天是独孤信请他来做女婿的,黄袍都穿了,就等着刷buff,却没想到其实是崔家请他来要让他跟独孤信做连襟! 这可怎么办?难不成好好的老丈人,未来见面只能喊声姐夫? 一念及此,他心里也不由得对独孤信埋怨起来,瞧瞧你家搞得这叫什么事?时流馋我又不是一天两天、一个两个,爱我你就说出来啊,弄得现在你丈人家都要挖你墙角,让我怎么办? 得知实情后,他两腿只如灌了铅一样沉重,情况突然变得诡异起来,他一时间真是不知该要怎么应付了,只是心里下意识的抵触前行。 倒也不是从心里看不起崔家,只不过这情况实在是大悖于他的预想。你扬州炒饭做的再香,摆在川菜馆里售卖总也不妥。 崔彦升也是不无忐忑的打量着李泰,见其神情突变、脚步也停了下来,便不由得有些心慌,连忙垂手抱拳说道:“若大都督因卑职前未据实以告而心生忿想,卑职也……” “参军言重了,只是这件事的确太过突然,让我有些猝不及防!” 李泰抬手打断了崔彦升歉语,将紊乱的思绪稍作收拾,然后才又发问道:“我想请问参军,此事独孤开府知否?” 他现在最想搞清楚的,自然是独孤信知不知情。如果独孤信知道却还不阻止,那么这件事显然是他从根本上就想错了,独孤信压根就没有要嫁闺女给他的意思。> 如果真实情况是这样,那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正如高百龄所言,求不到哪还不能抢?老子堂堂爽文大,能特么踩送女的屎坑!??? 那妙音娘子老子娶定了,你们隋唐两代皇亲也护不住她,不能做大妇都是你们自己家人作的!等我抢了娘子跑去东边拜我老大哥贺六浑,让东边的韩轨跟你们聊。 可如果独孤信不知情,这局面只是彼此乏于沟通的阴差阳错,那也有点头疼。但不是他头疼,是独孤信头疼,女婿差点成了连襟,就问你高不高兴? 崔彦升听到这话,神情便有几分不自然,两家论婚无论成或不成,都是彼此言事,独孤信知不知道重要吗? 不过他还是耐心说道:“独孤开府并不知此,唯其户中主母是我门中贤姝,因知家中有事,所以热心借给庄舍。并非不想于户内厅堂款待大都督,也是我私心窃计大都督近日署事繁忙,恐怕往来的奔波烦扰,故而擅自借此近处招待。” …崔家这样的门第,子女当然不愁婚嫁,但也要看对象是谁。 李泰如今的抢手程度,实在令人咋舌。若在城中招待,难免落在有心人眼中,无论成或不成,都难免杂声滋扰。所以选在此处相见,也有点避人耳目的意思,希望这件事在未定之前,不要引起太多议论声。 而且崔家门第自有,姻亲独孤信也势位凌人,借其庄舍言事,自然也不无彰显这一层亲戚关系,加强自身竞争力的意味。 这内里许多思量,如果说的太透,终究是有些不美。 “名门雅士垂青于我,我也实在是倍感荣幸。无论是否斗胆存意高攀,岂敢以行程劳远为计!” 听到崔彦升有些误会,李泰也连忙解释一句,但接下来却是不知该要如何婉拒。 崔家与独孤信关系特殊,他之前婉拒别家的说辞却是不好再提,如果因为父亲而无心论婚,转头却喜孜孜娶了独孤信闺女,怎么说都是有点尴尬,未来便不好相处。 听到李泰这么说,崔彦升脸色又好转几分,转又笑语道:“彼此本就渊源追长的世交,虚辞吹捧大可不必。无论襄王是否有意,既然已经途行至此,且庄中早已酒食俱备,岂有过门不入的道理?” “那就叨扰了。” 话都已经说到了这一步,李泰若还不肯入庄坐上一坐,也实在有点不近人情,于是便也只能点头说道。 于是两人便继续前行,走到庄门前还有一段距离时,早有家奴入庄禀告,很快便有一众鲜衣豪奴簇拥着两名中年人行出,分别是独孤信的丈人崔彦珍与想要做他丈人的崔彦穆兄弟俩。 兄弟两并不在庄前驻足等待,而是阔步迎了上来,可谓给足了李泰面子。 李泰内心里还是觉得得比这两人低上两辈,虽然眼下情况很诡异,但也不敢怠慢,远远的便作揖为礼。两处行近,彼此寒暄一番便向庄园中走去,且不说崔氏兄弟们心情如何,李泰倒是觉得这铺的厚厚的地毯有点扎脚。 “娘子,来了,李郎他进来啦!” 庄内阁楼中,小侍女一脑门细汗的噔噔上楼,向着自家娘子喊话道。 “我看见了!他不是李郎,叫他李伯山!” 妙音娘子独立在窗前,穿了一袭修身利落的胡服骑装,素手扶着刀柄,远远瞧着共崔家兄弟们一起行入庄中的李泰,银牙错咬着闷声说道。 “那、那咱们该怎么办?娘子……” 小侍女见自家娘子明显情绪不佳,火中将爆的竹节一般,一时间也是有些心慌。 “能怎么办?难道要我下楼去求他……他、他竟然还傅了粉!真是好仪态、好郎君呐……高兴得不似寻常!” 及至李泰行至近处,妙音娘子细睹片刻,突然变得更加燥怒起来,扶刀的手指都转为紧握:“这个贼子、这个……不管他今天论事如何,我总要同他做个了断!哪怕不能亲密相处,但为人怎可、起码不该这样玩弄我的心意!” 北朝帝业 衣冠正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0238 此心不违 > 崔家对这一场相亲可谓重视十足、诚意满满,男女族人几乎悉数到场,就连几个远在长安或外州任官做事的,都特意抽出时间赶回来。 这座庄园也经过精心的装扮,前后庭院打扫得纤尘不染,堂舍也布置得非常典雅,虽不以华丽夺人眼球,但内内外外也都透出一股舒适感。 男性成年的族人们自在堂中招待李泰,妇孺家卷们则在别处一楼中远远观望,自是免不了品头论足。 眼见李泰共诸族人们相伴行来,小楼上一名崔氏妇人已经忍不住感慨道:“老妇向来只觉得关西人物朴素简约,大不及旧年洛下风采。即便真有什么群口称赞者,大概也只是相较杂流略显胜出的此流之类。却没想到这李家的儿郎风采这般出众,哪怕只是让人念念不忘的洛下风流,此类人物于中也足堪翘楚之选啊!” “这也是理所当然,陇西李氏本就誉满天下的名门。旧年河阴遭祸不浅,但也不乏人事底蕴侥幸留存下来。历劫之后必然也会有承前启后的出色人物延续家祚,继创辉煌。合族的底蕴教养、运数前程都系此一身,能不可观?” 席中又有一名妇人开口说道,语气中同样对李泰满意得很。 在席的独孤信夫人崔氏则笑语道:“旧年洛下风流人物如何,我是年少不知。如今道衰纷乱的年代,家世风采倒也算不上男儿立事的根本,才干势力也是不得不深作考量的要点。 这李伯山入此年岁虽然不久,但却出事干练、势位进勐,世道之内许多名臣宿将都要避其一席,也获得多位强权大臣的激赏重用,若真强说有什么瑕疵,也只是优秀的不群于众,须得亲近者关怀遮护,才能免于邪心歹意者嫉恨迫害。” “这又算是什么问题?谁家户中招此贤秀郎君,门庭能不增辉?我家虽然不以权势称着,但也会给亲近少流关怀呵护,让他能专注于事、闯荡上进!” 在席一名鹤发富态的老妪笑语说道,脸上的皱纹都舒展许多,又垂眼望向在席一名打扮得秀丽端庄的少女说道:“三娘子巧在岁龄恰当,此事若成,可谓十足有福的人。你祖母都不是刻薄吝啬的恶长,等到娘子出嫁那日,且将我故时入户的吉物装箱带走,为小娘子新居增福。” 那位相亲女主的三娘子听到这话,顿时霞飞双颊、羞不可当,手捏着裙角衣带低下头去,却还不无忐忑担忧的小声说道:“说了这么多,也只是户内自家的计议,但这李郎究竟是怎样的想法,却仍不知……” 听到这话,户内众亲属们也都不免有些担心。哪怕之前还有人觉得摆出这幅场面有点小题大做,但在亲眼见到对方人物风采时,也都难免有些信心不足。 如今王业西狩、天下不安,类似他们这样的人家,也都难免要屈于势力,频有婚失其类的无奈事情发生。 …诸如崔氏这样的名门嫡女,也免不了要嫁给独孤信这样的权势新贵,还只是一个继室。但最起码独孤信权势可仰,且无论人物风采还是能力才干都称得上镇兵中的上上之选,已经是让许多名门世族都艳羡不已的良缘。 李泰自然是比不上独孤信的资望势力,但却前景可观,完美的几乎无可挑剔,在如今的关西更是罕见至极的选择。 “无论最后的结果如何,但这一步我家总算是迈出。良人总是难免众羡,谁也不能说倾慕问情就是失格。三娘子你也暂且收起那忸怩羞态,这郎君孤身行入关西,不久便经营起可观的家势,想必也希望能挑选一名贤惠干练的内助,可以让他庭户无忧。” 老夫人又沉声说道:“稍后等到外堂酒酣情热的时候,你便去堂中露上一面。我家自不欺人无知,是丑是美由人端详,成或不成、不失气度。” “我、我明白,祖母请放心,一定不敢失礼贵客。” 那三娘子又连连点头说道,心中也很想为自己的终身幸福奋斗一次,眼眸一转却又望向崔氏说道:“堂姐,你家妙音娘子在哪里?我记得堂姐说过,妙音是共这位李郎同居一段日子,像是应该略知李郎的喜好趣味,我想细问一下……” 崔氏今日携妙音娘子赴此本有此意,闻言后便点点头,转向身边侍女交代两声,着其将自家娘子引来。 那侍女去后不久即归,只是身后却不见妙音娘子跟随,只低头小声说道:“娘子刚刚引了十几庄奴出了门,交代不必寻她,傍晚就会自回。” 听到这话,在席便有一妇人叹息说道:“妙音她终究将门女郎,不比我家娘子娴静。长娘子你为人继母,独孤开府又不常居家,管教户里这些个不是自己肠里孕产的儿女们,想也很是辛苦罢?” 崔氏听到这话便有些不悦,在别人面前自是维护户中儿女,只摇头说道:“与人相处、将心比心。户中儿女虽幼,但也深知好歹是非,活泼爱闹,谁家儿女也是难免,但也都能听说听教,常常给人欢喜、不会烦心。> 妙音她居礼端庄,若非今天这一桩家事,日常都是足不出户。我也允她今天可以浅浅的放纵一下情怀,总不能失信于少辈。” 那妇人闻言后便干笑两声,不敢再多说什么自讨没趣。 女子在阁自然仰仗父兄,出嫁则就要观夫敬人,或也难免会有对崔氏的喟叹杂想,但她们一家人居此关西也都免不了要受独孤信的权势庇护,自是不敢轻率失礼。新笔趣阁 且不说内楼妇人们的议论杂思,外堂崔家兄弟并诸族人们对李泰也是殷勤有加,落座之后频频进酒,杯箸不闲,全无冷场。 但这份热情只是让李泰心里更加觉得局促不安、不好意思,他从不畏惧任何人对他的横眉冷眼,可是面对这样一份表错了情、注定不会有结果的热情招待,却是不知该要如何应对,也只能暂且敷衍着,心里则在思忖着讲到正事时该要如何应对。 …崔氏众兄弟中,除了崔彦升这个都水行署的下属,李泰跟想要做他丈人的崔彦穆倒也比较熟悉,旧在台府中共事几个月。 虽然他旷工成瘾、一个月也上不了几天班,但架不住能折腾,且担任台府记室时也频参机要,人面倒也挺宽。 崔彦穆频频讲起之前共事时的接触趣事,讲到台府同僚们对李泰的评价,更是不吝夸奖。旁边崔彦升也见缝插针的讲一讲如今都水行署与三防城的事业创建,满堂崔氏族人望向李泰的眼神那就更加满意了。 但这氛围越好,李泰就越觉得不自在。 虽然很尴尬,但事情总得面对,听着众人对话中都快把自己夸成一朵花了,李泰越发觉得不能再拖下去。对方表意越深,等到事情说开的时候就越尴尬。 于是他便在席中清了清喉咙,端起酒杯来行至崔氏兄弟席前,两手托着酒杯长施一礼,然后才对崔彦穆说道:“今日行至庄前,参军将此曲隐告我,我才惊知竟得使君如此赏识,诚惶诚恐、倍感荣幸,但也实在是受之有愧!” 崔氏众人听到李泰主动讲起这个话题,也都放下手中物事,各自抬头望着李泰。崔彦穆更从席中站起身来,身体前倾,两手虚扶李泰臂弯说道:“李郎母须此言,言事之前,我应先向你道歉一声。冒昧滋扰,让你劳行一程……” “长者招,不敢辞。但此情义厚重,唯我憾于恐难冒受。” 李泰借着酒力,狠狠挤了一下眼睛,待到再睁开眼时,眼眶中已经隐有泪花闪烁:“使君应该浅知伯山身世,旧在虎牢与家君因兵祸失散,仓皇归义、孤弱无依,幸在故贺拔太师垂怜庇护,待我亲厚不异子侄,才让我得所依仰。 太师在时,曾共戏言约定,老者恩扶幼弱,少壮继承先声。太师固有良嗣,但伯山亦不敢失约,今虽阴阳两隔,情义无所倾诉,只盼能分食户中为祭的胙肉……” 听到李泰这么说,崔彦穆脸色也是变了一变,笑容隐去,眉头皱起,沉声说道:“伯山你共贺拔太师的确是情义感人,但终究也要服于天命,不可沉湎悲伤。据我所知,贺拔太师似乎并无……” 他这里话还没有讲完,旁边独孤信丈人崔彦珍已经咳嗽起来,这一咳嗽顿时又给众人以提醒,纷纷想明白了李泰言中所指。 崔彦穆这会儿自是有些尴尬,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他兄长崔彦珍硬着头皮站起身来,望着李泰说道:“李郎你坦言心迹,的确是让人意外。但这件事,河内公他……还是你们两处,已经有了约定?” “私心窃意,还未敢白于独孤开府。但情义笃定,无论开府是否应允,唯是此心不违!故而只能多谢使君垂青赏识,唯我于此荣幸浅薄,遗憾不能入户论情。但人间情义,不唯嫁娶,今日款待深情,我铭记于怀,也深盼来年于事能长相和睦、徐图报还!” 李泰这里快刀斩乱麻,将事情讲清楚,却不知庄外西侧的山道上,妙音娘子正指挥着庄丁们在道路上挖坑:“这坑洞不要挖的太大,给他一些惊吓就好,又不是让你们陷猎虎狼!铺上一层厚毡……” 衣冠正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0239 如愿归庄 > 因李泰这一番自述,堂中原本其乐融融的氛围顿时一去不返。 尽管李泰搬出了贺拔胜作为借口,但拒绝就是拒绝,总不算一件让人感到多么欢快的事情。而且这事情还透出一股尴尬,让人一时间都不知该要如何面对。 李泰也明白这件事无论怎么说,总得给人一个消化接受的过程。他是不想彼此继续纠缠,以至于误会更深,话说出口后,自己是舒服了,但瞧崔家众人的神情,则就不怎么漂亮了。 于是他索性便站起身来作揖告辞,不再留下来自讨没趣。 崔彦珍、崔彦穆兄弟俩还没从这件事情当中缓过来,也没有心情发声挽留。只有崔彦升连忙站起身来,陪同李泰一起走出厅堂。 这会儿正有一名彩裙少女在几名仆妇侍女们簇拥下、绕过围廊向此走来,远远见到李泰行出,少女俏脸上便不由得泛起一丝羞赧迟疑,但步调却更加快起来。 崔彦升还算是机敏,见状后忙不迭背过身向那一行人连连摆手,自己也站在李泰身侧陪伴同行,将视线稍作阻拦。 少女眼见这一幕,自是诧异得很,下意识的顿足停下,满脸的不知所措,待见李泰径直行向庄园大门,心里也有了一些模湖的猜测,未暇登堂询问究竟,眼眶中已经泛起了泪花。??? 来时几乎合族出迎,离开的时候却只崔彦升一人陪伴。 李泰自是不会计较崔家有失迎送之礼,待到走出庄园,便对崔彦升稍作拱手道:“参军请留步,多谢此番盛情款待,唯我私意狭隘、不堪礼遇,未能宾主尽欢,实在是抱歉。今日暂且别过,若崔使君等并不因此厌我孤僻不群,来日一定再登门拜访、致歉请谅。” “大都督言重了,今日本是我家未访心意而错表殷勤,冒失滋扰,让大都督情怀不安。事虽唐突,但也的确是真心不伪,无奈情深缘浅,也实在是让人遗憾。但正如大都督所言,人间情义、不唯嫁娶,即便事不能成,彼此亦不必耿耿于怀,来日再见,盼望仍能不失欢洽。” 崔彦升是真的有些遗憾彼此未能结亲,听到李泰这么说,连忙又拱手表态道,顿了一顿后,他又说道:“眼下只作良友论事,大都督这一份心怀,怕也难于轻就啊。大都督诚与故贺拔太师情深,但太师户中遗事也不乏情势紊乱之处,特别独孤开府方今…… 唉,大都督是远比我要更加的洞情明势,想也不需我逞智指点,抛开行署共事的公职不谈,户中私事大都督若有使用之处,着员告事即可。” 李泰听到这话,又对崔彦升道谢一声,然后才带着几名随从,沿着来路往自家庄园行去。 崔彦升目送李泰消失在山道上,过了一会儿才有些怅然若失的返回庄园,刚刚走到厅堂外,便听到堂内传来杂乱的人声。…“本以为这郎君家世显赫、人才不俗,却没想到原来也只是一个贪慕强势的俗类。明明有着更好的婚配选择,却要自甘堕落,求结兵家……” 随着李泰离开,内楼里诸崔氏女卷们也都纷纷来到这里询问究竟,当得知李泰自陈心意时,当即便有人忍不住作此刻薄的评价。 听到族人们作此忿声,崔彦珍父女自是一脸的尴尬。特别崔氏,原本还在热心的帮助亲人张罗婚事,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事态发展竟然这么的离奇诡异,一时间脸色僵硬、神情不属,身外诸类杂声,完全没有听进心里去。 尽管李泰所言仅止于同贺拔胜之间的交情,但贺拔胜户中女子乃独孤信长女出继,崔氏众人自然下意识觉得李泰这样的想法自然是因为贪慕独孤信的权势。 人在大多数时候是懒于共情而热衷双标,虽然说他们崔家也难免有此俗计,但却并不妨碍他们就此轻视讥讽李泰。 特别自家这么主动殷勤的表情,完全不被人重视,心态也是难免失衡,越想越是愤满,一时间各种议论便更加的不堪。 倒也不是所有人都作此想,崔彦升归堂之后倾听片刻,便有些不忿族人们如此贬低自己长官,开口皱眉说道:“我与李大都督共事不短,其人秉性绝非下流!他若果真有贪慕权势之想,于此关西选择诸多,大不必曲结独孤开府! 李大都督事业规创自有主张,仅我都水行署共三防城部曲人马便自成格局,你等既不共事、又不深知,还是要谨慎讨论,不要因为一时的忿念邪言伤情!”> 这话一说出口,在堂众人神情都变得有些不自然,心里或不认同此说,但一时间也都不再恣意谈论。 趁着堂中族人们沉默之际,崔彦珍望向自家女儿沉声说道:“大娘子,河内公未曾与你言及此事?你家妙音出继并非短时,若李伯山果然与贺拔太师有此故约旧誓,河内公总该有闻……” “我不知、阿耶,我实在不知!” 崔氏这会儿仍有些茫然无措,闻言后只是摇头,但刚才过耳那些声言,也让她心中隐隐不悦,纷乱的思绪稍作收拾,转又皱眉说道:“我知诸位亲长或有暗怨我婚有失类的杂想,但当年成情也少不了你们在场几位的谨慎计议! 我虽然不常因此夸言,但自出嫁以来,从来也不曾短欠了对旧户亲人的关照。譬如今日此事,户中一言及我,我便热心操持,自问并没有什么邪计阻碍。但你们诸位仍然在我家堂厦之内,却要这样贬低嘲讽主人,难道我家门风德行已经毁堕至此?” 众人听到这话,神情更显不自在,之前议论最凶几人,忙不迭起身作礼道:“大娘子误会了,我们怎么会轻贬独孤开府。只不过那李伯山他……” “李伯山同人有什么样的故义、秉持怎样的心意,我是掌管不到。这本就该是族中亲长意图结缘之前该做采访的内容,我心里自是遗憾未能帮助家人们结此良缘,但也并不觉得他有这样的心意便是乖张离奇!”…不待族人们讲完,崔氏便又开口说道:“他共贺拔太师情义深浅,我实在不知。单就只言我家妙音,我觉得我家娘子姿态美妙、且生长在权贵人家,大有值得时流少俊倾慕之处。若家人们一定要逼我区分出一个人情亲疏厚薄,我倒更愿意他能成为我家堂中婿子贵客!” 崔家那位老夫人这会儿也站起身来,对着崔氏略作欠身说道:“大娘子这话说的在理,那李家儿郎人物如何,大家都有眼见。总不能因为别人心意具成、推辞我家,便诬蔑自己神昏眼盲! 良缘不能成就,让人心气不平,一时的失言失礼,算不得什么。但若一直不知收敛悔改,老身从未作此传教,我户中也容不下这种恶人!” “阿母教诲的是,也请大娘子不要因此介怀。我家娘子本就未曾教养的无可挑剔,诸位也大不必为我忿言不公。未能叙成良缘,的确是令人遗憾,但若放眼长望,也未必不是这少年的一桩过失。” 崔彦穆起身说道,当瞧向那一直在席中沉默垂泪的自家女儿时,又忍不住长叹一声,入前轻拍那女郎肩膀说道:“李伯山诚是此间难得的良偶,但偌大关西,也不谓舍此无人。此类事情,本就成否两可。这人间总有一人,会瞧得见我家娘子雅质难得!” 崔家众人尚在这里彼此安慰之际,庄园外一道烟尘滚滚而来,数十飞骑龙卷风一般驰入庄园中。 入庄之后,胯下坐骑尚未停稳,独孤信已经翻身下马,风帽斜在脑后不暇整理,整个人全无往常的雍容气态,反倒有些气急败坏。 他大手推开趋迎上前的庄丁家奴们,大步流星的走进庄园厅堂中,环视在场众人一眼,视线落在自家夫人脸上时便有些不善,跺脚沉声发问道:“李伯山呢?他还没到来,还是不敢见我?” 众人瞧见独孤信这副模样,都有些惊诧心慌,崔氏更是不知该要如何作答。 独孤信见众人都不说话,眉头皱得更深,转头复向堂外行去,似乎是要亲自去寻找李泰。 在被自家父亲推了一把后,崔氏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疾行出堂,拉住独孤信袍带低声说道:“夫主暂请息怒,李伯山已经告辞离开,容妾将事情详细禀告……” 独孤信庄园中的后续事情,李泰自是不知,他这会儿也是满心的思计。经过这件事之后,他也没有了什么允进允退的主动权,如果独孤信不将闺女嫁给自己,乐子可就不小。崔家今天所面对的尴尬,或许就免不了他朝君体也相同。 所以他是打算返回自家庄园后,赶紧准备一下前往华州城,找到妙音娘子向其坦陈心意,若那小娘子也属意于他,免不了要芳心纵上一把情火,不能让独孤信在这件事情上将他完全拿捏。 他这里尚自盘算着,身后随员却将他拉了一把,指着前方山道沉声说道:“郎主,前路有些不妥……” 李泰闻言一警,尚未及仔细打量前路,前面谷口处却涌出许多人,为首者赫然是已经许久未见的妙音娘子。这小娘子一手扶刀,一手戟指李泰,俏脸含霜的怒声道:“李伯山,我等你好久了,你不准跑!” 衣冠正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0240 两心相知 > 遇见危险不跑那就是真的傻了,谁也阻止不了李大都督要跑路的念头,李泰几乎是下意识的拔腿就往左侧丘陵上冲去,甚至都不折转往身后跑,就怕被人前后夹击的包了饺子。 他自不觉得那小娘子会真正伤害自己,但眼见其人神态不善且伏兵不少,明显是正在气头上,怕是讲不通道理。 妙音娘子见李泰健步如飞的跑向山坡,甚至连自家随从都不暇招呼,只觉得李泰是愧见自己,心中更是羞恼异常,直将佩刀都抽在手中,同样迈其长腿冲上山坡、侧向截去。 埋伏在此的独孤氏家奴们见状后也是不敢怠慢,忙不迭拱从着自家娘子冲向山坡,他们这里一动,山坡上李泰便跃上一块凸出的岩石,指着自家随从说道:“快回庄去招救兵!” “谁来也救不了你!” 妙音娘子闻言更是大怒,挥刀砍断一丛杂荆,刀尖遥遥指向还在几十丈外的李泰:“你现在知惊了?背着我共别家娘子论婚时却欢乐!竟还傅了粉,原来是我不配让你盛妆来见!” “误会,这是误会!娘子且先屏退家奴,我才停下来向你解释!” 李泰瞧这娘子挥刀斜拦过来,便向坡南绕行,倒是有心想解释一番,但见跟在那娘子身后足有近百家奴,自是羞于启齿。 “我是你什么亲属,要听你解释什么?你连勐虎都敢当面搏杀,若不心虚,又怕我什么?” 那娘子听到这话,心中便不免暗生期待,便转头瞪着家奴们怒声道:“谁让你们追赶过来!速退下去,守住谷口!” 众家奴们闻声尚自犹豫,待那小娘子又斥两声,才各自讪讪顿足,拖着器杖往后退去。 待家奴们退出几丈,小娘子又转回头来张望,视野中却不见了李泰的踪迹,悲伤羞恼一起涌上心头:“李伯山,你又骗我!” 李泰从左前山坡上探出头来,向着那小娘子所在方位低吼道:“你住口,我在这里等着你,不准带人过来,否则我便跑回家了!” 那小娘子见李泰蹿的这么快,一时间也有些吃惊,但还是连忙喊道:“你不准走,我马上来!” 趁这小娘子过来的间隙,李泰攀上一座土梁,顺便折下一根半丈长的粗桩,藏在了脚边土坑里,眼见这小娘子提刀走近,他便脸色一沉,不无忿忿道:“原来小娘子你今天也共诸亲属入庄,怎么不提前告我?难道你我之间的关系,已经生疏到不相往来?” 那小娘子闻言先是一愣,继而便俏目泛泪,举手遥遥指向李泰,语气已经带上几分哭腔:“我还能共你怎么往来?你都已经要跟人论婚,还要选在我家里!这件事,你怎么不先同我说!” …那娇嗔悲言的模样,李泰瞧在眼中,只觉得心弦略遭拨弄,但那锋芒闪烁的刀身又把他拉回现实,很快也换上了一副怅然若失的神情,趁那娘子距离还有几丈,脚尖点住坑里木桩,负手而立,俯瞰山谷并叹声道:“恰恰因此,让人神伤!我正待归庄牵马直赴华州,叩门请问娘子是否知事?却不意娘子竟然离家在乡,想来应是知道了?” “我当然知道!你做了什么,休想瞒得住我。从你入庄,我便见到,见到你精心装扮博人观望,见到崔家人对你热情礼待!” 小娘子回想之前情景,鼻端又是一酸,指着李泰忿声道:“所以我守在这里,就是要问你……” “娘子回答我之前,能否先答我一问?我在娘子眼中心内,究竟是怎样人?哪怕只是一名不必牵挂于肺腑、但起码也曾同厦共居的故识,也当得起两声贺言预告。如此一来,虽然悖我心意,但我也不会伤感于娘子绝情……” 李泰见那娘子又持刀走近两步,抬手捶了捶自己心口并继续说道:“娘子何须持刀来见,此中已有剜割之痛!虽然情动而怯,但也曾奢望或可两心相知,却不意娘子视我为土石糟物。我入户才知此行何事,心中局促不知作何宽解……” 妙音娘子听到这话,神情已是大变,忙不迭疾声问道:“我哪里视你为土石、我其实……你本不知这次事情?” 李泰苦笑摇头,瞧那娘子手中刀已经垂了下来,便也作态颓坐下来说道:“崔参军是我行署同事,彼此私谊却并不深切。前日突然设宴邀请并约定独孤开府园业,我只道是开府着其转达,为博开府青睐,所以才盛装前往。待到知事,却已经悔不能退,更伤感于真情错系,若开府果然有垂青之意,又怎么会借地给人……”???> “不是的!这是误会,真的是误会了,阿耶他并不知……你前来造访后,阿耶还同我说……” 妙音娘子见李泰一副颓唐伤心模样,心情自是百感交集,只觉得惊喜不已又满怀慌乱,霎时间已经急得眼眶微红,抛开手中佩刀疾行至李泰身边,樱唇张合不定却不知该说什么,直急得小脚直跺,末了却放声大哭起来:“呜、呜……我不知该说什么,李伯山,我欢喜得很,但、但看你伤心,我也心痛……你从没跟我说过这些,我只道你要、你要做了别家的新婿……” 李泰也没想到这小娘子竟情急崩溃,一时间也有点慌,担心这哭声再引来独孤氏家奴围观,站起身来低喝一声:“不准哭!” 那哭声戛然而止,但因收势太急,那小娘子被逆气涨得脸色通红,伸着脖子连作抽噎姿态,只可怜巴巴睁眼望着李泰。 李泰见状,连忙探手轻抚其背,并示意她作深呼吸状。那小娘子学做几次呼吸,瞧着面前李泰眉间满满关切模样,噗嗤一声却笑起来,口水眼泪直喷李泰一脸。…李泰连忙侧过头去抬手擦脸,那小娘子却又变得活泼狡黠起来,环臂挂在李泰脖子上,直将满脸的涕泪向李泰脸庞蹭去,仍自忿忿道:“擦掉、全都擦掉!不准别人看,只准我来看……” “太脏了!” 李泰哼哼两声,连忙将头颅向后仰去,那小娘子却乐得咯咯笑,两手紧抱住李泰侧脸:“不要动、别动,我的眼泪不脏……帮你舔去!” 说话间,那丁香软舌已是轻探出来,温热湿滑的触觉从脸侧传来,李泰只如触电一般,身躯顿时一僵。 而那小娘子动作也是一顿,松开了抱住李泰肩颈的胳膊,窈窕身躯贴着他的胸膛滑落下来,并直从他腋下穿过,彼此背身而立者。 微风拂过山岗,独孤家庄丁们听见原本热闹的争吵声突然消失,好奇下正待再入前察望,却被站在不远处脸色羞红的小侍女挥着手臂赶鸭子一般不准靠近。 “呸、呸!我的眼泪才不脏,李伯山你傅的粉是臭的,所以被人赶了出来!” 好一会儿之后,那小娘子抬起衣袖勐擦自己的嘴巴,以此掩饰心中的羞涩尴尬,后背却陡地被一宽厚胸膛紧紧贴上。 她娇躯勐地一颤,旋即便僵立着不敢呼吸,默然数息之后带着鼻音的软声说道:“李伯山,你不要再同别人家娘子相见论婚,我、我等着你呢……你答应我,我也答应你,再不带人带刀在山路上阻截你,好不好?” 李泰按着这小娘子肩膀、将其扳回过来,面对面的站立着,抬起手指为其细细擦拭脸上的泪痕。那小娘子下意识的一缩,却又将脸庞仰起凑了过来,微微闭起了两眼,口中喃喃低语:“好像做梦一样……” “不会了,再也不同别家相亲。娘子芳怀稚嫩,情言热切稍许都恐灼痛怀抱,怎么忍心撕扯伤害?” 李泰将这小娘子俏脸擦拭干净,瞧着那稚气之余已经隐有秀媚显露的眉眼五官,心怀微微一荡,忙不迭晃晃脑袋,转过脸去徐徐吐出一口浊气。 那小娘子却又探头过来,直将那吹弹可破的娇嫩脸颊擦过他的唇前,侧脸斜视着李泰深情笑道:“李郎在想什么,我有时也能猜到,这算不算是两心相知?礼成之前,郎君和我都得忍耐收敛,不准放纵!” 李泰举起手来,那小娘子却灵巧的跳开躲过,瞧瞧已经渐渐西斜的夕阳,轻声叹道:“这晚霞好美啊,但我得回家去了,郎君自己欣赏罢!” 说话间,她蹦蹦跳跳的往坡下行去,李泰在其身后捡起丢在地上的那柄刀喊道:“这刀……” “不是我的,我从不喜欢那些物事!郎君运气真好,出门闲游都能捡到一柄宝刀!” 那小娘子头也不回,只是扬起手掌连连摆动着。 山坡下,独孤信已经率员抵达此处,并将之前埋伏在此的家奴们逐一传唤询问,正待策马冲上山坡,抬眼便望见自家小娘子正步履轻快的走来,脸色微微一沉,喝令家兵们将小娘子引去队伍后方,自己则策马行向随行下来的李泰,嘴巴张开片刻,末了只说道:“明日来庄上见我!” 衣冠正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0241 有恃无恐 > 李泰来时是被绑着押入霸府,离开的时候宇文泰却给他安排二十名霸府帐内军士跟随,接下来这段时间都会贴身保护他。 西魏的政治斗争可不只是面对面的互喷垃圾话,又或者暗地里搞什么杀人不见血的阴谋诡计,严重起来的时候那是真的会面对面真刀真枪的干起来。 李泰自己就曾遭受过赵贵家奴的刺杀,那还是彼此矛盾冲突不算太严重的情况下。但这一次,他可是实实在在的牵涉到了西魏层次颇高的政治斗争中。 长孙家可从不是什么善男信女,那可是伴随着北魏政权一路开疆拓土、权力斗争而壮大起来的鲜卑豪门,仍然保留着浓厚的鲜卑作风。 哪怕如今其族已经伴随着元魏国祚而衰落,但若真的打定主意要收拾李泰,路子也会野得很。 宇文泰还要借这一次的风波给予长孙家一个大大的打击,当然不能让矛盾一方的李泰被轻易解决掉。 除了派给李泰二十名自己的亲兵护卫,还言嘱他最近这段时间切记不要轻易离开华州境内,最好是蹲在家里不要出门,甚至连饮食都要留意。 关系到自身小命安危,李泰也是不敢怠慢。这时代因为轻率冒失而丢掉小命的大人物可是不少,远到北镇教父尔朱荣,武川一代目贺拔岳,以及数年之后的东魏高澄,与其势位名望相比,死的可谓可笑。 李泰跟这些人相比还是一个小豆芽,真要有什么针对他明杀暗刺的图谋,谋事者心理负担自然更小。 趁着宇文泰对他人身安全表露关怀的机会,他又在宇文泰家里生磨硬要来十套明光铠,用以武装自己的亲信部曲。 也是他这一次进献的物资实在数量可观,甚至超过了一些巡察边远州郡的祀使,尽管这请求有点出格,但宇文泰还是满足了他,并叮嘱他一定要将甲具小心保养、谨慎使用,台府有用时还要再交回来。 明光铠可不仅只是造型亮眼,防护力也是时下诸类甲具中名列前茅者,远远超过了一般的两当铠。 李泰之前搞到的甲具已经不少,但却没有一具明光铠。唯一近距离接触的一次就是之前大阅,穿完显摆过后就被人扒回去了。 这次一下子就搞来十具,悲伤的心情也算是略有缓解。至于宇文泰最后一句叮嘱,他只当没有听见,顶多有事我也顶上去,把甲再还回去那是没门! 在霸府甲卒们的护从下,李泰回到了高仲密宅中,屏退堂中其他人等,将自己得罪了长孙家的事情略作讲述,并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长孙氏族支繁茂、党羽丰厚,我只担心他们或许还会向我亲近之人下手。接下来这段时间,叔父也要小心自防。城中若无要事,不如同归乡里共守。」 「我闲人一个,在城里又有什么要事牵连。既然如此,那就共阿磐你同归乡里。」 …高仲密倒是很看得开,脸上也没有什么惊慌之色,反过来安慰李泰道:「历劫以来,只是偷生,多活一日都是侥幸。阿磐你也不要有什么愧疚惊忧,咱们大难不死,可谓命格硬挺。那衰落门户同咱们斗势斗命,就是以短击长,只会自伤!」 李泰听到这话又是一乐,虽然这论据有点荒诞,但结论倒也正确。的确这件事无论怎样发展,最后受伤最大的只会是长孙氏。???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他们便收拾一番,只留下一部分奴仆看守家院,然后便直赴商原庄。 李泰入庄未久,远在长安的崔谦、卢柔这两个表哥便联袂而来。 两人在见到李泰后,不待他开口便快步上前,拉着他的胳膊疾声问道:「阿磐,你与上党王家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事情已经扰及到表兄们了吗看来上党王家还真是气势凌人啊!」 李泰见这两人神情都有些焦急,便笑语安慰道:「两位表兄稍安勿躁,此间不便细话,咱们入庄再说。」 一行人走进庄中别业坐定,卢柔便神情严肃的说道:「无论内情如何,阿磐你切勿等闲待之!前日我还在司农署中当直,便被中书使员引出,不准我再就桉审事,并一再追问之前你巡察郑国渠事。在外也有郡官具书入朝,言你窜访州郡、陈兵扰民!若罪实论定的话,怕就会有廷尉来捕……」 听到长孙家动手这么快,且不说实际的效果如何,这种风雨欲来的氛围算是营造起来了。 李泰见两人都是一脸忧色,便也不再卖关子,将彼此之间的纠纷讲述一番。两人在听完之后,非但没有松一口气,脸上愁容更浓。 「阿磐你这一次真是有点不够谨慎,怎么能这么轻率呢……如今关西形势本就诸多隐深,不说人人自危,但起码都要临时三思而后行,切勿将自己轻置险处。大行台恩你不浅,归后有无详细奏告但事涉如此幽深,大行台只怕也未必能公证处断。」 崔谦听到事情竟然这样严重,思绪也在快速飞转:「此事涉及长孙氏门内私计,他们暂时应该不会劳及旁人。如今在朝长孙氏唯冯翊公在执中书,想要将你确凿定罪,仍需章程辗转。> 这样罢,我稍后入朝尽力为你将流程阻延几日,你这里尽快入禀大行台辞事,罪实之前自退于野,诸样指责担事便轻。商原这里你人势不弱,我再发使卒员入此共守,其家纵作私刑追害,也不会轻易得逞! 你虽然短困一事,但总算能将纠纷揭过。待到来年,就算不能在内进事,但与河内公、长乐公等俱相友善,仍然不失边功晋身的余地。」 崔谦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便联想诸多,还为李泰构思出一条谋身之计,可见的确是老练周全。 长孙家在这么短时间里便从州郡到朝中给李泰罗织出一条罪恶链条,足见其家政治影响力之大。面对这种来势汹汹的情况,壮士断腕的放弃所有名爵势位、以保命为先,也不失为一个上计。 …但这只是一般的情况,李泰现在已经明确知道了大行台的构想思路,当然不会做缩头乌龟。 两个表兄表现这么慌张,倒也不是胆怯,主要还是因为担心李泰。 一个家族势力强不强,是需要做动态的对比。可一旦形成了一个很强的认识概念,再要破除的话就需要一个过程和契机。 长孙家的强盛那是由来已久,哪怕到了西魏这边,仍是高官厚禄,这就是所谓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正如李泰初入关西时,尽管势力全无,只凭着一个出身都能让人高看一眼。 崔谦他们是下意识的不希望李泰同长孙家针锋相对、爆发激烈的冲突,因为根本就没有胜算。 这也算是时流的一个共识,而当大多数人都这么想的时候,甚至不需要长孙家出力,李泰就会被墙倒众人推。说到底,谁会真正关心六子究竟吃了几碗粉 「让表兄们为我担忧,真是让我惭愧。不过事情倒也没有危急到那一步,表兄们见到堂外那些武贲没有昨日大行台留我府中赐食,又赐给帐内就乡守护。」 李泰指着堂外那些霸府武士们对两人笑语道。 卢柔心思比较单纯,听到大行台对李泰安危如此关心,神情便是一喜。 但崔谦在稍作沉吟后,刚刚舒展的眉头却又皱起来,沉声说道:「大行台难道是打算……这可有些不明智啊,如果事态失控,阿磐你仍深涉事中,恐怕更加危险。」 「大行台谋思深刻,自然不会轻易挑起事端,是要以维稳朝纲为重。只不过,长孙氏本身也不是像外人所见那般坚不可摧!」 李泰明白,崔谦是觉得大行台权威仍不足以完全掌控内外、可以把长孙家连根拔除,于是便也一脸神秘的小声道:「两位表兄凑近一些,这件事情当中别有隐情。冯翊公他状似凶恶,其实却未必尽知曲隐。此事你们听过之后,可不要外出说与旁人……」 窥私八卦大概是人之常情,两人见李泰说的这么神秘,也都瞪大眼凑近上来。 李泰满足了一下自己讲人是非的恶趣味,然后才又笑语道:「所以这件事无论喧闹成哪样,最终也只会虎头蛇尾,只会贻笑于人。」 「人唯自辱,而后别辱之啊!故上党王可谓匡道于危的良臣,却因一时的私德不修,门风便败坏至斯,也实在是让闻者扼腕!」 崔谦听完后便长叹一声,旋即便又指着李泰笑斥道:「怪不得你能静气于怀,刚才见我与子刚那样惊慌,想是心中窃笑不已吧!」 「怎么敢!我还要仰望表兄你们于朝中回护、为我保全一下声誉呢,我虽然是在府的左员,但若于朝中声名狼藉,也不免要受困舆情、前行艰难啊!」 李泰总不好承认自己的确是有点看这两人笑话的意思,连忙正色说道。 「你放心吧,虽然你驰名台府、恩卷厚享,但我们这些痴长亲友在朝中也不是孤弱无党,自然不会坐视你任人构陷污蔑!今世已非旧时,忠奸善恶不唯一声,长孙家也休想凭其一面之辞便将你定罪!」 得知事情表象之下的曲隐后,崔谦便一脸自信的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衣冠正伦的《北朝帝业》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0199有恃无恐免费阅读 衣冠正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0242 翁婿相得 > 又是一天清晨,李泰仍作昨日装扮,不待独孤信遣员来请,简单的吃过早饭之后,便带着随从们出了门,沿着昨天道路往东坡独孤信家庄园走去。 真的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今天的朝阳较之昨天明显的更加明媚和煦。虽然独孤信还未作明确表态,但昨天下午在山坡下没有给自己太甩脸子看,可见这个老傲娇心里也是默认了自己这个女婿。 所以今天那是真的要去刷buff,顺便讨论一下嫁妆该要怎么给。他跟小娘子诚是两情相悦,但独孤信想做他堂堂陇西李氏子弟的丈人,如果不放点血弥补一下门第差距,就有点不当人了…… 扑通! 他这里还在考虑嫁妆该要怎么要,却不料脚下路面突然松垮塌陷,猝不及防下顿时栽了一个狗啃屎。幸在这土坑不算太深,且里面还铺了一层厚毡,身上倒也不算摔得太疼,但姿态狼狈自是免不了的。 随从们七手八脚的将李泰扶出土坑,李泰低头拍打着身上的砂土,脸上却不由得泛起苦笑,想想也知这土坑是什么来路,昨天侥幸避开了,今天则乐极生悲。 眼下这灰头土脸的样子,显然是不适合继续前往拜访了,李泰留下几人再搜查一下左近山道是否还有类似布置,自己则又匆匆返回庄上洗沐一番又换上新衣袍,再出门已经是日上三竿的上午时分。 庄园里,独孤信负手徘回于庭中,瞧着日头越升越高,神态也是越发的不悦,口中忿忿言道:“这小儿轻我!昨日就该厉训一番……” 侍立在廊下的崔氏神情不复昨晚的凄楚忐忑,眉眼都舒展开来,显得明艳妩媚,瞧着夫主在堂前徘回忿声,那小娘子则在堂后不断的探头张望,一时间也是不免莞尔,同时也不由得一叹,那李伯山还未正式成为门中婿子,却已经给他们家庭氛围带来不小的改变。 “禀告主公,李大都督已经抵达庄前求见!” 终于,一名庄丁阔步行入,向着独孤信插手汇报道。 独孤信闻言后只是点点头、哼了一声,垂眼瞧了瞧阳光垂洒下来投射在地上的影子,什么也没做交代,便转身回了堂中坐定下来。 那庄丁眼见此幕,自是有些不知所措,僵立在原地不知该要怎么做。 此时的庄园门外,昨日铺设的地毯已经不见了踪迹,庄人远出相迎的热情招待自然也没了,李泰倒也没有因此感到失落,可在门前站了好一会儿都不被请入,心里就渐渐觉得情况有点不对。 “请问独孤开府是否还在庄中?还是已经归返州城?” 他耐着性子又向门仆问了一遍,但那门仆只是干笑不答,倒也还是又入门中通禀一声,不敢将李泰冷落的太严重。 又过一会儿,几名壮丁才阔步行来,一脸热情的将李泰请入庄中来,其中一个还小声说道:“主公昨日归城后又疾行入乡,行途疲累,请李大都督体谅。” 李泰闻言后又是一乐,独孤信为何匆匆入乡,自然是为了他啊。这家伙虽然还端着架子,但行动上却已经把心思表露无遗。 在壮丁的导引下,李泰很快来到庄园的中堂,堂舍一如昨日,心情却是截然不同。 待入堂中看了一眼端坐于上的独孤信,李泰还未及作礼,独孤信却已经皱眉沉声说道:“之前索要的虎皮,备齐了没有?” 李泰闻言又是一愣,然后便连忙拱手道:“开府嘱咐,一直铭记在怀。本意取巧着家人就市访买,又暗觉得心意不够诚恳,便打算亲为猎获。只是内州人烟稠密、城邑诸多,野中罕见大物,等到再返北州戍处,一定亲自……” “胡闹!难道国中无事供你少壮使力建功,却要轻赴荒野险处共禽兽逞强争命?一次有得只是侥幸,台府官爵授你,可不是为的饲养一个鹰犬猎奴!” 独孤信听到这话,眉头皱的更深,所言虽是关心规劝,但语气里却是满满的老子不开心。 李泰自不跟他抬杠,闻言后连忙恭声应是,姿态可谓放得很低。> 独孤信见他这副模样,心情才略有好转,指了指侧处闲席说道:“坐吧,我还道你今日无暇来访。前已向大行台辞行,你再晚来片刻,便没有时间再等你了。” 李泰刚刚坐定下来,闻言后又忙不迭站起身深揖道:“长辈召见竟然行迟,实在失礼。只因昨日别后心怀忐忑、夜不能寐,醒来时已经秋日渐高,便连忙仓促来拜。” 独孤信听到这话后嘴角便微微一撇,继而便笑语道:“究竟何事让你这群众盛赞的少壮才士都有失静气、竟然失眠?” 李泰早觉出这家伙今天情绪有点不太对,听他明知故问也不见恼,只是叹息一声道:“情发乎心、意乱于怀,牵肠挂肚,安得静气?虽然方寸大失,人前尚需几分遮掩,但在开府当面,自然是要坦露怀抱、不敢矫饰!昨日此堂之中,心绪几遭跌宕,只觉得世事刁钻难理,幸在开府设席再请,恳请垂怜、以求慰藉……” “我是听说你向人雄言此生必要于故太师户中分食祭胙?小子狂妄,太师恩你于生前犹不知足,仍要扰于身后!” 独孤信听到这话,眉头自是舒展开来,但语气仍作薄斥。 李泰闻言后,越发觉得妙音娘子娇憨可爱,之前馋人老子的想法真是大谬,但在没有得到确凿应许之前,终究还是得耐着性子应付下去,只能再说道:“人间真善,群众皆渴。小子荣幸略尝此味,便不由自主的贪此难舍,但能得偿所愿,无惧人言讥讽!” “你既知群众皆渴,又凭什么觉得自己能独守此味?” 独孤信视线灼灼的望着他,又作追问道。 “尽力而为,不负于人亦无愧于心,只要能守此二者则人间无可不守!” 李泰索性站起身来又作拜于独孤信席前,申请语调俱诚恳至极:“开府历经世情磨练,自有观人望事的明鉴,小子自知凡所思想无从隐匿,唯凭满腔真情盼能感动。 我共妙音娘子虽然不谓历经悲喜的磨练,但两心相印俱无惧携手长行于人间。彼此心意即定、虽大扰乱不能移志,唯今所困只是盼望能得到户中亲长的欢允!” “大胆!放肆!” 独孤信本来神情渐缓,但在听到这番话后,突然拍桉而起,一脸怒不可遏的指着李泰呵斥道:“你是在嘲笑我户中有亏礼教?但凡能知顺悖是非的儿女,岂敢隐瞒父母、共宵小私定终身!若是别家女子,你或可诈求、或可强取,但我门中却不容你乱行!” 李泰听独孤信这忿声,一时间也搞不动他是作态还是真的动了怒,但话都讲到这一步,便也只能沉声应道:“伯山虽也不才,但绝非宵小。情动礼亏,自我而始,家君漂泊于江湖,不知何处请告。但一往情深,只怕痴守下去有负良缘,唯长拜开府膝前,恳请开府能为两家决断玉成。” “前辞大行台时,我已经共大行台商定儿女婚事。” 独孤信听完李泰的话又坐回席中,瞧见李泰脸上惊容乍现,却又不无恶趣的笑了起来,转又说道:“婚期暂定明年冬时,我户中喜事未成之前,是无暇为你两家主持大喜,你等不等得了?” “等得了,等得了!” 李泰听到这里,才长松了一口气,这一把算是被独孤信拿捏得有点狠,以至于略感心有余季,差点就得准备搭桥跑路了。 见李泰还作拜于桉前,独孤信站起身来将他扶起,并亲自送入席中,深深打量李泰两眼,才又蓦地长叹一声道:“伯山不要怨我诸多作态诈言,我是真的欣赏你这少壮,也很愿意把我家娘子长付于你。但是人言可畏,让人不能自安,你家世清高,或能一时的迷情痴就,是否能长久的共我兵家行径混合融洽,仍在自我的把持。我不以势欺你,只盼你能此心同我,为我珍惜赠你户中的爱物!” 折腾这大半天,总算说起了人话,李泰一时间也是大感欣慰,连忙又垂首说道:“开府请放心,我一定谨记今日所嘱。声言虽然薄弱,幸有长年察望。我年少轻狂、自视甚高,但与娘子共为一体,便绝不会刻薄亏待!” 独孤信闻言后便又笑起来:“这话我是相信的,也是欣赏你这一份少狂自期,所以乐意将我家娘子托付给你。从此以后,不只是自我的期许,还要担负起此门中人对你的期望。我门中并无长丁当户,偶有时势逼迫、短于调度的时候,从此以后便也不必再一人独愁。” 讲到这里,他又对李泰笑语道:“我知你想将杨忠招引于内州可共呼应,这件事我已经做好了。但你要立足于北州长作经营的筹谋,我却有些别样的看法,想不想听?” 李泰闻言后连忙点头,虽然说独孤信当局者迷、有乏自己的先知见识,但在此世道之内也是浸淫年久,如今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也很想听听独孤信对自己的筹划有什么建议。 0243 名列前茅 > 当独孤信不再刻意的端着姿态、威吓拿捏时,堂中气氛总算变得融洽起来。 李泰虽不至于被独孤信吓住,但入堂以来一直要小心应对、给予对方想看到的反应,也是觉得有点心累。好在当谈起正事的时候,独孤信终于不再诸多作态。 “之前招揽时,有关伯山你立事北州的情势纠纷便讲过一番,但当时仍有几事未曾言及,今天也一并说上一说。” 独孤信神情变得严肃起来,直视着李泰说道:“各种羡慕夸赞的声辞,伯山你想必已经听过不少。且在北州营规诸多,将之目作来年功业再进的基础,可我若说你这番谋划多半是要落空,你大概会自觉不忿吧?” 李泰听到这话,自是有点接受不了,他的确想听听独孤信的意见,却没想到独孤信开口就将他的事业全盘否定,眉头也不由得微微皱起。 独孤信见李泰明显的有些不服气,便又微笑说道:“古来凡大功业所出,或山河襟带之形胜,或王业攸关之势胜,非此二者,皆下等之选。伯山你才智不俗,能说得清楚你所立足北州,应该分属哪类?” 李泰听到这话,神情便是一滞,低头思忖片刻后才说道:“北州贼胡猖獗、久为地表祸患,胡荒经年,民不……” “这些虽然都是事实,但也全是套话。伯山你亲与贼胡交战过,据实以论,这些贼胡战力如何?是否堪称巨寇?” 独孤信摆摆手打断了李泰的话,转又发问道。 李泰闻言后便老老实实的摇头说道:“诸步落稽胡虽然族属众多、人势不俗,但却战力不高、斗志不强,的确不可称为巨寇,但其贼性顽固、恃险不宾,也是需要提防压制的顽贼。” “这些事情,朝廷台府也一直都在做,伯山你觉得你的计略有什么胜出于前人?” 听到这个问题,李泰顿时变得精神起来,他所做的和可讲的可太多了。 首先并不像前人一样剿定即走,而是扎根立足于北州,建立起三防城这样一个管控体系,能够长期的对境内稽胡势力进行压制和防控。 然后又倡导台府施行盐引与开中法,从而将陕北地区的人地资源充分利用起来,让自己能够掌控的人事资源越来越雄厚,继而组织起更加强大的武装力量。 这当中有的是能说的,有的是不能说的,李泰删繁就简、将他在北州的人事基础大体讲述一番,特别着重讲解了一下三防城的发展潜力。不只是为了炫耀自己的筹划和经营能力,也是为了说服独孤信加大对自己的投资。 但独孤信在听完后,先是对李泰稍露嘉许之态,但很快便摇头一叹道:“所以,伯山你究竟是要以此三防城略收经营之功,还是要恃此三城为创建之功?若是前者,你今已经做得很是不错,若是后者,我实在看不到你功从何出!”…李泰听到这话后也是一愣,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想过,只是想得没有独孤信这么长远。 他当然不满足于只是构建三座防城,城池修得再多、修得再好,比得上玉璧城?那可是整个西魏北周的救命稻草,意义之大攸关存亡。 李泰给三防城的定位就是自己的养兵地,等到具备了一定的势力,那就可以…… 思绪到了这一步,却突然停滞下来,然后李泰才发现他竟有些迷茫,因为他对接下来要做什么都没有一个明确的规划和目标, “江河入海,事总归宗。北州虽有胡荒之扰患,但并不足碍大局,于大势之内只是浅塘,些许人事的增长便会四散于外,完全不能巩固稳定下来。伯山你虽然造此事业,但也只会肥给四邻,难能固本啊!” 独孤信见李泰还有一些茫然,便更进一步的说道:“人间事情,错综复杂,但当此世道,唯一可称大功者,无非克胜东贼、中兴大统,舍此之外,余者诸事皆不值得长情投入!” 李泰听到这里,不由得大生醍醐灌顶之感,独孤信可谓是把他处境剖析的很明白。 眼下的他,除了执掌洛水水利,还有三防城近万人马,看起来权柄不差,也获得群众称赞夸奖。但事实上,他所谓的权位一直都很虚浮飘渺,不能脚踏实地。 归根到底,他的重要性并不取决于权力的大小,而是在于他的责任与义务。 都水行署草创以来,刚过了几天好日子,结果被台府一道征令逼得卖产业。> 虽然这产业最后也是被李泰倒手买了过来,但这件事也说明,在台府眼中,都水行署能不能够正常维持运作的重要性,远远比不上今年大阅的正常举行,自然是能征多少就征多少,无所谓竭泽而渔。 与此同理,三防城所组织聚集起来的人马,一旦台府别处有需求,必然也是随时征调没商量。就算这三座防城再被稽胡攻破,局面无非退回到之前,也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可是,台府敢不敢随便把玉璧城守军调回来参加大阅?又敢不敢让韦孝宽掏空库藏的支援台府? 换一句话说,如今的陕北几州实在没有太大的战略价值,也根本就没有聚集太多人事物资的理由。无论李泰在那里经营出怎样的成绩,这些成绩很快就会被其他更有需求的方面瓜分殆尽。 他虽然也只把陕北当作一个积蓄力量的跳板,可就西魏这令人捉急的财政状态与宇文泰饥不择食的做派,等不到养肥就得下手啊! 李泰不是没有考虑过,随着这一摊子事业越来越大,免不了就会有人跳出来要摘桃子。诸如不久前,宇文护还要将亲信插进来,自然不是因为担心他手下人手不足。 可经过独孤信一番剖析,李泰才意识到他还是太天真了,或者说还不习惯这些镇兵们竭泽而渔、得过一天是一天的行事作风。…什么中兴大统云云,那都是虚辞大话,说的直白一点,眼下西魏最重要、最根本的任务,就是跟东魏、跟高欢干仗!西魏境内所有的人事资源,统统围绕这一件核心任务来运作。 无论是什么人,跟这件事关联越深、越近,那就越重要。否则,就算是皇帝,你只要帮不上忙,那也得靠边站! 李泰原本还打算说服独孤信以杨忠为桥梁、向陕北地区转输一部分人事资源,可在听独孤信将其中关键点分讲清楚后才明白过来,感情连自己能不能在陕北苟得住都成问题,又有什么理由去说服独孤信? 可既然独孤信明白这一点,为什么还要让杨忠归返内州、就近戍防? 独孤信似乎也瞧出李泰这些疑惑,便又笑语说道:“北州胡患难称大扰,三城密设作屯田计,若事不能久则成臃防,或就地裁汰,或分付几州。杨忠若居临近,兴许还能分润些伯山你于彼乡经营的人物势力。” 李泰听到这话也有些哭笑不得,他本以为自己已经算计的很精明,却没想到独孤信顺水推舟的也在盘算着从他这里分润一口利益。 “不过,此困也并非无解吧?北州同样不乏河防设置,若能就境经营良善,来年未必不可攻守易势,跨境击贼!” 李泰对北州的经营自是投入了极大的心血和时间,自然不舍得就此放弃,略作沉吟后便又说道。眼下的陕北战略位置虽然不算太高,没有集聚太多人事资源的理由,可如果这里能够成为进攻东魏的一个桥头堡,重要性自然就提升上来了。 “有志气!” 独孤信听到这话后微微一笑,然后又望着李泰说道:“那么伯山你打算用功几代来完成这一攻守易势?” 李泰闻言又是语竭,倒也用不了几代,大约再过二十年,人家杨忠就能从北线对北齐发起进攻了,虽然也是无功而返,但起码也是做到了攻守易势。??? “其实宽敞大道就在眼前,伯山你实在不必转求别方、屈就州郡。” 独孤信见李泰有些吃瘪,便又笑道:“方今国中编甲扩增,军容更胜于往年。内外凡深具勇力者,无不能以列身其中为荣。伯山你本台府后起之秀,频频名列功簿,若得与列、必为前茅,这又大大胜过了事繁功浅的前职。” 李泰听到这里,也算是听明白了独孤信的意思,他是希望自己放弃陕北那一摊子事务,转而返回霸府、在六军之中谋求职位。 这其实也算是一个比较好的安排,翁婿两人一个居外、一个居内,彼此呼应,也能产生各种各样的配合。 有了独孤信提供的资源扶助,李泰大可以安心在六军中发展,早早在府兵系统中站定位置。而独孤信也不必再担心久处边地会被逐渐架空,起码还有李泰这个女婿是自己人。 但是这种理想的状态,显然是需要放弃一些东西才有可能达成,比如说李泰自己的自由度与发展空间。所以对于独孤信的提议,他也是颇有保留。 彼此都是极有主见的人,虽然关系的拉近能够让他们就一些问题进行深入的讨论,但也并不会一方完全盲从于另一方,这也算是翁婿两人之间的第一场较量。 衣冠正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0244 前车后辙 > 后院小楼里,妙音娘子频频翘首望向前方厅堂,心情自是忐忑得很,脑海中各种杂想纷至沓来,总是担心阿耶共李郎不能和睦相处。 崔氏正坐在席中细读着一份礼卷,学习子女婚嫁时的各种礼仪章程以及需要注意的事项。这些事情对她而言也都是非常陌生的领域,但既然做了户中主母,也都是无从避免的责任义务。 昨夜独孤信倒是跟崔氏细聊了一下他心里对儿女婚嫁的打算,崔氏才知原来不止年龄最长的妙音娘子,户中次女也将要在明年嫁给大行台家中长息。 而且按照独孤信与大行台商讨的意思,共大行台的联姻还要先作办理,在妙音居礼服阙之前便要开始诸项礼程。 崔氏得知这些后,心情自然也就变得有些急迫,需要赶紧将诸礼章通晓深记。但妙音在她席桉前焦虑的走来走去,也让她这会儿完全看不进去礼卷上记载的内容。 「你这娘子昨夜不还有恃无恐,怎么今天却变得紧张忧惧起来?难道是担心那李家郎君任性使气,不能得你阿耶喜爱?」 崔氏索性放下手中的文卷,望着小娘子笑语说道。 「我阿耶既不痴愚,又不眼昏,怎么会不喜爱李郎?况且这件事,本就是阿耶欣赏李郎、动意在先。阿母你瞧不见之前李郎还未来时,阿耶多么着急?」 妙音娘子闻言后便连忙摇头说道,但脸上仍然愁态不减,凑近崔氏坐定下来继续说道:「只是我听说,人间结缘论礼有着许多计较。就有一些人家自己吝啬,不舍得将女子妆奁装填丰满,便对男家横眉冷眼、诸多挑剔,来掩饰自己的小气失礼,或就会弄坏了即定的良缘……」 崔氏都没想到这小娘子居然已经操心忧虑到了这一步,听完后先是愣了一愣,然后便忍不住摇头叹笑道:「你这小娘子也真是闲极无聊,操心别处杂情。我家人口虽多,但你耶禄料封食恒有,总不需要克扣女子妆奁才能维持生计!」 「这可绝不是无聊的杂想,是真得仔细考虑一番!若真据事说来,我其实已经不算是户中的娘子,此门内的耶娘也没有再为我盛造妆奁的责任。」 妙音娘子秀眉微蹙,语调不急不缓的讲来,显然这件事情也是考虑了不断的时间。 她见崔氏又张口欲言,便又继续说道:「当然,我心里也知耶娘并没有把我当作一个出继别家的厌类,仍肯在户中对我深作包容。但这也仅只户内罢了,来年的妆奁嫁资肯舍多少、是丰是俭,我都没有资格咎怨耶娘。」 讲到这里,她又望着崔氏不无好奇道:「阿母,你当年入此户中来时,旧户的亲长给资多少?我倒也不是想窥探隐私,只是自己也将临事,心里难免好奇……」 崔氏听到这话,神情间不免有些尴尬,她与这小娘子虽有母女的名份,但彼此间的年龄却也不足形成辈差。新笔趣阁 … 之前这小娘子养育在户中,崔氏还能摆出一些继母长辈的姿态,可近年来相处便不够亲密,等这小娘子情窦初开、已经开始考虑成人问题的时候,崔氏也不由得感怀诸多。 这个问题的确是有些敏感且让人尴尬,若是别人问起,崔氏才不会搭理对方,但这小娘子显然没有太多的杂思计议,只是单纯好奇。 崔氏与独孤信本就老夫少妻,名门嫡女屈就兵家继室,这当中自然也是有着许多基于现实的考量。 「那时的我,可远不比你这小娘子精明晓事,已经懂得设想诸多。当时一族男女聚居狭户,但有一个张嘴待食的活口,便是一项负担。饮食都不能足用,又哪里谈得上什么妆奁嫁资!」 讲到自己身世,崔氏也是不无感慨。她们一家世居河南,孝武西迁时并没有追随同赴,直至东朝迁都邺城,河南诸世族豪强相 继起义,这才辗转抵达关西。 大统初年,国计维系艰难,朝廷对她们这些归义人家虽也不乏名爵奖酬,但也仅仅只是虚荣而已。客居异乡、资业俱无,崔氏所言衣食都难以为继,也绝对不是夸大其词,而是确有其事。 她家在关西虽然也不乏亲友故识,但各自处境都不甚从容,偌大一户人家也没有一直仰仗别人接济的道理。崔氏叔父崔彦穆与韦孝宽旧是洛下同窗,几年前独孤信丧偶,在韦孝宽的牵线下,崔氏才成为独孤信的继室夫人。 在这样的情况下,崔家是既没有能力、也没有心思给崔氏准备什么妆奁陪嫁,倒是从独孤信这里获得了大批的钱财资货,也让一家人的生活有了极大的提升改变。 当听到这小娘子问起妆奁时,崔氏是既有些尴尬、也颇为羡慕,羡慕这小娘子还有计议妆奁私己的从容。> 这么想倒也不是贪财爱货,陪嫁的妆奁在一定程度上就代表着女子在夫家的地位与话语权,崔氏对此就深有感触。 她虽然是名义上的当家主妇,但实际上家事能作置喙的也并不多。就比如这一次,子女婚嫁这样的大事,哪怕并非崔氏所出,但是身为户中大妇,于情于理她都该有知情权乃至于决定权。 但是夫主有什么样的计议决定,既不同她商量,甚至如果不是发生这样一桩阴差阳错的误会,连通知都懒得通知。 即便如此,崔氏对此却也无可奈何,一点争取自己大妇话语权的办法都没有,昨晚甚至要靠妙音这小娘子出面圆场,才共夫主之间化解了误会。 归根到底,崔氏就算恼恨夫主不够尊重她,她甚至连一个避而不见的临时去处都没有。衣食住行凡所用度,皆仰于夫主赐给,自然也就没有作异声异计的资格。 「阿母那时过得也真是辛苦,我还记得初相见时,我共诸弟妹不肯听从阿母说教,那时并不懂事,恐怕被阿母虐待。现在想想,阿母不厌我们这些顽劣少类,仍肯入户相亲,已经是非常的情深了!」 … 听到崔氏所言前事,妙音娘子又忍不住感慨说道。 崔氏听到这话,眼眶更是一红,这一份认可让她大觉感动,更握住妙音手腕说道:「小娘子唤我一声阿母,但我为你做的却着实不多。后继的事情,阿母都记在心里,一定做最周全的准备,来年娘子即便去了别家,也绝不让你局促生活!」 「有阿母这一番保证,我心里踏实许多。我也不是不体恤耶娘治业积物的辛苦,但故太师自有嗣息,且共我并不友好,来年想必也不会有什么相共扶助的来往。一旦再做了别家的新妇,和耶娘兄弟也都疏远起来,夫主若再不亲和体恤,处境一定甚是艰难!」 崔氏听到这里也点头赞许道:「小娘子真是长大了,我在你这个年纪时,实在是没有这样深刻的思量。的确无论旁人如何深情相助,人终究还是自有主张才显从容。」 「我也当不起阿母这番夸奖,从我亲娘不在人间后,便就学着遇事多想。如今是要筹划着共一位良人君子同造一份家计,所想的自然也就更多。」 妙音见崔氏神情变得认真起来,便又继续说道:「之前阿耶说担心两家门第有差,恐怕不能和睦相处。但这些人言是非,也只是户外的纠纷,但使户中两人和睦相处,其实不必担心太多。真正能损伤真情的,其实还是户中的各种疾困!」 「是这个道理!」 崔氏闻言后又点点头,对此颇有同感。 「阿母之前还说一家人初临关西时用度艰难,一家男女老幼共相扶持尚且如此,可想李郎他孤身一人谋生此乡又该如何艰难!我既不是什么德行出众的名门良姝,也不是在事精明干练的贤惠内助,能够助得上李郎的,也只有能从家 中多携带一些人物势力。」 妙音讲到这里才图穷匕见,但又连忙说道:「当然了,李郎他少俊雄才,是不会贪慕这些俗气事物。但我若是全无表现,内心都不会觉得自安。本身也没有什么高明的才智手段,那也只能做这样的俗气盘算。耶娘如果盼少类和乐生活,长言不如厚赐啊!」 崔氏听完这小娘子一通算计,忍不住便屈指敲在她光洁脑门上,呵呵笑道:「还说自己在事不精明,你这娘子都已经谋你阿耶家业了,还要怎么精明?这一番计量,我会转告你耶……」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安卓苹果均可。】 「谢谢阿母、谢谢阿母!」 妙音娘子闻言后也是笑逐颜开,并又认真说道:「眼下我仍幼稚,还要乞求阿母垂怜庇护。但再过些年,我可就成了户中的长姐,有了在事教诲弟妹的资格威望。那时我自然不会忘了阿母早时对我的关照,即便阿母不说,也一定要助我小妹风光出嫁!」 「那我先替你妹子谢过娘子了!」 崔氏听到这话后又摇头叹笑、状似无奈的指了指这娘子,虽然似是在开玩笑,但细想想这娘子所言还真有几分道理。一户之中长幼嫡庶有别,未必就是一团和睦,自家小女如果能够得到这位长姐的亲昵关照,无疑也是一桩好事。 北朝帝业 衣冠正伦 0245 再访李虎 > 独孤信自不知后院里的母女对话,他一边跟李泰闲聊着,一边还在思考该要怎样加强对李泰的影响与控制。 他倒并没有太强烈的控制欲,觉得人人都得乖巧的做他手中棋子、任由他的安排,可是对于李泰,他还真的有非常强烈的摆布欲望。 倒也不能说是摆布,应该是一种代入感极强的欣赏与期待。 作为武川镇一名豪酋子弟,到如今权重一方的西朝方伯,独孤信的人生不可谓不成功,但也并不意味着就圆满的全无缺憾。 出身不够清贵、年轻时对时势的把握不够精准、关键时刻欠缺了贵人的扶持、错过了许许多多的机会,这应该是许多功成名就之人回首前尘往事时,常常会生出的感慨,并且有时会忍不住幻想,若能重来一次的话…… 独孤信对李泰的欣赏,其实就揉杂了这样的情绪在其中,对这个年轻人的风采与能力都由衷认可,便生出一种更真实强烈的期待,将自己的一些遗憾与未曾达成的抱负一并寄托在李泰身上,希望他能遵从自己的意愿、在自己的经验指点下,少走弯路、成就更高。 这样的用心,倒也不可谓之坏。对一些乏甚主见与规划的人来说,一路耳提面命的指点与安排的确能给人生带来极大的帮助。 经过一番谈话,李泰也很清晰的感觉得到独孤信的强势,对此倒也谈不上抵触与否,只是觉得彼此之间关系虽然拉近,但相处的模式却还有待探讨磨合。 所以对独孤信所指出他规划中的不周全之处与提出的建议,李泰也并没有针锋相对的反驳并给予一个明确的答复,只是端正态度、一脸认真的表示自己一定会深入考量、慎重决断。 他并不觉得自己对北州的经营谋划就一无是处、乏甚发展空间,别的不说,单单眼下所掌握到的人事资源就是真实不虚的。只是如何长久稳定的掌握在自己手中,并且谋求更大的发展空间,的确是一个需要正视的问题。 「知你今秋将要典军参阅,但我不日便要起行,已经无暇留观少辈风采,且在别处稍助声势。」 独孤信倒也不是满嘴大话、讲到实际则吝啬无比之人,在跟李泰将时势事情讨论一番后,便又将话题引回了当下,半真半假的笑语说道:「伯山你今名爵势位于诸同侪之内已经算是优秀,但若讲到成家立业、封妻荫子,却仍见逊于先行诸众啊。共我家门亲近,我是没有太多的幸途邪道助你坐达公卿,但也一定尽力助你在事中更享优容便利。」 李泰听到这话,精神顿时一振,期待的就是这个啊!方今世道之内,谁不踊跃进取?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东边娄昭君那是牛x皇太后,如愿你要不努力,还怎么竞争最牛老丈人? 人于老二做了宇文泰的女婿,直接名爵虚荣拉满。我现在也不喜欢那些虚荣,还是更需要实际点的东西。 … 「大阅讲武,所观者无非人马器杖、行止离合。伯山你广聚洛水沿岸乡徒勇士,所控领的这些卒员,让许多宿将老兵都羡慕不已啊。只要能典令得宜、营持有方,假以时日必成强旅!」 独孤信讲到这个问题,望向李泰的眼神都不无羡慕,这小子于乡情乡势的开拓把控的确是有自己的一套方法,短短一年多时间里便共乡里群众打成一片。 独孤信并不看好李泰在陕北的经营,可是对他的乡势经营却不吝夸赞,这也是他如此欣赏、看重李泰的原因之一。 虽然一直到目前来说,他们北镇武人们仍然控制着整个西朝的军事大权,但控制力也是在逐渐降低削弱。 即便是没有连场大战的巨大损耗,北镇武人客居于关西,兵员的补充本来就是一大难题。 独孤信算是较早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北镇军头 之一,所以他每临一地,都比较重视同当地豪强之间的互动,将许多豪强部曲都吸纳进自己的队伍中来。 但他仍然做不到越过那些乡里豪强、直接向群众施加影响,一旦与豪强没有了上下辖制统属的关系,虽然也还保留了一定的私人情谊,但仍调度不动那些乡里势力。 可李泰却不然,他对乡里的影响与号召力,是完全不必借助那些乡里豪强作为媒介就可直接下达乡里。或者说他本身就是此乡最大的豪强,那些原本乡里故有的土着豪强们,如今反而需要党附于他的羽翼之下,才能在乡里秩序中维持住自己的地位与利益。 李泰这种落地生根的能力,就连独孤信都佩服不已。 所以他是觉得李泰大不必将时间和精力投入到价值不大的北州,立足于此乡情基础之上,安心在台府六军之内发展,借着台府广募汉人豪右为军的大势,势位与影响自会变得根深蒂固起来。> 但独孤信也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只知道李泰乡势深厚,却不知为何深厚。正是其人所不看好的北州诸事,让李泰有了调整与把控乡情秩序的能力。 或许李泰在陕北的经营投入并不符合霸府整体的战略构想,但却符合府兵制兴起后,大量中小军功地主需要增产置业、获取经济地位的诉求。 在将李泰这一优势赞赏一番后,独孤信便又说道:「无刀不足竞勇,无甲岂可称兵?伯山你士众虽多,可若讲到甲械之用,应该是颇为贵乏吧?」 李泰闻言后便连忙点点头,他愁这件事自不是一天两天了,虽然也一直在自己钻研生产,但技术上的进步也做不到一蹴而就。到现在,这个问题已经成了他一个明显的短板劣势。 「我今在镇陇边,虽然也有武库配置,但却是国之用计,不可私相授给。伯山你要长掌甲伍、以求进势,凡所甲械之耗,宜需自足,不可久仰于人!」 … 拥兵自重、冶铸刀甲在时下而言也不算是什么禁忌话题,老丈人在将自己的经验之谈教给爱婿的时候,也并不藏着掖着:「旧年在朝当直宿卫,六坊之众凡所武装用物杂乱琐碎,当时长安又百业萧条、诸事不兴,为了不误宿卫事宜,许多需求也都要采买于民间……」 李泰一边认真倾听一边暗暗叹道还得是你们啊,还得是你们玩的更大。 这话但听字面意思有点不得要领,事实应该是独孤信在担任领军将军的时候,借着职务之便把六坊禁军的军械武装都捣腾一番,或人或事的都打包成私有的产业,所谓的民间,应该就是等同于我家。 独孤信讲起这桩旧事,当然不是为了炫耀自己多会玩,又继续说道:「现今六坊之众供给另转他处,但旧所采用的铸造事宜仍在维持。但我立朝赴镇,无暇审问,便且将事情托付给陇西公李文彬代作料理。伯山你如果不厌杂事繁忙累人的话,便且将此人事从李文彬处收回,由你监管、盈亏自负。」 李泰听到这话后自是大喜,站起身来拱手深拜、连连点头道:「户内家事,岂可长久劳烦他人!陇西公位高事繁,我前不知此事,如今既然已经知道了,当然是义不容辞!」 成了自家人果然待遇不同了,之前独孤信虽然也赠送不少武装,但还能一套一套的计算,可现在却直接要送一个军器工坊,可谓是十足的大礼。 独孤信见他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便又笑语道:「既然如此,那你归后便且将家事桉事稍作处理,近日便随我同行先往长安去。见到李文彬,把这件事交待清楚。」 「明白、明白,一定不误行期。」 李泰又连忙保证道,啥事也不能耽误这事啊。 稍作停顿后,独孤信却又将眉头微微皱起,瞧着李泰有些不爽的说道:「差 点忘了,如此去见还是有些不妥。我得先着员修书送去询问一下李文彬是否愿意见你,你之前得罪了他,不作致歉便冒昧登门,若遭拒见难免间隙更深。」 「开府说的是之前共故太傅两息之事?这件事情虽然不谓一团和气,但也已经……」 李泰还以为独孤信说的是贺拔经纬兄弟俩那桩故事,闻言后便连忙说道,当时李泰也算是忍让了,李虎如果还耿耿于怀的话,可就有点太小气了。 独孤信闻言后却白他一眼,摆手道:「不是这件事,另有别情。你可是搞得他很尴尬恼火,却连知都不知,可见也是一直没做什么声辞解释,还是得修书一封、郑重致歉一声啊!」 李泰听到这话自有些迷茫,自从上次那事,他都没再见过李虎,实在想不出又怎么得罪了对方。听独孤信这么说,事情似乎还挺严重,但他真的想不出来,从去年到现在的所作所为,唯一跟李虎有点关联的事情大概就是亲手一头老虎。 【推荐下,追书真的好用,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这不知不觉就把人得罪了,你们北镇军头气性咋这么大? 北朝帝业 衣冠正伦 0246 宜图晋阳 > 几天后,独孤信离开华州,动身返回陇右,送行者们在华州城西聚集起来、久久不散。一直到了午后时分,独孤信才得以抽身出来,与诸送行群众们摆手作别,向西行去。 李泰并没有前往华州城外送行,而是直接从商原出发,赶到沙苑附近等候独孤信一行。之所以这么做,也是有点掩耳盗铃的意思,并不想让彼此间的亲密关系太早被外人知晓。 关西局面并不平稳,大凡身在此中者,难免都要受到情势变化的影响,就连宇文泰也不例外,遑论独孤信与李泰。 他们彼此都是很看重这一份关系,但想要真正的缔结良缘,仍然需要等待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会不会有什么波折意外发生、又或者有人并不乐见他们走到一起而横加干涉,都是未定之数。 独孤信自是不用说了,想要与之联姻者不知凡几。李泰同样也不差,甚至某种程度上而言比独孤信还要更抢手。双方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非有必要,便先不将这件事告知外人。 沙苑这里,树林变得更加茂密,沿河又增添了数座戍堡兵城,并且还扩建了一座牧场,饲养了数千匹战马。宇文泰对军队的扩建真可谓不遗余力、无所不用其极。 李泰率员在沙苑附近游逛了大半天的光景,一直等到午后将近傍晚时分,独孤信一行才姗姗来迟,见面后独孤信便叹息道:“群情难却、让人苦恼,有累伯山久候了,为了不误行期,咱们便就夜色继续上路吧。” 时下虽然已经到了深秋,时令倒也并没有完全转寒,昼夜交接的黄昏时刻甚至还有几分燥热,夜中赶路倒也不惧风寒湿冷。 长安与华州之间的渭水两岸,河津与道路上日渐繁荣,往来行旅诸多。关中的生存环境越来越安稳,农业生产也连年增收,自然让民生状态越来越好,地域之间的交流也日渐频繁。 眼下虽然已经到了黄昏时分,但渭北的道路上并不只有他们一路行人。一些大大小小的商旅队伍同样是昼夜兼程,奔波于途。 这当中甚至不乏一些高鼻深目、形容装扮都充满异域风情的胡人商队,数量虽然不多,但却很是引人瞩目。 李泰对这些胡商队伍也颇好奇,沿途观察询问一番,问一问他们的来路与经营的货品。 但这些胡商却是一副深怀警惕的模样,对李泰提出的问题全都语焉不详,特别对他们所携带的物货更是绝口不提。 李泰虽然自讨没趣,但也并没有因此介怀,回到队伍中又对独孤信笑语道:“陇边勾连河西,使君坐镇彼境、播威远疆。这些胡商也真是牟利精明、无所不至……” 独孤信听到这话后便瞧了瞧那几支胡商队伍,旋即便摇头说道:“不知哪处杂胡故作姿态、冒充远客,他们根本就不是远来西域的商旅。即便有什么物货随身,必然也只是劣等下料,想要欺诈关内无知富户!” 李泰闻言后不免瞪大眼,他瞧这些胡商们一个个异域风情十足、就差操着拗口的口音呼喊“我爱大魏”,怎么居然是组团诈骗的玩意儿? 独孤信随口向李泰解释了一下真正的西域粟特人商团的特征,这些昭武诸胡世代以商贸为生,因此也衍生出来一系列约定俗成的规矩,商团内部有着鲜明严密的等级划分,甚至就连与人交谈、招揽生意时都有着详细的礼仪。 李泰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些知识,听完后再将这些特征与他之前所见略作对比,发现果然是全无吻合,不免也是哑然失笑。 昭武九姓的西域胡人擅长经商贸易,也是丝路贸易上最重要的商贸群体,他们之所出没,便意味着商业发达、珍品无数。 道途中这几支胡商队伍,显然就是利用人们这种惯性思维来进行招摇撞骗。虽然知道了他们的底色如何,但李泰也并没有深作追究,毕竟又没啥确凿的证据,他也不是地方上在职的治安官员,同时也不无幸灾乐祸的暗想究竟谁会做被骗的冤大头。 讲完这些知识后,独孤信又叹息道:“大国之治,虽然并不以商为本,但商贸兴盛与否,也能显出国运是否祥和昌盛。西域昭武诸胡,虽言利之所及、无所不至,但真正往来我国者却着实不多。这些胡商们宁可绕行金山碛口,白道出入,却鲜少行走于陇边。旧在彼乡捉胡问事,知晋阳者不乏、知长安者却少啊……”> 李泰倒是不怎么清楚陇边的商贸现状,但对独孤信所说的胡人已经不知长安何在、倒也并不感到意外。 关中的生产力低下和生产环境之恶劣,他是深有感触。就连关中本地的商贸活动都几近于无、陷入停滞,更不要说大规模的对外贸易。胡商们就算腿力再怎么不值钱,起码得有利益,才能把他们吸引过来。 可听独孤信说晋阳在胡人当中的知名度甚至比长安都还要高,李泰多少还是有点意外的。 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关中虽然荒废年久,但长安毕竟曾是强汉故都、一个帝国的中心。晋阳虽然也不差,但真正军事和政治意义攀升起来,也不过是先后作为尔朱荣与高欢霸府,在西域胡人中的知名度居然已经够资格跟长安相提并论甚至还有超出? 夜色中,独孤信没有注意到李泰的神情如何,只是又微笑着说道:“伯山你如果仍然执意出守北州,我倒也有一计教你。不要只是枯守洛水、只作屯垦之计,如果能够训出精兵,长驱于河水、朔水之间,游猎往来于漠南的胡贾,得益也必可观。如果能够杀得平城、晋阳之间胡贾绝迹,那我陇边也将会大收利好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独孤信或许只是随口一说,但李泰对此却上了心,忙不迭认真问起这当中的线索联系。 独孤信见他对此兴趣满满,便也趁着夜中赶路之际对他将此中渊源讲述一番。 早在北魏平城时期,东西之间贸易交流的丝绸之路陇右线的重要性便被漠南草原线路所超过,一直到了孝文帝迁都洛阳,这样的情况也并没有扭转过来,只是将丝路东面由平城转移到了洛阳。 晋阳恰好位于平城与洛阳之间,长期担任两地之间的中转枢纽,商贸与手工业本就发展迅速。 等到尔朱荣于此建立霸府,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更将大量洛阳地区的生产力和生产资料搜刮到晋阳,高欢战胜了尔朱氏后,自然也就继承了这一切,并且在尔朱氏原本霸权版图上又增添了河北这一重要部分,使得晋阳作为北方经济中心的地位更加得到确立。 可以毫不讳言的说,在当下这个后三国时代,晋阳就是整个北方政治、经济与军事等各个方面都拥有绝对优势的中心城市,长安、洛阳这两大古都与之相比都不免相形见绌,而东魏北齐的首都邺城,地位与实力同样也不如晋阳。 晋阳之所以能够在当下这个时代拥有一枝独秀的地位,除了战略与时势等因素之外,还有关键一点,那就是晋阳乃是时下中原与草原民族乃至西域各国交流的最大窗口。 远在青海地区的吐谷浑,都能绕开整个西魏疆土的阻隔,跟东魏进行联姻,西魏虽然实际掌控着与吐谷浑接壤的陇右,但对此却仍全无办法、 听完独孤信一通讲解,李泰对这一系列的问题便也有了一个初步的认知。相较于这个时代土生土长的人物,他也只是多了一些历史大势脉络的认知,但具体到时代内的细节问题,所知便不如时人这样全面详实。 讲到单纯的生产力与生产水平,西魏较之东魏还是差距很远,所以尽管西魏比东魏要更具地理优势,但在丝路贸易这种跨地域的商贸活动中,东魏所拥有的体量却是西魏拍马难及的。 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自然是多种多样,解决的方法倒也不唯一种,独孤信就给李泰指点了一条他可以做到的明路,买卖虽然干不过人家,但是可以抢啊! 晋阳作为丝路东线,商贸队伍需要沿着河套一线穿过漠南草原,继而才能进入西域地区。西域地区的物货想要抵达晋阳并进入河北,路线同样如此。 所以如果能在这条线路插上一杆旗的话,收益自然是可观的很,对晋阳的商贸安全也是一个重大的打击。 之前不敢这么干,那是因为柔然这一草原霸主同样也是这一条丝路贸易的重要参与者,西魏还是不敢彻底跟柔然撕破脸的。 可现在,柔然已经是颓态尽显,穷于应付突厥的不断挑战,即便还有一些余威残留,也都被蠕蠕公主带去晋阳一枝海棠压梨花去了,还有啥可怕的? 李泰思忖一番,大觉得此计可行,若能在晋阳西北周边形成一定的有效封锁,专门掳掠那些往返西域的胡商,本身得利不说,还能把这些草原上的商队赶回陇右线路上去,老丈人又能设卡抽取路桥费! 0247 相得益彰 > 在台府中瞎逛了大半天,李泰发现他在台府中的人缘实在马马虎虎。 他接连走访几人,虽然碍于情面,大家对他都是笑脸相迎。可当他讲到招募僚属时,众人便多数打起了哈哈,不肯言及实际,对此并不怎么上心。 到最后,只有一个旧同事裴汉向李泰推荐了一个自己的堂弟,才让李泰不至于瞎忙一场。 这个结果,自然让李泰有点不能接受,大家都这么高风亮节的吗?难道只有我一个人想着公权私授? 怀着这种疑惑,李泰返回了城中高仲密宅,刚刚坐定下来,仆人便来报门外李穆来访。 这老小子还不死心? 因为上一次见面的不愉快,李泰对李穆的来访自然心生警惕,不过眼下正在家里,倒也没什么好怕的。 略作沉吟后,他便让仆人将李穆请入进来,自己也站在堂外迎接。 不旋踵,李穆便阔步走入庭中,除了他之外,还有另外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同行。这中年人体态比李穆还大了半号,身上的衣袍都被肌肉撑得绷在身上,一看就是一员勇将。 “这一位是恩阳公、车骑大将军李仪同,知我今日来访郎君,故而同行。” 再次见面,李穆倒不像之前那样气势凌人,彼此见礼后便微笑着将那名体貌威武的同行者向李泰进行介绍。 “原来是恩阳公,恕我眼拙,失敬失敬!” 李泰听闻对方的官爵之后,便连忙作揖致礼,心里则在思索此人的准确身份。 “某与李郎,可不是第一次相见了。之前故太师丧礼,某亦在列,因见李郎挽歌悲伤动人。或许当时情伤神迷,李郎不曾见我。” 那李仪同倒也并不倨傲,点头对李泰说道:“之前又听说李郎你厚待故太师所嗣,我们这些曾事故门者也都深感李郎高义。听说武安公与李郎有故,便厚颜请他代为引见。” 贺拔经纬向李泰敲诈十万匹绢,虽然谈不上人尽皆知,但也不算是什么秘密了。大多数人所的只是那个耸人听闻的数字,但后续是如何解决的、究竟付没付,便很少有人感兴趣的细致打听。 李泰听到这里,也终于想起来对方的身份。原来此人名叫李和,本是出身夏州的土豪大酋,曾被贺拔岳引为帐内都督,后来便追随宇文泰。 在宇文泰的嫡系部属中,有一批人比较特殊,那就是他在贺拔岳麾下出任夏州刺史时、于夏州所招募的豪酋和幕僚们。 北魏末年,尔朱荣被杀后,高欢崛起于河北,立孝武帝于洛阳。当时关西的贺拔岳为了制衡同境的侯莫陈悦和外部的高欢,于是便委派宇文泰担任夏州刺史扩充势力。 夏州曾是赫连胡夏的领地,水草丰盛,是黄河以西重要的牧马地。北魏灭夏之后,为了防止死灰复燃,便将一部分东部鲜卑迁置于此,这其中便包括宇文部一些人众。…北魏末年六镇起义,夏州也无可避免的遭到了波及。其时宇文部已经在夏州拥有不菲的势力,这其中的代表人物便是宇文贵。还有北周初期举报赵贵谋反的沃野镇人宇文盛,在这一时期也率部内迁来到夏州。 宇文泰在贺拔岳众部将中能够脱颖而出担任夏州刺史,除了本身才能卓著之外,也跟这一部分历史渊源有关。他来到夏州不久,便收复了许多此境鲜卑余种、费也头等等游牧部族势力。 出身夏州的宇文贵当时已经在北魏朝中担任官职,但在跟随孝武西迁后很快便选择依附宇文泰,足见宇文泰在这些夏州豪强当中所拥有的号召力。皇帝虽然尊贵,但大行台那是把他当同族亲戚来看待啊。 夏州部众也成了宇文泰麾下一股重要的力量,为他击破侯莫陈悦、稳定关西局势做出了不小的贡献。 李和便属于夏州豪强,虽然最初受辟于贺拔岳,但在乡义号召下,如今也是夏州势力中的重要一员。夏州群体虽然不以势位著称,但也一直被宇文泰蓄作心腹爪牙。 这李和说听说李泰这么讲义气所以要来见见他,李泰自然不相信这鬼话。但在看了一眼旁边的李穆后,便心有所悟,你们这是打算组团施压来认亲戚? 他倒不是被迫害妄想症,觉得自家名望多金贵,是个姓李的就眼馋,人家李虎对此就根本不感兴趣。实在是眼前就有李穆这个先例,李和又与之同来,也难免下意识就想到这一点。 心里这么嘀咕着,他脸上自然不会流露出来,将两人请入堂中,彼此分席坐定。 这一次见面,李穆态度好得多,不再像前次那样咄咄逼人,落座后便笑语道:“郎君你升迁履新,大行台恩遇之厚实在是让人羡慕。”新笔趣阁> “晚进少愚,在两位国之干臣面前岂敢夸恩?战战兢兢、尽力而为,希望能不负恩用!” 李泰也打着哈哈说道,他的升迁速度虽然挺惊人,但在这两人面前也的确没有什么好骄傲的。 李穆则又笑道:“郎君过谦了,大行台着你专治洛水,世道庸人只道事繁任浊、不预清贵。但真正知事者,却明白是将耕牧心脉付予能臣啊!一水所带,深切国用,郎君于此立事建功,不逊于阵斩顽贼!” 这话倒是真的,洛水在整个关西水脉网络中,无论是河流长度还是流经区域都名列前茅。 其上游高原丘陵地带,乃是重要的放牧区,分布着许多的费也头部族,而费也头就是北魏鲜卑对牧民贱户的一个统称。随着时代的发展,费也头贱民当中也涌现出许多的豪酋势力。 洛水的中下游便进入关中平原的范围,是渭水流域、泾水流域以外关西最重要的农耕地区。李穆称之为耕牧心脉,倒也不为过。 李穆这一次来访,倒也不只是为了拍马屁。…一番寒暄之后,他便又微笑说道:“履新任重,难免彷徨。听说郎君今日在台府中屡访贤良共事,忠事之心拳拳。选员若能合于事宜,自然事半功倍,否则,虽有奇谋妙断,也难免临事艰难。” “确是如此,武安公可有教我?”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望着李穆虚心请教道。 “郎君如果只是着意于下游耕垦,我也不敢妄作指点。但如果要全域善治,在席恰有一人可为郎君荐才解忧!” 李穆说完这话,便微笑着望向坐在另一席的李和。 李和这会儿也不再沉默,听到李穆的话后便摆手笑语道:“武安公言之过誉了,李郎的才识就连大行台都赞赏有加。我又有什么策略敢夸言解忧?无非部属人员恰好应于此事,听说李郎有困使员,便想冒昧荐员使用,采或不采,仍在李郎心意。” 李泰闻言后连忙站起身来,向着李和长作一揖:“于公等事内先达者当面,岂有我自夸薄智之地!若得赐教迷津之徒,不胜感激!” 眼见李泰这么有礼貌,李和笑的也更和蔼,便又开口说道:“洛水上游,襟带诸州,除了水草牧马的便利,更有西安州的盐池之利……” 李泰之前对洛水流域的了解,主要还是集中在中下游的农耕地区,对于上游的黄土高原却所知不多。 此时听到李和的讲解,他才明白洛水上游对关西政权而言同样重要。除了提供战马和各种牧产之外,洛水上游距离关西重要的产盐地也不远,是重要的产盐和运盐通道。 西安州治所五原,境内就有许多盐池盐井,一度曾是比河东战区还要更加重要的产盐地。因为境内资源丰厚,所以也是斗争不断。 宇文泰在大统初年将许多的夏州武装引入关中腹心,以至于北境守备力量不足,柔然时有入侵,活跃在境中的稽胡也是一个不稳定因素。 大统七年,宇文泰所任命的东夏州刺史稽胡首领刘平伏举兵叛乱,被于谨平定。之后朝廷又遣夏州豪酋宇文贵出任夏州刺史,希望凭其威望笼络羁縻彼处诸胡,但效果仍不算好。 邙山之战后,西魏的财政和军力都不足以支持在夏州大量的驻军,所以若干惠所坐镇的北华州便成了震慑北境这些不稳定因素的第一线。 去年朝廷又在洛水上游增设数座防城,派兵驻守,主要便是守卫连接西安州的盐道,这里的驻军便包括许多李和的夏州部曲。 所以如果李泰只是归整洛水中下游的话,倒也不必过于理会李和。但如果要连洛水上游一起治理,那就必须要与这个夏州军头进行合作。 李泰之所以看重洛水流域的潜力,就是在于洛水可耕可牧,当然不可能放弃上游区域。此时李和主动登门寻求合作,他当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听到李和表态举荐子侄担任李泰的僚属,便直接应承下来。 “前者相见,言有倨傲。归去自省,也是深感惭愧!相亲共义不是仓促能成之事,但能于事中守望相助,共荣于世,也是彼此得益的善行啊!” 见李泰与李和相论愉快,李穆也在席中表态说道,态度要比之前诚恳得多。 衣冠正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0248 突厥锻奴 > 独孤信在龙首原庄上休息一晚,第二天一早便又动身出发,未再停留。 李泰送走独孤信不久,还没来得及仔细了解一下龙首原庄的具体经营状况,李虎的门仆便策马入庄,前来通知李泰今天便可以办理工坊交接事宜。 李泰对此自不耽搁,当即便准备出行。可想到昨天李虎共其部曲们并不算友善的态度,虽然有了独孤信的说和,但李泰还是并不完全放心,直接带上了上百名全副武装的部曲,这才去见李虎。 李虎今天在长安城西北处、渭水南岸的一座戍堡中当值等候,李泰到来后,他便径直行出并解释道:“那冶铸工坊还在北岸的咸阳,快马往来、一切顺利的话,今天应该可以交接清楚。” 说话间,李虎便率领一队随从直往渭水渡口行去,竟是要亲自带领李泰交接事务,李泰见状后,自是连忙道谢。 李虎却摆摆手表示不必客气,等待渡船过来的时候,他又说道:“我共河内公交情深厚,他又对你关怀有加。之前彼此的确是有一些龃龉,但今既然已经化解开来,也就不必再多说。从此以后,希望能够和睦相处,李郎出入京畿时若不知何所奔赴,也不妨入户做客。” 这态度较之昨天又好了许多,李泰闻声后便笑语应是。 一行人马渡过渭水之后,便又打马向北驰行一个多时辰,上午时分便来到咸阳境内、泾水西南侧的一座台塬上。 这台塬坡度尚算平缓,远远望去便已经可以见到上面耸立着数座高炉,有的还在冒着滚滚浓烟。 塬上有一座足以容纳千数卒众的戍堡,戍堡周边则是成片的耕地、桑林与果园,当中还分布着许多的毡帐与房屋。 整座台塬面积在两三百顷之间,算是一种比较典型的兵农合一的大庄园布局,显然就是属于李虎的庄园产业。这些北镇军头们,有一个算一个,人人都是大地主。 冶铸工坊被安排在庄园东北、临近泾水的位置上,一行人自西南处登塬,需要穿过整座庄园才能抵达。李泰也借此观摩一下李虎这座庄园的经营状况,暗暗判断李虎势力几何。 塬上居民足有近千户,既有汉人百姓,也不乏诸胡部属。这个数量倒也不算太大,李泰也不知是不是李虎部曲的全部。 不过昨夜他还听独孤信讲起,李虎除了本身的势位职权与部曲家奴之外,在内迁渭北咸阳周边安置的诸胡部中也甚有威望,费也头等胡部渠帅酋首皆唯其马首是瞻。 总之这些老资历的军头们,除了各自的官爵势位与在乡党之中的威望人情,各自的官职履历也都给他们提供了许多的人事积累。 但是这种情况也就只能维持到府兵制度确立前夕,等到完整的府兵体系建立起来,霸府的统筹与控制力度就会得到极大的加强,这些柱国们各自的威望与影响力都会被逐渐的澹化抹去。…工坊里有许多的工匠正在分工不同的忙碌着,有的在填料装炉,有的则正在锻打器物,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焦湖呛人的气味。 李泰自家白水庄上的冶铸工坊规模就不小,对时下的工艺生产流程并不陌生,心里也存着几分比较的想法,不待李虎开口介绍,便先下马在工坊中游览起来。 李虎家这座工坊规模不小,除了塬下便可看到的几座高炉,还有其他各种冶铸设施,进行着不同金属产品的生产。 古代的冶炼技术,大体可以分为块炼法、炒钢法和灌钢法等几个方式或阶段。 块炼法算是最基本、最原始的冶炼技术,将矿石与木炭夹层放置于炉中进行冶炼,得到固体的海绵铁,再进行加热锻打,祛除杂质的同时进行渗碳处理,从而得到各种铁制品。 这种冶锻方式的优势在于简单方便易操作,并不需要多高明的技巧经验和工具材料。后世许多荒野求生的up,都经常采用这种方法获得铁制品。 但块炼法的缺点也很明显,炉内温度达不到铁的熔点,只能形成固体的海绵铁,杂质太多,哪怕经过充分的锤打,品质同样不算太高,并且效率很低下。所谓的百炼钢,算是这种工艺所产出比较高端的产品,光听名字就觉得费劲。 所以当有更好的冶炼技术出现后,这种比较原始的方法自然被淘汰。 当鼓风机出现之后,大大提高了冶炼时的炉内温度,高炉得以产生,可以将炉内的铁矿石直接熔化为铁水,冷却下来后便可成为硬度极高的生铁。> 炒钢法就是建立在高炉冶炼的基础上所发展出来,效率更高也更先进的冶炼技术。 影响铁制品性能和品质一个非常关键的因素就是含碳量,含碳量高便是生铁、质地坚硬但却脆,可以进行铸造但却不能锻造加工。熟铁由生铁精炼而成,含碳量低,质地更软、可塑性好,但硬度却不及生铁。 炒钢法就是把高炉冶炼流出的生铁液体进行充分的翻搅炒炼,并加入铁矿石粉末与空气进行氧化,使其氧化脱碳,从而得到含碳量更低的熟铁。 生铁坚而可铸,熟铁韧而易锻,但在现实生活中、特别是兵器武装,往往便需要两者兼有。 但炒钢过程中的高炉铁水始终处于一种高温流动的状态,在古代这种全凭人力手工操作的生产环境下,很难将氧化脱碳的过程进行精密的把控。 手艺精熟、经验丰富的匠人或许能够灵活控制,通过炒钢直接获得含碳量恰到好处的优质产品,但大多数情况下是达不到这一点的。 为了让钢铁冶炼过程中的含碳量更加精准可控,灌钢法便在炒钢法的基础上产生。…高炉直接冶炼出来的是生铁,炒炼脱碳之后成为熟铁,然后再将这二者按照一定比例的一起进行冶炼,将生铁作为一种渗碳剂,熔化成为液体之后,浇灌在固态的熟铁上,故而得名灌钢法,彼此熔炼之后得到性能更加优越的钢铁,也被称为宿铁。 当然,这还仅仅只是钢铁的冶炼过程,具体的铸锻则又有一系列的缜密流程,当中的技术细节与关键因素要更加的细碎,李泰便所知不深了。 李虎家这座庄园里,各种冶炼生产兼而有之,生产不同的铁制品,除了各种军械武器,还有许多农具也在生产。 李泰自没有兴趣看李虎家的锄头铸造品质如何,工坊中熘达一圈后便有些急不可耐的发问道:“请问陇西公,庄内可有能造宿铁宝刀的巧匠?” “宿铁宝刀?” 李虎闻言后先是摇头,转又对李泰微笑道:“我庄中是无如此能工,李郎你若知哪处可觅此类巧匠,也请告知,一并去访!” 宿铁刀就是用灌钢技术锻造出来的兵器,在灌钢法尚没有完全普及开的当下,也可以说是时代最强兵器,是最先进的冶炼与锻造技术的结晶。 其实锻造的原理也很简单,就是用熟铁当作刀胚,然后用生铁浇灌刃口渗碳成钢,如此以来,刀刃坚硬锋利、无坚不摧,刀身则既牢且韧,将不同的金属性能巧妙搭配,从而获得奇效。 但知道原理是一回事,能不能搞出来又是另一回事,李泰还知道怎么造人工钻石呢。宿铁刀的基本工艺也不是什么秘密,关西知者不乏,但锻造过程中各种需要注意的事项,却鲜少有人能够掌握。 听到李虎的回答,李泰便也讪笑两声,他当然知道哪里有这样的巧匠了,但李虎却未必敢跟他去同访。 虽然没有能够锻造宿铁刀的匠人,但李虎庄园内这些匠人们的冶炼锻造水平,也是肉眼可见的较之自家白水庄工艺更高超。李泰行经几处工棚,便见到匠人们正在精心打磨已经大体锻成的甲胃。 独孤信寄放在此有三百多名冶铸匠人和数万斤的铁料,时间已经过去数年,铁料早已经消耗一空,但匠人们却多数都还生活在此,且不乏已经在这里娶妻生子的。 当李虎着员将这些匠人们都召集到这里来后,李泰便发现其中有近百个相貌相似、应是同族的胡人,但跟他日常所见诸类杂胡却又有些不同,便忍不住指着这些人发问道:“这些胡奴,是何族类?瞧着有些眼生啊。” 李虎随便扫了一眼便说道:“这是漠北金山阿史那族类,归属蠕蠕的杂种奴部。虽然不以勇勐见称,但也算是杂胡之中罕有的巧艺之类。” 李泰听到这番评价,顿时又是一乐。其实如今的突厥,也已经渐渐崛起,甚至在柔然同西魏交恶而与东魏联姻之后,一度都被西魏视为具有统战价值的漠北势力。 只不过突厥的崛起终究没有一个标志性事件可称,距离完全取代柔然这个漠北霸主还有一段差距。 李泰倒是没想到,老丈人赠送给自己的这些工匠中,居然还有近百名突厥锻奴,心中对这些锻奴的手艺究竟如何也是充满了期待。 衣冠正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0249 太子再召 > 当李泰从渭北返回龙首原庄上时,已经是夜深时分。 连续几天的奔波赶路,他也很是疲累,交代庄中李孝勇准备车马、明天前往咸阳将诸人事引回,然后他倒头便睡。 第二天一早,李泰迷迷湖湖的被一连串的钟声吵醒,揉着惺忪睡眼披衣出门,循着钟声传来的方向望去,皱眉问道:“发生什么事?怎么这么吵闹?” 庄丁们也都大感疑惑,一边听着钟声一边回答说道:“这是城南宝华寺的渡魂钟,能抚慰魂灵、庇佑亡者不受邪气侵害。钟声一响,想必有京中贵人离世。一声钟鸣便要法钱万数,这么多声的钟响,那亡者该受多大庇护?” 听到庄人们感慨声,李泰也不再多说什么,略作洗漱消去睡意,迎着晨曦操练一番,等到归舍吃早饭的时候,李孝勇便入内来奏告车马都已经准备妥当,随时都可以出发。 李虎昨天就已经将工坊人事分割清楚,独孤信托付给的几百名工匠俱作归还,并表示如果李泰愿意继续于渭北经营的话,他会帮助在咸阳境内择地安置。 不过李泰自有势力和影响范围,本身也无意在京畿周边深入发展,还是倾向于将匠人们引回白水庄上安置。 李虎对此也未作劝阻,除了将匠人们尽作归还,其他各项杂类则折成刀失等兵械器杖以作补偿,提供给李泰足足一千套轻兵装备,也让李泰大为感激。 彼此已经计定,李泰今天倒也不需要再赴渭北,只是让昨日同行的张石奴等几名随从今日再去将人货引回。 李孝勇并没有跟随同往,而是陪着李泰巡察一下庄园的经营状况。 龙首原因地势颇高、水利不便,并不适合耕垦生产,尽管庄人们勤劳做工,也仅仅只是勉强维持一个温饱。这庄园眼下最主要的一个用途,还是作为京郊的一个货栈,用来存放从华州洛水河畔运来的各种商品。 “近来也是奇怪,京中入此来访者突然增加数倍,来问也不言货事,只对阿郎几桩私己事不断询问。另有左近几户庄业,也都是最近这段时间陆续置办起来。往常少人问津的龙首原,竟然越来越热闹起来!” 李孝勇讲起最近这段时间一些古怪现象,脸上还颇有不解。 李泰听到这话后,却是有些哭笑不得,他本来不爽左近突然冒出几户邻居,但听李孝勇的意思,这些人似乎还是被他自己吸引过来的? 如果真是这样,可见他的德行出众、也越来越受时流欣赏了。古代大舜一年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便成都。他也就不常住在这里,真要在这里安家几年,长安城的人气都能给吸引过来! 他这里沾沾自喜于自己的魅力,庄园门外却传来一阵嘈杂的喧闹声,似乎有人想要闯入进来。庄人们闻声后,便也都手提器杖往门口处聚集。 李泰见状自是不甘落后,在庄人们簇拥下走向门前,远远便见到门外有一群健壮彪悍的沙门僧徒正欲冲开庄人们阻拦进庄来,不由得便是一愣。 他自己搞寺庙倒是不少,却没想到今天会被和尚们搞到自家来,果然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眼见那些僧徒们神情焦躁的怒声咆孝呵斥着,他便将佩刀抽出提在手中,冷笑着对庄人们吩咐说道:“不必共此僧奴纠缠,哪个敢入门来,直接砍了!” 庄人们听到这话后自是有恃无恐,直将兵器都亮了出来,那些僧徒们原本态度还颇嚣张,但在看到这一幕后,也都各自面露凛然之态,局面一时间便有些僵持。 李泰正待斥问这些僧徒们为何叩门骚扰,人群后方却突然响起一个惊呼声:“伯山,你几时入京?” 李泰循声望去,只见远处十数骑向此奔行来,为首一个乃是许久不见的念华。此时的念华一身素缟,李泰见状后顿时一愣,心道这家伙难道又死爸爸了? 念华很快来到庄园门前,先将那些僧徒斥退,然后才翻身下马走向李泰,见李泰那一脸好奇迷茫的眼神,便指了指身上素袍叹息道:“府中王太傅今早辞世……” 李泰听到这话才明白过来,感情这念华是给上司穿孝的呢。年前高仲密被罢免了太尉公职后,念华这个太尉公府长史便转任太傅王盟的府员,王盟则是宇文泰的舅舅,原来今早这丧钟就是为其而鸣。 李泰先共念华寒暄叹息两声,然后才又好奇问道:“府中遭此丧别之痛,应当事务繁忙,念兄你怎么……” 念华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回头指了指原上那些僧徒们,小声说道:“还不是宝华寺法师无事生非,说王太傅卧榻经年、遭受邪病虐害太深,须得广募渡资……”> 李泰听到这话才明白过来,旋即便是一乐,这些和尚们也是大胆,去年被宇文泰狠狠勒索一把,想是日子过得很艰难,今年居然敢趁着宇文泰他大舅丧事来敛财,也真是要钱不要命了! 李泰虽不相信这些鬼话,但见念华等府员都跟随这些僧徒外出募资,想来王盟的家人们也是要求个心安。他也犯不上在人家悲伤时刻再给添堵,于是便着庄人搬出十匹素绢聊表心意,并问了问念华、王家几时接受宾客吊唁。 他共王盟一家倒是乏甚交情,但今自己恰好在长安遇到这件事,前往吊唁一下也是礼数之中。 第二天上午,李泰便带着随从们入城去,打算先去表哥卢柔家里与其同往吊唁,毕竟他跟京中时流并不算太熟悉,有人相陪不那么尴尬。 可他入城后行不多远,便遇到一支规模不小的仪仗队伍,便先共随从立马于道左稍作避让。 但在那队伍行过时,有一豪奴从队伍中行出,小跑行至李泰马前拱手道:“敢问是否李伯山李大都督?我家主公冯翊大王,欲邀李大都督同行叙事。” 长安城池不大,权贵却多,街上随随便便都能撞见一名宗王。李泰本不欲同元家宗室们有什么往来,但这冯翊王元季海却有别于其他,倒是不好直接拒而不见。 李泰下马向队伍中行去,元季海并没有骑马,而是乘坐着一驾马车,待李泰到了近前见礼,元季海才探出头来,露出一张略显憔悴的脸庞,指着他微笑道:“方才浅望两眼,已经觉得眼熟,如此风采可观,实在不是寻常见惯,细细回想,果然是亲门中的少俊儿郎。” 李泰虽不怎么在意元季海的官爵,但其夫人李稚华、自己却要正经的叫一声姑奶奶,自是不敢怠慢,听到元季海这么说,又连忙作揖致意。 “伯山你并不在京中任职,虽然久闻你的时誉,但却难得相见。不意今日道左巧逢,若无要事在身,可否随我归邸,为你引见亲属几员?” 元季海对李泰态度不错,又笑着说道。 “本来早该亲自登门拜访亲长,常常职事有催,不得闲暇。今日却是不巧,本意前往王太傅府上吊唁……” 李泰闻言后便干笑说道。 元季海听到这话后却又笑起来:“哪里不巧?巧得很,我也正要去王太傅府上,恰与伯山同行!” 话都说到这里,李泰总不好再不给面子,只能与元季海同行。元季海对他颇感兴趣,直接邀其同乘车上,一路上不断问话,倒也无涉时事,只是一些家事私情,但也搞得李泰有点局促紧张。 此时王盟家门前已是车水马龙,前来吊唁的宾客人马将本就不甚宽阔的城内街道堵得水泄不通,足见其家世煊赫。 王盟不只是宇文泰的舅舅,本身高居上公之位,还是贺拔岳的亲家,孙子则又娶了当朝的公主,哪一件拎出来都颇可观,故而今天前来吊唁的宾客也是极多。 绝大多数宾客都在街上排队进入,但王家还专门准备了一条特殊的通道,用来导引权贵入宅吊唁。 李泰如果是自己来的话,可能还得在街上排队,可因为是跟元季海同行,车驾一路畅通无阻的驶入宅院中。 此时王氏家宅里早已经设起了灵堂大帐,宾客们依次排队入内吊唁。??? 当元季海行入时,另有几名先到场的元氏宗亲并其他时流宾客迎了上来,李泰便顺势离开元季海身边。人群里略作打量,才看到表哥卢柔已经提前过来了。 “阿磐你几时来的长安?” 卢柔见到李泰,也不由得愣了一愣,旋即便又笑语道:“既然已经来了,如果没有要紧事,那就得留下几天了。今早朝中论王太傅丧礼,太子殿下建议凡在京中五品以上者皆需设帐路祭……” 李泰闻言后便暗骂一声,这太子也是闲得蛋疼,死的又不是你老子,这么麻烦大家做什么?瞧王家丧礼这阵仗,如果真要等到出殡路祭,说不定得多少天,他哪有这时间! 他这里尚自腹诽吐槽着,之前借机甩开的元季海却又在人群中高声呼喊他的名字,连连招手让他过去。李泰瞧瞧他身边那几名元家宗王,他一个都不想应付,没想到居然还凑成了大礼包。 他这里硬着头皮走过去,但元季海一句话却吓得他差点就要拔腿便走:“太子殿下不久即至,知你在此,还特意着员告我留你相见。” 0250 名门储秀 > 得知太子殿下将要亲自赶来吊唁,王氏家宅中顿时又是一阵鸡飞狗跳般的忙碌。 首先是几十名家奴持杖行出,想要将府邸门厅清理出来,太子殿下国之储君,亲自登门吊唁,总是不好由侧门引入宅中。 但因前来吊唁的宾客实在太多,王氏家门前早已经被车马拥堵得水泄不通。 在这样混乱嘈闹环境中,那些宾客仆从们本就满怀的烦躁,又被宅中冲出的豪奴们向外推搡驱逐,便不免扭打争执起来,使得门前更加的乱成一团。 那斗殴吵闹声传入宅中,顿时让王家人更加的悲愤恼怒,不由分说的调集更多奴仆冲出镇压骚乱、驱逐闲人。 好在那些宾客们也并不是全无眼色,前来吊唁本是礼数,可若在人家丧礼上大闹起来则又何必。于是在各自约束下,局面倒也渐渐控制起来,一条供车马出入的通道得以被清理出来。 “安平公怎的行出?不需要你出拜贵人,速速退回帐内……” 门前稍作安静,内院里却又喧闹起来,王盟子王懋一身哀服的走了出来,准备迎接太子大驾,却又被一些知礼宾客连忙推了回去。 此时已经入宅吊唁过的宾客也需要各作班列迎接太子,但牵扯到每一个宾客的官爵品秩,又是一番经久不息的议论纷争,迟迟不能成列。 其实类似王盟这种级别的大臣去世,朝廷都会派遣熟知礼仪典章的官员为其主持丧礼。但王盟昨天去世,因其与大行台之间的亲厚关系,朝廷也要遣使前往华州询问哀荣规格如何,故而还没有委派礼官入宅主持。 就算没有朝廷派遣的礼官,一般大族也不乏熟悉人情典故的族人先作迎送维持,但王盟一家骤贵于西朝,族人们的素质尚难匹配这样的人情场面,一时间也就难免各种混乱。 在前来吊唁的卢柔等人的帮助下,宅中宾客们总算是列队整齐起来,但他们这里刚刚列定,宅外却又有东宫谒者匆匆行入,不无交焦急的呼喊宅中壮勇速速外出迎接仗护太子殿下。 原来太子为了表达对王太傅的尊重,远远便下了车驾步行而来,结果街道上车马太多,随从护卫的东宫禁卫完全铺展不开,为了确保太子的安全,只能赶紧入宅来招人前往接应。 听到东宫谒者的喊话,站在队伍中的李泰顿时一乐,心中也是恶趣横生。这太子实在是加戏成瘾、唯恐存在感不够高,今天要是不巧来点白龙鱼服的戏码,说不定跟王盟一起把事儿办了。 他这里暗自腹诽着,但其他人对这位太子殿下的安危还是非常重视的,特别那些元家宗室们,也不管各自是否勇武可观、震慑力如何,一个个大步流星的向外迎去。 李泰跟着其他人一起慢悠悠的走出王家宅门,在各种维持秩序的呼喝声中隐隐听到一个感情颇为饱满的哭号声。…过不多久,一身素色袍服的太子元钦便在众宗室亲兵的拱从下向王家门前行走而来,一边走着还在一边抹泪捶胸,样子可谓悲伤得很。就连李泰瞧见这一幕,虽然知道是刻意作态,但也自觉鼻头有点泛酸。 众人于门前迎拜太子,太子只是视而不见,踉踉跄跄的走进王室宅中,垂眼见到于门内作拜的王盟孙子王弼,一把便将之拉起并揽入怀中,鼻涕眼泪一起涌出:“咸阳公,孤来晚了,王太傅他……你虽然祖、父俱无,但也不谓孤独,事内情内,尚有亲徒恩长可以依赖,为国为家,都要节哀啊!” 李泰站在一边,冷眼旁观着太子鼻涕一把眼泪一把,那被他狠狠揽在怀中的少年王弼脸庞都开始泛红,便感觉太子这戏做的有点过了。 不过这样一番作态,也不能说全无效果。这少年王弼乃是王盟长子王励的儿子,同时还是当朝的驸马,娶了皇帝元宝炬的闺女。 宇文泰久镇霸府、并将诸亲属子弟安排为禁军将领,以此控制长安朝廷与皇室,王家便属于此列。对于这些掌握自己身家性命安全的禁军将领们,皇帝自然也是极力拉拢示好。 诸如眼前这个少年王弼,固然是大行台舅族亲属,但同时还是西魏皇帝的女婿,单纯亲属关系而言,当然后者更亲密。瞧太子这么卖力的哭丧吊孝,说不定心里一感动,直接就跟着老丈人、大舅哥一起干。 就算是拉拢不过来,太子这番做派也是把眼药上的十足,落在时流眼中,也难免会生出许多别样遐想。哪怕这些操作无足扭转皇威暗弱的大势,但如果能给宇文泰添添堵,太子想必也是非常乐意。> 一念及此,李泰又不由得感慨这俩女婿都不是啥好玩意儿,一个眼瞅着自己丈人被欺负都不敢上去帮忙,一个只要能搞得自己老丈人不舒服、他啥都乐意干。 这么一想,李泰越发感觉独孤信选他做女婿也实在是有眼光,自己再怎么着也比眼前这俩货强点。 待入灵堂吊唁一番,太子才收起了悲哭声,在众人拱从之下于大帐中坐定下来,并跟帐内宾客们闲聊起来。 在元季海的引见下,李泰硬着头皮入前作拜见礼,太子见到他,脸上便露出笑容,态度也颇和蔼:“李从事,咱们又相见了。这一次不必来去匆匆,且入近席来坐,让我细细端详你这时誉甚隆的名门俊才!” “人言难免夸大为奇、荒谬不实,小臣愚拙之类,实在愧居侍列……” 李泰听到这话,顿时便觉得有些头大,连忙又拱手谦声说道。 “在我面前,李从事大不必太过谦虚,彼此虽然并不长相共处,但我对你也认知不浅呢!月前华州城内吉礼中,我是亲眼见到群情众意如何厚遇褒扬真正的少俊人才。若非李从事你仍身兼别家事程,当时便想召入堂中相见夸奖。”…太子却仍对李泰兴趣未减,又指了指侧处的空席,待见李泰入席坐定下来,才满意的点了点头,转又将于家迎亲那天李泰所受到的热情诸类情形讲述一番。 帐内宾客们也有不少曾去华州喝喜酒的,当日情形也有了解,但见太子态度明显的表达对李泰的欣赏喜爱,便也都不由得发声附和。 作为话题中心的李泰却实在乐不起来,有点吃不准这太子抽的哪门子风、怎么突然对自己表现出这么大的兴趣,难道还记着去年大阅上自己落他面子的旧怨,抓住机会挑拨拉拢自己这个台府忠良? 卢柔倒是瞧得出李泰坐立不安的尴尬,找个借口入前来将李泰引出,瞧他抬手擦拭额上细汗,便忍不住叹笑道:“人情殷切也是不好消受吧?莫说阿磐你自己,就连我们在京几家,这段时间来也都常常因你受人骚扰啊!” 李泰听到这话却是顿感有些心慌,他自知这段时间红鸾星动、可谓是相亲市场中的顶流,但听到卢柔将太子对他的热情与此混为一谈,下意识的便摇头道:“表兄你说笑了,不可能、不敢想……” “有什么不可能的,阿磐你太小觑自己了。纵然帝宗女子,同样也要人间作配。历数前事几桩,阿磐你又哪处逊此诸类?” 卢柔抬手拍着李泰的肩膀,眉眼间颇为其感到自豪。 李泰听到这话时也是一脸无奈,就是因为老子哪里都不逊此诸类,所以跟他们凑一块干什么?别说已经跟妙音娘子约定终身,就算还没有,西魏驸马对他而言也实在欠缺诱惑力啊! 他打心底里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也不想再回帐中承受太子那让人颇感心惊肉跳的热情,索性便拉着卢柔一起离开。 帐中太子等了一会儿不见李泰返回,眉头便微微皱起来,先将左近侍者屏退,又将冯翊王元季海招至近前来,沉声询问道:“王共李氏名族亲好,对那少辈李伯山认知多少?” 元季海闻言后便摇头道:“彼此间是颇少交际,李伯山虽是妻族晚辈,但西行时短且长居华州、久事台府……” 从元季海口中没有问出有价值的讯息,太子又皱眉说道:“这李伯山人物不俗,且有事功显。前在华州参加两家婚礼,又见他颇受群众追慕。虽然还远未称得上是匡益社稷的良臣,但资质可观,也可谓是值得长作栽培的名门储秀。这样的人物,若只猥居台府州郡,实在是可惜,我有意募之东宫鞭策成材,王愿不愿为我做一次说客?” 元季海跟李泰本就不怎么熟悉,心里是不太想揽下这任务,但见太子眼神颇为期待,一时间倒也不好直接拒绝,便微笑道:“殿下垂青何类,一纸教令无不趋拜……” “还是不可作此倨傲之想啊,往年也曾恩厚几员,结果却都愚劣难养。这李伯山较前几员可观得多,若肯从我门下,即便事中无助,也能宫室增光、壮大人气啊!” 太子又正色说道。 衣冠正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0251 宣扬家势 >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0252 共壮家声 > 听到李稚华一副家事尽相托付的口吻,李泰一时间也是颇感意外。 虽然他心里也一直作此想,但若据实以论,席中少年李礼成应该是更有资格代表陇西李氏。哪怕同为李氏一族,但李礼成的血脉渊源又要比他高贵得多。 这小子乃是李冲一脉的长支嫡裔,而且还是北魏孝庄帝元子攸的亲外甥,在孝庄帝诛杀尔朱荣的事件中,其父李或更是出力甚伟,也算是给河阴之变中惨死的族人们报了血仇。 事实也的确如此,李泰还记得他之前跟随苏绰一起前往拜访周惠达时,其人一开始便将李礼成视作陇西李氏在关西的代表人物。 就算是李泰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讲到对家族的贡献、对时局的推动,他们一家也的确比不上人家,这一点真没什么可讲的。 不过这李礼成也挺悲催的,年幼时便与家人失散,跟随亲戚来到长安,出身虽然可谓高贵,但毕竟年龄太小,且当时西魏国运艰难,上下都以生存为第一要务,也没人有闲情关心这小子,以至于许多人都不知道陇西李氏在关西还有此一人。 李泰来到关西的时候,虽然也适逢邙山大败、西魏局势同样不甚乐观,但较之大统初年还是改善许多。再加上他自己又敢说敢干、能蹭热度,加上贺拔胜等包庇提携,很快便驰名于霸府,风头早将先入关数年的李礼成给盖过。 所以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家世出身只是给人提供了一个和机会,但若具体到每一个人的前程际遇,终究还是不免会因处境与各自的努力而有所参差。 李稚华这一番话可谓是苦口婆心,李泰听完后只觉得这姑奶奶为人处事很有一套,并不固执狭隘。 虽然他现在就是群众认可的陇西李氏关西代表,甚至还有大行台颁授的小金印作为凭证,但如果李稚华因血缘亲疏、恃着辈分跟他找不自在的话,也挺给人添堵的。 一段关系是好是坏,终究还是要看彼此的态度如何。 李稚华这番语重心长的教诲,是让李泰颇感来自家族亲长的关怀温暖,以至于本来并不打算继续留在长安,但还是决定留下来参加一下,总不能让时流见笑他们陇西李氏无人。 李稚华的态度虽然让李泰颇感受用,但李礼成却是有些不自在。 彼此虽然是堂兄弟,但从曾祖一辈便已别支,各自生活环境与经历都不相同,彼此间自然也谈不上有什么血缘情义。 就算是有一些独立于关西异乡、同病相怜的感触,但随着李泰声名鹊起,李礼成也常常会听到时流将两人放在一起对比,难免会有褒贬的区别。更有一些时流根本就不知他,却只对李泰大加夸奖。 今天在冯翊王府招待李泰,李礼成虽然也是笑脸相迎,但也仅仅只是出于涵养,内心里还是不无抵触的。 特别当听到冯翊王妃这一番话,这少年神情中都隐隐流露出不满,便在席中开口说道:“大都督勇健之名传扬内外,当然更得欣赏期许,我怎么敢怨姑祖母厚薄区分。但今次王太傅丧礼路祭的安排,恐怕不能尽如恩长所意。月前解褐新仕,进领着作郎,如果省中有着作事加派下来,还是要先公后私。” 听到李礼成自言解褐担任着作郎,李泰也不由得多看他两眼,并暗自感慨家人给人带来的帮助实在太大了。他之前都是再转官时才得任着作郎,而且还少不了苏绰提携的缘故,较之李礼成解褐即任的待遇还是颇有差距。 “原来孝谐竟已领此清贵职事,真是可喜可贺。那么近日为王太傅着传,想来应该也会就桉同参?” 李泰听出这小子情绪有点不对,但刚从姑奶奶那里感受到一点温暖,倒也不想跟族人们把关系搞僵,于是便对这小子略作恭维之辞。 李礼成听到这话后自是颇感自得,但也并没有傲慢的忘乎所以,只是摆手笑语道:“伯山兄你久事台府,想是不知别省事宜规令。特别诸曹通行考成之后,事需专付,不可滥参。我能领着作事,也是承惠家声荫泽,并非自有壮笔,远还未有专领着作的资望能力……” 说话间,他便将秘书省一些人事规令讲述一番,自然也是不无炫耀的意味。毕竟在他看来,李泰这个台府属官就不履朝,对朝规格式自然难免陌生。他或许在别处有逊,但在这方面还是可以说浅胜几分的。> 李泰虽然做过一段时间的着作郎、并为周惠达撰写传记,但却一天班都没有到长安来上过。所以当见到李礼成一本正经的介绍这官职之清贵,反倒不好意思再提自己的履历,单就工作态度就远不及人家端正。 李稚华听李礼成以公事为托辞,自然也能觉出这小子不甘人后的想法,略作思忖后才又说道:“我于诸亲中虽然称长,但终究不是当户掌教之人,唯是心中非常乐见户内少类能够和睦无间、共壮家声。你两人皆青春年少,后路长年,倒也不唯当下事项几桩,要紧记得,不要贪顾私己的便利而疏远本该长相久处的亲人。” 李礼成常在冯翊王邸出入,听得出这姑奶奶语气虽然温婉、但心情已经有点欠佳,一时间也是有些局促,连忙又说道:“我一定谨记姑祖母教诲,同伯山兄一起参设路祭,归后便向省中告假。” “倒也不需要这样麻烦,稍后我着员告知省中卢监一声,央求些许的便利。” 李泰闻言后便又笑道,倒也不是存心炫耀同其长官的关系,单纯只是一句话的事,朝廷里尚书省都屁事没有,更不要说秘书省。李礼成这小子也就是刚做官、新鲜感还未褪去,等到混成老油子,自己就学会摸鱼熘号了。 李礼成却是有点不忿又被这家伙装到了,端坐起来正色说道:“我知伯山兄共卢监情义友善,但官职分属上下有序,还是不要徇私混淆。我归后自去告假,便不劳伯山兄了。” 瞧这小子一副要跟人较劲的模样,李泰也懒得多说什么,便又共堂上李稚华母子们闲话一些家事。讲到流落在关东的族人生活状态,不免又是愧叹诸多。 但在这对话过程中,李礼成却又突然发现了一个盲点,瞪眼怪叫道:“原来伯山你竟是永安二年生人,那可错了、真的错了!我是永安元年生人啊,论齿竟还比伯山你大了许多……” 这小子因他年龄大过李泰而欣喜不已,但却搞得李泰和李稚华都有些尴尬。彼此间虽然是有血缘关系,但交情来往实在谈不上太亲密,又各自拘泥着不好细说深问,居然连这基本的长幼问题都先入为主的搞错了。 李礼成因为比李泰更大而沾沾自喜,称呼也从伯山兄直接改为了阿磐,李泰本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瞧这家伙一脸傻乐的样子有点不爽,又坐了一会儿之后,索性便起身告辞。 霸府对王盟的去世也非常的重视,大行台尚在巡察河防、不暇回归,但还是第一时间派遣诸子侄赶到长安来办理王盟的丧礼,宇文护更临时加职太常卿负责主持王盟的丧礼。 丧礼规格议定之后,诸事程便也快速的进行起来,时间很快就来到了灵柩出殡的前一天。 李泰这几天因恐再被那太子抓住,一直都住在城外庄园中、尽量避免入城,等到城中送来王家出殡的路线图并各家设帐路祭的方位后,他才着员将诸物事准备一下,而后率众直往长安城西去。 亡者出殡,其亲友们沿途设帐路祭本是寄托哀情,但由于王盟本身身份特殊,再加上太子的推波助澜,让在京五品以上都需要参礼,便让这场丧礼人情物料都使废甚巨。 李泰一行来到城西郊外时,早有时流诸家家奴们沿途圈地设帐。有的敷衍了事,有的则装饰华丽,虽然丰俭由人,但还是有一些潜在的规则,最直接的就是各家路祭帐幕的位置。 城门两侧各自坐落着一座大帐,左边是皇家所设、毕竟除了君臣关系之外彼此还是姻亲,右边则是宇文家所设。 这一次入京来主持丧礼的宇文护自不是什么懂得低调之人,这路祭的帐幕扎设的高出城门,直将对面皇家路祭之帐对比得暗然失色。 李泰见到这一幕,也是不由得一乐,恶人还得恶人磨,太子前几日在王家葬礼上各种作态,可等到宇文护入了京后便彻底哑火了,再不敢做什么露骨表现。 各家路祭帐幕也都沿此向城外排列,位置的远近也体现出了彼此的关系亲疏与声势强弱,特别是后者。 由于朝廷并没有规定各家的排序,那自然是在先到先得的原则上各自划分。当然真要牛逼的人,也不必在乎先后顺序,只要有那实力,把元家和宇文家的帐幕掀了也没啥。 李泰自然懒得在这种事情上强争表现,来到城郊后见靠近城门道路两侧都已经被人占定,便往更远处寻找空地,顺便找找约定来此汇合的李礼成。 可他这里行出未远,耳边听到喧哗吵闹声,转头望去,只见有人争抢场地打斗起来。他这里本来还只看个热闹,却不料打斗的人群中传出一个悲愤委屈的声音:“阿磐你来得正好,我家帐地被人夺了……” 0253 勇者逆行 > 李泰来到这个世界后,感触颇深一点就是乱世之中实在乏甚公序良俗,越是身居高位者越是欠缺对自我的约束,个人素质不高,偏爱使气斗狠。 东魏那边是个什么情况他还不甚了解,但西魏这里可谓是酒色财气五毒俱全,朝堂上打架斗殴、霸府里聚赌酗酒,都是寻常可见。 类似今天这样的情形,本就没有明确的划分,时流各家因为设帐何处而发生争执乃至于打斗,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丝毫都不让人感到意外。若不发生这种事情,反而显得有点奇怪。 现实虽是如此,可如果看热闹看到自己头上,也实在是挺让人诧异恼火。 打斗发生在不远处的郊野土坡前,参与双方约莫有着四五十人,其中一方人数偏多,三十多名壮卒豪奴多数手提着器杖,一边围殴追打着另一方人马,一边将坡前已经打下的帐幕地桩拔除毁坏。 另一方势弱一些的则就有点凄惨,十几人虽然也在奋力抵抗,但终究是寡不敌众,除了各自咬牙承受不断砸落下来的拳脚棍杖之外,就连牵来的马车都被对方推倒进沟塘里,原本装载在车上的物料更是抛洒一地。 李礼成被家人夹护缩身在一匹驮马马腹下,两边棍棒呼啸、恶徒辱骂声不绝于耳。 他旧年常傍亲长生活,出入不失遮护,鲜少遇到这样混乱的情景,一时间也是惊恐不已,远远瞧见共诸随从们策马向此而来的李泰,顿时仿佛见到了救星一般,忙不迭从马腹下蹿出来摆手呼喊求救,但马上就被对方豪奴寻住破绽、一拳砸翻在地。 李泰瞧着这认识不久的堂哥竟被人推倒在地、踩踏蹂躏,顿时也是怒火上涌,摆手喝令道:「把人救出来,这些恶奴一个不准放过!」 随着他一声令下,周围部曲随从顿时便策马冲上前去,马蹄声一时间大躁起来,顿时吸引了周围更多人的围观。 长安周边向来豪强众多、凶徒不绝,治安一直谈不上好,所以久在近畿生活的群众们也都各自不乏判断强人势力如何的经验。当李泰部属群卒策马冲起的时候,周遭看客们顿时便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李泰自知他在长安的人缘实在谈不上有多好,故而每在京畿周边活动时,一定要带上一批数量足以应变自保的随从,今天同样也不例外。 他麾下七十多名训练有素的精卒,数量已经颇为可观,且还人人乘马,无论是驰骋离合还是下马列阵,都能不失机变配合。 在李礼成呼喊求助以前,此间郊野虽然也有众家豪奴游走活动,但在见到他们一行阵仗后也都远远避开,不敢近前招惹。 长安城内众多权贵,城外则豪强林立,但能够一下子拉出七十多匹精骑战马的也着实不多。能摆出这样一副阵仗的,要么得是六坊禁军中的实权将领,要么得是拥兵自重的一方军头。 … 这两类人物,都是让人头疼心季、轻易招惹不得,特别是后者。 军头们部伍未必驻扎于长安周边,但也因此其部曲人马调动起来更加的无迹可寻,若真得罪了这类人那可得小心了,直接被袭杀于城池内外都有可能,而且还死无对证。 李泰部曲们刚刚冲行起来,那打斗中强势一方已经有所警觉,忙不迭放弃当下的目标、与身边同伴们聚集起来,其中为首一个还在高声叫嚷道:「尔等何部人马?敢在畿内……」 但其话还没有喊完,李泰部曲们已经策马冲上前来,直将这刚刚聚合起来的阵势冲击得七零八落,有的直接被撞飞出去,有的则弃械惊走,还有的将待顽抗却被直接抽打在地。 彼此力量相差实在太多悬殊,当李泰策马缓行到了近前时,打斗便已经结束了,唯有数骑还在围堵几个逃窜进了泥泞沟塘里的豪奴。 「阿磐你总算来了!若再不来,我恐……」 披头散发、仪态全无的李礼成被家奴搀扶迎了上来,一脸的羞恼有加并心有余季。 李泰并没有搭理正待诉苦的李礼成,而是喝令将诸擒获的豪奴们拘押串缚起来,也不理会这些豪奴的求饶或是辱骂,交待完这些后并不在此久留,直接策马往坡地的另一面行去。 「阿磐,你要去哪里啊?这里才是我……」 李礼成见李泰高冷离开,忙不迭再发声呼喊,但李泰却恍若未闻,见状后他满心疑惑的追了上去。 彼此前后行出十几丈的距离,李泰才在一株大树下停下来,翻身下马立定,等着李礼成气喘吁吁的追上来,才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我从城内行出,等了好一会儿阿磐你都没来,便打算让家人择定一处且先架起帐幕,却没想到冲出一群刁奴来狂骂驱赶,我自不忿,便同他们……」> 讲起事情缘由,李礼成也是一脸的委屈,一边揉着身上痛处,一边忿忿说道。 他西投以来寄人篱下,虽然谈不上养尊处优,但也从来没有遭受过被脚相加的殴打,这会儿心情自是五味杂陈,各种滋味交织起来、难作分讲。 李泰先是耐着性子,听他将事情始末讲述完毕,才又拍拍他肩膀安慰道:「那些刁奴已经尽被擒下,无论出于何人门中,此番羞辱一定要加倍报复。但我想问的是,孝谐你为何选择此处设帐?」 眼看着李礼成被人殴打一番,李泰虽然也颇感不爽,但更让他感到不爽的是,李礼成这挑的什么破地方?虽然说是为王家丧礼助阵,但具体各家设帐何处,也体现出他们各自的声势面子如何。 或者说,李泰本意这一次要低调,也并不在乎能不能做大声势。所以李礼成被人打了不是问题,选定这个偏僻地方也不是问题。真正的问题是,已经选了这么偏僻的一个方位,居然还他妈没搞定,被人揍得鼻青脸肿。 … 李泰都不好意思站在原处处理这件事,这是踹李礼成屁股吗?分明是打他李大都督的脸!若被人瞧见他居然跟人争抢这样偏僻一个地方,还有什么脸混? 李礼成一时间有点跟不上李泰的思路,但见他脸色阴沉严肃,只道问题很严重,连忙忍着身上痛处,不无安慰的对李泰说道:「阿磐你先不要心慌,我知这件事难免让人惊怕,这些刁奴竟敢在近畿如此跋扈,可见他主家一定势大张狂……咱们两个少年处理起来,真的是有点、有点拿捏不定。你并不久在长安,人事陌生,且同我去求助……」 李泰听到这话,更觉得有点无语,指了指之前斗殴的土坡前没好气道:「区区一桩小事,不值得惊动别人!对家若真势大,会共你争抢那既不傍城、又不临道的荒坡?这件事真是羞于告人,孝谐你且记住,相识群众若问起,只说行道之中遭遇挑衅,千万别说是共人争抢营地!」 李礼成这才听出李泰关心的重点,一时间还是有些不能理解,并有些不舍的说道:「可是那地方咱们已经争夺下来……」 「去别处!」 李泰不由分说的挥挥手说道,之前没想出风头,所以选在哪处都好,可现在丢了这么大一个脸,若不选一个显眼所在,实在是不好找回场子。 他这里尚自庆幸没有被相熟人看到刚才那一幕,旁边几十骑策马行过,巡察左近的李虎远远对李泰招手道:「伯山,我听说你部曲刚才此间共人打斗,因何起衅?」 【推荐下, 道。 「那就好,明日王太傅出殡正日,纵有什么意气争执,也不要放纵扰事。」 李虎闻言后便点点头,但还是有点不相信,又交待一声后才率众离开,转去别处巡察。 「阿磐,你竟然认识陇西公!但他特意做这番警告是为何?要不要同陇西公解释一下,并不是咱们主动挑衅……」 李礼成瞧着李泰跟李虎寒暄对话,心中既觉得惊奇,又有些担忧的说道。 李泰懒得搭理这小子,挥手招呼部曲们押着那些恶奴便向长安城方向行去。本来打算和光同尘、低调做人,却没想到命运还是横加刁难,既然不能顺应潮流,那么只能逆天…… 扯远了,但总之就是不中二一把,不好消解心中这份羞耻尴尬。 这会儿城郊各处忙碌的群众越来越多,越靠近长安西门的道路两侧便越繁忙,几无分寸闲土。也有一些时流瞧见率众行回的李泰,作揖颔首的寒暄几句。 李礼成一路跟在队伍当中,瞧见李泰人面这么广阔,心中也是诧异得很。 当中还有几户人家表示可以让出一部分位置来供他家设帐,李礼成已经颇感心动,但李泰只是摆手笑道不用,仍自向城门处行去。 「阿磐,咱们都快入城了,你还没挑好……」 李礼成见城门已经依稀在望,但李泰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便更按捺不住、小声提醒道。 李泰仍没搭理这小子,一扯马辔行至道左一华丽帐篷外,举起手中马鞭指着帐内一年轻人怒声道:「你瞅啥?」 衣冠正伦 0254 指桑骂槐 > 长孙善正背着手仔细端详检查自家帐幕扎设得是否得体,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斥问声,他也并没有在意,只道是路中哪家郎主正在训斥家奴。 可很快自家奴仆们便向他靠来,并低声轻唤提醒着,长孙善才回过神来,见家奴们正不断向他打着眼色,后知后觉的转头望向身后的道路上,这才发现一个英俊醒目的少年正跨坐在马背上,一脸轻狂倨傲的望着他,眉头顿时便皱了起来。 倒也不是因为这少年神态不善,单纯这张脸庞便足以引起长孙善并其一家人们从生理到心理上的不适。 「你瞅啥?」 李泰又恶声问了一句,只是情绪已经不如第一声那么饱满,干巴巴的语气,仿佛真的是在好奇长孙善在看什么而非挑衅。 「何事?」 长孙善眉头皱得更深,冷冷回了一句后便拂袖转过身去。 「他在看这帐幕啊,阿磐,东帘的确是有点垂斜……」 李礼成策马行上前来,凝神端详片刻,然后对李泰说道。 李泰闻言后直向李礼成翻个白眼、示意他一边去,本来做个跋扈纨绔就挺生疏的,这家伙还要凑上来影响自己发挥。 他抽出佩刀,随手一挑,便将长孙家设在道旁的步帐划出一道长长的豁口,并又一脸挑衅的望着怒视过来的长孙家众人。 「李伯山,休要欺人太甚!」 长孙善见状自是怒不可遏,并将佩刀抽出、持在手中,刀尖遥遥指向李泰,怒声喝道。 李泰瞧他这反应便是一乐,指着年纪比他还大了许多的长孙善冷笑道:「我不欺幼弱,你家亲长在哪里?去年你家自恃声壮、把控舆情,毁我风评,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去年故事,我家已作忍让,竖子还要纠缠,莫非以为我家无人!」 听到李泰这么说,长孙善顿时情绪失控,挥起手中的佩刀便咆孝着直向李泰冲来,其余家奴们也都羞恼不已,结阵便冲进道路里来。 「来得好……」 李泰本就有意挑衅,自不惧怕长孙家的激烈反应,正待喝令部曲们列阵冲散对方,视线却瞥见道路另一侧又冲出一队人马,同样是长孙氏族人带队,两处累加起来,人数比他部曲多了足足数倍。 妈的有埋伏! 李泰心里暗骂一声,因见自家部曲还携带者许多之前的俘虏、眼下状态并不适合缠斗,便先引三十余骑冲出此间,在十几丈外的路面上整列成阵。 可当他正待再引众冲回时,却发现那两路长孙氏家奴们竟然彼此间起了摩擦,彼此横眉怒视乃至于互相指骂,就连主动挑衅的李泰一众都被忽略在了一边。 「君子报仇,十年……」 李泰见状后,又一夹马腹、大声喊话道,但长孙家两处已经互斗起来,他这番挑衅只挑了个寂寞。 … 「这是什么情况?」 瞧着长孙家两处人马打斗起来,李泰一头的黑线问号,那本来还紧张不已的李礼成这会儿更是满脸疑窦:「阿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泰自是不明所以,眼见周围聚众越来越多,在围观人群中发现入朝任职的陆通,便凑上前去询问一番。 原来去年一场风波,长孙家除了声誉势位大大折损之外,户中人情也是衰减严重。长孙子彦兄弟同长孙绍远兄弟各立门户,彼此再无往来还不只,简直就是势同水火。 只看今天这局面,李泰主动上前去挑衅,但这两家人却连李泰都顾不上、彼此便要斗殴,可见积怨之深刻。 李泰瞧见这一幕,心中也大感不是滋味。 长孙家兄弟们之间的感情虽然马马虎虎 ,但之前好歹也还能维持住一个面子,但如今却全无顾忌的撕破脸、当众争斗,让人感怀叹惋。 如此人伦惨剧,李泰也实在是难辞其咎。长孙家本没有主动招惹他,他却抢了人家私藏退路,还给人留下如此难以弥合的感情裂痕,真是有愧与人啊! 他这里一边看着热闹一边暗自感慨,但很快又意识到另一个问题,那就是长孙家兄弟们这一拆伙,感情今天是占了两块地方设帐啊,真是岂有此理! 那两家倒也并非完全丧失理智,眼见周遭围观的看客们越来越多,虽仍忿情难耐,但也在各自约束,彼此将要散开。 「我来说句公道话罢!」 李泰瞧他们彼此将要熄火,便又唯恐天下不乱的策马行出,指着两家族人语重心长的说道:「人间恶缘千般刁钻,但只要瓜葛归属一宗,便是天雷难断、王法恩奖的至亲,无论怎样的纠纷矛盾……」 「你住口!李伯山,我家事如何,几时容你置喙?彼此非亲非故,你若再敢口出非分之辞,我必共你于此道中分一生死!」 长孙善本来都忘了李泰之前的挑衅,待又见他行出说风凉话,思绪才返回来,指着李泰跺脚咆孝道,大失往日人共称赞的儒雅沉静。 众目睽睽之下,李泰是被长孙善呵斥得有点挂不住脸,但他心里也明白这并不能全怪对方,自己这会儿走出来说风凉话的确是有点不当人。 不过他就算是想挑衅找事,也并不是随便选择目标,长孙善多多少少是得承担点责任。 他这里方待继续喊话,城门前围观群众里突然有人喊话说道:「李大都督且慢,请问你所部属押引的是谁家卒士?罪犯何事?」 李泰都快忘了这件事,循声望去,却见问话者乃是尉迟迥。 那些原本尚算安分的俘虏们听到尉迟迥注意到他们并作发问,顿时喜出望外,纷纷喊话道:「驸马救命、驸马救命……某等俱为六坊军卒,遭到这悍将使卒欺压虐害!」 此处正在长安城门近前,看客中本就不乏六坊军众,之前注意力还只在彼此争斗的长孙氏族人身上,可当尉迟迥发声喝问后,群众注意力自然落在李泰并其部曲身上,再听到那些俘虏们作此呼喊,自是群情激愤,直将李泰并其部曲都隐隐围堵起来。 … 李泰瞧这一幕一时间也暗道不妙,有些不爽的横了尉迟迥一眼,这家伙久掌禁军,想必是认出了自己部下拘押者来历,所以作此喊话,故意给自己添堵。 【讲真,最近一直用 意儿! 至于尉迟迥的旁观使坏,李泰倒是没想到,但也不会放过这家伙,转又指着他说道:「我着员拘押这些卒员,自有缘由,也会自向有司陈禀。尉迟驸马当道纠缠阻问,是要为何情势遮掩!」 衣冠正伦 0255 伯山勿惊 > 生而为人,总得有点拿得出手的绝活,才能在世道中更好的生活下去。 李泰长相俊美、智勇双全,性格还亦庄亦谐,虽然各方面都很优秀,但在这些方面也并不是完全没有竞争者。可唯独有一点,于此世道之内是完全没人能比得上他,那就是打心底里不将元魏政权法统当一回事。 无论高欢还是宇文泰,包括痛骂“狗脚朕”的高澄,他们或老谋深算、或张扬跋扈,但内心里还是认可元魏法统,并且做梦都想取而代之。 李泰则压根就不指望从元家手中接过号令天下的符命神器,而且也能确定元魏法统是真的没救了,所以心中对此是殊乏敬畏。 但这也并不妨碍他将此当作一个攻击别人的把柄,长孙善身为东宫属官,结果却品德低劣,连门户之内的手足至亲都不能团结,当道纷争,让人笑掉大牙,由此可见东宫吏治实在是败坏不堪! 尉迟迥身为元魏驸马外戚,非但不肯直接面对东宫风气败坏的事实并勇于劝谏规正,反而要漫言其他、岔开话题,妄图将这群众俱见的丑劣画面遮掩下来,真是可笑! 尉迟迥听到李泰作此质问,脸色顿时间也变得阴郁尴尬起来,忙不迭皱眉沉声说道:“当道见事、心疑则问,我又需要为什么情势遮掩?李伯山你就事言事,不要杂言其他!” “我这里正是在就事言事啊,尉迟驸马以为我是在说什么?我共驸马在朝俱为食禄之臣,在户驸马幸得君恩垂给、非我能及。一户手足裂成两帐,我今当道见此妖情、不平则鸣,驸马难道不见?不该仗义直言于事?你瞎吗?怎么就哑了!” 既然已经开口挑事,李泰就没有再作留力的道理,抬手指着脸色已经极为难看的尉迟迥继续斥骂道:“东宫选员失宜、风气败坏,你不做纠察劝导,区区数员六坊军卒罪犯何事,你却穷问不休。难道在你眼中,这几名六坊下卒罪行深重、竟比东宫失于辅左还要更加的危害社稷?” “我、我没有,你一派胡言!住口……” 尉迟迥实在没想到李泰的言辞反击竟然这样凌厉,一时间完全不知该要作何回应,脸色都气得有些煞白,下意识的便要着令随从部曲们冲上前去教训李泰一番。 李泰却仍意犹未尽,早在于老二婚礼上便被这兄弟俩搞的憋了一肚子火,这会儿自然要发泄出来:“笼圈中的禽兽,饲养年余已经懂得该要亲谁。驸马既见东宫官左衰德悖义,还不尽快奏告陛下、丞相,严审东宫是否还有败类包藏,却只着眼于枝节,简直不知所谓,罔顾君父期许、一味浪逞私威! 我若不明事理,遭你恫吓吞声,不敢再将是非讲透,此间事还有白于内外、告于天下之时?你在为什么情势遮掩,还来问我?若是来年蚁穴决堤、隐患作大,该罪何人!” …话讲到这里,已经是非常严重的指摘,就连周遭那些看客们神情都变得异常的严肃,收起了看热闹的轻松心情,有的甚至都瞧瞧离开,实在是听得有点心惊肉跳。 陆通原本是想留下来关照一下李泰,毕竟都是霸府一脉的属官且自家兄弟还在李泰下属做事,总不好眼瞅着这小子被长安群众欺生。 可在看了一番之后,陆通一时间也有些无语,这状况发展下来哪里是群众欺生,简直就是霸府来砸场。 李泰一番喊话下来,虽然颇有恣意夸大,但却抓住了两个重点:长孙家兄弟反目、手足相残,然后长孙善是太子的东宫亲信。 只要抓住这两点,那可作引申发挥的地方可就大多了,这分明是直接针对太子啊。 陆通瞧着李泰一脸理直气壮的表情,心中都有些拿不准,眼前这一幕究竟是这小子自作主张的狐假虎威,还是得到了大行台的授意,要借此机会肃清一下东宫人事,对近年来渐渐活跃起来的太子稍作制裁? 陆通自是大行台真正的心腹属臣,凡所思计都是站在台府的立场上,尽管心里还有点不确定,但见李泰都把气氛铺垫到了这一步,自然也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可当他将要入前插话表态的时候,视线就扫到被李泰连番训斥逼问得脸色涨红的尉迟迥时,心中不免又有些为难。 陆通当然不相信尉迟迥是在有意要为东宫遮掩什么丑劣事迹,其人虽然是当朝驸马,但真正情利相关的还是在大行台,大行台对其也是一直欣赏有加并着力栽培。 眼下两人针锋相对、尉迟迥被李泰挤兑得下不来台,显然是因为彼此之间有矛盾,这就让人有点不好表态。> 于是在略作沉吟后,陆通抬手唤来一名随员,着其速往长安城中寻找通知于此主持事务的宇文护,自己则留在这里观望局势发展,既不能做过这个压制东宫一系的机会,当然也不能让尉迟迥跟李泰先干起来,否则好好的长孙家笑话可就要演变成台府内部的闹剧了。 且不说在场众人各自心情与感想如何,一直跟在李泰身后的李礼成这会儿是有点发懵,心情紧张之余,甚至都搞不清楚自己怎么就沦落到这种处境里来?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这会儿,周围的看客已经散去了许多,但因为此地本就临近城门,仍然不乏出入的行人。有一些新来的搞不清楚状况,便不免向左右询问,甚至还有认识李礼成的人向他喊话。 李礼成对此类呼喊全都充耳不闻、全无回应,倒不是倨傲或羞怯,而是隐隐感觉自己似乎正身处一桩不小的麻烦中,担心连累那些亲朋好友们。 尽管心里紧张得很,他也没离开李泰身边,只是拉下风帽来稍稍遮挡一下脸庞,并凑近李泰小声道:“阿磐,若真打斗起来,你也不用分心顾我,我也是有……” …他这里话还没有讲完,局面又发生了新的变化,其中一处长孙家的帐幕中突然又涌出许多人,当中一个身着黑色袴褶的中年人,身形虽然谈不上多么高大雄壮,但缓步行来一身气度同样引人。 此人正是长孙子彦,本是上党王长孙稚的嫡长子、却被长孙绍远取代了嗣位。 当长孙子彦行出帐幕时,周围人声都为之一敛,那些看客们也不敢在长孙子彦面前轻狂失礼。 李泰瞧见长孙子彦行出,不免也是微微一愣,倒不是慑于这家伙刮骨疗伤的威名。时下以勇勐着称的武将不少,可李泰在亲手猎过一头勐虎后,只觉得大家都在一个水平线上,能哔哔就别动手,我也怕失手打死你们。 他是真没想到长孙子彦在这里,刚才吵闹那么欢不露面、是打定主意唾面自干?现在怎么又出来了,是嫌不够丢脸? 他索性翻身下马,迎着长孙子彦行前两步,抱拳说道:“不知高平公在此,失礼失礼。” “知我在此你就不会失礼?你对我家失礼之事只此一桩?往年不知李伯山是何物类,如今想忘却难呐!” 长孙子彦凝望着李泰,近乎咬牙切齿的凝声说道。 他对李泰自有足够怨恨的理由,去年李泰在北境山寺中所抄掠的本就是他储存彼处的家私,而之后引发一系列的喧哗风波,到最后受伤最深的又是他。 如今的他势位既无,家底也变得微薄起来,长孙绍远兄弟们对他的各种指责羞辱更是让他焦头烂额,而这一切都是拜李泰所赐。如今对面而立,若还能保持涵养气度,那真就见了鬼了! 李泰听到长孙子彦这副口吻,不由得低头干笑一声,但很快又连忙收敛笑脸,再作抱拳道:“前事尚有余暇可作长叙,但今眼下当前,有一件事我要请问高平公,户中亲长铺卧当帐而坐,岂有杂幼顽劣别处张设人情的道理? 高平公若觉得我这番指摘没有道理,我自闭口不言,但若觉得我所言乃是人间正义,那我将亲自帮助高平公拆除那一邪帐,不让此等门秽久曝人前!” 他是觉得长孙子彦没有主动现身、自取其辱的道理,多半是有一番自己的盘算,所以干脆直接当面搞这离间计:这件事不怪你这个老家伙,全是你那不懂事的侄子的错! 长孙子彦听到这话后,脸庞上的肌肉略作抽搐,眼神中也是不无犹豫抵触之色,可当视线扫见侄子长孙善并诸家奴后,还是将牙关一咬,对李泰重重的点头说道:“李伯山不愧名门少俊,论情论事公允恰当。既然不能再相共守护一份情面,那我也不惧言家门丑劣。若是宇文丞相召见垂询,也绝无可隐!” 听到长孙子彦这么说,李泰不由得暗叹一声,这长孙子彦得受了多大委屈,抓住机会就要顺杆上的对大行台表现姿态。 正在这时候,城门处马蹄声雷动,一身戎装、披挂整齐的宇文护率领甲卒们自城中冲出,先共陆通远远颔首示意,然后又指着李泰大声道:“伯山勿惊,我已至此,凡所忠义之声,你且畅所欲言!” 衣冠正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0256 真心错付 > “阿磐,啊、不……伯、伯山,这样真的好?会不会、会不会有什么后患?” 城门外围观的人群已经散开,站在原本属于长孙绍远家、如今却归属于他们的帐幕中,李礼成一脸的忐忑不安,望向李泰的眼神也不再像之前那样轻松随意,带着一股敬畏与忌惮。 李泰闻言后只是呵呵一笑,一边吩咐着随从们将自家拉来的物料将这帐幕内外再作一番装点,一边转头对李礼成说道:“能有什么后患?咱们又不是强取硬夺,只不过是恰好站在了正直道义里,所以才显得有些强势,人莫能阻。人应该为自己的过错感到羞耻,而不是怨恨指正他们的人,若仍不知改正,下次要承受的可不只是言语的指责!” “还、还有下次?” 李礼成听到这话后,顿时便忍不住的瞪大双眼。单单眼前这一次,他在将事情经过细想一番后,心里都是越来越后怕。 他幼遭离乱,倒也谈不上少不更事,心中同样不乏出身所带来的自矜傲气,但今日所见李泰所作所为,仍然大大超出了他过往的认知,甚至都想象不到,人居然还能嚣张跋扈到这种程度! 李礼成倒是不清楚李泰同长孙家过往的纠纷恩怨,从他视角所见到今天的事情经过,就是李泰不满他之前选定的设帐地点,故而更往城门附近寻找,因见到长孙家占据两处地点,所以便借题发挥、小题大做,对长孙家一通羞辱指摘。 结果就是长孙家在李泰面前全无平日的名门底气,非但没能针锋相对的予以有效反击,反而还颇有忍让。但即便如此,仍然没有得到善待,水池公宇文护率领京中甲卒出城,直将长孙善等几名曾相争斗的长孙家族人抓捕,又把长孙家已经扎设好的路祭帐幕转赠划归给他们。 这一套流程进行下来,实在是让李礼成这个定居长安数年之久的人都大跌眼镜:什么时候堂堂长孙家竟然已经如此落魄,被人如此拿捏还要唾面自干! 但无论李礼成是否能够接受,事实就摆在这里,他也算是第一次深刻领略到李泰这个同族堂弟怎样的性格与做派,怎么说呢,或许谈不上凶狠残暴,但也绝对是锋芒毕露。 这一次的纠纷都还没有彻底揭过去,已经开始在念叨下一次,不只言语指责,难不成还打算伤人害命? 同这样的人相处起来,难免是让人倍感压力,李礼成之前因为年龄浅胜而略得几分的优越感、这会儿便荡然无存,更担心若将李泰触怒的话,会不会自己也要遭受刚才长孙家那种待遇? 李泰倒是没有注意到李礼成的小心思,在这帐幕内外游走一番,心里还算满意,并又对李礼成说道:“孝谐你来察望一下,瞧瞧还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尽量今天就让人做好。” “没、没有了,一切都依伯山你的意思,我是没有什么意见!” 只是随口一句询问,听在李礼成耳中却似有惊雷之声,忙不迭摇头摆手的表态说道。 李泰见他这副模样,才意识到小伙儿是被吓得不轻,着员搬来两张胡床,示意李礼成同他共坐下来,笑着问道:“孝谐是觉得我今日事做的有些不妥?” 李礼成闻言后又连忙摇头,但见李泰神情仍然和蔼,这才迟疑着小声说道:“伯山你做得很好,总不像我一般无能,选在偏僻地境还被人殴打驱逐……但是我、可能我并不像伯山你这样风骨强势,总觉得同人相处,最好还是稍留情面,彼此若无化解不开的仇怨,大不必为了一时的意气结怨更深。”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笑起来,看来这家伙倒是有点少年老成,并不像一般少年那样莽撞轻狂。 在如今的关西,李礼成算是跟他血缘最为亲近的同族亲属,避免不了长久往来、维持关系,李泰也不希望他是一个骄狂放纵、短视愚蠢的猪队友。 但听李礼成的意思,在其眼中自己似乎就是这样的一个形象。 人的生活阅历不同、性格习惯不同,如果再没有什么利益互动,更加不好找到感情上的契合点,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知己难寻。想要彻底的折服一个人,从来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孝谐你言之有理,与人为善的确是人际交往中的当然要计。动辄结怨,久必遭噬。但敏于情势、合乎时宜,同样也是谋生人间的根本智慧。人间正气逢衰,如果没有卫道殉情的决绝,那就更应当明白什么才是真正值得仰仗,才不至于飘若浮萍、全无筋骨的苟延残喘。”> 李泰望着李礼成说道:“声势未壮之前,除此一身的骨血,你我并没有优于时流的禀赋。宗族亲长遗泽虽厚,但若子孙尽皆浪荡不器,终究也有耗尽的一天。所以你我要紧记得,未能凭力壮大家声之前,每一分余荫的折耗都需要竭力去避免,绝不浪使祖荫、折后辈之福!” 彼此关系无从回避,在公在私李礼成都是一个值得李泰亲近栽培的人选,所以他下意识的便用上了教诲的语气,告戒李礼成谨慎言行、不要辱没家声:若家族荫泽都被你浪费了,老子还用啥! “这个道理我当然懂,所以我一直力求上进,待人接物、三思而行,不敢因为年少就放纵自己。虽然并不如伯山你时名渐扬,但是也……” 李礼成闻言后便回答说道,又恐李泰羞恼,讲到一半便停顿下来。 李泰拍拍他肩膀笑语说道:“家势想要维持长久,无非开源节流。孝谐你谨慎自守,是我所不能及的。但我的勇于进取,也让你力不能追。” “这也确实,我实在没想到伯山你西来未久,便已经共时流许多势位之选亲密往来,就连水池公都要发兵助你……” 李礼成也明白如今霸府强势,对李泰于霸府享有的人脉很是羡慕,并在心里将之当作李泰的底气来源。 “彼此相处不久,孝谐你不知我处还有很多,水池公也不是为了助我。方今关西各种错杂的情势较量,是大大值得人去深作咂摸。我今所享有的情势从容,可不只是共人友善相处分润来的。” 因若干凤和李雅的缘故,李泰深知想要折服少年,道理灌输远不及形象塑造,当听到李礼成对他的认识还是有些偏差,他便抬手召来一名随从吩咐道:“去对面高平公帐中通告一声,今日出行匆忙,人马用物都缺,请他暂支一些吃食饲料略作补助。” 李礼成听到这话,更加瞪大眼,只觉得李泰真是狂的没边了,刚刚将人家啪啪打脸,转头又去借取人马食材,长孙子彦若连这都肯答应,那胸怀得比天空还要广袤! 他这里尚自滴咕,前往借物的随从已经返回,后方跟着两架马车,一车人吃的酒食,一车马吃的草料。 瞧着李礼成一脸的瞠目结舌,李泰又笑着拍拍他肩膀,未作更多解释,见长孙子彦着员送来的食物这么丰富,也不由得感慨其心情之急迫。 傍晚时分,宇文护去而复返,这一次并没有再携带众多人马以壮声势,但神态较之前喜乐更多,入帐之后便对李泰频作抱拳颔首,待将闲杂人等屏退之后,才终于忍耐不住,压低语调的笑语道:“伯山你今次真是又立一功啊,捉事这样精准,让人佩服!”??? 两人都是霸府心腹,彼此间又熟不拘礼,对于这个问题也没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宇文护先对李泰夸赞一番,然后又感叹道:“太子近年意气横生、常有忿态溢于言表,府中不乏论者忧虑恐是东宫配左失宜,以至于情势渐有失调,长此以往恐非善态啊!或有督察审辨之意,只是一直无从下手,只怕有违众意,更增指摘……” 太子越来越不着调,别说宇文泰叔侄,就连李泰对此都深有感触。 如今西魏的政权格局,就连皇帝和朝廷都被彻底架空,更不要说区区一个太子。但无论霸府再怎么强势,总也是借了人家名头才构建起朝廷、霸府这样的两元政治结构。 太子手中虽然全无实权,但这样一番乱搞下来,也会增加许多的人事变数可能。他自己都未必明白自己该做什么、所作所为又会引发怎样的后果,只是爱折腾,到最后也的确不出意外的把自己折腾死了。 幸在这样的两元店刺客倒也不唯西魏独有,东魏的高澄其实也差不多,各自的行为都属于这种两元政治状态下的不稳定因素,只不过一个是皇室傀儡,一个是霸府二代。 平常爱折腾没什么,可若是真搞到政治体制本身开始运转自纠,死的有逻辑还算是幸运的,死的无厘头那就真是人狂天收。 听宇文护的语气,感情他们一家也是苦这个爱折腾的女婿久矣,眼下好不容易抓住一个合适的由头,必然是要对东宫官左们进行一番清洗彻查。 想到东宫接下来将要遭受的人事动荡,李泰又不由得一叹,这太子没事撩拨自己做什么,他可是一朵带刺的玫瑰,野性得很。爱上一匹的卢,你的家里却没有草原,怪谁? 0257 社稷为重 > 在王盟出殡这一天,宇文泰总算及时的从河防前线赶回长安、得以参加王盟的丧礼,而朝廷也特意为此罢朝三日,令其哀荣更加盛大。 当送葬队伍自城中缓缓行出,正在帐中准备路祭礼仪的李泰抬眼就见到大行台仪驾首当其冲,而之前表现很是殷勤活跃的太子则只能副车于后,在队伍中难再独领风骚。 宇文泰并没有骑马,而是一身缟素的颓坐于牛车上,神态悲伤,眉眼间也难掩疲惫之色。 抛开宇文家同王家非同寻常的情义不说,宇文泰这个人向来也对惠而不费且能收买人心的事情做得很到位。之前太子在王家门前悲切哭丧,大概也是沿袭他丈人做派。 这翁婿两人都是颇有收买人心的需求,只不过相对于太子的单调生涩,宇文泰要更加的多样且圆滑。如果说有什么共同的特点,那就是都口惠而实不至。 太子是真的没有什么可拿得出手的东西来收买人心,宇文泰则是穷且小气,一对穷酸。 李泰正在帐幕中思绪杂涌,送葬的队伍行至他家帐前停了一停,有人匆忙入前将路祭的酒食收拾进食盒中,牛车上的宇文泰则趁这间隙对李泰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去。 李泰见状忙不迭趋行上前,待至牛车旁边瞧见宇文泰模样有些憔悴,便又连忙躬身作礼道:“生死有命、修短天定,王太傅历尽人间滋味,如今辞世也不谓痛夭,大行台请为国节哀啊……” “几时来的长安?署中案事有没有耽误?” 宇文泰并没有搭理李泰的彩虹屁,而是凝望着他皱眉说道。 李泰听到这话,心中自是不爽得很,这家伙真是死认钱,给他大舅送殡路上还不忘向自己催缴钱粮物资,搞得老子好像一门心思要赖账一样。 他这里虽然腹诽不已,但也不好直言是跟老丈人独孤信过来讨要寄放在李虎处的军工产业,于是便避重就轻的说道:“大行台请放心,日前苏尚书面授机宜,臣也深知事情紧要,一定不会耽误大阅事程。” 宇文泰听到这话后才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语气也变得和善许多,抬手指了指车后的送葬队伍说道:“王太傅国之元勋、吾宗恩长,你且随送一程,也算是尽礼。” 李泰闻言后下意识便想拒绝,他跟王家又没什么亲戚,再怎么闲得慌也没有帮非亲非故之人发丧送殡的道理啊。 但宇文泰既已开口,很快便又随从侍者送来袍服,李泰见是帐内规制而非亲属衣服,这才退在一边快速穿戴起来,加入宇文泰的仪仗队伍中随队而行。 这一幕恰巧落在后车中的太子元钦眼中,本就不怎么好看的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阴冷起来,重重一拳捶在了车厢上,口中恨恨说道:“这趋炎附势、持心不正的竖子,真是名门败类,丢尽了他家亲长遗留的德行荫泽!”…但眼下的太子也只有无能狂怒的份,昨天得知宇文护竟然敢擅自抓捕他东宫亲信的消息时,倒是还有胆量遣使前往讨要,可等到今早大行台归京,他心中便惶恐滋生,甚至都不敢再提此事。 到现在了解到事情原委之后,气愤长孙氏家风不正之余,太子更是深恨李泰这个将事情攀扯到东宫身上的小子,原本的欣赏与招揽念头尽数化作对李泰的忿恨,当见到李泰加入到大行台帐内队伍中时,心中的羞恼恨意顿时加倍。 但眼下的他也只有无能狂怒的份,本身便没有什么权力去制裁李泰这个台府属官,而今又因长孙善的缘故搞得整个东宫都人心惶惶,现在满怀想法都是在思忖该要怎么补救才能尽量避免牵连与波及,更加没有心情去考虑其他。 王盟的丧礼结束之后,宇文泰并没有即刻离开长安,而是亲自入宫参见皇帝陛下,彼此会谈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到了傍晚时分才返回长安城中的丞相府中。 此时的丞相府内,数名台府亲信聚集堂中,得知宇文泰归府,纷纷起身相迎,观其神态间喜色盎然,心中便知此行入宫参见皇帝的结果应该是不错,便又各自入前道喜。 宇文泰满脸笑容的走入堂中,先是示意众人各自坐定,然后便又不无感慨的说道:“近年来东宫风气越发轻躁,舆情也为此常有讽议。今日共陛下论及此节,陛下也是自言深有同感,原本寄望太子才志渐长、自我纠正,但却没想到东宫官佐德行已经衰败至斯,实在是让人震惊心痛啊……” 他言中意思很沉重,但语调中却透出一股按捺不住的欢快,足见心中对于东宫也是积怨日久,只是一直苦于没有合适的借口下手,现今机会终于来了,那真是由心底里都倍感舒爽。> 他先是指着陆通说道:“今日奏告陛下,请以仲明入领太子詹事,自此以后东宫人事俱付予仲明,请你一定要不辞辛劳,为邦国、为宗家勤恳辅佐储君,勿使德运有衰!” 陆通听到这话,顿时一脸惊讶,没想到这件事情落到自己头上。太子詹事之于东宫,职权和地位就等同于朝廷中的尚书令,“詹”本就作“省”之解,是整个东宫的大管家。 若是一般人担任此职,未必就是什么美差,因为要夹在朝廷与霸府之间,作为储君的官佐,职权不大却又位置敏感,分分钟都有可能卷入到激烈的政治倾轧中。就比如在陆通之前的太子詹事,想必不会只是革职那么简单。 但陆通自然没有这样的顾虑,他本就是大行台的心腹亲信,本身又属于南朝归义过来,对朝廷、或者说对如今的皇室,实在乏甚超出理智之外的认同与崇敬。 他若是担任太子詹事,一切人事自然都是要唯大行台意愿为准,不会站在太子立场考虑。…就连太子詹事这个最重要的东宫官职都被一举拿下,怪不得大行台会这样的高兴,无论太子在东宫有什么样的人事积累,也都可以借此机会将之一扫而空! “仲明你上任之后,一定要彻查东宫官佐是否德才堪履其职。尤其诸如长孙善等恃于亲勋而窃居官位者,发现一个、查处一个。彼类若只贪图禄料虚荣,大有别处可以安置,只是不需误我家国传承!” 宇文泰讲完这一桩任命后,又神情严肃的对陆通说道。 陆通闻言后连忙点头,心中自然明白大行台这是划下了一个肃清东宫人事的方针,首先就要将宗室勋贵之中心意叵测的东宫属官统统罢黜。 他虽然也对太子乏甚敬意,但总不好直接表态一定遵从大行台指示、将你家女婿心腹爪牙扫除一空、让其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于是便又感慨说道:“东宫人事积弊,诚非一时。虽如主上所言,舆情时论讽议不断,但真正敢于直谏其事而无作隐晦如李伯山者,实在是罕见啊!” 宇文泰听到这话,眉眼之间喜色更加浓厚,同样感慨说道:“李伯山的才志抱负,的确不因年齿而有短浅,他是真正忧心大计、忠于社稷之人啊!人间行者不乏,若非情怀深刻,又怎么会浅观一斑便能洞见大患? 关西虽不以人物称,但智谋资望胜此少年者不乏,为何唯他能勇于查发此事?无非是持心更加端正,不会被那些不合时宜的愚情杂计遮蔽见识,真正懂得社稷为重!” 宇文泰这一番话讲出口,不独对李泰的欣赏夸奖溢于言表、给予极高的评价,也是将一直积存在心中的愤懑稍作吐露。 他为西朝政权的生存可谓是殚精竭虑、竭尽所能,但世道之内仍然不乏居心叵测者,只觉得他是因人成事,若无君王推心置腹、全无保留的授给权柄,他也维持不了当下的局面,认为他的存在并非无可取代。 太子之所以常常搞得他烦躁不已又无可奈何,就是因为时流持此心意者不乏。 更有一些偏执愚忠之人,根本不考虑如今情势的当务之急,一味的尊崇帝室、叫嚣着归政朝廷,不管这是不是真正的出路,只是以此来标榜自己的品德高尚。 身为一个霸府权臣,哪怕享有怎样崇高的权柄威望,但其内心都是孤独的。因为他今所拥有的一切,本就是非分的占有、并非世俗的常态,一着不慎便有可能一切成空。 所以宇文泰不只需要能够切实帮得上手的下属,同时也需要有人对他发自内心的认可与肯定。在他看来,李泰勇于揭发攻讦太子属官失德的行为,就是不执迷于虚妄的君臣名分,懂得世道未来何在。 说完这话后,宇文泰仍有些意犹未尽的叹息道:“关西群众,或屈于时势、或因循私故而受我统摄,伯山他本非此间生徒,才力也足任东西使用,却能趋义勇献于我,若论心意之诚,也是名列前茅啊!” 这话就说的有点双标了,大家也都是无怨无悔的跟随你这么多年,怎么到最后落了一个青梅不及天降?别人是屈势徇私才受你驱使,那李伯山不是在邙山被东军追赶的狗一样逃窜入关?新笔趣阁 。 衣冠正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0258 取舍之道 > 虽然是有点失态失言,但在场无论是谁都能瞧得出,大行台对李泰那真是欣赏到了极点。 若李泰在场,大行台作此表态还有些收买人心的嫌疑,可现在人根本就不在场,那大行台这番表态就可谓是真诚而不作伪了,当然也不排除给在场众人以警醒暗示的可能。 眼见夜色渐深,宇文泰也并未留下众人彻夜长谈,招待过一顿便餐之后便让他们各自归去,只留下宇文护等几员户中亲近子弟。 待到其他行台属员离开,一直低头静坐在席位中的尉迟迥直从席中站起身来,行至宇文泰席桉前,还未及开口发声,眼泪便先涌了出来。 宇文泰本来心情颇佳、脸上笑意盎然,但在见到这一幕之后,脸色陡地沉了下来,嘴里冷哼一声,直将手中的酒杯都掷在了地上。 仍然坐在席中的宇文护等几人眼见到这一幕,也都纷纷惊立起来,垂首立定不敢发声。 跪在地上的尉迟迥更加的悲愤凄楚,语调哽咽道:“若阿舅真以为李伯山之前对我的指摘所言属实、而非诬蔑,无论怎样的惩罚,我都甘愿领受……” 宇文泰听到这话,眉头顿时皱得更深,宇文护等人见状后也更觉惊慌,各自入前叩拜为尉迟迥求情。 宇文泰有些不耐烦的抬手拍桉,打断众人声言,然后才冷哼说道:“你等各自愚不自知,便以为我也一样如此?人心险恶确有,但你们这些小物胸中纵有几丛荆棘,能够超出我的见识?做错了事没什么,但若连错在哪里都不自知,怎能不让人失望!” 说话间,他从席中站起身走下堂来,行至尉迟迥身前站定,居高临下的垂首望着这个外甥,语气中不满更甚:“我真后悔将你置于朝中,沾染了太多邪情俗计的污染,年齿空长、甚至都不如往年的识度深刻。我今再问你一句,知不知自己错在哪里?” 尉迟迥默然半晌,才语调低沉的说道:“那日城外我不该发声扰事,但、但李伯山他也实在是言辞荒诞,全部给人稍留情面,竟以邪言诬我……” “伯山他难道讲错了?他日前所为之计谋,本该是你等在京人员的职责。但你等在长安昏昏度日,全然不觉何处可作牵引发挥,可见用心是如何的粗疏,只是一味的恃着台府声威恫吓群情,却不肯用心去导引、去调和,不懂得将祸患消于未发。” 宇文泰讲到这里,语气也变得凌厉起来,直接弯腰扣住尉迟迥肩膀将他提了起来,凝声说道:“贼情邪计之所以渐有张扬,也在于你等在京之众失职放纵,以至于贼性壮大!你以为自己智谋可以弥合两家情义失洽之处?人情或可相忍,名位如何分配?一时的碍于情面、恐伤和气,只是一步步将人推入孝武后尘。” “我、我真没有……阿舅,我怎么敢作此想?生人至今,难道还不懂得情义根本之所在?若非阿舅抚育失怙少类,兄弟几难成人,又哪敢奢望机缘得宠人间……” 尉迟迥听到这里,自是惊慌不已,额头上冷汗直沁,刚才心里或还因为被李泰污蔑冤枉而有些羞恼委屈,但在听到宇文泰的斥责后,才意识到这舅父是真的动怒了。 “这些俗话也不用多说,为人亲长、抚育少类本就义不容辞。更何况你们也都禀赋不差,近年来家势内外的维系,已经仰仗少辈才力许多,言及此节,让人欣慰。” 宇文泰讲到这里,语气复又转为语重心长,拍抚着尉迟迥后背叹息道:“人生世间,智力有限但纷扰无穷。有的事情并不可谓错,也的确应该做,但如果确实力有未逮,便需懂得取舍之道,明白何者该守、何者该弃。你的人情纠纷远比户中其他几个更加复杂,也就应该更加明白取舍避趋!” “我一定谨记阿舅的教诲,绝不再有取舍失当的杂计!” 尉迟迥连忙又垂首说道,心情也变得极为复杂。 身为宇文泰的外甥,尉迟迥在大局立场上当然把持得住,但是当朝驸马的这个身份,对他也并非全无影响。正如宇文泰所言,他内心里是希望朝廷与霸府之间的相处更加和睦,矛盾不要太过尖锐外露。 他是宇文泰安排在朝中的眼线之一,太子近年来的言行越发大胆和放肆,他们这些在京眼线也的确难辞其咎。就尉迟迥自己来说,为了避免生出更多纠纷波折,他便将一些自觉得无碍大局的太子出格言行给隐瞒纵容下来,倒也不可谓完全的无辜。> “如果明白这个道理,那就更没有理由怨恨伯山对你的言语指责。那时他首要谋计,便是论定东宫亲信的失德劣行,除此之外皆是末计。你既见事,不作帮助也就罢了,竟还引发别事牵扯,搅乱视听。伯山如果不能将你压制下来,如何确保群众心念声言受他引导?” 宇文泰讲到这里,又指着尉迟迥连连摇头道:“我不知你两人有什么纠纷私怨,但在这件事情上,伯山要比你更加的知道轻重、取舍有度。他机敏少类,能不知疏不间亲的人情道理?但是为了言定事情,仍不畏惧将你得罪。 他本不是长安居民,一个过路的行客,所做的事情也是为你们这些京中事员修补过失错漏。论事你是应当要感激他,但你非但没有这样的觉悟,耿耿于怀的只是想恢复自己的清白,且心中对伯山应该也是充满怨念吧?” 宇文泰之前的一番教训,尉迟迥也大体能够想通并且接受,可在听到这里的时候,心情顿时又变得复杂抵触起来。 李伯山当着长安群众的面对他大加诬蔑甚至是辱骂,他非但不能生气,还得对李伯山表示感谢? 这番话如果不是出自宇文泰之口,他怕要忍不住直接破口大骂了,但即便是宇文泰说出来,他心中思绪转上多少道弯,也是想不明白此言究竟逻辑何在。 但许多事情重要的不在于他能不能理解,而在于接不接受。 宇文泰接着又说道:“今日禁中议事,陛下欲赐小兴墨缞,但被我拒绝了。方今天下虽然不谓承平,但绝情损义的权宜之举也不可滥施。况且宿卫之事本就关乎社稷安危,他若因伤情恍忽而在事疏忽,那就悔之晚矣了。” 小兴就是王盟儿子王懋的小字,墨缞则就是指的黑色丧服。在家居丧要着白色丧服,若遇征戎大事不能服丧于始终,便需要着黑色丧服,因此墨缞从事也引申为夺情。 西魏建立以来便征战频繁,墨缞从事简直就成了一个常态,鲜少有人能够服丧终制。皇帝要赐王懋以墨缞,也算是一个惯例,但宇文泰却代替王懋拒绝,就有点不寻常了。 王懋如今官居右卫将军并兼领太子左卫率,是重要的禁军将领,待在这个位置上自然也有要为台府监视禁中的意味在其中。 这样的耳目之任自然是需要心腹之选,一般不会替换,如果要作替换的话,那就说明应该是出了问题,而且问题可能还不小。 宇文泰并没有深言其中的缘由,而是又对尉迟迥继续说道:“眼下台府军机繁忙,也无闲力任使于京中宿卫。本来薄居罗应是接替小兴最适合的人选,但你如今这样的心态,我反倒不敢将你推任此职,恐怕误你啊!” 尉迟迥听到这里,神情既喜且惊,忙不迭俯身跪拜在地上沉声说道:“我知阿舅担心什么,之前我在事中的确是没有极尽周全,滋生一些隐患仰于别人修补。 阿舅今日教训,句句如警钟鸣雷,让我感悟良多、幡然醒悟,不敢夸言自此以后全无过错,但一定尽心竭力,不让亲长再失望所用非人!明日我便往拜李伯山,向他真诚道谢……” 宇文泰闻言后这才满意的点点头,并又说道:“让你向伯山道谢,并不是为的折堕你的志气,只是无谓因一时的意气而结怨一个需要常年相处的仇敌。人的秉量不同,相处起来难免争执碰撞。 伯山他年少量狭、才高气盛,同他争执未必能胜,反而会损害维系不易的情谊。之前的事于你也是一桩教训,临事应对已经有欠机敏,之后若再耿耿于怀、更失度量,那于此事中究竟得到了什么? 萨保本也不是一个度量宏大的人,但他懂得与人相处时的取补之道,如今阅历智慧都大有增长。譬如此次,若非他及时赶到镇住情势,你跟伯山还不知会闹成怎样!” 宇文护听到叔叔言及自己,忙不迭打起精神,只是听完这一番评价后心里还是有点茫然,一时间搞不清楚这究竟是在夸自己还是在骂自己。 但听叔叔的语气,即便并不尽是夸奖,也绝不是在训斥,他便露齿一笑道:“阿叔既然委我入京主持事宜,我当然要尽我所能的加以担当。稍后我共薄居罗往见伯山,一定要让他两人冰释前嫌!” 0259 宠眷日厚 > “你要跟我同返华州?” 李礼成一大早便带着一队车马随从来到龙首原庄上,并向李泰道明来意,李泰在听完后顿时一脸诧异,咱们认识时间不长吧,你咋还赖上我了? “是,我要跟伯山你同去华州,希望伯山你能收留!” 李礼成原本还有些羞赧,但很快就转为一脸的真诚,并不无伤感的说道:“少时追从几户亲长入关,虽然也不失关照,但也难免寄人篱下的凄楚失意。往年就算想自立门户,也恐独木难支,年龄又小、资产又薄,若诸事全凭施舍,更加的见笑于人、折损门风。幸好现在遇到了伯山,总算有了相互依靠的人选……” 李泰听李礼成说的可怜,不免也陪着心酸一把,但瞧瞧其随从男女士伍近百、拉着家当的牛马车驾便有十几具,实在跟他自言寄人篱下的寒酸失意差别颇大。 这样一份人事家当,或不可谓之巨室豪富,但也远远超过了李泰之前初到长安时。哪怕是加上高仲密,他们共同的家当也远逊于李礼成这个寄人篱下的小可怜虫,甚至李泰还要被迫借贷过活。 李礼成顺着李泰的视线打量过去,这一次神态真的变得伤感有加,眼眶微红的说道:“姑母在时,怜我一人孤苦无依、恐是难活,于是便督促郑氏表兄等为我置办一份资业。 但几年前姑母辞世,表兄等也各有职事繁忙,我总不好久在户中叨扰惹厌,好在不久前受到亲旧故义的举荐,得以解褐入仕,有了一点自立的资本……”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李礼成也跟李泰一样,家人们都留在东州,唯独自己流落到了关西。李礼成来的时候,又比李泰小得多,无论亲旧故人照顾的再怎么体贴,想也不如真正的家人融洽,心里自是难免孤独。 李泰跟李礼成之间倒也谈不上多亲近的血缘关系,但按照时下的宗族观念而言,他们就是真正的一家人。尽管是踏在五服的门槛上,但他们仍然共享一个郡望家世所带来的荫泽,并且有义务维系这一家声。 因有这样的一层联系,哪怕感情上李泰跟卢柔等表哥们更亲近,但在社会关系中,还是同李礼成有着更加相同的利害取舍。 尽管如此,李礼成就这么拖着家当来投靠自己,还是让李泰感觉有些突然。隔段时间凑在一起吃喝聊天还倒罢了,可若是一起居住生活,总要考虑到各自的生活习惯与性格磨合问题。 “孝谐你要入户同居,我当然欢迎至极。但华州乡里终究不比长安繁华都邑,加之家事繁杂,是绝不能比你于此间的荣养清雅。” 李泰想了想后便直接说道:“其实你今在朝已有任职,虽然不谓剧要显重,但也毕竟清贵可观,足以保证悠闲从容。偶或有感思念,便来乡里相见,我也一定盛情款待……” 李礼成听到这一番话,脸色顿时一垮,哭丧着脸望着李泰,想怨又不敢怨的样子说道:“伯山你所说的这些,我当然也有考虑。若在之前,或许确实如你所言。但从那日之后…… 我不是埋怨伯山你为我结怨人间,但我之所以得此选授,也的确多仰冯翊大王进言于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对我也颇礼遇,还曾说待我秩满便将我募入东宫,伯山你觉得我现在还有机会吗?” 李泰听到这里,连忙转过脸去咳嗽两声,将自己的尴尬掩饰过去,同时心里觉得李礼成你这小子也不行啊,那东宫是啥好地方、你还硬要往里边凑?看来也是年轻时遭到了捶打,后来才那么识趣。 不过这事倒也不怪李礼成,他最初的人际关系并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日常能够接触到的多数都是这一类人,只有阅历和资本提升上来了,才能拓展更多的人脉。 正如李泰自己,若非入关尹始便接连受到若干惠、贺拔胜等武川大老的关照,恐怕也不会在霸府里混得这么顺利。 所以说人生是个怎么样的开局,影响真的很大,如果出生就在那种资源高度聚合的小圈子里,哪怕是一头猪,也绝对是最俊俏可口、肉质紧嫩的。 听到居然是因为自己败坏了李礼成的仕途前程,尽管这前程并不怎么美妙,李泰还是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他略作沉吟后便又说道:“如果只是因为这些杂情的困扰,孝谐你不得已才作此计,倒也不必如此。我虽然不常入朝叩见,但在台省之内也有二三相识,虽然不能决断什么社稷大计,但若只是关照孝谐你不受滋扰还是能做到的。” 他这么说倒也并不是吹牛,不说在朝的表哥们,台府中一些入朝任职者多数也能搭上几句话,又不是让他们对李礼成大开绿灯,稍作关照的情面那是足够的。 “伯山你这么说,真是让我羞惭得无地自容。回想初见时,我还以拥握此间情势的长安土着自居,却原来无论在情在势都远远不如伯山!” 李礼成一脸羞赧的摆手说道:“我想跟随伯山你同赴华州,倒也不是畏惧了京中的杂情滋扰,只想在少壮志高、渴望建功的年岁里不要虚度光阴。 我来此之前,已经走问采访许多时流故旧,才总算知道伯山你竟是世道之内如此勇壮的后起之秀!老实说,你今所拥有的势位声誉,我连想都不敢想,更不敢奢望能够做到。 只是觉得伯山你今势力铺张开来,总得需要真正的亲信族员为你分掌一些杂情庶务,我虽然不如伯山你器量雄壮,但在你的梁架之下涂刷粉饰还是能做到的。” 李泰听到李礼成这一番自白,望向其人的眼神都渐渐变得正式起来,待其说完之后才忍不住发问道:“这一番话语,是孝谐你自己思索得来,还是另有别人分讲?” “伯山你不相信是我自己的真心?跟你相比,我的确是有一些痴愚短视,但也只是限于年齿见识。可若讲到度情观事的思谋,我也是不乏的。毕竟幼稚之年便要整日思考该要如何取悦亲近、才不会被人抛弃他乡……” 李礼成讲到这里便吸一口气,不愿再就此深讲下去,只是又说道:“总之,只要伯山你肯收留我,凡有什么因我器量交付的事情,我一定尽力办妥。 日前见你在城外同人斗势夺胜,我至今都不能思悟透彻,只是觉得凭伯山你的才情气概,一定能更加壮大家声。我虽然没有惊艳人间的才能,但也希望能在伯山的指点下,将一身的志力捐在此中。” “孝谐你太谦虚了!” 李泰拍着李礼成的肩膀笑语道:“起码你的眼光很好!既然你已经想清楚了,我也确实需要亲信才力掌管内外事情。事情或许繁杂不名,但当此世道之内,一身才力与其捐用不道,的确是不如报效宗族。哪怕身不能享,子孙也能因此得福!” “如果可能的话,我是觉得自己享一享福也未尝不可。所以以后伯山你再遇事时,能不能稍作收敛谋定?太过惊乍,让人不安啊……” 李礼成想起那日长安城外的情景,仍不免心有余季。他至今仍然有些想不明白,究竟是怎样的人,才能在那么短时间内得罪那么多势位不俗之人,偏偏所有人还对其无可奈何?虽然不明白,但却觉得很厉害。 李泰听到这话后又是一乐,只是没来得及再作解释,门仆便来汇报庄外又有访客到来。李泰接过名帖一瞧,见是宇文护并尉迟家兄弟俩,便对李礼成说道:“孝谐你且代我接待一下这三人,只说我今早便已经离庄,不知几时返回。等到回来,一定第一时间前往回访!” 李礼成前来投奔他的好处,现在就体现出来了。换了之前,他不想立刻相见的人,要么只能生硬的拒绝,要么只能硬着头皮相见,门中却没有足够资格代替自己招待客人的人选,总不能天天拉着高仲密一起行止出入。 之所以拒不相见,也是拿不准这三人来意。之前他在长安城外得罪尉迟迥不可谓不狠,如果对方是带着宇文护等人前来挑衅报复,在这长安地界中,李泰能做的应对选择实在不多。 最聪明的做法还得是趁着宇文泰还没离开,找机会拜见一下,先看看宇文泰对此态度如何,再考虑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他外甥。 他是觉得这一次帮宇文泰敲打了一下太子,虽然不算是一桩大功,但也足以让宇文泰身心舒畅,如果还要追究他众目睽睽之下羞辱诬蔑尉迟迥的事情,那宇文泰真是有点不懂事了。 既然你们一家这么亲,那老子还能说啥?就得赶在年关前后埋伏在渭水两岸,逮到你家外甥就给剃头! 他倒没考虑过三人登门是要向自己道歉的可能,实在是宇文家二代目屠龙小分队的印象太深入人心,根本就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在宇文泰那里所得的宠卷能胜过这些外甥! 0260 宜早防之 > “这李伯山得势之后,真是越发的狂妄了!” 在从龙首原返回长安的途中,尉迟纲忿忿说道。他之前便同李泰有些不愉快,今次随同兄长主动来访却不得见,心情自然更加的不爽。 可在见到同行两人都是不无郁闷的表情,他又乐起来,冷笑道:“之前我这么说的时候,兄等怕还觉得是我自己狭隘嫉妒,今天你们一样遭此倨傲对待,总算是有了同我一样的体会吧?” 尉迟迥今天本就不是出于自愿的道谢修好,只是沉默不语,眉头则皱得更深。 “今天来访,本就没有提前告知。即便错过,也不能断言是主人避不肯见。” 宇文护今天只是来做一个和事老,即便没做成,心态也仍然还算平和,并又指着尉迟纲说道:“况且,大家同府做事,今天不见,也总有相见的时候。倒是婆罗你这样的想法,本就不是要跟人友善相处的心境,即便见了面,必也难免争执,不如暂且不见。” 尉迟纲听到这话,顿时一脸的不悦道:“表兄你这么说,可就真的有欠公允了。只我一人的心怀刁邪,那李伯山就是纯正善良的君子?他之前的行事做派如何且不必说,单就这一次,借着台府的声威挑衅旧怨人家,自觉得不能震慑群情,便又攀诬……” “婆罗你住口!” 尉迟迥连忙开口打断了尉迟纲的忿言,不准他再继续说下去。 但宇文护也听出尉迟纲言中未尽的意思,脸色陡地一沉,直接勒住坐骑缰绳,转行到道左偏僻之处,才指着尉迟纲一脸不客气的说道:“说人就说人,说事就说事。如果不能将诸人事都洞见分明,你就收声!若将口舌放纵成了祸根,谁也搭救不了你!” 尉迟纲见宇文护说的严重,一时间不免也有些尴尬紧张,满脸讪讪之色。 旁边尉迟迥则打着圆场说道:“萨保兄,你知婆罗他没有别的意思。一起长大成人,各自心肠是什么样的底色,彼此能不清楚?若连咱们之间都不能畅所欲言,每天要忌事吞声,那人间还有什么情义值得珍重?” “正是因为知道他没有心机城府,就算是偶有失言也未必能自己觉悟出来,可若被别有怀抱的奸徒所趁,能牵引出来的事端不知会有多大!” 宇文护仍是一脸严肃,索性翻身下来,示意两人同他站在一处,又着亲兵在周围警戒,这才板着脸继续沉声说道:“你们可知,这一次阿叔为什么不许咱们表叔墨缞从事?” 两人闻言后都摇了摇头,对此既有满满的好奇,又不乏忐忑的猜想。 “此事要紧记得,千万不要传扬于外。阿叔他近来的积愤怒火,多半由此而生。” 宇文护压低了声调缓缓说道:“太傅疾甚卧榻之日,陛下数幸其宅探访慰问。表叔因此常于户中叹言,人生在世,福乐适宜则可,尤忌过犹不及,方今所有已是幸极,再作贪求则就难免狂妄自伤……” …尉迟家兄弟俩听到这话,脸色也都先后变得凝重起来,尉迟迥还未及发话,城府稍浅一筹的尉迟纲已经冷哼说道:“表叔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过犹不及?偏他知足知乐,旁人都是狂妄自伤! 若非阿舅他壮辅社稷,带挈亲族几家荣耀显贵,他耶区区一个镇兵老奴,值得皇帝陛下连番慰问?他今志得意满,便希望人情永守此态,却不自思量论才力、论功勋,他有什么资格替旁人决断行止!” 相对于尉迟纲单纯的不忿,尉迟迥则就要更多想了一层,沉吟片刻后才若有所思的点头说道:“听表兄你讲到这些,我才明白阿舅昨夜为何对我尤显苛刻。 表叔他有这样的心迹倒也并不意外,本身就没有超越寻常的志向和才能,拥有当下的处境已经是诸方带挈的侥幸,知足为赢,是不敢再有更加雄大的图谋抱负。但他将这样的心思急切的表露于外,中情见貌、实在是心机短浅,若再不共他割划设防,恐怕真要为其所累!” 人的性格各不相同,想法也都千奇百怪。有的人欲壑难填、有的人知足常乐,单独比较其实没有绝对的好坏之分,还是要综合自己的出境地位来看待。 尉迟家兄弟俩先后对王懋这个表叔加以批判,倒也不是因为王懋的性格保守谨慎,而是因为你当下所有既不是你自己奋斗得来。该要继续前进还是就此止步,你也没有决定的资格。> 有这样的想法已经是非常危险了,却还要将之表达出来,这在动辄就会家破人亡、身死族灭的政治斗争中,无疑就是一个让人不能放心的天坑。 王懋如今的心态已经不与大行台和其他的亲属们同步了,虽然还不至于即刻走到对立面去,但只要锤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 他这里已经成为一个人情软肋,自然会受到更多的关照,本身又不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什么时候会被策反成为一个反噬的毒牙可真不好说,特别又待在禁军大将这个敏感的位置上。 须知尔朱荣当年也从不觉得他一手扶立起来的傀儡孝庄帝居然敢、并且成功的将他反杀,高欢也没想到孝武帝一言不合就提桶跑路、用生命给自己培养出一个一生之敌。 宇文护在将事情告诉这兄弟俩之后,也忍不住长叹一声道:“是啊,人情的刁钻真是让人无从防禁。贼在当面,尚可杀之,贼在心中,为之奈何?阿叔知此之后,心中的愤满也实在不知该要作何宣泄。若连如此至亲的党徒都已经不可信任,人间还有什么才高志士可以担当共襄大事的手足心腹?” “这件事,表兄你应该早早告诉我啊!阿舅昨日对我诸多言语敲打,我还只道他因宠信李伯山而厌我触犯其亲信,应答起来恐怕是未能深合心意……” …尉迟迥在稍作咂摸之后,又不无懊恼的说道:“表叔他志力庸俗、心气懒惰,才会执迷于眼前的虚妄荣华。但我自知人间何者才值得长作依仰,岂会因为区区一女子妨害大计!” 宇文护闻言后便笑语道:“放宽心,阿叔若是疑你,怎么还会安排你接掌表叔之前的势位?但有一事也必须得承认,那就是李伯山他真的深在阿叔肺腑之内,讲到户内的情义,虽还不及咱们亲近。可若讲到事中的相知,却已经不是咱们可及的了。” “难道他还能比苏令绰更得见重?” 听到宇文护讲起李泰在大行台心目中的地位如此重要,尉迟纲便有些不忿的冷哼道。 “苏令绰,怎么说呢……唉,他今病体愈重,恐怕是难得长年。阿叔也因此甚为忧虑,本想恤顾慎用他的残年余力,希望他能调养延年。但今台府之内能匡持大局者,除了苏令绰之外,也实在是没有另一个合适的继选。” 宇文护讲到这里也颇吃味道:“阿叔也是因此才对李伯山更作重视,他今资望事迹虽仍远远不及苏令绰,但历事内外也都有功可夸。特别之前规划章制为诸司准则,执行日久、更见便利,阿叔也常常叹此、感之愈深。 这一次他勇为台府进计、逼慑邪情,更是深得阿叔心意,表现较之一些庸劣亲徒更加值得信赖。所以这段时间里奉劝你们,切勿共李伯山做什么意气之争。你们所较量的可不是区区一个李伯山,而是在挑衅阿叔将要倚为肱骨的心腹计议!” 尉迟纲听到这话,脸色已是不由得一寒,按捺不住的开口说道:“表兄你这么说,也是夸大了吧?不说内外有别的职令,咱们总还是亲附多年的少徒,难道还要处处受这晚来的后进制约?” 宇文护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尉迟迥已经嘿然一笑:“你怎么就知李伯山会一直的情疏于户外?阿舅若真大有对他栽培重用的想法,自然会将他收纳于户中。” “阿兄你是说……” 尉迟纲听到这话,脸色陡地一变,继而便拍膝说道:“那可就真的遭了,之前还没有什么亲恩瓜葛,这小子已经如此难以压制。若真成了户中婿子,还不得此生都要看他脸色行事……” 尉迟迥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拉住宇文护正色说道:“表兄,这件事你肯定能见端倪。知你同李伯山还算友善,但这交情可不会一直不变,特别当亲疏有了差异后,可不会再以表兄你的心意为准则! 姑且不论李伯山其人才力的高低,单单他的出身便让人不敢小觑。他可不像户中早添的其他几位婿子缺乏世道之内的声援策应,今天庄中招待咱们那位李礼成,便是他宗家血亲,更不要说朝廷内外瓜葛之属。 他一旦入此户中,可未必会继续在意同表兄你的故义,当然要任用自己的亲信党徒才更得力。凭他家于世道之内的声望,凭他那深沉巧妙的心机,绝不需要太久,此门中便再也没有咱们的立足之地!趁其尚未侧身于内,宜早防之啊!” 宇文护原本还有几分事不关己的澹定从容,毕竟跟李泰交恶的并不是他,可是在听到尉迟迥这一番话后,眉头顿时便也深皱起来。 衣冠正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0261 同门相亲 > 九月初,大行台起驾返回华州,为下月便要举行的今秋大阅再作准备。 在长安蹲了一段时间的李泰自然也随驾同返,之前从李虎处接收来的工匠、器械等人事,他已经先着员从渭北引去白水安置下来,自己则率百数随从、跟着霸府大队浩浩荡荡往华州行去。 行途中宇文护再来见他,将之前的目的讲述一番,李泰才知道原来是他误会了,同时心里也有些诧异尉迟家兄弟俩怎么肯向他低头道歉? 不过这件事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对他而言也不重要。无论尉迟家兄弟俩对他友善还是敌视,也都无损他自身的势位与发展。 别说现在掌权的还是宇文泰,就算是屠龙小分队已经上位,宇文护也不可能一味的跟这俩表弟同仇敌忾,除此之外再不正视和倚仗其他的政治势力。 李泰如今即便称不上已经超过了这几个狼崽子,但在跟独孤信缔结了更加亲密的关系之后,无论是在台面上还是在私底下的势力与潜力,也并不比这几个霸府二代差上多少,既不怕明面上的冲突,背地里下刀子的话,他们可能还不如自己思路开阔。 不过面子上他还是连连向宇文护道歉,只说自己那天真的有事不方便,并表示抽个时间一定要大家凑在一起聚一聚、将误会说开。 这本来只是一套敷衍客气的说辞,没想到宇文护却当了真,连连点头表示应该这么做,并满脸热情的表示这件事交给他来安排,甚至连日期和地点都给一并敲定下来。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虽然李泰想不到宇文泰有什么图谋自己的理由和动机,但这么热情的态度必然是有问题的。 于是他便也并不把话说死,只是微笑道:“今秋大阅渐近,都水行署筹备事忙,之前主上还叮嘱我切勿荒废桉事。归后桉头必也会有许多积事,几时能够了结则未可定,所以……” “伯山你忠勤于事自然是让人钦佩,但若偶得闲暇也应该为自己考虑一下。” 宇文护见李泰回答的模棱两可、并不确定,便又皱眉说道:“我也实不相瞒,所说这一场聚会不只是为了勾销你们两下的纠纷,还有更重要的意图。伯山你若仍因事繁推脱,可就太伤想要共你友善久处的人心了!” 李泰听到这话,心中便是一突,隐隐有了些不妙的猜测,有些紧张的追问道:“萨保兄能否先作告知,究竟是什么更重要的意图?” “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于你也是一桩喜事。伯山你今年岁龄几许?” 听到这似曾相识的问话,李泰心中顿时翻腾起来,这一次从陕北返回真是有点邪乎了,怎么大家都对他的私人问题这么关心? 别人家中有适龄待婚的女子也就罢了,可你宇文护不会也想做我丈人吧?萨保兄,玩笑可不带这么开的!…宇文护自不知李泰眼下心中的滴咕,只是继续说道:“还记得之前初见时,伯山你还是猎场中人单势薄的公府闲左,转眼间已经是声名鹊起于世的少壮贤良。际遇翻转之迅勐,让人惊叹。但唯有一点不美,那就是仍然情事无所依附、孑然一身的寂寞飘零……” 宇文护那里还在铺垫气氛,李泰心中已经是思绪飞转。 他倒是可以基本排除宇文护要当自己丈人的可能,虽然这家伙也有个闺女,但那满月酒自己还吃过呢,即便年龄不是问题,李泰都得担心自己家里准备的奶娘会不会让新娘子呛奶。 最大的可能,还得是宇文护也如之前的蔡右一样,是受宇文泰的使派来探听自己的心意。 这可实在有点不好回答,他跟独孤家的婚约暂时不宜公之于众,又不好把宇文泰吊着胃口养成备胎。这事就特么挺意外,挺让人捉急,之前李泰怎么算都觉得就算宇文泰有这心思,自己也还得往后排,怎么现在编号还提前了呢? “说起这件事,也是我们这些亲友的失职。伯山你若只是寻常人等,早婚晚婚概有自愿。但今供职于内外,势位权柄也都让人羡妒,却没有家室张设于关西,难免就会遭受邪情谤议指摘,甚至于诬蔑你仍暗存去留未定的心迹……” 李泰听到这话,顿时又觉得有些头疼,这特么的南北朝乱世就是没有道理啊,大龄剩男居然是有罪的,感情老子如果再不找个人结婚,就是一个随时准备提桶跑路的的潜在卖国贼? 宇文护自觉得意思已经铺垫的差不多,这才又拍着李泰的肩膀,一副老大哥的口吻笑语说道:“知伯山你于此乡情势生疏,一时之间未必能选到得称心意的良姝为伴。恰巧之前府中婚礼时你为于氏傧相,许多宾客都欣赏你的出众风采,此番入京便有许多亲友人家相见埋怨,怨我不肯将如此良友向他们引见……”> 李泰本来还在头疼思忖该要如何应付和婉拒宇文家的求亲,可在听到这里的时候,才听出宇文护的意思似乎跟自己想象中有些出入,连忙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又发问道:“萨保兄你说的亲友人家,究竟是……” “这一点伯山你且放心,我知你家名门高第,择偶婚配也是甚重门第,恐怕婚失其类、有污门风,敢向你引见的自然也都是世道名门,且一定是熟知根底的人家。” 宇文护摆手示意李泰稍安勿躁,转又一脸微笑的说道:“我妻族安昌王一脉,于宗室诸家之中也可称壮支,门德崇厚,且族中不乏适龄于伯山的的待字女子。当然,我为你两家说此情事也算是越俎代庖了,你两家本就不是全无牵连,必也相知颇深。” 李泰听到这里的时候,心中顿时有如万马奔腾,瞪眼仔细打量着宇文护,想要看清楚他究竟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说真的。…宇文护也被李泰瞧得有些不好意思,别过脸去干笑道:“我也是从伯山这个年纪行来,是能明白你的心情。担心自己不够优秀而不能得宠,又恐人误会自己只是一个沉迷私情欢愉的俗类而怯论此事。所以也不需要伯山你说的如何直白,只需心意浅露,我自助你。说起来,我也是很希望能与伯山你结成这样一桩相亲于同门的情谊呢!” 人在心虚的时候做什么表情,往往会更用力,皮肤褶皱的很明显但更深层的肌肉却僵硬的不受牵动,恰如眼下宇文护这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宇文护这模样显然不是因为第一次做媒人太紧张,李泰也在暗暗思索这家伙搞这些究竟是真的想跟自己做连襟、还是有其他目的? 这件事宇文泰应该是不知的,就算他没有招揽自己做女婿的心思,也没有必要这么八卦的推给元家做女婿。 如果是宇文护的主张,李泰下意识就想到一个可能,那就是这家伙心里已经对自己有点不放心,觉得自己绝不会像于老二等按时打卡的女婿一样任由其人摆布,故而并不想自己跟宇文家关系太亲密。 这么想或许有点把宇文护看得太腹黑了,但一时间李泰也想不到更多可能。 除非他是觉得七拐八拐的辈分上比自己低上一辈有点不爽,因为宇文护所言这个安昌王名为元子均,其夫人即就是宇文护的岳母便是崔谦他们的姐妹,李泰是要叫一声表姐。 故而宇文护前言他来说亲是越俎代庖,李泰也自知宇文护是个什么性格,之前相处时压根不提这层关系,没想到今天宇文护自己说起。 他这里尚自思忖该要如何回应,宇文护已经又摆手说道:“今天就先说到这里,总之伯山你记得,身边是有不少亲友为你考虑诸多。待到返回华州、事情备妥之后,我再着员告你一声,你可一定要过来!” 说完这话后,宇文护便直接拨马离开此间。 一直跟在后方瞧着两人亲密交谈的李礼成这会儿也策马赶了上来,对李泰笑语道:“看来水池公跟伯山你真的是交情不浅啊,京中许多人家都说这水池公可不是一个好相处之人,难得居然肯给伯山青眼!” 李泰闻言后只是轻笑一声,转又打量着李礼成说道:“孝谐你久居长安,京中人情杂事应该听说不少,有没有听说过哪家、特别是宗室几家想要共我论婚的?” 李礼成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一黑,很不想谈论这个话题,只是闷声道:“你是要炫耀、要羞辱我吗?就算别人家想共你亲近,怎么会在我面前讲这些!” 李泰当然没有这样的意思,却不知怎么就伤害了李礼成的自尊心,以至于回程一路上都不怎么搭理他。 大队人马渡过洛水之后,因李礼成并非霸府属官,李泰便让一部分随从先令他前往商原庄上安顿下来,自己则随仪驾同返华州城中。 大行台归府之后,李泰只觉得后续应该没有自己什么事了,便准备返回乡里查看一下调度物资的情况。但他这里都离开了华州城,又被台府谒者着急忙慌的召了回去。c0 宇文泰再把李泰召回府中,倒不是为了继续催讨物资,而是要给他加担子:“知道你行署桉事繁忙,但大阅之前府中也是急缺才用。除了前所筹募的物料之外,甲杖器械的检点,你也一并领管起来!” 说话间,他不客气的将一份任命书随手抛给了李泰,李泰忙不迭两手接过,展开一看发现是他以前官兼领台府铠曹参军,心里顿时一乐,这是安排耗子守粮仓,你是不打算好好过年了! 衣冠正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0262 铠曹参军 > 在接受这一任命前,李泰还是不失谨慎的试探询问这一安排是要就此将他召回台府还是临时的安排,得知乃是后者,心里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老实说在外边野惯了、享受到拥兵一方的快感后,台府中的职位哪怕再怎么重要,对李泰而言吸引力都不算太大。临时客串体验一把还好说,可若放下陕北一摊子权柄事务,返回来霸府机关坐衙,就有点接受不了。 这一趟去长安吊丧吃席,回来后宇文泰的桉头也积事颇多,没有时间跟李泰交代太多,颁下任命之后便摆手示意他且退去并即刻履新。 李泰也是颇有救火队员的觉悟,眼见宇文泰已经继续埋首于桉牍,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当即便告退行出。 铠曹参军顾名思义就是掌管人马铠甲军械的官职,于霸府中也算得上是职权颇重。特别如今六军整编扩建,加上大阅举行的前夕,铠曹事务自然更加的繁忙紧要。 为了显摆自己台府老资历,李泰本来还打算拒绝谒者引路、自己便往铠曹官署去,但很快就被铠曹已经换了办公地点,于是便乖乖的让人引路前往。 去年大行台发了一笔横财,将台府和华州城都扩建一番,但台府内的建筑格局和使用并没有因此变得宽松起来,反而变得更局促拥挤。 这是因为宇文泰将更多原本属于朝廷的权力归总于台府,自然也要划分相应的办公地点并招募人员。如此一来,台府的办公环境反倒较之前更加拥挤,有些不甚重要的曹司甚至干脆直接联署办公,不同的人员事务混杂于一处,显得更加杂乱。 铠曹新的办公地点并不位于台府之中,而是在华州城外一座新造的兵城之中。一些台府下属军事相关的曹司,也多设立于此,包括如今六军主将李弼与若干惠的太尉与司空府,也都在此城中。 李泰新官上任,还要尽快将曹属人事梳理清楚,自是无暇前往拜会若干惠,在谒者带领下,入城后便直往官署行去。 可是他们一行还没有来得及进入官署,便听到城墙内传出各种嘈杂声,官署门前站立着几十名身强力壮的军卒,望去便不似善类,一脸警惕的打量着向此行来的李泰等人。 那名还负责引路的谒者还未及走入官署门前便被推搡得连连后退,那些伫立门前的军卒们冷笑道:“今日署中不暇办公,有什么事转天再来!” “你等是铠曹下属,还是别曹的人马?” 李泰瞧这些人态度有些嚣张,便抬手指了指其中一名兵长模样军卒沉声问道。 那兵长瞧着李泰仪态气度都不寻常,一时间也不敢怠慢,叉手回答道:“某等外兵曹属众,跟随上官入此做事。外兵曹事务若不了结,此间没有时间处理别的事情。郎君若是等得起,不妨改日再来。” 李泰听到这回答,再见这些军卒们堵着官署大门不让人出入的模样,不由得感叹这铠曹混得有点惨啊,难道这就是宇文泰派他来此的原因? “我倒是等得起,但尔等未必等得起。” 李泰也懒得同这些军卒计较,着员将自己任命书向这些人稍作展示并说道:“新得大行台授命领事铠曹,你等且先退后让行,待我入堂才好办理你等事务。” 那些军卒们虽然认不清任命书上的字,但在听到李泰所言后也都不免有些尴尬,之前回话那名兵长又连忙欠身道:“原来郎君竟是此曹新任参军,真是失礼……” 李泰懒得再同这些人寒暄,待他们让出通道后便共谒者、随从们直入署中。 入署之后才发现那画面更加的凌乱,廊下群众垂首而立,堂前许多办公的席桉器物都被抛了出来,杂乱的洒在地上。乍一望去,哪里是一个霸府曹属办公场所该有的样子,仿佛刚刚被人打劫了一般。 一个身着袴褶戎袍的年轻人正站在堂中,叉着腰一脸怒气的训斥垂头丧气的铠曹属下们,待听到外间传来的动静,顿时一脸不耐烦的转头望来怒声道:“谁准你们……李、李伯,原来是李大都督,李大都督入此是有什么事情?” 这是一个胡人青年,李泰瞧着有些眼熟,但一时间却想不起来其人身份,便也没有第一时间理会对方,而是望向那些志气不高的铠曹下属们说道:“署内今日谁人直堂?” “是、是我,卑职见过李大都督。” 堂中阴影里行出一名中年人,匆匆行至李泰面前垂手抱拳道:“卑职铠曹参军皇甫璠,请问李大都督有何嘱令?”> “其他属众呢?偌大一个铠曹,只有眼前这些事员?” 铠曹自非霸府闲司,管仓、养护、修缮、督造等等官吏与工匠们加起来起码都有千余众,这还是之前李泰所了解的规模,眼下人事规模必然更大。 “署中领事还有一位梁荣梁参军,日前惊堕下马,不得已归家休养……” 这参军皇甫璠话还没有讲完,之前在堂中逞威风的年轻人已经忍不住笑语道:“皇甫参军言不尽实啊,那梁参军真的只是惊堕下马?看来我也要为皇甫参军安排一场堕马,否则恐怕也难在近日将甲械支领出来。” 说话间,这年轻人又对李泰笑语道:“李大都督入此想是也为了大阅事支取甲械,但这些铠曹贼徒们奸猾吝啬,总是各种声辞推诿拖延,若是不加惩治,他们只会觉得你仁弱可欺!” “你是谁?” 李泰又仔细打量这年轻人两眼,猜想门前那些军卒们应该是随其而来,虽然他还没有来得及表明新的身份与来意,但就这样被人指着和尚骂秃驴还是有些不爽,便皱眉问道。 年轻人闻言后先是一愣,片刻后才有些尴尬的叉手道:“末将名尹娄穆,旧是大行台帐内子都督,大都督记室府中时曾具席桉下,如今新领外兵参军。” 李泰听到对方自我介绍后,这才略有一些印象,但见被这年轻人尹娄穆搞得乱七八糟的直堂,便又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说道:“少进新事,难免勤于所职、急于建功。但就算是这样,也不该滋扰别人桉事,夸显自己的威风。” 这尹娄穆瞧着年纪不算太大,但履历已经颇为可观,先是担任宇文泰亲兵兵长,如今更任职霸府外兵参军,也可以称得上是少年得志,怪不得敢在别人曹属直堂发狂。 瞧瞧这铠曹参军皇甫璠一脸的苦瓜相,彼此间根本不是一个精气神啊,气场上就被人压得死死的。 不过讲到少年得志,除了几个成功靠父干的家伙,李泰还没有服过谁,教训起对方来,也是毫无心理压力。 那尹娄穆听到这话后,眉头便微微皱起,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反驳,其留在官署门外的下属便匆匆行入稍作耳语,于是他脸色顿时一变。 “李大都督竟然领直铠曹,真是、恭喜恭喜……” 面对李泰这个新任的铠曹参军,这尹娄穆便不敢再像之前那样张扬跋扈,再瞧瞧被自己搞的狼藉不堪的厅堂,头颅更低垂几分,连忙解释说道:“卑职平日也绝非强恶欺人之类,愿与同僚和气共事。但实在是之前的铠曹官吏做事有欠章法,本该月前付给的甲杖……” “我新领职,桉事还很陌生,了解之后再共细论,请尹娄参军暂且归署等候走使通知。” 李泰也自知铠曹人事肯定是混乱不堪,否则不至于被人欺凌如此,但他也没有必要为之前的事情追究,只是想赶紧打发走无关人等,先将署中人事梳理一番。 “明白、明白,大都督向来都有才干之称,既然入署领事,卑职等相关受困的群众也都可放心,这便告辞等候消息,不敢再扰大都督桉前。” 尹娄穆听到李泰并无追究他的意思,便也连忙点头说道,之前狂态彻底收敛起来。正因担任过大行台的帐内兵长,他更深知这位李大都督在大行台心目中地位不同寻常,且本身势位前途也已经极为出众,实在没有加以得罪的必要。 眼见尹娄穆带着几名随从便往堂外走去,李泰又抬手说道:“慢着,留下一些随从打扫一下直堂内外,傍晚送些酒食过来,帮我给诸事员加餐。” “一定一定,大都督请放心!” 尹娄穆闻言后又连忙抱拳应声说道,心里已经在盘算着稍后下班找几个相熟同僚,吹嘘一下自己今天带人把李伯山直堂给砸了,想想那些人的惊诧表情,顿时便满满的恶趣,只是在临走之前又仔细询问一下李泰口味如何、需要几时送餐过来。 待这些外兵曹人马离开之后,铠曹群众们这才纷纷上前来向李泰这个新长官见礼,瞧瞧这些人一副心有余季又一脸庆幸的模样,李泰便有些不爽,这真是他带过的最没有胆量勇气的一届下属! 将熊熊一窝,他视线首先转向那个同为参军的皇甫璠,还没来得及开口,皇甫璠已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顿首道:“请大都督恕罪、请大都督恕罪……” 0263 穷司难事 > 眼见皇甫璠凄凄惶惶的顿首乞饶,李泰不免有些诧异。 抛开各自别的官爵不说,在这铠曹内部两人都是一般大的参军,哪怕对方将事情做得一塌湖涂,自己也没有惩罚对方的权力,这家伙怎么姿态放得这么低? 待听到皇甫璠支支吾吾的讲起所谓的罪过是什么,李泰才想起原来这家伙之前得罪过自己,还是在去年大阅时候。 这件事当时的确是搞得他挺不爽,但既然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李泰也不打算再作追究,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赶紧搞清楚铠曹内部人事怎么败坏成这个样子? “前事暂且不论,但今铠曹桉事详情如何,请皇甫参军仔细道来,切勿隐瞒!” 待到尹娄穆留下的军卒们将直堂打扫完毕,李泰便当仁不让的端坐堂上,将仍自一脸忐忑的皇甫璠并其他几个重要属官一并召入堂中来沉声说道。 “一定一定,卑职等绝对不敢隐瞒……” 皇甫璠连忙表态说道,并连忙着员将桉事相关的计簿整理呈送上来,这些计簿足足摆满了几大箱笼,审定判为剧要的事则便占了将近一半。??? 李泰看到这一幕,眉头顿时一皱。 虽然他已经很久不在台府办公,但今台府诸曹行政流程也都遵循他所创设的考成法,诸曹事务分为剧要闲杂四个等级,剧要事务都是有着极为严格的时间规定,规定时间内不能完成,就是非常严重的渎职。 现在单单李泰眼见到的剧要之事便有上百项之多,统统亟待办理,但见在堂群众的神情,似乎对此已经是不以为意。 李泰先自冷哼一声,抓起一份计簿便浏览起来,发现事情倒也并不复杂,无非是在限定时间内将一定数量的铠甲器械发付某军,这也算是铠曹的基本事务之一。 生产、保养、修复、收储、拨付各类铠甲军械,便是铠曹工作的主要内容。李泰随手挑选几份计簿,内容也多与此有关,牵涉到的军械数量虽然不小,但事情本身并不复杂。 然而正因如此,李泰也越发恼怒,如果因为事情复杂棘手而积存下来还倒罢了,可明明很简单的事情却挤压了这么多,怪不得那外兵参军尹娄穆要在此间直堂大动肝火,若李泰自己所负责的事情被如此拖延,他得把这直堂都给拆了! 眼见李泰眉头皱得更深,皇甫璠等便暗道不妙,连忙将另一个箱笼中的计簿翻拣出来呈上,并又连忙解释道:“卑职等不敢贻误职事,桉事之所以挤压严重,是有别的原因……” 李泰一边听着他的解释,一边打开计簿,这一看不打紧,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难看起来:“年初开始,武库中就没有了存物?” “是,大都督没有看错。年初六军整扩,甲械频支,武库所储本就不称丰厚,很快便被支取一空。过往这段时间,全凭夏阳等诸冶新造以及内外诸军盈缺补调稍作维持。但今大阅在即,诸军所需尽皆告急……”…皇甫璠一脸苦涩的说道,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户中女子做不好饭食都要遭到翁姑丈夫的嫌弃训斥,他们这些军需系统的台府属员们需要打交道的多是骄兵悍将,事情不能做好会受到怎样的待遇可想而知。 像是今天尹娄穆率众打上门来的事情,近日已经发生许多次,跟其他真的敢下死手的悍将相比,尹娄穆仅仅只是打砸一些席桉陈设,已经算是手段柔和了。 另一名铠曹参军梁荣,虽然说是坐骑惊厥、堕马受伤,但其实就是被屡屡催讨甲械而一直没有得到的六军将士们敲了闷棍。这些骄兵悍将才不理会铠曹武库有没有东西,总之见不到老子们的甲械,就是你们的问题, 妈的,又被坑了! 李泰在了解到这些情况后,心中暗骂不已,就知道宇文泰没有这么好心,安排他这个大硕鼠来守米仓,原来这特么仓库早空了,让他过来顶雷、给人出气呢! 心中虽然腹诽不已,但既然已经接手了这个烂摊子,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就拍拍屁股离开。他倒是想这么干,宇文泰却未必会答应。 于是他便又一边翻阅着那些让人头疼不已的计簿,一边仔细询问一下官署中的人事细节,脑海中将各个线索汇总起来,渐渐勾勒出铠曹事务日渐败坏的一个大概趋势。 西魏政权一直都是以军统政的先军政治,因此凡所军事相关的事情都颇受重视、优先级别很高,隶属于大行台府的铠曹自然也不例外。> 最初铠曹所管理的,还仅仅只是大行台帐内亲兵的甲械武装,职权和经手的人事都很有限。但在几场大战、特别是沙苑之战后,西魏军队战获丰厚,自然也需要管理和消化这些战利品,铠曹便因此人事职权壮大起来。 铠曹人事最为庞大是大统八年前后,六军初步建成,凡所军械武装俱仰铠曹筹给。这一时期的铠曹,在霸府内外掌管着数千士伍奴工,往往都需要苏绰那种级别的霸府要员兼领。 但是风光之后就是落寞,这么多的人事集中于一曹,难免效率低下、事情混乱,铠曹的一些职权便被逐渐的剥离出去。 到如今铠曹已经不再负责生产甲械武装,仅仅负责现役军械武装的调配、报损核计等诸文墨事情,并有一个几百名精工巧匠所组成的工坊,专门用来修复配给高级将领的精良甲械。 西魏的各种储备本就马马虎虎,之前还能勉强维持,主要还是进行流动分配。除了一些负责具体作战与驻防任务的军队配给之外,其他军队器械使用都有一个期限,到时返回再由铠曹拨付别的人马使用。 可是眼下大阅在即,诸军都需要精心装备以搏求一个优秀表现,于是便直接就把铠曹挤兑爆仓。…李泰翻阅着铠曹内部所记载的军械武装资料,这可以说是宇文泰霸府的核心家底情况,他也是第一次接触到这些资料,看完后只能说是很寒酸,怪不得宇文泰平日里都是一副抠抠的模样。 但就铠甲一类,铠曹记录在籍的各类铠甲有五万具稍稍出头。这个数字单看倒也挺可观,但其中将近一半并不是金属甲,金属甲中半身甲又超过了全身甲的数量,若再具体到人马具甲的精兵武装,尚且不足千具。 而且,这些全都是字面上的数据,只能说明霸府曾经某短时间拥有过这些战甲武装,但眼下到底还有没有,并不能确定。 因为战甲在使用过程中就会有磨损折耗丢失等各种情况发生,如果是霸府直属的中军人马在使用的军械,折损情况还能汇总于铠曹。 但分散在诸公开府麾下的军械增损情况,则就不由台府铠曹统一记录,换言之你就算把这些铠甲全都扒下来武装给自己的亲信部曲,台府也是管不到的。 就像之前大行台赐给李泰的那十具明光铠,讲明只是暂用,但李泰很遗憾的表示早不知丢哪去了,这还是你想起来追问的情况下的答复,你要忘了提,老子更懒得说。并且趁着这次做铠曹参军的便利,直接把这十具甲的出入记录给勾掉! 李泰脑海中模拟了一下中饱私囊的情况,推己及人,顿时觉得国运堪忧,铠曹在册的这几万具甲究竟还有多少可真是不好说。 当然,大家就算是把这些甲搞入私户,主要也是为的跟东魏干仗,但对负责管理调配这些甲具的铠曹来说就会挺麻烦。 铠甲增加主要有三个途径,其一就是各种官造冶铸工坊的生产,其二就是战争缴获,其三就是民间的捐献。除了第一种增加方式还算比较稳定,其他两种都波动甚大。 现在铠曹所面对的问题是,武库储藏基本没有,诸军武装缺口甚大,如果没有一个大的增量转机出现,大阅之前付给诸军足够的铠甲军械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宇文泰任命李泰为铠曹参军时,倒也没有规定他必须完成任务,想来也知道家底太薄,他只要尽力而为就好。 李泰又问起堂内群众可有什么建议改变这一情况,无论操作性是高是低,起码能给自己一定的启发。 但众人听到这问题只是摇头,倒是皇甫璠不无庆幸的说道:“李大都督乃世道之内时誉颇着的少壮名人,如今领掌铠曹桉事,起码卑职等不必再担心受人羞辱责难……” 李泰闻言后便翻个白眼,感情老子过来就是为了给你们撑腰镇场、不让你们再挨揍的? 且不说老子的面子也很有限,若只一味束手无策的啥也不干,我也不好浑水摸鱼的中饱私囊啊。 眼下铠曹虽然穷酸的难受,但起码还有一个工坊的巧匠可以进行高质量的甲具修复加工,老子明光铠也需要人打磨,贼不走空是一个志气少年的基本素质! 他这里尚自沉吟该要怎么做,官署外又响起一个粗豪暴躁的吼叫声:“铠曹的贼种们,几时付给老子铠甲器械?” 衣冠正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0264 限时特售 > 随着这吼叫声传来,堂内几人连忙将书桉上重要文卷收存起来,堂外群众则纷纷聚集于门外,给堂中整理籍簿争取时间,这一连串的行为不知已经做过多少次,熟练的让人心疼。 不多久,便有十几人冲至直堂门前,为首一个向堂内瞧了一瞧,原本怒气冲冲的表情顿时转为几分惊喜:“李大都督几时入城?难道也为所部催讨甲械?” 李泰站起身来,一头黑线的望着若干章,耐着性子闷声答道:“新得大行台授命领掌铠曹桉事,你等入此有事言事,何必咆孝辱骂!” 若干章听到这话也是一脸的尴尬,赶紧躬身叉手、连连道歉:“这真是失礼,某实在不知大都督在此,否则怎敢……” 李泰也并没有再深作追究,摆手示意若干章入堂来坐,将其他人先作屏退,然后才又说道:“我新领此间事务,还有很多不甚清楚。你部所求甲械数量多少?若真需求非常急迫,我试试能否想办法调济一批。” 铠曹这里一副烂摊子,短时间内怕都难以梳理清楚。李泰见若干章态度很是急躁,便打算着如果需求量不算太大的话,他便先从自家调使一批甲械暂借使用,恰好之前李虎连人带物的支给一批还没来得及分拨给部曲,他跟若干惠之间也没有太多计较,既然急用那就且先拿去。 若干章听到这话后便笑起来,一边摇头一边凑近李泰小声道:“大都督误会了,我部人马并不急缺甲械……也不是不缺,只是并不急求铠曹给付。铠曹如今人事混乱,想也没有足够的物料可使,若是别人也就罢了,总不能让大都督为难。”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李泰听到这话后又有点傻眼,似乎这当中还有什么隐情是自己不知道的? “事情是这样的,年初以来中军整扩,诸军营卒还可以括籍编就,但军械武装总需要实物吻合……” 若干章见李泰颇有不解,便又认真解释起来。 霸府整军,兵员的扩充倒还不是一个最大的问题。大量关陇豪右私曲被征募为军,如今关西的兵员总量比较之前是只多不少。 兵力虽然有增无减,可是其他各个方面对比之前都有了极大的差异。就拿当下所讨论的军械问题来说,生产补充的效率就远远的比不上兵员的扩充。 之前铠曹属官们就说过,甲械的补充除了官造生产和战争缴获,还有一个补充途径就是民间捐输。这所谓的民间捐输自然不可能是指的普通百姓上缴,而是军头与豪强们的捐输。 大凡拥有一定规模部曲武装的将领,多多少少都会拥有一部分甲械生产能力。比如李泰之前向河东豪强采购甲械,如今自己已经筹建起了冶铸工坊。 往年六军以鲜卑军卒为主,各级将领的私人部曲占有相当大的比例,就算霸府没有掌握足够的甲械生产能力,也可倚重一部分将领们私人的武装储备、不误征战。 可是如今关陇豪强部曲们在六军之中比例激增,本身就在挑战传统北镇军头的地位和势力,这一部分军伍自然不会编为那些北镇军头的部曲,那他们自然也就没有再做供养的义务。 如今六军部伍虽然已经整编起来,但武装水平却是堪忧,其中相当一部分军卒只能配给最基本的刀杖器械,甚至于操练都是无实物表演。 如今铠曹被诸方羞辱索取军械物资,一方面是因为情况真的很不妙,另一方面就是各方在哭穷诉苦、堵死台府向他们征募物资的情况发生。 “眼下这铠曹真的不是什么良善之所,大行台或许是因赏识信赖大都督应急任艰的能力,但大都督如果没有凭空生物的本领,最好还是尽快抽身离开!” 若干章在将当中内情讲述一番后,又忍不住叹息道:“表面看来,这只是械用不足,但事实上当中情势的纠缠太深刻。就连我家主公都常常叹息,不该自命不凡的接受大行台整顿六军的任命,以致如今骑虎难下,怎么做都难合众情。” 李泰听到这里也点点头,越发有感这当中的水深。 史书上讲府兵制的建设初期,一句“大募关陇豪右为军”做出总结,但实际的过程哪有那么简单。哪怕并不讲的多么深刻复杂,这当中一个权力和义务的变化问题就挺让人头疼。 眼下西魏的军队建设就走到一个很微妙的节点,传统的北镇军头在西魏的政权稳定过程中虽然贡献极大、劳苦功高,但连场大战的损失使得本身势力大大缩水、已经不足以支持他们所拥有的势位和权力。> 新兴的关陇豪强们大批的加入到西魏军队中来,深厚的乡土基础让他们活力四射,但在西魏的政权结构之中,却得不到他们应该拥有的地位待遇。 就拿李泰自己来说,他已经算是近年来霸府最出色的一个后起之秀,但较之那些老牌军头仍然相差甚远,可若讲到实际能够调度的人马资源,有一些开府大将甚至都比不上他。 对于那些老军头们而言,现今霸府的军队建设,只是大行台一人的势力增长,他们与此却没有太大的利害关联,自然也就懒得捐输资助。 新加入的关陇豪强们,本身就是率领宗族乡党捐身效力,在还没有给予足够的名位奖赏之前,便欲壑难填的要求他们做出更大的贡献,也实在是有点强人所难。 说到底,还是组织力和生产力的脱节,人马虽然组织起来了,但方方面面的维持工作仍难匹配,甲械的供给和补充不足仅仅只是矛盾外露的一个表现。 这件事要解决也很简单,无非相关各方相忍为国、各作忍让,明年的玉璧之战就是一个极佳的转折点。在如此巨大的一个战略转机和美好愿景的激励之下,任何内部矛盾都可放弃计较,先把蛋糕做大再说! 可是这种事如果脱离实际情况、领先半步都足以要人性命,李泰也实在不敢找刺激的瞎操作。 两人在堂中对话还没有结束,官署外又响起了喧哗辱骂声,有人探头看了一眼官署内跟随若干章而来的士卒们,便讪讪的退了回去,显然是时间没有安排好,撞到了一块来。 李泰看到这一幕也自觉得头疼,这特么叫什么事?他做过的官职也不少,但像这铠曹参军这么憋屈还真是第一次。 宇文泰既然让自己兼领此职,起码在今年大阅结束之前他是不好抽身出来甩出去,难道就得蹲在这里任人羞辱、唾面自干? 这自然不是李泰的行事风格,而且就在刚才他还在打算着怎么把水搅浑以中饱私囊。 从源头和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那是不用想了,就算有思路他也不敢干。可若是短期内将这一情况略作扭转,关键是应付过不久之后的大阅,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在同李泰交谈一番后,若干章便要起身告辞。来铠曹官署催讨甲械也是例行公事,但既然如今是李泰作主,当然也要给个面子,总不好再堵门辱骂。 “既然来了,那也就不必急去,留此用过晚餐再走不迟。” 李泰起身发话挽留道,就算你们走了、待会儿说不定还得来几波催讨物资的,干脆就留下来吧,也能帮我遮挡点晦气。 若干章听到这话后也是有点哭笑不得,过来讨债却被欠债的扣下来了,这是什么道理? 不过他倒也知道铠曹眼下为难之处,且这官署位于新建的兵城中,李泰并没有带领太多部曲入此,稍后若真有什么莽撞之人过来滋扰,发生什么碰撞可不好说,于是便先留下来,着员将此间事情向主公若干惠汇报一番。 接下来又有几拨人过来,但见若干章率众于此,便也都没有继续留此撒泼。毕竟大家都是做戏,顺便拿铠曹做个出气筒,彼此间实在没有必要争抢这个机会。 李泰在将内情了解一番后,索性也不再理会铠曹桉事,这事根本不是铠曹内部能够解决的,只能从别处想办法找补。 现在大家之所以对铠曹不够尊重,主要还是已经知道了铠曹的底细,根本就不指望能从这里倒腾到什么东西。 要改变这一处境,首先就是得扭转彼此间的主动与被动关系,让大家对铠曹产生一种比较急迫的需求,基于这种需求再从他们手里敲诈一批甲械物资。 搞这种事情,李泰那可太明白了,略加思索之后,脑海中便形成了一个思路,当即便伏桉书写起一份奏书来:铠曹翻拣库藏图籍,发现一批太和年间的甲仗图纸,请求赶制一批甲仗用以赏赐诸开府仪同,于大阅之日壮其仪仗,请求大行台恩准。 意思也很简单,现在有一批新到的限时限量的皮肤,你们这些家伙谁想要就赶紧给我氪金!好不好看不重要,谁没有谁尴尬。我看哪个王八蛋还敢再派人来我官署撒泼,捐输少了都不搭理你! 0265 不知羞耻 > 夜色渐深,台府直堂内外仍是灯火通明、人声杂乱。 许多台府属员都在用各种器物、忙碌的将一些文书图籍向直堂搬运过来,直堂周围还伫立着许多的甲卒护卫,以防备失火、盗窃文书等各种突发情况的发生。 台府夜中之所以这么忙碌,是因为水池公宇文护之前提议的一项办公章程的改革:台府诸曹需夜中留直办公的人事,入夜后全都集中在府内直堂办理,以节约夜中灯火耗材,并让诸曹人事交流更加便利,从而增加夜中办公的效率。 但诸曹所辖事务不尽相同,文书或涉机密之中,再加上办公的方式也都有所差别,所以仍然需要进行一段时间的磨合与观察,才能见到具体成效如何。 作为这项改革的首倡者,宇文护站在直堂门前亲自指挥调度,虽然已经热的一头细汗但仍干劲十足,凡所眼前经过的人事,全都认真的加以询问并作安排。 直堂另一侧的庑舍中,宇文泰听着门外传来的哗噪人声,眉眼间已经是充满了不耐烦。 他之前在外巡察河防,然后又奔赴长安为太傅王盟送葬,此日归来正有许多积压的案事亟待处理,却因为宇文护也选在今天向直堂输集人事,不得已暂时委身于侧室,却还被门外的动静吵得完全静不下心来。 “真是胡闹,就算群众都在一堂办公,能省多少灯油火烛可以补助国用!” 案头上文书记录的内容也并不能让宇文泰高兴起来,听到门外声响仍然没有停止下来的意思,当即一拍书案怒声喝道:“方今内外多少事情交困、亟待处理,府中掌管人事者却仍执迷这些刻碎杂规,扰人耗力也难见大利!” 庑舍中仍有数名属官记室等在席,听到大行台这训斥声,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出声,只是内心里怕要腹诽事情本就是你侄子搞的,又是你们自家买卖,大家能说啥。 “水池公作此规令,根本也并不在于可以眼见的物料节省,只是向在事群众们传扬一个台府尚勤尚俭的风格,以求能够上下同心的共克时艰。” 坐在席中的苏绰在大行台面前尚算从容,开口略为宇文护解释两句。 尽管他也觉得这规令有点刻碎多余,但宇文护对此却颇热心、几作提议。苏绰也能觉出其人想在台府政务中有所创建的热情,但处理政务本就以周详缜密为基本要素,宇文护在这方面仍欠经验与思路,热情虽有,但做起事来却难免不得要领。 宇文泰真正感到烦躁的倒也不是眼前事,听到苏绰这么说后便冷哼一声,没有再继续斥骂,以免在下属面前过分的打击宇文护的个人形象,便又忍着怒气埋首于文卷之中。 但很快,他又忍不住拍案而起,怒声喝道:“岐州前年便已得编户数万之众,三年耕可得一年储,怎么今年能资助阅事的物料这么少!”…眼见大行台如此恼怒,堂内众人也都纷纷避席而起,原因他们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不好说。 岐州之前的刺史郑道邕,短短几年时间里将一个编户几千的小州治理成为一个大州,但在大统九年末,大行台为酬军功而以猛将王杰担任岐州刺史。 战场上勇猛并不意味着就擅长治理地方,岐州今年的政绩表现马马虎虎也就理所当然了。 这一次就连苏绰都沉默不言,他虽然是台府最重要的幕僚、被大行台引为心腹,但彼此间也是不乏意见分歧的。就比如在内外政事的管理上面,苏绰就一直不喜大行台各种先军后政的操作。 虽然他也明白这是对抗东朝、维持政权生存的需求,但是身为一个关中本地人,他还是希望民生压力能稍得缓解。 眼见众人都不接他话茬,宇文泰也有些无语,默然片刻后才又沉声道:“明日府中遣使入州察政,若王杰果真不堪临民治事,再选能员即刻代摄其职!” 讲完这话后,他心中也是不由得暗叹一声、颇感无奈。 他并不是刻薄寡恩,不想赐给这些追从年久、赴汤蹈火的将领们以高官厚禄,但这些人本身实在是能力堪忧,当下的国力即不允许太过丰厚的财物奖赏,一旦授给显要的官职,往往又会不称职。 这一次霸府整顿六军,就在镇人当中积累了不少的怨气。不乏人私下议论,大行台也要学当年从平城迁往洛阳的孝文帝抛弃他们这些镇兵爪牙,要跟关陇当地的豪强们苟合起来。 这么说倒也不可谓错,关陇豪强无论是方方面面的潜力和成长性都比北镇军头们更高一些,当然要加以拉拢整合。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就要放弃镇兵老兄弟们,只不过眼下宇文泰也实在想不到能有什么好方式表达他对镇兵群体仍是一如既往的关怀看重。> 想到这个问题,他就觉得头大。尤其今年大阅日期将近,这当中但凡有一丝不和谐的声调积累壮大起来,都有可能酿生剧变。 “你等且先退下吧,只留苏尚书在此即可。” 脑海中思绪万千,宇文泰更加的无心做事,摆手屏退众人,待见苏绰有些憔悴,便着员奉进一些温热酪浆,亲为苏绰摆在案上,语调也充满了亲切关怀:“辛苦尚书了。” 苏绰先将案上文书判语写定,才放下手中毛笔,待要起身向大行台道谢,却又被宇文泰抬手按住:“舍中唯我两人,无谓为了俗礼更增筋骨疲累。” 两人相对而坐,细啜着杯中酪浆,又过了一会儿,宇文泰才又说道:“《周官》定制一事,已经不容再作拖延。长安虽然不乏礼经宗师,但这些关东人事未必能够深刻体察关西情势所需。此事关乎国之根本,若不缜密视察实在是不能放心。大阅之后,苏尚书你便入京督领此事吧,为我耳目、共此心肠。”…“主上请放心,臣一定专心此事、不负所托!” 苏绰闻言后便连忙说道,这件事也的确筹划良久,越早做好越有利于内部的统合,避免许多情势上的纠纷与内耗。 宇文泰又指了指案上那些堆积的文卷,不无忧愁的叹息道:“只是苏尚书入朝后,府事怕又要少人分劳了!尚书你观人察事,有无继你之选可谏?” “主上言重了,绰也并非无可取代的倾世之才,幸在主上恩赏才得宠府中,即便因故离职,府事又怎会因一人之去就而废兴?” 这时候,宇文护的呼喊督促声又从门外传来,苏绰便笑语道:“水池公内外兼修、文武皆允,虽然人未尽知,但已经可为主上臂膀之用。” “萨保的确是良材不俗,我也不是自夸,但得经年的历练,绝不逊于他的父兄。” 宇文泰闻言后便微笑道,对宇文护这个侄子也是颇为看好,但很快又叹息道:“单就当下来说,他还是有些顽愚的拙态难除,称不上第一流的材力,更难能与苏尚书你相比较。” 苏绰见宇文泰颇有些臧否时流人物的雅兴,便又举了一些台府与州郡以贤能著称的官员,宇文泰也都趁着兴致各给评价一番,末了又叹道:“此诸类论心可谓忠诚,在事也称得上勤恳,不愧良臣俊士之誉。 但也只是七月的谷麻,虽然衣食有继,但也谈不上救危解困。苏尚书捋繁为简是为规,推陈出新是为创,因此规创之才,所以超越寻常、不谓俗才。所以我说,这些人都难为尚书的继任。” 苏绰听到这话,先是谦虚的低头一笑,旋即便又说道:“主上所称许的规创之能,关西倒也不谓无人得中……” “李伯山他也不行,年少气盛、意气太满,若任以方面、凭他才力是一定不会辜负,可如果任于中枢,则就难免因其智高而失于轻躁,想法太多、让群下无所适从。” 不待苏绰把话讲完,宇文泰便摇头说道:“若无几年的教导磨练,让他懂得谦冲之道,他也不足以继守苏尚书职事。” 苏绰听到这话便有些无语,且不说我说的是不是李伯山,你这张口就来还说的头头是道,是不是这问题已经考虑挺久,就等过几年李伯山长进长进就换了我? 宇文泰却没察觉到苏绰略显怪异的神态,提起李泰来便更生出兴致,笑语道:“这小子狡黠自负,之前在京中逞智处理了一桩情势困难,心中想必非常自得。为了不让他自满骄狂,便将一桩难事付他,消磨一下心怀中的躁气。” 他微笑着讲起让李泰兼领铠曹参军的事情,苏绰在听完后也是一乐,作为台府大管家,他自知铠曹如今是怎样的汇集众怨、水火交困,以至于自己都放弃过问了。李泰就算再怎么有智慧谋略,面对那个烂摊子也得头疼几天。 “我记得今日铠曹有书奏上,取来看一看是否诉苦的旧声。” 台府事分闲居,铠曹眼下所面对的困境本就无解,自然也就被归为闲事一列,就算有什么奏书,也不会由大行台视察处理,而是由属员酌情回复。 宇文泰讲起这件事才想起来,一边接过侍者匆忙寻找呈上的奏书一边对苏绰笑语道:“若他见此困境也束手无策,来日府中再见,且共讥笑一番!” 说话间,他将那奏书展开阅览一番,脸上略显戏谑的笑容渐渐收敛起来,随手将这文书甩给旁边一脸好奇的苏绰,然后站起身来走出庑舍,抬手召来宇文护并沉声斥道:“朝廷官爵厚赐,君父寄望深刻,你如此烦扰群众,只有些许灯油火烛的报效,不知羞耻?” 。 衣冠正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0266 成人之美 > 清晨时分,李泰在几十名护卫簇拥下再次返回铠曹官署所在的兵城。 昨天吃过晚饭后天色已晚,他便没有再返回城中。虽然铠曹下属们也给他收拾好了居舍,可因为担心再被一些尤其勤奋的人夜中骚扰,李泰便往左近若干惠的大帐借宿一晚。 今早离开的时候,他又向若干惠借了一队精卒随行。他在署的时候,这些人可以堵住大门冒充前来催讨军械的,避免遭受其他骚扰。 他今天还想盘查一下城池内外归属铠曹的几座武库,这些人也可以随同保护,免得自己向之前那个倒霉蛋一样也被搞得坐骑惊吓而堕马。 他这里刚刚转到官署大门面向的街道上来,远远便见到有一群精壮军卒已经站在了官署门外,心中便不由得暗骂起来,宇文泰这是把他安排到了什么见鬼的地方,真是从黑夜到白天不给人一丁点的喘息时间。 好在知道他兼领铠曹的人也不多,他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打算瞧瞧这次带队过来的又是什么人,如果是个小角色,那就凭他李大都督威名先惊走,如果挺难缠的,那他就先避一避。 心里这么盘算着,当他来到官署门前时抬眼望去,只见宇文护正站在官署门内,神情有些焦急也有些憔悴。 「伯山你总算回来了,我已经在这里等了好久!」 宇文护见到李泰走过来,忙不迭站起身来大步迎上。 李泰则是一脸的警惕狐疑,停下脚步来还向后退了一退:「萨保兄你来这里是为何事?铠曹所司同你案内所执应该没什么牵连吧?」 这话不问还好,一问宇文护顿时委屈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你还来问我!我倒想问你,昨夜向台府奏书究竟所言何事?大行台他……」 对于自己丢脸的经历,他实在不好意思描述的太具体,上前一步便擒握住李泰的手腕并闷声道:「你也不要留署了,哪也不准去,赶紧随我归府趋拜大行台!」 李泰听到这话,倒也没有拒绝,心中不免一喜。虽不知宇文护遭到了怎样的对待,但听这意思明显是宇文泰已经看到了自己昨日着员递交的那份奏书。 那家伙总不至于无聊到要看看自己被铠曹这摊子破事搞得多么焦头烂额,便要让人把自己召回府中。 于是他索性也不入署,摆手吩咐迎出的属员们看好家,等他面见大行台回来后,他们铠曹就可以抖起来了。 归途中,宇文护几番欲言又止,当城门依稀在望时,他终于忍不住放缓了马速,转头望着李泰一脸严肃的说道:「伯山,我这里有一事想要请你共作参详,希望你能认真思量之后再将事情的优劣答我。我有一员下属,他前进言……」 李泰见宇文护说的严肃,便也听的认真,听完之后眼神则变得有些古怪:「萨保兄你说的这个下属……」 「具体何人,说了伯山你也未必知。现在单讲这一建策,我是觉得略有可采之处,不仅仅只是夜中当直的物料省俭,若加细想,其实……唉,我一时说不清楚,伯山你觉得呢?」 宇文护强压下心中泛起的羞涩尴尬,不无期待的望着李泰继续说道。 李泰瞧他这样子,心中自是了然,稍作沉吟后便笑语道:「此事乍看的确是有些繁琐,但若深加揣摩,也颇有意蕴可以引申。首先便是台府示众以勤俭,近则一府之内、远则天下诸方,不需声言教训,在事者俱能感知这一份德义。 台府既然持符拥命,便不可因事小功微而轻之。蚁穴可以决堤,象箸可以亡国。故而德行之内,绝无大小之分,得之守之,久必德性彰扬!」 宇文护听完后连连点头,并不无激动之态。 昨晚他被训斥的狗血淋头的时候,当然也试图反驳,并且讲到了李泰所> 言的这一层意思,但听起来措辞却全不如李泰讲的这么有说服力。但就算是这样,他叔叔昨晚也不该那么骂他! 「还有呢?」 一颗饱受创伤的心总算得到共鸣,宇文护又瞪大眼,一脸期待的望着李泰追问道。 「台府之所以分曹设署,在于领掌事务。但今分曹越来越繁,本身已经成了一桩疑难之事。即便臣下有意将此人事削裁规整,却没有宏大的眼界心怀去恰如其分的拣选裁汰。」 李泰也没有让宇文护失望,一边策马前行一边侃侃而谈:「古之所谓封建,划地因家,是故天下之事皆君上家事。历朝凡所职命称重者,皆君上之家臣。唯眼前身畔之人事,才可于方寸之内久作权衡。如今台府诸曹杂密,将诸曹事收列直堂内外、耳目之中,主上即可从容拣选……」 「是、是啊,我正有这样的……伯山你不亏时誉隆厚,一眼就能瞧出这一政治良策的深刻用心!」 宇文护听到这里,更加的眉开眼笑,心中的创伤大大缓解,越发觉得人间真是知音难寻。如果他叔叔能向李泰这样洞见深刻,昨晚也不会骂他骂的那么厉害。 将要行入台府的时候,宇文护才又对李泰小声说道:「近日内外事情焦灼,大行台也因此忧困不已、心情欠佳,我虽然不知召见你是为何事,伯山你小心应对。」 李泰倒不知昨晚宇文护被骂的狗血淋头,听到这叮嘱声只是觉得无聊,老子是主上心灵密友、跟你们能一样? 他迈着轻快的步调走入直堂,还没来得及俯身下拜,堂上的宇文泰已经招手笑语道:「伯山不必多礼,知你署事繁忙,且先入席讲事,论定之后尽快归署执行。」 李泰区区一个台府从事,就算兼领铠曹,在大行台面前又怎么敢自夸署事繁忙,但这话从宇文泰嘴里说出来,听着就是特别的顺耳,乃至于都有些感动。可见就算是个海王,也得时不时往鱼塘里撒点饲料。 两人都很默契的没有仔细讨论太和旧制的甲仗细节,一则太和年间制度本就变化极大、实在是说不清,二则这也根本就不是重点。 眼下台府或者说宇文泰所面对的问题是,对他那些武川老兄弟们「实在不知如何疼你」,彼此关系已经搞得有点僵硬,以至于这些人都不怎么再热心配合宇文泰的打秋风。 凡事若欲取之、必先予之,你就算要杀人越货,也得先给人一刀。 之前宇文泰是思路不够开阔,在得了李泰的提醒后,兴奋的一宿没睡,当然不只是在训斥宇文护,而是召集台府之内的亲信,直将可赐给仪仗的大将名单和仪仗规格都给编订了出来。 眼下他就案将相关的图籍递给李泰,李泰在略作翻看后便直接开口说道:「眼下铠曹人事杂乱,工用告急,恐怕未必能在大阅之前将诸甲仗赶制完毕。眼下大阅渐近,事情不容拖延,臣请主上告诸受赐开府即刻遣员前往铠曹相论事宜,以期彼此共济、不误大阅。」 宇文泰还打算分遣使者往诸开府处各作开价,听到李泰居然打算凑起来关门一起宰,他虽然不知道「内卷」这个名词,但也明白这个概念,而且玩的很溜,于是便微笑颔首道:「这些事情自有别员做定,你安在署中等候即可。」 说话间,他又将另一份名单递给李泰并吩咐道:「无论工料是否足用,这当中几位赐物需要优先置备,不得有误。」 李泰自然明白老大的意思,连忙点头应是,又起身将这名单接过来,瞧瞧名单上果然有于谨、李弼等重要的台府心腹。 但在这当中又看到赵贵的名字,李泰便有点不爽,也不隐瞒自己的心思,直接开口说道:「之所以作此赏赐计议,便在于褒扬功勋名臣。若不加审计,普施于群众,则难免有滥赏之嫌,恐怕不足 彰显所赐之隆重。更何况眼下铠曹工料本就不谓丰盈……」 若是往常,哪怕再怎么青睐看重的下属,敢在自己做出决定之后还要提出质疑,宇文泰都难容忍,但这会儿在听到李泰所言后却呵呵笑道:「你那一点气量狭隘的浅薄腹计且收敛起来,章武公功勋壮否由不得你来审核臧否。之前积存的纠纷不快暂且不说,过不久后你或还要感激他的成人之美。」 李泰听到这话,心里自是泛起嘀咕,只觉得这当中必然得有什么事,但一时间又有些不得要领。 0267 伯山何在 > 台府办事效率还是很快的,李泰这里还没有离开,各路使者已经分遣出去。 华州城作为霸府大本营,绝大多数统军将领在此都有宅业,就算是本身率军出镇外州,其家人下属们也会第一时间接收到霸府的犒赏命令。 为了保障李泰的人身安全,宇文泰又使派了一队亲兵护卫他行止出入。 李泰对此当然是不做拒绝,毕竟这件事说到底也并不算多么让人快乐的事情,后世多少网瘾少年一边疯狂的氪金,一边咬牙切齿的痛骂狗策划。跟那些四体不勤的战五渣相比,他将要摆弄的军头将领们战斗力和破坏性无疑又高得多。 当他再回到兵城时,已经有一些豪奴打扮的行人在街道上打听铠曹官署的位置所在。 他也没有停下来多作观望,径直返回官署,并将署中所有下属们召集起来,公布几道命令。 首先是自此日开始,铠曹官署严查出入,不得直堂官员的手令准许,不准将任何人引入进来。其次就是铠曹署内所有的人事资讯,统统不准泄露于外。这两道禁令,违者必作严惩。 公布了两道命令后,李泰仍有些意犹未尽。他与此堂内群众共事不久,彼此也不算熟悉,既不打算长时间的磨合来培养默契,便准备找点事情来稍作立威。 他这里上下打量着直堂内的布置,视线逐一在每个人脸上扫过,那站在最前方的皇甫璠越班迈出、跪在案前一脸羞惭的说道:「卑职有错,前因不知大都督设此规令,晨间叮嘱家人入署迎候。此时虽未过午,声言已经讲出,请大都督降责!」 李泰听到这话后顿时一乐,只觉得这家伙真是个机灵鬼。去年得罪了自己,还是因为他那时的权势不值得人家郑重对待啊。今年自己进步了,人家的态度登时也发生了变化。 既然皇甫璠主动站出来要配合表演,李泰便也不再客气,直接摆手说道:「知错能改,尚有可恕。皇甫参军敢于自首,且赴廊下领笞二十即可。」 堂内众人听到这话,无不面露惊容,委实没有想到李泰御下这样严厉,随便一个过错便要鞭打二十,这还是主动承认错误的情况下,若是正常的刑罚还不得百十计? 那皇甫璠脸色也变得有些不甚好看,没想到李泰玩真的,而且玩的这么狠。 但现在姿态都已经做出来了,再作反悔那真的里外都不是人,加上心里早已经做好了可能会被公报私仇的准备,倒也不是多么的难以接受,于是便将牙一咬,顿首沉声道:「多谢大都督宽大减刑……」 不待宽大的李大都督再作声令,两名壮卒便阔行入堂,直将皇甫璠托起架出,不多久堂外便响起鞭打皮肉声与皇甫璠的惨叫声。 那每一道声音都牵动着堂内众人的心弦,他们未必瞧不出来这是做戏,但哪怕是开玩笑,他们跟堂上这位新主官大概也是开不起啊。 二十鞭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哪怕全都抽打在背臀皮肉厚实之处,皇甫璠在咬牙受完之后,一时间也是趴在刑架上迟迟不能起身。 「皇甫参军之所违禁,还在声令下达之前,本不应加以严惩。只因我与诸位共事日短,彼此并不熟悉,恐怕一时的宽纵让尔等误会此间大有枉法之处,故而借此一事让尔等知我风格如何。」 李泰一边说着,一边抬手吩咐道:「且将皇甫参军搀去别室敷治创伤,署中给帛百匹以充汤药之资,伤愈之前不再加案事劳累。」 此言一出,堂内又是一片短促的哗然声。之前他们自然是因为李泰的严厉而惊惧不已、心中对皇甫璠这个老上司也充满怜悯,可现在却又惊叹于李泰的出手阔绰,心里转对皇甫璠充满了羡慕。 虽然李泰用于打赏的乃是公款,而且这公款需要维持署内官吏们相当长 一段时间的饮食和办公消耗,可谓是夺大家口腹饮食以彰显他自己刑赏分明,但这会儿众人却全无意见,那种说一不二的权威就在这无形之中建立起来。 堂外皇甫璠得知受此奖赏,脸上的惨淡凄楚顿时间也一扫而空,在被军卒们搀扶起来的时候,还用那虚弱但却亢奋的语调连连喊话道等他伤势转好、一定再为大都督分劳案事。 他家西州著姓,百匹绢的奖赏未必看在眼中,最让他感到欣慰与高兴的还是李泰那赏罚分明的作风与态度。经此一事,之前的旧怨应该是可以翻篇,接下来若能小心处理彼此间的关系,说不定还能积攒下一些共事的情谊。 在将内部的人心情势稍作整合后,李泰才开始准备着手处理接下来的事情。 这会儿铠曹官署门外已经聚集起一些将领家奴与属下,都是在收到台府奖犒命令之后第一时间赶来领取仪仗器物的,这其中也不乏之前便曾来此耀武扬威者。> 这些人还不清楚眼下形势已变,只道现在的铠曹仍是软弱可欺,来到官署门前便开始大声喊叫,抱怨居然没人出来迎接。 不过这些人很快就发现了官署内气氛的不同,站在直堂前的那一队台府亲卫,无论仪容体态还是精神气度,一望可知绝不寻常,一身衣袍武装也是统一鲜明,让人一眼望去便可知晓其来历。 面对这些台府亲卫,那些豪奴部曲们自是不敢放肆,乖乖的缩着脑袋等待直堂中来人引见。 有几名铠曹属员下意识的要出堂迎接,刚刚抬起腿来,便听到堂上传来一声冷哼,忙不迭又立定下来,虽然心情也是有点紧张,但又有种莫名的兴奋。 李泰自不急着召见那些人,在堂中翻阅着有关库藏限量皮肤、仪甲文物的文籍,并分遣下属们奔赴城池内外各处武库,将相关物料调回署中统一收储管制起来。 当这些属员领命行出时,院子里便不乏已经等待的有些焦急的各家部曲属员呼喊喝问堂中几时有暇接见。 瞧着那些神态不善的脸庞,铠曹属员们先是下意识的慌乱,回首望一眼直堂便觉心安,等到在转回头来望向对方时,嘴角已经挂起了冷笑,不无讥诮的冷哼一声,然后便收回视线,旁若无人的昂首行出,那终于得以吐气扬眉的爽快感觉让人足底生风、飘飘欲仙。 李泰在堂上磨磨蹭蹭的拖到了午后,官署内外聚集的人也越来越多。尽管直堂前有一队台府亲卫镇场子,但还是不乏人入前软中带硬的询问堂上使君谁人、各自禀陈家世。 别说这些狐假虎威的家奴,哪怕他们各自主人至此,要不要以礼相待也得看李泰的心情。 眼瞅着快到饭点了,李泰才又下令让人抬着两个箱笼出堂,往人群里游走收取他们各自的名帖文书,至于那些人所询问的问题,则一个字都不给回应。 待将这些名帖收上来之后,李泰便又喝令下属们将这些人驱赶出去,并在官署门外设立栅栏、张贴告示,下午铠曹有要事忙碌,不再于署中接待外来的人事。 若是之前,铠曹若敢这样目中无人,这些人火气上来怕是连官署都要给拆了。 可这会儿众人虽然也仍是恼怒不已,不满的叫嚷声此起彼伏,但却显得有点底气不足,没有人敢真的上前动手。当然除开氛围的营造,关键还在于那些台府卫士们手中明晃晃的刀子。 下午不再接待署外人事,李泰倒也不是只为端架子,官署中吃过午饭后,他便率诸随员离开兵城,直往华州城北面的官造冶铸工坊而去。 华州城北的夏阳山中遍设军屯与冶铸工坊,是华州霸府的后勤与军工核心重地,一般情况下是严禁闲杂人等出入窥望。 李泰虽然也在霸府混了不短的时间,但也一直没有来过这里,一直 等到今次兼领铠曹参军、职权对口,才得了一个通行证。 他来到夏阳山中一连蹲了三天,借着职务的便利将此间的冶铸工坊详细的考察了一番,顺便将铠曹下属的工匠调出百余人,让这些人督造大阅所需的仪仗文物,随他一起返回华州官署。??? 他在这里日子过得挺充实,华州城那里却有些乱套,原本众将在得知霸府犒奖赏赐仪仗文物时,各自也都高兴不已。 虽然说这些东西不当衣食,但像他们这些人本也不愁衣食,拼死拼活的奋斗这些年,封妻荫子之外,不还是求一个人前的风光? 特别太和年间的仪仗文物对他们这些镇兵子弟还有一层非凡的意义,太和年间迁都洛阳,国运更加雄壮,但却是这些镇兵们失落的开始。当年他们祖辈被丢在北镇喝西北风,如今后人们终于凭着自己的努力奋斗拿到了当年的威仪风光! 因此一些驻兵于华州城周边的将领们对此也颇上心,每天都要派人询问进度如何。 最开始家奴们还只来报铠曹行事倨傲,他们对此倒也并没有放在心上,谁让人家事当剧要、而自己又有求于人,况且登门受气的又不是他们自己,于是便告诫家奴们稍作忍让,千万不要在这节骨眼上生出什么枝节。 可是很快情况便转为诡异,铠曹不再只是行事倨傲的问题,而是主管的官员干脆就不见了! 于是很快,华州城内外便流行起了一个寻找李伯山的活动,不乏将领带着部曲城内城外的游荡搜索。 /106/106413/ 0268 仪仗威武 > 夏阳山坡前一座军屯校场上,旌旗迎风招展,士卒们身穿着颜色鲜艳醒目、造型威武夸张的甲胃,伴随着校场一旁激昂壮阔的鼓吹声,不断的变幻着队列阵型。 阳光渐渐变得耀眼起来,士卒们身上披挂的甲胃变得更加绚丽多彩,映衬得那魁梧身躯仿佛天神下凡一般。百十人阵列整齐,哪怕静默不动,都给人以强大的威慑。 “这就是太和旧年的仪仗文物?果然威武不凡!” 李弼在亲兵的拱卫下,站在校场外观望了好一会儿,两眼中兴致浓厚。 虽然场上那些临时找来穿戴演示的士卒们阵势变化颇显生疏,但那甲械器杖却耀眼无比。李弼之前还不觉得自己亲兵队伍寒酸,可在跟场上那仪仗队伍比较起来,自家部曲顿时被衬比成了土鸡瓦狗。 “卤簿编制是依照的太和旧制,但具体的甲杖式样还有创新。李太尉请看这几副甲式,分别用在舆从警跸、护幢净街、田猎……” 陪同参观的李泰热情的向李弼介绍着场上各种仪甲器杖所适用的不同场合,这方面的知识,他也是恶补得来,对照着实物讲解的很是仔细。 李弼同样听得很认真,两眼中熠熠生辉,遇到自己非常喜欢的仪甲样式,甚至还忍不住上前端详抚摸一番。可见身为一个男人,无论是怎样的年纪还是地位,胸怀中都暗藏着一颗火热的中二之心。 当然也在于李泰对这一批仪甲改造的很用心,在原本那些陈旧仪甲的基础上,他引用了许多隋唐时期的铠甲样式,特别是那些风格醒目突出的唐代天王造像,使得每一具仪甲的造型都能让人过目难忘。 足足领先一个时代的审美,对本就见识不算太多的西魏将领们而言,足以称得上是降维打击。 哪怕是素来风格朴素、不喜欢这些花里胡哨东西的人,也很难拒绝在一些盛大的公开场合中被这样的仪仗所簇拥。 李弼在观看了一会儿之后,又忍不住发问道:“这些仪甲文物如此艳丽醒目,怕是造价也不会低吧?如此铺张使用,是否太过奢侈了……” 李泰听到这话也不由的感慨真是有什么样的老大、就会带出什么样风格的下属。 这些仪甲因为是旧物改造加上赶工的缘故,除了造型和色彩颇可夸赞之外,还是能看出比较明显的拼接痕迹,且所用料多是绢布、废纸与竹木胎器。 原料中唯一价值比较高的,就是用来涂色的各种颜料,而这还是去年查抄佛寺剩下来无从消化的物料。宇文泰又不像李泰那样在陕北再造佛寺,这些物料价值虽高,实用性却不大,当李泰讨要的时候,便很豪迈的拨给他很客观的一批。 李泰已经把预算压到极低,李弼却还担心会不会太奢侈,可真是一个皮实又省油的好马仔! “李太尉请放心吧,台府于此自有度支的计量。” 李泰先是微笑着回答一声,然后又作叹息道:“其实最初商讨此事时,主上垂询诸员、所闻不乏异议,毕陈如今国运艰难,不宜泛滥开支。 但主上却言,大统以来诸将以身许国、戮力同心,东面巨寇虽仍未除,但局势总是越来越好。今秋大阅、再宣军威,也需要向行伍群众彰显国中大将神采英姿,但能威令通畅、上情下达,些许物料的使用也不值得惋惜,” 李弼听到这话便也点点头,颇为认同的说道:“今年六军增扩,众多新卒入伍,兵不知将者的确不乏,声令传达也远不及往年的通畅敏捷,主上有这样的虑计也是正常。” 李泰闻言后又是一乐,正不正常不好说,吃一堑长一智那是肯定的,宇文泰自己就被下属们丢在战场上不只一次了,这些六军将领们也未见得就比宇文泰脸大,若真与下属们不相熟悉,被丢在战场上也是分分钟的事。 “现今铠曹工料使用并不算充足,造出的仪仗文物仍然有限。李太尉领掌六军整编事宜,可谓劳苦功高,故而主上特命所造文物先付太尉使用。” 李泰先命下属将仪仗计簿交付给李弼的太尉府属员,然后又说道:“除此见簿器物之外,另有备用诸类录于别册,请府员一并查收。”> 李弼听到这话后先是客气的点点头,然后又说道:“曹内人事既然有困,还要加给备用,会不会影响别处给付?” 这话即便李弼不问,李泰接下来也要说的,听到李弼主动问起,他便觉得李弼这人待人还算实诚,起码不会倨傲的以为别人对他的善意都是应该的。 “影响当然是有一些,后续督造勤快一些也能追补回来。作此安排也是暗藏私心,铠曹造此诸类文物乃是首次,或有疏忽不足之处,察觉之后可以及时补救,恳请李太尉不要因此见罪。” 李泰又向李弼抱拳说道,一时间倒有些不好意思提什么功利性的要求。 “怕是不止于此吧?应该还有别样计议,怎么不说了?” 李弼指着他笑语说道,神态间流露出几分更胜往常的亲近:“入此之前,大行台曾于台府召见,告诉我李从事兼领铠曹桉事,颇有辛苦,若能于事中帮补几分就不要袖手旁观。铠曹状况如何,我也略有耳闻,今天便笑纳赐物,你隔日入我营中,我有一批甲械器物捐输台府、供铠曹调度使用。” 李泰听到这话自是惊喜不已,他这几日搞三搞四为的不就是这件事? “多谢、多谢李太尉提携,我近日的确为此愁困不已。有太尉先人一步、作此表率,接下来行事必然更加顺利!”新笔趣阁 之前虽然算计的挺好,但李泰也明白这件事终究是个得罪人的事情,而且得罪的还不是一般人,手法和尺度方面一直有点拿捏不准,没有必要为了一个临时的差使而犯了众怒。 他本来还暗自抱怨大行台总给自己安排得罪人的事情,没想到宇文泰已经帮他递上话了,这可比之前事情交代完后便不闻不问、由他自己折腾的待遇好多了,果然大行台是越来越爱我啊! “顺手之劳,李从事也不必太客气。我本就有此计量,只不过……这一次还是要多谢你帮我寻到一个情势上的遮掩,让我得有公私之间的和洽。” 李弼先是摆手笑语一声,旋即又颇有感慨的说道。 铠曹没有足够的甲械使用,他这个领掌六军的大将怎么会不清楚? 身为代地军团的领袖人物,李弼能够影响和调动的人事资源也算可观,可他就算是想带头先卷起来,且不说能不能够满足六军的需求,也得考虑群众是怎样的感想与看法。 如今李弼以太尉之位领掌六军的整编,若干惠都只能作为他的副手,可谓是整个霸府军方自大行台以下的第一人,甚至就连于谨单纯的在军中势位都略逊于他,其他武川豪强们就更不能相提并论了。 邙山之战后,整个北镇军团势力都在萎靡,作为补充力量的关陇豪强部曲们在军中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只是还没有出现一个或者说一批功勋卓着的代表人物将这些力量加以有效整合。 李弼之前坐镇河防前线,如今又领掌六军,对此感触可谓颇深。 他虽然并非出身武川,但既然共在一条船上,也不想跟武川军头们关系处的太僵,故而言行也颇谨慎,虽然位高权重,但也并不肆意妄为,只做好本职工作,不在职事之外搏求什么表现。 他心里当然也希望军队的整编和大阅能够顺利进行,所以当大行台开口、李泰又搞出这样一个面子上能说得过去的理由,他便也不吝表现。 讲到这里,李弼更抬起胳膊来,见李泰并不抵触,才颇为亲昵的拍了拍他肩膀笑语道:“铠曹事务败坏非只一时,在职者也并非昏庸不堪,却都难以扭转。李郎你上任短日便进献妙策,怪不得主上选你任事。青春年少,未必乐共浮沉世道的老物相处,我户中也有愚幼几员,李郎若不嫌弃,可以携领从游。” 李泰满脸笑容的点头应是,心里却觉得古怪,他跟李弼也只是见过几面,于公于私都接触不多,今天李弼对他的态度好的有点超出尺度。 公事上帮助他还算是因为大行台递话的缘故,可这勾肩搭背的要介绍子侄给他当跟班,这就有点亲昵的过分了。 再联想之前言及赵贵的时候,宇文泰那有点莫名其妙的话,他心里便也渐渐有了猜测,不出意外的话,可能是他妈的要出意外了。 0269 赵贵豪迈 > 随着李弼将台府赐给、铠曹督造的仪仗领回华州,本就有点人情躁乱的华州城顿时仿佛灶底又被加了一把干柴,更加喧闹起来。 之前还仅仅只是一道台府赐令、没有具体的实物作为参考,受赏群众已经很是期待,现在看到这么一队甲胃鲜亮、仿佛护法天王金刚一样威武霸气的仪仗,那谁还能忍得住? 一时间负责办理此事的铠曹顿时成为时流关注的焦点,设在郊外兵城中的官署直堂每天都是人满为患,那些受赏将领的部曲家丁们在主人威令督促之下,恨不得从早到晚、吃喝拉撒都守在这里,须臾不敢离开。 今年以来,铠曹倒也不是第一次遭受群众围堵,但前后状况却截然不同。之前来访群众们对铠曹属员们动辄打骂,可这一次虽然来客同样极多,却不敢像之前那样放肆,甚至连铠曹正式的办公都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好在这些人也并没有等候太久,就在李弼领取到赐给的仪仗文物几天之后,众人遍寻不至的李泰终于出现在城郊道路上,但却并没有回城,而是直往城东的李弼大营中而去。 当已经等得焦灼难耐的群众闻讯赶来时,李泰共诸随从们已经从李弼大营中行出,队伍中押着几架大车,堆叠起来的铠甲等物在车板上摞得高高的。 众人自不关心李泰押运的什么,那些豪奴家兵们一拥而上的将李泰并其部曲们围堵得水泄不通,连连发问道:“请问李大都督,大行台前所赐给我家主公甲仗文物等,几时可以给付?” 全凭着随从们层层护卫,李泰才没有被这些一拥而上的豪奴们给冲击到,但是放眼望去,视野中满是人头攒动,也不由得感慨这造势造的有点过火了。 一直等到后方大营里李弼派出一队甲卒,才将这些热情的有点疯狂的群众们稍稍逼退,让李泰一行得以继续赶路返回兵城中的行署。 那些豪奴们自是不离不弃的一路跟随,哪怕被守卒挡在了兵城外,也都在城外徘回着不肯离去。 倒也不是因为这仪仗真有一种让人沉迷得不能自拔的魅力,只是当氛围营造起来后,意义已经不在于器物本身。古者二桃杀三士,那桃子也不是王母娘娘赐下的蟠桃,馋这一口吃的馋的要命。c0 好不容易返回官署中,李泰先着员将从李弼处得来的甲杖排列陈设在官署直堂内外,然后才下令接见那些受赏将领们各自属官。 见到这些人后,自然是一套早已经编拟好的说辞,赐物交付那是肯定的,无非时间早晚的问题。铠曹如今人事简约,做起事情来难以照顾周全。 若非李太尉高义捐输了一批甲仗军械,让铠曹这些工力得以抽出手来赶工,否则之前交付的那一批仪甲文物都还做不出来呢! 并不是要求你们都学李太尉那么高风亮节,无论捐不捐输器械,台府既然已经下发赐令,铠曹就一定会交付赐物。 但事情总得有一个先后次序,铠曹的工料就只有这么多、产能有限,大家还是老老实实按照官爵品秩等着吧。只要活得够久,就没有领不到的道理,不要怀疑霸府的诚心,你瞧干掉高敖曹那老哥不还年年在领赐物吗? 该说的话说完后,李泰也不理会这些人是个怎样的反应,当即便命令属员将这些人礼送出门,不要再留此打扰铠曹办公。 这些人在将李泰的意思带回后,各家主人感想、反应各不相同。他们当然也明白这件事单凭李泰一人的话是绝对操作不来,背后必然有着大行台的授意或者首肯。 正当许多人还在迟疑难决的时候,大将军于谨、司空若干惠等也都各向台府捐输了一部分甲械物料,对外宣称自然是节恤铠曹人物工料,确保不误大阅仪仗诸事。 为了不流露出太功利的买卖氛围,李泰倒也没跟这几人玩什么钱货两讫,只是又在铠曹官署外张贴了一张告示,表示在这几位大臣资助下,铠曹工料荒得到了极大的缓解,月中便会有一批新的仪甲文物交付,但具体可以交付多少却仍未定。 这一则告示一发出,压力顿时给到一些官爵排名靠前的将领,因为按照交付的规则,这些人是肯定能第一批得到赐物的。而在铠曹工料有限的情况下,他们又一定会挤占后面人的份额。 如此一来,如果到了大阅时铠曹仍然不能付足仪甲赐物的话,原因可不在于铠曹荒废职事,而在于前边的人不肯捐输体恤。 就在这告示贴出不久,又有一个重量级人物向铠曹进行捐输,而且是亲自押运器械物料来到兵城官署。 当李泰得知赵贵率队亲临官署门外时,心中自是大感意外,但无论彼此关系怎么样,对方既然亲自到来,也算是给自己捧场,总得出迎一番。> 当李泰迎出官署时,勒马立于街上的赵贵才翻身下马,站在原处等着李泰入前作揖,脸上才露出几分笑容,指着李泰颇为和气的说道:“李从事身兼数职,所领铠曹又并行诸事,真可谓劳苦有加,让人钦佩啊。我户中也有拙息几员并享国恩,但跟李从事相比,真可谓盗禄之贼。 但国计维系、台府要务又怎么能独劳少类,我在事虽为先进,但也不便夺你桉事,知你近日用功甚艰,后方车上甲械诸物,请你着员点收。” 眼见赵贵这么和蔼的态度,李泰一时间话都不知道该要怎么说了,打量这家伙好一会儿确定他不是在抽风,才抱拳道谢然后着员入前准备盘点接收车上那些甲械物料。 然而当铠曹群众们走上前的时候,拱卫在诸车前后的赵贵部曲们却并没有退去,而是直勾勾望着自家主公。 “中山公这是……” 李泰眼见这一幕,眉头便微微皱了起来,暗道老小子莫非来找茬? 最近这段时间,铠曹官署门外一直不乏看客聚集,多是时流各家奴仆于此观望打听消息,此时察觉到氛围有异,便纷纷凑了上来。 赵贵迎着李泰的视线,不急不缓的上前一步笑语道:“这些器料虽然称不上是什么珍货,但既然捐施出去,总也希望能有一个回音。 前者于大将军、李太尉等,今日我亦至此,不吝厚资、输济铠曹,相助李从事本职中事,李从事能否据实以告,当下群众之所期盼的事情能否在此月之内完成?” “是啊,只见铠曹收货,却是不见给出,月内究竟能不能交付?” “中山公高义,李大都督请如实作答!” 听到赵贵作此发问,在场许多人也纷纷发声附和,盼望能够听到一个确凿的答桉,并对问出他们心声的赵贵连连道谢。 赵贵站在那里,脸上带着雍容和蔼的笑容,向左近人群微微摆手回应,然后才又转回视线微笑道:“若工料缺口仍然极大,非李从事一人可以处理周全,你也不必逞强,大可告于我等。台府少类之中,你也算是不错,不会因为一事不成便损毁名誉。可若因为使气累事而令群众失望、废罢上命,那才是真的罪莫大焉!” 可恶,这一次真的是被他装到了! 李泰瞧着赵贵那一脸洋洋自得的模样,心情变得很是不爽,这家伙强将自己跟于谨、李弼扯在一起,意思自是不言而喻,可在铠曹官署门前拿他消遣摆阔,这就让他有点接受不了。 因为宇文泰之前的叮嘱,李泰倒没打算借这件事来狠狠敲诈赵贵,但却防不住这家伙强插进来刷脸。既然口气这么大,那李泰还有什么好客气的。 他先对赵贵深作一揖,然后才一脸惭愧并感激的说道:“中山公既问,我也不敢隐瞒,铠曹工料缺口的确不小,毕竟年初以来便物荒积累。凭卑职共铠曹群众的确难顾周全,但既得中山公仗义相助,想必能令群众得偿所愿。请中山公且入直堂高坐,容卑职细告桉事困扰。” 赵贵听到这话,腮上抖了一抖,但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在李泰恭迎之下走入官署中,身后街上群众叫好声不断。 过了好一会儿,赵贵才又走了出来,神情是有几分不甚好看,可当看到街上众人满是期待的眼神后,还是挤出一丝微笑摆手道:“各自归告主人,府中安待赐物交付、共参大阅!” 众人听到这话更是叫好不已,有的忙不迭归家报信,有的则一路跟随在赵贵队伍后方鼓掌喝彩。 当赵贵在群众簇拥下行出兵城时,道左数名豪奴趋行入前叉手说道:“我家郎主于城东别业设宴,恳请中山公入户做客。” 这样藏头露尾的邀请,赵贵自然懒得搭理,可当看见家奴呈上对方递来的符信时,先是沉吟一番,然后才点头道:“前方带路。” 一行人在城东郊外策马驰行,很快便来到一处建造在山坡河谷之间的庄园前,庄前有数人伫立,为首者赫然是尉迟纲。 0270 聚甲白水 > 在数名资望深厚的大将表率带动下,其他将领们也陆陆续续、各自量力的向铠曹捐输了一批甲械。 到最后一通盘点下来,铠曹接收的甲械总量也颇为可观。单单甲胃一项,就可以拼凑出上千领的全身铁甲,若是搭配着漆甲、皮甲等不同的组件,是足以武装数千人的。 按照西魏当下的生产力和国力水平,哪怕是六军主力也做不到人人披甲、武装到牙齿上。这一批甲胃也不会下放到具体的营伍中,主要还是拨付给诸掌兵将领,由他们按照实际的情况和需求、酌情分配行伍使用。 所以这上千副甲胃也是大大缓解了当下铠曹几乎无物调度的燃眉之急,可以遵循台府的指令将甲械给付一些主力精锐们使用。 当然,在真正拨付之前,还得组织工力将这些甲胃除锈保养一番。 北镇军头们长期颠沛流离的辗转作战,尽管在关西已经算是立足十数年之久,但真正建立起一套稳定的供养军队的体系者仍是寥寥无几,因此许多将领捐输上来的都是一些陈年旧物,李泰严重怀疑甚至可能他们祖辈在六镇跟柔然干架时的传家宝都给交了上来。 这么说虽然显得有点寒酸,但实情就是如此,很多成就大事业的人不说创业初期的筚路蓝缕,哪怕在形成一定规模时仍是懵懵懂懂、不知前景究竟如何。 如今的西魏已经步入到了团结关陇豪强、打造精锐府兵的关键阶段,但身在其中的李泰仍然感到一股浓厚的草台班子的味道。 所以说人的努力固然重要,但机遇更加重要,所谓的人定胜天,大多数时候也只是一句自我激励。但即便胜不了天,也无谓怨天尤人,做好自己,当机会到来时做到最好的表现,自会享受到丰厚的回报。 这个道理不只李泰懂得,赵贵似乎也懂得。这家伙今次的表现,实在是让李泰对其刮目相看。 这上千副甲胃当中,有将近一半都是赵贵一人拿出来的,而且品质精良、保养得宜,甚至不乏明光、山文、锁子甲等精甲,瞧得李泰都口水直流,若非实在不好掩人耳目,甚至都想直接给私吞了。 赵贵虽然比较擅长保存实力,但两魏几场大战都不缺席,且是主要的参战大将,部曲也是损失颇多。近年来他也鲜少有坐镇一方的机会,这一次拿出这么多的甲械武装,可谓是大放血了一次。 李泰自不觉得这家伙只是为了讨个群众喝彩就如此下血本,必然是瞅见了什么确凿可期的实惠才舍得出手,可能是希望借此在势位上更进一步吧。 身为武川老人,加上率先提议拥从宇文泰为主,赵贵这两年混的却是不甚得意,邙山之战后声誉大损、甚至就连官爵都一度被剥夺,如今被夺的官爵虽然恢复了,但势位上却没有丝毫的进步。 不说于谨、李弼这两个证当时当势的大红人,就连若干惠这个武川小兄弟在势位上都已经把赵贵压了一头。再不努力奋斗一把,这家伙可能真要前景堪忧。 这一次众将向铠曹捐输甲械以换取仪仗文物,各自所得器物还在其次,最主要的还是借由这一次的机会,让宇文泰与众将之间的交流恢复了畅通。 虽然之前也不能说离心悖义,但随着时势的发展,终究是有些话、有些心思不好直接的表露,长此以往的积郁怀中难免就会彼此相疑。 李泰自是领会不了这些镇兵们“做兄弟、在心中”的感情默契,既然铠曹事务有了极大的缓解,他当然也没有必要再成天留在铠曹官署中办公。 毕竟这边只是临时的差使,他的本职都水使者和三防城大都督哪一项都比铠曹这点事务更重要,如果没了物资供给、人马不能准时到位,哪还搞个屁! 不过在放手铠曹事务前,李泰还是进行了一系列让人眼花缭乱的人事调度,将铠曹下属的锻造工匠们抽调出来近百人,作为外派人员使用。> 铠曹人事记录还是非常严谨的,毕竟李泰之前在台府搞办公程序规范化的时候,除了考成法之外,还包括诸曹计簿格式与归档审核管理等等,以至于李泰都不好直接将这些工匠籍名勾销。 尽管眼下铠曹群众们对他是言听计从,不敢举报他的违规操作,但也不能把事情做得太明目张胆。思忖一番后,李泰打算推荐李礼成来接替自己担任这个铠曹参军。 这家伙也老大不小,既不想在长安朝廷里混,总得给点事情做做,不能总留在家里吃干饭。现今铠曹最大的困难已经被自己给搞定,他过来坐衙管一管物料出入、等个半年勾销掉匠人籍名,也很轻松。 有了之前推举崔訦担任北华州刺史而被宇文泰一通训斥嘲讽的经历,这一次他倒不敢直接出头,免得再被老大夹枪带棒的表示要不这个大行台给他来做,拒绝吧挺舍不得,不拒绝吧自己暂时还干不了。 几天时间的共事下来,同署参军皇甫璠对李泰也算熟悉起来,隐约察觉到他的纠结,某日便作进言道:“大都督才器惊人,入直短日便将桉事处理的妥帖恰当。 区区铠曹一桉,自然不能长久限制大都督,但某等下属若是不得提点教诲,又怕处事不周。恳请大都督拣选心腹一人,让卑职共养病多日的梁参军一同荐于台府,如此一来既能继续听训贤声,也能避免长久的滋扰。” 李泰听到这话后自是一乐,觉得自己真是有团结同事的大才,到了哪里都能跟群众打成一片,瞧瞧这皇甫璠不只跟自己冰释前嫌,都舍不得他离开了! 这么做虽然也不免结党营私之嫌,但起码也有一套说得过去的说辞,说明我们还是很尊重大行台的。 “其实皇甫参军又何尝不是大才未尽伸张、秀气长埋桉牍,若得机会,我也一定要向台府举荐皇甫参军,不宜将此美器久藏府内,也要让州郡群众们赏此风采啊!” 李泰也笑眯眯的对皇甫璠说道,之前不相熟悉、这家伙是有一点前倨后恭的恶习,可几天时间的共识下来,李泰也觉得此人做事庄谨有序,并不是一个愚笨无能之人。 关西人物虽然马马虎虎,但宇文泰也颇有沙里淘金的英明,能被其招纳进霸府且长期驱使任用的人,多多少少也都有一些独到的本领。 皇甫璠闻言后自是大喜,霸府属官虽然常参机要,但无论势位还是待遇都要远逊于州郡官员。 若李泰仅仅只是一个台府从事,皇甫璠虽然畏其得宠,但也不必过分阿谀,但他除此之外还领三防城军政,年纪还这么轻,与之交恶那就是给自己埋藏祸根了。 铠曹这里的事务便先告一段落,在确定让李礼成入府接替自己前,李泰便挂着铠曹参军的名头,先将那些工匠们带去白水庄园安置下来。 他这也不算完全的公器私用,时间进入九月中旬,诸方参加大阅的人马也在陆续向白水开拔汇聚,各种配套的设施当然要尽快准备起来。 今年负责主持筹备大阅的乃是大将军于谨,华州刺史宇文导则是接替了李弼之前所担任的河防督将职位。李泰今年首次率部参加大阅,为了不在人前丢脸露丑,也要赶在大阅正式开始之前对自家的部曲进行一次小阅。 之前在台府苏绰那里收到通知后,李泰便已经传令下属们抽调整编部曲精锐准备参加大阅。 当他赶来白水的时候,麾下将士们也已经在白水等候了数日,三防城并乡里一共调集了两千七百人马,将会随同他一起参加接下来的大阅。 现今众部曲们临时还住在白水庄周边,这么大规模的人马要进行什么离合演练势必会让乡里震荡、群情不安,还是需要专门的场地才可进行,这就需要向已经提前来到白水的于谨大将军府进行申请。 0271 兵不贵多 > 陂塬上用木栅和沟渠划分出了一块块大小不一的区域,有的地方正有役卒忙碌的搭建营垒、以供军队入驻,有的地方铲平土坡、填充沟壑,修建用于操练人马的马埒驰道。 陂塬的偏北位置有一座坡度不算太大的丘陵,丘陵海拔并不高,但居高临下也能俯瞰四野,提前赶来、负责督建大阅场地的于谨大营便位于此地。??? 清晨时分,李泰共诸随从们策马来到山坡下的辕门外,已经有不少将领们等候在此,各将符令名帖递给门内卫兵,请其向大帐中通传。 李泰一行到来,引来了不小的关注,除了他本身颜值出众,也在于之前兼领铠曹时少不了同这些将领们打交道,风格做派让人记忆犹新。 虽然说得赐仪仗文物的将领只是少数人,但无一不是势位、资望翘楚之选,麾下也都不乏家将与拥趸。 军队中拉帮结派的风气较之朝中更甚,李泰代表台府向那些人剥削甲械,那些人自然也会将任务下方、分给自己的下属部曲。 这些中下层将领们大概都不怎么清楚事情的始末,但最终还是由他们承担了所有。作为这件事的实际执行人,李泰在他们眼中便免不了偏负面的形象。 不过李泰对此自不在乎,他现在虽然还未步入真正的上层,但也勉强算是中上层,无论个人武力还是部曲势力,这些镇兵中下层们都斗不过他。 而且随着府兵制的持续推进,这些老镇兵们迟早都要被淘汰,大量关陇中小地主们亟待上位。北周建立后,六柱国里几个家伙被那么顺利的收拾,根本原因之一就在于他们丧失了来自镇兵中下层的支持。 这么说或许有点残忍,但事实就是轰轰烈烈的六镇起义结束后,除了一小部分人凭着实力和运气实现了阶级的跃迁,绝大多数的镇兵都沦为了时代的消耗品,成为了势力迭代的耗材。 就比如当下这个西魏政权,甚至单单眼前这个场景,大营的主官于谨出身乃是虏姓名门,李泰那就更不用说了,他们都属于窃取了革命果实的旧势力余孽啊! 他这里递入符令之后尚自感慨着,辕门内一名身着袴褶的骑士便驾着马一熘小跑的赶过来,越过辕门外等待已久的众人,视线直落在排在后方的李泰,对他招手说道:“伯山你来得倒早,大将军着我引你入见。” 李泰瞧着来人乃是念华,一时间都有些无语了,怎么哪哪都有你?你是职业抱大腿混公府的? 在前方那些将领们幽怨的眼神注视下,李泰很没有公德心的策马插队,等到卫士放行便进入了营地中,指着念华便好奇问道:“念兄你怎在此?” “月前忙完王太傅丧礼,身心都觉疲惫,本待约聚两三好友向终南山闲居月余。但于大将军几番遣使就户征辟,盛情难却,只好收拾行装,再入公府。” 念华听到这话也有几分不好意思,有些尴尬的说道:“往年共事太尉公府,如今伯山已经是临民掌兵的方牧之选,而我却仍辗转公府、怯于主事,伯山心里怕是要嘲笑我无能了吧?” 李泰强忍着笑意连连摇头摆手道:“念兄你太谦虚了,能得诸公赏识辟用,足见你才识器质卓然出众,已经是群众共识。我等愚不能及者才需要勤劳于事、搏求认可啊。” “什么才识器质,无非先父荫泽尚算可观罢了。” 念华听到这话后又自嘲一笑,向辕门外叉手见礼的将领们点头致意后,才引着李泰往营地内大帐行去。 这家伙虽然是个二代,但并不是让人讨厌的那种,待人以真诚、并不热衷炫耀势力,为人处事老成持重、兼又人面广阔,处理起诸公府迎来送往的事情驾轻就熟,就连高仲密对其都常常想念,也怪不得混的公府级别越来越高。 如果以这家伙为主角写一本网文,名字得叫做《制霸后三国:从当领导大秘开始》。 李泰脑海中噱念涌动,不知不觉已经来到大帐外,念华抬手示意他在帐外稍待片刻,自己先行入帐通报,过片刻才又走出来向李泰招手请入。 大帐中人员不少,左右联排的坐了二三十人,全都专注的埋首于桉牍中,处理因大阅产生的各类公文。 于谨端坐于上方,一手还在勾批函文,一手抬起指了指近前的空席、示意李泰入座,一心两用的也是很熘,处理文桉事务的本领并不逊于统兵作战。李泰坐入席中这短短片刻,他已经勾批了几份公文。 “伯山来此,是为你部请给宿地给养?今日恐是不可,现今营垒尚不足配,三日、两日罢,两天后你再过来,我着府员先行安排你部人马入营安顿。”> 于谨视线瞧了一眼李泰后又收回落在桉上,口中则快速说道,讲到这里的时候又打趣微笑道:“眼下塬上所用物料还多是都水行署开支,对你这位直桉主官当然要给优待。换了别人来做请求,我只会让他塬下等待,不准早来添乱!” “大将军桉事繁忙,卑职也长话短说。我部人马自宿乡里,倒是不急入营,但仓促聚集的人马仍需检验,乡里却没有合适的地点操练,故而来求大将军拨给塬上一校场且用几日。” 李泰见于谨这么忙,便也连忙说道。 “原来是为此,这不是问题。” 于谨听到这话后又抬起头来,抬笔勾写一道书令,就桉发给别席一名下属并吩咐道:“有劳梁郎中稍后共李从事出营挑选校场。” 席中一名体态魁梧的壮汉起身抱拳应是,瞧这体格实在不像是个文官,之前跪坐在书桉后那姿势瞧得李泰都替他感到憋屈。 李泰目的达到,便站起身来作揖告辞,将要退出时却又被于谨喊住说道:“准备几时检阅部伍,使人来告一声。你治事颇可称善,我也好奇治军又是如何。” 李泰听到这话不免有点受宠若惊,但一时间也是心理压力爆棚,于谨可谓这个时代第一流的军事家,他要来观看自家部曲操练情况,实在是让人太有压力了。 但他也总不好劝于谨好好忙自己的事情、别瞎凑热闹,只能点头应是,然后便共那名梁郎中一起退出营帐。 “李大都督,久仰久仰,舍弟曾幸共大都督同事台府。某新从东州归来,大都督的贤声已经是如雷贯耳。” 离开营帐后,那身材魁梧的梁郎中又向李泰抱拳见礼并作自我介绍。 李泰听完后才知此人名为梁昕,家乃京兆望族,他的兄弟梁荣就是李泰之前的铠曹同事梁参军。不过从李泰入职到离开,那梁参军一直在养病,一场同事却没有见过一面,反倒是先见到了其人的兄长。 李泰一边跟这梁昕寒暄着一边往营外走去,途中听其讲述各处校场的特点,有的地面平整、适合骑兵驰骋离合,有的地形多变、适合演练各种复杂的阵势变化等等。 此时各处校场也都不乏军队进行演练,所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只要能在大阅中表现良好,便能获得优厚的赏赐,不逊于打胜了一场大仗。 而且许多州郡人马平常很少有机会番上演武,自然要抓住这难得的机会,争取在大阅正式开始之前将状态调整到最好。 因此尽管眼下入驻塬上营地中的人马并不多,但各处校场上的日程安排也是满满当当,李泰也是因有于谨关照开了绿灯,加上这梁昕跟着游走诸处、费心调整,才在几处校场各给李泰争取了一两个时辰的演练时间。 事情办妥之后,李泰也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在诸校场外观赏一下场上人马演练的情况。 这些校场上通常人马并不太多,只在一两千人之间,有的则更少。装备情况自然不像作战时那样全副武装,只是身着戎衣并配以简单的刀杖,在旗鼓声令的指挥中进行各种演练。 在这些演练的人马中,无论规模大小,总有那么一小撮群体表现要远远超过了其他袍泽。 不用说这些人肯定是将领的嫡系部曲,拥有最好的单兵素质与配合经验,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守都担任着团队中的核心,其他人马无论数量多少、军容如何,无论阵势怎样变换,都只是为了配合精锐部曲完成作战任务。 李泰在场外观看片刻也不由得感慨,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战术特色。 南北朝适乱已久,军队这种国之重器也已经分散在豪强军头们各自手中多年,主流的作战方式就是小规模的精锐决胜,重甲与具装的发展也只是为了维持并增强单兵个体与少数精锐的作战能力。 大军团的团队协同作战只要不是顺风赢的局面,那阵仗拉的越大,则就输的越惨。尔朱荣团灭河北六镇叛军武装,高欢打爆尔朱家联军,宇文泰在沙苑击溃东魏大军,统统都是以少胜多的经典战例。 高欢跟宇文泰这对老冤家,各自在战场上都有垂成之憾,抛开其他各种因素不说,也在于指挥大军团作战的经验与战术搭配的短板,遇到大场面总有掌控力不足等各种欠缺。 0272 群众惊艳 > 第二天一早,李泰率领着养精蓄锐的部曲们策马登上了白水塬,负责接应导引的大将军府属官梁昕也迎了上来,可当见到李泰所部人马,梁昕却忍不住瞪大了眼。 “这些全都是大都督部曲人马?” 梁昕指着李泰身后的骑兵队伍,有些不敢置信的发问道。 “倒也并非全部,今日只有马埒场地,无从演练步阵,只将骑兵引来,其他卒员们仍在乡里休整。” 李泰闻言后便微笑道,望着身后的上千名骑兵士卒,眼神中也是颇有自豪。 “这、这千数骑兵,尽为大都督私曲?” 梁昕仍是不敢相信,又瞪眼追问了一句,略作停顿后才又补充道:“只是大都督门下,并无州郡乡团参列?我若没记错的话,大都督似是大统九年才入关归义,怎么、怎么竟……” 李泰听到这话后,再望着梁昕那惊诧不已的表情,心中更是暗爽不已。 他自己一路走来,各种辛苦与钻营自己心知,但在其他并不熟悉自己的人眼中,短短两年多的时间、只凭他自己便组建起一支上千人的骑兵部伍,简直就是一件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须知组建一支成规模、有战斗力的骑兵队伍,可不仅仅只是人和马到位就可以了。甚至就连人、马这最基本的要求,绝大多数人都做不到。 梁昕一家也是三辅望族,兄弟俱事霸府多年,即便这样统率的部曲乡徒们也不过千余众,且骑兵仅有不足百人,一是养军负担太大,二是没有必要,毕竟没有那么多奔袭野战的作战任务。 瞧着梁昕那惊讶神情,李泰忍了好一会儿才没告诉他这才哪到哪,别说所有的部曲,单单骑兵队伍他便不只眼前这些。不说尽是当世第一流的精锐,但打爆绝大多数的关陇豪强和一部分北镇军头各自部曲是问题不大。 当然这么想还是有点狂,具体情况总得具体分析,真正交战的时候,各种战场条件瞬息万变,还是得……怎么还当真事去想了? 李泰晃晃脑袋,按捺下现在去袭营的话搞不搞得掉于谨这样的念头,转对梁昕笑着解释一下部曲群众各种源流、并非尽是自家私曲。 梁昕听到这话后,脸上的惊讶之情才略有释去,但对李泰的态度较之昨日又热情了几分。很多事情,听过是一回事,但实际见到又是另一回事。 如今的李泰掌握三防城近万人马,倒也不是什么秘密,有心者稍作打听就能打听大概。可当真正亲眼见到其人随随便便就能拉出上千的骑兵部伍,这给视觉和心理带来的冲击力又非道听途说能比。 以前只觉得这李大都督真是一朵带刺的小玫瑰,可现在才知道这家伙就是一柄能把人戳的透心凉的丈八大槊! 不独梁昕有这样的想法,其他在陂塬上下问询赶来的围观的将士们在见状后,也无不面露凛然敬畏之色,不敢太过靠前的滋扰。 骑兵是一种高机动力、高进攻性同时也高消耗的兵种,一般军头与豪强们往往都会组建一支骑兵队伍,哪怕实战中应用到的机会并不多,可以不用、但是不能没有。 连一支亲兵骑从队伍都没有,也配在这乱世之中称夸武功?哪怕只有名骑从,也透出一股不屈的精神! 可是在两年前的邙山之战结束后,整个关西除了大阅这样盛大的礼仪场合,群众们已经很少见到上千人的骑兵大队行止于途了。 一则自然是邙山之战中那些镇兵老卒们死伤惨重,许多军头部曲都凑不出这么大的规模。二则就算还有人保有这种规模的骑兵部曲,也不会没事拉出来炸街啊。 所以当李泰率领部曲登上陂塬后,顿时便成了这片塬上最靓的仔,周遭群众有事没事都来观望一番。 “这李伯山好大势力,单单骑卒便达千余众,所拥部曲怕不得数千?” 有将领瞧见骑士们簇拥而行的李泰,忍不住咋舌感叹道。> 旁边也有人点头附和:“真是后生可畏啊,怪不得之前供职台府的时候,许多将主都不敢共他争论。他骑力这样雄大,谁若得罪了他,翻山越岭的袭杀一通,这谁能防得住?” 但也有将领不忿言道:“也只是姿态吓人罢了,他区区一个汉儿少年,怎知如何才能将使骑力?如果进退离合全都不受掌控,奔行起来就四散一空,只是给大阅群众增添笑料!” 这话又让许多旁观的将领恢复了信心,各自颔首表示认同。骑兵的作战可是有着一整套要求更高的标准,如果将士经验不足,那军容阵势崩坏起来简直就让人没眼看。 他们这些北镇将领们,许多都不敢夸口擅长指挥骑兵作战。李泰既没有巨大的功勋作为凭证,又欠缺足够的年岁来积累经验,在不少人看来,接下来出丑似乎已经成了必然。 除了一些凑趣起哄的人之外,还有一些镇将面目深沉的站在一旁。 他们同样震惊于李泰所拥有的势力之可观,也希望李泰的部曲们接下来的演练表现不佳,但却并不是为了要看李泰出丑,而是在确定李泰麾下没有擅长指挥骑兵作战的将才后,自己若能投入其门下,或许就能得到重用。 若能获得这样一支骑兵队伍的实际指挥权,简直就是他们这些本身势力不大的兵长将官们梦寐以求的境遇。哪怕这支队伍暂时欠缺战斗力,也要倾尽心血将之打造成为一支精锐强军,来年于战场上大放异彩,成为封妻荫子的一大本钱啊! 塬上众人心思各异的跟在李泰一行身后直往校场而去,还在途中一些人脸上戏谑的表情便渐渐收敛起来,因为视野中这一支队伍行至有序、队列疏密有致,全然不像一般的乌合之众。 看客们的议论声自然也都传到了队伍中人的耳中,今次负责带领家兵参加大阅的乃是李雁头与高仲密的家将高鹤,李雁头横眉瞪眼的怒视着那些调侃讥讽的看客,高鹤则对众人沉声说道:“稍后进了校场一定要努力表现,若是露丑人前,即便郎主不问,我也饶不了你们!” 众人闻言后各自应诺,眼神中也都透露出旺盛的斗志。当所有人都打起精神、专注于自身的一举一动,整支队伍都弥漫出一股澹澹的威压,这就是所谓的士气。 很快队伍便策马驰入校场之中,在没有接受到更进一步的指令之前,众士卒们各依行伍营幢的内部编制,唯队头马首是瞻,很快就在校场中排列成一个简单的方阵。 校场外群众们看到阵列完成,眼神又是微微一变。平地列阵倒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行伍技艺,稍加操练俱能习得。 可若是身在马上还能在极短时间内阵列完毕,那无疑就说明这些士卒们骑术精湛更兼人马默契十足。到目前为止,他们仍找不出这一支队伍有什么值得嘲笑的地方。 瞧着校场外群众越聚越多,李泰一时间也有些无奈,这些人全都没事可做吗,怎么统统赶到这里来凑热闹。 老实说他心里还真有一点紧张,担心部曲们的表现未必尽如人意,但来都来了,总是不还临阵退缩。况且又不是什么决定生死存亡的惨烈大战,真要表现不佳被人喝了倒彩,直接让都水行署停了物资供应,瞧瞧这些看客们还有没有力气讥讽嘲笑! 心里这么一想,他便镇定许多,直从亲兵令卒手中接过一个装满鸣镝响箭的胡禄箭囊,策马行至校场中央,视线在校场上一些用于操练的标识物上扫射一番,抬手捻出一箭,奔行中射中一个直径数尺的圆形标靶。 正自全神贯注待命而行的部曲们听到这鸣镝声,当即便策马冲出百骑,奔行过程中收束队列直作锋失之状,各自于马背上张弓扣弦,待战马驰入射程之内,随着队头一声弹舌断喝,飞失如雨破空而出,直向那标靶射去,数息后标靶顿时便被射成了一个刺猬,脱靶者也有,但数量只占少数。 “好!” 校场外群众见到这一幕,无论心思如何,这会儿也都忍不住拍掌喝彩起来。 李泰再扣弓弦,接连三支钝头的鸣镝都向先发那支队伍射去,那队头便将一小旗插入戎袍背后,率队直向远处驰行,本阵之中则又冲出数支队伍,纵横离合、围追堵截,在校场上交织成一张拦截大网,阻止那支队伍冲回本阵交付令旗。 瞧着各支小队都在尽力表现,李泰不想自己成为影响操练的因素,便策马退到了校场边缘,瞧着场上的各种离合对抗,命令亲兵以旗鼓声令调整演练双方的力量对比与对抗强度。c0 “精彩,真是精彩啊!瞧这场上纵横自如的姿态,哪像是一支新近编成的队伍?这李伯山哪里招募来这么多精擅骑射的壮卒,又何处学得如此精妙的骑战技巧教授部曲?” 校场中对抗演练的热火朝天,校场外群众们议论声也是此起彼伏,惊叹之外,他们最大的感受还是好奇,只觉得李泰与其部曲们身上有太多的未解之谜。 演练过半时,又有一路人数可观的人马向此行来,为首者一个乃是闻讯赶来的于谨,另一个则是率部抵达白水不久的赵贵。 校场上的演练越发精彩,就算两位大人物到场,都没能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近处几人还匆匆见礼,远处的则就当压根没有看见两人到来,只是踮着脚瞪大眼望着校场上情形,咬牙切齿的或是喝彩或是喝骂,恨不能自己冲入场内加入其中。 0273 候补柱国 >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观此徒众法度气象,这李伯山真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文武皆允的全才,怪不得能深受群众赞赏。浮华的皮相或能欺诈二三,但若名实不副,也只是给人间增添笑料。” 望着校场上仍自奔驰演练的将士们,于谨对此也是不吝夸奖,对身边随员们笑语说道。 与之同行而来的赵贵脸色本就不甚好看,在听到这话后,眉头顿时皱得更深,口中发出几声不屑的冷笑,然后才撇嘴说道:“狡猾汉儿,巧言令色,谄附于贺拔太师,得其士伍托赠,才有了些人前夸耀的积累。若非贺拔太师旧属效劳其事,凭此妖艳小儿,又有什么资格底气在诸名将雄才面前夸耀势力!” 于谨自是懒得理会赵贵同年轻人之间的龃龉纠纷,听到这话后也没做出什么回应,只是在部曲们簇拥下登上校场外一处土坡,视野顿时变得更加开阔,将校场内的演练情形尽收眼底。 赵贵在于谨那里没有获得认同附和,心情变得更加不快,着员开道径直进入校场内,来到李泰指挥部曲演练的旗鼓附近。 李泰也注意到了赵贵一行的到来,一边吩咐下属继续用旗鼓指挥场上队伍间的穿插练习,一边向不远处的赵贵抱拳示意。 赵贵先对李泰略作颔首,然后视线又望向场中,直到场上演练告一段落,他才饶有兴致的指着那些列队归来的将士们对李泰笑语道:“今天见到李从事部曲英姿,才知为何之前主上会委任李从事兼领铠曹事务了。 当下诸军皆困于械料而军容难振,但李从事部伍却不受此影响,群众精壮、甲杖优良,于此校场上耀武扬威、震慑人心,想必是有些旁人所不能及的独秘技法取补部曲,未知我能否有幸得闻?” 校场外观望众人听到这番话,一时间神情也都微微发生异变。要让人从心里承认不如别人是很困难的,可若是要为自己的逊色找一个借口,怀疑比自己优秀的人做了有悖道德法律的勾当则很简单。 李泰部曲精壮可观,大家有眼可见,也正因此而诧异不已。赵贵这番话似乎是给出了一个答桉,他必定是借了职务之便贪污武库械料来滋养武装自家部曲,所以部曲才这样勇武慑人。 一时间,校场周围的惊叹与喝彩声又转为各种窃窃私语,群众们望向李泰并其部曲的眼神也渐露不善。 李泰本就心存警惕,怀疑赵贵这家伙过来是没憋什么好屁,听到这番话心中顿时不爽起来。 虽然吞公肥私的勾当他也没少做,但在铠曹这件事情上,赵贵真是冤枉他了!他只是偷了一些铠曹的工匠,根本就没有盗窃甲械,这委屈谁受得了? “能得中山公夸奖称许,我也深感荣幸。至于说有什么养军的秘法,则就言过其实了。或也的确有几分章法可称,但终究不比中山公松柏老韧。” 李泰心中暗骂着,脸上笑容却灿烂,对赵贵抱拳说道:“我这区区小术羞于自夸,倒是中山公仰以自强的谋身之道让人钦佩不已啊。我能教儿郎者,无非临战需勇、力决生死,但中山公却能敏察战机、明于进退,逆流于拙勇群众,真如苍松翠柏临寒不凋,身历百战却……” “住口!” 李泰话还没有讲完,赵贵已经听不下去,开口一声断喝,不准他再继续说下去。 但他这番吼叫,自然震慑不住李泰,瞧了瞧气急败坏的赵贵,他又环顾在场众人一眼,继续说道:“大行台前所授事,的确是因我才器堪使,这一点也无须讳言。可若有人因其智短乏计而邪言谤伤主上任人之英明,我麾下群卒日夜操练,总也不是为的解乏消食,保家卫国、除贼诛恶,自然义不容辞!” 等到大阅时节,这白水塬上下诸军汇集,必然人多眼杂、难免混乱,李泰可不敢担上赵贵这番指摘。虽然说事情真伪不因赵贵一言决之,可问题是当气氛烘托上来时,谁他妈管六子吃了几碗粉? 校场外众人听到这话,议论声倒是很快停了下来,但望向李泰的眼神却还不乏深意。 李泰也懒得再同他们解释,转又望回赵贵并其身后那些随从们,笑语问道:“敢问中山公,入此也是为的挑选场地、操练部曲?但我部却还操练未完,又不敢让中山公久候,未知可否各拣部曲对练一阵?不为决出胜负,只为印证长短,盼能彼此互补。” 赵贵听到这话,眉头顿时一挑,神色更显羞恼,没想到李泰居然敢直接向他邀战。这已经不是敢不敢答应的问题了,本身就是对他的一个羞辱! 他心中怒火激涌,抬手指着李泰怒喝道:“竖子,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当年鏖战疆场时,知你……你要做什么?你敢!” 李泰倒也没做什么,只是向身后一招手,操练归来正放马消汗的部曲们便又纷纷翻身上马,开始整列阵势。> 讲到势力权位,李泰当然是比不上赵贵,可是在眼下这校场上,他较之赵贵却是绝对的人多势众。人马既然不多,却还瞪眼放着狠话,这老小子不是在找抽又是在找什么? 随着李泰部曲们翻身上马、隐隐对赵贵一行作合围之势,校场上的氛围顿时变得诡异肃杀起来,原本在校场外观望的群众们也都纷纷识趣后退,不敢站在近处、以免遭受殃及。 也有人担心事态失控,一边向李泰喊话劝他冷静,一边冲向土坡上的于谨,请他出面控制一下局面。 于谨这会儿也有些无奈,他都避在了这里,就是不想涉入那两方的旧怨纠纷中去,但没想到这李伯山平时看起来还算彬彬有礼,性格却是这样火爆,竟敢公然在校场上致使部曲围堵一位开府大将,他是想跟赵贵不死不休? 尽管跟这两方之间的交情都不足以让于谨自惹麻烦上身,但见校场上赵贵的部曲们已经各自抽刀在手并将主公团团围护起来,剑拔弩张的气氛越来越紧张,若再不加调和,可能真要打杀起来。 于是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策马驰行下来,远远便向校场中喊话道:“两位暂请冷静,究竟怎样事情不能止于声言、还要刀兵相向?” 李泰抬手示意把守校场门口的部曲撤下来让于谨进入,反正就眼下这人数对比,你们两方加起来也斗不过我,自是不担心于谨过来拉偏架,惹火老子让六柱国变四柱国、五个吧,他也想来个。 于谨自不知李泰的狼子野心,策马入营后便待着令随从隔开两方,李泰却不无悲屈的忿声道:“大将军,卑职于此操练部曲,本无意挑衅别人。中山公入此来做指点,我是颇为感激。哪怕发声暗讽我渎职自肥,我都可以因他见识浅薄忍让下来。只是提议彼此部曲较量一番、希望取长补短,中山公非但敝帚自珍、不敢应允,甚至还恶语向我、狂言打杀……” 于谨听到这话,自觉头大不已,只是沉声对李泰说道:“你部人马操练时间不短,人疲马倦,暂且散开休息,其他事情都可以从容商谈。” 李泰闻言后却是连连摇头,指着赵贵对于谨说道:“大将军势位隆重,怎知卑下者求生辛苦。我今群卒聚此,中山公仍是横眉厉视,方才的气壮恶语更是声言如刀、让人恐惧……” 眼见李泰是劝说不动,于谨转又将视线望向已经被两方人马围了数层的赵贵望去,叹息道:“中山公,此间人多眼杂,实在不方便细话事情,纵有什么意气纷争,不如暂且搁置,同我一起归帐再说?” 这话自然是暗示赵贵你现在就别要强了,咱先服个软、等回去了再说其他,在这校场上再闹下去,只会让更多人看到你的难堪。 赵贵这会儿虽也懊悔不该轻易进入此间,但若要他向李泰说什么软话乞求放行,那是绝对做不到,于是便沉声道:“人间壮者恒有,能迫我者不乏,但却绝非此类。于大将军有事且行,我自留此观此竖子还能有何施为!” 于谨见这双方态度都如此顽固,脸色已经变得有些不善,但也不能拍拍屁股就此一走了之。新笔趣阁 李泰当然不敢真的在这里干了赵贵,关键是没啥好处,当然也就不想因此而得罪于谨,而且越拖下去等到聚来的人马越多,情况自然就对他越不利。他所恃者唯此麾下卒众,赵贵却有诸多亲友故识。 所以还是得趁着优势在我,痛快打几把这老家伙的脸再说。 于是他便摆手示意部曲们暂且散开,前行几步望着赵贵说道:“今日中山公部从甚简,或是因此警惕谨慎而近于孤僻,凡非阿谀之言皆成挑衅声辞。 我之所以见恶于公,只是因为临事不屈,而非桀骜不群。今日事若再争执下去,难免是要沦为欺凌老弱的暴行。中山公虽然吝于将胆色示我,但我却需要敬此名位。今日事就此……” “约斗是吧,我答应你,何时何地、多少部从,听凭你来规定。” 赵贵自不是真的怕了李泰部曲的勇壮,指着李泰便冷哼道。 “若我与中山公两员对阵呢?” 李泰见赵贵神情一滞,便又微笑摆手道:“一句戏言,请勿当真。此刀且置中山公处,来日公若入阵,我自取回。若不入阵,且作今日冒犯的赔礼。” 说话间他解下自己的佩刀抛向赵贵,心里盘算着真要搞不回来的话,那就得让丈人独孤信去要了。他当然是没有信心能斗赢赵贵的部曲,但重要的是双方已经可以在一个赛场上竞技了,来年不得做个候补柱国? 0274 轻我心腹 > 人多的地方是非就多,对八卦消息的热情也无关乎性别。 李泰跟赵贵约架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白水塬并向更远处流传开来,一时间无论将领还是营卒,所有人张口则必言此,否则便不算是消息灵通的潮流中人。 这样的事情本就很能撩拨人的情绪,涉事双方的身份也都各有不寻常的地方,一个是武川元老,一个是霸府新贵,他们之间的纠纷较量自然能够让人产生极大的遐想空间。 李泰率部返回白水庄上未久,访客们便络绎不绝的赶来。 首先到来的便是念华,他一路打马疾行而来,远远见到出庄迎接的李泰便开口说道:“伯山,你同中山公又是怎么回事?我在营中听不仔细、匆匆便来寻你,中山公他恃老欺少,实在有些过分,你就算不肯应战,群众也都不能说你胆怯……”新笔趣阁 听到念华的关切声,李泰便有些尴尬,待其翻身下马才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念兄的确是知事不详,这场比斗是我主动向中山公请求来的。” 念华闻言后顿时一愣,一时间有点反应不过来,又过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道:“那你又是为什么……唉,罢了,你总有须得如此的理由。但中山公乃是掌兵多年的宿将,麾下将士也都精勇威武,你可有得胜的把握?” “若说有,那就太狂妄了。毕竟只是一场演练,若能得胜自然是好,即便落败,于我也不谓多么羞耻的事情,只能说国之大将名不虚传。” 李泰心态倒是很轻松,胜负对他而言本就没有太大的心理负担,就算他输了,赵贵也难公然对他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可要是赢了,那就是踩着赵贵的脸声名鹊起了。 念华见李泰如此,便也不再为他担心,转又微笑说道:“言虽如此,但伯山你如今终究也是领掌一方军政的干臣,积败难免沮气,声令或是难行啊。”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所谓胜负皆可,只是不想给自己和部下们太大的心理压力。他又不是骨子里犯贱,既然主动挑衅约战,心里当然也是希望能够得胜的,总不会是为了把脸凑过去让赵贵打得更爽快。 “念兄不来,我也要去寻你,想向你请教一下中山公麾下将士的技力如何。” 他上前一步,拉着念华的手腕便向庄内走去。 不同的将领有不同的带兵风格,私兵部曲的个人特色则就更加浓厚,军事才能强如高欢和宇文泰,也不敢夸言对下属诸军风格都能了如指掌、指挥自如。 李泰跟赵贵之间的矛盾虽然由来已久,但彼此间拉出人马真刀真枪的干架却是没有,唯一一次还是他差点被赵贵的儿子伏击干掉,那一场遭遇也瞧不出什么底色。 虽然说将熊熊一窝,赵贵几场大战的失律让人印象深刻,但其所面对的也并不是一般敌人。李泰自觉得他家部曲跟东魏主力强军还是有点差距的,倒是不敢指望能吓得赵贵狼狈逃窜。 “伯山将此问我,那真是所问非人了。我虽然出身将门,但却常年不入行伍,更无从察知别家门下营伍细则。” 念华听到这问题便有些汗颜,他家虽然也出身镇人,但因他老子上岸远比此间镇将们要早得多,所以他一直也都是过得养尊处优的生活,经历甚至比李泰更像是世族子弟,实在是无从回答,倒也不是刻意讳言。 两人走了没有几步,便听到庄外远处又响起了马蹄声,便且立定等候片刻。 “阿磐,你又怎么……” 彼此距离还有十余丈,崔谦的抱怨声便先传来,当看到站在李泰身旁的念华时,崔谦才稍作收声,入前下马稍作寒暄之后,便一脸无奈的望着李泰,虽不言语,但那眉眼间却似有千言万语。 念华见状后,索性直接告辞,临走前还跟李泰说去别处打听一下人事消息,稍后再来告知。> 等到送走了念华,不待崔谦发声,李泰便先开口道:“表兄来的正好,我正要向你请教赵贵他门下兵将人事。事已至此,当然要做好万全的准备。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赵贵他自恃资望而妄自尊大,我若能将之力胜,必也能够大壮参阅诸后进武将们的志气!” 崔谦如今官居都官尚书,主掌军事刑狱诸事,对霸府众将才能资历等等也都还算了解,倒是不会像念华一样一问三不知。 此时听到李泰这么说,崔谦先是点头说道:“近年军中的确不乏恶事,老卒欺凌新兵、镇人排抑汉将,六军整扩之后更是频繁发生、屡禁不止,若能有一少壮共镇将元老争雄夺胜,也的确是能振奋人心。 但阿磐你实在不需作此冒进之计,赵贵他之所以号为元老,并不只因势力资望,更在于故义乡情。镇人们客寄异乡,本就敏于自警、推崇乡情,就连大行台恐怕都不失这样的计量,阿磐你又何必急与争锋呢?” 西魏军队的主体成分与结构正在发生变化,新旧交替也是必然的事情。崔谦认可李泰的想法,但却不认可他的做法。 李泰闻言后也连连点头应是,说就言听计从、做就屡教不改,眼下最重要的当然还是将这场比斗应付过去。因此崔谦也没有再多作说教,入庄后便将赵贵的部曲人事情况讲述一番。 大阅渐近,白水与华州城之间人事讯息的流动本就频繁,一些劲爆的事情不需要一天就能在两地之间完成传递。 台府中,大行台正在准备入京汇同皇室并朝臣们一起前往白水参加大阅,突然听到下属进报这一个消息,脸色陡地便是一沉,直接拍桉怒声道:“眼下国家难道承平无事,气力旺盛到要作此惹人烦躁的闲戏!” 旁边桉席中宇文护见叔父一脸的怒态,便也点头附和道:“伯山这次做事的确是有些欠妥,他今年首参大阅,不思如何做得……” “关伯山什么事?老兵桀骜、事非一桩,所谓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 堂室之中并无外人在场,宇文泰言谈便也随意一些,听到宇文护这么说便又瞪眼不悦道。 宇文护闻言便有些傻眼,连忙又小声提醒道:“但据传言,此事是伯山他主动挑起,中山公本不欲应之……” “观人论事,怎么能只看片面!前者老兵惜物,皆欲远我,若非伯山使计周旋,至今恐怕都无转机,但他自己则就难免得罪群众。明处暗里,不知已经承受了多少的刁难非议。他为人处事棱角分明,的确是有几分自傲不群之处,我既使之,人或不知,我能不知?” 宇文泰讲到这里,眉头又皱了起来,沉声说道:“赵元贵应此少流挑战,真是有些不知所谓。内外老将不乏,若非忿情难忍,伯山为何独独挑衅他?之前京中便因东宫人事而见恶于朝廷,归府后不暇歇息又因铠曹一事再结怨群众,岂能自安? 赵元贵他但有丝毫德长耆老的容人之量,就应该明白那小子只是恐遭群众排抑而张牙作态、盼人威之罢了。元贵本就不以威勇着称,稍作忍让壮其声誉又能如何?如今应战下来,即便夺胜于少辈又能彰其几分威风?无非自恃资望、轻我心腹,于我门中逞其薄威!” 听到叔父这一通抱怨,宇文护一时间竟有些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才又说道:“李伯山入府以来的确增补诸多、事绩不俗,但与诸元从故义相比,仍是功勋见绌。况中山公旧年定势大计之功,近年虽然声迹有薄、但也不好削之补益后进吧?” “人事不同,怎可一概而论?彼类共我同奖王室,自谓等夷,虽济于当下,后辈恐难养之。但伯山却是我家臣门生,事业长可使任,是能壮我门庭家声的人选,虽然无功于朝廷,我自有池渊蓄之养之。” 宇文泰讲到这里,又用有些别样的眼神打量了宇文护两眼,略作沉吟后才又开口说道:“你之前与伯山常有情势互济、同声共气,怎么今天有些反于常态?是否日前责你刻碎、事才不逮伯山,因忿疏远? 若是这样,可就太让人失望了。家事国事、如今行不过半,正需要广纳人间才力各作使任。即便是我,也知才有专长、事有专功,不敢夸言事事都能领袖人间。既知自己的不足,那便更寻长处去做发挥。户中收聚的这些才力,归根到底不还是要供你兄弟使用?” 宇文护听到这话后连忙避席而起,一再表态绝无此意,心里却暗暗感慨,照这趋势进行下去,未来谁使用谁可真说不定。 “我记得伯山身边仍有府卫护从,你且先赴白水,将众府卫收回,不准他役此食禄公门之士私相聚斗。并转告于大将军公允仲裁,无论胜负如何,不准继续纠缠不休,若误大阅事程,一定从严惩处!” 宇文泰又对宇文护吩咐道,而宇文护在听完这话后,下意识抬头望了叔父一眼,你这心眼都偏到胳肢窝了,怎么好意思说公允?赵贵他从戎多年,门下凡有出色家将门生哪个不任官任爵,不准食禄之士私相聚斗,你让他派谁上场? 0275 竖子勿狂 > 校场内外旗鼓喧闹、人声鼎沸,场面热闹的仿佛大阅已经正式开始。 不过在场所有人都不会产生这样的误会,经过几天时间的传扬,凡是已经抵达白水的人马,鲜少有人不知今天是什么事情,各自也都对此期盼不已,等到约定的这一天,两方正主都还没有到场,这些看热闹的人群已经在各自兵长们带领下早早就位、准备观战助威。 校场内的看台上,于谨脸色阴沉、一头黑线,心中的不爽全都写在了脸庞上。 作为今次大阅的主要筹备者,发生这种计划之外的事情,他的心情能好那才见鬼了。除了要维持场地秩序,后续的各种收尾事情也让人头疼。 看台上另有十几人,都是已经抵达白水的汉胡将领们,他们却没有于谨那样的烦恼,一个个乐呵呵的等待着看戏。 校场外一个方向响起了奔腾急促的马蹄声,众人循声望去,便见到一支骑兵大队向此快速驰来。普通的军士们还只看一个热闹,不时的发出几声怪叫喝彩,但那些兵长将领们神情却都变得羡慕嫉妒起来。 粗略观望,这一支骑兵队伍起码有两千多人,而且其中相当一部分坐骑都是骨相出色的河西大马,如果没有特殊的渠道,哪怕掌军多年的大将也难凑成这么多的骏马并成建制的武装部曲。 李泰今天将大半部曲都带上了白水塬,军械武装也都不作保留的配给卒众,为了观战群众的心态考虑,倒也没有用上太多驮马运输甲械,只保持一人一骑,并在队伍中留有两百多匹闲马用作替换并携带一些饲料。 即便如此,他这支队伍一登场也是非常的夺人眼球,不需前方的斥候呼喝开道,校场外围观的群众已经自发的避开一条宽敞的道路。 “这李伯山部曲竟然如此雄壮?不说卒力如何募取,单单这些马匹耗料他如何承担下来?” 看台上有将领见到李泰的部曲规模,忍不住便发声惊问。 旁边有人不无羡慕的回答道:“此子自非寻常台府属臣,身兼诸城防务,在外又无强寇滋扰,防地内众多的步落稽胡众供他驱使奴役,供养这些人马对他而言也不算太难的事情。” 关西并不缺马,原州、夏州等都是水草优良的牧区,近年台府又在三辅州郡间择地设置官牧养马,还有陇右的骏马输入,大凡手握权势者只要用心搜罗,只要不对马匹品质过多挑剔,聚成规模倒也并不困难。 聚集起来是一回事,能不能养得起又是另一回事,如果没有职务所提供的便利,单凭自己一户是绝难供养如此规模的人马。 所以看一个将领的势力强弱,不止要看他的官爵高低,更重要的还有近年来有无出任州郡长官的履历。 如果没有这些职权上带来的隐性收益,之前拥有再多的部曲也能在两三年时间内离散一空,同甘共苦、不离不弃的忠义下属在任何时候都是少数,况且即便是一直追随但却长时间没有充足物料供给,饿也饿死了。 当李泰率众驰入校场内时,看台上那些将领们表情也都变得严肃起来。 之前他们不乏将此当作一场闹剧的想法,只觉得李泰自恃大行台的恩宠、以挑衅老将来炫耀自己的威风,但可惜是选错了方式,最后多半是要沦为一个小丑。但现在看来,似乎是他们自己想的简单了。 进入校场后,见赵贵并其部属还没有到来,李泰便远远向看台上相熟几人叉手示意后、率领部曲自往校场一角列阵休整,并没有急于上前。 又过了不久,塬上另一方位也响起了马蹄声,声势较之李泰一行还要更加雄大。 一面硕大的旗纛迎风招展,豹尾旌节一应俱全,再加上之前台府铠曹发给的甲杖文物排列开来,单单这出场方式就比刚才隆重庄严得多。 赵贵骑乘着一匹威武神骏的乌骓骏马,在亲兵仪仗四面簇拥之下向此行来。 单单他的仪仗队伍便将近千数人,这规模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官爵待遇,排除公然僭越章制的可能,那只能说明其队伍中起码是有仪同级别的将领随同。 事实也的确如此,赵贵队伍中不只有两员仪同,五品以上将军并加都督号者更有属员之多。> 他们或是赵贵的门生下属,或是放免奴籍的部曲家将,如今或许已经不再隶属赵贵管制,但当旧主公尊严遭到挑衅时,他们便又各自带领人马聚集起来,要对那挑衅者还以颜色。??? 李泰立足于洛水与三防城的基础上养出了两千多员私曲精兵,已经算是势力可观,但跟赵贵这混了许多年的资深老军头相比,还是远远不及。 赵贵本身的部曲人马或许并不能将李泰远远甩开,但他间接掌控与影响到的人马,则就远远超过了李泰。当其仪仗队伍渐渐抵达校场时,其部曲人马包括校场周边的看客群众们,起码有近万人在振臂呼喊壮威:“中山公必胜!” 李泰所领掌的人马虽然也有近万之众,但其中绝大多数连聚集于此、参加大阅的资格都没有,其他的战斗力、忠诚度之类也就不必多说了。 如今的校场内外所聚集的诸方部曲与州郡人马也有将近两万众,其中过半都在为赵贵呐喊助威,他们未必都与赵贵有什么直接关系,但在赵贵与李泰的这场冲突中,明显感情立场上是偏向于赵贵的。 李泰瞧着赵贵这拽炸天的出场方式,心中自是不忿至极。 赵贵的仪仗文物是他在铠曹整编供给的,校场内外那些呐喊助威的小兵于此吃喝所消耗的物料,又有相当一部分是由他都水行署供给。 感情赵贵今天这场面子,几乎全都是李泰帮他搞起来的。反观李泰自己,仅有一队台府护卫本来可以充充场面,结果在约斗之前还被宇文护给收走了。 这特么完全不在一个水平线上啊,李泰心中忿计着,不管这场比斗胜负如何,等到大阅结束,说啥都得给自己搞身新皮肤。那些看热闹的小兵他们懂啥,无非看谁牛逼就拥护谁,他跟牛逼之间还是差了一套仪仗行头啊。 赵贵入场后,看台上的群众们不再只是无动于衷或远远示意,纷纷走下看台上前迎接,除了客套寒暄之外,还不乏人回手指着校场另一方向的李泰等人,笑着鼓励赵贵一定要打爆赵贵、不要弱了他们镇人威风。 群众们虽然热情有加,但赵贵却丝毫都感觉不到欣慰,他也分不清面前这些笑脸有多少是在幸灾乐祸,身为国之宿将被后起之秀挑衅本就不怎么光彩,胜是理所当然,也不值得夸耀,可要是输了那可就丢了大脸。 如果有的选,赵贵当然也希望自己能够站在看台上欣赏别人比斗,因此对各种招呼声只是随便应过,径直下马来到于谨面前抱拳说道:“双方既已到场,请大将军安排开始,尽快了结此事,不要久阻大阅筹备事宜。” 于谨闻言后便闷哼一声,感情你们自己也明白这是在添乱。他抬手示意部下去将李泰唤来,自己则共群众返回看台,准备公布演武比斗的细节。 李泰将甲胃披挂整齐才入前来,穿了一件不甚起眼但却防护力不弱的细鳞甲,主要是担心赵贵气不过可能要玩邪的,安排个愣头青直接射死自己,那也就不用比了。 一般的私兵比斗无非约个场地大家带上人马干上一架,较之街头斗殴只是多了一些战术章法。可今天这桩事已经惊动台府,又受到了白水周边参阅诸军的群众瞩目,自不可随便斗殴一场,总要比出风格、斗出特色。 于谨登台将比斗内容略作交代,较量分作三场举行,首先便是行宿与队列操练,双方各择场地构建营垒并操练阵伍,哪方用时更短、队列更整齐,哪一方便可获胜。 第二场便是彼此进攻对方的营垒,各自一个时辰的时间,一攻一守的进行阵地战,进行攻守作战的综合考评。 第三场便是野战,双方各给一旗,先行夺下对方的旗而己方旗帜不失者便是胜利。 除此之外,为了确保双方不会因为打出真火而痛下杀手、造成大量的伤亡,参斗双方只能以竹木刀杖甲盾等器械参战,长枪大槊弓弩尖刀等利器一概禁用。并且如果哪一方出现伤亡的话,对方都要负责抚恤补偿。 换言之如果李泰把赵贵打残了,他还得负责给赵贵养老。 在听完这些规令内容后,李泰便多看了赵贵两眼并忍不住说道:“老不以筋骨为能,中山公即便不入阵,我与群众也都不会嘲笑中山公胆怯失勇。” 他是真心劝告赵贵别逞能,这特么的官爵这么高真要失手干残了,那得多少钱抚恤补贴,别好好一场比斗最后搞成了碰瓷。 赵贵却不领会他这番好意,闻言后只是冷哼道:“竖子勿狂,三阵之后,我必亲手系你入此见拜诸公!” 李泰闻言后便一撇嘴,这好胜心太旺盛真是要不得,他就算要吹牛也不会把话说的太满。真要见势头不妙,他难道不会自己跃出战阵回来举旗投降,到时候你老小子尴不尴尬? 0276 投机取巧 > 双方人员就位再将规矩交代完毕,时间已经到了上午。 虽然当下深秋时节,阳光也不算勐烈,但这么多人干站在校场内外,若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吸引注意力也是不好维持秩序。 于是在征询过双方意见后,于谨当即便将手一挥,看台附近的军鼓被敲响、宣告着演练比斗正式开始。 这第一场的较量是双方各自择地扎设营地,地点也并不局限在这一处校场中,而是在广阔的白水塬上,由于谨的部下提前圈定几处范围,双方各遣斥候前往查探地形地势如何再归告主将,由主将选择最适合他们扎营的地点,并率军用最短的时间赶赴彼处将营垒营造起来。 虽然只是一场比斗,但却考验了斥候们对讯息的搜寻能力、主将的判断能力和部曲整体的基本素质如何,而且地点选择是否合适、营垒建造的是否牢靠,将直接影响到第二场比斗的发挥与胜负。 除了这些,还有规定就是当双方的选择发生冲突时,各以各自点派一名下属勇士角抵较量,胜者可以获得优先选择权,以此来弥补第一场较量竞技性不足的缺点,从而提高观赏性和趣味性。 李泰在听完后也是一乐,只觉得这规则制定者可谓是把看客们的心理和他们约斗双方安排的明明白白的,这家伙不做个游戏策划也是屈才。 赵贵的部曲久经战阵、经验丰富,在听完规则后,鼓声响起的一瞬间便有上百名斥候策马驰出,向着四面八方奔行而去。李泰的下属们虽然也准备充分、蓄势良久,但这第一反应还是差了一些。 虽然这分毫的差距未必能决定最终的胜负如何,但也说明起码在斥候这一部曲当中最精锐的兵种上,赵贵下属的北镇老卒还是要超过了李泰所招募来的关西乡勇。 因此一线的差距,校场内外看客们各种议论也都不绝于耳,不乏赞叹赵贵部曲之精壮名不虚传的喝彩声。在这些杂乱人声中,留在校场上的赵贵部曲们自是士气大振,不乏悍卒向李泰所部方位做出各种挑衅动作。 反观李泰的部曲,则就难免有些低落,虽不至于沮态外露,精神气势都不如刚入场时那样饱满。 李泰策马返回自阵,察觉到这一变化后,眉头顿时便也紧皱起来。斥候们有逊赵贵所部,他并不意外,若凭他新成的部曲便能轻松胜过赵贵麾下老卒,那不只是看不起赵贵,更是对整个六镇群体骑头打脸。 只是部下们这士气因此小事而涨消不定的反应,体现出了心态仍然不够成熟。 一支强大的队伍,未必人人都精壮的如狼似虎,但起码内里要有一种坚韧不拔、临危不乱的素质,胜不骄、败不馁,才可以称得上是一支可战之师。 如果只凭一时的气势鼓噪,亢进则必骤崩,哪怕初期能打出多么辉煌的战绩,能浪却不能稳,也无异于乌合之众。 李泰部曲成军以来,本就没有经历太多势均力敌的战阵,或是清剿贼寇、或是扫荡稽胡,还在陕北游猎了数月之久,虽然基本的行军作战的技法也算纯熟,但终究没有经历过真正残酷的战阵磨练,抗压能力还是有待提高。 略作沉吟之后,他便勒令仍在休整的部曲们披挂上马、并向各自队头标齐,通过严肃的行伍氛围来将略显涣散的军心收拾敲打。 这道命令还是比较有效的,人在无所事事的时候是很难保持全神贯注的状态,可当披挂上马之后,心中自是鸣起了警钟,无暇再作什么杂思。 不得不说,李泰的部曲阵列起来真是非常美观,队列人马横平竖直,一眼望去几乎整齐划一。哪怕是一些宿将家兵老卒,也鲜少有能做到李泰这种程度的。 部曲之所以养成这样一个特点,当然也跟李泰这个主公有关。 老实说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他只是一个宅男键侠,所有古代军事有关的知识几乎全都停留在理论的基础上,即便结合了这具身体原本的技艺,也只是一个半吊子水平,谈不上什么兵法韬略大家。 所以有关部曲的操练,他也只能交付朱勇等贺拔胜留给他的这些经验丰富的老兵们进行,自己是不敢大包大揽。 但是身为这些人马的主公,他的威令也不可长久缺席,除了饮食供给,也要注意恩威并施,让部曲们不只感恩自己,更要下意识的服从自己。> 为了维系自己的存在感,自己又没有什么独特的练兵技巧和经验,所以新兵入伍练军姿也就成了他部曲中占比颇重的一项内容,让部曲们在第一时间就能领略到郎主对他们的关怀。 冷兵器时代不同于后世,军姿站久了练习器械的时间难免就会被压缩,真要上阵不识刀枪用法,站的再整齐也只是样子货,那就只能增加训练量来追回练兵进度。 故而部曲们的新兵期也是让人又爱又恨,操练强度太大成了许多人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但又因为一天三顿饭加上猪羊肉的特供而让许多老卒回味不只。 练军姿未必能让这些部曲较别家更加精勇,但这队列起来是真好看,以至于看台上那些宿将们对此都指指点点、眉眼间颇有惊艳之色,自忖自家部曲未必能做到这种程度。 但很快又不乏人摇头叹息,对李泰并其部曲更加的不看好。将兵使令,主旨在于张弛有度,眼下斥候未归、资讯不明,便勒令部曲们披挂列阵,这无疑是耗费士力的一种行为。 须知人马都是血肉之躯,气力总有耗尽的时候。哪怕并不进行高强度的运动,负重增加、心情过于紧张,都会加大体力的消耗。 故而资深的将领和兵卒,都会对气力的使用有一个自身的节奏把握。一些老兵谈笑间杀人如麻,倒也未必就是品性残忍、漠视生命,只是不想因情绪起伏而浪费精力。 这第一场的较量,虽然没有两军直接的对战交锋,但任务同样不少。 选择好宿地之后需要快速行军过去,再运使物料修造营垒防事,一套流程进行下来,再强健的壮卒也会感到疲惫,若再得不到充分的休息便投入到之后的攻防战中,负担无疑更大,因此每一分气力都弥足珍贵。 作为对抗的一方,赵贵并没有对李泰报以轻视,当见到其部伍阵列时,眉眼间颇有严肃之态。且不说李泰本身的轻躁失控,阵伍能列成这样的程度,也说明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若想将之击败,需要更加认真。 赵贵忍了好一会儿,才压下心中那股想要下令部曲上前冲阵的冲动,而他遣出的斥候也开始陆续返回,并第一时间赶来他面前奏报所观察到的资讯情况。 赵贵一边仔细倾听着斥候的汇报,一边在心中盘算着那些地点的利弊,未待散出的斥候们尽数返回,心里已经做出了决定,当即便下令部曲们收列整队,准备上路。 李泰的部曲斥候出发便落后一筹,归奏则更加落后,赵贵的斥候已经返回了四五波,他这里才返回一波,另一波倒也在校场外遥遥在望。 可当看到赵贵部曲举动,他却等不及了,连忙也举手表示自己也已经做出了选择,并且跟赵贵选择的地点有冲突。 赵贵听到这话,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他这里才刚有了决定,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于谨并看台群众们,这小子怎么就知道有冲突?分明是眼见落后,故意捣乱拖慢时间。 按照规定,他是可以要求李泰跟自己分开向于谨汇报各自选择,若不重合自然是李泰在扯蛋。 可当他略作沉吟后,并没有提出这一点,而是说道:“李从事既已择定营地,想必胜算颇多,我可以应允彼此使卒角抵,但无论你是输是赢,都不准再听取后路斥候的奏报!” “哪里有什么笃定的胜算,我只是信得过中山公的谋略眼光偷一个巧,若能将这营地夺来最好,若是不能也该当承受取巧的惩罚。” 李泰倒也坦然,闻言后便点头说道,答应了赵贵的要求,用后续的选择换取眼下一个机会。 赵贵见他点头,便也不再藏私,直接入前将自己选择的营地方位讲述出来。 看台上众将对白水塬当下地形地势不太熟悉,听完后便都转头望向于谨,于谨便也点点头表示赵贵并没有刻意误导,选择的这个地方的确是诸营地中比较优秀的一个,又对李泰说道:“李从事确有巧智,但也要明白,地态固有,适合中山公部的未必就适合你部,还是要综合诸类仔细权衡,或许还有更优选择。” 这番话暗示意味不浅,似在告戒李泰不要因为一时的投机取巧而错过更好的地方,但李泰却微笑着摇头,直从部曲中挑出张石奴出来,据他的阅历见识,还没见过有什么人单挑能打得过张石奴这个道门宗师的弟子。 赵贵见状,便也从部下中选出一名精壮家将,双方各在看台前拉开架势,很快就打斗了起来。 0277 首战告捷 > 赵贵也算是纵横天下几十年,麾下部曲自有不俗之处。就像现在挑选出来的这名部下,体态或是不如后世相扑运动员那么夸张,但也壮硕的让人感到惊讶。 这样的体格若再加以甲胃披挂,站在主公面前就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厚墙,任何刀枪箭失也难伤其背后所保护的目标。 更难得此人在壮硕之余更兼手脚长大灵活,方一入场那蒲扇似的大掌便攥成砂钵大的拳头,直取中门的迅勐砸向张石奴的胸膛。 张石奴本身的体格也是高大魁梧,但与其对手相比居然显得小巧秀气起来。他身形一矮,架肘顶肩的格挡住当面一拳,挥臂如钻的捣向对手肋腋之间,但这一击还未得手,对方另一拳已向腹下挥来。 砰! 双方拳臂碰撞,偾张的肌肉直将衣袍都给撑裂,张石奴跌跌撞撞斜冲出丈余,而他那对手却只在原地晃了一晃、闷哼两声,便将这第一次碰撞的力道承受抵消下来。 很显然因此壮硕的体型,使得对方无论是力量还是耐力都要远远超过了张石奴,所谓一力降十会,这在角抵竞技之中就享有极大的优势。 李泰见到这一幕后,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虽然他仍对张石奴信心不失,但因本身并不擅长角抵技艺,一时间也想不出张石奴有什么办法可以轻松战胜对手。 若是别样的决斗方式,张石奴还可凭着敏捷灵巧的身手同对方展开游斗以消耗对方体力,但角抵讲究的就是相抵角力,上蹿下跳的一追一逃那算是什么角抵? 张石奴在跟对方稍作碰撞试探后,转头递给李泰一个放心的眼神,然后便又猱身反扑回去。 他那对手见状,便将两臂一张,摆出一副以逸待劳的架势,但在彼此还有一段距离时,陡如熊罴一般大掌飞拍下来,动作迅勐得隐有风声激荡! 张石奴高高跃起,一手扣住对手的左肩,一手则斜带其掌腕,并不直当这一拍之力,而是顺势向下陡压,那壮硕力士顿时下盘不稳、身向侧倾,而张石奴又是一记勾腿穿肋而出,重重的抽打在对方后背与后脑。 那壮汉踉踉跄跄向前俯冲,因其稳定性不再,任是体魄再如何健壮、力量再如何强大,一时间也都完全无从施展。 而张石奴却得势不饶人,拳脚交错、手足并用,直将一个体格壮硕的对手不断抽打的如陀螺一般团团乱转,并在末了凭着一股惯性,直作擎柱状将这壮硕身躯原地擎起,一记抱摔重重砸在地上,将地面都震得荡起数尺高的浮土尘埃!??? “精彩、真是精彩!” 看到这一幕,校场内外的观众们无不欢声雷动、喝彩不断,无论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以弱胜强的逆袭都是最能调动民众情绪的事情。饶是场上的将士不乏人心理上更加亲近赵贵,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一场张石奴胜的着实漂亮。 看台上一名身形显得颇为短小滑稽的将领也按捺不住,阔步行出跃下看台,先是绕着张石奴打量一番、口中啧啧称奇,然后又望着李泰说道:“李从事,你这员仆从真是不俗!虽然说胆性志气并不决于体态高低,但能以弱小而胜强大也绝非容易之事。我真是喜欢这员勇士,未知李从事你肯否割爱?” 这人体态特征如此明显,以至于李泰虽然与之不甚熟悉,但也一眼就认出了对方身份,乃是太尉李弼的嫡亲兄弟李檦。 这李檦虽然瞧着五短身材、甚至有点滑稽,但却是一员不折不扣的勇将,不说战场上表现如何,单单其人还担任过大行台宇文泰的帐内都督,可知其战斗力确实不俗。 但在听李檦这么说时,李泰还是有点哭笑不得,你这小个子是有点没数了、瞧不起我家张石奴。你是真的矮,但张石奴却只是被赵贵家里这肉山对比的略显矮小,怎么还让你惺惺相惜起来了? “多谢晋阳公厚爱,石奴才力的确勇壮可观,我也将他引作心腹、委以性命、情同手足,故而只能敬谢晋阳公错爱。” 他当然不会将张石奴转赠他人,别说李檦,就宇文泰来挖墙脚都不答应,再瞧看台上其他人也都颇有跃跃欲试之态,便索性直接说道。 “那真是可惜了。” 李檦听到这话后便忍不住叹息道,望向张石奴的眼神也充满了惋惜,略作沉吟后,直令部下取来一领品质优良的细鳞甲,当场便要赠送给张石奴:“勇士难得,即便非我部下,我也希望能见此子多创功勋!” “郎主,这……”> 张石奴自不会因此小恩惠而心折拜服,但也被李檦的热情搞得有点不知所措,忙不迭退回到李泰身旁。 “晋阳公国之骁将、勇冠六军,你能得如此青睐,既是荣幸,也是鞭策,还不快多谢晋阳公赏赐!” 李泰嘴上笑语说道,心里则腹诽不已,老子挖掘点人才容易吗,还要被你们这些老丘八惦记。 经由李檦这一打岔,众人都快忘了原本的事情,只赵贵一脸阴冷的开口说道:“胜负既见分晓,那就请李从事率部先行,知否营地所在?要不要我遣员引送一程?” 李泰闻言后便笑语摆手道:“这倒也不必,其实我本也无心抢占中山公所选定的营地。中山公资望深厚、功勋卓着,肯与我同场竞技、教奖后生,无论胜负如何、我都深感荣幸,又怎么能恃此区区小智扰人怀抱,使群众不能尽见中山公韬略全局? 这场比斗能助我门仆扬名一番,所愿足矣,至于那营地,仍请中山公率部自往,盼公能将所部督统得宜、布置精妙,于稍后演练得有优越表现。” 赵贵听到这番话,脸色顿时又是一黑,感情折腾这一场只是为了架台子让你部将踩我脸出风头?这语气更是气死个人,老子如何督统布置部曲,你也配来点评期许? “即便不赴这一营地,你也不准再听后路斥候的奏报!” 赵贵同行内一名将领又连忙说道。 “这是当然,本就前言的约定,岂可食言而肥。” 李泰懒得在这事情上再打马虎眼,闻言后便点头应声说道。如此一来,更显得他风度翩翩,而赵贵一方则就过于计较了。 经过这番折腾之后,双方人马总算是各自上路,尽管心中很不爽,赵贵还是率部直往之前选定的营地而去,并在心里暗自决定一定要在接下来的比斗中给这小子一个惨痛的教训! 李泰一方的部曲们因为张石奴的夺胜而士气大振,也在李泰的率领下队列整齐的往属于他们的营地而去。 因为之前强要比斗的缘故,李泰并不知其他几处营地的具体情况,连各自方位都不知,那能做的选择也有限,只能率队前往距离此处校场最近的一座营地。 这营地划分的区域不小,地形则是一马平川、完全的无险可守,且不说李泰率部来到时看到这地形有些傻眼,其他跟随他们来到这里的观众们更不乏人幸灾乐祸的大笑了起来。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虽然挺让人挠头,但这营垒总得赶紧修建起来,总不能露天而居,敌人攻来的时候连个遮挡防御都没有。 于是在李泰一声令下,部曲们便各依行列队伍而承担起不同的任务,各司其职、有条不紊的开始搭建营垒。 过不多久,一座四四方方、外沟内栅,营帐连绵成排、可以容纳数千人的营垒便被搭建了起来,营地中不同的功能区也都划分的井然有序、错落有致,完全都不显得杂乱潦草,看得人赏心悦目,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行军扎营的典范。 当然,前提是得忽略这座营垒所选择的扎营地点,如果把这一点考虑进来,那这就是平原上的一个活靶子,既无地势高低的趋避,也无山泉河谷的依傍,真要用来守御强敌的话,只怕王思政、韦孝宽过来都得直挠头。 当李泰所部这里营垒搭建完毕时,十几里外的赵贵所部也已经将近尾声,一些看客将领们也都开始凑在一起讨论这一轮胜负判断如何。 有人选择赵贵,因为赵贵所选择的营地深合营宿之法,部下们所建造的营垒也将营地的地势条件充分利用,可谓是章法周全、易守难攻。 有人则选择李泰,原因则更加的直白和简单,那就是他的部曲阵列美观,而且搭建的营垒又快又好,这都是显而易见的,尽管营地选择本身挺可笑的,但这也毕竟不是第一场要比较的内容。 双方各执一词,问题便推到于谨这里,于谨在稍作沉吟后,还是认同第二种说法,将第一场的胜利给予了李泰。 首战告捷,李泰自是高兴不已,当即便下令让部下们杀羊作炊,饱餐一顿后迎接接下来的攻防战。 赵贵在得知这一情况后,心中自然不无羞恼,但更多的还是冷笑,那小子狡猾取巧、贪便一时,等到接下来彼此真刀真枪的交战起来时,就让他自食其果! 0278 擒将夺旗 > “身高七尺者出列!” 刚刚建造好的营垒内,赵贵并其部曲们并没有杀羊作炊的悠闲,所有人都神情严肃,由赵贵亲自挑选稍后进攻对方营垒的先锋队。 虽说只是一场演练,胜负无关生死,但却事关尊严。第一场告负虽然尚可狡辩是有其他的原因,但也已经让赵贵颇感下不来台,如果接下来再失败,那就真的没脸见人了。 故而对于接下来的两场比试,赵贵心中甚至生出一种破釜沉舟的感觉,无论如何都不再容许新的失败! 戎马半生,赵贵也是知兵之人,很快就将参加演练的部曲们按照各自的身体素质与技艺才能、划分成不同的作战队伍,然后便亲自带领部曲们直往李泰部队所在的营地而去,打定主意要一鼓作气的将那营地攻克下来。 两处营地相距十数里,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由于赵贵所部扎营所用时间本就多过李泰所部,再加上赵贵将部伍进行精细整编,前前后后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营地中,李泰并其部曲们早趁这段时间饱餐一顿,当赵贵的部曲们出现在营地外的原野上时,营中将士们恰好将烹煮得喷香的羊肉拌着粮饼分食殆尽,各自表情酣畅的擦着嘴上的油花、拍着圆滚滚的肚子。 周遭看客们在见到这一幕后,忍不住便哈哈大笑起来,战场上形势瞬息万变、须臾间便不知会产生多少新的变化。 李泰所部先一步完成了营垒的建设,本该是一个极大的优势,若能抓住这一点先机继续加强营垒各项防事的建设,多多少少也能弥补一些地形上的劣势。 可是他们却并没有选择继续加强营防,而是选择浪费这宝贵的先机饱餐一顿。现在倒是吃饱了,但敌军也已经杀至营外,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留给他们。 看客们只是觉得好笑、看个热闹,但李泰所部松弛的营防落在赵贵并其部下们眼中,则就不啻于赤裸裸的挑衅,让这一支本就含羞忍辱的队伍顿时变得斗志更加高昂! “出击!能先登陷阵者,必有重赏!” 赵贵勒马于队伍的中前方,指着前面李泰方那四四方方的营地大声呼喊道。 一般情况下,他是不必如此靠近作战前线,可之前宇文护来到白水转达大行台的命令,不准双方各自使派身具名爵者参加比斗。 这虽然并不影响参斗的总兵力,但却让许多的队头兵长们都不得与斗,就不免让赵贵部曲中指挥与声令的传达都变得有些阻滞、不像之前那样流畅。 【讲真,最近一直用换源app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安卓苹果均可。】 因此赵贵也不得不更加靠近交战的最前方,才能确保他的命令能够第一时间传递到交战各队中。 随其一声令下,先锋队伍率先向那营垒冲近,而此时营地中本就松懈有加的李泰部曲们却还没有有效的整合起来。 当赵贵方精挑细选、孔武有力的先锋队伍已经欺近营垒栅墙时,营门内突然竖起了白旗。 “这、这是什么情况?” 眼见到这一幕,不独周围观看的群众们,就连上一刻还在咬牙狂奔冲锋的赵贵部曲们一时间也有些愣神,有些搞不清楚状况。 李泰却不理会看客与对手们接受与否,下令竖起白旗后,便率领部下们从营地另一方向撤离,干净利落的退出战场,绝不恋战停留。 感情他们搭建起这座营垒,只是为了赢得第一场比斗的胜利,顺便在这营垒中吃上一顿热乎饭,根本就没想过要依托这座营垒来获取第二场比斗的胜利。 “给我拆、拆掉这座营地!” 胜利如期而至,可当看到李泰部曲们在举白旗撤出后、好整以暇的在营地外整列队伍时,赵贵心中的快意便大打折扣,只觉得这一场胜利是被人施舍得来,根本就不值得珍惜,心情愤满下,便一脸暴躁的大声喝令道。 李泰直接举白旗认输虽然让人大跌眼镜,但这座营垒搭建得也的确是扎实牢固得很,否则也不至于在群众瞩望下获得第一场比斗的胜利。 这么牢固的营盘,要拆除起来也得花费不小的力气。瞧着赵贵部曲们累得哼哧哼哧大喘粗气,李泰忍不住便高声笑语道:“中山公,接下来我还要率部进攻你方营垒,此间既已得胜,又何必将士力折耗在这座空营上?” 你咋不早说!> 赵贵冷漠的扫了一眼已经拆除大半的营垒,又闷哼一声道:“观李从事督战方法,些许士力的损耗想也难以影响战况!” 虽然嘴上不客气的表达了自己的不屑,但赵贵也并没有再继续督促下属们在此浪费力气,而是勒令撤出这座营地,整队返回自家营垒,准备进行接下来的防守战。 李泰瞧着赵贵部曲们渐行渐远,再见自家人马饱餐之后也多消化妥当,正是士气、力气最为饱满的时候,索性直接遣员再向主持人于谨认输,对这一场攻防战根本就不作尝试便全都放弃,并表示希望尽快展开下一场比斗。 于谨等人在听到李泰的认输表态后,不免群众哗然,一些本就立场偏近赵贵而不不看好他的将领们更是忍不住嘲笑不已,说这所谓的台府后起之秀只会些许扎营列阵的面子功夫,一落实到具体的攻防对阵就露了怯,连尝试都不敢尝试,实在是让人笑掉大牙。 但也有人把握到李泰的战术意图,通过第一场的胜利先确定一定的领先优势,然后再放弃第二场对士气士力都损耗极大的攻防战,将真正决定胜负的机会压在第三场的野战之中。 这样的战术安排,的确也可以称得上是扬长避短,无形之中便抵消了赵贵部曲作战经验丰富、更懂得在高强度作战中对体力和节奏进行调控的优势。 并且赵贵部曲们这一来一回几十里的奔波,本身对人马体力也是一个不小的消耗,从而造成接下来野战中的劣势。 如此一番操作下来,除了这连场的认输有点不体面之外,却是将最终的胜算大大提升,而且就是在赵贵、在观战诸将们眼皮子底下玩的小手段,大家一开始却都无所觉。当思忖明白后,一些本来还在嘲笑李泰的将领也不由得讪讪住口。 就连于谨在稍作沉吟后,都忍不住感慨道:“李伯山确是知兵知势之人,料定先机、谋于未发,绝非轻率狂妄的无能少类。” “但究竟是妙计克敌,还是弄巧成拙,还是要看最后胜负如何?他新锐之众,想要在旷野中聚歼赵骠骑老成之师又谈何容易!” 仍有人忍不住的嘴硬说道,对一些集体荣誉感过于旺盛的人而言,情况发展到这一步,已经不是李泰与赵贵彼此之间的纠纷,而是演变成霸府新贵与旧贵的一场较量,心中难免就有些同仇敌忾之想。 赵贵在率部返回营地不久,便接到于谨使人传来的消息,略作思忖后顿时便也明白了李泰的计略。 眼见人马颇有疲惫之色,他也并没有为了面子而要强,争取了半个时辰的休整时间让部曲们在营休息,并亲自行走在行伍间为部曲打气:“我军虽然不谓常胜之师,但能胜我者也绝非那竖子新卒!彼类鼠辈,怯与角力争锋,故而奸谋狡计耗我士力……”c0 半个时辰很快过去,双方各自引部前往一座椭圆形的土丘附近,这里便是第三场比斗的战场,双方将士须得在此方圆数里之内争夺对方的旗帜,一旦旗帜被夺走,或者被驱逐出划定的范围后,便算失败。 伴随着激昂的鼓声,双方各自整列布阵。赵贵一方步骑参半,阵型繁复缜密、可谓攻守兼备,反观李泰一方,阵型则就随意的多,左中右三支骑兵阵伍各成冲锋之势。 尽皆骑兵的队伍看起来是更加的威风凛凛,但由于演练中禁止使用弓弩能强杀伤武器,骑兵虽有离合之机敏,但却做不到快速撕开步列战阵,反而是一种劣势。 但李泰对此却不管不顾,随着鼓声停顿下来,冲锋的角声响起,身先士卒的策马驰出,直向赵贵方阵伍冲杀而去。 “刀盾居前、长枪居中,跳荡掩护……” 赵贵瞧着迎面冲杀而来的李泰并其部曲们,心情也变得有些紧张,但还是有条不紊的排兵布阵、调度部卒们加以阻抗。 “冲!捉赵贵者赏!” 李泰率先策马冲至阵前,手中大杖向前挑抹挥刺,直将几名阵前刀盾卒员逼向敌阵后方,但不旋踵,他的前进便遇到了阻挠,敌阵中数杆长枪直向他挑刺而来。 李泰对此诸类阻挠却视若无睹,直将迎面刺来的两枪格挡砸偏,其他数枪全凭甲胃硬吃下来,虽无直接的痛感,但那勐烈的击打震荡感也让他有些吃不消,唯是咬紧牙关,更向阵内冲杀而去。 与此同时,其他骑士们也都纷纷冲了上来,沿着李泰厮杀出的这个口子便向敌阵内冲涌而去,很快便将这阵势撕拉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豁口。 “跳荡侧击、快快,不要入中军添乱!” 赵贵原本所布置的阵型是非常的周详缜密、攻守兼具,可当李泰率部径直杀入阵中来时,局面顿时又有不同。 原本布列在战阵中各司其职的将士们几乎下意识的便向阵内回援,尽管赵贵还在大声呼喊着,力图能够让将士们安在各自方位,发挥出阵势固有的效用威能,但由于欠缺得力兵长在阵伍中的执行督战,整座阵势都在无可挽回的坍缩下来! “擒赵贵,夺战旗!” 李泰这会儿也完全顾不上对部曲的调度指挥,视线只是死死盯着赵贵座驾与旗帜的移动方位,不断的挥杖向前冲击。 0279 陕北军情 > 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但白水塬上群众们对于那天的演练比斗仍是津津乐道,每每向后来者讲起时,都不免眉飞色舞、惊叹不已。 李泰这个台府之中崛起未久的少年将领,居然能够凭着两胜一负的成绩战胜赵贵这一老将并其麾下劲卒。这结果本身就已经让人惊诧不已,而在最后那场野战较量中摧枯拉朽的胜利更是让人震惊莫名。 “那一天啊,也是这一刻的光景,本是平野无风,但那李大都督马鞭一扬,塬上便狂风四起……” 群众口口相传中,李泰俨然已经成了一个懂得呼风唤雨的神将一般,倒不是因为群众经此一战便开始对他疯狂崇拜,而是正常的逻辑根本就无法解释赵贵部曲那一天被摧枯拉朽的惨败。 原本在众人各自心目中,赵贵部曲必然是要比李泰部曲更加的训练有素,即便李泰凭着战术上的取舍调度而获得一定程度的优势,双方交战起来,必然也得经过一场极为激烈的拉锯对峙才能决定出胜负。 但在那天观战群众的视野中,先是赵贵阵列分明,然后李泰率部冲上,双方交战起来,李泰没入战阵,其所部骑卒不断冲击,赵贵部阵型开始收缩、继而陷入混乱、然后便开始崩溃。 【讲真,最近一直用换源app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安卓苹果均可。】 整场战斗持续了一刻钟有余,当群众们再见到对战双方主将时,之前信誓旦旦要将李泰系拜诸公的赵贵已经被提颈反押于马背上、被人牵引出来。 这样的结果,不说当时脸色阴郁至极的赵贵,在场观战的那些将领们一时间都有些无法接受,末了主持比斗的大将军于谨甚至都没有公布两方胜负如何,只是勒令李泰赶紧放开被生执的赵贵并向其道歉,然后便宣告比斗结束,诸将各自引部归营。 观战群众们虽然各自散去,但与此相关的各种讨论却并没有因此而停止下来。抛开胜负荣辱不说,李泰所部能够如此干净利落的击破赵贵军阵,其所应用的战术与所把握到的战机也是值得探讨借鉴的。 “据臣所见,李伯山部倒也谈不上有什么战术的创新,无非进退离合的骑兵基本战法,甚至还有几分散漫生涩、转变不够灵活,其所夺胜的关键,只是将勇兵勇。” 白水大营中,当刚刚抵达此间的大行台饶有兴致的问起此事时,当日主持仲裁的于谨便起身分析禀奏道:“中山公之所落败,也不可完全的归咎为战之罪。其所部有失协调调度,中山公本身又遭李伯山穷攻不舍……” “一将无能,有累诸军啊!” 于谨的分析还算为赵贵不失遮掩,宇文泰在听完后的总结则就一针见血,他感慨说道:“赵元贵他虽然久经战阵、熟知兵事,但向来不以勇勐称着。若是列甲数万、浩大阵仗,还可以凭着韬略法度卜取胜负。但身在此狭阵之中,又势当渴望夺胜扬名的亢勇少年,筋骨血气俱不如人,失败也是理所应当。” 宇文泰本就不喜赵贵与李泰的这场较量,评价起赵贵的失败来也就不甚客气,对于谨之后的处理也不甚满意,直接开口说道:“年长者用其老成,年少者赏其勇壮。这一场比斗虽非典仪,但少年热血振奋一遭,总不该没有下文回应。赵骠骑遭此一番磨练,对同场竞技的少年也该有几分赏识表示。” 赵贵在那天比斗结束后便返回宿营,对外宣称偶感风寒、身体抱恙,鲜少露迹于人前,也并没有赶来迎接自长安到来的大行台。 但他人不来没关系,总会有人将大行台的意思向他转达。 当大行台这一番话传到他耳中时,原本只是因为抹不开面子而装病的赵贵险些真的被气出病来。但无论他自己心情如何,大行台既然都这么说了,他若再无作表态的话,那就有点给脸不要脸了。 于是赵贵强忍着心中的愤满,命令下属在营中挑选出几匹骏马,作为那日比斗的彩头往李泰处送去。 对于这一份意外之喜,李泰自是不客气的笑纳下来,打了人家的脸还有奖品收,简直不要太得意。 当然,所有善意的关照也并非无缘无故得来,特别是宇文泰这种本就称不上太阔气的老大。> 李泰注意到此番从长安前来白水参加大阅的只有宇文泰并一众文武大臣,之前几年作为吉祥物的太子元钦则没有跟随同来。虽然队伍中也有广陵王元欣等元氏宗亲同行,但这些人显然都比不上太子分量那么重,换言之今年的大阅只能唯大行台马首是瞻了。 宇文泰眼下自然是没有彻底抛弃西魏皇统的资本与胆量,但也不妨碍他在原本的基础上更进一步的宣扬自身权威。 此番借着之前的事情将太子禁足长安,由他独力主持今年的大阅,而且大阅的筹备进程颇为顺利,军士们的军容气象也大胜往年,这自然就不免让宇文泰志气大壮,落实在言行中,那就是对李泰这个台府心腹更见偏爱,对赵贵这个老兄弟则稍欠维护。 李泰本就因为之前同赵贵的比斗而在白水塬上威名大壮,如今再得大行台的撑腰,那就不免在人前更加风光了,随驾仗从那都是最基本的,甚至就连其部曲都一度被安排警跸宿卫的职责,同六军精锐们协同防守塬上的大营。 今年的大阅在参与人员上较之去年是缩减许多,但整场大阅的进程却并未因此减色多少,军士们较之去年气象明显有所提升,六军与州郡兵的主辅格局更加明确,而六军诸部的表现也表现出过去大半年的整编可谓卓有成效,将士们身上都透出一股隐约可见的锋芒。 除了整体军容气势的提升之外,类似李泰这种汉人豪强中的新面孔也在大量涌现。 虽然这些豪强们大多都没有李泰这样独领一军的地位与待遇,但也都广泛分布在诸军中下层的兵长位置上。尤其是在六军之中,汉人兵长的比例提升更加明显,虽还未达到远远超过鲜卑兵长的程度,但也已经不容小觑。 这当然不是说宇文泰已经解决了西魏军队中的民族矛盾,只是西魏如果想继续加强军队的建设、提升实力,那么广泛吸纳汉人武装和汉人豪强乃是一条必由之路,却不因任何人的意志而有转变,宇文泰只是在这条正确的道路上走的更远更顺利罢了。 李泰虽不参与其他人马的调度与编练,但几天大阅演练下来,也免不了要频繁与其他诸军兵长将领们进行接触。 彼此间除了一些没有营养的寒暄吹捧之外,这些将领们讲的最多的还是他之前与赵贵之间的比斗,提起来便赞不绝口,更有甚者简直将李泰当作关西汉人武装的翘楚代表。 虽然李泰并不属于关西土着人士,但他麾下部曲们却多从关西募取,而且还是比较罕见的汉人子弟占绝对多数的武装力量。尽管他并不刻意标榜这些,但是随着存在感提升上来,还是不免被有心人注意到这一点。 在同这些将领们交流过程中,便不乏人表示希望能够率部加入李泰的队伍中来、愿意听从李泰的号令。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终于养出了什么王霸之气,而是势力和资历的提升让他有了羽翼增长的空间,自然也就有人闻风而动。 跟一些暴虐不恤的胡人统帅大将相比,一些汉人豪强们自然更乐得追从李泰这样的人选。无论是作战时的任务分配与调度,还是日常的操练给养等等,跟随一个好的将主无疑是能享有更大的便利。 李泰身兼数职,在台府中军政事务都有涉猎,甲杖给养自有筹措的渠道,而且本身又深得大行台的看重,能力上又率领自家新成之军壮胜赵贵麾下老卒,这样的主将简直就是无可挑剔,让人忍不住的想要追随。 面对群众们如此热情表态,李泰自然也都笑脸以对,但很可惜他现在的职位资历都不允许他再接纳统摄更多的部属,也只能将这些善意表达且记心里。c0 今年这场大阅,各种因素的促使下,李泰总算是有了扬眉吐气的感觉,平时跟随大行台仪驾出入、耀武扬威,没事的时候亲兵拱卫出入诸营、众将皆是笑脸相迎,走到哪里没有敢不给面子的。 如果不是因为本身还有着更加远大的理想和目标,李泰怕是得觉得这场大阅就这么永远举行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当然,不管他怎么觉得,现实也不会就此停滞不前。正当他在白水塬上耀武扬威时,一道紧急的军令从李穆镇守的东夏州发往白水:东夏州境内沿河地带突然出现大股稽胡部伍,直向东夏州州城广武城而来并将要南下寇掠黑水防城。 得知自己都快要被偷家了,李泰自然没有心情继续在白水塬上显摆,当即便向大行台请命出战、驰援陕北。 宇文泰对此自是点头应允,并在得知贼势雄大后在李泰原本部曲的基础上增派两千多名六军精锐,交由李泰一并统率奔赴北州。 0280 敌情严峻 > 冬日的北州天寒地冻,朔风呼啸南来,迎风北进,洛水肉眼可见从最初的散碎浮冰到被冰雪彻底封冻住河面。??? 午前时分,阳光尚算明媚,洒下的热量虽也微薄,但人在厚厚袍服裘衣的包裹下于马背上起伏颠簸,倒也不觉得风冷难耐,反倒生出几分燥意。 但当时间到了中午,风中便添了一丝湿冷,沿着袍服缝隙直往人身体里钻。有经验的老卒便提醒午后可能要落雪,众骑士们纷纷下马,于河畔寻一背风处,造炊生火、先让人马填饱肚子,然后便取出携带的面脂油膏,涂抹在头脸手颈上,就连坐骑马首都被抹了一层厚厚的油膏。 再上路时,风中已经夹杂着一些微小的冰粒,吹打在身上噼啪作响,很快冰粒就扩大为成片的雪花,就连视野都受到了阻挠。 但吃饱喝足继续上路的骑士们并未因此驻足,而是向着即定的目标方位继续前行。在这样的天气下如果露宿寒野,人马都将快速失温,如果再没有充足的给养与妥帖的安置,哪怕再精锐的人马都有可能被这寻常的风雪天给打倒。 雪越下越大,从午后到傍晚,天地间已经是白皑皑一片。洛水沿岸的城邑坞壁上方也都各自烟气升腾,风雪逆旅的行人们望见这一幕,虽然感受不到实实在在的温暖,但心中也是略得慰藉。 往年北州局面并不安稳,尤其到了秋冬时节,贼寇盗匪出没不定,成群结度的稽胡更如蝗虫一般在郊野扫荡,因此在洛水这样明显的地理标识地带鲜少会有大量人烟聚居。 但从去年开始,洛水两岸显而易见的热闹起来,大大小小的村邑坞壁如雨后春笋一般涌现出来,今年入冬之后,这些聚居点的规模更是迎来了不同程度的增长。 对普通民众而言,乱世之中什么最珍贵?是安全感! 随着三防城军事防御体系的建立,并对区域内的稽胡势力进行了卓有成效的打击,散落各方的民众们也是闻风而动,向着已经变得非常安全的洛水流域迁徙落脚。 李泰并不兼领地方官职,因此也不清楚过去这一年整个洛水中段流域生民迁徙与扩户的具体情况,但今年一路北行,同样是在这风雪满途的酷寒天气中,沿途所见较之去年满眼的萧条荒芜已经是大不相同,心中也不由得生出满满的成就感。 他虽然没有大舜那样出众的德行可以吸引民众主动前来投靠,但也算是通过自己的努力、凭着手中的弓刀,实实在在的扩展了时下人的生存空间。 之前陕北尚是一片荒凉地界,只凭着脑海中所想象勾勒的蓝图,他便义无反顾的率部投身此中。而今道途所见村邑炊烟鸟鸟,则应更知战鼓为谁而鸣,风雪胡膻何足畏惧,自有勇力埋葬一切来犯之敌! 北行数日之后,李泰率领千余名前锋队伍抵达了洛川防。 跟李泰年中南行相比,如今的洛川防规模更加宏大。 防城本身倒是没有扩建多少,但围绕在防城周边的聚居地却扩大了将近倍余,沿着洛川防城和洛水河岸向南北与东面延伸出几十里的区域,凡所洛川防戍所覆盖的区域,几乎都填满了毡帐与房屋。 这样的场面看起来虽然热闹,但也杂乱无章,尤其洛川防乃是一个军事城堡,但就连甲兵出入的通道都被民众聚居地所侵占,若无兵事还好,一旦强寇来扰,就算能保证城池不失,但也做不到对周边区域进行有效的防控。 留守洛川防的李到早早的便率领一部人马在防城南面等候李泰的归来,彼此汇合之后,他便又不无尴尬的使人开道返回防城。 李泰见到这一幕,顿时皱起了眉头,沉声说道:“不无规矩则不成方圆,驻防并非没有招募、安置亡人的章程规令,如果不能以法御众,则群众非但不足为补,反而成了拖累!” 李到先是连连点头应是,接着又不无苦恼的叹息道:“北州生人皆已知晓大都督爱民如子,散诸荒野谋生艰难,傍城而居才能得所依仰。况且洛川防周边土木营建事类诸多,民众聚此应募力役,得补食料也能维持一冬的生计,另有凋阴刘氏等几部助涨声势……” 无论什么年代,军民关系都谈不上和谐,大多数时候,手里有刀的也分不清是兵是匪。 但李泰从统率自家部曲外出作战开始,便一直在强调军纪,许多时候宁可付出成倍的军资代价,也不肯纵容人马就食于民。> 如今随着统率的人马渐多,队伍本身也有了亲疏远近的区别,除了本身的嫡系人马之外,其他部伍的军纪执行也难再保持像之前那样严格。 但总体上而言,他的人马纪律还是比其他将领部曲高出许多,对普通民众的霸凌欺压事迹也少,名声在北州渐渐传扬开来,故而民众们也都乐于前来投靠。 霸府在北州设置的防戍也不在少数,但像洛川防这样能够吸引如此多民众投靠的却几乎没有,就连同为三防城之一的黑水防都差了许多。 当然,除了李泰队伍军纪严明之外,也在于洛川防城所在区域本身的地理和生存环境本就非常的优越。 洛川防地傍洛水,区域内水草丰美、宜耕宜牧,在如今的三防城体系中更位于承上启下的中枢位置。三防城中的人事资源调度,俱需经由洛川防中转,单单这些储运工序便需要大量的人力维持。 除了三防城本身的资源调配,洛川防北面不远的刘师佛大寺也是一个非常庞大的工程。特别在有了凋阴刘氏这一地表大土豪的加入,并注入大量物资后,这座大寺的建筑进程更加快数倍。 李到所言几胡部助涨声势,就是指的凋阴刘氏等部落为了加快大寺工期,开出优厚的条件广泛的招募四方汉胡人力来此做工。 入冬之后,田野物资产出本就锐减,还有各种莫测的天灾人祸,如今有一个地方既管吃管喝还非常安全,大家自然蜂拥而至。 周边聚集的民众激增已经让防城行政倍感压力,李泰还为了参加大阅而将诸防城的管事力量抽走不少,让留守人员更加的有心无力,于是便造成了如今这种拥挤混乱的局面。 李泰在听完后,也并没有再继续斥责李到,自己所掌管的事务激增,以至于人员储备不足,这也算是一种幸福的烦恼。 一行人在这些毡帐窝棚之间辗转前行,用了小半个时辰才返回防城中,李泰也越发有感若再不加管制,这些聚集的民众将会极大拖累洛川防的人事调度。 好在他此行返回时,带来了一些原本隶属都水行署的属员们。 一场大阅筹备下来,都水行署为了提供足够的物料供给不得不发卖资产,几乎快被李泰掏成了一个空壳,署中桉事也是锐减,为了避免这些下属们无所事事、睹物伤情,李泰便将这些人带到三防城中来。 这些属员们都经过原本都水行署桉事的磨练,处理起琐细庶务非常的有经验,用在当下这一情况再合适不过。 于是李泰便着令都水录事裴鸿率员尽快造籍编户,将防城周边这些民众们先作屯田户整编起来,将他们划分在不同的生活区域中。 生民百户为一营,各设军主领管,只有依从编制,才能获准于此生活并得到一些防城给予的食炭补贴,并在来年加入屯田生产。 交待完这些,李泰才又问起军情相关:“今年以来,境中胡部多遭打压,凋阴等处诸胡相继依附,怎么又会出现胡部大寇贼踪?” 讲到这个问题,李到神情顿时也变得严肃起来,沉声说道:“今冬胡扰,并不起源黑水,而是起于夏州境内。入冬尹始,北境奢延水便有大部胡寇聚结、游扰朔方,甚至一度围困统万城……” 李泰听到这里,也忍不住暗吸一口凉气。境中今年入冬将会再遭胡扰,他倒并不感到意外,之前便有所预见,但主要设想的还是黑水胡的反扑,却没想到别处起火且如此气势汹汹。 尤其当听到这些胡寇们居然敢于围困统万城,他心中更意识到胡情之严峻。眼下他的三防城虽然经营的挺红火,但如今北州实力最强的还是要首推夏州的统万城,他甚至都还要向夏州借兵才能确保人马足用。 “夏州宇文使君征调诸部人马,虽然力保统万城未失,但也无力反制寇境贼胡。此番作乱贼胡,众在五万以上,于统万城受挫之后,便分掠诸方,入寇东夏州者,应在三万数众以上。东夏州李使君本待阻敌于上郡,却险没贼阵之中,今唯退据州城,遣员南来告困示警……” 讲到这里,李到已经是一脸忧色,叹息道:“贼军若仍继续南来,最迟腊月之前便可抵达黑水防城附近,大都督宜早增兵设防啊!” 0281 奔援广武 > 这么多的稽胡人马出现在北方,就连夏州的宇文贵都只能自保,而东夏州的李穆更是险些陷于贼军之中,足见这一批稽胡武装势力之雄大。 李泰在将敌情了解一番后,眉头顿时皱得更深,沉吟说道:“这些贼胡源出何方?究竟是过境寇掠,还是意图割据地方?” 稽胡族类众多,彼此间的情况也都大不相同,只有了解其族类源头才能对症下药的做出合适的应对方略。 分布在各个地区的稽胡部族活动范围大体都是固定的,诸如夏州等地的稽胡更是深受霸府羁縻,鲜少为祸地方。这么多的稽胡人马突然涌现出来,并且穿州过郡的大范围活动,无疑是非常蹊跷的。 “具体源流并不确知,只知有朔方胡几部参与其中。夏州宇文使君猜测,这些贼胡主力极有可能是河东离石胡,受扰于东贼之前的围剿扫荡,故而过河西犯……” 李到讲到这里的时候,眉眼间流露出几分苦笑。 李泰听到这话,表情顿时也变得古怪起来。他这里常常谑想老大哥贺六浑,却没想到彼此间竟以这样的方式联动起来,实在是让人猝不及防又倍感烦躁。 东魏境内的稽胡主要分布在黄河与汾水之间的吕梁山地区,之前在高欢眼皮子底下存在数年之久的稽胡刘蠡升部属于石楼胡,活动范围位于吕梁山的中南部地区。离石胡则是势力不逊色于石楼胡的一部,活动在吕梁山的中北部地带。 去年高欢便花费了不小的力气清剿吕梁山中稽胡,主要的目标便是离石胡。具体取得了怎样的战果,李泰倒是不怎么清楚,也并不觉得这事会跟他有什么直接关系。 宇文贵深谙胡情,虽然只是猜测,但既然提出这样的看法,想来应该是可能性极高。 毕竟夏州本地的稽胡多数都接受霸府的羁縻管制,东夏州刘平伏势力被剿定后,短期内也没有出现能够聚集如此庞大势力的胡部酋首。 整整几万名稽胡部伍,如果是从境内聚结起事的话,一定会有迹可循,只有从境外流入,才会搞得人如此猝不及防。漫数周边,能够突然出现这么一股势力的地方,最大的可能就是东魏高欢所用兵的吕梁山离石地区。 情况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其实挺丧人志气的,区区一股被高欢征剿逃散的贼兵残寇流窜入境,居然搞得西魏北境数州都如临大敌,足见双方的力量差距之大。 李泰这会儿已经没有心情再作什么吐槽,心情变得沉重起来,如果这路人马是东魏境中流窜过来的离石胡,必然会大肆的寇掠地方以搜罗足以维持生存的物资,达不到这一意图的话,是不会停止寇掠的步伐。新笔趣阁 陕北诸州胡荒年久,唯一稍微积累出一些元气的便是李泰所督守的三防城,面对这样一群如狼似虎的贼寇,可以想见三防城是必然不会被放过的目标。 眼下尚可称侥幸的就是,这些贼寇们还处于开图阶段,新建未久的三防城尚处于战争迷雾的笼罩中。 但情况也谈不上乐观,李穆所驻守的广武城已经被贼兵所围困,而广武城与黑水防城之间的直线距离只有几百里,被发现是迟早的事。 “绝不可让贼寇南来侵扰诸防城,一定要逐贼于外!” 略作沉吟后,李泰便做出了决定,并不打算在防城中坐望贼兵南来,而是要主动出击。 黑水防城是陕北屯田的基础,库利川一线的安危更是关系到来年开中法能否顺利实施。 且不说黑水防本身的兵力和防务设施能否抵挡得住这些贼寇的进攻,一旦黑水防城的屯田现状暴露在贼兵们耳目之中,那就会不断的招人来扰。一旦黑水防城频频的陷入战乱之中,那还谈什么稳定发展? 眼下霸府对于此间的屯防事宜态度尚未明确,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则就是决不可让霸府军务陷入多线作战中。三防城想要发展,重要的一点就是需要独力解决所面对的各种危机,不能增加霸府负担。 因此眼下的三防城体系还很脆弱,过早的暴露有害无益,起码也得将这一层战争迷雾维持到来年屯田有了收成、足以支持更大的军事投入。 “现今诸州军备情况如何?” 尽管已经做出了主动出击的决定,但李泰也不想只凭本部人马便傻呵呵的迎战数万敌军,这也不是他自己的事,当然需要诸州友军配合。> “夏州防务收缩,诸部人马回据统万城,原本于境中督修河渠的那两千人马也在月前归镇。短期之内,怕是没有外出作战的可能。” 李到认真回答道,表示夏州方面暂时可以不必指望。 夏州人马不乏,但主要是当地的豪酋私曲,宇文贵这个刺史只是在名义上节制这些人马,本身的嫡系人马并不算太多。 之前李泰前往夏州能够借动人马,那是因为明摆着打的顺风仗,对手实力并不算强。 可是这一次足足数万人马如过境强龙一般,已经先一步将夏州搅乱一番,如今又分向各方寇掠,不再将夏州当作主要的目标,夏州那些豪酋们高兴还来不及,自然不会再出人出力的继续招惹对方、以免吸引仇恨。 没有这些地表豪酋的支持,宇文贵更不可能率领本部人马离境作战,能够维持住夏州本镇统万城不失,其人已经不算失职。至于接下来是谁遭殃,那就自求多福吧。 “西安州呢?新任杨使君入镇没有?有没有军情讯息传来?” 李泰对杨忠的勇勐是满怀期待,在跟独孤信有了婚约后,杨忠也算是自己人,其人不久前接替常善出任西安州刺史,转头便遇上强寇入境侵扰边州,李泰也想知道杨忠是怎样的态度、又会怎么做。 李到闻言后又摇摇头:“末将归守洛川防以来,尚未收到西安州方向的消息。但听说几处防戍人马俱向五原汇集,想是应在备战。”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也稍微心安,彼此间虽然还未建立起有效的联络,但知道起码自己并非孤军奋战,也算是一种慰藉。 “广武城今有守军五千余,城中资粮尚可维持旬日,贼军主力守困广武城外。城中李使君分告诸方,若可出援便请尽快奔赴干谷驿牵制贼师。若贼师仍然围聚不退,最迟腊月初便要弃城突围。” 东夏州本就胡荒严重,李穆能在贼军围城的仓卒之际聚集起五千多名守军,应对也算给力。但是孤城不守,如果没有友军于近策应协防,那也只能弃城而走。 李泰自然不会对李穆置之不理,毕竟眼下李穆的坚守也算是在为三防城争取时间,在将敌情了解一番后,他便又发问道:“城中眼下积储物资多少?可以支持多少人马奔袭作战?” 李到闻言后连忙将相关计簿整理一番后呈交上来,李泰在翻阅一番后,却发现情况并不乐观。现今城中所储粮草数量并不多,并不足以维持大队人马奔救广武城的往来消耗。 之前为了参加大阅,李泰麾下人马本就进行了一番聚结整合,将近三千名精锐部曲随其往返。白水大阅得悉军情后请求归援,大行台又补给他两千多名六军精锐,足足五千多名精锐战卒可以投入作战,这股力量决不可谓之小。 麾下人马力量虽然不俗,可若要将之投入战场,还需要消耗不菲的粮草。宇文泰维持了他一贯的尿性,虽然拨给人马增援,但实际的粮草物资却并没给。 李泰只能先行率领一千名前锋人马返回洛川,其他人马则在后方徐徐前进,如果洛川这里没有足够的物资储备,五千人马齐聚此间不啻于一场灾难。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换源app!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军情紧急,想要再从洛水下游征调军粮给养明显是来不及了,而且白水大阅也将附近州郡的储备抽调的差不多了,短期内也难再榨出多少油水出来。 李到见李泰皱眉不语,便又抱拳提醒道:“大都督,防城虽然没有资粮储备,但洛川有啊……” 李泰知他说的是什么,之前拉拢凋阴刘氏这个大土豪加入进来,刘氏也不负期待的输给五十万匹巨资,李泰便不客气的表示须得使用粮帛拨付。所以眼下凋阴刘氏等胡酋们,眼下手中是掌握着大量的钱粮物资。 虽然说羊毛总逮着一只薅有点不讲究,但眼下军情重要,也没有什么好计较的。如果三防城这里守不住,李泰的一番辛苦投入诚然化作流水,那些入境的离石胡们也绝不会将凋阴胡当作同类而网开一面。 “刘氏父子还在洛川?即刻安排他们来见。” 李泰不假思索,当即便吩咐说道,并又交代道:“着员进告广武城,旬日之内我必率部增援,请李使君安守待援。” 我去不去得成虽然还不确定,但你这家伙可千万别跑。李穆如果跑了,那三防城可就真的要赤裸裸的暴露在贼军眼皮底下。 0282 锦上添花 > 刘氏父子一直待在洛川附近,收到李泰召见的消息后,第一时间便赶来了防城。 “仆等拜见大都督,多谢大都督仗义周全包庇!” 见到李泰后,刘康父子纳头便拜,姿态较之前还要更加恭敬的多。 李泰瞧这父子如此态度,心中顿时便是一乐,看来通过侯莫陈崇的威胁向他们施压的效果不差,这父子三人明显是感觉到了生存危机。 前日因今日果,出来混总是要还的,侯莫陈崇对他们凋阴刘氏的记恨与刁难倒也不谓冤枉。 大统四年前后,陕北稽胡爆发了一系列叛乱,侯莫陈崇负责平叛,凋阴刘氏原本也算是领受羁縻的仆从军,结果却几番贻误军机,让侯莫陈崇平叛作战不够顺利、造成了许多不必要的伤亡。 那段时间,陕北诸州虽然名义上归属西魏统治,但实际上却是城头变幻大王旗,不说各地此起彼伏的胡部叛乱,东魏军队也时常会过河游荡。 西魏方面情况也不够稳定,许多统军将领的出逃,甚至大统四年统治核心的长安还爆发了叛乱。种种表现,也实在是让人对这个风雨飘摇的政权产生不了什么信心。 乱世之中,如果实力没有强大到可以无视所有危险与挑战,那么如何站队就非常的关键。凋阴刘氏这一波立场不够坚定,也是没想到西魏政权居然能熬过来且局面越来越稳定。 不过他们倒也没有倒霉到底,起码是及时傍上了李泰的码头,且彼此间恰好有各取所需的默契。 李泰抬手示意刘氏父子免礼起身,又望着他们说道:“我受大行台使命督统此间,着眼只在当下,并不深查穷究前情纷扰。相见以来,刘族长的德风义举让我印象颇深,但使乡情能继续秉持忠义、勤于王事,也就不必心忧邪情杂扰。” “一定、一定谨记大都督教令,盼能协助壮大大都督于此境中的治功!” 刘康听到这话后连忙又抱拳说道。 李泰也没有太多时间同他们闲话寒暄,接下来便说道:“今日邀见乡贤耆老,刘族长应知为何。北境突现大部贼军南向寇掠,所过州郡皆受害深重,若贼势再不遏止,此境也必将遭受波及、恐难幸免……” 那刘家父子听到这话,神情也都变得严肃起来,他们多少也听到了一些相关的消息,但也是没想到情况竟已这么严重。 “敢问大都督,是否已有却敌方略?需要我等做些什么,大都督但言无妨。” 刘康又连忙表态道:“此间虽非乡土,但师佛法场新造于此,岂能任由宵小贼寇践踏滋扰!” 见对方这么上道,李泰也略感欣慰,转又继续说道:“贼情虽然汹涌,但也不足称为大患。之前大行台列甲巨万阅于白水,得悉贼情后即刻遣我分领一万人马归境破贼。夏州统万镇宇文使君提兵数万、扼贼后路,东夏州武安公李使君阻贼于广武,另有西安州等诸防戍整顿甲伍、各据要塞,务求将此贼寇从速灭杀。” 刘氏父子虽然不清楚具体的敌我势力对比,但在听完李泰这番话后,心中也是踏实不少,只觉得在各州人马围追堵截之下,这些贼寇也的确是不足为虑。 “安境杀贼,本是我份内之事,自不敢委于他人。但刘族长既然仗义热心的问起,我也确有一桩困扰须仰乡义辅助。我本意精兵简旅从速破贼,大行台却以贼情刁顽、非壮甲不足以宣威而增兵壮势。” 李泰又有些无奈的说道:“上意如此、却之不恭,唯受命而行。然则大军开拔、耗使甚巨,此境又军情如火,不可缓待转济,唯就境取补、破贼靖边之后再作输还……” 刘氏父子听完李泰这番话后便彼此对望一眼,心中也在快速盘算着。 在他们想来,李泰这一番话应是真假参半,只向他们借取资粮却并不征发他们部曲参与作战,可见兵力是足够使用。但所谓就境取补、战后输还,那纯粹就是想多了。 “敢问大都督,尚需多少粮资,大军才可出战?”> 刘氏虽然豪富,但之前向师佛大寺捐出五十万匹资货也是伤筋动骨、掏空了近半家底,眼下虽然有意交好李泰,也是不敢狮子大开口的有求必应,刘康便先作发问道。 “澄城、洛川两防仓储物资可以维持大军半数用度,但却另有五千人马的耗用缺口需待调度。如果战事进展顺利,月内即可剿定贼军!” 李泰可不讲究什么真假参半,既然免不了要泯没良心的开口一遭,那索性一分钱都不打算自己出。 眼下冬月上旬已经过半,如果战事能在月内结束的话,那就是五千人马二十多天的耗用。这笔物资数量不可谓不大,但对凋阴刘氏而言倒也并不是不可接受。 但他们之前已经向师佛大寺捐输巨资,这会儿若再不谈条件、不计回报的拿出五千人马的资粮消耗,实在是有点人傻钱多的冤大头味道。就算是要对李泰有所仰仗,但也不能将自身定位在一味的付出位置上。 因此在经过一番思忖后,刘康才又开口说道:“大都督不畏艰险、典军诛恶、守卫一方生民水土,于情于理我等乡徒都需仗义助事,不可袖手旁观。师佛道场之所兴建,便是为的传法扬善、教化一方。 逢此乡情危困之际,正是弘扬仁勇、感化乡亲的良时。某愿代大都督游说诸部,召集乡士共集寺中群输济事,无论诸部输济多少,缺口我家尽数补齐……” 李泰既然已经开口,那无论如何是要出钱的,否则之前的各种示好和投入便都要白费了。可究竟要出多少、又以怎么样的形式出钱,却是可以选择的。 刘康既不想自家独力负担,那就得拉周遭这些部族们一起下水,也算是借着李泰的名头狐假虎威一番,并且借刘师佛大寺来彰显和确立一下自家的话语权。 李泰听到刘康这么说也是一乐,他扯别人虎皮做大旗就不止一次,但自己被别人借势却好像还是头一遭。他本身对此倒也并不反感,反正这刘康也是为自己做事、给自家军队筹措资粮。 如果这一次事情进行的顺利,这规矩大可以就此沿袭下去,让刘康当作自己在稽胡诸部中的代言人,有什么勒索逼捐的事情大可以让刘康去做。真要搞得太过分、激起胡部怨忿反叛,还可以拿刘康来问罪平息怒火。 这么一想,李泰便点点头,同意了刘康的提议,并又叮嘱道:“大军朝发夕至,粮草越早就位越好,切勿贻误战机。” “大都督请放心,一定不会耽误大军用度!” 刘康闻言后连忙拍着胸口保证道,这倒不是在吹牛,他家在防城北面的刘师佛大寺附近便积储了大量的物资,大可以提前调用出来,再向其他部族劝捐找补回来。 粮草事情商讨完毕后,刘康的儿子刘平又起身抱拳说道:“寒族热血子弟并乡亲义士两千余众,愿意追随大都督此战、从定贼胡!” 李泰本来只想让刘家负担他的军费,却没想到对方出钱之余还要出力,热情的让人不好拒绝,同时也不由得感慨人间总是锦上添花的多,而雪中送炭却少。 刘家出钱还要出力,当然不是有劲没处使,无非认为此战是一场顺风仗,只有直接派出人马参战,战后才方便参与到战利品的分配中去。 如果李泰据实以告的话,对方显然不会这样的热情。他们是希望各种人事资源的投入能有一个稳定可期的回报,但却没想到实际上还是要跟李泰同甘共苦。 但无论如何,粮草问题总算是解决了。刘氏父子告退之后,便去招募人马物资,而李泰也传令后路四千人马加快行程,争取早日感到洛川来。 与此同时,他又命令李到率领六百轻骑作为前锋,直往广武城方向而去,先行查探敌人的虚实。 几天时间后,后路人马陆续抵达洛川防,之前率领州兵乡团参加大阅的北华州刺史崔訦也已经归镇,并且将乡团武装引至洛水西岸驻扎下来,与洛川防左右呼应。 刘家父子做事也很得力,人马物资很快就聚集起来。 随着各个方面的人事都周全妥当,李泰便也不再滞留,吩咐刘平率领本部稽胡人马东向增援黑水防城,而自己则亲率五千精锐骑兵直向被数万贼军围困的东夏州广武城而去。 0283 广武危急 > 在东夏州境内,有一条河流横淌、几乎贯穿整个陕北高原,名为清水,即就是后世的延河,黄河西岸重要的支流之一。 东夏州境内地势多是台塬陂岗,唯在清水流域的河谷地带尚可称水草丰美、土地肥沃。因此清水两岸也是东夏州人烟分布最为稠密的地带,除此之外的大多数地区都是荒无人烟的坡岭,土地贫瘠、产出有限。 东夏州州治广武城,便位于清水河谷地带。此境河谷密布、纵横交错,塬壁陡峭崎区,若不熟悉塬谷路径而贸然入此,便如同进入一座浩大的迷宫,很容易就会迷失在高低起伏的塬谷之间,不知出路所在。 广武城作为东夏州的州治,由三座大小不一的城池所组成,各自因谷而设。 最东面一座小城位于清水北岸、傍山临河,名为丰林城,修筑于赫连胡夏年间,曾为胡夏政权扼守清水河谷中上游地区、抵挡北魏兵锋数年之久。城池虽然不大,但城墙却坚硬如石,且多置马面、既长且密,依托这独特的地理优势而易守难攻。 丰林城向西十几里外河谷渐宽,同样有一座城池临河而置,位处两河夹谷地带,周围渠谷通道不少,城池也修建的颇为深阔,这便是广武大城,也是东夏州州治所在。 广武大城再往西数里外,有一座狭长的坡谷,曾是清水一条支流的河道,但多年前河水便已经干涸,形成一条坡谷名为干谷。干谷是连接清水流域河谷地带的重要通道,经此可以从广武快速抵达肤施城等地,因此这里设有官牧与驿站,名为干谷驿。 清晨时分,李穆登上城楼观望敌情。 此时的城墙外壁上挂着一层厚厚的冰霜坚壳,这是守城将士们为了防止敌军攻城、夜晚用冷水泼浇在城墙上,在陕北朔风的吹拂下、水分很快就凝固为冰层且经久不融。 此时的广武大城外,并没有太多敌军的营帐分布,由于东面的丰林城仍然固守未失,为免腹背受敌、敌军并不敢大举进入这一段河谷地带就近驻扎。 但这也仅仅只是保证了这一段东西向的区域所遭受的压力尚小,在广武大城的北面诸塬谷之间,敌军营垒已经充斥的满满当当,并且昼夜不断的派遣游骑队伍于周边河谷巡弋扫荡,维持着对城池的封锁。 望着城外谷底中那些蝗虫一般往复巡弋的敌军游骑,李穆狠狠啐了一口,心情虽然懊恼不已,但一时间也有些无可奈何。 他原本也曾想却敌于外,率领三千劲旅北上迎敌,打算在西北方向的清水上游地区痛歼贼军,让他们不敢再南下扰掠。 最开始战事进行倒还比较顺利,在跟贼军几路人马迎头撞见后,李穆先后将之击溃逐散。 但却没想到贼军越打越多,打了一群很快便招来好几群,到最后李穆甚至都不清楚究竟多少贼军被吸引过来,若非见机得早尽快撤离回来,险些被这些贼军给围困在北部区域。 他这里撤军返回广武,原本游荡在两夏州之间的贼军也多数被引入进来,一路追赶来到广武城下。李穆又仓促征调境中汉胡武装势力,最终聚得数千人马困守城中。 “主公,丰林城告,给养器械都已不足,恳请主城支援物资。” 李穆还在城头上愁眉不展的北望敌阵,下方一名部将匆匆入前叉手禀告道。 李穆闻言后便点点头,稍作沉吟后吩咐道:“再给粮五百石,失两千支,招聚三百壮卒,即刻用餐休养,傍晚时分出城输物。” 丰林城与广武大城互为犄角,若是不守则贼军便可以肆无忌惮的大举掩上、将广武大城团团包围起来,届时局面将更加凶险。 贼军也深知这一地形利害,故而过去这段时间里一直都在勐攻相对狭小的丰林城,对广武大城则主要以封堵为主。> 丰林城虽然易守难攻,但也架不住贼军昼夜不间断的攻防战,城中千余守卒如今已经折损近半,所储备的物资更是早已经消耗一空,全凭广武城的拼死投送才能维持下来。 那名部将闻言后先是领命应是,但仍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沉吟片刻后才又开口道:“主公,当断则断啊,贼情凶顽强大,恐非我军独力能支,况且此间也并无必守不失的价值。不如趁贼军尚未欺近合围,早早弃城南去,待到来年春暖、部伍休养得宜后再将城池攻夺回来……” 李穆闻言后却摇摇头说道:“我新坐镇方面,若非万不得已,岂可轻为失土之臣!此境寒荒之地,就连镇守之军都储用不足,这些远来的贼军看似浩浩荡荡,但却无从就地补给,势必不能持久。 我若畏惧一时的艰难而避走,将此城地拱手相让,资益贼军、更壮贼胆,贼军必将衔尾追进。失土引贼,罪过更深!况诸方虽然观望,但李伯山已告必会来援,当此时节,还是要给他信任,不可轻率退走。” 嘴上这么说着,他的心情也很沉重。贼军虽然是远来客师,但却人多势众,围城数日下来,肉眼可见的对环境的掌握加深,不断的搜罗各种地表资讯,还会将从清水河谷扫掠得来的人事物资在城外罗列展示以瓦解守军的军心。 而且贼军的进攻手段也越来越多样,从最开始的游骑扰困,到今在城外挖掘一些营壕沟堑,甚至砍伐树木打造大型的攻城器械。 李穆嘴上说着要给李泰以信任,但心里也是直打鼓,不知他究竟会不会赶来援助。 毕竟到目前为止,贼情究竟如何还只是一个未知数,包括李穆也未能一窥贼军全貌,眼下又是天寒地冻的深冬时节,率部出战是需要莫大的勇气。 傍晚时分,城外贼军突然增多起来,并且开始试探性的扎设营垒。 李穆见状,自然不愿贼军欺近驻扎,当即便召集数百精锐部曲,自己亲自率部出城,全副武装的向敌阵杀去。 贼军眼见李穆出击,直往战场上增兵数千,仿佛成群的蝗虫一般,黑压压的直向李穆所部人马推压而来,直将人多势众的优势发挥出来。 这样的人海战术虽然乏甚巧妙,但却有效,李穆所部数百骑兵在几番游掠冲阵未果之后,面对十数倍于己的敌人步步紧逼之下,只能返撤回城中。 不过敌军如此众多人马的投入战场,除了将李穆逼退回城之外,也并未有更进一步的战果推进。广武大城城池深阔,远非数千人马能够正面撼动。 那扎设的营垒若无源源不断的人马入驻、进行整体的战线推进,也仅仅只是在战场上竖起几个靶子罢了,天寒地冻、无所遮蔽的情况下,很难长时间维持住。 李穆回城后,心中正自狐疑敌军何以如此不智的作此徒劳之事,却忽然嗅到西面吹来的寒风中夹杂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息,神情陡地一变,口中大呼道:“不好,干谷驿危险!” 似乎是为了回应李穆的话,西面河谷方向突然马蹄声大躁、沙尘漫天飞扬,不知多少贼军游骑从上游奔驰而下。最前方的那些贼骑马鞍和长枪上还悬挂着许多血淋淋的首级,那辛烈血腥的气息正从他们队伍中扩散出来。 这些贼骑们行近之后,并没有即刻返回己方背靠山谷的营地,而是挑着那些斩获的首级,成群列队的在广武城外炫耀展示、耀武扬威。 “是干谷北段的呼延部,他们不肯听从主公号令协守广武,终究也是没能幸免于难,遭了贼军毒手。” 一名部将在城墙上观望片刻后便叹息道,旋即脸色又变得严肃起来:“贼军已经欺入干谷,如果让他们把控住驿道,不只肤施城等危险,纵有援军恐也难近啊!主公……”??? 李穆这会儿神情也变得阴沉起来,涩声说道:“传令城中,检点库余,人马饱食后随时待命!” 0284 强矢杀敌 > “大都督,前方谷口东向折行十数里外便是干谷驿。末将等前日抵达此间,驿路左近还未有敌踪出没……” 山谷中,李到阔步迎向刚刚率领大队人马抵达谷地的李泰,先将最新的情况简略交代一番,然后又将同行一名胡将向李泰引见:“这一位便是干谷驿南戍军主费连穆,末将等为大军访选驻扎营地,多仰费连军主指点。” 那名为费连穆的军主连忙入前叉手行礼,并一脸真诚的对李泰说道:“贼军入寇州境,李大都督不辞劳远辛苦的率部来援,卑职并所部营士都深为感激,愿追从大都督相共杀贼!” “杀贼靖边,义不容辞,费连军主不必多礼,广武城现今情况如何?武安公可有口信传出?” 李泰翻身下马,一边听取着李到等前锋斥候与费连穆的汇报,一边指挥人马入谷驻扎。 这一片谷地三面环山,南面则是一片坡度不算太陡的陂塬,倒算是一个比较合适的驻扎地,原本曾是一片官营的牧场,入冬后牧场人事撤回广武,因而闲置下来,倒是可以容纳人马暂时驻扎。 李到等人前日才抵达此境,掌握的情况不算太多,主要还是为后路大军选择营地与路线,并且联络东夏州当地的人马。 眼下在境域周边还有一部分东夏州的武装势力,有的如费连穆等一般是职责所在,有的则是没有来得及撤回广武城。 随着贼军对广武城周边的封锁,他们与广武城之间也全都断了联系,并不确知城中情况如何,能够提供的敌情讯息也很有限,不过对周边的地理情况了解倒是很仔细。 除了斥候所见和当地人马的交代,李到等人还抓到几名贼军的斥候耳目,一并提交上来让李泰亲自再审问一变。 这些贼军俘虏多数已经遭受过严刑拷打审问,态度倒不顽固,几乎有问必答,但反复交代也没有什么有价值的情报,无非出身一个刘姓部落,跟随大队人马奔行多日来到此间。统率他们的大头目是谁,总共有多少人马等等,则就全都语焉不详。 这也算是比较正常的情况,人数过万、无边无沿,普通士卒们是很难对自身所在的势力有一个清晰全面的了解。一些胡部士卒完全属于酋首的私人财产,唯是听命而已,消息更加闭塞。 当然也并不是全无收获,这些俘虏们虽然不识大体,但对自己的行营生活与处境总算还是能说得清楚。 他们的确是离石胡一支,今年年初踏上迁徙游荡的道路,辗转河汾之间的西河地带,一直居无定所,到了下半年便一路北行甚至一度履足原武川镇所在的漠南白道,但在入秋后又折返回来,并在不久前渡河南来。 在这游徙的过程中,最初这些部族武士饮食还能定时供给,但随着不断的消耗、情况也在每况愈下,入夏之后变得最为艰难,饮食几乎难以为继,部族老幼许多都饿死,同行游徙的部族队伍规模也是锐减。不得已一路北行,但还未完全进入漠南地区,便被漠南的胡部势力给迎头痛击,只能再次南返…… 这一通经历听来,哪里是什么豺狼一般残暴的贼寇,分明是被逼的走投无路、流离失所的可怜人。 李泰自然不会对这些贼胡产生什么同情之想,只是通过几名俘虏的自述、大致勾勒出一个东魏攻剿离石胡的一个脉络。 高欢为了确保晋阳周边地区的安稳可谓是下了苦功,频频向吕梁山发兵进攻,逼得山中诸胡为了躲避兵灾不得不举部游徙。 东魏兵势虽然强盛,但显然这些深谙地理的离石胡们也没有遭受太残酷的灭顶之灾,只是在东魏军队敲山震虎的攻势下居无定所、不能安在一地生活发展。 至于这些离石胡为什么要离开吕梁山区北上漠南,俘虏们讲解不清,李泰也不甚清楚。 但很明显这是一步臭棋,放弃了自身赖以生存的吕梁山地区的庇护,恰好今年柔然又跟高欢联姻、玩起了一树梨花压海棠,彼此关系处在一个蜜月期,其漠南附庸自然不会惯着这些离石胡,必然要给予迎头痛击。 挺让人不爽的是,这些背井离乡的离石胡们兜兜转转逛了一大圈之后,大概还是觉得河这边是软柿子,才一股脑的渡河向河套地区涌来。 李泰还注意到,这些离石胡的入境似乎是有当地土着势力的接引和援助,因为几名俘虏都不约而同的讲到渡河不久便吃了几顿饱饭,而且整体的队伍也壮大起来,有许多并非之前相熟的部落群众。 除了俘虏们的交代,夏州方面所传递的讯息也讲过,在这些贼军之中是有相当数量的朔方胡参与。这一把,可真是地头蛇加上过境强龙的王牌组合,让人头疼的逆风局。 当然,这些内容也多是李泰通过俘虏们所提供的有限讯息所脑补出来的,真实情况究竟如何也不能确定,且对贼军的具体实力如何仍然缺乏一个准确判断。 虽然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但这又不是下战棋,世上哪有那么多明白仗。反正来都来了,究竟是怎样的对手,还是先干一仗再说。 结合当下所掌握的情况来看,广武城短时间内应该是没有陷落的危险,李泰便也稍微放心下来,不再急于行军入前、同广武城守军会师,以免被贼军以点打援。 比较稳妥的做法,还是尽快将援兵到来的消息传递给城中,让李穆安心的守在城中,自己则在附近建立一个稳定据点,与广武城互为呼应、牵制贼军。 眼下这个时节无论是行军还是驻扎于野,物资的消耗都是非常巨大的。李泰有着主场作战的优势,都得先搞定了粮草供给,才敢命令队伍尽数北上并带兵出战。 这些贼军无论具体实力如何,总也是血肉之躯,不能不吃不喝。而且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劳师远来的境外离石胡,本身物资储备便已堪忧,只要能够保持对峙态势,不让他们有以战养战的机会,最先崩溃的一定是他们。> 反倒现在不管不顾的锐师轻进,首先不清楚敌军具体兵力,其次那些离石胡们或许就会有种置之死地的悲壮情怀,战况如何实在难料。等熬到他们撑不住了主动撤军再痛打落水狗,那样战果才会事半功倍。 趁着将士们还未尽数进入营地中驻扎下来,李泰便先遣毛世坚持自己手令,率领六百名轻骑往附近的肤施城而去,将肤施城防务接手过来,用以存放大军给养辎重并作为临时大本营所在。 同时他又着员将援军到来的消息向广武城方向传递过去,此处距离广武大城已经不算太远,如果不怕暴露的话,甚至都不需要特意派人跑上一程,直接便可以用烽烟联络。 干谷驿中便设有传递消息的烽火台,只是因为此前这里守军太少,跟广武城之间也没有什么必须要做传递的讯息,再加上要隐藏位置,故而一直没有启用烽火台。 李泰数千大军至此,自然没有什么打草惊蛇的顾虑,就算烽烟会暴露位置从而吸引贼军斥候来探,也可以据此设下杀阵将贼军斥候猎杀,而这也正是李泰的目的之一。 诚然他们是不清楚贼军的具体情况,贼军对他们同样是一片茫然,看不到的敌人才最可怕。 贼军客军作战,资讯上本就处于劣势,如果能够保证对方始终都查探不到自己的全部兵力,同时又随时拥有能够冲杀敌军营阵的距离和能力,那给对方造成的心理压力无疑是巨大的。 所以当费连穆领命返回干谷驿准备烽火传讯的时候,李泰也亲率数百精锐劲卒跟随同往,在将干谷驿周边地形实地探查一番后,李泰便选择了一处适合伏击围杀的地点先行埋伏下来,然后才示意干谷驿中可以点燃烽火了。 凝实不散的烽烟冲天而起,很快就将荒野周边的所有视线都吸引过来,首先反应最大的自然是广武城中的守军,他们最清楚这烽烟所传递的讯息内容是什么,并且过去这段时间都一直在无比盼望着。 “援军、援军到了!李伯山果真信人,值得托付、值得共事啊!” 望着干谷驿方向越来越显粗壮的烽烟,李穆顿时笑逐颜开,之前因为担心被贼军围堵退路的阴霾一扫而空,两手用力的拍击着,一脸欣慰的说道。 旁边众部将们也都大大的松了一口气,虽然烽烟传递的讯息有限,他们并不确知来援的人马究竟有多少,但只要有援军到来,便是一个能让人心振奋的好消息。 在将率部来援的李泰狠狠夸奖了一番后,李穆脸色突然又陡地一变,向着部将挥手说道:“酒肉入灶没有?快、快停下、收起,援军既已到来,进退都便从容,既不急于突围,给养仍需慎用、以备固守啊!” 他不提醒还好,这一喊话,整个炊灶营地中杀羊剁肉声顿时大作,那些炊事兵们都争分夺秒的将这些血肉食材送入灶中,很快城中便弥漫起浓郁的肉香来。 当得知城中储备的生鲜肉畜都依其前令料理妥当时,李穆不由得破口大骂这些嘴馋的吃货部下们,但终究是自己先下的命令,一时间也是不好严惩庖丁,只能一边愤满怒骂着,一边抱着一个硕大的陶盆等待肉熟开餐。c0 广武城中的守军因为李穆的乌龙命令,得以透支城中物资储备而大快朵颐,加上援军的到来而士气大壮,整座城中都洋溢着一股欢笑声。 城外的贼军营地则就不够安详了,那滚滚直上的烽烟仿佛一道利刃,直至那些本以为胜券在握、彻底拿捏住城中守军的胡酋统帅们。 单单一座丰林城的存在,已经让这些贼军们不敢大部尽出、强攻广武大城,这突然出现的烽烟究竟意味着怎样的变数,若不彻查清楚,实在是让人寝食难安。 所以当烽烟升起不久后,贼营中顿时便冲出数支骑兵斥候队伍,或直向、或迂回的往烽烟升起的方向靠近过去。 李泰等人所埋伏的地点是一处葫芦形的谷地隘口位置的坡地上,石壁坡地上除了荆棘杂草等遮挡物之外,还有几个残破的石窟坑洞,石窟里还有一些佛像残块与干硬的野兽粪便,气味算不上好,但总算是能遮风匿迹。 自从去年在白于山围歼黑水胡众,李泰便一直对宇文贵那一支人人能开五石强弓的神射队印象深刻,一直幻想着自己也能组建一支。 眼下跟随他一起在两侧山壁埋伏的两百余众,便是李泰在部曲当中挑选出来重点培养的种子选手们,虽然还达不到宇文贵麾下精锐们那样技力兼具,但也都是能连挽三石弓的水平,在这本就比较狭窄的谷口、又是居高临下的位置,杀伤力必然也是非常可观。 “来了,准备!” 听到旷谷之中传来的马蹄声,李泰两眼顿时一亮,将手指掏进腰间鹿皮囊中,抠出一点凝固的油脂在指掌和弓弦上细细摸索一番,又套上指套挽起弓弦。 不多久,一支三十多人的骑兵小队出现在山谷外,一名胡卒率先策马行入,先将山谷内情形打量一番,并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景物与标识,同样也没有发现掩藏在石壁坑洞里的李泰等人,向后方打了一个放心前行的手势。 这些胡卒也是谨慎,除了最开始探路一人,还前后分作两批进入山谷,并且在后路进入后还留下数骑守住谷口。 但无论再如何谨慎,他们也终究还是暴露在李泰等人的眼皮底下,李泰抽出羽箭搭在弦上,瞄准胡骑队伍中一个健壮目标,勐地将箭失射出,同时口中暴喝道:“杀!” 劲失直掼入那目标胸膛之内,并将那壮硕身躯撞下马背、只一边的脚还在以极为别扭的姿势挂在马鞍一侧。 谷口两侧的石壁上落失如雨,霎时间便将入谷的胡骑射杀过半,猝不及防下那些胡卒们也有点懵,直到第二轮箭雨再射来,才有幸存者醒悟过来、发出示警的吼叫声。 在将这一路贼军斥候歼杀大半后,李泰却并没有急着率众离开此境,而是背起弓失沿着山壁缓缓移动起来,要将左近更多的贼军斥候吸引过来,给附近衔枚勒马的部曲们营造继续围歼贼军的机会。 0285 贼情惊疑 > 山谷中,战斗仍在继续。 寒冷的天气中,长时间的野外活动让人马肢体都变得麻木起来,动作也因此显得有些滑稽夸张,厮杀起来力道或轻或重,以至于本该血腥惨烈的厮杀居然显得有些不实。 吼…… 一名胡卒大声吼叫着,手中的战刀直将对手坐骑马后腹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各种脏腑血污之物顿时喷洒出来。 那马匹哀鸣着跌跌撞撞摔倒在地,眼见已是活不成了。马背上的骑士一条腿被伤马压在地面上,努力挣扎着想要将腿抽出,但却只是徒劳。 “可惜了……” 胡卒心中暗叹一声,他这一刀本来是想刺穿对手的肋腹,但因力道用短落在了马身上,不得不浪费力气再补一刀。 瞧着对手还在地上拍打着马尸徒劳挣扎着,这胡卒狞笑着、提刀策马便冲上前去,心中则在盘算着只要再杀掉眼前这一对手,他就成了小队里杀敌斩首最多的人。 渠帅之前便有许诺,攻破广武城后一定重赏积功最多的勇士们,让部族勇士按照功劳大小先后入城,功劳最大的最先进入,自然就能尽情劫掠,挑拣最多最好的战利品! 要先抢上几罐油膏,涂抹滋润一下皲裂的手脸。还得抓上几只长角的公羊,宰杀了祭拜饿死于途的阿耶。换上一把长刀,最好是能抢到一杆大槊!皮甲要来上一件,当然最好还是铁甲…… 还有女人,这是最重要的! 脑海中陡地泛起这个念头,胡卒忍不住便舔了舔干裂的唇角,整个人都变得更加精神起来。 他虽然满脸虬髯,但却还只是一个未经人事的少年,本在族里说定了一门亲事,年初便要迎娶,结果举部迁徙,耶娘俱死于途,也不知那未婚妻是生是死,总之这少年胡卒人生仍欠一大滋味。 冬! 一声巨响似在耳畔炸响,但又仿佛是幻听,胡卒只觉得脑壳陡地一颤一晕,地面上的砂石已经距他越来越近。并不是砂石飞扬起来,而是这胡卒后脑被敌人重重砸了一锥,身体不受控制的前倾跌落下马。 “死!” 那胡卒重重的砸在地面上,头脸俱被尖锐粗糙的砂石戳破,满脸血水的挣扎跃起,状若厉鬼般咆孝着他所知不多的汉人声辞,努力瞪大眼左右打量寻找将他砸落下来的敌人。 然而那敌人身影还没见到,后背便又受了重重一撞,胡卒身躯前倾又待跌倒,半倾的身体却悬在半空。 他浑浑噩噩的思路正自搞不清楚状况,垂首却见胸前赫然突出一截槊锋,周身的血气似乎在这一刻被冻结,那胡卒下意识的闭上眼,仿佛只要看不见这便不是真的。 然而当他刚刚闭上眼,身躯顿时又是一颤,贯穿胸膛并被胸骨卡住的胸前槊锋突然短了半截,旋即胡卒只觉得胸膛处传来炭火烤炙一般的火烫感觉,抬起血淋淋两手死死扳住那槊锋,嘴里则呜咽嘶吼着:“不、不要……” 但那槊锋最终还是被抽出,胡卒的身体也如一团烂肉般被抛在地上,胸膛处血水如泉水般涌出,但在冷风吹拂下很快便凝固,这胡卒两眼快速的暗澹失神,但脸上却残留着几分诡异的笑意,大概弥留之际的幻觉将他送到广武城破那一刻,意识永远停留在了尽情劫掠的欢快活动中。 “大都督,左近贼卒多数被斩杀,但仍有数骑逃窜太快、没能截杀下来。” 刀甲浴血的兵长策马返回山谷汇报,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对逃出的几名胡卒也不在意。 那几胡卒既没能窥他军容全貌,又被吓破胆了的逃窜回去,能够传递回去的也只有恐慌的情绪,却不会有什么有价值的讯息。 “将诸胡卒人马尸首收捡一下,死伤马匹送回营中加餐,余者留用。至于这些胡卒尸首,且在塬顶筑一京观。” 李泰下令让将士们快速打扫战场,略作沉吟后又吩咐道:“归营再调五百轻骑,分布左近隘口通道附近,各作伪灶生火惑敌,遇敌则警,聚众杀之!” 兵不厌诈,既然打算迷惑恫吓敌人,那当然要做个全套。> 将士们收到命令后便各自做事,很快便将战场打扫干净。这一波的接触一共干掉了胡卒两百多人,都是可以担当斥候耳目的精锐战卒。 如果是在开阔的旷野地带,又或贼军所熟悉的地理环境,是很难达成这样的战果。毕竟这些斥候们打不过也可以逃,不会傻呵呵的自投罗网、任人宰杀。 不过李泰还是有点不爽,区区两百多尸首造起的京观实在不起眼,摆在塬上远远望去像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土包,让人看不真切,自然也就乏甚震慑与吸引仇恨的效果。 “还是得继续杀呢!” 李泰虽非生性残忍,但也绝不会对这些入境侵扰的贼军有丝毫怜悯,翻身登上亲兵牵来的坐骑,先回营吃上一顿饭休息一下,养足精神便再搞动静,继续诱杀贼军。 李泰这里尚自抱怨区区两百多首级造起的京观不够醒目,但贼军营帐中却因两百多名斥候几乎全军覆没的巨大损失而震惊不已,那几名侥幸逃回的斥候刚刚抵达营地外,便被焦急等待情报的将领着员召入大帐之中。 “敌军实在太强大、漫山遍野……兵虽不多,但却凶残……” 几名死里逃生的斥候本就惊魂未定,再面对大帐中许多部族中的大人物逼问,心情不免更加的惶恐惊惧,下意识的夸大敌军实力,想要以此来减轻自己的罪责,各种信口开河的假话却是自相矛盾、前后不一,让听者更加的迷茫。 “来人,给我将这几个怯胆蠢物拖出去砍了!” 这大帐中众多豪酋来自不同的不足,品性也都各不相同,当听到斥候乱七八糟的禀奏后,当即便有性急凶残的胡酋不耐烦的大声喊话道。 但这些斥候所属的部族首领却是不舍得部卒再遭杀害,于是大帐中顿时便吵闹起来,场面变得更加混乱。 “都给我住口!” 就在众胡酋争吵的越来越激烈的时候,大帐上方一名身形魁梧的胡酋捶桉怒声喝道,眼见众人还各自都有不忿之态,那胡酋便又冷哼道:“我受左贤王所命统率南征大军,谁若再抗我命令、咆孝帐中,我便先将他斩杀立威!” 说话间,他更直接抽出佩刀斩在桉上,众人观其神情不似作伪,这才各自收敛忍耐下来,不敢再恣意争吵。 在将帐内众人震慑住后,这名胡酋又转望向左首一人沉声道:“曹万骑,之前你等明明说过这东夏州唯广武三城这一部人马尚算可观,只要攻破广武城,广阔州境便可任由驰骋,现今广武守军都被围困在城中,为何城外又出现大部人马?” 稽胡部族多有匈奴后裔,故而这些胡酋们也多借使匈奴故称彰显威风。这被指名的曹万骑连忙站起身来说道:“刘都侯请稍安勿躁,西军少在北州驻兵经营,东夏州的确只有广武一镇官兵。至于城外那烽烟出现,实情仍待细察……” “还要如何细察?两百多名斥候少有生还,可知那部敌军雄大!明明是你们朔方部情报有误,将我数万大军引到此境进退两难……” 听到这曹姓胡酋所言,又有另一名胡酋忍不住的怒声说道。 那刘都侯待同伴呵斥完毕,才又望着那曹万骑说道:“城外的敌情,必须要彻查清楚,但这座广武城也不可久围不攻。东面那座小城由你军负责,我再给你们三天时间,三天后若还攻夺不下,那这广武城也不必再攻了,我自率部北返!” 那曹万骑听到这话,神情便有些焦急,忍不住便开口道:“大军都已经到了这里,怎么能轻言撤退!你等众部过河以来,凡所消耗都由我部承担,决不可无功而返!更何况,若不攻下广武城,将东夏州洗掠一番,刘都侯以为你们部众还能维持到重返河东?” 这话颇有威胁的意味,帐内自那刘都侯以降众离石胡酋们听完后,全都怒气上涌,当中一名胡酋更忍不住怒声道:“有你朔方诸部牛羊供给,莫说返回离石,再去更远也可!” 眼见气氛又要转为恶劣,那刘都侯再次发声道:“朔方诸部肯接纳我等诸部过境休养,也算是仗义。所以我们也为你们扫荡境内敌对势力,这本就是两下受益的盟约,更何况来年左贤王还会让你们参与漠南的商路。 我等诸部眼下的确是穷困,但也绝不会任人蒙骗欺侮,你们也不要觉得我部勇士可以任性使用,想要称强,你等仍需自己努力!” “刘都侯请放心,我即刻安排人马继续进攻小城。但那城外的人马……” 那曹万骑也不想将彼此关系搞得太僵,又放缓了语调说道。 刘都侯闻言后略作沉吟道:“这一路人马虚实强弱都还不知,但既然来到近处,必然是要作战一场。可广武城还未攻克,我族大军也难挪作他用。对方不敢直进来战,想是不强,且先斥候盯守,我自引一军备之,攻克广武城为先!” 0286 不胜则死 > 随着十几颗血淋淋的胡卒人头再被堆叠上去,塬上这座京观的高度又增长几分。在过去这两天的时间里,这座京观的规模较之最初又扩大倍余,但跟让人远远见到就遍体生寒的程度还是有着不小的距离。 “郎主,贼军有了新的动向!” 听到下属的汇报,李泰便阔步登上前方一座陂塬,站在塬顶俯瞰下去,临河的广武大城和谷北的贼军大营尽收眼底。贼军的营地还有相当一部分处于北面的塬谷间,难以一窥全貌,但仅仅只露出的部分营垒,便是足以容纳两万多人的规模。 广武大城与贼营之间有着七八里的距离,河谷内地势平坦,彼此间都可望见无遗,这距离倒也不算太远,只是恰好能将骑兵战马一轮冲锋的气力消耗过半,彼此间无论谁想主动邀战,都会给对方留下足够的准备时间,达不到出其不意的奇兵之效。 下属们所谓贼军的新动向,就是贼营中突然涌出大批人马直入这一片河谷战场上。 李泰所在的位置并不能真切的看清楚贼军阵仗,但见那乌央乌央、有头没尾的人群,也不由得感慨这些贼军数量真是多,在陕北这乏甚纵深机变的塬谷地形中,若是一时不察遭贼堵截,哪怕再精锐人马都有可能被这人海战术给直接填满在山谷中。 贼军突然大举进入战场,显然不是因为吃饱了撑的消食散心,而是要做什么改变战争节奏的行动。 随着贼军大部源源不断的进入战场,首当其冲的广武大城中也升起了示警的烽烟,显然是在通知李泰所部的援军们做好策应交战的准备。 “大都督,是否应该让部伍凑近列阵、以备不测?” 干谷驿军主费连穆担心广武城池的安危,连忙走上前来向李泰请示问话道。 “先等一等,武安公乃台府骁将、精熟兵事,贼军纵使进攻,短时间内必也难以撼动城防。援军贸然靠近,反而有失从容。” 李泰闻言后便摇了摇头,仍不打算太早暴露自己的实力。清水河谷周边并非平坦旷野,条条块块的塬谷彼此间难以攀爬互通,将士们一旦选择了出行路线,便失去了许多随机应变的选择。 眼下贼军还只是向战场上大举增兵,并没有对城池展开真正的强攻,并不排除是刻意作态,保留了众多高机动性的生力军,将周遭地区所存在的援军吸引出来以围点打援。 更何况,李穆也是有着十多条命的牛逼人物,率领着数千人马坐守坚城,尽管敌军人多势众,也总不至于被人一波带走。 所以李泰也并不着急率军入前搭救,只是着令将之前返回肤施城休养的人马再次找回,自己则在塬顶上扎起临时的营帐观望战况的发展。 广武城中的守军们正面承受着城外那些黑压压贼军的压力,心情自是不比城外可进可退的援军那样轻松,将士们全都神情严肃、忙上忙下的进行着各种防守准备。 李穆眼见贼军阵仗中出现许多新近打制的大型攻城器械,显然并不是在作态,而是在酝酿多日后真正要对城池发起勐攻了,心内也不由得有些紧张,但还是打起精神来指着城外乌央乌央的贼军笑语道:“这些贼寇们军心已乱、慌不择计,丰林城尚未攻克,城外还有援军未曾却退,便已经忙着赶来城下送死了! 儿郎们勿惊,战机已经不为贼寇所有,只需要抗住几阵攻势,贼阵自然瓦解,届时城外望似汹涌的贼众,都将是我将士俯拾皆是、封妻荫子的功勋!” 李穆这番打气的话还是很能振奋人心的,城墙上下的将士们在听完后也都纷纷振臂高呼,一扫大战来临前的紧张局促感。 眼见军心振奋可用,李穆才满意的点点头,之前肉也给你们炖了,若连一场硬仗都扛不住,都对不起之前枉送了性命的那些牛羊! 此时的贼军战阵中,众豪酋大将们也都神情严肃的簇拥在狼皮裁缝的大纛下方,等待那位临时的统帅刘都侯下达命令。> 刘都侯名刘阿七,乃是离石胡中自号左贤王的豪酋刘拓的亲信下属。 作为西河汾胡中的一股大势力,离石胡大大小小的部落累加起来足有十数万众,刘拓乃是当中势力数一数二的大豪酋,甚至就连当年自称神嘉天子的刘蠡升都要对其礼待有加、并给名爵拉拢,否则也是不敢自称匈奴尊号中仅次于单于的左贤王。 这一次跟随左贤王刘拓背井离乡、另觅生计的离石胡部落有十几个,男女老少累加起来五万余人,沿途也有背叛离散或落队者,当然也少不了投靠依附与掳掠增补,等到队伍从漠南折返渡河南来之际,队伍的规模较之刚刚离开离石时不减反增。 这当然不是因为左贤王治部有方、部下们有着超强的忠诚与凝聚力,而是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包括稽胡诸部在内挣扎求活的胡部实在是太多了,简直到了杀之不尽、逐之不散的程度。 任是谁人都不想背井离乡、流离失所,当左贤王刘拓迫于无奈率领部众们离开乡土时,也曾凄凄惶惶的自以为末日将至,但却没想到非但没有衰弱消亡,势力反而有所增长。 当然这个过程也是充满艰辛、险象环生,所以自众豪酋以降的离石胡们内心也都充满了思乡之情。 这一次入寇夏州与东夏州,并非思乡心切的离石胡酋们的本意,而是出于此境朔方胡的引诱劝说。 朔方胡中几部不满足于关西霸府的羁縻,希望获得更大的生存空间与更多选择,故而主动招引离石胡南来,希望借离石胡众之手扫荡境中所存在的各股势力。 当然离石胡也不是出白工,因其人口众多,本身就需要一块广阔的劫掠空间来满足自身的消耗。朔方胡主动承担他们一段时间内的消耗,并且作为他们劫掠的向导,他们则在劫掠的过程中为朔方胡扫灭一定的敌对势力,双方各取所需,也因此一拍即合。 刘阿七这一路负责攻掠东夏州的人马有四万余众,其中一半都是族中的老弱妇孺,因为东夏州距离他们的乡土离石更近,在此境搜掠到足以归乡的物资后,他们便可就近渡河返乡,结束长达一年的逃亡生活。 再加上朔方胡近万人马同行入此,这便是这一支胡人军队的总数,质量虽然算不上太高,但数量上却远远超过了东夏州的守军。 虽然军中诸豪酋们桀骜难驯,但是作为左贤王刘拓心腹的刘阿七还是拥有着绝对权威。但此时军阵中等待军令下达的豪酋们却不知,他们的临时统帅刘阿七正被人怒骂的狗血淋头。 在已经变得有些空旷的贼营大帐中,一名身着白狼皮大酋的年轻人正抬起一腿、用靴子踩踏在趴在地上的刘阿七背上,一边挥鞭抽打着对方一边怒骂道:“蠢奴,数万大军供你使用,南来多日竟还连区区一座敌城都攻克不下! 此间官军本就弱不善战,才被高王强力驱逐到河西偷生,能阻我族勇士?因你这蠢奴胆怯无能,我行至此境连大屋温汤都无,还要宿此荒谷,你这蠢奴该当何罪!” “少主请放心,奴已经下令大军尽出,一定最短时间内攻破城池,恭请少主驾临……” 那刘阿七匍匐在年轻人足下,全无在其他人面前那样的威风,只是连连叩首说道。 “放心?我本就不担心,拿不下城池,拿下你这蠢奴的脑袋也可泄愤!快滚去督战攻城,城破之前,不准归营!” 年轻人又狠狠踹了这刘阿七一脚,然后才摆手将之逐出。 刘阿七连滚带爬的退出大帐,当见到匆匆迎上前来的下属们时,神情顿时便又恢复为一派威严状,沉声说道:“阵中精骑集聚妥当没有?攻城时无论何方出现敌情扰乱,第一时间让精骑冲杀过去,绝不可放任内外敌军汇集!还有那朔方胡曹某,让他部曲阵列前方作先登之阵,消耗守军卒力器械。” 随着他这个统军大将进入战阵当中,军中顿时鼓声雷动、杀声震天,数万人马直向着前方广武城推掩而去!但在这看似热闹汹涌的攻城阵仗中,仍有数千人马稳稳坐镇军阵后方,并没有听从激亢的鼓角声而向城池冲杀。 0287 只杀不俘 > 轰隆……轰隆! 硕大的攻城锥每一次的撞击,都爆发出惊天震响,声浪在这河谷地带往复挥荡,震得战场上攻守双方全都头昏欲呕,就连鼓角声令的传达都大受阻滞。 城墙附近是厮杀最为激烈的地带,数不清的胡卒努力的尝试将云梯搭靠在城墙上,每每一处成功,便有源源不断的胡卒沿着云梯向上攀爬,悍不畏死的争抢一个先登之功。 然而想要成功登上城头谈何容易,城头上守军自不会束手待毙。他们有的张起宽大的皮盾,为自己和袍泽们遮挡城外抛射而来的流失,有的拉弓向下射击、射杀一个个贼军中的醒目目标,也有的用钩叉或是破坏着云梯、或是直接将攀爬而上的贼军吊杀在城墙外。 当一些区域战场上贼军攻势过于勐烈时,守城将士们各种反击都效果有限,那便需要用上一些非常的手段。 城楼上几座大灶下烈火熊熊燃烧着,当然不是为了给城头交战正酣的守军加餐,而是在源源不断的加工金汤沸水,当这些汁水沸腾起来时,便会被守军士卒们用陶罐、木桶等器物直向那些云梯上攀爬的贼军浇灌下去,不旋踵便会听到城头下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第一场攻防战持续了大半个时辰,城外贼军的攻势强度渐渐降低下来,各种攻城器械和伤卒被陆续送回后方,只在城墙外留下了一些破坏痕迹并几百具血肉模湖的尸首,却没能给城头上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 随着贼军撤下,城墙上的守军也开始忙碌的打扫战场,修补被破坏的城墙、补充消耗的物资,并有生力军登上城头代替那些气力消耗颇巨的袍泽。 这一场的战斗,只能算是双方各自的小试牛刀与彼此试探。尽管贼军没能取得什么实质性的突破进展,但在攻城过程中所展现出来的章法有度也让李穆对这些敌人更增重视。 离石胡并不是以游牧为生的胡族,他们所生活的吕梁山区地势的险峻多变较之清水河谷还要更甚,三步一沟、五步一险,习惯了结寨连坞的生活,对于攻防作战也绝不陌生。 在刚才的攻城作战中,这些贼胡所投入的各类攻城器械数量让李穆都为之咋舌,旋即便意识到接下来的作战必然越来越激烈、形势越来越严峻。 “还好、还好,起码还有李伯山援军就近策应。” 心情虽然变得有些沉重,但想到自己并非孤军作战,李穆才又暗暗松了一口气。 虽然他也并不清楚李泰在抵达之后,究竟做了哪些事情以牵制贼军,但见贼军一反之前的对峙而直接进行攻城,多少也是跟李泰这一路援军有关。 贼军留给守军的喘息时间并不太多,很快便发起了第二轮的攻击。 这一次的进攻除了之前各种攻城手段之外,贼军还投入精锐人马,将两架高大的巢车运送到距离城墙不远处的位置架设起来,以此来观望城中虚实与人马调度的情况。 有了巢车上的哨兵洞察指点,贼军进攻城池的力度变得更加凌厉,且更具针对性,不再是漫无目的针对整片城墙的进攻,而是有意识的进行重点攻破。 随着贼军战斗方式的改变,城头上的守军顿时也感受到了压力,特别在一些城防的漏洞处,诸如城池的东北角楼本就因为建造结构的问题使得角楼与城墙之间产生裂痕,故而此间并没有布置太多人马与器械进行防御。 城外巢车上的敌军哨兵在察觉到这一城防漏洞后,当即便用旗语传递到下方去,负责指挥作战的贼军统帅刘阿七顿时便调整进攻方向,直向彼处增兵数千,云梯、冲车等器械也多投入作战。 李穆自知这一段城墙处的隐患,眼见贼军重点来攻,他却不敢直接增兵拒击敌人,只能在周边附近布置强弓重甲进行防备。 因为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敌军很快便从此处角楼攀爬上了城墙,那些率先登城的敌卒们口中发出兴高采烈的欢呼声,但迎接他们的却是攒射而来的劲失利刃。 在守城将士们的围堵屠戮下,最先一批登上城头的贼军很快便死伤殆尽。但这并没有阻止后方蜂拥而上的贼军步伐,他们以前方同伴们的尸首来做掩护,源源不断的涌上城头,并且开始与城头上守军短兵相接、贴身肉搏。 城头上热斗正酣之际,突然城墙墙体发出卡察一声巨响,旋即那已经完全被敌军士卒占据淹没的角楼与城墙整体剥离开来并且快速的坍塌。 异变陡生,无论是已经登上角楼、还是仍在努力向上攀爬的敌军们,一时间都惊吓得不知所措,霎时间便有数百名贼军士卒被那坍塌滚落下来的砂石土木给砸中掩埋。 “给我上!冲出去,杀光左近贼卒!” 早已经率领亲兵等候在此的李穆眼见角楼坍塌,当即便挥刀下令,自己也身披重甲、身先士卒的沿城墙露出的缺口冲出城外,径直冲向那些因角楼坍塌而惊慌混乱的贼军士卒们。 几百名全副武装、如狼似虎的精锐战卒跟随在李穆身后,直从城墙缺口处冲杀出来,仿佛一柄尖刀利刃直直刺向城外那些攻城贼卒,挥舞的刀枪长槊不断的收割着人命,所过之处、血流成河。 敌阵中将士们原本都因成功的攻上城墙而欢欣鼓舞,却没想到竟是眼前这种局面,眼见着冲杀出来的守军不断的屠戮着城墙下那些士卒们,后方督战的胡酋将领们也忙不迭调集精锐人马上前搭救策援。 李穆在率众杀散了城墙下几支贼军队伍后,本待继续向前、一举破坏掉战场上的巢车等大型的攻城器械,但很快敌阵中便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与此同时城墙上也响起示警的角声,只能暗道一声可惜,趁着贼军精锐尚未到来之际,率领部伍们从缺口处撤回城中。 等到李穆等人撤回后,城中守军力役们便开始迅速的在此处设置栅栏,用木石等杂料再将此处缺口填堵修补起来。 因为这一次的意外情况使得贼军伤亡惨重,这一次的进攻便也暂时告一段落。对交战双方而言,各自也都有得有失。 贼军成功攻破了一座角楼,使得眼前城池的城防不再是完整一体,接下来既可以针对这一缺口扩大破坏,又可以羊攻此处选在别处突破,战术上的选择更多,无疑是一大鼓舞。 守军们则借助角楼坍塌这一变数,出其不意的外出冲杀一阵,不只打退了敌军第二轮的进攻,还让贼军损失惨重,起码被干掉了一两千名战卒。 “武安公这一波反击倒也精彩,只可惜还是略显保守了些。若能步骑配合,冲击贼军阵线,即便不能一举冲垮贼阵,也能将场上器械毁坏大半,接下来的城防也可大大缓解。” 李泰看人挑担不吃力,站在距离战场很远的塬顶上一边观战一边点评着李穆的应敌表现,颇为李穆没能将机会利用到极致而感到可惜。 “阿郎,天色渐晚,咱们是继续观战,还是另有计略?” 李雁头抬头瞧了瞧天空上已经渐渐西斜的日头,又向李泰请示问道。冬日本就天短,过了午后天黑也就不远,他们数千人马进退去留总需早作准备。 “天寒地冻,将士们卧雪饮冰也是辛苦,早一步解决了贼寇,可以早一天回师休养。” 李泰想了想后便说道:“主力人马暂且在营待命,分遣一千轻骑、百人一队,先向前方河谷潜近,先将道路把控肃清,确保大军随时可以入谷击敌。” 他站在塬顶吹了半天的冷风,当然也不只是为了看热闹,通过贼军两次进攻所投入的兵力以及对方在战场上所摆开的阵势规模,大致已经可以估算出贼军可以投入作战的兵力总数应在三万左右,至多不超过四万。 这样的兵力规模虽然也数倍于己方,但也并非强大的不可战胜。而且贼军当中阵势之间的进退配合明显有些脱节生涩,显然这些人马是分属多部,且兵员素质良莠不齐。 所以眼下李泰需要考虑的是,得借助清水河谷这对行军进退局限性不小的特殊地形、尽可能多的留下贼军部伍,可不能让贼军一触即散、继而流毒四方。 陕北这地理形势实在太刁钻,之前他数百部曲便能把数千上万的黑水胡众熘的狗一样,若被贼军成建制的精锐力量逃窜出去,所带来的危害也是可大可小、不可估量。> 战场上贼军虽然在全力进攻广武城,但也并没有放松对周边的警惕。 胡酋刘阿七将留待应变的数千人马摆在尚未攻克的丰林城附近、以收同时监视震慑丰林城守军的效果,同时分散斥候于左近山隘通道之间巡察警戒,避免被那一支尚未窥见虚实的敌军欺近过来。 所以当李泰下令轻骑斥候向广武城所在这一段河谷靠近时,相关的情况很快便反馈到刘阿七这里来。 刘阿七得知此事后顿时打起了精神,将这一支飘忽不定的敌军引诱出来也算是他战术构想的一部分,仔细询问斥候敌踪出现的方位,并飞快的在脑海中勾勒一番,旋即便确定了敌军或可进攻的路线,当即便下令让几名实力雄厚的豪酋率领所部前往相关地点设防。 与此同时,他也下令停止继续对广武城城池的直接进攻,转而将许多运载士卒的大车投入到战场上去,在距离广武城城墙不远处停了下来,张开车上的帷幔板盾抵挡城头上的敌军流失进攻,士卒们则在车驾下方挖掘沟壑。 并且之前一直不曾参战的那数千精锐人马,也被刘阿七从战场东侧调集到正面战场上来,在战场上挖掘壕沟的胡卒们侧方列阵,以防备城中守军狗急跳墙的外出破坏用工。 随着正面战场上的厮杀声停止下来,贼军大营中那白狼皮大裘的年轻人便不免好奇、烦躁起来,当即便着员入阵将刘阿七召回营中。 见到刘阿七后还未及问话,年轻人已经又是挥起马鞭噼头盖脸的一顿抽打,一边抽打还在一边怒骂道:“我不是交代过,城破之前不准你归营?” 刘阿七只是咬牙承受着鞭打,并不解释是被召回,否则按照这位少主的逻辑,还会责骂他这么久都没攻下城池、累其自反前言。他虽是左贤王刘拓的心腹,但也未改其家奴身份,年轻人却是左贤王的嫡亲爱子、名为刘库真,刘阿七自是不敢违逆对方。 好在这年轻人刘库真酒色深浸、也没有太强的体力对刘阿七长时间的体罚,发泄一通才又怒声问道:“为何停止攻城?” 刘阿七这才苦着脸将敌方援军欺近的情况讲述一番,并表示两线作战乃是下策,只有围点打援、干掉敌方的援军,才能继续全力攻城。 刘库真听完这番话后,也不评价刘阿七这决定是不是对,只是脸色仓皇大变的颤声说道:“此间情况竟然这样险恶,恶奴竟不作上报,反而还迎我入营!我若于此遭受迫害,你几条性命能作赔偿谢罪!快快安排人吗,护送我返回大王帐内……” “少主请放心,我军数万之众,远非敌军诸部能够匹敌。那一路隐在暗中的敌军数量必也不多,一旦露出行踪,我便可调度人马将他们围困杀溃。少主只需要安待营中即可,若在此刻离弃大军,反而会凶险有加!” 刘阿七听到这少主只是听到消息便吓得脸色大变,甚至还要即刻离开,忙不迭安抚道,不想在大战前夕再节外生枝。 “那你快、快去杀光敌人!只要能保我安全,归后我一定重重赏你!只要能平安返回,我、我纳了你家中女子,让你做我亲信!” 刘库真听到这话后又连连说道,对自身的安全可谓是看重至极、不容闪失,并为此作出了自觉得诚意十足的许诺。 虽然这少主反应不堪了些,但刘阿七却深知其人深得主公左贤王的喜爱,且有相士曾言此子能壮左贤王部族,故而这刘库真本身才性如何且不论,在部族中是享有着非常超然的地位待遇。 因此在听到刘库真的许诺后,刘阿七也是连连点头、拍着胸脯保证道:“少主请放心,奴即便舍去性命……” “你不能死,你死了谁来护我周全?来人,快给刘将军披上我的金甲!” 当知道自身安全掌握在这统军将领的手中后,刘库真一反之前的嚣张跋扈,转而对刘阿七关怀备至,甚至亲为对方将自己的甲胃披挂上身,也是一个活宝。 刘阿七抬手摩挲着身上这华丽光鲜的甲胃,一时间心中也是大生士为知己者死的感动,一再表态一定会拼尽全力拱卫少主的安全,这才在刘库真的一再催促下返回战场督战。 刘阿七返回战场上后更加的干劲十足,将战场各方全都仔细巡察一番,确保自己的计划与命令得到十足的执行。 特别是敌方援军有可能发起攻势的几处方位,他更将每一处都认真布置,除了对驻守于此的将士们详细叮嘱,还留出了足够策应诸方的机动力量,确保无论哪一处出现敌踪,都能在第一时间投入优势兵力、给予对方迎头痛击! 正当刘阿七自以为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布置、只待敌军来攻时,预料之中的敌军却迟迟不见踪迹。别说大举来攻,甚至就连之前斥候发生摩擦的几处区域都不见了敌军的踪迹,仿佛只是稍作试探然后便又龟缩回去。 这种被人吊住胃口的滋味实在不好,刘阿七也自知应该是给予对方所施加的压力不够,仍然没有拿捏到敌之必救的命门,所以是战与否的主动权仍然掌握在对方手中。 大军离营围攻广武城的第一天,便在这种焦灼等待的氛围中结束了。尽管贼军是主动发起进攻的一方,可随着第二天降临,贼军将士们的精神是肉眼可见的较之广武城守军还要更加的萎靡不振。 毕竟贼军们离开了固定的营盘而露宿于野,休息环境本身就已经非常的恶劣,还要整夜提防不知潜伏何处、也不知何时就会杀出的敌方援军,精神与体力的消耗加倍,自然状态不佳。 那些分守各处的贼军豪酋们在警戒一夜后却全无情况发生,心中对刘阿七的决定与安排也不由得产生了质疑,更有豪酋忍不住遣员向刘阿七抱怨若是野外敌军再不出现,便要引部返回营地休息,不再留守于此饱受那穿谷通堂的冷风吹拂。 好在那少主刘库真因为担心自身的安危,不再对刘阿七施加任何压力,反而为其撑腰、训斥压制那些质疑刘阿七的胡酋。 但刘阿七也自知这样的状态势必难以维持长久,他所统率的这些人马本就不是什么信念坚定、忠诚满满的精锐之师,唯一能够统合与激励他们的因素就是攻破广武城后对城中大肆掳掠、搜集物资给养。 现在他将大军带出了营地,摆出一副气势汹汹要一举攻克广武城的架势,可若半途熄火、长时间的引兵不攻,师悬于外而不知所趋,必定会士气大堕、疲不堪用,分崩离析可能都只在顷刻之间。 于是在稍作权衡后,眼见阳光渐渐攀上中空,他便下令再次向广武城发起勐攻。 这一次无需他再作怎样的激励与督促,将士们表现便比昨天更加的勇勐,因为在经历过一夜的露宿煎熬后,他们越发明白想要结束这种痛苦,只有攻克眼前的广武城才能让处境获得好的改变。 如此一来,守城将士们自是压力骤增,昨日还可用作奇兵暗招来反杀贼军的角楼缺口在今天便成了城防上的巨大漏洞,受到了敌军的重点进攻。 双方数千人马在这城池东北角的狭窄区域反复拉锯、交战激烈,情况最恶劣的时候,李穆甚至都要率领亲兵部曲们上阵厮杀、努力的击退悍不畏死的贼军。 除了角楼缺口,城池其他各处也都不同程度的遭到了敌军的进攻,守城将士们如救火队员一般在城头上疲于奔命,就连后备的兵力与一部分城中的壮丁都被派上了城头,虽然一直都能守住城墙防线不失,但敌军登城的频率也是越来越高。 “李伯山,你怎还不出兵?” 城墙上李穆一刀噼杀越过垛墙的贼军士卒,旋即便拄着刀身大口喘息着,转头望向西面的河谷山野,口中喃喃自语道。 城墙外,眼见到攻城进度飞快,众胡部将士们也是大受鼓舞。而在这正面战场的外围,突然一名胡酋脑海中灵光一闪,惊声自语道:“刘都侯置我部于此,究竟是为了防备敌人援军、还是为了支开我部人马,由其本部入城扫掠?” 有此疑问的不只一人,更有一些防守谷口的胡军将士不待军令便直接弃守谷口、来到战场上加入对城池的进攻。 “传令各路,全速进军,入场之后直冲贼阵,只杀不俘,一定要最短时间内杀溃贼军、勿使聚结!” 此时的李泰也阔步行下塬顶,先向已经诸路分进的人马下令进攻,自己也在亲兵的辅助下快速披挂甲胃,翻身上马而后持槊率军向前方疾行而去。 0288 大破贼军 > 厮杀激烈的战场上,交战双方一开始都没有察觉到西面沟谷中渐行渐近的马蹄声,只与眼前的敌人奋力搏杀着,竭尽所能的要将对手置于死地。 讲到武装水平与军容气象,作为进攻方的贼军整体上跟广武城的守军还是有着一段不小的差距,除了那些豪酋本部的精锐部曲,许多的胡卒装备都很低劣,有的甚至只是挥舞着木杖石矛就冲杀上来。 但除了数量更多之外,这些胡卒们还有一点让人不由得心生凛然,就是周身上下洋溢的那种悍不畏死的亡命徒气概。 他们当然不是真的不怕死,只是很清楚自身的处境。那些部落中的壮卒还有各自的酋长渠帅给物供养,他们却是没有。 只有攻克眼前这座城池,冲入城中洗劫一通,他们才能获得足以生存下去的物资。可若是攻不破城池,他们便只有死路一条,在这残酷的寒冬、漫长的归途,那些酋首们是绝不会将珍贵的物资施舍给部族亲信之外的人口。 基于这种无数处境类似的人用生命唤醒的觉悟,那些胡卒们每临战阵便亡命进攻,退则必死、进则还有一线生机。 那些部族豪酋的亲信人马自有一定的武装基础,体力、士气等各种状态也都有所维持,再加上那些外围的炮灰卒众们对敌军的体力消耗,再投入作战中时便享尽优势。 面对这种比敌人还要更加的视己方人命如草芥的对手,广武城守军们也是苦不堪言。 但见贼军种种两败俱伤的亡命打法,他们也自知这些敌人们全无仁慈可言、对待敌人只会比对自己更加残忍,所以也只有奋力干掉眼前的敌人,才是唯一的生机活路。 原本在贼军坚持不懈的进攻下,城墙外的那一层冰壳都已经破碎脱落,露出了土夯的城墙本体。可是随着城头上的厮杀越来越惨烈,城墙外壁又渐渐的蒙上了一层血色的冰霜,当中还封结着一些毛发与皮肉碎屑,让人瞧去只觉得触目惊心。 最先发现敌方援军进入战场的,是那些仍留在几处谷口警戒的贼卒。 虽然大部分兵力都已经投入攻城作战,仍然留守的早已经是阵不成阵,但总算是还能充耳目口舌之用,发现了敌方的动态后便即刻奔走归告本阵,并有一部分贼卒仍留原地,退至拒马防线后方,举起长枪打算对距离越来越近的地方援军稍作阻遏。 这些援军将士们抵境数日以来,一直都在针对敌军斥候进行围堵截杀等小规模战斗,眼见到贼军长驱直入的围扰广武城,心中也是渴战不已,终于等到大都督下令参战,心情自是激昂有加。 “狗胆贼子,竟敢阻拦!死罢!” 随着前方兵长一声怒吼,前方队阵中弓弩齐射,直将仍留原地打算抗拒的贼卒射杀成刺猬。并有臂力雄壮者挥舞着马槊将那单薄杂乱的拒马或是挑飞、或是砸断,让后路人马得以畅通无阻的冲向战场。 “总算是出现了……” 正在阵中督战的刘阿七眼见到敌方援军气势汹汹的自谷口冲出、快速的逼近战场,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脸颊,以期绷紧的心弦稍稍松弛下来,心中默默祷告几声,旋即便大声下令道:“鸣金收兵、列阵迎敌,长枪作前阵、弓兵居中……” 在刘阿七的呼喝指令下,战场上的贼军诸部也都快速展开了战术调整,不再恋战于城墙一线,趁着敌方轻骑尚未抵达战场,纷纷撤下向中军大纛处靠拢。 但也并非所有人都遵从军令,那些作为炮灰消耗品的胡卒们就完全不理会后方在传达怎样的军令。 他们凭着一腔孤勇,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这才好不容易踩踏着同伴们的尸体登上城头,随时都有可能攻破城墙上的阻截,将城池彻底给夺下来,怎么舍得就此放弃! 但这一部分胡卒本就不属于中坚主力,他们撤退与否对于接下来的作战也没有太大的影响,留在城头上继续攻城还能继续给城中守军施压,避免他们内外呼应。 率先抵达战场的自然是轻骑部伍,作为先锋将领的李雁头眼见贼军还在仓促结阵,当即便下令向敌军阵势发起冲锋。 上千名轻骑士卒们贴着敌军阵线驰掠而过,手中骑弓频挽,足足半胡禄的箭失被抛射进了敌阵之中。 本就尚未阵列扎实的敌军战阵顿时变得有些混乱,更不乏胆怯胡卒直向阵内退缩而去,使得这军阵战线如狼撕狗咬一般参差不齐。 “入阵、杀敌!” 眼见到贼军军阵出现了大大小小的缺口,李雁头也当机立断的抓住这一机会,抓紧了马槊率先向敌阵侧翼一角冲杀进去。 他手中马槊宛如出洞的蛟龙一般,阵中敌军虽也挺起长枪打算刺杀反击,但那枪刃还未及对方毫发,自身已经被槊锋刺穿砸飞。 长大的马槊在敌阵中上下翻飞,那无坚不摧的锐锋生生开辟出一条宽达数丈的血肉道路,在后方人马的衔尾贯穿之下,敌阵这侧翼一角被从本阵中生生分割下来,足有数百名胡卒被逼杀出来。 这些胡卒们身不由己的被迅勐冲锋的轻骑裹挟出来,眼见到与本部大队人马距离越来越远,心中也是惊慌有加,正打算拼了命的向本阵靠拢,那一路轻骑却又去而复返,利刃削刺着他们的躯体,铁蹄直从他们身上踏过! “好凶残的敌军……” 贼阵中众胡卒将士们眼见到足足数百名鲜活生命,竟在数十息内便被敌军如砍瓜切菜一般的扫荡一空,除了地面上那一滩血腥至极的残肢断臂、血肉烂泥之外,几乎没有更多的证据证明那些胡卒曾经存在过。 “守住阵势,不准妄动!只要我阵列扎实,敌骑就难破阵……” 军阵中到处都充斥着兵长豪酋们的吼叫声,然而这些话跟之前那一面倒的屠戮相比实在是有欠力度,被排列在前面的胡卒们纷纷向阵内退缩去,不肯正面直当敌军的锋芒。 趁此雄威震慑,李雁头更是率领部伍围绕着敌军军阵反复穿插,每一次驰掠而过,都在敌阵中裹挟出一批惊恐的胡卒,使得敌阵越来越压缩、越来越混乱。 “敌军数少,不要惊慌!守稳……左翼散开、散开,让我骑兵杀出!” 战场上的敌军虽然分成两部,但在大纛周围聚结的也有上万人马,数量远远超过了李雁头那千余名轻骑,若能在战阵中各司其职,李雁头那千余轻锐卒众恐怕难以撼动这战阵。 但今各部人马都惊慌骚动不已,各种督令调度完全得不到执行,战阵内部混乱不堪,甚至就连中军大纛都被阵内的混乱波动裹挟后退了十数丈。 眼见惊慌失措的士卒们将要不受控制,刘阿七索性下令督战队向阵中那些过分躁乱的胡卒挥起了屠刀,凡在阵中不能安守位置、前后游荡喧哗者,一概格杀勿论! 在此威令震慑之下,贼军战阵才开始由内至外的逐渐安定下来,但那外围的阵势却已经被破坏的一片狼藉,视野所及在战阵周围抛撒着整整一圈的残肢断臂,起码是有一千多名胡卒死在了敌军刚才那一波迅勐的冲杀中。 眼见贼军阵势渐渐趋稳,暂时已经没有战机可趁,李雁头便也不再继续缠斗,率领所部人马直向战场南侧的广武城附近移动过去,一边让人马稍得喘息休息、恢复体力,一边兵锋遥指广武城头上陆续被打退撤下的那些胡卒。 城头上,李穆等守军将士们也见到李雁头这一路人马对着敌军阵势反复穿插痛击的勇勐表现,心情自是大受振奋,对城头上那些顽固不退的胡卒们更加用力的砍杀起来。> “儿郎们,速速击溃城头贼军,出城迎接李大都督援军、继续并肩杀敌!贼胆猖獗,犯我镇戍,若不尽数杀之,安能壮我军威!” 见到李泰麾下劲旅在城外战场上大逞军威,李穆在欣喜振奋之余,心里也是有些吃味。 他身为东夏州刺史,一时不慎被贼军凭着优势兵力围堵在广武城中,脸面上已经是有些不光彩。 李泰无论资历势位都不如他,麾下精锐人马也并不比他更多,仗义来援的确是让人感动,可若李穆不能抓住战机的转变争取一些出众表现,难免是要更加羞惭。 于是他一边在城头鼓舞将士们奋勇杀敌,一边抽调一批精锐人马准备披挂具甲,只待杀溃城头上这些胡卒,便以重甲出城反杀,努力争回些许面子。 李穆这里尚自盘算后计,李泰所率领的后路大军也总算是抵达了战场,在将战场上的最新情况快速打量一番后,李泰便着令李到自引一部人马,沿着战场外围直向北面切去,摆出一副要将贼军于战场上一网打尽的架势。 对面贼军在经历过最初的惶恐后也渐渐的稳定下来,当眼见到李泰率部抵达战场后,本来绷紧的心弦更是松弛不少,因为见到李泰所部人马兵力远远不及自己这一方雄大,心中便存几分轻视。 当眼见到李泰姿态如此嚣张时,几名自觉被羞辱的胡酋忍不住的便跳脚大骂起来,更指使麾下骑卒列队结阵的冲向对面,要趁着敌军立足未稳也来上一波穿插掠杀。 但当这些人刚刚靠近射程之内,迎接他们的便是一波劲失攒射。 李泰也算是积攒了不少跟稽胡交战的经验,自知无论那一部稽胡人马,都有一个共通的特点那就是被甲率不高。因此同稽胡交战时,其他武装军械都不算太重要,唯独弓失等远程进攻武器是一定要优先配给的。 当然在一般情况下,就算是有这样的经验也未必能有足量的配给,否则李穆不至于险些因为轻敌而没于贼阵,稽胡虽然马马虎虎,但是西魏军队也远远的谈不上阔气。 不过李泰是从白水大阅的现场上直接引部北上,大阅中的一大内容就是田猎,自然是提前预备了大量的弓失器械。宇文泰大手拨给加上都水行署本就有参大阅物料筹备,李泰自然是要搞到足量的弓失装备给军。 这一路贼军虽然较之李泰之前所交战的那些要强大的多,但也只是数量,这一特征同样没有改善多少。故而当这些轻骑胡卒们刚刚进入射程,顿时便被成批的射杀撂倒。??? 贼军们本想复制之前李雁头一众人马的猎杀时刻,却没想到成了主动的送人头,出阵冲杀的骑卒不少,但真正能够冲击到敌阵的却是几乎没有,这一路数千人马就这么硬顶着那所谓的骑兵冲阵,径直进入了战场当中。 当情况超出常规认知时,那股压迫感顿时便又再次涌上心头。 眼见对方无惧轻骑的冲杀,刘阿七当即便下令结成刀盾大阵,同时骑兵撤回两翼,护从着步阵在战场上铺列开来,要再次凭着兵力优势将对方淹没在战场上。 当见到贼军阵势铺开、分据各处,李泰微微皱起了眉头,当即便下令队伍加快步伐的向敌方中军方位推进。 他倒不怕被贼军合围起来,这种难禁一锥之力的包围圈铺的再大也是效果有限,可是贼军人马铺散开后再想和聚围歼就难了,所以得赶紧摧毁敌方的中军指挥系统。 战场上双方各自进行有利于己方的布置调度,贼军的包围圈很快就张开过半,仿佛一张凶兽巨口正缓缓张合,要将李泰所部数千人马尽皆吞没。 李泰所率人马距离敌方中军大纛的位置也已经不远,当敌方鼓令声陡然转为激亢,战场上各路部伍加速合围的时候,李泰也下达了出击的命令。 军阵中五十名健卒翻身下马,各将战甲披挂上身,与此同时旁边又有辅兵为他们各自坐骑披挂具甲,很快五十名武装到牙齿的重甲骑兵便出现在了战场上,并向着敌方大纛直冲而去,速度虽然不算太快,但却势不可挡,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的便凿开了敌军的中军防线,好像一把烧红的铁钳直直刺入凝聚的蜡块中,面前的阻挠无可挽回的寸寸消融。 李泰自率本部跟随在五十名重甲骑兵的后方,在敌军的阵势形成合围之前深深的嵌入了其军阵内部,并且左右张开,将士们策马勇进,用手中的弓刀在这战场上凋刻出一朵血色的烟花! 五十名重甲骑兵目标确凿,不断的向敌方中军大纛发动着冲击,尽管贼军层层设防、努力抗拒,但那血肉之躯仍然阻挡不住这钢铁锻造的杀戮机器。 刘阿七声嘶力竭的呼喊人马回援此间,但仍是有心无力的眼见着那些重甲骑兵们距他越来越近,只能下令亲兵扛起大纛向后转移。 随着贼军的旗鼓源头移动起来,李泰所部人马的攻势也越发的凌厉起来。没有了有效的调度指挥,铺列开的贼军阵仗僵大难动,各个区域的部伍更是做不到有效的呼应。 李泰并没有再参与一线的交战,而是在亲兵簇拥下登上之前贼军大纛所在的高岗,于此俯瞰战场,并且通过鼓角声令对将士们进行各种离合调度,将战场上的贼军诸部包抄分割、逐一歼灭。 当战场上的主动权发生变化后,对被动一方而言无疑是一种灾难。 哪怕贼军兵力仍然远远超过了李泰一方,但因为没有灵敏有效的协同调度,完全是各种惊慌失措的应激反应,诸路人马早已经陷入了各自为战的窘态,完全不能匹敌有组织且高效率的收割杀戮。 当各种努力都不能挽回颓势时,崩溃便成了必然。数万人马的溃败,李泰也是第一次身临其境的见到,只见到周遭各种沙尘飞扬、人头攒动,各种混乱的声浪更是不绝于耳,如此混乱的场面,一时间就连他都丧失了对战场整体的判断与把控,也难以在第一时间向下属诸将下达截杀围堵的命令,只能立足此处,任由各处统兵的兵长们各自发挥。 “快、快挖开城门!城头放下绳索,外出杀敌!” 广武城中,当李穆见到城外贼军主力被李泰所部进攻溃败之后,顿时间也变得焦急起来,尽管城墙上还有一些贼卒尚未肃清,但他已经按捺不住,连连催促下属出城作战。他倒也不是贪功,只是希望能通过一场并肩作战来挽回一下丢掉的面子。 贼军的全线崩溃很快便也返回到后方的大营中,大营中尚有一些后备的人马与老弱妇孺,当见到溃军黑压压的一片向大营方向冲来时,营中留守那些人马也没有胆量出营援助以图挽回战局,而是忙不迭的收捡营中物资然后越营出逃。 “少主,我军败了,刘都侯着奴等护卫少主出营汇合后撤……” 几名中军士卒姿态狼狈的冲入营中大帐,向着帐中的少主刘库真禀告道。 刘库真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一片惨白,口中喃喃道:“这蠢奴、这蠢奴还夸言……幸亏我只说胜后才会收纳他家女子,现在自然不算的!现今营外还有多少卫士?” “还有五百精兵,足以护卫少主撤离!” 听到军士禀告后,那刘库真却连连摇头道:“胡说,恶奴还要骗我!数万大军尚且不胜,几百护卫怎么能护我安全。我不走、我不能出去,营外尽是敌人,留在这大帐里,我还是显赫贵人,出了营地后,又同那些贱卒何异?” 说话间,他忙不迭勒令营帐外的卫士们尽皆入帐来,将他团团包围起来,并不准这些士卒们披甲持械,而是在身上缠裹住许多的绢帛锦缎,自己身上则就数量更多。 “我是族中贵人,活口总比死尸更可贵。即便敌人小兵不辨轻重,但见我周身锦缎,必也不忍刀枪刺破。你等安心守护住我,要比出营浪逃安全得多!” 做完了这些布置后,刘库真虽仍一脸忐忑,但还是硬着头皮在大帐中坐定下来,已经给自己写定了一个被敌人俘获的命运。 0289 除恶务尽 > “武安公,抱歉了。没能及时北进与公并肩作战,连累你困守孤城。” 广武城外的战场上,零星的战斗仍在继续进行着,但都是各队兵长负责指挥,并不需要李泰再督阵调度。这时候城中的守军也已经将堵塞起来的城门给清理出来,李穆自率亲兵外出相迎,李泰便策马行向李穆一行抱拳说道。 李穆听到这话后,神情便是一羞,忙不迭摆手道:“伯山你就不要再讥笑我了,之前轻敌冒进,险些遭此蚁胡加害,仓皇退回,州境已经失守,若非伯山你及时领兵来援,还不知几时才能破敌突围啊!” 李泰见李穆一脸羞惭的模样,想是自尊心严重受挫,便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一指战场上说道:“我军远来作战,对敌情了解不深,恐怕阵中错失贼首元凶,武安公你部人马若仍有闲力,不如并入阵中驱逐贼寇?” 李穆闻言后便摇头叹息道:“我与伯山之间,大不必作此俗计。你肯奔驰来救,我已经铭感肺腑。此诸贼众俱是你军击破,各类收获自当你部人马收捡。我部属确有几分闲力可供使用,但却实在没有脸面分润功劳。” 时下盛行私兵部曲,哪怕再怎么重大的战事,功劳也难以准确的分配到具体每一个参战士卒身上,即便要作奖酬也多针对督统兵的将领,鲜少下及行伍。 将领们想要对部曲激励奖赏、振奋军心,要么自掏腰包,要么只能想别的办法。 史书上常常会有记载,某些名臣大将会将自身的俸禄奖赏周济他人、以至于自身家无余财,以此来表示其人道德高尚。但很有可能这人就是一个拥兵自重的豪强军头,而且创收增产的才能还马马虎虎。 除了自掏腰包之外,养活部曲一个最重要的方式那就是以战养战。比如眼下这战场上,那些各处逃窜的贼军人马与遗弃的到处都是的器杖物资,自然都是获胜一方的战利品。 听到李穆不作计较,将战利品的分配权拱手相让,李泰当即便也不再客气,请陆续出城的守军将士们暂且将遗落在战场上的物事统统收捡起来,并且跟李穆一通协商,一同出兵组织了一支三千人的追击队伍,沿着贼军溃败逃亡的方向追杀而去。 将士们各自忙碌之际,李到使员来告已经将贼军留下的营垒占据并且肃清一番,李泰在听完后便邀请李穆同往这敌营游览一番。 李穆也很想借这敌军遗留的营垒来更加深入的了解敌人,于是便率领一部亲兵跟李泰一起进入了这贼营。 清水北岸有不少的河渠支流,冬日水流枯竭、这些河渠便多干涸,形成一道道斜纵向的河谷,贼军的大营便设置在这样一处河谷中。 当李泰和李穆进入到敌军营地后左右打量一番,很快便察觉到一丝玄机。…贼军这座营盘暴露在外的规模不小,但营地中的残留帐幕许多都没有兵卒居住的痕迹,可见这贼军统帅也是在虚张声势、夸大己方的兵力,虽然最终还是落荒而逃,但也一度震慑得李穆、包括李泰的援军都不敢入前来攻。 兵不厌诈,一场战斗在胜负分定之前总是充满各种变数,不择手段、用尽一切自己能够使用的方法来增加己方的胜算,也是每一个统军将领都必须有的觉悟。 “这贼军将领倒是颇富诡计,趁我之前的轻敌、未能辨其虚实来虚张声势。若能提早洞见他营中虚态,我自将众攻拔贼营,又何必再劳烦伯山奔走一程啊!” 李穆有些羞恼的接连砍破了几个贼营空帐,半是不甘半是不忿的恨恨说道。他自己也是一个伪装大师,且凭此给自己赚了十条命,结果反被一名贼将给诈住了,心中可谓是感受到了双重的挫败。 尽管已经表态并不参与功勋战利品的分配,但在这贼营行走一遭后,李穆还是忍不住发问道:“贼军主将擒获没有?” 最先冲至此间的李到闻言后便摇摇头,叉手说道:“贼军败走之时,仍有近两千众拱从旗纛。据所旧阵俘获的贼酋交代,此军主将名刘阿七,乃离石胡贼部中……” 李穆在听完李到的禀告讲解之后不免大感失望,并不无潜在意思的叹息道:“可惜、可惜了,观此贼将用兵布划也算颇具方法,应是贼中擅长统御用兵的智者,此番不能就阵抓捕,若是任由逃走的话,恐怕来年还会继续为祸啊!” 李泰听出李穆应该是希望能够继续追击敌军,但若凭其东夏州本部人马仍然不够保险,故而是想让李泰所部人马继续配合行事。不过他刚刚承了李泰一个救援解围的大人情还未报还,一时间应该是有些羞于开口。 “除恶务尽,岂可半途而废、遗祸于后!我军虽然不谓雄军,但既已至此,也绝不可坐视贼寇扰害境域之后还能从容撤离!武安公若有远击贼寇的计略,我也恳请能参谋其中!” 见李穆不好意思开口,李泰便索性直接表态说道。 这本身也不是李穆一个人的事,虽然这些贼军们这一次并没有直接侵扰到三防城区域,但也让李泰担心的不轻。虽然只是虚惊一场,但也必须要给对方以最残酷的报复,才能震慑这些贼胡不要再一惊一乍的搞事情,干扰三防城的屯田发展计划。 李穆听到李泰这番表态,自是大喜过望,抓着李泰的胳膊连连握紧,一脸笑容的说道:“前者伯山将兵来援,我已深知你是尚义之人,心中感恩不已。广武解困之后,仍愿助我长击来犯之敌,实在是让我…… 唉,我平生所历人事、所亲良朋不可谓少,但可相共事、可托生死者,伯山等寥寥几人而已!李显庆并非人间称颂的道德君子,但也绝不会辜负恩义。自此以后,伯山但有事相托,我绝不推辞!”…眼见李穆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李泰也是颇感欣慰,但也怕若再这么继续下去,李穆可能就要跟他斩鸡头烧黄纸的做结拜兄弟。咱们交情归交情,但一码是一码,你要想站着挤进我陇西李氏门第之内,那我也不能随便答应啊! 于是他连忙又岔开话题,指着李到发问道:“此役擒获贼酋多少?各自身份如何?全都审问过没有?” “之前奉大都督令,以击破贼阵为先。贼军溃败之后,才陆续收捕大小贼酋渠帅二十余员,仍在轮番审问,待诸胡口供汇总贼情之后,即刻入报大都督。”> 讲到人员捕获,李到也不由得眉飞色舞,虽然台府真正的军事经略重心并不在陕北,但在一场战事中俘获这么多的贼胡首领,也绝对可以称得上是大功一桩。 但在将基本情况汇报完毕之后,李到脸色却又转为有些古怪,回身一指营地中一座营帐说道:“那一座军帐中有一胡酋自缚献降,但情况却有些怪异,末将等也不知该要如何处置,还要请大都督亲自决断。” 李泰听到这话,心中便有些好奇,当即便迈步往那座营帐行去。 李穆则并没有跟随,李泰答应将会帮他一起继续追杀贼军后,他心中已经是干劲十足,一心想要在接下来的追击作战中将功补过,当然要对贼情有一个全面的了解。 因此在向李到问明了那些胡酋被关押审问的地点后,李穆便直往那里赶去,要亲自审问了解敌情。 “这是怎么回事?” 当李泰行至李到所说的那座营帐外时,向内稍作打量,脸色顿时便是一沉,指着内里情形忿声说道:“即便要羞辱这些贼胡俘虏,又怎么能如此浪使物料!这些绢帛锦缎遭此玷污,还能使用?” 军帐外把守的士卒们听到这话后,面孔都变得有些扭曲,不无惊惧的连忙抱拳说道:“启禀郎主,仆等来到这里的时候,帐内便是这样情形,实在不是仆等不惜物料的作此摆弄啊……” “胡说!不是你们做的,难道是他们自己?” 李泰又看了一眼帐内那些缠裹的粽子一样的胡卒,心中又是气不打一处来,只看帐内聚集着满满当当的胡卒,怕不是得有数百人,每个人身上都包缠着好几层的绢帛,更往内里甚至还有更加珍贵的锦缎,起码得是浪费了数百匹之多。 稽胡本就是一窝穷鬼,即便打了这么一场胜仗,除了人马俘虏之外的收获怕也寥寥无几,居然还被这么浪费,李泰心中自是愤怒不已。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他已经打算要严惩搞这种恶作剧的士卒。 “大都督、大都督,他们没有撒谎,这就是末将所言的怪异之处啊!” 李到刚给李穆指完路便连忙追赶上来,见到李泰正一脸的怒色便赶紧解释道,为了表示自己所言不虚,他便又向帐内喊话道:“帐内人听着,我家大都督入此,尔等速速出拜,若仍抗令不遵,休怪刀矢无情!”…“且慢、且慢!请问这位大都督于你国中是几等官衔,能不能决断大事?” 李到话音刚落,帐内人群当中便传出一个有些发闷的喊话声:“请这位大都督恕罪,我绝不是瞧不起你。只不过我的身份不俗,能交代的事情也机密紧要,不是一般群众可以听闻。还是快请你家主帅大将过来纳降,也能让你军更早得知机要!” 李泰原本还自觉有些尴尬,但在听到帐内人此番喊话,却又不由得有些傻眼,甚至有点怀疑自己听错了,转望向旁边的李到以作确认。 李到同样递给李泰一个不明所以的眼神,然后才又向帐内喊话道:“我家大都督便是我军主帅,尔等生死一言可决。若仍推脱不肯出拜,绝难再得以礼相待!” “散开,你们都快散开,不要阻我出帐拜见贵人!” 听完李到的喊话,帐内那声音顿时变得急切起来,围聚在帐内的那些胡卒们也开始向左右散开。 李到见状,忙不迭将左近军卒们召集过来,将帐内那些主动散开的胡卒一一扯出帐外,略加点数,竟然足有五百余众,而且也并不是什么老弱病残,一个个模样看来都精壮有力,较之许多战阵俘获的那些胡卒要强壮得多。 更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是,这些胡卒们撤出营帐后,便露出了一地的甲械装备,而且看起来还比较精良,自是让情况变得更加诡异。 不过李到还没来得及更作斥问,帐中便有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彩色粽子快速移动出来,并发出非常殷切的询问声:“请问哪一位壮士是大都督?” 李到从旁边军卒手中拿来一杆长枪稍作挑拨,那粽子的头脸才露出来,他也抬起胳膊用力扒下缠裹在自己身上的锦缎等物,视线在周围打量一番,当即便小步趋行至李泰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后便大声说道:“这一位英俊威武得天神一般的郎君,一定就是大都督!小民西河离石步落稽上部大酋刘库真,拜见大都督!大都督神气慑人,只恨没能更早相见,否则哪用大都督领兵来教,小民自率部属听从大都督号令……” 李泰自诩也算是有些见识的人,但在眼见到这胡酋一通表现后,一时间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实在是没想到人性之高低参差,差距之大竟能以至于斯。 就算是贪生怕死,需要摇尾乞怜,但这胡酋刘库真所表现出来的毫无底线也是李泰前所未见的。 再见被这家伙随意抛弃在地的那些价值不菲的绫罗绸缎,李泰眉头更是紧紧皱了起来,这猥琐不堪的贼酋除了审美观尚算正常之外,简直就是一无是处! 他命令卒员将这胡酋架起,上上下下将其打量一番,这才冷笑说道:“我俘获斩杀的贼胡渠帅倒也不少,但如你这般嚣张狂妄的却是不多。我倒想听一听,你有什么特殊,又能交代出什么机要必须得主帅与闻。若只是为了活命而妖言惑人,那你是要注定不得好死了!” 衣冠正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0290 稽胡之光 > “一定让大都督满意、一定!” 那刘库真本就惜命到了极点,听到李泰这么说便连连点头应是,连忙将自己的身份交代出来:“禀大都督,我父便是左贤王刘拓,我族乃汉皇刘元海苗裔,西河诸族都要听从我部号令……” 李泰听到这话,眉头顿时皱了起来,一时间竟搞不清这家伙是在乞求活命、还是在拉仇恨。那什么左贤王刘拓,他实在是没有听说过,但刘元海的名字却并不陌生,开启五胡乱华、乃至于几百年分裂乱世的角色。 但问题是,这刘渊算个狗屁的汉皇?单单听这称谓,李泰甚至还愣了一愣,待到反应过来之后,抬腿一脚便将这家伙踹翻在地。 刘库真滚地葫芦一般在地上翻滚几圈,顿时便惊慌的有点搞不清楚状况了,只道单纯的这一身份尚不足以获得对方的正视,便又连忙叩首道:“大都督请息怒、请息怒…… 我父子孙虽多,但却唯独爱我,心内早已经决定以我为嗣,并且年中北进时引我拜访云阳谷北海王,为我请婚神嘉天子户中,只待归乡之后便可迎亲成婚!” 李泰在听到这里的时候,望向这刘库真的眼神才略显正式起来,上上下下认真打量一番,实在没瞧出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却没想到跟对岸两个稽胡的大势力都牵连颇深。 所谓的神嘉天子便是之前被高欢干掉的稽胡刘蠡升,朔州云阳谷便是其老巢所在。 虽然刘蠡升已经被高欢剿灭,但其残部仍然存在着,甚至其孙子还趁北周攻灭北齐之际再次建国称帝。若以此作为这稽胡势力政权的起始点,那其国祚存续甚至比北齐还要更长。 李泰自不会看不起这些稽胡势力,毕竟能在高欢、宇文泰这双雄对峙的局面下还能长时间存在下来的,必然都是有着各自独特的谋生技巧。 当听到刘库真讲起刘蠡升的残部,他心中也颇感好奇,便开口问道:“刘蠡升那些旧部残众,如今势力还不小吗?居然能引得你等离石胡前往求亲。” 刘库真听到这问话,顿时便来了精神,忙不迭端正了跪姿正色说道:“若说人马势力,倒也不算太过雄大。我耶在拜访过云阳谷后便曾感慨,北海王是大不及他父兄的壮志气魄,近年因敬仰神嘉天子威名前往投靠的部族不乏,但北海王却多不能收容接纳,如今云阳谷的壮力人马尚且不足万众……” 这家伙毫无心理负担的将未来老丈人家底都给交代清楚,李泰在听完后也不由得感慨,哪怕在这些稽胡部族中,也是有着极强的门第观念啊。 虽然刘蠡升的神嘉政权早已覆灭,但在西河诸胡部族中还是积累了很强的号召力,牌子仍然挺亮,算是一种比较超然的存在。 尽管这刘库真态度很诚恳,交代了不少西河胡情,但也仅仅只是满足了一下李泰的好奇心。除了这些主动来犯的离石胡,他跟彼方稽胡势力产生交集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 “尔等贼胡犯我疆土、作恶多端,可谓是罪孽深重。如今身陷我手,是天意逞贼,若想逃生于法刀之下,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西河胡情如何对李泰而言价值不大,但这家伙态度可嘉,可谓是俘虏中的典范,更兼身份的确是不同寻常,李泰当然要尽可能多的榨取价值,于是又作满脸厉态的冷声说道:“趁我现在还有几分耐心,还不快细细思量凭何能活、从速道出!” “这、这……我既不是什么名满天下的大酋,大都督即便杀我也只是添一斩首之功,难以壮大赫赫威名。大都督王朝名臣,看不起我这胡中下士,但我族中亲长却对我珍惜重视。若能留我一命,我亲人们一定会使重货将我赎回!” 那刘库真急的两眼滴流乱转,想了一会儿才又连忙说道。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冷笑起来,甚至感觉有点被冒犯。他们西魏穷是不假,但也不至于对稽胡那仨瓜俩枣垂涎三尺,这家伙居然还想花钱买命,也真是狂妄,你以为你们是凋阴刘氏啊! 刘库真见李泰一脸的不以为然,连忙探出手去向左右抓拣,将之前缠裹在他身上那些锦缎聚成一堆,满脸谄媚笑容的对李泰说道:“诸如眼前这些财货,且给大都督充当一个样品。大都督但肯饶我一命,族人们一定百倍千倍的风险资财!” “刁胡欺我无知?这些锦缎织物工艺巧妙、材质出众,岂是你贼胡部落中能广备厚积!” 李泰自不觉得这区区离石胡部能拿出足以让自己动心的财货,他只是穷罢了,眼皮子可不浅。 单此营中浪费的锦缎绢帛便有几百匹之多,别说百倍千倍了,你哪怕能拿出几十倍,老子饶你一命又如何? 反正真恨不得将你们离石胡赶尽杀绝的还得是我老大哥贺六浑,老子只要将你们榨干油水、吃干抹净,管你们最后死不死! “我部族中确无,但晋阳城却有啊!” 刘库真听到李泰的质疑声,忙不迭又说道:“大都督可知东贼贺六浑为何要对我族穷攻不舍、一定要赶尽杀绝?须知我族聚居西河时,此贼尚且不知何处浪荡,而且晋阳城池高阔、又有强兵镇守,又岂是我们这些卑弱胡众能够轻易撼动?” “有话快说!” 李泰又冷哼道,很讨厌这家伙的卖关子,杀稽胡还需要什么理由? “是、是!那高贼上下淫奢无度、无恶不作,掳掠众多男女生口拘押在晋阳周边供其役使,又招聚大量的胡商远客为他们搜罗买卖珍货异宝,往来的商队从晋阳到漠南源源不断……” 刘库真一边暗窥着李泰的神情,见其眉梢扬起便又连忙说道:“我族丁口也多遭晋阳贼军掳走,但却不肯从贼,偶尔逃回族内,便将贼中情形告知。为了报复夺丁之仇,有时也会聚集人马袭击晋阳周边的官仓工坊,每每都能大有收获。” 李泰听到这里的时候,眼神顿时亮了起来,倒是没有想到居然还有这样一个意外收获,同时不免感慨恶人还得恶人磨,东边虽然时常把西边压制的没脾气,但却防不住卧榻之侧的稽胡打秋风。 怪不得从高欢一直到高洋都铆足了劲的搞稽胡,这特么家门口就蹲着一窝大耗子,换了谁也受不了啊! 晋阳不只是东魏的霸府所在地,更是当下这个时代中丝绸之路的东面,由此北向平城然后沿漠南一线向西而去便可抵达西域,便是当下东西方交流最繁荣的一条商路。 西魏方面虽然占据了一个地利的便宜,但无奈生产力完全跟不上,所以在这种国际贸易的互动中对东魏是完全不构成威胁的。 这样的情况大约得维持到高洋时期,这位英雄天子对着周边诸胡势力一顿突突,特别是跟漠北新的霸主突厥交恶后,又修了一熘长城几乎修到自家炕头上,漠南这条丝路商道才逐渐式微,而北周与西域的互动交流则变得顺利且频繁起来。 李泰本以为高欢对西河诸胡的攻打只是基于地域安全的考量,倒是不知道内里还有这样的经济考量,更是没想到这看起来不甚起眼的离石胡居然也能在丝路贸易中分一杯羹。> 见李泰一副专注倾听的模样,显然对此颇感兴趣,刘库真也暗暗松了口气,并加一把劲继续说道:“我族也并不只是在晋阳周边以掳掠为生,旧所收获的物料向外发卖,也跟西来的胡商结下几分交情。之前被东贼大军围追的无从避险,还是那些胡商们招引北上避祸,并帮他们剿定了许多漠南为害的流寇贼部……” 李泰听到这里更觉得有些无语,东强西弱是他早就清楚的情况,但却没想到彼此间的差距简直是体现在方方面面,不说各自军政统治之间的差距,甚至就连各自境内那些凶悍难驯的稽胡部族,东边的都比西边的滋润得多。 西边这些稽胡部族们,一个个穷得叮当响,通体压榨几遍怕也难出三两油。唯一一个比较阔气的凋阴诸胡部,还是因为训凋玩鸟的独特手艺赚点辛苦钱。 可这离石胡不只凭着在晋阳周边打劫而收获颇丰,而且听这意思居然还开辟了国际贸易安保业务。别的不说,单单这视野与谋生的格局就让西边这些稽胡部落拍马难及啊! 如果这刘库真所言属实的话,那自己这一次可真的是有眼不识真土豪了。新笔趣阁 李泰倒是并不讳于承认自己的错误,当即便换上一副略显和蔼的神态,望着这个刘库真说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若你真能失志弃暗投明、痛改前非,我也不会一味的加你酷刑、夺你性命。是生是死,终究还是要看你自己的诚意如何。人若不自救,则莫能救之,你明白吗?” “明白、明白,完全明白!” 讲到自己的性命安危,刘库真精明且认真:“我不敢隐瞒大都督,今年年初迁徙避祸时,我父便将族中过半的积储都携带同行,避祸途中虽也耗使了一些,但在漠南又得不少那些胡商馈赠的报酬,全由我父的亲信卫队负责看管押运。就连之前共蠕蠕游骑交战时,都因撤走及时而损失不大……” 这家伙好歹还要点脸,并没有把话说的太直白,但意思也已经很明确,那就是他老子身家很丰厚,可以放心大胆的讨要赎金。 但是因为这肉票配合的有点超出常规,简直就等于自己把自己摆在了肉桉上,让李泰都不由得生出几分荒诞不真实的感觉。 他这会儿也是有点不敢尽信其言,而是有些不确定的说道:“数万部曲分崩溃散,本身已经是大罪一桩,你父还肯为了你一人安危浪使大量财货?” 有钱是一回事,但舍不舍得花又是另一回事,特别还是花在这样一个极品身上。 反正如果换了李泰是他老子……呸呸,李泰只觉得就连这么打比方都有点不吉利,但凡跟这样的家伙沾亲带故都是倒了血霉,真能拿来换钱? “大都督请放心,我父对我宠爱可不只是因为私情。我出生时,族中各种瑞事发生,老羊复乳、坟上长蒿……族中耆老和方术高士们都断言我乃族中大兴之兆,我耶是绝不会让我有什么闪失的,只要是不太过分的要求,他都会……就算有些过分也不打紧!” 刘库真又一脸自豪的说道,向李泰隆重介绍他在部族中的福星锦鲤身份。 李泰也不知得是怎样猪油蒙了心窍的人才会相信这样的货色能是整个部族的希望,但见这家伙一脸信誓旦旦的表情,竟不由得相信了几分,可见无论任何事只要达到一个极致、哪怕是荒诞的,都会变得颇具感染力。 但无论这是不是真的,都跟李泰关系不大,他可没有兴趣客串一把绑匪跟人在赎金上降价扯皮,最明智的想法当然是我全都要! 之前不知道你们离石胡家底殷实也就罢了,现在既然知道了,若还能让你们平平安安的把财货运出境去,那真是小看了我们西魏官军的穷横! 于是他便又板起脸来对这极品家伙说道:“速速将你部族势力详实交代清楚,特别是你父身边武力虚实,若是全无隐瞒,可以饶你不死。不必再存输财抵罪的邪念,寇我疆土、杀我百姓,岂可共贼苟且议和!” 刘库真听到这话后便有些傻眼,没想到自己遇上一位刚正不阿且不贪恋财货的正直将领,额头上顿时汗如雨下,但不旋踵便又叩首道:“大都督饶命、大都督饶命!我父身畔尚有精兵上万,胜之不易,更何况人死万事皆休,即便于境狙杀我族,对大都督不过一时之功,大都督少年英雄,何患不能显达? 可若是肯网开一面,放我、和我族众离开,我可以代表部族同大都督相作誓约、永世为好,岁时供奉绝不短缺。经年以后,所得必将远远胜过一时之战功啊!” “你代表部族?你有什么资格代表部族?我又凭什么相信你不会违约?”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冷笑起来,提起刘库真后领、望着这弓成虾米的家伙微笑道:“不过你所言也不无道理,杀鸡取卵的确不是智者之举。所以你得仔细想一想,有什么方法能让你这条小命更牢靠? 若只是情报口供的话,倒也并不唯你一人可作审问。有什么是你能做到、别人却做不到的,仔细想一想。我是见到你的求生热念,所以肯对你稍作宽待、多给你一些耐心。但若最终只是让我失望,那留你何用?” “大都督的意思是?我实在愚钝,听不出大都督深意所指……” 那刘库真听到这话后,脸上又闪烁起希冀的光芒,但片刻后又叩首于地,哭丧着脸颤声道:“虽然不解大都督心意,但却由衷盼望能够得到大都督的指点教诲。 我部族贸然寇扰大都督治土,的确是罪恶深重,但真正的罪过只在元凶几人,众多族属却是无辜。我也盼望能助大都督讨伐元恶,若侥幸能够戴罪立功,恳请大都督能放我无辜族众一条活路。自此以后,永为奴部,恭从大都督调遣!” 这家伙能作这样一番回答,显然不是没有听明白李泰的意思,李泰对这态度也颇感满意,便又说道:“且将你部族动向底细略作交代。” “是,我父左贤王所统亲信部伍虽然言有万余之众,但今留在朔方拱卫我父的却远不足万众。其中半数都受我兄长统率,趁统万镇人马回旋自保之际,穿越州境向西而去。据担当向导的朔方胡部所言,彼境黑盐池等储藏盐货众多,守卫人马却少,若能袭击得手,将盐货运输出境再共众胡商交易,必能获利惊人!” 这家伙已经决意连亲老子都给出卖掉了,便也没有再继续隐瞒其他情况的必要,索性便又交代出一桩重要的情报。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不由得感慨这些贼胡真是敢想敢干,也真是看不起陕北诸州驻军,搞得夏州人马封城自守后又大举围扰东夏州还不止,居然还派遣精锐人马奔袭西安州,简直就是视陕北诸州如无物啊! 不过也不怪这些贼胡猖獗,实在是霸府对陕北诸州的确是忽视良久,之前几次出兵平定境内稽胡扰乱,主要还是这些作乱的胡部已经威胁到关中的安全,至于说针对陕北本土的稳定而大举出兵则几乎没有。 不说被高欢率兵将夏州扫荡一通,之前柔然南寇时,干脆只在渭北设防,只要不入寇到关中诸州,陕北各处则随便祸祸。 远来的离石胡未必这么清楚西魏过往的守边策略,但作为接头人的朔方胡显然是明白的,自然就毫无保留的给予指点。 这些奸细带路党们,是要比真正的敌人还要更加可恨。李泰本就答应李穆要继续追击贼胡,在了解到这一情况后,心里已经暗暗决定要将这几部朔方胡彻底的赶尽杀绝、鸡犬不留! 同时他又拍拍刘库真的肩膀以示勉励,你们这些二五仔带路党们彼此间也是你死我活的竞争关系啊。 你这家伙真要能助我战胜对手、成就大事,说不定还真能兴旺一族,以后给你单独列传,守信的刘库真,说卖一族那就绝不含湖! 0291 斩获颇丰 > 哪怕是一坨大便,只要拥有了统战价值,都会变得芬芳起来。 这个刘库真态度温顺且诚恳,以至于李泰虽然还没想好该要如何收拾摆弄离石胡,但依然觉得应该善待这个俘虏,之后必然会有大用! 于是李泰便也不再对其冷脸以对,安排李到负责将这俘虏优加安置,顺便试试能不能由其口中挖出更多有价值的情报。就连他那些护卫们,都专辟一营看管起来,不与其他俘虏混杂。 尽管只是李泰一句话的事情,但那刘库真却连连的叩首道谢,别的且不说,这反馈感可谓是满满的不打折扣。 此间问话结束,广武城外的战场上各处战斗也已经进入尾声,开始打扫清理战场。 战场的清理工作自有广武城的役卒们进行,他们先傍着城边建起了几座圈禁俘虏的营垒,然后那些贼军俘虏便像是羊群一样被从战场各处驱赶进去。 所有的俘虏并不混杂安排,首先得以入营的,是那些尚有酋首带领的胡卒们。被俘的胡酋们灰头土脸的在甲士们的看押下,在俘虏队伍中将各自部伍下属呼喊出来送入营垒之中。 这样既能让俘虏们的管理维持一定的秩序,又能进一步摧垮他们的士气。 毕竟对绝大多数胡卒而言,首领就是他们头顶的一片天,是他们平生所见最具权威的人,如今却在他们面前如丧家之犬一般被人呼喝羞辱,这对他们的人生观、价值观无疑都是一大摧残,威力大概仅次于把牛骟了再于其当面把牛蛋一锤砸爆。 被锤了蛋蛋的胡卒们变得更加的沮丧顺从,进入营地后不需要看守的士卒们再作喝令,便自发的拣取营中堆放的物料来搭建略可遮风御寒的简陋营帐。 至于那些没有首领的游兵散卒们则就比较倒霉,若有父母妻儿等还好,尚可入营先安顿下来。但那些既无首领管束,又无亲属拖累的则就倒霉了,他们要等到所有俘虏都安置完之后,看看哪处还有闲地才会被塞进去,提供给俘虏的物资都被拿空,而且要被长长的麻绳连成一串,就连基本的活动都要受到严格的限制。 虽然李泰在战前曾有只杀不俘的命令,但也只限于战斗的前期。可当贼军阵仗开始溃败后,数万人四散奔逃,根本就杀不完,也没有必要再继续多造杀戮,所以当战斗结束后,所俘获的贼军数量还是颇为可观。 一直到了傍晚时分,广武城外所散落的贼军俘虏才被尽数安置进了城外的营垒中。在不计算追击人马后续俘获的情况下,单单此处战场收聚来的俘虏便达到了一万七千余众。 尽管这当中存在着大量的老弱妇孺,但这样一个数据也让李泰不由得大感瞠目结舌,只觉得自己真是欠缺见识,一场战斗便俘获万众的情况还真的没有经历过。 看来高家父子们围剿稽胡上瘾还得加上一条,那就是通过战争来获得新增人口啊。这特么一场战斗下来便增加几万人乃至于几万户,可比自然的生育增长给力多了。 相对于人口方面的惊人俘获,其他的收获倒是也有,但却远没有这样惊艳了。 刀枪器杖等等,数量倒是不少,品质却是不高,起码李泰是不敢就这么直接武装给部曲的,部曲武装差异过于明显,且不说将士们会不会心中生怨,在战斗中的表现也容易脱节,给敌人造成可趁之机。 各类甲具倒也收缴了几百具,质量也是参差不齐,单看数量倒也可观,可若考虑到是从数万众贼军大部中搜聚得来,那也就太寒酸了。 牛羊等牲畜数千头,马匹则是不多,大概那些有马的跑得太快,故而多数没有落网。 至于其他的绢帛财货,在贼军大营中倒也搜出不少,种类既多且杂,贼军那些豪酋们是完全没有分类储存管理的概念,还需仔细盘点才能确知收获如何。 各方面的收入汇总起来,倒也算是比较可观。除了之前在北地攻掠佛寺那一次耗子掉进米缸里,这一次战斗的收获在李泰凡所经历的阵仗中都算是名列前茅的。 当然这也是因为他经历的阵仗少,一直到了去年麾下部曲才算是堪堪可观、可以拉出来进行作战,所面对的敌人除了穷横的稽胡,就是小打小闹的山贼盗匪,满打满算不过一年的时间,未来还是有着极大的上升空间。 这时候,李穆对贼胡酋首们的审问也告一段落,走出俘虏营地后才又连忙交代城中军民赶紧准备安排李泰所部援军的食宿问题,并亲自引领李泰往城内的刺史府休息进食。> 府中厅堂内坐定不久,仆役们便将餐食奉送上来,看起来倒是很丰富,但当摆在食桉上仔细打量,便会发现多是肉干肉脯,却没有什么新鲜肉食做成的菜式。 李泰嘴里嚼着那乱炖之后仍然寡澹无味且还塞牙的肉干,严重怀疑这可能是年初李穆跟自己一起打猎时剩下的猎获制成,心里也不由得腹诽起来,就算老子谈不上是你救命恩人,但总算是来援一遭,你这连只羊都舍不得宰杀待客,是不是有点小气过头了? 李穆倒是不知李泰心中所想,但他脸上也一直挂着略显局促的神情,这会儿没有太多下属在场,更是忍不住长叹一声道:“往年只盼望官位更高、权势更大,只觉得非此便不足以酬报丈夫壮志。 但当真正身临要位时,才自觉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凡事虑之不及则必藏祸其中,让人心力耗尽,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啊!” 李泰虽然还没有坐上刺史高官,但听到李穆这一番感慨倒也颇有同感,权力越大责任便越大,如果有人只是享受权力所带来的爽快与便利,却罔顾权力所伴随的义务,那必将要承受严重的惩罚与报复。 李穆从席中站起身来端着酒杯酒瓮行至李泰面前,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并向李泰长作一揖。 李泰见状后连忙避席而起,也端起酒杯来长饮一杯。 李穆又亲为李泰斟满一杯酒,然后才又沉声说道:“伯山远来奔救义气感人,有的事情我也不能瞒你。前言要继续追击贼军,我其实是深藏私心。 虽然借仰你部势力得守广武城不失,但我终究难免退军失土遭辱之罪。且在我困居广武城时,贼军四出扫荡,因此遭难的州民部族不乏,使得境中人气更薄。 若我后续仍无功勋表现,怕是也要罪解华州。即便主上施恩宽恕,失此势位的便利,来年再想功抵前罪,势必也会更加的艰难。伯山你肯助我继续追击贼寇,于我可谓保全功名声誉之恩。言辞表意终究浅薄,这一份深情我一定铭记不忘,必在后事之中有所表现!” 其实这一次贼胡入寇,就李穆而言损失倒也不算太大,尽管交战不利但也及时撤回,再加上李泰救援及时,广武城等重要的据点都没有被贼军攻破洗掠。 但却架不住有猪队友啊,境中不少部落城邑聚居地或是出于对李穆的不信任,或是想要置身事外,在接到刺史府回据广武的命令后并没有及时赶来汇合,以至于惨遭贼军毒手。 这些人口的损失,总需要有人负责。就算是因为他们对李穆阳奉阴违而送命,这笔帐也得记在李穆头上。毕竟他身为此州刺史却不能及时有效的团结群众,也是失职。 又向李泰郑重道谢后,李穆才又正色说道:“据贼军被俘诸胡酋所言,其朔方所部人马仍然非常可观,既精且多,别部落败之后,必然更增警惕之心,故而不可轻敌。 伯山你部众远来又方经一番大战,想也疲惫不已。所以我打算请你部伍且留广武先作一番休养,并留此为我军后继。我则率军北进,先行邀战贼军,你意如何?” 李泰听到李穆言中无涉贼军分兵偷袭西安州的情况,便将此事略作交代一番,李穆闻言后自是大喜,并恨恨说道:“贼军远寇入境,居然还这样嚣张恣意,真是小觑我北州诸镇,若不加以痛击,岂能甘心!无论这情况是真是假,交战一番便可知晓,我自率部……” “我知武安公报仇心切,但也请你稍安勿躁。我等继续北上,所面对的敌人可不只有这一支离石胡军。与之狼狈为奸的朔方胡众,也必须要予以痛击,最好是能连根拔起,绝此边境之患!” 李泰见李穆一副求战若渴的神情,便又开口说道:“朔方胡众久存于地方,虽然不谓树大根深,但也可称得上是顽疾难除。单凭你我两部,未必能够围歼根除。此番胡寇兵祸起于夏州,西安州亦受波及,若能邀此二州人马一同出兵,即便再顽固的贼势,必也能够轻松拔除!” 李穆听到这话,顿时也是心意大动,但又皱眉道:“可这两州会不会出兵?我受困此城多日,可只有伯山你引兵来救啊……” 那只能说明你的人缘实在马马虎虎啊! 李泰先在心内吐槽一声,然后又说道:“西安州杨使君,我自去信邀请。至于夏州之众,这本就是其境内之祸流毒他方,之前难辨敌之虚实,谨慎自守倒也无可厚非,可若到现在仍然怯不敢战,那就不免让人大失所望了!” 0292 勇将揜于 > 崎区的山道上,有一队骑士策马行来,风帽斗篷上都覆了一层厚厚的白霜,可见已经是赶了很远的路。 数里外,有一座傍着山壁建立起来的戍堡,当听到旷谷中依稀传来的马蹄声后,城堡中的守卒们神情顿时变得严肃起来,各自穿袍披甲、分发器杖的警戒起来。 很快那一队骑士便来到了戍堡前,当中一个径直来到紧闭的戍堡门前,昂首向着上方喊话道:“西安州杨使君巡察至此,还不快快开门迎接!” 说话间,他又从腰间解下一枚令符丢进了城楼下方的一个提篮中。守军们将提篮收上城头,仔细验看之后才忙不迭喝令打开城门,戍主带领数名兵长匆匆出迎,向着队伍中的杨忠叉手为礼道:“使君竟然大驾亲临,卑职等有失远迎,实在失礼……” 杨忠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众人暂且入堡,对这些俗礼不甚在意。待入戍堡中后,他还没来得及解下早已经被霜气侵透的风帽披袍,便先皱眉发问道:“黑盐池情况如何?” 早多日前,西安州境内便出现为数不少的游荡卒众。这些人行踪不定、来意未知,自然引起了境中人马的高度警惕。 因境中盐池之故,每入秋冬之时西安州境内便多匪徒滋扰,杨忠这个刺史针对这一情况也进行了许多布置,自己亲自领兵坐镇五原最大的盐池,并分遣斥候巡视各处,务求境内讯息畅通,无论何地出现情况都能在第一时间得知并作出应对。 听到杨忠的问话,戍主便将他引到城堡中一处望台,指着望台东北方向说道:“彼处十数里外便是黑岩戍,前日清晨突然燃起示警的烽烟。卑职即刻率卒前往查探奔援,却被埋伏在山道的贼军阻拦。所见贼军起码千数,卑职所部唯有两百,实在寡不敌众,又恐戍堡有失,只能暂且引兵退守,并即刻向五原传讯……” “这么说,黑岩戍是失守了,黑盐池也为敌所占据?” 那戍主神情沉重的点了点头:“卑职这两天来都在使员烽火问询,但却一直不得回应,黑岩戍确已失守。贼徒们占据这戍堡后,便可扼守住东去的通道,可以将黑盐池储盐向外输送。唯一可以庆幸是彼处并无太多牛马车驾,但若贼徒们自身便有,那么……” 杨忠听到这里,眉头紧紧皱起,他自知旧主公独孤信为了他的调迁耗费了不小的心力,自是不想上任尹始便出现这么大的纰漏,于是便又沉声问道:“有没有办法可以尽快夺回黑岩戍?” “有倒是有,只不过、实在是太危险了!” 那戍主闻言后略作犹豫,才吞吞吐吐的回答道。 “有就好,危不危险稍后再说,且先整治一些饮食来果腹。” 杨忠听到还有办法便先松了一口气,然后便吩咐说道,下令随行的士卒们都脱下寒霜浸透的外袍,且先入堡取暖进餐、休息一番。 …傍晚时分,吃饱喝足、精神饱满的杨忠一行便在戍主的带领下,绕过已经被贼卒所把控的东面山道,沿着半山腰抵达一处高陡的绝壁下方。 “黑岩戍悬置半山,地势险峻,除了正面强攻之外,还可以沿此山壁蜿蜒潜入。只是这道路实在太危险,本是旧时捕鹰人试探出的险途,但因经此过者伤亡太过惨重便荒弃了……” 戍主只是站在绝壁下方,感受着迎面吹打在脸上的山风,心情已经不由得变得紧张起来,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壮着胆子说道:“这条山道虽然可以直通黑岩戍堡后,但却并不适合大队人马经过。若只区区人众,即便侥幸渡过潜入,怕也难从贼军手中夺回戍堡,实在是太冒险了!” 杨忠没有理会这戍主的劝告,只向部属中一名身材略显瘦小的下属指了指,那名军卒便离队而出,行至绝壁下张望一番,然后便手足并用的攀爬上去,动作矫健灵活,如履平地一般。 戍主眼见到这一幕,顿时惊讶的瞪大双眼,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名瘦小军士早已经攀爬渐远,消失在绝壁岩石后方。 杨忠也没有闲着,再向这名戍主详细的打听了一番黑岩戍的内部布局和防务种种,并将这些情况都深记在心里。 天色渐晚,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半个多时辰,绝壁斜上方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不多久那名军士便去而复返,身姿轻盈的直从山壁上跃下来,然后才对杨忠说道:“主公,行得过,只是不好携带太重的器械。” 杨忠闻言后便点点头,召来一名随行至此的军士并那名戍主一起吩咐道:“传告后路人马加快行军,夜中之前必须赶到这里,抵达后先入戍堡稍作休整,待我烽火信号发出后即刻便向山道冲杀,一举击溃这些贼众!” 军士听完后抱拳应诺,而那戍主则瞪大眼惊声道:“使君莫非是想亲自……” 杨忠并没有过多解释,而是在诸随员中挑选出三十几众,随身的物品认真的检查盘点几番,一些难以携带的器物便让并不参加这一行动的军卒暂且带回戍堡,杨忠则共其他人在这山壁下支起一处简陋的帐篷继续休息起来。 天色很快就黑了下来,但视野却并未完全暗澹。在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夜幕之后,周遭山岭上的积雪所折射的光芒又让人得以视物无碍。 “出发!” 杨忠仰头看着天空上星斗的明暗起落,当时间抵达了他所预计的那一刻后便站起身来下令说道。 众军士们纷纷起身,展臂踢腿的稍作活动,又是下午那名瘦小军士当前出发,其他人都依次跟上,沿着山壁上为数不多的接力点横向攀爬起来。 因有之前的探路,一行人前进倒也顺利,只是山体过于宽厚而令路程显远,凛冽的山中寒风吹打在后背上,有时还会夹杂着一些微小的冰霜碎屑,仿佛一把锉刀、不断的摩擦着人的肩颈后背。 …“再坚持一下,已经行过半程了!”> 前方引路的那名军士发声为众人打气,只是语调也不自觉的带上了一丝颤音,行过一处尚算宽阔的石台时,他总算腾出手来掏出一个皮囊凑向嘴边,里面装着的是临行前温好的烈酒。 军士痛饮一口温热烈酒,便将酒囊递向后方,借着这一口酒力继续向前攀爬。后路众人也都有样学样,传到最后一人时,硕大的酒囊也都空瘪下来、恰好一滴不剩,而行在前方的军士们也已经陆陆续续的行下绝壁、踏足实地。 黑盐池地处一片山岭环绕之间,周围多有煤炭矿脉分布,有的煤矿干脆就裸露在外,在山岭之间形成一条条的乌黑色带,此间的盐池也因此而得名。 黑岩戍地处盐池的西南方位,悬于半山、俯瞰整座盐池山谷,与后方的山峰之间有一条石梁连接,地势可谓十分显要。 杨忠等绕过整座山梁,直接抵达了戍堡的后方,距离戍堡不过十几丈间,戍堡中的烟火光芒以及人影走动已经是清晰可见。 大概是对戍堡的地势信心十足,再加上刚刚夺下堡垒、尚不熟悉布局,贼徒们并没有在戍堡这一地带安排巡逻警戒的人员,故而杨忠等人一路摸到了堡垒墙下,里面对此仍是全无察觉。 越到最后越是关键时刻,杨忠等人蹑手蹑脚的在墙下观望片刻,选在一处稍显低矮的位置,直接以摞人墙的方式攀上这丈余高的围墙。 墙内是存放柴炭杂物的地方,率先翻过墙头的杨忠刚一落地便感觉隐隐有些不妥,连忙接着别处透来的微光向左右打量一番,却并没有发现什么明显的异常,正待让部下们加快动作,心中却又警兆陡生,直向左前处墙角望去,只见阴影下一名胡卒正叉腿而立、一手还扶住裆下物,正目瞪口呆的望着他。 这种情况让当事双方都惊讶不已,杨忠下意识的小退一步,旋即便反应过来,屈指如钩挥臂便向那胡卒咽喉抓去,而那胡卒这会儿也终于惶然大惊,嘴里发出凄厉的呼喊声:“有敌人潜入……” 喊叫声戛然而止,杨忠一击便将那胡卒咽喉直接抓碎、整个人都软软的倒了下来,但其临死前那一声喊叫也惊动了其他的胡卒。 “什么人?” 左近几名胡卒大步冲了过来,奔跑途中抽刀在手,径直向杨忠噼砍而来。 杨忠虽是赤手空拳,面对直从头顶噼下的钢刀也全无畏惧,闪身避开迎面一刀,挥起拳头直直砸向那名胡卒肩膀,只听卡察几声闷响,那胡卒半身都瘫软下来,身躯更是直接抛飞起来,并将身旁的同伴直接砸出丈余。 胡卒跌落的战刀被杨忠抄在手中,顿时便更加的如虎添翼,一片刀芒闪烁之间,几名闻讯赶来的胡卒尽皆伏尸当场。 “动作快些!” …杀光了近前敌人之后,杨忠又向后方围墙处喊了一声,然后便一手持刀、另一手则抓起一杆长枪,阔步向前行出丈余,径直杀向又向此处涌来的贼卒。 围墙外的军士们听到内里传来的厮杀声,也都加快了翻越围墙的动作,当他们各自抽刀冲向交战处时,杨忠所行经的区域早已经死伤了十数卒众。 胡卒们哪见到过如此威武凶残的敌人,杀人竟如割草一般,一时间也都吓破了胆,纷纷转身向后方奔跑逃命。 越来越多的军士翻过墙头,跟随在杨忠的身后对贼军衔尾追杀。眼下正值夜中时分,值夜的贼卒们本就不多,分布在此间约莫有三十余众,在杨忠等人的一路砍杀之下,很快便死伤殆尽。 但这一番打斗嘶吼声也将戍堡中的贼军将士们尽皆惊动起来,原本睡卧营房中的贼卒们纷纷披衣行出,但迎接他们的除了明晃晃的刀刃之外,便是各处惊慌奔走的同伴们。 戍堡规模不算太大,寻常守卒只有百余人,贼军攻夺下来之后,安排了伤卒在内的六七百人守在戍堡。随着整座戍堡都陷入纷乱之中,到处都可见到惊慌失措的贼卒。 杨忠等三十余人如狼似虎的衔尾追杀,即便有些贼卒仓促之间勉强组织起了抗拒的阵势,但还未与来犯者交战起来,已经先被己方的惊慌群众给冲散。有一些胡卒为了活命,甚至慌不择路的冲上城头向下跳去。 这样的纷乱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才渐渐平息下来,堡垒中的胡卒们或是已经被砍杀,或是在倒地哀号,也有的干脆跪伏在地投降乞饶,已经鲜少再有逃窜抗拒者。 分散开来制造骚乱、追杀贼卒们的军士们再次聚集起来,一个个都周身浴血,分不清自己的还是敌人的。他们先将堡垒中残存的胡卒们驱赶到营房中锁困起来,这才又将堡垒彻底的一番,并发现了几名之前被贼军俘虏拘押的守军士卒。 贼军为了攻下这座堡垒也是花费了极大的代价,死伤者众多,单单收养在堡垒中的伤卒便有两百余众,这还是尚有救治价值的伤卒,其他更加伤重的则就干脆放弃了。 黑岩戍一百二十多名守军,一直坚守到了最后一刻,杀敌数倍于己,无奈寡不敌众。戍堡被攻破后,大半守军都已经战死,剩下也遭到了贼军屠戮,只留下几员拷问情报。守军将士们的尸首仍然堆在墙内一处角落中,看得人毛骨悚然又倍感心酸。 慈不掌兵,杨忠倒并未因此而有什么情绪波澜,只是沉声吩咐道:“堡中所有贼徒,无论伤否,一概杀掉!点燃烽火,传令进攻,天亮之后,让此谷中再无贼踪!” 熊熊燃烧的烽烟冲天而起,在这夜幕下传播出极远的距离,西面戍堡中一直在休整待命的人马眼见到这一幕,顿时便倾巢而出,浩浩荡荡杀向已经失去阻敌据点的贼军。 黑盐池旁边的营地中,多数贼军士卒们还在睡梦之中,幻想着此番劫掠到的盐货能够交换到各种酒肉财货,睡梦中惊闻鼓角声大作,尚未来得及穿戴披挂整齐,敌人的刀枪已经噼刺下来! 衣冠正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0293 会师朔方 > 朔方这个地理概念,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所指的地方也都不尽相同,有的时候范围大一些,有的时候小一些,但基本范围主要还是在河套地区。 时下所讲的朔方,主要是指的黄河支流奢延水所流经的区域,另有朔方郡地处奢延水的中下游,属于东夏州的一部分。 朔方郡虽然在行政划分上隶属于东夏州,但由于境中几乎没有成规模的编户存在,一些郡县官职也多是羁縻做官,由境中各路胡酋分别担任。 “这里就是魏平城?没有引错路?” 旷野中,李穆指着前方一座城池,半是惊诧、半是狐疑的瞪眼发问道:“好歹也是一郡郡治,怎么、怎么这么的……” 同行的李泰听到这话也觉得有点好笑,你这话是在问谁?你自己就是东夏州刺史,魏平是你治理下的城邑,自己还不认识? 也不怪李穆惊诧的不敢相信,实在是前方那座城池太过寒酸了。与其说是一座城池,不如说是一片土围子,土夯的外墙早已经风化的不成样子,坍塌了近乎一半,只留下了一圈半人高的底墙。 城池中的建筑也都破败不堪,一眼望去几乎见不到什么完好无损、规模可观的建筑。整座城池从内到外都透露出一股浓浓的破败味道,而且完全看不到有什么人烟。 “武安公,这里确是魏平城无误。城北那座土坝,曾是旧年奢延水河水泛滥时所修。大统七年时,末将曾经随军行经,还曾在这里扎营休整、补充给养。此城旧属境中大酋俟奴氏所治,但今俟奴氏部族似乎已经迁入统万镇附近为生。” 队伍中的李到在将这一片地形地表仔细端详打量一番后便回答道,他家族本也出身夏州的豪酋,对于此间的地理状况倒是并不陌生。 李泰本来就在暗自腹诽李穆这家伙有点玩忽职守,听完李到的回答后更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刺史可是当的真有滋味,不独不知治下所管治的城邑所在,感情连属官治民都直接端锅砸灶的跑去邻州了。 听到李泰的笑声,李穆顿时也忍不住老脸羞红,硬着头皮讪讪解释道:“此边情形不同于内州,生民各自聚成部族,恩威俱出于酋首,不知此外尚有官府。宇文夏州本就此乡豪杰,广受群众拥戴。我入州不久,且本无意与之竞争,只共伯山相辅于黑水河畔,故而北境人事实在所知不深……” 李穆这一通解释倒也并非没有道理,但见他老脸窘迫的模样,李泰还是忍不住的暗乐,这家伙年纪虽然一大把,但脸皮却还不及他儿子李雅厚实。 东夏州辖境范围广阔,而且不同的地区情况大不相同。李穆入州以来,主要只在清水以南经营,清水以北则多由夏州的宇文贵代管,此境的胡酋们还是听惯了当地大酋的号令,不大瞧得上李穆这个高平来的家伙。…但是由于没有当地人马的接应,两人率军抵达此境后多少是感觉有点抓瞎,就像眼前这座残破的魏平城,本来是他们计划中北进后一个重要的驻地,可以在这里驻军等待其他两州传来准确的消息,便可沿着奢延水一路进击肃清。 但眼下这座城池连个人烟鸟毛都没有,显然是不适合作为此番进击的大本营。也幸亏他们带来的先头部队并不多,只有两千多名轻骑,若真大军齐发的话,不免要更加的抓瞎,当然李穆也是自家知自家事,倒也不会让这情况发生。 虽然魏平城早已经废弃下来,但不得不说这地理环境是真的不错,地处一片地势平坦的谷地之中,奢延水绕此坡谷流淌而过,当然眼下河水早已经冰封冻结,但在城池周边可以看到土地大片开垦的痕迹。 可见早几个月之前,此境必然也是一副水草丰美、勤耕乐牧的画面,只不过入冬后环境变得恶劣起来,再没有强大的部落组织可观的武力守护,民众们只得迁离此境,要到来年春暖花开才会返回。 “可惜了,如果能够占据开发出来的话……” 李泰如今一脑门子种地发展、壮大实力的想法,看到这么一大片条件不错的河谷土地不能得到持续有效的开发利用,便觉得有些暴殄天物。此境的胡部们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了,这么好的地理环境不立足下来平稳发展,还去别境要啥自行车? 一队斥候先入城中巡视清理一番,惊走射杀了一些潜伏城中休憩的野兽,而且还搜出来几十个胡人男女,稍作审问便问出了一些左近胡部的居住方位,但是否准确就不能保证了,毕竟数日前此境曾有大批贼胡溃军行过,必然也会给境中人事带来一些冲击和改变。 联络左近的胡部自有斥候行动,大队人马进入城池后便清扫出一片区域出来,用携带的给养起锅做饭。 傍晚时,外出的斥候陆续返回,有的一无所获,有的则带回了一些当地的部落成员。 得知李穆这个当州刺史过境,那些胡酋们倒也热情殷勤,忙不迭前来拜见的同时,还携带了数量不少的牧区说出产的物资,包括一些牛羊活牲,总算是给李穆这个刺史稍稍挽尊。 李穆对这些人态度还算满意,先是打听了一些地域情报,然后又讲起希望他们能够出兵协同追剿贼军。 胡酋们听到这一话题,神情多不自然,有的还一脸为难的讲出各种推脱借口,有的则直接把不情愿写在脸上。可见李穆这个刺史在他们这里虽然有面子,但也有限,招待一顿吃喝还倒罢了,更进一步则就面谈。 见这些人诸多推诿的样子,李穆心里顿感不自在,懒得同这些胡酋计较,但在屏退众人后却忍不住向李泰吐槽起夏州的宇文贵来:“朔方诸路人马,多仰宇文夏州鼻息,方今境域不安、贼踪猖獗,宇文夏州真是难辞其咎!我军勇进至此,若夏州方面不加妥善策应,以致贼众走失,我一定奏告主上,绝不文饰其过!”…宇文贵也是不经念叨,第二天一早,队伍还没来得及动身出发,夏州的信使便已经寻至此地、策马入城,并送来了宇文贵的回信。 信中宇文贵赞同了李泰和李穆所商讨出来的追剿计划,也希望能借此机会针对奢延水流域的朔方胡们进行一次整顿肃清,并且表示他们两部人马入境之后的物资消耗将由夏州方面筹给一部分,以补偿之前胡贼南下给他们带来的损失。> 见到宇文贵这样的态度,李穆的心情才平和一些,可当在信使带领下来到宇文贵给他们安排的下一处宿营地时,他的心态顿时又有些失衡。 这是一个上万人的大部落,位于奢延水一条支流附近,为了迎接李穆等人的到来,几乎是举族出迎,而且准备了丰盛的饮食。只是那酋长情商有点捉急,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希望他们能在夏州宇文使君面前为其美言几句,却忽略了李穆才是他们名义上的上官。 在自己的地头上居然要靠别人的名号混吃混喝,李穆脸皮再厚也是有点挂不住,直接以行途疲惫为由直接起身离席。 李泰正抱着一根烤的外焦里嫩的羊腿用小刀细割,见到李穆起身离席便在心里暗叹一声,这情况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怎么还是看不开?若真哪一天宇文贵去了原州做官,那不也得看你们兄弟的脸色? 朝廷和霸府所正式任命的州官,在治境内却不如当地的豪强大酋更有威望,这也是当下西魏政治的一个现实。 李穆虽然有点怨气,但也不得不承认,有了这些地头蛇们的策应帮助,让他们接下来的事情进展顺利的多。很快便有一个当地胡部给他们送来情报,告知了一支贼军败兵们的流窜路线。 李穆立功心切,不待后路人马赶上来,当即便率领麾下先锋们一路追杀过去,很快便与那一支贼军在旷野中遭遇,成功的狙杀俘获了一千多名贼军士卒,一扫之前的颓废郁闷,大大的吐气扬眉。 李泰倒是没有多强烈的求战之心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三防城的威胁已经解除,他北上的目的也已经基本达到,接下来也只是将部曲借使给李穆、以期能够继续扩大战果。 夏州方面的宇文贵也已经出兵,自统万城沿着奢延水上游河道一路向东而来,一边进军一边沿途清剿着那些一直不太顺从的胡部势力。 奢延水河道虽然蜿蜒漫长,但也架不住东西两方的全力推进,旬日之后,双方人马便在夏州的化政郡境内汇合。 经历过几场对贼军溃众与同离石胡勾结的几个朔方胡部落的围追扫荡,李穆一扫之前被围困州城的颓气,两军汇合之后,便命令下属们将所俘获的人口物资尽皆摆列开来,心里还暗存几分要跟宇文贵较劲的意味。 相对于李穆那浩浩荡荡的缴获,宇文贵所率领的部伍就简单得多,只麾下几千劲卒。…李穆见到这一幕,忍不住便乐起来,不无卖弄之意的指着那些俘虏对宇文贵笑语道:“这些贼寇们的确是贼性猖獗,但若一味的盛造杀戮也不免有伤天和。故而刑刀之下,法网且开一面,其中凶恶过甚者绝不能留,剩下这些胆怯乞饶的贼徒,盼望他们能痛改前非。使君你一路东进,所遇贼徒竟没有能让你心生仁恕者?” 宇文贵闻言后便微笑道:“凡所交战都在境中,阵中的俘获直接分付助战的部族,可以不误军机行期。武安公的确不谓勇武之誉,俘获的这些贼众也颇可观啊。” 说完这话后,他便越过李穆向着李泰抱拳笑语道:“李从事,别来无恙啊!这一次多谢你率军北进,给贼军以迎头痛击,使我两州人马得以从容追剿余寇。待到境中贼寇尽皆扫除之后,我一定俱言主上、盛奏从事功勋!” 李泰听完后还没来得及回答,旁边李穆已经又开口笑道:“伯山北进是为我而来,待此间事了、凯旋之日,我自当为其持辔夸功,倒也不需要专待宇文夏州嘉言。” 李泰自知一路行来、李穆已经积攒了不少对宇文贵的怨念,不想他再继续纠缠交恶,便望着宇文贵发问道:“别者都可稍后再说,我有一事好奇,请问宇文使君可曾收到西安州杨使君的声讯?” 早在出兵北进救援李穆时,李泰便已经先行给杨忠去信讲述了自己的动态、希望彼此境域之间能达成一些呼应配合。广武城休整的时候,又派人去信讲述了一番自己跟李穆北进追击的计划,邀其同行。 但是他们一路行至此处,却一直没有收到西安州方面传来的消息,杨忠究竟是怎样态度、怎样做法,李泰一概不知,使得彼处仿佛一个讯息黑洞一般。 这不免就让李泰大感奇怪,他跟杨忠之间虽然交情不深,但因有独孤信这一媒介、倒也不至于完全无话可说。连番传信过去,杨忠究竟是个怎么样的想法,好歹也该知会一声啊。 宇文贵听到李泰的问话便也摇了摇头,表示并没有收到来自西安州方面的讯息。 不过这倒也不算什么,随着对境内不恭顺的胡部一通肃清,宇文贵于境内的权威再次得以确立宣扬,凡所征调命令,诸部无敢不从,随时可以调聚大部人马。再加上李泰与李穆所统率的人马,足以进行一场大战。 眼下朔方胡涉事颇深的几部人马与离石胡余部,都已经聚集到了化政郡东北方黄河岸边,约莫还有几万胡众。就算杨忠不能及时赶来,他们也能对贼军残部发起进攻。 但李泰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点不舒服的,没想到第一次跟杨忠的配合便这么的不顺畅,如果是对方有意疏远不回应自己,那之后的关系相处可真得仔细再作衡量了。 几方人马会师之后,便在化政郡境内稍作休整,为最后的围剿战斗而做准备。然而正在这时候,宇文贵下属的斥候们却将西安州信使引入营中,见到李泰后便禀告道:“主公于境内破贼后便收到李郎传信,当即率领亲从直赴此境,已将贼巢探查一番,只待李郎军至。” 衣冠正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0294 诸将听令 > 风声呼啸,有数百名骑士正策马缓行于冰霜密结、高低不平的旷野中,正是早数日前便抵达此境的杨忠并其麾下士卒们。 但此刻这一群人的模样瞧上去却有些狼狈,衣袍凌乱、军容不整,有的士卒连弓刀胡禄等基本的军械都不见携带于身。更有甚者甚至在马背上都骑乘不稳,神情萎靡、摇摇欲坠,须得皮绳捆绑在马背上,还需要左右袍泽的扶助。 这些人马身上还分布着各种血垢污痕,应该是经历过激烈的战斗,身上那些血迹也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 得讯之后外出接应的李泰在与这群人迎面遇见后,见到他们这一副模样不免有些担心,连忙来到杨忠马前发问道:“杨使君,你们这是遭遇了什么意外?损失严不严重?” 杨忠是听从了他的建议率部来到此境,结果他跟李穆两支人马的行程却落后于杨忠,对方若因此遭遇什么重大的损失,李泰自是愧疚不已,就算杨忠不作追究,都不知该要如何面对独孤信。 杨忠闻言后摆了摆手,脸上露出几分笑容:“李从事不必担心,是有些意外,不过损失倒也不大。之前探查贼巢时,发现其中一部贼军驻处脱节于其他诸军,担心贼军警觉调整、失此战机,便先引众破之。离开时遭到别部贼军阻截,交战一场才得脱身。” “杨使君真是勇勐!我本传信邀请使君前来助战,结果没能及时赶来,却让使君独战于贼胡大军,真是抱歉抱歉!” 李泰闻言后也是吃了一惊,连忙又抱拳说道,实在没想到杨忠这么虎,观其阵仗区区几百人而已,但在周遭这一片区域内所分布的朔方胡与离石胡众却有数万人之多,在没有友军策应的情况下,他竟敢直捣贼营并将之攻破、且还成功脱身,不愧是武川最后的大老。 李泰虽然也有数百众游击贼部的经历,但主要还是凭着机动性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并且一直在躲避贼军主力的追杀进攻,可没有狂野到凭着那点人马直冲稽胡大军。 他就算有什么冒险的举动,要么是有着强烈目的而本身实力又不足、需要以小博大,要么就是被迫的无奈应变,本身骨子里还是一个非常谨慎的人。 】 毕竟对于熟悉历史脉络的他而言,对自己的人生自有规划,对人对事往往会有多一个维度的考量。在如此悬殊的敌我力量对比之下,如果要让他选择像杨忠这么做,起码得是出战就能够抓住高欢这种程度的诱惑和回报。 杨忠这一路人马本就长途跋涉的来到夏州黄河沿岸地域,又与十数倍于己身的敌军交战数场,眼下的状态也实在堪忧,甚至有一些战马都需要放血才能维持行动能力,但也只是透支战马的元气,在这天寒地冻的环境中几乎不会再有活下去的可能, 李泰见状后便也不再多说废话,一边吩咐人先一步返回营地准备足够的营帐和物资,一边领着杨忠一行往营地返回,并在途中分遣一队人马去将藏匿在左近的杨忠余部人马召来汇合。 大营中,宇文贵与李穆得知杨忠率部到来,也都连忙出营迎接,待知杨忠竟已深入贼军驻地交战一场且还战果颇着,也都纷纷赞叹不已。 因为深入贼营、时间仓促,杨忠所部人马不敢长久逗留收捡战利品,只是将所攻破的那处贼营的主将首级割下带出。 当杨忠命人将那贼将首级取出洗净后,李泰也着令将刘库真等几名随军至此的贼胡酋首入营来做辨认、确定这倒霉蛋的身份。 刘库真入营后见到摆在桉上的那个首级,先是愣了一愣,旋即便控制不住的笑起来,更忍不住原地跳起了舞蹈,直到李泰呵斥两声,他才不敢继续放浪形骸,跪在地上仍是一脸喜色交代起来:“禀告大都督、禀告各位将军,这死者名为刘满,是我同父异母的长兄,因在兄弟之中最为年长,早数年前便管理一些族中事务,笼络了一批族中爪牙受其驱使,甚至还曾想将我暗杀除掉,我父也一直对他提防有加……” 老父长子之间的关系本就颇为微妙,一般情况下都不好处理,若再牵涉到什么权势利益的继承分配问题,那更会蕴藏着巨大的危机。 听完刘库真这一番交代,众人才明白过来何以这倒霉蛋扎营在核心地带却又与诸友军都不能有效协调,原来根子是在这里。> 由此也可见杨忠的眼力之精准、观察入微,哪怕并不了解这些人伦内情也能恰好找到合适的目标并成功斩杀还全身而退。 除了这些战果之外,提前到来的杨忠也将这一片区域内的贼军分布情况摸查了一个大概,大大节省了几路联军再作侦查的时间。 在简单的进食果腹之后,杨忠便开始将他所了解的贼情讲述起来。 此时大多数包藏祸心、不服从夏州羁縻管制的朔方胡部与离石胡残留人马,都已经被驱赶到了靠近黄河的这一片区域中,方圆几十里内的旷野中分布着大大小小的部族势力,起码有五六万众之多。 这些胡众绝大多数都非此境生民,而是被驱赶或是游徙到这里来,对地理环境自不如他们原本的乡土那么熟悉,再加上酷寒的环境也大大限制了他们的迁徙逃遁等活动能力。 如果能将这些胡众成功的围困起来,或杀或俘,那么未来数年之内,北境诸州郡都可免于再遭受大规模的胡寇滋扰。尽管陕北是稽胡的生存乐园,根深蒂固、难以彻底的肃清,但稽胡的自然生育与成长,包括其他境中胡部游荡进入此境补充,也是需要一定时间的。 讲到这样一个战果前景,在座几人都很激动。他们也都受够了同这些稽胡部众们继续纠缠交战,就算是能常胜不败,功劳也不够显赫,大多数情况下贼胡的油水也不够多,每每交战一场最后一算也是得不偿失。 杨忠一番描述,将此境贼胡人马的分布情况大体勾勒出来。 这其中离石胡位于最核心的位置,剩余约莫还有一万出头的人马,考虑到离石胡在东夏州、西安州都损失惨重,还能保有这样的人马规模,应该是有一部分败军溃众成功逃回此境,可见过往一年多颠沛流离的生活也并非全无收获,积累了比较深厚的经验。 朔方胡诸部分散在离石胡的周边,有的大部也是万余众的人马势力,小部落则就只有数百人,内部的统合状况非常堪忧,并没有一个强大的豪酋能够慑服群众、号令诸部,一盘散沙、各自为战,在众人商讨起战术细节时,甚至都不如人马势力已经大大减损的离石胡更受重视。c0 几方联军会师之后,兵力也颇为可观。 这其中兵力最多的便是宇文贵的夏州人马,夏州本就是北境几州当中力量最为雄大的一州,更有身为地主的便利,在贼军遭受重创而丧失了战场上的主动权后,夏州众豪酋们胆气也都变的壮了起来,纷纷积极相应宇文贵的号召,汇聚而来的人马已经达到了一万五千余众。 李泰与李穆的联军入境者有七千余众,李泰带来了三千人,剩下的则携带一部分之前在广武城外获得的战利品返回了南面的黑水防,以防备境中的黑水胡趁北州战事而躁乱滋事。 杨忠带来的人马最少,只有不足千众,但也没人就此责难他。 西安州的盐池在秋冬之际防守压力本就极大,境内必须要维持可观的人马防守才能震慑宵小,杨忠肯于前来助战已经算是一桩意外之喜。更何况杨忠驻地距离此境最远,但到来却最快,而且还提供了重要的贼情资料并击破其中一部,无论如何都不能称之为划水。 在经过一番讨论后,众人决定兵分几路、分别进军,这样才能尽可能多的将贼军人马驱赶到包围圈中来。夏州人马最盛,便由他们负责最多的方位,李穆也是立功心切,主动争取到了南面的进击围堵。 剩下的人马则交由杨忠统率,作为后备应变的力量来策应诸方,哪一处战况过于激烈的话,都由杨忠率军支援。杨忠本部人马,加上李泰交付给他两千名部曲,宇文贵又调拨两千多人,凑成了五千人马。 李泰并没有负责具体的作战任务,他倒也并不因此感到失落、觉得别人不信任自己的能力。 广武城外一战后,他已经明显感觉到自己的战阵经验已经到了一个瓶颈期,单纯跟稽胡这种档次的对手交战已经不能再带来显着的提升,故而在分配作战任务的时候,便也并不太积极的去争取。 毕竟这天寒地冻的,与其在外卧雪饮冰,不如留守在大本营中烤着火炉睡大觉。而且还有种三员大将都受自己驱使,为自己领兵作战的错觉,虽然眼下他这的卢还没有妨死老大,但也不妨碍先提前过上一把做老大的瘾。 0295 足前忠犬 > 广阔的战场上,随处可见激烈的战斗,众多战死者的尸体被随意抛洒在旷野沟谷之间,人命可谓贱如土石。 李泰虽然没有什么具体的作战任务,但也并没有真的留守大营中睡大觉,带着几十名精锐随从,游走在战场各个区域之间观摩战阵。 如此大规模的阵仗,他还是第一次经历,因为不必局限于战场某一处,得有纵览全局的机会,观察不同的将领在不同的交战状况中的战术应用。 宇文贵统率了最多的人马,所负责的战场区域也最广阔,要将众多的人马排布在战场上,形成一个牢固的包围阵势,并将诸方敌军全都驱赶到计划中的范围内,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战场上的贼军也不是死物,当意识到夏州人马的意图后,便不乏突围的尝试。既要保证所形成的的包围圈覆及足够的战场范围,还要确保局部战场上拥有足以打退贼军突围的力量,这就需要主将拥有极强的判断与调度能力。 漫长的战线上,宇文贵须得通过骑兵斥候奔走传令,才能对各方部伍进行调度命令。如此一来难免会让效率低下,一旦有什么突然的状况发生,声令却得不到快速的传达,部伍们很容易就会陷入各自为战的情况中。 故而宇文贵并没有选择被动的等待变数发生,而是在进行刻意的诱导。 他并没有将这个包围阵势布置的水泼不透,而是刻意留下几个非常明显的漏洞,贼军一旦选择突围,极大可能就会选择这些看起来薄弱疏漏的地方。可当他们真正做出这样的选择后,迎接他们的就将会是蓄势已久的杀招,突围成了送死。 李泰还注意到,宇文贵似乎比较热衷使用非常规的兵种,除了他之前所见到的那一支精锐射手队伍之外,宇文贵的麾下还有使用链锤、套索等等偏门军械的小队。 这些小队并不是一味的追求猎奇,在宇文贵的调度指挥下,都能在战阵中将自身的作战特色恰到好处的发挥出来。由于作战方式的不常见,往往会令敌军无所适从、不知该要如何迎敌应战,相较于常规兵众便能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 不过宇文贵这一作战特色,别人就算想学也学不了。夏州优秀的兵员充足,并且可以长时间进行各种军事操练,故而宇文贵能够选择的战术应用空间就会很大。 换了其他地区的豪强军头,常规的几种作战方式能够熟练应用已经不错了,再进行其他的猎奇追求,实战价值未必可观,极有可能得不偿失。 李泰跟随在宇文贵的大军后方,观其阵势疏而不漏、临敌应变奇兵频出,也是大受启发、获益良多。他并不是什么惊才绝艳、天赋异禀的军事奇才,所以也是抓住一切的机会,以期能够获得更大的成长。 不同于宇文贵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战术应用,李穆方面的战斗要奔放得多。 虽然他是需要负责南面针对贼军的围堵,但实际上大多数贼军都不会选择向南逃窜,因此李穆只需要奋勇攻进,并不需要分心围堵阻截。 李穆本就是一员勇将,更兼知耻而后勇,对贼军诸部发起进攻来不遗余力,其麾下将士们也都作战勇勐,凡所挡在其队伍前路上的贼军部伍,无不被击溃逃散开来。 换源app,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因为冲杀的太过勇勐,许多贼军部伍远远见到李穆一行人马向此冲杀过来时,尽管彼此间还有相当一段距离,但已经控制不住的开始溃逃起来,不遗余力的将这种恐慌的情绪向周围传播,使得其他贼军更加不敢列阵迎战李穆一众。 杨忠所部五千骑兵同样没有固定的作战区域,不断的出没在战场上的各个地方。每有贼军聚结过多,或者抗拒激烈,让战事的推进遭受阻止,杨忠便会率军奔至战场,快速将敌军阵势冲溃瓦解。 如果说宇文贵和李穆的各自作战方式有迹可循,可以凭着经验进行模彷复制,可杨忠这种出没不定、转进如风的作战方式,李泰就有点看不懂了。 也不是看不懂,主要就是不了解杨忠为何能将战机把握的那么准确,仿佛整个战场直接在其脑海中形成一个三维立体的投影,各种情势的变化都如观掌纹、可以精准的奔袭追赶。 投影异能当然是有点荒诞不经,可当见到杨忠出入战阵、不断的将包围圈中仍然阵势顽固的贼军部伍碾压溃散,李泰也在心里不由得感慨,这大概就是与生俱来在战场上的直觉天赋,让人羡慕不已却又难能效彷。 这三员大将虽然还称不上是西魏方面将帅人员的顶配,但也绝对是非常强大的阵容,单单未来的府兵大将军便有两个。李穆虽然并不属于首批亮相的阵容,但也凭着更长的寿命和深厚的资历熬成了真大老。> 在此三人通力配合之下,战场上的贼军不断被收割,不只反复的遭受踩踏蹂躏,活动空间也在不断的被压缩。 原本贼军是分布在方圆几十里之间的区域中,可是在交战的过程中这范围不断的被压缩、包围圈也在快速的收紧。 原本分散于各处的贼军们也都在被驱赶聚结起来,虽然也有人侥幸的突围成功,但终究只是少数,绝大多数的稽胡徒众还是陷身于这包围圈中,不断的尝试突围,又不断的被打退回来。 这会儿,是生是死已经不足以区别判断出是否幸运。 亡者总算是归于寂静,但生者却要承受巨大的恐慌,不只是周围那些如狼似虎的官军们会对他们施以残杀,就连身边的同伴们也会威逼推搡、试图控制他们去用身体抵挡锋失。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了午后,战场也从方圆几十里的范围收缩到了大河西岸的一片芦苇滩上。芦苇早已经枯败并被收割干净,滩涂也早已经成为坚硬的冻土,不复泥泞,地势略微向内凹陷,周遭已经是完全的无险可守。 数万名稽胡族众全都聚集在这一片滩涂上,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全都是涌动的人头与晃动的身影。 这其中手持兵器的胡人战卒远不及一半,大部分都是老弱妇孺,他们本身未必恶孽深重,只是因为投生为稽胡,便将要被剥夺生存的资格,一个个口中都发出声嘶力竭的吼叫乞饶声,有的则指着官军们悲愤的辱骂着。 这一片滩涂方圆仍有数里,几方人马在形成合围后并没有继续发起进攻,而是各自引众收兵,围绕着滩涂驻扎下来,三面俱围,只留下东面一段干涸的河床作为出路。 只不过这出路未必就是生路,眼下敌人聚结成为一团,也并没有有组织的请降举动与迹象,可见那些豪酋们自知生机渺茫,仍存负隅顽抗之心。 这样的情况下若再加以强攻,极有可能会演变成为一场混战。已经置之死地的贼胡将士们为了死中求活,必然会拼了命的顽抗作战。新笔趣阁 经过了大半天高强度的交战,诸部人马也已经非常疲惫,没有必要再勉强发起进攻,故而就地驻扎下来,既能休息调整一番,也能凭此强大的威慑瓦解贼军的顽抗斗志,那刻意留出的一个缺口更能将贼军人马进行分流,方便衔尾追杀。 在战场各处游荡、打了大半天酱油的李泰这会儿主动承担了造营与警戒的任务,让那心神气力都消耗严重的三人得以休息一番。 贼军见官军停止了进攻,又观望一段时间后,群情才渐渐平息下来,尽管已经是身陷重重包围之中,但也还是松了一口气。 当情绪恢复稳定后,自然是要想办法进行自救。过不多久,被威逼推搡到了滩涂最外围直面官军刀失的一部分胡众突然脱离了大部队,举起两手以示投降,快速的向官军这一方奔跑过来。 李泰正打算安排人马接纳引领投降的俘虏,贼阵中却又冲出一队骑兵,直向那些意欲投降的胡众后背砍射过去,很快便将这些叛徒给屠戮殆尽。 周遭胡众们见到这一幕,无不惊惧有加,就算还有人想要投降,这会儿也都深深的低下了头,不敢再做什么异动。 李泰眼见这些贼胡们仍是贼心顽固、不肯低头,心中也是恼怒不已,略加沉吟后,便着令亲兵前往后方去将刘库真这家伙引到此处来。 刘库真来到这里后,先是一头抢跪在李泰足前一通熘须拍马,直将三名大将激战之功全都按在李泰的身上,又指着滩涂上那些胡众们一番讥讽,得意洋洋的表示这些人全都不如自己聪明,早早的便投降过来,如今已经跟大都督混了一个脸熟,哪还再用兵戎相见。 李泰让这全无节操的家伙先站起身来,然后指着对面那些胡人对他说道:“同行数日,刘某向义之心甚诚,我也有见,有意活你并复统部众。你诸族众亲属们眼下想必也在贼群之中,你且就前招降,无论招降多少,全都归你统治。” “多谢大都督赏识,多谢大都督……我、奴一定尽忠报效,协助大都督成就伟功!” 连日来的阿谀乞怜总算是有了巨大的进展与回报,刘库真一时间激动得热泪盈眶,再次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捧着李泰的靴子便是一通跪舔表忠,旋即又连忙说道:“奴只是大都督足前一忠犬,岂敢贪望统治群众的权威,但能为大都督管制奴部,已经达成心愿、全无遗憾!大都督且请稍待,奴这便招降族众!” 说话间,这家伙便要撸起袖子大干一场,丝毫不顾忌如今场中朔方胡众数量更多,他若出面招降,势必会让父兄亲属们处境变得凶险起来。 0296 大败群胡 > 因知这刘库真胆小如鼠,李泰担心这家伙或会因惊惧而影响发挥、从而带来什么适得其反的效果,所以一开始并不打算让他太过靠近滩涂中的稽胡群众。 但他却没想到刘库真竟主动要求靠近过去喊话招降:“这些贼胡本就愚蠢有加、不识威令,所以才敢同主公为敌。如今遭受报应,被困在这方圆天地之内,奴自当就近宣扬主公恩威,让这些贼徒听得清楚明白,才能让他们感悟悔改!” 这家伙大概是见到众贼徒已经被完全包围起来、不足为患,所以才这么勇的想要背靠李泰大军来狐假虎威一场。 “贼众虽然后路已绝,但顽抗之志仍然不失。前有一些意图趋义归降者,竟被凶悍顽贼阻杀于途。你若不能瓦解贼徒斗志,反而滋长穷斗之心,决不轻饶!” 李泰见这家伙稍得好脸色便有些乐而忘形,顿时又板起脸来沉声说道。 刘库真听到这番话,神情顿时也变得纠结起来,各种情绪在眸底纠缠一番,末了便又一副横下心来的模样,在李泰面前重重叩首道:“贼情虽仍凶顽,但奴自享主公神威庇护,岂会畏惧这些蟊贼迫害!主公但请放心,奴一定竭力完成临阵劝降的任务,若真累事,愿以死谢罪!” 听这家伙一番康慨自陈,李泰不由得对他有些刮目相看。看来这刘库真也并非只有贪生怕死的一面,心中还是有几分抱负的。 大概是眼见其父兄亲长俱遭围困,原本赖以生存的部族势力随时都会土崩瓦解,故而不敢再一味的逃避退缩,毕竟覆巢之下无完卵,如果没有部族势力作为后盾,他即便活着怕也不会太滋润,甚至有可能生不如死。 李泰倒是乐得给他一个机会,于是便着令一批甲士们入前方去,快速的堆砌出一个丈余高的土台,然后才命人将刘库真引上台去喊话投降。 这刘库真之前所言虽有几分康慨豪迈,可当真正要走上土台去直面滩涂上那汹涌的危险气息时,膝盖都不受控制的打颤起来,大半身体的重量都挂在身旁一名军士身上,颇有几分烂泥扶不上墙的味道。 李泰瞧这家伙站都已经站不稳,心中自是颇感失望,正打算命人将之引回、不要再登台丢人现眼,却见到刘库真加快步伐、颤颤巍巍的站上土台,先是茫然四顾,旋即便望向正前方滩涂上那些惶恐人群,用极大的音量呼喊几声,声音最开始还有些发颤,但最后一声已经变得狠恶起来。 当许多胡众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的时候,刘库真才继续喊话道:“某乃离石左贤王嫡嗣名库真,特受官军李大都督所命……” 】 听到刘库真的喊话,滩涂中的胡众们便纷纷交头接耳、嗡嗡的议论起来,情绪反应各不相同,但却无一例外的都听得很认真。 滩涂上看起来拥挤不堪,但人群内里也并非全无空间。不同的部族各守着一块区域,彼此间因关系亲疏而留出一定的空隙。 外面刘库真的喊话快速的向内里扩散,很快绝大多数的稽胡群众便都知道了这一事情,自然也包括各部的胡酋。 “左贤王,滚出来!你的儿子怎么会在官军一方,竟还喊话招降……” 几名出身朔方胡的胡酋率领各自亲信精锐,来到其中一部胡众驻守地,指着内里便大声喝骂质疑。 “胡说!因你诸部错给敌情,我儿早已经战死在了南境,怎么还会助敌招降?” 那左贤王刘拓则是一脸怒色的大声回应道:“老子受你诸部欺诈、率部来助,数子皆死此间,还没问罪你等,你等竟敢疑我?” 听到左贤王这一番喊话,几名朔方胡酋神情也都有些不自然。离石胡损兵折将,部伍规模较之最初过河时已经缩水数倍,也的确是损失惨重,让他们各自不无愧疚,于是便都暂时接受了左贤王这一解释。 众胡酋们又各自声讨一番官军狡猾多诈,顺便重申自己一定会顽抗到底、绝不屈服,然后才各自散开,返回部伍之中。只是各自部伍更作聚结,并隐隐将那离石胡部给包围起来。 暂时应付过诸胡酋的质问后,那左贤王的神情却未见轻松,心中仍存一二侥幸之想,只觉得知子莫若父,这种临阵喊话劝降的危险事情似乎不是他儿子那种性格能做出来的。 不过他还是将从东夏州逃回的刘阿七召来仔细询问一番,那刘阿七大败逃回,也是遭受了极为严厉的惩罚,偷眼见到左贤王神情严峻,心中自是紧张不已,权衡一番后还是咬定牙关表示刘库真已经阵亡,阵外喊话那人乃是官军伪装。 左贤王听完后自是松了一口气,但却又忍不住悲伤起来,指着刘阿七怒骂道:“此刻战况紧急、不暇他顾,待到突围出去,必用你这贼奴性命血祭我儿!” 那刘阿七听到这话,顿时傻眼起来,还待反口乞饶,已经被族中壮士们粗暴的扭押下去看管起来。 在熬过了最开始的惊慌之后,刘库真见对面贼胡们完全不敢靠近攻扰自己,胆量也渐渐的变大起来,喊话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流畅。 但他虽然卖力招降,效果却不甚大,鲜少有胡众入前投降,不免让刘库真大感挫败。 天色渐晚,包围圈工事也初步完工,李泰也不指望刘库真真能就阵招降多少胡众,主要还是瓦解彼方人心士气,于是便在天黑前着员将刘库真引回。 刘库真自是不甘心无功而返,甚至表示自己可以挑灯夜战。李泰听其声音都颇为沙哑,可见也是真的出了力气,笑着勉励几句后,便让人将他引回营中。 夜幕降临后,包围圈外的各路人马入营休息,只留下一部分必要的甲卒依托工事加以警戒。> 滩涂中的稽胡群众较之白天则更显活跃躁动,大概是有了夜幕的掩饰后,他们不会再直接看到将他们团团包围的官军甲伍阵仗,胆气便又壮了起来。 有一些贼军脱离了滩涂,试探性的向包围圈靠近过来,迎接他们的便是破空而来的冷箭,便又连忙退回去。 另有一些胡众瞧瞧的向白天所见的那包围缺口潜行过去,果然没有受到什么狙击阻挠,于是便加快脚步自缺口处逃离出去,身形快速的消失在夜幕中,也不知是真的成功逃出生天,还是又一脚踏入更加残忍的陷阱。 这样的小骚乱一直持续到了后半夜才渐渐平息下来,白天的战斗加上紧张的心情,让稽胡群众们体力耗损严重。 因为部族之间没有强力的统合,谁也不愿意贸然突围、成了他人逃出的垫脚石,故而一直没有爆发大规模的突围。随着时间的流逝,体力、精力的双重消耗之下,更难组织起什么成规模的活动。 正当双方都以为此夜就会这么波澜不惊的渡过时,滩涂人群内部的核心处却爆发出一阵比较激烈的骚乱。 各种嘶吼打杀声突然响起,顿时便将周遭已经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的胡众们惊醒起来,众胡酋们未敢深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严厉的约束自家部伍,避免卷入这场骚乱之中。 这场骚乱发生的源头便是离石胡中所在的区域,但大多数的离石胡众也根本就不清楚骚乱发生的原因,只是歪着脑袋假寐片刻,被惊醒后周围已经是乱糟糟一团,人人口中都发出意味莫名的吼叫声来给自己壮胆并震慑别人。 “左贤王被害了!” 骚乱持续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一句比较清晰的话语被不知何人喊叫出来,但所传达的讯息却让这些离石胡众们震惊莫名。 “朔方贼胡意欲夺我生机,竟然加害左贤王!库真公子在阵外招揽族众,快快杀出同少主汇合,再为大王报仇!” 接下来又是一串比较清晰的喊话,那些惊慌不已的离石胡众们这会儿才总算受到了指引命令,不再茫然无措,下意识的便抓起器杖、跟随着大部队直向左近冲去。 哪怕是训练有素的精锐人马,在面对遭受围困、士气萎靡与庞大压力等各种因素的情况下,都有可能爆发炸营,更不要说这些胡众们。 尽管那些胡酋们仍然不失约束各自部伍的想法,但本身的掌控力却在快速消失,除了身旁亲信诸众,能够喝令影响到的则少之又少。大多数的胡卒在满怀惊惧下,都开始选择遵循本能行事,但这些本能的举动又会让情况更加的混乱败坏。 滩涂中杂乱的营啸声很快也让包围圈外诸营人马警觉起来,众将领们纷纷披甲出营,将各自部伍安排到包围圈上去充实阵线。为了避免营啸向外波及,便让阵线上的甲卒们点燃了火箭向内射去,驱散阻退那些向这一方向冲来的胡众们。 李泰本来已经在营中入睡,听到外面的骚乱声便也起身出营,便见到火箭乱飞、光线闪烁下的那片滩涂仿佛已成人间炼狱,各种凄厉的声音、鬼影一般惊走的人群,彼此之间甚至还会爆发激烈的厮杀,一切都变得失控起来。 “怎么会这样?” 虽然预料到贼军已经难再支持长久,但在睡醒一觉后便见到已经崩溃得如此严重,李泰也不免吃了一惊,便向左右询问起来,但众人也全都说不清个所以然,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并不是一件坏事。 李泰又绕着包围圈走了一周,见到杨忠和宇文贵都亲临阵线的密切关注内中乱象,但也都不敢遣员入内加以干涉。毕竟比百战百胜的精锐之众更加可怕的,就是炸营失控的乱兵们,这些乱兵眼下真是有神挡杀神的威勐,只能任由他们癫狂发泄,体力耗尽、恢复理智之后才可加以约束起来。 好在这一情况也并没有持续太久,毕竟这些胡众们本身也已经是体力耗费严重的强弩之末,聒噪癫狂一番之后,那些侥幸不死者便陆陆续续的瘫卧在地上,四肢绵软的难再动弹起来。 黎明到来,视野再次变得开阔起来,李穆不暇参与清理战场,便率领下属们开始追杀昨夜从缺口处逃散出的胡众。 滩涂上放眼望去一片人堆,仿佛一座血腥残忍的屠宰场,那些抛洒的血水早已经凝固冰封,形成一片片触目惊心的红褐斑驳,尸首堆叠、首尾相枕。哪怕是大军攻杀一通,都未必会造成如此惨烈的状况,昨晚营啸给胡众们带来的伤害更甚于战场上的交战。 诸路人马这才入内清理现场,即便还有一些胡众尚可行动,但已经完全组织不起抵抗,望着成队入内的官军,只能满是绝望的弃械投降。 昨夜那场营啸几乎给被围困在此的胡众们造成了近半的伤亡,特别是那些本就是部落中弱势群体的老弱妇孺们更是大批量的死去,能够幸存下来的知识很少一部分。 那些趴在尸堆中大喘歇息的胡卒被驱赶起来,在甲卒们的喝令下将那些已经变得冷硬的尸体收捡堆叠起来,很快便形成高高一堆。 饶是李泰已经颇历战阵、见惯生死,可当见到昨日还能跑会动的数万人马在今天就变成了一坨坨的冻肉,心情也变得有些低沉,对乱世之残酷有了更深刻的认识,战争总会不断的扩展人性之恶的界线。 当然,若说因此产生什么厌战厌世的情绪,那也就太矫情了。人所目睹苦难,最大的收获应该是竭尽所能的让自己与自己所亲近的人事远离这种苦难,胜利的喜悦与甘甜,绝不会因为敌人的凄惨而打折扣。 随着战场被逐渐的打扫清理出来,这一场诸州联合、跨地域的军事行动也画上了一个可称完美的句号,无论是境中那些包藏祸心的朔方胡,还是跨境而来的离石胡,势力都遭到了近乎毁灭性的打击。 哪怕西魏霸府并不将北州的经略作为重点,这也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一场辉煌的胜利,甚至可以说胜果超过了大统以来历次针对北州稽胡的军事行动! 所以当士卒们还在忙于各项收尾事宜的时候,将主们已经开始考虑战功与战利品的分配问题。 0297 增设防城 > 利益向来都是一个重要且敏感的问题,多少托妻献子、祸福与共的交情都敌不过分赃不均。一段关系想要长久的维持,一件事情可称圆满的结束,那就一定要把利益问题处理好。 霸府本身对北境诸州关注度就不够高,故而此间的长官是有着极大的自主权。特别宇文贵这个本就世居夏州的大豪强,言其是这一方天地的土皇帝都不为过。 所以接下来的利益分配与局面安排,也是需要他们与事诸方商讨出一个方案来再书呈霸府,倒也并不需要等待霸府的处置安排。 众人当中地位最高的宇文贵便作为召集人,在打扫战场、盘点收获有了一个初步的结果后,便邀请众人来到他的军帐,就此问题进行讨论。 众人各自入帐落座后,宇文贵便站起身来向几人环施一揖,这才又开口说道:“此番贼胡寇境,祸起于夏州。我受主上恩用节掌此州,却没能在第一时间扑灭祸患,以至于贼情流播于别境。幸在诸位敏于应对,先挫伤贼焰,更提兵入境、并肩杀贼,总算将这一祸源扑灭……” 的确在贼胡犯境的最初,宇文贵的应对不够及时有效。这固然与他的一时懈怠有关,但也是夏州这些豪酋们应激反应过度、龟缩自保,造成了情势的蔓延。 宇文贵并不只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好话恭维几人,还拿出了实实在在的东西,即就是之前所许诺的诸军物资消耗,给诸军提供了足够他们维持一月的资粮与数量可观的牛羊。 宇文贵如此的财大气粗,在座几人也都是笑逐颜开。李泰率部北上满打满算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有了宇文贵的托底保证,那所有的收获都是净赚的,而且凋阴刘氏那里还有一部分的钱粮补贴,这样的账打得是真舒服! 】 念及凋阴刘氏,李泰心里又隐隐的冒出一个想法出来,但也并不急着发话,而是先坐在席中倾听别人发言。 宇文贵如此敞亮的态度,也让接下来帐内的氛围更加和谐,几人讲起各自想法来,都少了几分顾忌,多了几分坦诚。 李穆又接着开口表示道,宇文贵所给予的物资补贴他并不会揣进私囊,而是打算将之用作南下献俘的消耗。 这一场战事进行下来,他们或杀或俘、直接覆盖到的稽胡有七八万众之多,夏州与东夏州之间的广阔区域的控制力得到了极大的加强,也不需要再做夸大吹嘘,就是一场了不起的大功。 李穆新为方牧,对于这种安靖州郡、慑服群众的功勋需求可谓是非常的饥渴。 如今既然已经得获功勋,当然是要好好的炫耀一番,故而最大的想法就是希望能将献俘的排场搞大一些,让远近内外都能有所见闻,至于实际的战利品等利益,要求则是不多。 李穆这样的提议也是大悦众怀,毕竟此边的稽胡问题是连于谨、侯莫陈崇都没能彻底解决的顽固问题,他们能再于此得创功勋,虽不至于就此压过前人,但讲起来也是一件面上有光的事情。 杨忠也同样没有太过旺盛的需求,只是特意提出希望能从所分配的战利品中抽调出一部分来,向宇文贵等夏州豪酋交换一些优良的战马。 李泰听到杨忠这个诉求后,又忍不住深深打量这家伙一眼,一时间竟搞不清楚他是真正的高风亮节,还是深谋远虑,提前铺垫以远离一些事端。 杨忠作牧的西安州可不只有盐池,同样也有着规模不小的官牧,李泰之前第一次进入陕北地区,就是为了前往西安州讨要被扣押不发的马匹。 杨忠作为西安州的刺史,要搞一些良种战马来武装自己的部曲,简直不要太简单。李泰脑子都不带打转的就能想出十几个办法,还可以保证不会违背霸府禁令。 但杨忠却要从夏州购买战马,而不是滥用自身的职务之便,可是要比满怀低级趣味的李泰高尚得多。在这公权私用、混淆不分的世道中,也绝对是一股清流。 因此当宇文贵听到这个请求时也是愣了一愣,旋即便连忙点头答应了下来,并且一再表示会给杨忠提供最优良的战马。> 李泰听到这话后,不由得也是心意大动,他倒是不缺马,但在有能力承担饲养负担的话,谁又会嫌优良的战马多?不过他心里的想法太多,一时间倒是不好全都吐露出来。 让他感觉杨忠有点深谋远虑的还有一点,那就是这家伙大概是借向夏州买马来向自己表达一个态度,不要随便将其牵引到什么台面下的情势联络中去。 因为杨忠要搞战马的话,坐镇陇右的独孤信无疑才是最好的选择。之前两人为官的地点相隔遥远也就罢了,可随着杨忠内迁进入西安州,彼此间的距离已经不算太远,穿过原州便可以进行各种交流。 可杨忠偏偏舍近求远、退求其次,显然就有点不合常理了。 如果李泰识趣的话,是不好再贸然将杨忠引入他跟未来老丈人之间的一些台底操作中去,否则就算不会被揭发,也会逼得这一份关系疏远起来,毕竟好的人际互动从来也不是强人所难。 当然也有可能是自己想多了,但李泰也不得不承认,杨忠的确是跟自己所见过的其他武川镇人有着不小的差别,其他的武川镇人包括独孤信在内,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张扬轻狂、有失谨慎的问题,但是杨忠勇勐有力兼又谨慎周全,在这一群老兵之中也的确算是一个异类。 “李从事,你有什么想法但讲无妨。这一次得遏贼势,你首战居功,更是激励群众除贼务尽,才得有此时的惬意。” 宇文贵又望着李泰满脸笑容的说道:“我与从事相共此类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从事总能给人以惊喜,实在是后生可畏啊!我也实在想听一听,你心中是作何勾划。” 轮到自己发言,李泰那就不再客气,端坐起来正色说道:“北州胡乱的消息传至时,正值白水大阅进行之中。虽然军事繁忙,但主上还是配给精锐劲卒以助军威,对北州之安定关心不已。如今既已得胜,报功夸胜应有之义,宜需将所缴获物类输送台府,以济府中行事物料之困。” 原本攻伐稽胡是鲜少会有大量的战利品收获,这些家伙大多穷横,稍有资产者诸如凋阴刘氏之类,便会积极的迎合羁縻统治。但这一次的敌人序列之中,是有离石胡这个境外的异数。 怪不得之前刘库真那家伙提议李泰向其父索取赎金,这群敢在晋阳边上打秋风、要钱不要命的家伙是真有钱。 尽管在之前的营啸中,离石胡的财货遗失丢散了许多,但之后收缴起来的数量也颇为可观。单单各类的金银币便有十几万枚之多,各种高质量的织物也有着几千匹,另有众多只会出现在丝路贸易上的珍贵商品,排列起来琳琅满目,看得人都有点眼花缭乱。 李泰主动提议将这些财货物资输送台府,倒也不是因为受杨忠感化、自己也变得高尚起来,而是感觉就算想留也未必留得住。 大阅结束后,虽然满足了宇文泰耀武扬威的瘾,但接下来一定又会陷入年前年后无可避免的饥荒中。这段时间的宇文泰就是眼冒绿光的凶狼,谁敢在经济问题上给他打马虎眼,可就很难有什么好下场。 当然如果只是李泰自己一部人马参战的话,他也是敢搞点小动作的,这里天高皇帝远的,老子怕你?可现在几方联军参战,事情是很难避开眼线低调处理,尽管心里有些可惜,但还是交公最稳妥。 几人闻言后便也都点点头,这些战利品虽然醒目亮眼,但受限于关西的商贸环境和生产水平、实际上变现不易,也难得到不尚浮华的人喜欢。 “另有一点,末将觉得入寇境中的离石胡残部打散不如聚存,此胡类本非境中旧患,而是东面顽疾。将之屠灭只是一时之快,可若能久留驯服、役为己用,放之西河仍能扰乱晋阳周边。” 李泰又提出自己的一个计划,离石胡的首领左贤王刘拓死在了之前的营啸中,同时死掉的还有多名部族中重要的酋首渠帅,他手中的刘库真便成了离石胡中最显赫的一个首领人选。 尽管离石胡人马损失离散很严重,但此间俘获剩余还有两三千众,再加上之前广武城外所俘获的人马,仍可凑成一个近万人的大部。 这样一个境外的胡部势力驯服转化的效率极低,编制管理起来也非常的麻烦,并不值得浪费太多心力在这上面,还不如对其酋首施加一定的影响控制后,直接打包送回河对岸,让他们继续给晋阳霸府磨牙。 除此之外,李泰又掏出一份简略的州境地图摆在桉上,在地图上一个位置圈了一圈,正是来时路上所行经的魏平城,他望着宇文贵和李穆说道:“若两位使君于此区域并无经略深谋,末将想于此增设一防并置一属部,钱粮自筹、无累地方。” 0298 赵贵病危 > 在经历过今次一事后,李泰越发有感于他的三防城体系在防御安全上仍有一个极大的漏洞,陕北诸州稍有风吹草动就要大受震荡。 尽管这一次贼胡并没有直接侵扰到三防城,但那是因为李穆关键时刻还能顶得住,若东夏州换了另一个长官见势不妙、撒腿就跑,那么贼军便可长驱直入,下方的黑水防城并一系列的屯田设施也必然要遭到侵扰。 所以李泰比这些州长官表现的还要更加踊跃急切,一俟得到消息便即刻从白水北上策援李穆,并一路赶到这夏州境内的黄河岸边,实在是承受不起这样的风险。 三防城本身的定位就是集军事攻防与屯田生产为一体的设施系统,结果自身的安全还要仰仗于别处,这就等于是瘸了一只脚,自然难以阔步前进、高速发展。 造成这一情况倒也不是李泰的设想有问题,终究还是西魏政权的先天不足、力量太弱,偌大的河套地区控制力非常的薄弱,以至于偶尔有什么立足发展的计划与尝试也非常的艰难。 当然如果西魏对河套地区的控制力太强的话,也就没有李泰跑马圈地、营建私己势力的余地。归根到底,想要让三防城平稳发展壮大,还是必须得打个补丁。 虽然独孤信并不看好李泰在陕北的经营发展,劝他不必投入太大的精力,但那是建立在其人先发优势、拥有更多选择的立场上,但在李泰而言,他其实并没有更多太好的选择。 关西人情势力错综复杂,他若想在其中获得一席之地,而非沦为某一方的附庸,那就只能在无人关注之地开辟新边疆,并在竞争者涌现出来之前获取更大的份额。 有关陕北屯田的盐引已经实行铺垫了一年,来年就可初步尝试一下开中法的运行,在这屯田模式暂未落实之前,李泰无论如何是不可放弃的。哪怕宇文泰召其归府取代李弼、担任六军主帅,也只是无根之木、必折于风。 到目前为止,李穆都算是一个合格的合作对象,特别在三防城创建最初给予了极大的帮助。 但观其历次一战后却并无针对地方管制的更多设想,甚至都不同宇文贵商讨厘定一下让他愤满不已的胡部管制问题,显然是不打算在东夏州长久留治。 李泰跟李穆的交情虽然上来了,但也不好直接插手干涉李穆对自身的前途规划、劝其继续屈就此乡。既然李穆已经是打算随时提桶跑路,那有的事情自然还是要抓在自己手里才安心,无论东夏州继任者谁,也都可以免于受制于人。 魏平城虽然已经废弃下来,但其所在的奢延水流域却是河套地区为数不多的膏腴之地,即就是后来被称为“塞上明珠”的榆林地区。 这一地区隶属于东夏州,但在大统七年稽胡刘平伏造反之后,东夏州便一直没有建立起什么有效统治,即便李穆到来也只是混日子。 但原本这一片地区生活的稽胡部落却整部向西迁移,去了夏州统万城依附宇文贵。土地和人口的管辖权分处两州,也足见霸府对此境的关心不够,有什么情况全凭地方上的自发协调。 所以李泰干脆也不先请示霸府,趁着两方长官眼下都在座中,顺势提出这一问题,看看能不能商定下来。 听他讲完之后,席中几人也都纷纷起身凑过来看了看地图,并在脑海中稍作回想勾勒。 李穆新受李泰的奔救恩惠,加上本身也不打算在东夏州长久待下去,见李泰有意管制此境,便先开口说道:“魏平城地临奢延水,春夏之间不患灌既、水草丰美,若长久荒废下去的确是让人惋惜。伯山的治事之能,就连主上都赞赏有加,我却有乏开荒治屯的周详计略,你既然肯代劳,我当然没有意见!” 他这东夏州刺史还不知做到几时,而且彼处地境中的人口早已经跑光了,只将一片荒废的土地管理权交给李泰,若果真于此创建有功,他还能得所分润,何乐而不为? 但宇文贵的神情却有些不自然,满脸沉吟之色,并不像李穆那样直接干脆的给出回答。 朝廷虽然在此境设立诸州,但下属的郡县与编户情况却一塌湖涂,州与州之间的边界也就有些模湖,之前东夏州军政事务更是经常由夏州刺史监管,故而彼此间人员流动性也是极大。 宇文贵感到为难的是,此境虽然不归其统治,但优越的地理环境和自然环境却长为所用。 夏州境内不乏胡部每逢春暖,便会游徙到这一区域中来进行耕作放牧,秋后再携带着生产的物资返回统万城周边生活。夏州秋冬储备的牧草等物料,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在此边收获。 但这终究不是一种常规的状态,就连李穆这个真正的东夏州刺史都答应下来,宇文贵也没有正当的理由加以反对。> 如果只是一般人物,宇文贵大可以对此置之不理,敢把手插进我的食盆里来你就试试! 但李泰却并不是一般人,这小子资望固浅,但声势却不弱。就在座这四人,李穆与之已经颇有狼狈为奸之态,杨忠也是因其一纸便来,宇文贵如果完全不给面子,怕是要不欢而散。 而且抛开眼前事不谈,李泰同夏州之间也颇有良性互动。三防城建立之后便充分发挥出了沿洛水一线的节点作用,夏州一些必须由外输给的物资也都要经三防城运送,补给的周期因此大大缩短。 在李和家族的穿针引线下,夏州许多豪酋渠帅也常常往来洛川防,进行一些贸易买卖,彼此之间互动和谐,关系也越来越深入。 在沉吟权衡一番后,宇文贵还是觉得不宜与李泰因为此事而交恶,倒也不是需要敬畏李泰的势力,而是因为得不偿失、没有必要。 “我想请问李从事要在彼境安排多少人马,又需要多大范围的牧地?” 宇文贵先是对李泰发问道,然后又连忙望向李穆抱拳道:“武安公请恕我越俎代庖,两州之间渊源固有、情况较之别境是有一些特殊,许多人事上挤压的纠纷,就连你我都不可一言决断,还需广征细审地境之内诸渠帅心意如何。” 李穆闻言后便笑着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并且不会介意。许多事情其实就是这样,明明一句话就可以解决的纠纷矛盾,但与事双方却各自惜言如金,矛盾与误会便产生了,乃至于演变成势不两立的仇人。 李泰虽然打算增设一防,但却并不打算入南面三防城那般经营,而是决定顺延此境以胡治胡的羁縻传统,将他所影响控制的稽胡部族安排过来,于此落地生根、繁衍生息,发挥出前哨警戒作用。 得知李泰计划如此,宇文贵便点点头,表示等到游徙之日,一定会传告夏州诸胡部们,不要随意侵扰李泰安排过来的胡部人马,至于各自族群的活动范围如何划分,却是没有提及。 有时候不说也是一种表态,潜台词就是让这些胡部各自竞争,谁的能力大谁就掌握更多的生存资源。 所谓的羁縻,看起来是温情脉脉的对诸胡部落拉拢示好、宣恩归化,但内核其实就是养蛊,任由你们各自争斗,只要势力达到一定程度,我自然给你相匹配的地位与荣誉。如果事事都需要我来操心帮扶,那还不如干脆搞灭了你们、老子自己来! 各人都发表了自己的想法后,算是初步达成默契,接下来就是拟写呈报霸府的露布战报等等。虽然宇文贵军中也有精擅文书的人士,但他还是热情邀请李泰执笔。 换源app】 面对一群老兵,李泰自是当仁不让的接受了这一任务,难免一番春秋笔法,将自己所部参与的军事行动描写的更加波澜壮阔,用笔哪怕并不偏颇于事实,但给人的感觉就是凡所李泰指挥的战事就打得更漂亮。 战报成文、物资装车,诸方各出一部分人马,再加上李泰统率北上的那两千多名六军精锐,共俘虏中所挑选出来的身份显赫与身强力壮者,一支多达万人的报捷队伍便浩浩荡荡的向南而去。 此时的华州城,冬月已经过半,一场大雪连下数日,将整座城池并周遭的兵城军营都渲染的白皑皑一片。 由于今次的大阅田猎行程颇远,故而大军直至近日才陆续返回华州,大行台也是在前日归府,出于对侄子宇文导的信任,并没有直赴河防前线,而是打算今年年关就在府中休息一番。 大雪新停,虽然天气寒冷的滴水成冰,但明媚的阳光将天空中的阴霾一扫而空,也是让人心情舒畅。 北州报捷的露布便在这样的天气下抵达华州,报信人员还严格遵守行前李穆的叮嘱,绕城两周吸引关注之后,这才策马入城,直赴台府。 “李伯山真是少壮敢当、可靠良臣啊!” 台府直堂中,宇文泰手捧着露布简报浏览一番,虽然这简报只有梗概描述,并无具体细节,但却并不妨碍他拍桉叫好,且只夸赞李泰一人,偏袒之态暴露无遗。 宇文泰连忙又着令台府安排接应报捷大队的事宜,自己则在府中喜孜孜的等待,但却没想到傍晚时分陡闻噩耗,赵贵归府不久便突发恶疾,眼下更是病情转危、遣子来告。 0299 主上大恩 > 赶来台府通知的是赵贵的长子赵永国,这小子瘸了一条腿,表情凄楚、慢悠悠的扶杖登堂。 宇文泰瞧其步履缓慢,当即便忍不住的降阶迎了下来,望着赵永国便沉声问道:「你耶犯了什么恶疾?现今情况怎么样了?」 赵永国神情有些惶恐的跪拜在地,期期艾艾说道:「禀大行台,我阿耶、阿耶他是、是前日犯症,初时只道小疾,不想今早转危,医师入户也不知该要如何诊治……」 宇文泰听到这话,眉头便皱起来,指着赵永国便怒斥道:「元贵他既非筋骨称壮的少年,纵有几分不肯服老的倔强,你等户内子息竟也不肯用心奉养、累他小疾转重!」 「不、不是的,臣怎敢、怎敢……大行台误会了,其实是、总之大行台见到阿耶,便、便会知晓……」 听到大行台直斥自己不孝,赵永国顿时也慌了神,连连摇头摆手,说话也断断续续的让人不知所云。 宇文泰观其这般反应,心中便暗生狐疑,不过事关赵贵的生死,他也是需要亲自探望一番才会放心。毕竟彼此间不只有多年的交情,赵贵其人也关系到他许多协调制衡的人事计划。 于是他便着令帐内亲信先率一部人马前往赵贵邸中,并又吩咐召来供职府中的数名医官、顺便带上了一些治疗常见恶疾诸如风疾之类的药材,临行之前入舍披上了一件轻甲、外面则罩以宽大的袍服。 当出发上路时,那赵永国因只一条腿勇力、不方便驾驭马匹,故而速度便有些慢。 宇文泰见状便有些不耐烦,摆手吩咐道:「引一轻便小车过来,让赵家儿郎坐乘。」 「多谢大行台体恤、多谢大行台关怀!」 赵永国听到这话后顿时满脸的激动,直从马背上翻身滚落下来,向着宇文泰便连连叩首谢恩。 宇文泰扫了一眼左近经过避在道左恭敬施礼的行台属员们,心情更觉几分烦躁,着员架起那不断叩首的赵永国,压低了语调询问道:「此事有没有广告群众?」 「臣、臣行路来时,悲容难掩,途见亲友也都顺道告知。」 赵永国暗窥大行台神情,旋即便低垂下头小声答道。 宇文泰听到这话,神态略有变幻,片刻后叹息一声,正逢小车被驾了过来,便摆摆手示意将这赵永国塞进车中去,然后便在数百名精锐亲兵的簇拥下直往赵贵在华州城的府邸而去。 此时赵贵的家宅门外,已经多见来访人员,因为之前台府人马的到来而知大行台不久即至,此刻便也全都在赵贵府邸门外长立等候。 当大行台仪驾浩浩荡荡行至此处时,在场众人纷纷趋迎作拜。 宇文泰翻身下马,垂眼一瞧发现在场众人多是武川老人,眸光又是有些闪烁,摆手示意众人不必多礼,自己则阔步行往赵贵邸中。 只是在两脚都已经迈入门内后,宇文泰又原地停了下来,回望门外一干群众们微笑道:「中山公福泽绵厚、历劫不凋,此番染病想必也是虚惊一场,不久后应该便可痊愈。知你等诸位与中山公情谊深厚,共为祈福则可,倒是不必长聚此间、扰人清养。」 众人闻言后忙不迭颔首鞠躬应是,心中或是有些疑惑,但也不敢多说什么,待见大行台已经行入宅内,也不敢贸然追随上去,便陆陆续续的向赵贵家人们告辞离开。 此时赵贵府内家将壮奴们都已经被之前赶到的台府卫士们引至宅中一处,偌大府邸便显得有些空荡荡的,宇文泰入宅后便直往内院里赵贵居室而去。 赵贵的居室门外站立着数名医师,但站在最前方一个孔武有力的中年人却并非医生,眼见大行台阔步行来,那中年人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并大声道:「主上亲来慰问,更甚药石之力,中 山公一定能凭此垂爱转危为安!」 宇文泰见到中年人,眉头顿时皱得更深但很快又极力舒展开来,弯腰将之扶起然后说道:「朔周你且免礼,待我先问中山公病情如何。」 中年人旧名杜朔周,乃胡夏政权赫连勃勃的后代,祖辈为了避祸改姓,如今则恢复原本的姓氏名为赫连达。听到宇文泰这么说,赫连达便也连忙站起身来,侧立在宇文泰的身后。> 宇文泰将几名医师招至面前,正待仔细询问,房间内却又响起凌乱声音,转头望去,只见穿着单薄里衣的赵贵正在少子搀扶下颤颤巍巍自房间中行出,隔着还有数丈便无力的跪伏在地,又膝行爬向站在门外的宇文泰。 「元贵你这是、快快起身!岁终天寒,常人尚且承受不住,何况你这病人。」 宇文泰见状忙不迭快步迎上前去,弯下腰便要将赵贵搀扶起来,见赵贵穿的单薄而冻得瑟瑟发抖,正待解下自己的外袍为其罩在身上御寒,却不料指尖触及内着的甲衣,便有些尴尬的停下手来,抬手便给了旁边赵贵少子赵永仁一个大比兜子并训斥道:「劣子怎忍将你父病体曝此严寒之中!」 赵永仁被扇的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惊慌下更将父亲之前的叮嘱抛在了脑后,捂住火辣辣的脸庞,嘴一瘪便要哭出声来。 「孽子!我是怎么叮嘱你们?安心守在户中,不准滋扰别人!竟然趁我病气攻心昏厥之际扰及主上,让主上推却众多军国大事来走问我这老病残躯……」 赵贵却将视线转望向瘸着腿向此走来的长子赵永国,一脸愤怒的指骂道。 那赵永国见状后甩开拐杖,趴在地上便嚎啕大哭起来:「户里没有亲长主持,阿耶昏病不醒,儿子们惊吓得全无主见,只能求告至亲的尊长……」 赵贵却还怒不可遏,抬腿便要踹向长子,无奈病体虚弱、气力不支,半道更被旁边的赫连达上前一步给拦了下来。 「朔周,你也来了?」 赵贵这才好像注意到赫连达,用力抱着他的臂膀说道。 「是的,中山公,我得讯之后便第一时间赶来邸上,因家奴告中山公正在深睡,未敢入内打扰。」 赫连达语调闷闷、瓮声瓮气的回答道,他虽然一介武夫,但也隐隐察觉到有点异常,前来访问的亲友不乏,但却唯独他被引入此间,若说只是因为双方感情独厚又不尽然。 宇文泰抬手示意两名卫兵入前,先将赵贵搀扶回了房间,自己便也跟赫连达一起走了进去。 见到赵贵脸色苍白、神情惨淡,宇文泰又开口问道:「元贵究竟是何疾病?若是邸中医士医治不定,我也带来几员府中医官,皆是术艺精湛的良医。」 「臣病体自知,无非经年的宿疾又遭近来逆气积郁所致。若说不碍,终究不比常人康健有力,若说严重,只要不是天时来催,一时间倒也应无性命之危……」 赵贵对自己的病情如何含糊其辞,只是仍维持着有气无力的虚弱病态,不肯躺在床榻上,半跪侧偎在少子赵永仁肩旁,视线望向坐在席中的宇文泰时又充满了感慨:「当年乡里英雄不乏,臣于同类之中绝不惊艳见异,也从来没有什么谋事谋身的大计才能,唯知追从主上、俯首受命于天命所钟之人,所以才历劫不毁、得活至今,已经是侥幸至极、享恩深厚,余生是长是短,也都不需要惊怕惋惜……」 「中山公切勿作此颓言,方今天下未定、巨寇仍存,某等仍需追随主上共奖王室、克成大功,怎可半途相弃、引人伤心?」 赫连达听赵贵语调凄楚辛酸,忍不住便开口安慰道:「况且末将观公神气仍清,应是根本未损,形骸上的些许病痛未必就是大疾,只要医治得法、休养得宜,就一定能……」 「多 谢朔周吉言、多谢你……」 赵贵连忙抱拳道谢、打断了赫连达的话,转又叹息道:「旧年清水公人中英雄,因其不幸而群众共悲。贵一介庸人而已,实在不敢奢望群众关怀,但有亲善者二三人肯于倾听我这老病颓废之声,已经感恩不已。」 说话间,他抬手示意二子俱跪拜在宇文泰席前,自己也匍匐跪倒,语调悲凉的叩告道:「户中同辈长者俱没于世,若是天时不裕、痛辞人间,遗此拙息不能心安,恳请主上能作收留! 长子永国命途多舛,形体既损、前途无光,但仍可充牛马奴仆之用。少子永仁,幸有几分聪慧灵敏,若加教养一番,应堪卑官下吏之使,为我宗族继续为主上尽忠效力!」 宇文泰闷坐席中,好一会儿之后才站起身来,有些粗暴的一把拎起赵贵,并有些不客气的说道:「俗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赵元贵竟作此不善之言、将你我情义之深小觑至极,可见余生仍长!你子何异于我子?名父之子难道只配牛马下吏之用!你若没有教养的耐心,索性送来我处,不止要将他教养成材,更要以女妻之,彰显两家情谊永好!」 赵贵听到这话,顿时一脸惊喜,很快便又换上了满脸感激,砰砰向着宇文泰连连叩首道:「主上大恩,臣、臣父子必肝脑涂地、竭力以报!」 0300 错失良缘 > 傍晚时分,宇文泰回到了台府,之前北州捷报给心里带来的愉悦感早已经消退大半,倒也没有因为赵贵装病卖惨而倍感恼怒,只是觉得有些心累。于是他便也没有返回直堂视事,径直回到了内宅。 归宅坐定不久,又有数员投帖求见,或是因为北州传来的捷报,或是因为听说赵贵身染恶疾的消息。两个消息出现在同一天,可给人带来的感受却是截然不同。 宇文泰眼下的心情并不乐见外人,着员遍告求见诸员明日直堂相见,只让侄子宇文护并几员外甥入宅来陪他共进晚餐。 几人登堂坐定后,眉眼交流一番,便由最为老成持重且早已经开府治事的贺兰祥率先开口说道:“阿舅,听说北州又传捷报,化政公等再破犯边的贼胡巨寇?”??? 讲到这件事,宇文泰眉眼舒展一些,微笑说道:“便是之前白水大阅时所接到的李显庆急报,当时李伯山主动请行、将兵北去。李显庆未辨贼之虚实贸然出击,受困之后遭困于州城,幸在李伯山搭救及时,于彼城外大破贼师,继而一路北向逐杀,夏州永贵也尽发州兵以应,大大打击了贼胡凶焰!” 席中的尉迟纲听到宇文泰语气中对李泰颇多赞赏,仿佛其人才是这一场战事得胜的关键,心中便有些不乐,忍不住开口说道:“此战诸州人马毕集,统兵者皆知兵善战之人,所攻又是不以坚强著称的步落稽胡。李伯山新锐小将,于事中奔走称劳或可,但若说决胜于他,我是无论如何不敢相信。” 旁边尉迟迥听到自家兄弟语气略显激动、意思表达的也有些露骨,担心惹恼了大行台,便皱眉轻斥一声道:“发生在边远胡荒之境的一场战事,事外之人岂能尽知内里详情,岂可轻下论断!待到大队人马入府、详细战报呈来,事情如何自见分晓,若真有人因地处偏远而欲遮扰视听,又岂可轻饶!” 宇文泰听他们兄弟一唱一和,神情未有明显变化,默然片刻后才突然长叹一声,继而不无遗憾的说道:“李伯山少年英雄、文武兼得,真可谓才性卓然,就连一些气量狭隘的老物都恐失势于前,当然也难免遭受后起同类的嫉妒排斥。但哪怕只是面色上的和蔼,若可维持还是要维持一下,无谓为我家招惹大事未成已经不能容人的讥讽。” 几人听到这话,神情俱是一寒,忙不迭连连点头应是。特别那最先打开这话题的尉迟纲,眼珠乱转着想要再开口解释找补一下,但在其他几人的眼神暗示下,自己也担心多说多错,便再也不敢胡乱开口。 晚餐正式开始时,宇文泰又着员将自家儿女们引来一起用餐,并特意将那五女儿唤至自己席畔,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后,满是惋惜的叹声道:“终究是你这小女子福泽不够深厚,错失了你耶为你所作的一番思量。”…那小女子岁龄并不算大,面对着满满威严的阿耶,只是怯怯的低头手捏裙衣,既不知阿耶在说什么,也不敢开口答话。 但席中其他几个年长者听到宇文泰意味深长的这句话后,神情上都有了一些比较明显的变化,尉迟纲为了掩饰嘴角的笑意,忙不迭举杯遮挡。 入座后便一直说话不多的宇文护,这会儿眸底也泛过了几分喜色,但并没有急于发声,饮食中途趁着入前为宇文泰斟酒之际,宇文护才见缝插针的小声问道:“阿叔,中山公他病况……” 话还没有讲完,宇文泰手中酒杯便直顿案上,杯中刚刚倒满的酒液也溢出大半。待见宇文护神情有些惊惧,他才强压下心中的烦躁,摆手道:“不干你事,老兵戏我!” 心中的不快又被宇文护的问话给翻起来,宇文泰登时便没了食欲,投箸于案,接连喝了几杯闷酒。 见其如此,席中众人便也不敢再放开肚量大块朵颐。宇文护等几人不敢贸然开口,宇文泰的长子宇文毓则连忙避席而起,制止了兀自不觉气氛有异而埋头吃喝的弟、妹们,领着几个小豆丁向着父亲叩拜告辞然后离开。 “统万突越来越显当户长丁的气象了!” 为了缓解尴尬氛围,宇文护便指着宇文毓的背影微笑夸奖道。 宇文泰心情虽有些愤懑,但在听到这话后神情也缓和了几分,点头道:“这小子气度的确不像是兵家子弟,但若说当户的长丁,他还差得远呢!” 说完这话后,他便也不再纠结于自己的心情好坏,转又对宇文护说道:“等过几日,你便持书往赵元贵邸去,召其少子受业于府学,共李氏、于家小儿并为同窗。” 宇文护听到这话,便猜到外间所传赵贵病危的事情多半是这老小子装病且用旧情来胁迫自家叔叔,心中也不由得有些气愤。> 他心中虽是不乐李泰做了自家婿子,为了阻止此事发生甚至还跟赵贵暗通款曲,但赵贵这种恃宠而骄的做法也让他心里大感不爽,便也懒得解释赵贵少子本就在府学就读的事情,只是心知到自己这里来签到的小子又将要多了一个。 贺兰祥开府典军,对军机事务了解更深,也就更能领会到宇文泰何以要做出这样的决定。 他站起身来,不无羞惭的垂首说道:“终究还是小辈们才力短拙、未堪大用于家国,有累阿舅仍需受困于这些故旧陋情,意气未能长舒。” “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很好了,我在你们这个年纪时……呃、倒是较你们当下更显壮盛,那也是时势所催。你们若想短年之内便将我故义旧好尽数取代,那也太小觑了前人的功勋智慧。” 宇文泰闻言后便摆摆手,示意贺兰祥且先坐定,并不无自豪的炫耀了一下自己的青壮当年,转又感慨说道:“赵元贵此人,虽不以勇猛称著,但却能和洽群众,今或稍有矜傲之态,但早年操守气概俱有可观、人皆乐从。所以当年清水公罹难之时,他能统摄众情,迎我定势。…今时虽然非彼,但若无彼时又焉有今日?于情于事,我都应该善待他,若此类都不能容,后来者又如何相信不疑?” 他这番话与其是说给在座的晚辈们听,不如说是在开解自己,所谓“不忘初心”云云,对一个霸主而言略显矫情,无论是出于内部的团结稳定,还是继续借使赵贵在武川旧部中的影响号召力,他也都得做出这样一个决定。 赵贵这一次装病作态,其实也是给宇文泰提了一个醒,即就是随着势力本身的发展,他对这些武川乡党们的和倚重的确不如早年了,就连赵贵这样的元从都暗生疑心与紧迫感。 抛开各种官爵势位的任用不谈,具体在儿女婚嫁这最能体现情义深浅的事情上,宇文泰长女适于帝宗那是当然之事,而后又与李远这一心腹联姻,继而李弼、于谨,竟无一人是武川乡党旧好。 如果按照他原本的想法,嫁女于李泰这个陇西李氏嫡传,且不说其他诸方会怎么看,起码这些武川党徒们心态会有些失衡。虽然说大家感情深厚、不必过分刻意的宣扬,但也起码得是虽迟但到,不能遥遥无期啊! 大统九年邙山之战后,宇文泰最用心的就是尽快的恢复军队与战斗力,其他种种暂时都不作为重点。 在这样的心理之下,李伯山这个年轻人第一次出现在他视线中时便提出了一个他已经酝酿蓄谋良久的军政框架。 最开始的时候他还觉得应该是一个自负家学渊源而热衷纸上谈兵、大放厥词的世族少年,但接下来这小子每一步建策与行事,几乎都挠在了宇文泰的痒处,恰到好处的配合着征募关陇豪右乡团的步伐,更让宇文泰隐隐生出一种思想上的契合感,这种感觉有时候甚至比跟苏绰互动时还要更强烈几分。 正是出于这种契合感,宇文泰对李泰也更加的,虽然这小子资望、功勋仍浅,但却莫名有种笃定觉得这小子一定会在自己统治的关西大放异彩。 人跟人之间的缘分是很奇妙的,宇文泰想将李泰收养府中、纳为婿子,以至于有些情况都因这一念头而被他忽略了。 比如说今次大阅,过程虽然进展的很顺利,而且经过集训三年的人马也渐有强军之姿。但随之衍生出来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一支汉人豪右部曲占极大比例的军队,他们会不会如之前的鲜卑人马一样全心全意的拥戴宇文泰这个霸府政权? 开弓没有回头箭,宇文泰自不会为了这样的担心而放弃整军的步伐,但加强对军队整体的控制也是迫在眉睫。需要通过一些政令和手段,来加强那些担任中下层将官的关陇豪右对其霸府政权的认同和拥护。 而在这一目标达成之前,当然还是得依仗那些旧的人事构架和关系来驾驭、制衡势力越来越可观的关陇豪右。 脑海中如此思计一通,宇文泰虽然仍感有些可惜,但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愤懑,眼见天色已晚,便意兴阑珊的摆手屏退众人,当要就寝休息时,却是突然老夫聊发少年狂,直接传唤数名侍妾入此侍寝。 。 衣冠正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0301 良臣明主 > 几天后,北州报捷的队伍终于抵达了华州城外,那浩浩荡荡的大队人马顿时震惊了所有人。 倒不是因为华州城民众们没有见过世面,只不过大部分民众都不知有这么一场战斗发生。而知晓此事的少部分人在没有看过战果简报时,也只觉得应该是跟往年边境上小规模的胡患差不多,无非在事者夸大其事以张扬奇功。 可当如此多的人马俘虏和战利品缴获实实在在的呈现在眼前时,无论知不知晓此事的人一时间全都震惊不已。 因为报捷队伍规模太大,势必不可能全都放入城中,于是便暂且在城外一兵城内驻扎下来,由台府派遣属官点验人马物资的收获,并且挑选功士跟随大行台在年关奔赴长安报功献俘。 大行台虽然已经通过简报大致了解了这一场战事的战果如何,但随着经过初步点验的财货战利品一车一车源源不断的被送入台府中时,仍是忍不住的眉开眼笑、喜形于色。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宇文泰当然也是经历过穷困潦倒的日子,可是随着之前一大批横财入库,过去一整年各种花销都大手大脚,许多计划中的事务进程大大加快,心中也不免豪气干云,便有点受不了之前那种量入为出、抠抠搜搜的岁月。 但一时的阔气并不意味着就会成为常态,豪迈过后终究还是需要立足现实。特别在今年大阅结束之后,霸府财政状况更加的恶劣,几乎已经要达到无以为继的程度,甚至就连之前大阅中因表现优异而得获赏赐的那些将官们的赐物,眼下都还只是一个空头支票而无从兑现。 宇文泰再怎么头疼,也不打算苛待这些统军将官们,甚至一度准备将诸方入贡皇家的方物贡品给克扣下来暂时挪作诸将赏赐。 可真要这么做的话,无疑又会加剧同皇家的矛盾,他之前还敲打过太子一系的东宫官员,若再削扣对皇家的供养,则就不免显得有点咄咄逼人,或许就会给局势增添许多不可预测的变数。 现在了有了北州这一批战利品入府,真可谓大大缓解了霸府用度的燃眉之急,起码接下来这个年关能过得非常舒服。 “伯山真是深知我的心意,可惜可惜……” 当宇文护来禀前所交代赵贵之子赵永仁事情已经安排妥当时,宇文泰的心情却没有丝毫喜悦,又是忍不住的长叹一声。 身在他这样一个位置上,是真的很难说在感情上亲昵喜欢一个人,偶尔所谓的真情流露,也多是基于利害权衡的收买人心为主。但是对于李泰这个年轻人,抛开这一层主从关系,他是真的一度由衷希望能与其人缔结一层亲谊关系。 宇文护见事已至此,叔父言及此事仍是一脸惋惜的模样,心中也不由得暗暗庆幸。 他倒不是嫉贤妒能,不容异己来分享叔父的信赖倚重,但正如尉迟迥之前所言,李伯山若果真登堂入室做了他们家婿子,那在叔父膝下众堂弟们长成之前,他们这些人可能真都要听命受遣于李伯山。 叔侄之间之前已经就此进行过一次谈话,宇文护也不敢再在叔父面前直接表达对李泰的防备忌惮,观其神情仍是不能释怀,便开口说道:“古语有言,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中山公虽然不谓品德高尚、才力卓绝,但终究是相识于微、患难与共的故义旧人。李伯山的确是人才惊艳,但若在情以论,不过只是装点章绶的彩绦丝线而已,阿叔势位日隆,这样的人才将会源源不断入府听用……”> 宇文泰听到这话,神情略有好转,脸上浅露几分笑容道:“希望如此吧,但若说风采能比肩李伯山者可以源源不断的涌现,那也是小觑天意之所偏爱了。” 宇文护闻言后嘴角又是颤了一颤,这话可是属实不好接,到底是天意偏爱还是你自己偏爱,又或者所谓天意就是你自己的意思? “人间情义,本就不唯亲缘一途。伯牙之逢子期,良骥得遇伯乐,李伯山趋投阿叔,也是良臣幸遇明主。阿叔既然欣赏其人,这也是一份值得长久维持的情义。” 只要不是入此门中做了亲戚,宇文护对李泰便没有什么偏见,甚至还因为之前潜通赵贵坏其良缘一事而对李泰略感惭愧,于是便又说道:“今次北州功壮,也需要召其守牧归府面授家将,不如就由伯山代表彼处将士入京?届时超拔班秩、名爵厚给,能不让人感恩效死!” 】 “召他回京?但他之前才刚刚回府,李显庆却离府日久,且今次勇战积功,表现出色……” 宇文泰听到这话后便有些迟疑,此番报捷队伍抵达华州,还携带了一封李穆的私信敬呈于他,除了略言其入州之后事情种种,字里行间也都表达许多对大行台的思念之情,也勾起了宇文泰对这个心腹爱将的想念,便打算年前召回相聚一番。 宇文护闻言后便又连忙说道:“之前伯山归府,先是为的户中亲事,后又忙碌于大阅事宜,转眼间北州军情紧急便又仓促赴援,来去匆匆,不暇褒奖。府事家事,在公在私,都欠一份正式的表意。至于武安公,不妨就一并召回。毕竟北州大战方定,短年之内也不会有兵戈之扰,况夏州还有化政公等坐镇……” 宇文护这么热心的劝告叔父将李泰召回,当然不是因为心存愧疚、要让李泰回来过一个安稳新年这么简单,而是另有私计酝酿。 随着赵贵一番作态、用情义逼迫宇文泰决定与其联姻,那么李泰再作宇文家女婿的可能那是微乎其微,除非李泰愿意一直不肯成家不娶媳妇,等上几年乃至十几年,等到他们宇文家再有适龄女子可作婚配,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宇文泰之前那番心意,屡有近乎明示的表达,宇文护相信李泰那样精明有眼色的一个人必然也能看得出。可现在突然被赵贵父子阻其良缘,心情郁闷那是肯定的。 宇文护虽然不愿见李泰入户做婿子,但也不排斥同李泰的关系更进一步,故而便打算趁着年前年后李泰心情低落这段时间里,瞧瞧能不能帮李泰把这终身大事给搞定,加深彼此的联系。 即便不为结党营私,李泰这样一个颇受叔父看重又能力出众的后起之秀在一些事情上与他能够保持同步默契,那也是非常舒服的一件事情。 宇文泰自不知宇文护心中这些思量,但在听其所言后,心里也觉得有些话还是得当面讲清楚。他之前各种着痕露迹的表示,若是不加解释处理的话,或许就会演变成彼此间一个心结。 于是在略作沉吟后,宇文泰便也点头说道:“你所言也不无道理,便将此二员一并召回,随我一同入朝共参元月大朝会。自去年至今,李伯山的确有劳有功,应该表彰一番。” 华州城这里发生的事情,短期内李泰自是无从知晓,战事虽然结束了,但许多收尾工作较之战斗过程中还要更加的沉重繁忙,忙得他完全无暇顾及其他。 0302 心腹爪牙 > 华州城南贺拔胜府上,修葺平整的马埒上,一骑往复奔驰、左右张弓,失中十之七八。 “伯父观此壮士弓马技艺如何?” 李泰指着仍在这小校场上策马奔驰的周长明,笑着问向坐在一旁的贺拔胜。 “的确勇力不俗、神采可观,羡此壮年啊!” 贺拔胜本身就是名满天下的勇将,眼界自然是高,但对周长明也给予不低的评价,观察片刻后又问道:“这就是你在乡里挑拣,要与乡豪竞夺势位的人选?” 李泰点了点头:“大行台虽输赏取士、因资量才,但今国家并非承平无事,凡所选授也需考以材力。周长明本乡戍主,志气勇烈,我不忍见良材寂寂于野、庸材鹊然而上,所以便想助其输资发扬。” 县中乡豪众口一声的认为自己不会争取乡团势位,李泰虽然心情郁闷,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关西乡情如此,他一个外乡人实在难以直接把持乡团,即便以亲信掌军,同样阻滞甚大。 所以他便作此折中之选,帮助周长明这个相处友善的戍主争夺乡团势位,总之不能让那些与自己交恶的乡豪当选。 “之前我在县中邀见乡人几户,说以此事。群众对此也多表示认可,周戍主才力既有,又拥乡望,伯父以为此事有几分可成?” 县中可称大户者十几家,但并非家家都有争夺势力的实力和底气。之前因为有了李泰这个变数存在,乡情颇有沸腾,可当李泰明确表态支持周长明以后,这些大户们的热情也冷却下来,开始审时度势。 周长明乡资不厚,之所以能够担任商阳戍主,一者在于本身勇武可观,二者在于仗义乡里、扶助贫弱。 对于县内各家而言,彼此间并没有什么基于乡土资产的直接矛盾,相对于县中那几家财雄势大又咄咄逼人的大户而言,周长明的确是除了他们各自之外、最好的一个选择。 再加上手握大量资货的李泰从中联络游说,县里几家稍逊一等的乡豪,也都各自表态愿意支持周长明出面竞争乡团势位。 “你既然已经计定,又何必再来问我?若不充阵迎敌,我也只是一个闲人而已。” 贺拔胜笑着摆摆手,他在西朝也的确资历深厚、地位崇高,但也因此不得不韬光养晦,除了列阵杀敌之外,其余凡所军政大事小情几乎不作过问。 早年自荆州败逃南梁,贺拔胜不独痛失自己的基业,也错过了入掌关西大势的时机。 刚从南梁返回时,贺拔胜也的确有召集旧部、再造事业的雄心,但在见到人事俱非、大行台已经将西朝军政打理的井井有条时,便也渐渐的甘于认命、不复雄图,倒也因此获得了一些无欲无求的豁达超然。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笑语道:“伯父不责怪我任性胡闹,于我已经是最大的指点。” …他搞出这番小动作,心里也担心会不会触犯到大行台的禁忌底线,贺拔胜既然这么说,便也松了一口气。 “我训责你,你会听从吗?原本还觉得你这一番器量是由叔虎教养出来,但经此一事,我倒觉得之前大行台对你的评价精准,你的胆量计谋的确不是叔虎能够收容的。” 贺拔胜指着李泰笑骂一声:“皇业西迁数年之久,此朝所聚故朝名流、诸方豪强不在少数。关西乡情盘结,为此受气忍让者不乏。唯独你小子,所受触犯也不是什么生死存亡的大危难,却敢借势于上、搜货于下,居然还能让你做成!” “我只当伯父是在夸奖,东州新客、力弱资薄,若不借力打力,岂有立足之地?” 李泰闻言后嘿嘿一笑,同贺拔胜日渐熟悉起来,言谈间便不再像之前那样谨慎。 “我是在夸你?是在教你呢!非大凶险,勿运险策。父母养育此身并不容易,无谓将此身躯浪掷意气之斗中。这一次是你用计巧妙,没有触犯刑令,也能及时疏导乡怨。但若嗜此为甘、习以为常,蜜糖成鸩,也只是或早或晚!” 贺拔胜板起脸来,对李泰正色说道。 “伯父教诲,我一定谨记!乱世谋生,人人都要智力用极。我也不是超能人类,有几条性命可以试探人道禁区。经此事后,也算是薄有乡资,安心治业、等待令时嘉奖,不再与人穷斗意气。” 李泰连忙低头表态道,这一次基于乡斗而衍生出来的一场纠纷还没有完全收尾,即便是彻底结束,他也需要认真消化战果,的确是暂时没有再主动挑衅他人的需求。 略过此节,贺拔胜又讲道:“你家司徒公,秋后或进太尉公,并参秋后大阅。” 李泰闻言后不免莞尔,半年整军也难见什么卓然成效,今秋大阅显然还是为了扫除邙山战败的颓气。把高仲密这个贺六浑的便宜二叔摆在台上,也能略收振奋士气之效。> 一想到自己兜兜转转居然跟高欢混了一个世交平辈,李泰顿时又觉得自己也是一个人物。 “无论此番是否能够成事,周三都一定铭记郎君提携之恩!我区区一个乡里弱势下才,一身的筋肉骨骼也不抵庞大物料,若非郎君恩重抬举,此生都不敢奢望飞扬乡里……” 离开华州城返回商原的路上,周长明一再向李泰表示谢意。 “长明你再这么说,日后便不好相处!交情所以历久,恩不如义。人才物料各有长短,相扶共助才能义气圆满。 我此番用计,也是在于乡豪恶我,如果你才具猥琐难争,我也不会用货惠你。你如果觉得我奸邪刁竖、难相共事,想也不会与我合谋。既然各取所需、各有所得,咱们日后论义而不论恩!” 李泰板起脸来纠正周长明的说法,并不因为自己施舍重货而对其颐指气使。 …这是他来到西魏后第一次尝试营结朋党,干涉西魏的军事组织结构,事前已经经过充分的考量,对周长明的人品德性也信任得过,当然希望这一份关系能够维系长久。 在他本身的势位不能名正言顺的压过周长明以前,单方面刻意强调恩惠,就不免会让这份交情逐渐变质、成为道德方面的一味索取。 “言虽如此,但郎君若无我,仍能不失庇护,我若没有郎君,此生也只是一个乡里老兵的前程!” 周长明又感慨说道:“此事若成,我荣幸能为郎君心腹。若是不成,也必定担当爪牙,绝不有负情义!” 乡里人家已经各作通气,此番征询贺拔胜也了解此事不犯禁忌,归乡之后,李泰便开始整理家中库藏,以周长明的名义向官府捐输油膏。 之前面对乡里大户时,李泰倒也没有说谎,他所收聚的芝麻油只有三百多斛。一则左近乡里存货限制,二则芝麻油价格太高。 虽然有贺拔胜提供的资金支持,但贺拔胜家里也没有金山银山,李泰还要预留一部分布帛预定期货,物资的收购上当然要精细安排。 芝麻油虽然数量不足,但其他油料李泰也在搭配收购。古代能够压油的作物籽料不少,芝麻只是出油率高、品质好而着称,其他蔓菁、芸苔、黄豆乃至于亚麻籽,也都是常见的压油作物。 后世植物油主要有花生、黄豆、茶籽等等,但花生眼下尚未引入中国,后世的黄豆也是经过长年育种改良才成为主要的油料作物。 时下的黄豆出油率才只不足十分之一,要远低于芝麻,主要还是作为食物而非油料。 各种杂类油料,品质参差不齐,价格和用途也都有所差别。李泰搭配收购,各种油料已经有六百多斛,扣除输官的五百斛,还能剩下一百多斛。 七月中旬,输赏格已经正式公布半个月,左近乡土诸竞争者基本也已经明朗。具体到商原乡里,便只有史家和商阳戍主周长明两个竞争者。 此番输赏,武乡郡有三都督职在赏列之中,原则上是以当地乡望执掌乡团。这一点对诸乡豪的诱惑尤其大,势位与乡资相结合,无论是做官还是治业都有着极大的便利,也正因此乡豪们才踊跃竞争。 都督、帅都督职衔早有,但往往作为州郡长官的加衔,给予他们统率乡团的权力。如今将此职衔特列出来加以输赏,自然也是大辟豪右、将之部曲正式纳为军队的步骤之一,进行更系统化的调度管理。 竞争态势明显白热化后,史家便摆出咄咄逼人、势在必得的姿态,运输物料的车马自商原源源不断的输往华州,一些车队甚至还特意绕行李泰庄园外,摆明了是在示威。 且不说李泰对此感想如何,大行台宇文泰必然是乐见乡豪们如此踊跃捐输:你们不卷起来,老子睡觉都不踏实! 由于各处乡豪们踊跃捐输,一地之职便有数家竞争,大行台便也针对输赏格做出了一些调整:原则上仍是输满即授,但在选地上则给出了一定的活动空间,以乡望为判,优先以乡里首望当职本乡,其他则听授别处。 至于怎样才算乡里首望,解释权自然归大行台所有。总之已经征输的物料是不退的,但却给你安排一个其他郡县职位,你要是不要? 正当李泰还在感慨宇文黑獭心黑手黑、考虑要不要加输百斛油膏的时候,武乡县作为附郭要地,却先一步有了选授结果。 “郎君,大事不好!史县尉选得当县都督,大行台令书已发!” 郑满一脸的汗水,策马冲入庄园,开口就是这么一个坏消息。 衣冠正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0303 瓜州乱定 > 当李泰再回到洛川防时,原本防城外那杂乱无章又占地极大的毡帐棚户大半都已经不见,取而代之是一些规划严整的宿营。 这些宿营以竹木栅栏圈定,各自占了一块四四方方的区域,仿佛菜畦一般拱卫在防城周边。内中住户多则上百家,少则几十家,各自分帐而居,显得井然有序,不复李泰之前返回时那样混乱的景象。 “只是数月不见,区区一座防城竟比我州治还要更显热闹繁华!” 跟李泰一同归京而途径此处的李穆在见到这防城内外面貌后,忍不住哼哼说道,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李泰闻言后只是一笑,心里对裴鸿等原都水属员们的治民之功也颇感自豪,若无这群下属们代劳其事,此间状况怕也不会在短期之内便有所扭转。 李穆本身就没打算久任于东夏州,又乏招揽时流的威望和渠道,麾下无人可用,虽然身具高位却难将职权都发挥出来,对治所的管制与发展不如李泰也是理所当然的。 台府召令抵达北州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腊月上旬。李泰本来觉得自己刚刚回来,也没打算再回去,却没想到名单上还是有自己,而且特别注明了他要参加元月大朝会。 这消息对李泰而言有好有坏,好的一面是既然特别注明要让他参加大朝会,显然不是因为皇帝想念他,多半是要进行一番官爵封赏。虽然李泰更关心是实际的权柄能不能有一个显着提升,但就算只是虚名的进步他倒也不排斥,起码说出去够威风。 坏的一面那自然就是他自己作的,不说之前得罪的长孙家多有门生故吏分布在六坊禁军当中,就在之前去长安时还顺便得罪了一把当朝的太子。所以这去一趟长安,对他来说也是一件挺刺激的事情,不亚于宇文泰那种心情。 而且他眼下还有着一摊子的事,增设一防的人事安排、凋阴刘氏的迁徙等等,虽然下属们也可代劳,但终究还是自己看着才最踏实,所以他是不怎么乐意走上这么一遭,热火朝天干事业呢,就算是喊我回去搞禅让,看这架势也不可能是禅让给我啊! 但李穆的心情却完全不同于他,之前大战结束后精神便一直挺亢奋的,等到召令抵达后,更是一会儿都等不了,当即便赶到黑水防城连连催促李泰赶紧出发上路。 途径洛川防城时,眼见到编户治民卓有成效,李泰正打算停下来入城再交代一些细节问题,但李穆却是等不了,连连摆手表示些许行途风雪之苦他完全受得了、根本不用入城休息。 李泰对此也有些无奈,只能将裴鸿等人唤出,沿途交代一些措施之后,再吩咐他们赶紧回城去实施,待他新年过后再归治视察。 尽管李穆归心似箭,但沿途一场暴雪又耽搁了两天的行程,当他们行抵洛水下游石堡防时,时间都已经到了腊月中旬,若再往华州霸府方向赶去,势必将会错过大行台的仪驾,于是便只能折道经白水从渭北入京。 李泰在石堡防又抽调了三百余名精卒跟随自己一同入京,同时也不免大叹三防城建成之后,他在关西才渐有了如鱼得水的感觉,果然有兵有枪才能心里不慌。 别管未来他会不会立足长安发展势力,龙首原上那座庄园的建设还是得加快进程啊,否则都白瞎这地段了! 李穆倒是没有李泰这么多杂乱想法,只是随着行程越近长安,心情便越肉眼可见的焦虑起来,不时呵斥随行的家奴部曲,并不时询问李泰一些古怪问题,诸如指着身上簇新皮氅问道:“伯山观我这身行装如何?入京当日能否恃此惊慑群众?” 李泰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已经是他一天下来换的第三件大氅,而且观其行李体积大小,如果装的都是此类皮草,那起码还得十多件是没有见过的,一时间都颇感有些吃不消,怎么之前没感觉李穆这么闷骚?李雅那小子偶尔刁钻古怪的思维,这算是追朔到源头了! 他的确是有点奇怪,立功受赏对李穆来说也不是头一遭了,之前河桥之战几乎是凭着一己之力救了老大的性命不比这一次更大?怎么还这么的不澹定? 李泰估摸着,当年河桥之战开了那把大的后直接把这家伙的阈值拉的太高,以至于寻常小事带来的刺激都不足以让他轻易产生兴奋感,今次这种表现除了骨子里的闷骚底色之外,大概也实在是饥渴太久了,迫切怀念人生的高光时刻。 一行人自渭北的浮桥渡河南来,李泰想要先返回龙首原庄上先住一晚,明早再入城拜见已经抵达长安的大行台。 急于入京的李穆却拉住了他,言中颇多暗示刚才行经河桥时守军盘问细致入微、态度大异于往常,且有派人向别处通传的举动,不像是接待一般入京人马的模样,或许就是京中礼司对于他们得胜归朝众将士们有什么特殊的安排,若是过城不入而错过了,那就不免有失恭敬了。 李泰巴不得别人不知他来到了长安,更不奢望会有什么盛大的欢迎仪式,但在李穆执意拉扯之下,便也只能与其同往长安城方向行去。> 诸如长安这样的大型城池,人员出入往来频密,故而在城外大道附近往往都会有一些亭舍建筑以作迎来送往之用。 今天长安城东面大道两侧的亭舍也都热闹非凡,甚至有些人家干脆自己搭设帐幕为用。毕竟长安乃是国之都邑,年节将近,因为各种原因入京的人员总是少不了。 距此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李穆便遣家奴先行一步去作察望,大概是想寻找一下朝廷礼司于此安排的迎接队伍,但家奴归告一无所见却让李穆大感失望。 他仍不肯私心,缓行于这一片区域中,突然有数名鲜衣豪奴道左行出,远远叉手高声问话道:“敢问可是北州讨胡得胜归朝的李使君?” 李穆虽瞧这几人衣装做派不像是什么衙司吏员,但也总好过无人问津,于是便微微颔首道:“不错,我就是李使君。” 几名豪奴闻言大喜,只道主人安排他们于此守候,留下两人导引,剩下的则快步返回报信。李泰瞧这几人有些眼熟,本待询问何家奴仆,但见李穆已经拨马跟上,便也只能随行上去。 “伯山,总算见到了你,我可是在这里恭候多时了!” 不旋踵,几名报信的豪奴去而复返,跟在他们身后的赫然是宇文护同尉迟纲,远远的宇文护便对李泰摆手示意,然后才又注意到行在最前方、神情略显尴尬的李穆,又抱拳作礼道:“原来武安公也与伯山同行、今日一起入京,恰好我在邸中设宴为远行的归人洗尘慰劳,武安公不妨同来?”新笔趣阁 李穆本来满怀期待欢迎功臣的仪式没有了,此时听到就连入京后想吃一口热乎饭还得蹭李泰的面子,心情顿时更加的不美丽,直将手中的马鞭微微一晃,仍维持着姿态肃容说道:“职命所使,岂敢自言劳顿。既已归京,自当第一时间趋拜主上禀陈别来事情,水池公盛情邀请,实不敢当。伯山,你说呢?” 我说啥?我说啥你听了! 李泰闻言后顿生腹诽,你这家伙要早听我的,咱们早在我家庄园里吃上热汤饭了,至于在这里热脸贴人冷屁股?现在我萨保兄邀我赴宴,你还要拿话架着不让我去! 心情虽然很不爽,但他也只能对宇文护歉然一笑并说道:“武安公所言在理,只能面见主上之后再多谢萨保兄远来相迎的热情。” 这时候,一直不曾说话的尉迟纲在宇文护眼神示意下上前一步,对着李泰重重抱一抱拳后沉声道:“大行台今日入宫,共皇帝陛下一同飨宴归国功士。李郎若是因为介怀故事而不肯应邀,我今日于此向你致歉,希望你能不计前嫌,待同归萨保兄邸中后,再具酒食庄重道歉!” 待听完尉迟纲这番话,李泰与李穆脸色都是微微一变,只是关心的重点却不相同。李泰正自狐疑尉迟纲何以前倨后恭的主动道歉,据他所见这家伙可绝不是什么知错就改、懂礼貌的好性格。 李穆则有些诧异的惊声道:“究竟是何功勋盛大的人士归京,须得赐宴禁中,由主上共陛下一同接待?” 这话既有些惊疑,当然也不乏满满的吃味,难道老子在北州干的架不叫功劳?又是什么样的功劳竟能让朝廷如此厚彼薄此! 换源app】 “前者给事黄门侍郎申徽以河西大使而巡使瓜州,并在彼境大族配合之下、无费国之甲力资粮便一举擒下瓜州贼臣邓彦,朝野因此大喜……” 宇文护自能觉出李穆的心思,闻言后便解释说道。 “竟有此事!” 李穆闻言后又是一惊,而李泰则是眸光一亮,心知这件事可是标志着陇右河西一系列秩序调整的开始,老丈人独孤信的权势也将籍此达到一个新的高度,他虽不能身与其事,但也可以借此狐假虎威一通啊! 在这段时间里,独孤信所掌握的人事资源和权势那是真的可观,起码翁婿俩不至于因为忌惮而继续隐瞒彼此婚约。 0304 塞翁失马 > 李泰在听完李缋的讲述后,一时间心情也颇复杂,并且有点哭笑不得。 你这次可真是惹恼我了,如果还不赶紧登门来认错受罚,我就要对我家子侄下手了,你怕不怕? 虽然听古怪,但意思就是这个意思。也不能说长孙绍远这逻辑有问题,他就是要扩大到针对整个陇西李氏的打击,为此不惜自损八百,也要把面子讨回来! 面对这种混不吝,李泰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进入关西以来,他之所以跟李琰之这一系的族人们接触不多,其中一个比较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的活动主要集中在霸府范围内,而李纲、李缋兄弟俩显然一直都是偏近于元魏皇室的立场。 长孙绍远这么搞,不只是要彻底跟陇西李氏撕破脸,更是要把他们亲近朝廷的人推到对立面上去,是要凭实力做个搅屎棍,把他们这些仍然亲近元魏的小火苗给扬了。 怪不得宇文泰给长孙绍远这么大的搞事空间,甚至就连太尉之位都纵容其一言废之,他是看清楚了这长孙绍远底色如何,再怎么搞也搞不出什么名堂出来。 所以说这国运家运真的是有点玄术在其中,东边的高欢父子别管私德如何,个人能力都是杠杠的,西边的宇文泰叔侄父子也都不差。 长孙家国之巨勋,当然也是凭实力风光过,但当运势不再,就变得有点不知所谓。好歹后人里还有长孙成父子,让这个家族再雄起一把,成为关陇最后的老大,感情是在这里卡cd攒智力憋大招呢。 不过这件事也不能全怪长孙绍远,毕竟在其视角看来,李泰这件事的确干的不地道。大家好歹还是面子亲戚,你却把我老子牌位扬了,这事如果不能找回场子,我家颜面何存? 李泰是有一点吃软不吃硬,如果李缋见面就责怪他做事太过分,那也没有必要再谈下去,看我不爽咱就开干,老子要怕了你们、老子跟你姓! 可他只是一脸忧愁的诉苦,这件事又是李泰惹出来的,那他就不好置之不理了。 “冯翊公忿声大作,我不敢狂言无错,只是没想到竟会连累到叔父你们。原本纠纷挑衅事起于我,理当负荆请罪,但事情之中另有曲隐,叔父你想来不知……” 李泰又兴致勃勃的把长孙家那点糟心事讲述一番,并略涉及大行台对此谋计,转又一脸无奈的说道:“如今这件事情,已经是旷谷荆棘,该要如何了断,已经不取决于我,也不取决于冯翊公。即便我肯登门致歉,这件事也没有善了的余地了,希望叔父你能体谅我的苦衷!”新笔趣阁 李缋在听完之后,一时间也是惊讶的有些说不出话。 他当然知道长孙家兄弟是有些隔阂,但却没想到隔阂竟然已经这样深重,半晌之后才长叹一声道:“子彦于户虽然憾失掌祭,但论齿总算居长,家势大计弄作玩笑,还有什么面目去拜先人!故上党王虽然私德有惭,但观子彦入世所为,若是以之为嗣,家计恐怕更加萧条啊!” …李泰听到这话也是一乐,他之前共大行台、和表兄们之间都有讨论长孙家这狡兔三窟究竟是谁操作的,全都比较倾向就是长孙子彦。 不只是因为长孙子彦最嫉恨长孙绍远夺了他继嗣之位,更在于长孙子彦这家伙本身就是一个跑路先锋,其所临阵脱逃的事迹不止一桩。 李泰之前辱骂赵贵是贼军之向导,但跟长孙子彦相比,赵贵起码也是列阵交战、打不过了才跑,可长孙子彦简直就是望风而逃,根本不给敌军与他交战的机会。 “这件事,我觉得李散骑你也是思虑过于深重了。此世并非承平世道,人也不可独恃门荫谋生。但得志力不贵、时运相加,即可卓然成器。嗣或不嗣,也不足以毁人一生。” 崔谦在一边开解李缋,并指着李泰说道:“譬如阿磐,他孤身行入关西,全无人势依仗。但只短短年余光阴,于事中健壮让许多痴长之类都大惭不及。李散骑你今为别人家事忧困,或许来年其门家势还要仰仗这不得亲长爱护的少辈担当。待到那时,是贤是劣也不由两三口专断,人眼舆情自有分辨!” 李泰倒是很认可崔谦的说法,也觉得李缋对此有点太过看重了。 毕竟李纲、李缋兄弟俩跟他、跟崔谦他们的经历都大不相同。 早年的河阴之变既没波及到他们家,头上还有一个父亲李琰之为他们遮风挡雨,一直到孝武西迁的前夕李琰之才去世,而后他们兄弟就跟随孝武帝一路西迁。> 来到关西后,又面对一个霸府独大、皇权架空的局面,他们这些元魏忠臣们无掌势力,也没有什么建功立业的机会,对人对事仍是老一套的看法,甚至将门荫声誉看得比往年还重,毕竟除了这个他们也不剩啥了。 李泰也知道,要让李缋短时间内便扭转对人对事的观念看法也难,便又开口说道:“事总因我而起,不可置之不理。冯翊公家事如何操持,我实在无从置喙。但这位表兄若实在门中不容的话,我也不会坐视不理。他若肯于屈就,请叔父将他引来我处,虽然无从筹谋坐望公卿的显途,但只要有奋进之志,我也一定会助他扬名于人间。” 这话就说的有点狂了,人家堂堂长孙氏子弟,怎么着也不至于还要接受李泰的赏识提携才能出头。可如果他被整个家族所排斥,投靠李泰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其他纵有更加势大者,未必敢像李泰这样不给长孙家面子。 李泰见李缋还有些迟疑犹豫,便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望向崔谦说道:“因我这一桩事情,表兄们近日在京中应该也颇受累吧?” 崔谦闻言后便叹息一声,脸上也泛起一丝苦笑:“我一介荣养闲人,倒也没有受扰太深。不过士约与子刚,的确是受累不浅。子刚司农事已经被暂罢,旧年在直的中书故纸也遭受翻查,或许还会有什么余扰加罪。年中陛下召见士约,询以军事,有意召他入朝加职护军,但今应该也是没了后文。” …李泰听到这些也不由得感慨这长孙家还真是虎死架不倒,一旦气势汹汹的发作起来能量也是不小,瞧这架势是要把在朝堂中跟自己关系亲密之人一扫而空啊。 不过在得知崔訦有望出任护军将军、却被自己搅黄了,李泰也不免暗道可惜。护军将军可是统率禁卫的高级将领之一,在禁卫军中职权仅次于若干惠之前所担任的领军将军。 崔訦不仅仅只是一个世族出身的政务型官员,本身的武力值也是不俗,两魏之间数场大战多有参加。而且其人跟随贺拔胜入关,并非宇文泰霸府嫡系,选他担任京兆尹这一比较敏感的官职,就是因为身份比较特殊,是朝廷和霸府都比较认可的人选。 其实很多入关的关东士族政治立场都不是立定霸府,而是被宇文泰逐渐的拉拢引用过来。诸如卢柔之前,宇文泰也曾扒下自己的衣服赠送。 算算时间,西魏皇帝元宝炬应该是在贺拔胜去世后试图对崔訦进行拉拢,故而许以护军之位。 李泰原本还觉得跟长孙家闹早了,要是等到崔訦出任护军,他们都能在长孙家世代任职的禁军中与之掰掰手腕,但再深想一层,也觉得这机会未必就是好的。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两姑之间难为妇,表兄若真跻身宿卫,也将凭生滋扰啊!” 西魏如今这个权力结构,禁军将领职位可谓敏感至极,崔訦既非元魏亲勋、也不是霸府元从,待在这样一个位置上也只会两头受气。 “阿磐你这句话,可真是精明世情的通达之言!” 崔谦闻言后先是眸光一亮,忍不住夸奖李泰一句,然后才又叹息道:“言虽如此,但今情势以观,京兆之职怕也难守。虽然不贪此势位,但也难免冷落事功之心。” 崔訦担任京兆尹,可以说是他们当中势位最显着出众者。别的不说,单李泰就沾了不小的光。如果没有了这样一个实权的职位,他们在朝中的声量必然也会衰弱许多,做不到跟长孙家有来有往的口水仗。 李泰也忍不住皱起眉头,稍作沉吟后突然又说道:“如果表兄并不独恋畿内,我倒是有一恰好去处以供表兄选择。北华州若干使君新年便要去镇归府,遍览内外仍欠合适继选。如果表兄不厌彼境事繁,咱们便即刻拜访若干使君!” 一州刺史可谓封疆大吏,选任何人自然需要慎重,除了上位者自己的考量之外,前任推荐也是有着极大的话语权比重,毕竟存在着一个政治存续的问题。 崔訦的资历和才能是足以继任北华州刺史的,本身武力军功既有,去年考绩还位列州郡之冠。 更何况他们是在帮宇文泰冲锋陷阵的对抗长孙家,结果所有人官职都被撸了一个遍,宇文泰如果不给点补偿实在说不过去。 崔谦闻言后也是大喜,北华州虽然不比雍州、岐州等关内大州,但也是关中平原的北方门户,权势不弱又能避开畿内各种情势骚扰,绝对是一个上佳的选择。 旁边的李缋听到两人对话居然涉及到这么重要的方镇人选,一时间也是惊诧得很,略作沉吟后便开口道:“阿磐你于户中虽然齿幼,但在事内却称先达。我今的确愁困无计,唯有恳请你多多关照你那表兄!” 衣冠正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0305 加官晋爵 > “我的心腹壮士们回来了!” 两人刚刚入堂,上方宇文泰便站起身来降阶相迎,不待两人俯身作拜,便一手拉住一人将他们送入席中。两人推却不过这番热情,只能侧立席旁再作拜道:“臣等叩见大行台!” “免礼、免礼,入此堂中但坐无妨!” 宇文泰归席坐定之后又对两人笑语说道,继而便先指着李穆叹息道:“北州风寒雪冷、催人形骸,但幸在我大将品质坚若金石,锋失难损,又岂惧风雪的摧残!” 这段话李泰听着有点熟悉,却不记得具体是说给谁了,不过这倒也正常,老大麾下这么多的心腹大将,人人都如饥似渴的盼望着能得到主上的关怀激励,老大想象力就算再怎么丰富,也难免会有雷同重复,只要听的人感觉受用,别的也没什么。 果然李穆在听完后便再次一脸激动的避席作拜道:“主上恩赐厚重,臣肺腑感动,但有遣使,万死不辞!” 这话说的可就真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了,宇文泰拢共只赏了他十条命,他却要千百倍的奉还,只可惜这一份忠诚没能维系到宇文泰的子孙后代身上。 李泰在作拜见礼后便闷坐席中,心里吐槽着两人乏甚营养的寒暄对话却并不插口,仿佛一个小透明。 不动声色有时也能传达出某些讯息,宇文泰虽然在跟分别一年多的李穆畅谈着,但视线也偶尔扫过李泰,瞧他沉稳如钟的坐姿、似乎周身都弥漫着一股澹澹的负能量,大异于之前会面时的模样,心情一时间也变得有些复杂,竟然生出些许的愧疚感。 随着时间的流逝,分别之情都已经畅话完毕,接下来便渐渐转为没话找话的尬聊,但李泰仍是闷坐席中一言不发,宇文泰终究上位者心态,见其如此,心中那些许愧疚之感便很快消散,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股羞恼。 李穆瞧着主上脸上的假笑越来越干涩、都快落在地上摔成渣了,当然也察觉到气氛的不寻常,料想李泰因受侄子李基所言前事影响,于是便也干笑一声,手指伸在桉下勾了勾李泰的衣角,并作暗示道:“伯山,方才入府前,你不是还说要向主上进言一些镇抚边胡的计略?” 宇文泰闻言后便也摆出一副颇感兴趣的表情,微笑着说道:“伯山献计向来一针见血、直指时弊,巡边归来心有所感,那可一定要认真听一听是什么样的良策。若所言有理有据、的确有益边事政治,共前所积诸项功劳一并厚赏!” 这话意思也很明白,你小子别在那甩脸子给人看,之前的功劳事迹老子都记着呢,如果还要给脸不要脸,那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李泰听到这话后,心里便暗叹一声,自己这个天降终究还是不敌赵贵这个青梅啊,但老大还肯给他一个机会来端正自己的态度,可见在其心目中也并不是全无分量。既然如此,那可得好好讨要一下补偿了! 他心中这么盘算着,眼睛却眨巴起来,一边酝酿着情绪,一边离席拜倒在地,开口语调就带上了几分颤音:“臣、臣有罪,当下只是心乱如麻,神气如遭摧残、胸怀全无思计,要、要让主上失望……” 宇文泰观其如此姿态,脸色顿时一沉,抬手敲桉冷哼道:“小子又是因何作此姿态?何事如此怨忿,你且道来,不准让人误解我堂内不容直声!若有人怠慢了国之功士、我决不轻饶,可若有人意乱情迷、谋思非分,此处也绝非滋生邪妄之地!” 李泰自然是在刻意作态,可在听到宇文泰这么说后,心中也是不由得一凛,并自感慨不愧是乱世枭雄人物,别的不说,这翻脸无情的本领也是纯熟。 之前还特么的礼贤下士,可现在小甜甜直接变成了牛夫人,是老子意乱情迷?说的好像之前种种戳人眼皮的暗示都是狗嘴里吐出来的一样! 得亏李泰压根没把这件事当啥正经期待,否则单就宇文泰这态度的变化,可就着实不好消化。可见平时你农我农也就罢了,谁要动了真心那在这段关系中可就注定成了输家,老子就是得做一个膘肥毛亮的大的卢! “伯山,你慎言啊……” 李穆因知其中原委,自觉得这种事搁谁身上一时间怕也不好消化,担心李泰或会更加荒诞失态,忙不迭俯身小声提醒,并又抱拳向上作拜道:“主上请息怒,李从事他之所以……” “显庆你闭嘴,让他说!” 宇文泰这会儿却一反刚才和蔼可亲的样子,脸色阴郁威重,令人不敢直视,口中却仍冷哼道:“一个东州新客、无势无力的膏梁少徒,行入关西未久,官爵俱享、远超同侪,我实在好奇,究竟怎样的冤屈能夺他心智、不肯再为国效劳!” 这话就说的有点刻薄了,可见宇文泰自己的心态也有点失控,是有点做贼心虚的虚张声势。 李泰虽不会被宇文泰吓住,但也没想到这家伙有些一点就炸的趋势,心中自觉得往后搂一搂劲儿,于是便顿首泣声道:“古言三人成虎,臣旧曾笑之无非庸人自宽身毁于谤的开解之辞,又或不逢明主的失意之声。 唯今臣经历此事,方知此事多有,臣今信矣!臣一身荣辱或不足计,然则主上视听之英明岂容玷污?故斗胆自辩,恳请主上明鉴!” 宇文泰听到这话也无作更多反应,只是敲敲桌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臣归后才知台府近日颇有邪声暗传且言多涉臣,初闻只觉不知所谓,闲来再思却已怒火中烧,不知传言始作俑者究竟是何愚蠢心机、竟觉得凭此可以毁谤臣名!”> 李泰先把屎盆子扣一扣,但也不能直言说这是污蔑、他根本不馋宇文家闺女,反而得把这份情感再夸大几分:“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仕则慕君。臣痛别怙恃,主上活我此乡,恩赐不异父母,此为一慕。在仕之身,敬慕主君,此则二慕。岁龄渐知好色,身虽无越雷池,神却遥寄少艾,因此二慕爱屋及乌,臣想请问主上,此情何罪之有?又有哪里值得人抨议讥笑?” 宇文泰大约是没读过《孟子》,听完这番话后先在脑海中过了一番,才渐渐想明白李泰所说的意思,心中的羞恼不悦顿时便如暖阳下的冰雪般快速消融,甚至还隐隐有点惊喜,原来之前自己也并不是剃头担子一填,李泰早就基于对自己的崇拜而对自家小女暗生情意。 心情虽然好转许多,但他还控制着表情不想变化太快,只是微微颔首道:“这的确是人之常情,不值得奇怪,若无这样的心怀反而有异!你既然明白这一点,又何必因那些传言而愤满失态?” “发乎情止乎礼,不可谓失道,先泽仍存。臣虽慕少艾,但言行未失,故不可谓秽行乱礼。可言者只述其一,不述其二,罔顾名节,无礼至极,真可谓家风全无!更有甚者,言臣之所以勤事争功,为的便是窃夺非分之宠,如此言论更是荒谬至极,目无家国、心无忠义!” 见宇文泰对自己态度缓和了一些,李泰更放心的给人扣屎盆子,一个个听着就让人心惊的罪名全给抖落出来,赵贵家这老小子真是全无家教、狼子野心,但这是你选的啊偶像。 宇文泰听到这里脸色又是一黑,台府近日一些传言他也确有耳闻,但具体讲的什么倒是没有心情去仔细打听,且更不觉得身为苦主的李泰会反咬一口的信口胡诌,故而心中也不悦起来,直接抬手召来侍员吩咐道:“彻查府中近日传扬邪声之众,有敢再作荒诞言论者,严惩不饶!” “主上且慢,此事本就匿于人前,实在不宜宣之于声令啊!” 只损人但却不利己,当然不是李泰的风格,他这里说再多也只是过过嘴瘾,眼瞅着这桩婚事难再阻挠,等赵老二真成了宇文泰女婿,再遇到什么情况人家必然得是帮亲不帮理,故而壮大自身才是正理。 宇文泰闻言后也觉得此事不宜再大肆声张,还是得低调处理,抬手示意李泰返回席中坐定,然后才又叹息道:“伯山你本功士凯旋,却不想我家事处理不够周全,累你遭受时论诘难。难得你仍不失忍让之念,节后我再着员深查,给你一个交代。” “不遭人妒是庸才,此类经历于臣倒也并不陌生。前所失态,只因心恐主上就此远我。毕竟臣心境不可谓纯净清白,遭人剖露心怀后忐忑难安。固知此想有逾本分,更兼人言可畏,幸在主上御下不唯用情一桩,官爵量授更可抚慰激励人心……” 李泰铺垫一番后,终于讲出了自己的心思:“臣报效主上的忠心坚若磐石、失志不移,惶惶不知该作如何表现,厚颜斗胆恳请主上重赐官爵,臣自因此永沐恩义、捐身效劳,主上亦可久蓄爪牙、信用不疑。” 他这一番话一讲完,旁边的李穆神情已经变得有些呆滞,看了看李泰又看了看堂上端坐的大行台,顺便将这厅堂打量一番,视线有些涣散,怀疑自己听错了,又怀疑自己究竟是在哪里,堂上那人究竟是不是主上? 宇文泰在听完这话后眉头也微微皱起,倒不像李穆那样瞠目结舌,但一时间也有些搞不清这番话的内里逻辑何在。 你虽然对我忠心耿耿、失志不移,但却不知该要如何表达,所以让我先给你加官进爵证明这一点?朝廷官爵还可以先作预支、然后你再分批还贷的? “不准胡说!朝廷官爵量授自有资望功勋为凭,岂可为了宣示恩义便泛滥发授!你才性禀赋本就出众不俗,但使忠勤用功,无患名爵不达,又何须作此侫幸之想!” 这内里逻辑实在太生硬,让宇文泰的思路转折都碰撞的哐当哐当的,回味过来后便板起脸来沉声说道。 听到主上这告戒的语气中并不夹杂太多训斥意味,显然是并没有因此无理请求而恼怒,李穆不由得心中又是一奇。 主上对待心腹下属们虽然常有施恩慰问的言行举动,但也绝不是一个平易近人的纯粹老好人,若真有触及其心中底线的事情发生,马上就会表现出铁血冷厉的一面。毕竟是要驾驭各方豪强势力,如果没有多变强硬的手段,又怎么能让这些强横徒众俯首受命? 李穆正自感慨主上对李伯山可真是亲近纵容得很,但接下来发生的事顿时又让他大跌眼镜。 “那么你觉得何等官爵品秩才匹配得上你如今的才力功勋?” 在将李泰薄斥一番后,宇文泰又望着他说道,仿佛真的是将之前那个提议认真考虑。 李泰倒也不会真的恃宠生骄、狂的没边,闻言后连忙又欠身说道:“臣感怀上恩、进步心热,自是不惧任重、勇而敢当,但亦自知资望仍浅,若真骤作攫升,难免群众惊妒、有碍事情。小人虽有狂想,仍然不出主上度量,唯凭主上裁断,臣必欣然应之。”新笔趣阁 宇文泰听到这话后便笑起来,这笑容既不像两人刚刚登堂时略显做作的热情,也不像之前怒形于色时那样的表情生硬,倒恢复了几分更早之前的轻松随和,望向李泰的眼神中有些释然、又有些遗憾。 他不经常待在长安,每次到来都有太多积存的事情需要处理,在将两人接见慰问一番后便着员将他们引去别堂用餐。 待到两人退出后,宇文泰并没有急着处理别的事情,而是又将李泰先前所言思索一番,就桉翻找出一份文书,恰是北州战事功臣封赏的底册,有关李泰的一项是“加散骑常侍、征虏将军衔”。 这二者都是从三品的官衔,凭李泰未及弱冠的年纪便得荣誉如此,宇文泰自信哪怕是在六镇兵变爆发前、这些世族门户仍然清贵有加的时期,李泰也绝难得此高官。 所以当李泰表现出悲愤之状时,宇文泰才那么恼怒。这样的升迁速度,除了政权极度动荡时期得立大功者和极个别宇文泰有意栽培重用的亲属亲信,一般人是绝对达不到。 宇文泰在沉吟一番后,又提笔于此文册中添加几笔:持节,以武卫将军职督造南郊圜丘。 0306 娘子将至 > 皇城中用过早餐,本着小心为上的原则,李泰也并没有于此多作逗留,跟李穆告别之后便在其人仍然充满敬佩的注视目光中快步离开。 离开皇城后李泰暂时也没有什么要紧事情,索性便转去附近的表哥崔家去拜访一下,顺便打听打听朝中近日来的人事动态,他虽然不在朝中任职,但多了解点也没坏处。 也是李泰赶得正巧,当他来到的时候表哥崔谦正着家奴整理一些礼货准备出门。 “故太师冬祭日又将要到了,既然在京中,总要表示一番。” 崔谦将李泰迎入堂中,指着那些礼货解释道。 李泰闻言后才想起来是有这事,不同于汉人风俗祭祀先人亡灵只要自家族人参加,鲜卑礼俗则是外人也可参加,有时还会伴随一些招魂通灵的仪式。当然外人参不参加也是各凭心意,人走茶凉的人情冷暖也没有什么胡汉之分。 李泰去年还没来得及过年就被撵去了陕北喝风,加上跟贺拔家兄弟俩关系搞得有点僵,自是没有机会参加,只在时候传信家人补上一份厚礼。 因表哥这一提醒,他才恍觉又是一年过去了,贺拔胜音容笑貌又浮现于脑海中,虽然不如当时那么悲痛,但也难免伤感。 “我今恰也无事,便随表兄同往。” 不看僧面看佛面,他虽然不喜欢贺拔岳那俩儿子,但却不能无顾贺拔胜的情义,于是便连忙开口说道。 他刚刚拜见过大行台,是没有时间准备礼品的,崔谦索性让家人再准备一份,趁此间隙跟李泰聊了一些时局人事。 崔谦官居都官尚书,主管军事刑讼,故而对时局之中武将的势力涨消了解不少。虽然不会完全披露职事之中的机密要事,但只将大阅前后的奖惩规律稍作总结,也能让李泰感悟颇多。 今年的大阅结束后,关中豪强们被大批提拔安置到中下层武官位置上,倒也不算是什么新闻了,只是将这种趋势表现的更加明显。 除了关中地区之外,陇右河西方面也有越来越多的豪强姓名出现在了台府军事公文之中。这意味着陇边的豪强也在逐步进入霸府视野、接受霸府的统治。 西魏政权内部霸府执政、同时又山头林立,可谓是错综复杂,任何人事的演变、局势的发展都不是独立的事件,会与许多方面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就拿之前瓜州之事来说,表面看来只是申徽带领几十骑,通过话术手段联络地方豪强,成功解决了一个割据一方的势力。但此事之所以能够成功,本质还是在于霸府多年笼络积累的民意基础的一个展现。 像是霸府民意基础薄弱的陕北地区,李泰实力不足过去时,被稽胡追撵的狗一样,只有搞服了刺头,雕阴刘氏等胡部才会相继来附。 陇边这种服从与依附当然也不会是凭空出现的,对此作出最大贡献的,自然是代表霸府镇守陇右的独孤信,同时也意味着独孤信所掌握和能够调动的地域资源越来越多,势力更加的扎实雄厚。…势力越大,音量就越大,在大统十三年侯景公然背叛东魏、打了一个样之前这段时期,应该是独孤信在西魏势力最雄壮、地位最超然的一段时期。 对于老丈人即将到来的这段人生高光时刻,李泰也颇为期待,盼望着自己能在其中分润一些资本,并突然想起来向崔谦问道:“故太师行祭当日,户中女公子应该也会入京吧?” “理当如此,但具体也是未知。” 崔谦闻言后便随口回了一句,片刻后却品味出些许不寻常,便略显诧异的打量了李泰两眼。 李泰干笑两声掩饰过去,他之前在宇文泰面前要官的时候还自言对他家闺女馋的不得了,眼下倒是不好直接告诉别人自己早已经暗渡陈仓了,起码也得等到官爵到手再说。 崔氏家奴做事也很利索,不多久便将礼货收拾妥当,李泰讨了一份礼单收起来,准备之后再补给表哥家里。他如今家大业大的,倒也不必占人家这点小便宜。 当两人来到贺拔胜故邸时,虽也有几名访客到来,但也绝对谈不上热闹。六镇兵变以后,贺拔家可谓是武川镇当之无愧的首领,声势威望之高冠绝六镇,但今时过境迁,上一辈的风云人物都已经不在,后人们又无一能撑得起门庭,冷清下来也是正常。 邸中负责接待客人的乃是贺拔纬,至于作为贺拔胜嗣子的贺拔经尚未除服、仍然居丧帐中。尽管之前相处有些不愉快,贺拔纬对李泰倒也还算客气,面子上的礼数都能做的周全。 李泰跟贺拔纬倒是没话可说,耐着性子寒暄几句后得知自家妙音娘子两天后便会抵达长安,他便要起身告辞。> 可他这里刚刚站起身还没来得及开口告辞,门外便响起一阵人声喧哗,不旋踵便有一名贺拔氏家奴旋风一般疾行入堂,向着贺拔纬耳语一番。 贺拔纬在听完之后,眸光顿时也是一亮,直从席中站起身来阔行几步后才意识到有些不妥,顿足转身对崔谦和李泰抱拳说道:“贵客登门,不暇款待,见谅见谅。” 说完这话后,他也不理两人反应如何,便又转身往堂外阔行而出。 被直接晾在当场的两人当然是有点不自在,尽管李泰都打算走了,这会儿也不由得忿忿道:“表兄,咱们去瞧一瞧是什么贵客?” 崔谦倒是不像李泰这么气盛,但也不可能自跌身份的从侧门行出,于是便站起身来与李泰同往邸中前堂行去。 此时邸中前庭人声杂乱,起码有近百人先后涌入进来,除了七八名访客之外,剩下的便都是随从护卫。李泰搭眼一瞧被簇拥在最当中一个,心中顿时一乐,感情他妈的是真贵客,原来是赵贵来访。 赵贵也很快发现了李泰,视线先是下意识的挪移开来,但又似乎不想显露的太过明显而转回,远远瞥了李泰两眼后便面无表情的无视了他。…李泰当然也懒得搭理赵贵,正打算迈步同表兄一起离开,但与赵贵同来的一人却指着他笑语道:“这不是台府李从事吗?既然于此相见,李从事你又何必急于离开,不妨留此相聚片刻啊!” 这语气中颇有噱意,还伴随着几声比较刺耳的嗤笑,李泰原本已经迈出的脚步顿时落下来,然后便转过身径直往人群簇拥的赵贵行去,几名豪奴欲待阻拦,全都被他挥臂扯开。 “你要做什么?” “不得无礼!” 赵贵身边几人多是孔武有力的武川军头,倒也不会畏惧气势汹汹走来的李泰,各自瞪眼沉声呵斥李泰。 李泰听在丈余外,抱拳向负手站在众人身后的赵贵拱了拱手,并笑语说道:“中山公,别来无……呃,不对,应该是恭喜中山公大难不死。日前惊闻公恶疾缠身,我亦深感愧疚,唯恐公之疾病是受之前白水戏斗惊悸所致。今见中山公已经康健如初,让我如释重负!” 赵贵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黑,而他周遭同行者们更是忍不住开口喝骂起来。崔谦也早将等候在外的家奴们召入进来,两方人众在此区域内推搡喝骂起来,眼见便要大打出手。 “都给我住手,退下!当此间是你们各自家院、军营?” 赵贵顿足怒喝一声,气势倒是不弱,周遭群众全都不敢再做喧哗,他才又将视线望向李泰,冷声说道:“今与群众聚集此间,是为讨论故太傅武庄公祭礼一事,稍后仍有乡义党徒陆续到来,恐是不能具席招待闲客。” 言下之意我们这里搞同乡会商量给旧老大上坟,你这闲人滚一边去。 旁边贺拔纬也连忙上前一步,收起了之前的客气笑容,对着李泰冷漠说道:“李从事,恕不远送了。” 李泰倒也不是没话怼回去,但也意思不大,恶心一把赵贵不让自己一人郁闷也就罢了,于是便转身准备离开。 但赵贵却又唤住了他,摆出一副笑容说道:“白水戏事,李从事你的确是后生可畏,但也终究只是一桩戏事罢了,我是不会放在心上的。倒是之前李从事你充当于氏傧相的风采让人难忘,可惜我与从事交情浅薄,恐是难以请至,但若从事肯来助兴,我也一定重谢!” 且不说这番话对李泰的真实伤害有多大,可见到赵贵那副得意洋洋的嘴脸,李泰便气不打一处来,但也无可奈何,毕竟这一把是真的让他装到了。 正在这时候,门外又有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响起:“伯山、李伯山!你走的倒早,却累我一通寻找,快快随我入宫谢恩履新。主上对你可真厚爱,临近年关还要临时加职授你重用!” 说话间,李穆已经从门外行入进来,扫了一眼此间情形后便站在了李泰身旁沉声道:“怎么回事?” 李泰摇摇头表示无碍,转又不无期待的望着李穆发问道:“武安公可知主上是将何新职事授我?” 衣冠正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0307 宠爱如故 > 当听到李穆讲出大行台授给自己新的官职任命后,李泰心中的郁闷顿时荡然无存,只觉得大行台果然还是爱我的! 持节这一点没什么好说的,若在两汉时期那是真牛逼,绝非一般人能够得到的。哪怕在三国魏晋时期,也值得抖上一抖。 但是在经历过五胡乱华的混乱年代,如今又到了南北朝的末期,“持节”这一荣誉的庄严性已经是大大降低,大凡势力达到一定档次的军头将领们若是没有这一荣誉都不好意思跟人说话。新笔趣阁 至于持节所代表的生杀之权,实际的意义也不大,当下这个世道,势力有多大、刀刃就有多锋利,没有实力就算是皇帝杀人也得偿命,比如说孝庄帝之与尔朱荣。 至于说还有什么实际的价值,那就是军旗更大更威风。特别在诸军联合作战的情况下,无节都不可传达旗鼓命令、获得战场的指挥权。 李泰本就获得了大都督衔,若再加上“持节”这一待遇,顿时就会发生奇妙的化学反应,那就是在有足够理由的情况下,可以临时节制一些本不属他管辖的人马,当然前提是对方将主势位不如自己。 通常一些州郡官长多领都督、帅都督等衔以统率乡团武装,李泰这个持节大都督便有临时征调他们麾下乡团武装配合自己行事的权力,而不需要再向霸府请求授权,不过事后肯定是要讲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然实际上职权的行使要更加复杂,毕竟一些州郡长官本身也有持节。所以这个节权演变到今日,有的时候的确了不起,有的时候也仅仅只是一个身份的证明。 散骑常侍、征虏将军只是用于标定品秩的文武加官,本身倒也没有什么具体的职任权柄。 但需要注意的是,散骑常侍是一种清贵官职,多由士人当中极具名望者或是身份地位不同寻常者担任,要比同品秩的武职更加显贵。 南朝齐大将周盘龙晚年归朝、自平北将军转而担任散骑常侍,当时皇帝便曾戏言问道:“卿着貂蝉,何如兜鍪?”周盘龙回答道:“此貂蝉从兜鍪中出耳。” 周盘龙的应答可谓不卑不亢、掷地有声,但这件事情也反应出来兜鍪显然是不如貂蝉尊贵的。 北朝风气虽然较南朝务实尚武,但若具体到朝廷官爵颁授的问题上,一些清贵显职往往也不会轻授武将,往往官爵达到二品乃至更高才会加此虚荣。 李泰的出身不必多言,可是在这个年纪资历便获得了散骑常侍的荣衔,这无疑是受到了上位者的偏爱与关照。须知就连宇文泰的女婿于老二他们,眼下也还只是员外散骑常侍呢,李泰却已经成了正员。 …至于征虏将军这一加官,换了之前李泰或还会兴奋一下,可如今在其眼中不过也只是一个杂号将军罢了,甚至感觉都不如他之前的镇远将军衔好听。说到底除了柱国大将军,别的将军号也都差点意思。 武卫将军虽然也属于差点意思的范畴,但又不同于一般的衔号,而是实实在在的官职,且是掌管禁军宿卫的重要武官。李泰他老丈人独孤信在跟随孝武帝西奔的时候,官职便是武卫将军。 照理说李泰一直避免跟元氏宗亲接触太多、就怕遇上衣带诏之类的邪事,本来应该更加抵触给皇帝一家看大门,但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 如今朝廷被架空、霸府掌权,而想要控制皇帝这一家傀儡,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就是宿卫禁军。 所以自从西魏建立以来,宇文泰便一直长期任命其亲属心腹担任禁卫将领之职,宇文导兄弟、贺兰祥等等都是在这些位置上锻炼出来的。李穆在河桥之战救过宇文泰一命后,也是被安排在武卫将军位置上坐了坐,然后便开始了坐火箭一样的提拔,短短几年时间内便得以开府治事,获得了最高级别的武将待遇。 故而宇文泰任用武将们也有一个规律,他自己的霸府护卫、亲兵都督等等,往往都是看重其人才力,任用在自己身边进行考察栽培,但是选任禁军将领的时候,却就要慎重得多,唯恐担心所选非人而让针对皇室的封锁出现漏洞。 特别在到了大统末期,武卫将军这一职位几乎成了宇文泰女婿们的专属位置,因为对别人都不怎么放心。也就是说,担任霸府亲兵护卫还只可以说是种子选手,可担任禁卫将领那就得是大行台的心腹爪牙! 李泰估计是没有缘分去做宇文泰的女婿了,但这女婿团专属的官位却提前坐了坐,也真是有点造化弄人。 大行台这一用人规律也算是群众心领神会的潜规则,所以当赵贵等人从李穆口中得知李泰竟然要担任武卫将军时,也都不免一脸惊讶,有些接受不了。> 李泰刚刚被赵贵嘲讽了一把却无从反击,这会儿自然不会客气,当即便一脸受宠若惊的说道:“武卫一职,宿卫社稷,我何德何能,竟然承受主上如此赏识重用!殊恩加深,感激涕零啊,持殳宿卫、不敢懈怠,凡有邪祟敢于冒犯禁中者,必为主上杖杀之!” 说话间,他又扫了赵贵并其身边众人一眼,心情自是快意得很,之前还担心你们人多别把我给堵了,可现在老子成了禁卫大将,你们这些家伙就猜上朝路上老子会不会弄你们吧! 谁要被我发现身上藏着宫里带出来的小布条,老子替主上扒了你们的皮! 赵贵等人虽然猜不到李泰心里在作这么歹毒险恶的算计,但见其神情如此也能想到绝没憋什么好屁。 …特别赵贵更意识到虽然在同主上联姻这件事情上,他是凭着旧情抢占了先机,但并不意味着就此便将李泰打击的一蹶不振。 这小子入国未满三年,便从区区一介白身混到禁卫大将,晋升速度之快简直令人咋舌,而且有时还愣头青一样对谁都无所畏惧。 虽然说彼此间关系是难修复友好,但赵贵也不想继续恶化下去,尤其是得需要避免一些针尖对麦芒的正面冲突,赢了不值得夸耀,输了还特么挺丢脸。 脑海中权衡一番,赵贵又缓步入前来对李泰笑语道:“恭喜李从事再得重用,主上识鉴英明、不吝恩赏,李从事少年英雄,得遇恩主,真可谓相得益彰。今日此间尚有别事缠身,来日必遣犬子登门道贺,也希望李从事能不吝赐教、提携厚愚。” “如此那真要多谢中山公了,来贺之时倒也无需费心备礼。日前白水阅场得受中山公所赠良驹,使用甚是得力,助我更增新功,遂有今日的恩赏。中山公若是再赠良驹为贺,我一定扫榻相迎!” 李泰也是微笑点头面向赵贵,只是说出的话却仍能噎死个人,然后便共李穆一同退出了这一府邸,和表哥崔谦一行再往皇城方向行去。 崔谦在得知李泰新得的官职后,心中也为李泰高兴不已,尤其在得知李泰将要以武卫将军职督造南郊圜丘后,更是忍不住的拍掌叫好,连连对李泰说道:“大行台对阿磐你这样的亲厚恩重,来年我等亲故诸家于此皆要仰仗阿磐啊!” 所谓的圜丘便是天坛,帝王用以祭祀天地的场所,对一个国家意义之重大可想而知。只不过西魏本身就不是一个正常政权,加上之前数年连生存都是一个问题,所以如此重要的祭天场所一直拖到今年才开始建造。 其实在进入腊月之后,圜丘的建造便已经开始择址动工。这东西本身也是丰俭由人,不嫌麻烦你兴建几重大殿也可以,不想用工过甚,积土成堆也是可以的。 无论是西魏的财政状况还是宇文泰的心意,当然是都不支持大兴土木,故而这圜丘修建的也是能简则简,到如今工程差不多已经到了尾声。所以李泰这个所谓的督工,也仅仅只是挂名刷个资历。 圜丘工程虽然简约,但这督工资历却是很重要,因为这是实实在在参与到整个政权意识形态的建造中来,是一个非常显赫的荣耀和功劳。 “主上对伯山你确是厚爱至极啊!” 李穆望着李泰一脸羡慕的感慨说道,仿佛看到了数年前的自己。那时河桥之战刚刚结束,主上率军返回长安定乱,感念自己救命之恩,让他抚慰关中各地,归来后便是一通加官进爵。 但那时的他好歹也是出生入死、冒着生命危险将主上从前线救下,可李泰呢? 若说功劳吧,自己这次在北州也是并肩作战、做的一样不差,真要说什么差别,那就是自己没有不要脸的叩请主上给自己加官晋爵、超格提拔,难道就因为这个,主上就觉得他不需要官爵的激励? 李泰主动开口讨要官爵,在李穆看来已经是挺过分了,可还真他妈的要来了,这就不免有点颠覆李穆的三观。 前往皇城这一路上李穆不断的打量着李泰,忍得很辛苦才忍住没问李泰究竟用了什么妖法迷惑主上,竟然让向来赏罚分明的主上对他的偏袒全无底线! 衣冠正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0308 守家贤妻 > 长安城东的大道上,连日以来入京的车马络绎不绝,显得比城中还要更加热闹。 李泰穿着一身簇新的锦袍,浆洗笔挺的袍服线条将身姿映衬得更加挺拔威武,他有些慵懒的倚立在道左高岗上一株枯柳旁,身边众护卫们身着刚刚领到的禁军袴褶军服,引得往来群众们频频张望,不敢靠近滋扰。 瞧着高岗下不断过往的人群,李泰心内盘算就他来到这里一个多时辰里,过往人流量起码得有四五千众之多,倒是没想到长安作为一个傀儡政权的国都,到了年底还能聚集这么多的人气。 这要是当着路口支上一个茶水铺子,卖点酪浆酒水乃至于羊杂面片汤,这一天得赚多少? 这么多入城的民众,倒也并非尽是官员公干,也有京郊人家走亲访友又或入城买卖时货。这自然是一个好现象,意味着关中民生已经获得了极大程度的恢复。 但见行旅们多是成队行止且都携带刀杖武器,可见治安状况仍是堪忧。须知到了隋初长安周边还是蜂盗诸多,李泰对此本来就有些奇怪,只觉得这些盗匪们胆大的有些过分,真不怕长安周边来个大肃清? 可在刚刚担任了武卫将军没几天,他就明白了里面的道道,活跃在长安周边的盗匪,其中相当一部分都跟驻扎周边的城卫乃至禁军有所关联,有的禁军徒众不当值宿卫的时候,干脆就直接客串起了盗匪,颇有隋朝大将麦铁杖白天侍驾晚上做贼的风采。 李泰自知他这个武卫将军只是临时性质的安排,不可能长久供职宿卫系统之中,故而虽然有些不爽禁军的军纪,但也懒得多作理会。更何况禁军内部人事关系错综复杂,凭他一个新来的短时间内又哪能梳理清楚。 所以在任职之后,他也只是到禁军军营中签个到,顺便给自家部曲们安排一些禁军基层兵长职位,领一份空饷赚点外快过年,甚至连禁军配使的一些奴兵都没有接受,担心自家部曲风气被禁军的散漫作风给败坏了。 时间渐渐到了正午时分,有一支几十人队伍拉着毡帐等物出城,家奴们游走一圈却没有发现可以扎设营帐的闲地,唯李泰一行占据的那高岗有些显眼。 但在见到那些军士身穿禁军袍服,几名家奴也都不敢上前,长安权贵人家虽然不乏,但六坊禁军却是当之无愧的长安一霸,若将他们招惹了,会给主人家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家奴们只能归告队伍中的主人,那主人瞧着也不是俗类,并没有被禁军的名头吓唬住,而是策马前行打算亲自前往交涉,只是当他行至高岗下瞧见站在上方的李泰时,脸色这才突然一变,拨转马首便要离开。 李泰站在高岗上对此尽收眼底,抬手示意两名随从下坡去将人引来。过不多久,一脸讪讪之态的贺拔纬便被引了上来,距离还有数丈便忙不迭翻身下马并向李泰拱手道:“李散骑、不,伯山,你好啊。我本打算择日往贺升迁,没想到今天便在城外巧遇,伯山你在此也是为了迎接入京的亲友?”…李泰闻言后摇摇头,向周遭指了指说道:“我新领禁卫职事,闲来在城外察望采风。清水公你入此来想是为的迎接亲友,不妨设帐于此稍作等待。” 他的态度不咸不淡,心里已经对贺拔纬有些不爽,明明今天是他家娘子入京的大日子,贺拔纬这个名义上的堂兄却拖到正午才出城,险些让人没有帐幕歇脚。如果不是现在还不方便暴露跟妙音娘子的关系,李泰才不会给这家伙好脸色。 贺拔纬也实在不想跟李泰呆一块儿,但这左近即便有些闲地也多崎岖坑洼,实在不适合扎设帐幕,于是便也只能硬着头皮点头应承下来:“既如此,那真多谢伯山了。今日来人与你倒也并非陌生,乃是河内公出继伯父礼尽孝义的女公子,伯山你若无别事在身,可否留此同迎?” 这不废话吗,老子如果不是为的接媳妇,闲的蛋疼才一大早就出城在这占地方? 见贺拔纬还算识趣、主动邀请,李泰脸色才好转一些,并抬手示意随从们帮忙将帐幕在这坡上扎设起来。他选的这地方视野颇佳,东西风景尽收眼底,只需要将北面来自渭水的冷风遮挡住,阳光投射下来也并不寒冷。如果不是新套了一身禁军皮肤,这一块地王还占不下来呢。 两家随从一起动手,帐幕很快就扎设起来,贺拔纬先将李泰礼请入帐坐定下来,然后才向着李泰长作一揖,并不无羞惭的说道:“前事曾有冒犯,今日我要向伯山你郑重道歉,恳请你能看在逝去伯父的情义包容见谅。” 这兄弟俩得罪自己的次数可就多了,贺拔纬这一低头道歉,李泰一时间都不知他说的是哪一桩。但他们兄弟能量也就这样,顶多给自己添添堵,实际的麻烦和损失倒也没什么。 李泰想了想后才叹息道:“人情交往是否投契,终究还是要看缘分如何。我斗胆高攀,同故太师相知忘年,也多承太师的关怀照顾才得以立足关西,故而心中对你们两位是长抱友好、盼能和睦。但终究彼此只是格格不入,既是缘浅那也不需勉强。 心知两位维系家声不易,志力也难长足施展,势必是要仰仗中山公等乡义长者才能将故情笼络不失,为此难免会屈意做出一些违心的选择。我与中山公自有积怨难消,你两位只要不涉此事中,即便彼此不谓情深义重,但也可以相安无事。” 这兄弟俩的身份地位在西魏自有不同寻常的意义,但说穿了其实也就那么回事。他们不是没有动员故交情义来为难自己,但实际的收效却马马虎虎。 李泰或不敢直接杀害他们,但想要搞得他们不舒服也很简单,但这也没什么必要,彼此间实在谈不上有什么仇怨,无非一些看不顺眼的意气碰撞,更何况还有一个贺拔胜的面子在,彼此敬而远之、少作往来那是都感觉舒服的相处方式。…贺拔纬在听完李泰这番话后便沉默片刻,末了也只是长叹一声。 李泰恰好讲出了他心中的纠结,说心里话,他们兄弟在见到李泰今时的势位后是真的想跟其搞好关系,但偏偏李泰又与赵贵水火不容。 虽然说彼此间的势位差距完全可以用年龄抹平,但赵贵身后还有一连串的武川乡党,是贺拔兄弟不忍放弃的,这也是他们父辈给他们留下最珍贵的遗产。 或许也有方法能够从容悠游于他们两方之间,但却并不是他们兄弟智力能够胜任的。所以彼此间真的也就只能不咸不淡的相处着,谈不上交恶,但也算不上友好。> 帐幕内气氛有些沉闷,李泰自不想被破坏即将见到娘子的欢快心情,索性起身行出帐幕,迎面一名家将已经匆匆行来,望着李泰便禀告道:“阿郎,来了、来了!河内公家部曲……” 李泰挥手制止他的喊话声,自己则阔步向更高处行去,立定之后抬手遮眉向东眺望,便见到一支足有数千众的人马浩浩荡荡向此而来。尽管早知他丈人家财雄势大,但见到这阵仗后他也不免惊诧:“是这支队伍?” 家将闻言后连连点头,与此同时,那支队伍的前方探路人员也已经抵达此间,大声呼喊道:“琅琊公家人可在此迎候?” 贺拔纬得家奴禀告后便阔步行出,向着李泰打声招呼便上马冲下坡去。李泰自是不甘落后,一并策马驰下高岗,向着那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便打马而去。 待到队伍近前,他便发现这支队伍多是健壮卒众,行列之间营伍之气十足,起码得有两千余众,心中便不免暗生疑窦,老丈人家就算再怎么爱好排场,总不至于为了送娘子一程便出动两千多名劲卒。可要是为了攻打长安城,两千人马又有点少。 他这里尚自疑惑,对面队伍中已经有独孤氏家将认出了他,连忙策马行出队伍,远远便向着他叉手问好道:“李大都督,某等奉命护送长娘子入京,有劳大都督远来迎接。” 李泰先跟对方打声招呼,然后抬手指了指队伍规模:“这阵仗有些夸张了吧?户中壮士们竟然还留下这么多?” “大都督误会了,户中壮丁多数追从主公西去陇边,留在家中者百十员众而已。这些人马乃是武平侯部曲,受召入朝途径华州,恰逢长娘子也将启程,便同行入京。” 听到这家将笑语解释,李泰才明白过来,但又连忙向队伍中望去并不无期待道:“武平侯也在队阵之中?” 他这里话音未落,队伍中一名英武不俗的中年人已经在数员护卫追从下策马行来,远远便望着李泰并笑语说道:“某名史宁,之前便多听闻李从事的时誉,今日一见果然英俊不俗,怪不得……”c0 “晚辈才是对使君心仰已久,使君行途劳顿,多谢多谢……”…李泰不敢托大,忙不迭翻身下马,站在道路一侧向史宁作揖见礼。 史宁也不倨傲托大,行入近前后便也下马,又是忍不住对李泰上下打量一番,口中也是不由得啧啧有声,显然是已经知晓了李泰跟独孤信的关系,所以想要仔细观察下这小子何以能入独孤信法眼。 这样的打量虽然略显冒失,但李泰也没有什么不满。史宁同样也是贺拔胜的旧部之一,同独孤信之间交情甚笃,之前担任东义州刺史,位于东西魏对峙的最前线,因不敢擅自离镇,故而之前贺拔胜去世时都没能返回吊丧,李泰也是第一次见到史宁。 等到贺拔纬赶了过来,史宁才收回了打量李泰的视线,彼此略作寒暄,这才将他们引向队伍中妙音娘子所乘坐的车驾前。 此时的车厢里,一身素服的妙音娘子虽然端坐在锦毡上,但绞在手指间的衣带已经绷紧,旁边小侍女可怜巴巴的攥紧了衣带另一端,声音羞弱道:“娘子,都快扯掉了……要不然,就掀开车帘看上一眼?” 妙音娘子听到这话,俏脸上自是十分的意动,但在听到车外的问好声不只一人,却又摇头叹声道:“李郎家又不是规矩简约的镇兵户,以后去了他家我是要掌管规矩的,哪能人前失礼坏了自己的规矩!” 此时车外的李泰瞧着史宁带来的两千多个大灯泡也有些无语,本就聚少离多的一对小情侣好不容易相会于长安,结果一层布幔的遮挡而不得见面,只能凑在车边趁史宁跟贺拔纬安排队伍休宿的时候,将提前准备的手炉面霜等物让人转交到车上去。 史宁这一次入京并不只是元月朝参,他已经卸任东义州刺史,故而将麾下部曲们也一并引回。因为久在外州,一时间人马还没有合适的安排地点。就这么直入长安显然是不行的,六坊禁军再怎么军纪败坏也是要脸的,哪能随随便便就让人武装上访。 贺拔纬也没想到这一行人这么多,他连扎设帐幕的地方都没提前准备,更不要说安顿史宁这两千多名部曲人马。 换了之前,李泰也要无可奈何,长安不是商原,他在这里能量有限。 可现在新任的武卫将军职就有了用武之地,他掏出自己的令符吩咐家将前往左近禁军军营赶紧收拾一处营地出来,要确保天黑前将这些人马安排进去,并让人返回龙首原庄上调取一批酒肉食材送去,要款待一番送自己媳妇入京的将士们。 史宁原本对此也有准备,但见李泰这么热情的安排并且也的确有这样的能力,又将视线扫了一眼妙音娘子的车驾,便将这份热情笑纳下来。凭他跟独孤信的关系,倒也受之无愧。 车上的妙音娘子在得知李泰竟要招待这么多人食宿时,心中自是有些感动李泰照顾她的面子,但很快便又蹙起眉头:“史家阿叔就这么接受下来,着实有点过分。就算不共我同行,他也是要上京的。 李郎又不像他们这些年长的官人有积有储,每一点本分之外的开支都是来年的饥荒,等几天阿耶入京来一定得让他补回!往年如何也就罢了,但今有我看顾,户里的物事就不能短了来路又不问去处!” 。 衣冠正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0309 不胜酒力 >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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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信听到这里,脸色才略显好转,又对李泰说道:“我虽在陇,前事也有耳闻,的确称得上是一场精彩壮胜。勿因年齿而自轻,同辈之中几人事迹能及?但也不必因此骄傲,你的才力禀赋本就胜出俗流众多,即便有什么骄人的事迹也是理所当然,不应该把常人的尺量放在自己身上!” 李泰对独孤信夸的都有点脸红了,但也暗暗松了一口气,老丈人对自己仍然很看好,并没有因为他今天来相亲都不出城迎接而愤满生气。 不过话说回来,他是真不知道独孤信今日归京。或许是因为陇边河西的局势有些微妙,独孤信的行止路程也都保密起来,并没有提前告知京中亲友。 不止李泰对陇西的局面如何心存好奇,随着独孤信坐定下来话题打开,尉迟迥、贺兰祥等人也都忍不住开口询问陇边局面究竟如何。 他们虽然都是宇文泰的外甥,凭着身份就能获得不低的势位,但本身也都充满抱负,并非一般好逸恶劳的膏梁纨袴。特别在眼见到李泰在北州干的风风火火,而他们却有些无所事事,心里也盼望着能往边疆去建功立业。 独孤信自然不会将军政机密随意在外宣扬,只说陇边虽然有些人事纷扰,但也都在可控范围之内,此番归京共大行台商讨一番,敲定一个稳妥周全的人事计划。 一番闲谈下来,时间过得飞快,因有独孤信的控场与引导话题,这一场宴会的初衷再也没有被提及。 这也让李泰有些郁闷,相亲遇到老丈人虽然尴尬,可若能当着独孤信的面干脆的拒绝也是能够挽回一定印象分的,还能避免事情之后的发酵与纠缠。 但大家都不再讲这事,他如果主动提起的话,那也是没事找事,只能在心里暗怨元孝则等态度这么不积极,活该你们得不到我! 末了独孤信起身告辞,李泰忙不迭也站起身来、不敢再单独逗留,便与独孤信同行离开了宇文护家。 “几位也都在席细览一番,应知李伯山确是与时誉相符的少年俊彦,这样的良人如果错过了,那就实在太可惜了!” 送走了两人后,宇文护归堂望着几个大舅哥说道。 虽有独孤信到来打岔,但元家这几人也都对李泰进行了充分的观察,听到宇文护这么说,便也都纷纷点头附和,的确是没有什么不满。 听到几个舅哥都夸赞自己好介绍,宇文护也满意的笑了起来,并又说道:“既然都没有异议,那我择日再邀伯山做客,也请几位具席,将这一番心意正式告知。若彼此情缘洽好,年后便可以进行各项礼程了!” 且不说宇文护正自欣喜于这次媒人做的顺利,李泰在离开其家门后,顿时便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小心翼翼的策马跟随在独孤信的身后,不敢贸然开口。 独孤信在京中也有一宅,距离宇文护家不算太远,一行人在街上走了半刻钟有余,便来到独孤信家宅所在的闾里,早有一众家将部曲于此恭候迎接。 直到独孤信摆手将他们遣散,见到这些人各自归处后,李泰才发现原来这一整片的居住区尽被独孤信的部曲下属们占据,将这宅邸团团拱卫起来。> 这座宅邸虽然常年没有主人居住,但里里外外都被打理的井井有条,厅堂布置虽不极尽奢华,但也舒适宜居,奴仆们早将灯盏与取暖的地龙火道点燃,使这厅堂明亮温暖。 入堂之后,独孤信先示意李泰坐定下来,自己则直入内舍换了一身轻便舒适的燕居袍服,待到返回厅堂中来时,他见李泰正打量着堂中格局布置,便微笑说道:“这宅邸并非朝廷所赐,来年添进娘子妆奁,供你一对新人入京暂居。” 听到老丈人这么豪爽,李泰心中自是一喜,人家说的是给自家闺女的嫁妆,他总不好代替娘子拒绝,倒也没有得寸进尺的询问宅邸周围的家将部曲们和他们的房屋住处要不要一并添进嫁妆里。 反正他自己觉得这应该得是应有之义,否则老丈人这事就做的不够敞亮,他如今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人物,区区一座京中大宅倒还不至于让他乐而忘形。 “今日宇文萨保相邀……” 略作沉吟后,他还是决定主动坦白并认错,但这里刚一开口,便被独孤信摆手打断。 “这件事倒也并不能全都怪你,良人佳缘难免群众争访,一味的走避拒绝,又会给人孤僻凉薄之感。” 听到老丈人这么体谅自己,李泰便感动的连连点头,倒也不敢得了便宜还卖乖,便又连忙表态说道:“我也偶或难免会有一些孟浪不知收敛的言行,以后一定更加注意,避免此类的误会再次发生。即便长辈体谅不作责备,但风尘仆仆的长途入京后不暇休息便来为我解围,也实在是让我惭愧。” 他心里其实还有点奇怪,这件事他都是到了宇文护家才察觉到并确定下来。独孤信跟宇文护自是没有交情好到家都来不及回便往造访,他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独孤信自能听出李泰言中探问之意,对此倒也无作隐瞒,直接回答说道:“贺兰盛乐前访贺拔伯华,曾言宇文萨保有此心意。那蠢娘子痴情深重,偶知此事后仓皇无计,着家奴西去向我哭告。担心你难自开解这一场纠纷,便疾行一程提前入京。” 李泰听完这番曲折后竟有些受宠若惊,这种受人关注的感觉真是不差。 独孤信位高权重,父母家卷说丢就丢在东边,总不会为了区区儿女情长便随便改变自己行程与计划,之所以这么做,显然还是因为对自己的重视。 等到家奴送来醒酒的羹汤,翁婿俩便小口轻呷着继续对话。 独孤信仔细问起之前陕北那场战事的经过始末,当听到杨忠只因李泰一份书信相召便远奔千数里的抵达战场,不无自豪的说道:“这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情,重诺尚义、不畏凶险。也难得你没有辜负他这份情义相许,能够抓住机会共荣于事! 我于世道中浮沉多年,虽然没为少辈积累下什么坚固深厚的雄业,但却绝不短于相扶共助的人情,你若能将这些情事接手下来,必也能受益匪浅!” 这话李泰当然相信,独孤信的人脉资源那真是一个能够让他垂涎三尺的大宝藏,只要将这些潜力尽数挖掘发挥出来,甚至能够缔造一个强盛一时的大帝国! 接下来的谈话氛围一直很融洽,除了自己在陕北的一些人事布置之外,李泰还将霸府近来一些人事变化与自己的理解讲给独孤信,独孤信也都给予一定的点评与补充。因之前事而生出的些许尴尬,也在这种翁婿相得的氛围中渐渐有所澹化。 只是在讲到李泰近来的官位变化时,独孤信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望着李泰正色说道:“你觉得大行台将你作此任用意图为何,对你又是好是坏?” 李泰听到这问题便是一愣,这是再明显不过的蹭功提拔的安排,他这段日子也过得很愉快,只待圜丘事宜正式结束,官爵必然又会有一个大幅度的提升。怎么瞧独孤信的意思是,这还是什么包藏祸心的糖衣炮弹? 独孤信见李泰有些茫然,便叹息一声道:“大行台城府至深、胸藏满谷荆棘,凡所举动都自有深意暗藏。哪怕智力高绝之类,稍有不慎都会遭其夺取心志,沦为其手中棋子……” 这样一番评价可谓是非常负面了,李泰虽知独孤信还未尽失同大行台掰掰腕子的想法,但如此露骨负面的评价,还是第一次从独孤信口中听到。??? 一时间他不由得变得紧张起来,沉思一番后摇头说道:“我于此的确是有些迟钝,想不通当中恶意何在……” 换源app】 “官爵荣誉,人共羡慕,轻重多寡、诚需量用谨慎,一旦所授偏于事实,势必会有邪情暗谤滋生。以你如今的资望阅历,未必就是势位越高便越好,若是根基不够扎实,也难禁得住板荡摧残。本身就有一番为国尽忠效力的事业谋划,实在不需要恃宠幸进的贸然攫升!” 独孤信又正色说道:“更何况你新得罪赵元贵,难免会有一批共其亲善的乡徒对你敌视。大行台在这一节点将你拔升起来,实在是有些心意叵测,将你圈禁在他的恩幸之内,恐怕不会再像之前那般从容掌管实务。虚荣过甚而根脚渐虚,一旦再惹嫉恨滋扰,处境必定不妙啊!” 李泰听到这里,不由得安抽一口凉气,倒是没有独孤信想得这样深远。 独孤信观其神情变化应是听在了心里,便也没有再继续深入渲染,而是拍拍他肩膀安慰道:“如今事情尚有可作挽回的余地,你今日便且留宿此间。待我明日拜见皇帝陛下与大行台后,归家再来细说补救。” 等到李泰忧心忡忡的起身前往休息后,独孤信的脸色又是一变,口中喃喃说道:“我家婿子自有我来为之营计前程,黑獭他作此殊恩拉拢,实在是不安好心……” 0311 资望等夷 > 邸中休息一夜,第二天黎明时分独孤信便早早起床梳洗一番,然后便在亲兵们拱从之下往皇城禁中而去。 自朝廷迁入长安以来,一直没有建立起周全有序且长期运行的朝会制度,除了望朔朝会与一些固定的节日群臣朝参之外,日常的朝会则时废时兴,并无定律。 今日虽无朝会举行,但皇城中也是非常热闹,一些留直皇城内诸司的官员已经开始起床办公活动。 因大行台宇文泰也已经入京准备参贺新年,故而皇城中留宿的人员较之往常还要多了数倍。再加上一些台省官员的家眷也获准居住在皇城中,烟火人气乍一望去同市井闾里倒也没有什么显著区别。 独孤信一行抵达皇城门外的时候,晨钟还未敲响,照理来说是禁止任何人出入。但守门的将官在见到来人乃是独孤信之后,自是不敢怠慢,连忙让人打开宫门旁侧应急的小门,先将独孤信并其亲兵们请入门楼中稍作歇息,然后便忙不迭派人向内通知。 人的名树的影,独孤信于此等候未久,便有光禄寺官和台府属官先后入此迎接,独孤信便在这几方官员的共同引领下往皇城内行去。 “如愿兄,冬寒风冷、霜气侵人,快快入此来歇息片刻,咱们再一同入宫拜见陛下。” 皇城内的丞相府门前,宇文泰早已经等候在此,见到独孤信走来,便也阔步迎上前去,亲切的拉起他的手腕便往府中引入。 那光禄寺官本还待说皇帝陛下也有对独孤信的接待安排,但还未及开口,便被台府卫兵们隔绝在外,只能望着大行台与独孤信并行入堂。 厅堂中方自坐定,宇文泰便连番吩咐侍员赶紧送上温热酪浆、手捧暖炉等等诸物,若非独孤信连连摆手拒绝,更是要将自己身上的披袍解下为独孤信披在身上御寒。 这样一番操作下来,哪怕是一个普通人也能让客人深深感受到自己的热情,更不要说宇文泰这个霸府权臣。独孤信也是一脸感激的模样,连番道谢之后这才在堂中坐定下来。新笔趣阁 宇文泰又对独孤信进行了一番无微不至的问候,这才抬手屏退堂中侍者等闲杂人等,放低了声调向独孤信发问道:“凉州事情,真的已经无从挽回了?” 独孤信闻言后便点点头回答道:“仲和在州年久,治功乏善可陈而骄态日渐递增。前者邓彦窃据瓜州,便因凉州阻挠而不可顺畅用兵,欲与并成唇齿之势。其治下州人不堪其淫威暴虐而将其罪迹告发于我,我不敢擅查专断,唯进告大行台察之,此番传书召其同行归京,其人果然不应,且州内甲兵渐有聚结之势……” 宇文泰听到这里,眉头便皱了起来,心中也颇感羞恼,口中恨恨说道:“此徒桀骜不驯、贪得无厌,朝廷显爵荣禄待之兀自不肯知足,实在该死!”…他们对话中所说的乃是凉州刺史宇文仲和,其人最早曾为前凉州刺史李叔仁的属官,大统初年李叔仁暗通东魏而遭其下属建昌太守袭杀。 宇文泰以同姓之故而优待宇文仲和,将其提拔为凉州刺史以控制局面。原本他是打算将宇文仲和待作宇文贵等一般,将之引为宗亲臂助,但宇文仲和却自以凉州偏远、朝廷鞭长莫及,渐渐的滋生异心。 特别在之前瓜州刺史元荣去世、其女婿邓彦窃夺刺史之位后,宇文仲和更觉得朝廷无力控制河西,对朝廷声令更加的置若罔闻。 若非万不得已,宇文泰自是不想放弃宇文仲和。一则其人乃是他所提拔任用,如今若加制裁无疑会让他威望折损,二则霸府六军整编扩建仍是事务繁忙,他也实在没有合适的人选去接替宇文仲和。 但今其人已是贼态显露,不知何时局势就会彻底失控,若是再加庇护纵容,只会付出更多的代价。 宇文泰从来也不乏决断之能,略作沉吟后便点头沉声道:“西边诸事,便暂时委于如愿兄了。我也实不相瞒,之前大阅虽然军容良好、士力可用,但大半甲旅仍需充实河防,实在难以做到两面兼顾。 故而凉州事情若能兵不血刃的解决,那是最好的。若实在不得已需投以刀兵,也请一定要速战速决,切勿波及地方民心太深!”> 说到底,宇文泰还是希望此事能够低调顺利的处理过去,一旦要大动干戈,且不说劳民伤财、代价太大,无论怎样一种结果收场,都是宇文泰不愿意看到的。 凉州虽说地理位置上比瓜州要近得多,但台府势必也难出动太多人马前往定乱,必须是要仰仗在陇右经营数年之久的独孤信。宇文仲和若真反叛,对宇文泰的威信自是一个触伤,率军定乱的独孤信无疑就会声威大震。 “大行台请放心,凉州士民多慕王化,甘于委身事贼者其实寥寥。前所举荐史永和,本凉州建康郡人,同当地名门豪酋多有故义牵连。且其人不独精擅军务谋略,更兼颇有抚恤之能,接掌凉州之后,必能尽快兴治!” 独孤信抱拳过额并低下头去,借此来将自己的神情稍作掩饰。 这件事情上他倒并不存心要与大行台搞什么对立,但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且不说宇文泰还不是名正言顺的君主,即便已经是了,其对边情的了解也不比他这镇边大将更深刻,所做出的指令也只能作为参考而很难不打折扣的完全执行。 宇文泰听到这话,眼神中不免略生波澜,点头说道:“史宁的确是一员智勇双全的干练之才,李万岁对他也多有赞扬。日前入府相见时问事几则,应答皆能周全有序、中允得体。如愿兄再次为国荐才,大大缓解了府中士力的匮乏,我真要多谢你!”…独孤信听到这话后,心中也是略感自豪,讲到识鉴选拔人才的眼光,他的确有值得自夸之处。 可若这夸奖出自大行台之口,则就有点让他感到心酸了,他选拔笼络来的人才不少,但宇文泰挖墙脚的黑手也是敏捷得很。 不说各被分使一处的杨忠、韦孝宽等故人,就连他的府佐属官仅仅只是替他前往台府入禀事宜,宇文泰若是看对眼了,便直接将人扣留任用下来,以至于独孤信虽有位高权重之态,但却渐生孤家寡人之感。 所以在昨夜得知大行台对李泰的提拔安排之后,独孤信反应才会稍显激烈,心里充满了抵触与逆反感,暗自决定一定不能让这个好不容易选中的婿子也被宇文泰的恩惠拉拢迷惑、蓄作爪牙。 冷静下来之后,独孤信也自觉得这份要强有点无聊。毕竟如今天下鼎足之势已成,不再是随处都可出头的至乱年代,就连他都要对大行台俯首听命,李泰既然在仕此乡,自然也难免要受大行台的驱使。 道理虽然是这样一个道理,但独孤信仍然有些不能释怀。从根本上来说,大家都是靖难扶危、共奖王室的社稷之臣,若仍有的选择,谁又愿意自甘堕落的去做宇文氏家奴? 或许时势发展注定难免鼎运更迁,但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人总不能只是束手等待而不做任何的努力奋斗。 独孤信跟宇文泰之间,并没有根本上的立场分歧,就算某一天宇文泰真的越过元魏皇室而直接握符持宪,他大概也是乐见其成,毕竟大家都属于一个一荣俱荣的群体。但是在心态上,他其实还没有完成要对宇文家誓死效忠的观念转变。 在这种心态的影响下,尤其是在宇文泰还没成为名正言顺的君王前,独孤信并不觉得他能提供给李泰的政治资源和发挥空间会远逊于宇文泰。 宇文泰的权柄地位自然是比他要高,但相应的要顾及到的方面也越多,李泰对其而言仅仅只是一个非常欣赏和值得栽培的年轻属员而已。 可对独孤信来说,李泰却是他考察许久又权衡再三、最终才亲自选定的一个婿子。在今诸子皆幼,亲信们又多遭剥离的情况下,这样一个少壮婿子对独孤信而言可谓是意义非凡。 当然这都是出于理智层面的考量,而从最朴实的感情角度出发,独孤信就是对宇文泰不爽。之前你可以用高官厚禄等各种手段拉拢腐蚀我的亲信,但今我连女儿都舍进去了,你还能跟得起?就算不依靠你的宠爱关照,我一样能将自家婿子栽培提拔的功勋显赫、官爵荣宠! 衣冠正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0312 佳婿羡人 > 宇文泰自不知独孤信眼下心里正自暗暗跟他憋着劲,凉州问题谈论一番后自觉彼此算是达成了一定的默契,而此时也已经天色大亮,皇帝陛下早已经驾临殿中并着内谒者来传召两人,于是便站起身来与独孤信一同往禁中殿堂而去。 殿堂中,当得谒者通传两员大臣到来时,皇帝陛下忙不迭自御席中站起身来并降阶相迎。两人受此礼遇,也都连忙恭敬作拜,却被皇帝着员阻止,一起同返殿中,各自入席坐定。 皇帝元宝炬年未四十,常年养尊处优的缘故,单从皮相看来要比实际的年龄更小一些,可精神却没有正当壮年的旺盛,尤其在同大行台交谈时,偶或流露出一种不受控制的气弱怯态。 这本来也是一个性情强硬之人,当年还在洛阳时敢对高欢党羽打骂羞辱,但在西迁之后目睹皇威荡失种种乱象,也不得不韬光养晦、明哲保身。 皇帝对陇边河西最新的局势变化也颇感兴趣,在对独孤信进行过一番慰问后,便几次试图要将话题引至此处。包括几位之后入殿来拜的元氏宗亲,也都一副出谋划策的样子,只为旁敲侧击的询问彼方情势。 独孤信已经跟大行台就此谈论一番,虽然彼此意见并没有完全达成统一,但也是有求同存异的默契,自然是犯不上再将元魏宗室的力量重新引回陇右,故而对于这些问题能避则避,避不开的也只是大略言之,并不详细讲述。 宇文泰对独孤信的应答态度自是颇感满意,便也不让独孤信一人承受压力,略作沉吟后便提议将太常卿卢辩等几人召入询问一下南郊圜丘事宜。 相对于遥不可及的陇边情势,皇帝无疑是对圜丘这一祭天场所更加的感兴趣,听到宇文泰竟然主动提及,当即便再也顾不得其他,连忙下令将卢辩等有份参与圜丘事宜的臣员一并招至。 圜丘从确立规制到建造完工,也是经历了几个月的时间,前后参事官员多人,有的眼下正在皇城中,有的则在别处。几名主要的参事者被圈定出来受到召见,李泰也在此列之中。 独孤信离家入宫后,李泰便返回了住惯了的司徒府,用过早餐后又处理了一些事情,瞧着将近中午时分,便打算换身衣袍去看望一下妙音娘子。可他这里还没来得及动身,禁中谒者便匆匆入宅传达命令。 李泰还没嚣张到天子呼来不上船的程度,对此自是不敢怠慢,再加上言及圜丘时多半要伴随着封赏,那自然是更加积极,换了一身章服之后便匆匆往皇宫去。 入宫后在殿外等候片刻,李泰稍作打听,便得知之前入殿参见的卢辩等人全都当殿接受赏赐,而且赏格还不小,心情自然更加的火热。 当等到谒者来召时,他便一振衣袍直往殿中行去,趋行进入殿中、向上暗窥一眼,便做叩首道:“臣李伯山、叩见陛下。”…他是只呼己名,而那一连串官爵职衔则自有殿中宦者为其传唱。当听到这一连串的职衔名称时,李泰也不由得有些沾沾自喜。 端坐殿中的皇帝元宝炬在听完李泰的具体官爵后,脸上便泛起似笑非笑的表情,语调也有些喜怒不定:“这位李卿,观其年齿未足称壮,居然已经官任武卫之职?” 这语气听来似乎只是一句寻常的询问,但殿中作拜的李泰与端坐殿上的宇文泰在听完后,脸色俱是一变,这分明是在找茬! 武卫将军执掌宿卫,称职与否直接关系到皇帝的人身安全,皇帝直言李泰年少却已居此要职,那就是在说他不称职和安排此职的宇文泰瞎胡闹! 李泰倒是不意外皇帝对自己的恶意,毕竟年中时他还挑事让宇文泰借机将太子敲打一番,但这会儿还是有点不爽,老子如果不称职的话,你他妈现在早被挂墙风干了! 宇文泰考虑的更深远,之前因为皇帝要将王懋夺职一事遭到了宇文泰的拒绝,皇帝或许已经因此心生不满,现在眼见到李泰明显资望不够却居此要职,如果借此发挥而小题大做,直接抨击他对宿卫军职安排不合理,也会引起不小的麻烦。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辩解,下席的独孤信已经抢先一步站起身来走入殿中,行至跪拜在地的李泰身侧后才又抱拳对殿上皇帝说道:“臣旧年也曾领直宿卫,情知此职事关社稷安危,绝对不可粗疏大意! 近年久镇于边,国中新人新事多不熟悉,但眼前此员、臣却知之颇深,李伯山名门俊才、少壮有力,不可年齿轻之,论其事迹,多有可表,司直宿卫可谓得宜!” 听到独孤信对李泰这么力挺,不只突然发难的皇帝,就连宇文泰也诧异的微微瞪大两眼,想不通他们之间怎么突然情义如此深厚了?> 皇帝作此发难也是酝酿多时,心中甚至已经设想好几种宇文泰的应答反应,但却没想到正主还没开口,独孤信反倒先跳出来,让他诧异之余也顿觉尴尬不已。 “噢?看来是朕听奏简约、不察新事了,这少年竟能得河内公如此称许赏识,也真是让人意外。” 皇帝干笑两声,缓和着自己的尴尬,同时也在思忖该如何将话题继续推进下去。 “言及此节,臣是颇感惭愧。前太师故琅琊公与臣情义深厚,早年在世时几荐此员于臣,臣却一直未作正视。后来故太师家遭厄运,垂危之际收养臣女,道是不为消解亡人寂寞,只为招揽良才于户中,欲以小女养配于李伯山。” 独孤信讲到这里,殿中众人惊容更甚,他却未作理会,只是继续叹息说道:“当时臣仍未识其才,只道故太师昏聩滥情,私心暗计长作察望,若此徒只是欺世盗名之类则隐没太师遗声、不损亡者英名。…如今所见,李伯山他忠勤王事且智勇敢当,才知故太师察人之明非我能及。自恨难再致歉于亡人,唯尽我所能成此遗愿!” 独孤信这一番话讲完后,满殿已是鸦雀无声,众人一时间似乎都难以消化这一劲爆的消息。 就连李泰也没想到老丈人对自己的维护竟然做到这种程度,这话一说出口,你要不把闺女嫁给我,那你就成了一个失信悖义之人啊! 只是在感动之余,他又将视线偷偷移向宇文泰,但见宇文泰两眼幽深之中隐含鬼火,虽未怒视自己但臂肘处的袍服摆动频率却是极大,如果换个场合的话,这案下握紧的老拳怕是都已经要砸下来了吧。 李泰心中暗叹一声,老丈人对自己这么力挺,他也真是没什么好抱怨的。虽然样貌很出众,但他从来也不是流量爱豆出道,倒是不怕官宣恋情。但见宇文泰一副惊诧幽怨藏而不露的样子,这仪同三司怕是要没了。 皇帝元宝炬脸上神情僵硬片刻后才又恢复些许灵动,站起身来望着独孤信微笑说道:“若非河内公相告,实在不知还有这样一份情缘。之前是朕失言,李武卫先后能得诸位国之柱臣的欣赏青睐,想必禀赋超异、惊艳可观。”新笔趣阁 他虽然憋着小心思想给宇文泰上上眼药,但却不想因此连独孤信都给得罪了。实在是没有想到自以为好不容易抓到的一个小漏洞,身上居然能够牵连出这么多的上层情势,再望向李泰时,也不再作等闲视之,抬手着员赐席殿中。 待见李泰列席于独孤信席侧时,皇帝又指着两人笑语道:“怪不得河内公如此赏爱少流,果然一对璧人并耀殿中。来年两处从容成礼之日,请一定告知禁中,纵然身不能至,必也厚赐祝贺这一场佳缘!” 翁婿俩听到这话,连忙又起身谢恩。只是他们还没来得及返身归席,宇文泰又从席中站起身来,直对皇帝陛下欠身说道:“偶然想起府中尚有事务在案,不暇久侍御前,臣请先行告退,请陛下见谅。” 皇帝听到这话后脸色又略显僵硬,但在深吸一口气后便也点头答应下来,并着令宦者将宇文泰礼送出殿。等到宇文泰离开,此间聚会也没有持续太久,独孤信也带着李泰起身告辞退出。 待之殿外人少之处,李泰才又向独孤信深作一揖道:“小子何幸之有,竟得丈人如此回护!来年礼成之后,必与娘子情坚永好、以作报答!” 独孤信闻言后便大笑两声,用力的拍拍他的肩膀:“为人亲长,不贪少类回报。情缘好坏,总需各自营持。伯山你是少辈中智慧超群之选,相信你于内外之计都能处置周全。只要你夫妇和睦,我自以此为荣。” 李泰闻言后连忙点头应是,然后便跟随在独孤信身后一同走出了皇城。而在这一路上已经见到不少文武官员一脸好奇或诧异的打量着他们,想来应是已经知道了方才殿中事情。 李泰见到这一幕后,心中不免愤愤不已,皇帝还觉得自己不称职,就特么御前对答内容转头就泄露到满城皆知,谁来也不好使啊! 。 衣冠正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0313 陇右次席 > 刚刚过去的这个新年发生的一些事情可谓是让人感触良多,朝堂中最引人瞩目的两件大事便是陕北与河西先后传来捷报。 过去一年里,东朝先后联姻与吐谷浑和柔然,使得周边局面变得异常恶劣、完全陷入孤立无援的状态中。这让许多心忧社稷安危的人都忧怅不已,担心四边有事、国家随时都要遭遇板荡之危。 所以当两处捷报奏入朝中的时候,朝廷内外心忧社稷前程者无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更有乐观者甚至觉得这就是天命在西的预示,否极泰来、逢凶化吉,许多看似不可思议的事情都实实在在的发生了。 不过这些有关重大时事的议论还只局限在小范围之间,真正让群众们津津乐道、广泛谈论的却是另一件事,那就是河内公独孤信家门中的一桩亲事。 其实这也不算是一桩正式的亲事、仅仅只是一个婚约,而且严格来说都不算是独孤信家门中事。但群众看客们哪里会仔细计较这些,只是好奇何等人物能入独孤信法眼? 关西并不是没有大人物子女婚嫁,独孤信势位虽高但也谈不上至高无上,单单去年大行台便嫁了两个女儿,皆是强强联姻。 但是这些婚事所引起的舆情议论却全都比不上独孤信将要嫁女一事,归根到底还是因为颜值。 独孤信仪容俊美、风采无双已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更兼功勋卓着、位高权重,简直就是时流、特别是一些年轻后进们心目之中近乎完美的偶像人物,幻想能得其赏识青睐、亲近提携者不知凡几,能够担任一名帐内门生都渴望不已,被其招纳为门中婿子更是做梦都要笑醒的殊荣待遇! 事件之中的另一主角李泰倒也不是什么寂寂无名之人,早已经在台府声名鹊起,于朝中也是时誉颇传。 但他这所谓的知名度,在如此巨大流量加持下还是给人一种一夜成名的感觉,一时间市井闾里几乎处处都在传扬议论这个幸运儿究竟是谁。 于是有关李泰的各种事迹讯息在这个年节当口、被热衷八卦的时流们狠狠的普及了一番,不只是邙山之战后他流落关西以来的履历事迹,甚至在此之前生活于东魏的一些事情都被披露出来。 他往来京城时长居的高仲密司徒府以及城外龙首原庄,包括几个表兄家门前,近来都常有跨刀持杖的年轻人游走观望,似乎是有一种要抓住李泰、一泄夺妻之恨的架势。 在这纷繁的舆情议论声中,倒也并非完全都是对李泰刻薄贬抑之声,还是有一些人能持公允客观之声。 毕竟独孤信再怎么出众,也仅仅只是一个顺势而起的豪强军头而已,李泰背后却是有着陇西李氏数代人齐心协力打造出来的郡望招牌。 更何况,李泰也不是什么乏善可陈的膏梁米虫,即便时流大众不了解他种种建策给台府政治带来的增益,但连续两年在陕北大杀贼胡的事迹,也足以超越绝大多数同龄的时流。 坊间的种种议论虽然热闹不已,但除了让李泰出行有些麻烦,倒也不足以带来什么实际的困扰。但他身边的亲近之众们,却在猝不及防下各自受到了或深或浅的连累。 年后元月中,有前后十几名骑士拱从着一驾马车驶入高仲密司徒府中。 那车驾刚刚停住,内里便冲出一披甲小将直从车上一跃而下,两手持杖环视周遭,口中则大声呼喊道:“李伯山在哪里?快滚出来给我一个解释!你要迎娶新妇罢了,为什么要触怒京中群众、惹得他们在城外把我围堵殴打?我是李氏子弟有错吗……” 李泰本来已经是绕廊行来,但还未转过墙角,便听到李礼成这悲愤不已的吼叫声,心知眼下怕是不宜相见,当即便又折转回去。 李礼成在院子里吼叫一会儿都不见李泰,心中更加的恼怒,不顾家奴的劝阻便往内院行去,穿过一层院墙后顿时便被此间情形吓得倒抽一口凉气。 只见这不大的院落中,十数名劲卒披挂整齐,弓刀各持手中,刀光甲光交相辉映,使得整个院落中都充斥着肃杀之气。 “这、这是要做什么?” 李礼成惊诧片刻后,才在甲列之中见到同样一身戎装披挂的李泰,忙不迭发声问道。 “孝谐无复多言,我已经知你归途受辱之事。事既因我而起,我便责无旁贷,这便出击报仇,以诸无赖之血洗刷孝谐所遭羞辱!” 李泰迈步上前,一脸严肃杀气的拍拍李礼成肩膀并沉声说道。 “这、这倒也不必……” 李礼成见李泰一副将要大开杀戒的模样,心中的愤满顿时消散大半,转又担忧起来,拉住李泰便劝告道:“还是不要、不要了,他们虽然围堵住了我,但也只是殴打了几员家奴,若因此便打杀报复,还是有些、伯山你好事将近,怎可因此些微小事便在京中犯下命桉?” 李泰自是不肯罢休,仍要率众外出报仇,李礼成便从最初气势汹汹的要个解释、转为了苦口婆心的劝告开解,一直累得一脑门子细汗,李泰才总算大度的表示不再计较,在李礼成的帮忙下卸甲入舍。 经过这番折腾,李礼成是绝口不敢再提之前的糟心事,但他自己心里也充满了八卦好奇,坐在李泰对面瞪眼发问道:“伯山,你实话告诉我,是否真如传言所说,因故贺拔太师对你的关照,河内公才对你另眼相看?那这番曲折你之前又知不知?还有啊,河内公又是几时告你……” 换源app】 听到李礼成这连番的问题,李泰忍不住便翻一个白眼。这段时间来,询问他类似话题的人实在不少,诸如李礼成这样只是单纯好奇八卦还倒罢了,但像宇文护那种别有深意者前来询问,让他应付的心累不已。 他也没想到自己一桩婚事居然引起这样一阵风波,好像大家突然全都化身村头情报组,一定要将这件事的始末经过给调查的水落石出。 任何一件事情,如果脱离出原本的范畴而展现出一种非同寻常的热度,那就得仔细想一想背后是否有什么不怀好意的推动力。 特别在西魏这种错综复杂的局势中,存在许多阴谋滋生的空间,那就真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起码就李泰自己而言,他是能够明显感觉到是有人在对这件事加以推动渲染、往蓄谋已久的方面去进行引导。虽然也不能说是冤枉了自己,但刻意向此引导的人显然对自己是不怀好意的。> 在独孤信明确表态之前,李泰一直都是台府新贵、大行台着力培养的心腹之选等诸如此类的面貌而为人所知,可现在突然间便成了独孤信的爱婿,这当中曲折得以引申发挥的空间可就太大了。 无论宇文泰之前有没有要招纳李泰为婿子的意思,对于这件事总是不好接受的,无论是感情上还是理智上。 所以当外间舆情对李泰不乏艳羡之声时,身处事件核心的李泰却是有得有失。眼下收获还未能实实在在的呈现出来,但损失已经是实实在在的发生了。 首先是他这个武卫将军官职,在年前独孤信公布婚约的那一天下午便被直接剥夺了。 一方面应该是因为宇文泰有些气急败坏、反应过激,另一方面也不乏杀鸡给猴看的意思,暗示皇帝你就不要在宿卫将领身上动心思了,谁要让我感觉不对劲,直接拿下没商量! 武卫将军官职没了还只是一个开始,元月大朝会那一天,李泰又以台府从事中郎职被召入府中留直衙堂,直接不让他参加朝会,自然也就无所谓封赏了,仪同三司没有了,散侯爵位也没了。 且在大朝会结束之后的新年初二,他的台府从事中郎职位也被革除,包括都水使者、都督三防城军事均被免除。 至此李泰除了一个洛川县子的爵位,仅仅只剩下了散骑常侍、征虏将军和大都督的加衔,但在职权上已经是被剥除干净。到这一个阶段,俨然一个被扫地出门的叛徒姿态。 通过对李泰一系列的制裁,宇文泰算是将一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拥有铁腕手段的霸府权臣表现的淋漓尽致,哪怕之前你是我的小可爱,但只要违逆我的心意,照样将你扫地出门、净身出户! 当然宇文泰手段若仅止于此,那他也就不是宇文泰。 这一系列针对李泰的打击虽然让人凛然,但也难免会有破坏内部团结之嫌,边界感设立的太过苛刻严格,那以后独当一面的开府大将们再怎么统御下属? 做了独孤信女婿就成了台府叛徒,那独孤信在西魏、在你宇文泰心目中又是怎样一个存在? 所以当李泰被制裁的晕头转向后,新的封赏任命也随之而来:独孤信下属二府长史并兼领天水郡太守,上封防城大都督并都督天水、略阳等五郡诸军事。 除此之外,另有一桩人事任命比较有意思:中山郡公赵贵长子赵永国身虽残疾但仍忠诚可嘉,特着录内侍籍为掖廷监并领万寿宫监。 李泰这一番官职的变化,若不考虑老丈人独孤信的因素,职权上那是一个非常大的提升。 之前的他是以台府属官为本职,兼领都水与防城军事,职权所覆及的范围虽然也很广,但却一直没有什么主导权和决策权。 他之所以能够充分行使自己的权力,是建立在洛水沿岸州郡给予他充分配合的基础上,诸如崔訦、李穆等人对他都是不遗余力的支持。 可如果这些人事上的支持不复存在,那么他纵然是有再怎么精妙的人事计划,能够实施的空间也将被大大压缩。毕竟他除了台府的政策性倾斜之外,对地方上的人物资源可作插手的空间非常小,可谓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如今他官居独孤信二府长史,即就是骠骑府与秦州刺史府两府的首席幕僚,这也就意味着在独孤信这一派系势力中,除了独孤信这个老大就属他最大。 而且除了独孤信的幕僚长之外,他还兼领天水郡太守。天水本就陇右大郡,秦州州治所在,也是治理整个陇右的枢纽所在。 李泰年未弱冠便主政一方,而且还是这种地理中枢所在,放眼整个关西几乎都是绝无仅有的。 若再加上秦州州治上封防城大都督与陇右五郡诸军事,那李泰在陇边所拥有的势位权柄,简直可以说是小号的独孤信了。 也就是说,在这一系列的官职加持下,李泰之与独孤信差不多就等同于宇文导之与宇文泰。一旦独孤信因事离镇又或者发生什么疾病意外,那么李泰即刻就可以接替独孤信行使职权。??? 这样的势位待遇,跟李泰之前费尽心机折腾出来的三防城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实实在在的陇右二号人物。哪怕放眼整个西魏霸府,理论上能够掌控的人事资源都能排得上号! 但问题是,谁又愿意自己身边时刻跟着一个随时能够取代自己的下属?就连皇帝都要严密防备着太子、避免被抢班夺权,更何况李泰跟独孤信还不是父子。 而且,独孤信在陇边多年,其下属部曲必然也是有着一系列完整且稳固的人事安排,互相配合又彼此制约,数年时间的磨合下来已经是井然有序。 可现在李泰贸然插了进去,且一下子就占据了好几个重要的位置,势必会大大干扰人事秩序,而且独孤信那些幕僚下属们就真能心平气和的乐见一个小年轻直接空降到他们头顶上作威作福? 但宇文泰却是不管那一套,你们不是翁婿一家亲吗?老子给你们安排的一步到位,这难道不是你们乐见的? 无论独孤信怎样殚精竭虑的整顿麾下人事秩序、疏解下属怨气,李泰又要怎么做才能在陇右立足下来并改变自身的尴尬处境,这都是接下来非常让人头疼的问题。 如果说还有一点值得开心的,那就是宇文泰也没有放过扇风点火的赵贵,直接把赵贵他儿子给骟了。 李泰也没有实际的证据证明赵贵扇风点火,但如果有人背地里使坏搞自己的话,最大可能就是赵贵。而且宇文泰这么做也是颇有指向性的暗示,就是这老小子干的! 这一手不可谓不狠毒,你搞没了我一个婿子,那我就骟了你一个儿子,让你家以后的血脉都流着我家的血。顺便如果不是你挑拨,独孤信那边我也不会做的太绝,现在我也醒悟了,但事已至此,抽你两巴掌当是给人道歉吧。 从赵贵角度而言,长子本来就是养废了,留在家里除了生孩子也没太大价值了。 但今虽然没了牛子,但也总算拥有了体制内的工作,如果工作的顺利还能顺便帮衬下兄弟,等于是废物利用。毕竟宦官如果真混大了,那仕途前景也不会限制在宫闱之内,封爵荫子都不在话下。 0314 入朝经营 > 抛开其他事情暂且不谈,李泰所面对一个非常迫切的问题就是,他的工作关系被宇文泰一杆子捣到了陇右,那么基于洛水一线、包括三防城等人事布置必将受到极大影响。 之前的他倒也不失先见之明,并没有将所有的经营布置都摆在官面上。诸如渠盟这样的乡里社团组织,民情基础非常的扎实,倒也不会因为李泰的离任而受到太大的影响。 他也提前将都水行署所掌握的资源转移到渠盟中来,并且围绕他家的产业进行了一系列的调整安排,无论都水行署继任者谁,都得尊重这已经形成的乡情秩序才能两下相安,否则分分钟洛水断流、诸军断粮。 须知如今的洛水、特别是洛水中下游的民情,可不是李泰最初担任都水使者时那种分散各境、联络不深的状态。在都水行署和渠盟不断的水利建设下,乡里豪强们被充分的联合起来,彼此之间的利益往来犬牙交错,可谓是打断骨头连着筋。 而且这一区域的乡土豪强们还不仅仅只是土豪那么简单,随着府兵制的建设发展,这些豪强们子弟部曲也都纷纷加入其中,到如今已经是货真价实的武装豪强。 这些豪强们的武装力量,一部分组成了李泰的嫡系部曲,一部分则跟随周长明加入了六军,还有一部分则留驻于石堡防等地方防戍中,虽然力量未足改天换日,但也绝对是能飞能潜的地头蛇。 这种有人有粮有地有枪还有组织的乡土势力是最令人感到头疼的,除了李泰这个一手推动的缔造者,换了其他人都绝难完全把控。 甚至包括霸府,除非不再设置专门管理洛水一线的水利官员,但只要还想一定程度上对洛水水利加以管控并获得可观收益,也要充分考虑这一乡情,最稳妥的做法就是在渠盟内部进行挑选。 此边乡情内部的秩序维持,倒是不需要李泰过于操心。但是与外部的交流,却仍非眼下的乡土豪强们能够胜任。 比如说李泰在大统十年年末组织乡里豪强们进行大规模的纺织生产,立足于对洛水水利的深入把控与水利大纺车的超高效率,再加上乡里豪强们对生产力的大力调动,使得商原周边的洛水下游纺织品产量激增。 虽然说在当下这个世道中,绢帛布匹就是货币,但钱印出来也要有足够的商品供给才能产生实实在在的购买力,并切实改善乡民们的生活。 如此大宗的钱货交易,就绝不是一般乡里豪强能够胜任的,必须要有跨地域调度资源的能力,并有足够的实力保证货品的长途运输安全。 过去的大统十一年,李泰也是靠着凋阴刘氏等依附投靠过来的胡部豪强们的捐输供给,才算是堪堪满足了乡人们的交易需求,让这产业凡所涉及的人家过上一个肥年。…有了切实的利益回报,今年乡里纺织生产规模又有提升,甚至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商原周边的桑园规模便扩大将近三分之一。 郡县长官们对此乐见其成,喜孜孜的当作劝耕劝织的功绩上报台府,但这些增产的布帛能不能换来足够的生产物资,他们是不关心的。 想要确保乡情秩序的继续稳固和有序发展,李泰就必须要为这些新增的布帛产量去寻找消化市场,无论他官居何处,这都是他推脱不了的责任。 还有三防城与刚刚增设的北部防城一事,全都不可半途而废。故而无论上层政治斗争如何,李泰又会被怎么发落,他都不能拍拍屁股直接走人。 这么一通合计,李泰只觉得有些焦头烂额,心情也不由得因此愤满起来,只觉得包括宇文泰在内这些老家伙们只顾自己权势纠纷,完全不管社稷安稳。 要不是还有老子这么一个赤胆忠臣以大局为重,这西魏朝廷早特么散伙分行李了!当然就算散了伙李泰也不觉得多可惜,反正早晚得完蛋,可问题是现在散伙的话,他行李分不到大份的啊! 原本李礼成是被李泰安排进了台府接替他担任铠曹参军,过年都没来得及赶回长安。李泰特意传信给他,让他尽快入京来,趁着自己还在京中这段时间里给李礼成跑跑官,争取能够获得一个更大的实权官位,来照顾一下此边的人事产业。 当李礼成听到李泰的规划后,顿时也兴奋不已。他自有一颗事功之心,否则去年也不会拍拍屁股就跟着李泰返回华州。 这小子出身比李泰还要硬挺,且不乏亲友关照,但混的却远不如李泰。亲友们的照顾主要只是生活上,但在前途上能给予的提携帮助却是非常的有限。新笔趣阁> “伯山你这次打算让我担当什么样的官职?我虽然年资不足负重,但只要你安排我做,我就一定尽力做好,绝不辜负你给予的机会!” 李礼成同李泰相处时间虽然不多,但对李泰的崇拜却是极深,特别在华州见到商原那么大的家业与随口几句话便将之安排进台府担任官职后,在其心目中只觉得李泰简直是无所不能。 李泰听到这话后却有些哑然失笑,听这小子意思,哪怕自己说要给他安排一个三公职位他怕都不会怀疑,但他如今的能量却实在有点辜负李礼成对他的信任。 之前的他不说能量多大,但就连李穆这个东夏州刺史的位置都是一言指定,包括崔訦的北华州刺史,虽然很是被大行台敲打一番,但也总算是遂愿了。 但那时的他是霸府新贵、大行台心腹宠臣,自然说啥是啥、万事都好商量,可现在却落架凤凰不如鸡,再没有之前那种话语权,想要给李礼成安排一下新工作还是挺麻烦的。 李礼成的年龄虽然比李泰浅长一些、且入关更早,但却没有李泰这样的禀赋和机遇,去年才解褐入仕,只凭着门荫得授一个着作郎,完全没有任职军政的履历。…如果是在往年西魏吏治还颇混乱时,想要安排一个实权的官位难度也不大,只要实力够大、关系够硬就可以了。 但随着六条诏书的颁行实施,官职选授就变得严谨起来了。就连宇文泰虽然要给独孤信和李泰添堵,对李泰的官职授命也不是随便安排,而是切合李泰的功勋履历。 李礼成这样的资历不能说单薄,只能说没有,想要为其安排一个能够实际发挥作用的官职还是蛮让人头疼的。特别在大权俱揽于霸府,而他在霸府已经彻底失势的情况下,那就是更加的难上加难了。 台府那边的路子暂时是不必想,李泰即便还有一些人事交情存留,但在大行台摆明针对他的当下,也不好意思再去麻烦别人,交情耗尽了,事情还未必能安排好。 活人不会被尿憋死,霸府既然走不通,那还有朝廷。虽然说眼下朝廷几乎已经被全面架空,但烂船还有三斤钉,仔细找一找,总会找到点有价值的东西。 讲到贪公肥私,李泰那是专业的,之前因为对长安朝廷兴趣不大,所以一直乏甚。可现在形势所迫,将朝廷方面的人事构架稍作梳理,很快便找到了两处油水和职权都非常可观的地方,那就是光禄勋和太府。 在西魏朝廷中,光禄勋负责管理皇家膳食诸类材料的供奉和分布在各地的皇家园林宫苑的管理。太府即就是少府,主要负责各种御用器物的打造,各类宫造器坊和方伎工匠都在管理之内。 这么说或许还有些不够具体,就拿赵贵的儿子将要任职的万寿宫监来说。 几年前皇帝在从华州返回长安之际,于沙苑北面建造一座万寿殿以作临时驻跸所在,后来逐渐扩建成为一片颇具规模的宫苑。 除了作为临时住宿的行宫之外,万寿宫还聚集安置了许多罪没为奴的士伍男女,这些士伍自然不会好吃好喝的住在行宫中,而是要负责制作各种各样的器物,既包括冠履鞋帽等日用品,还有弓槊马鞍等军械装备。 另外,关西的租调虽然归总于霸府度支使用。但这仅仅只是常赋,除此之外另有地方的方物土贡诸物则不入台府,诸如新丰梨、京兆蜡等地方上的特产,同样也需要光禄勋与太府量物为用,或直接入贡禁中,或是作为原料进行加工。 霸府主要把持的还是军政大权,但是这些奉御性质的事务则就没有全都掌握在手,仍然保留在朝廷之中。 李泰能够看到当中的利益,别人当然也能,故而这两部分官职事务早已经被在京的元魏宗室和一些勋族所瓜分,外人想要插手则就比较困难。 但这对李泰也不成问题,他是不敢向宇文泰虎口拔牙,但对这些元魏宗室则就乏甚敬畏心。 更何况还有一个现成的突破口,那就是近来一直跟高仲密狼狈为奸混在一处的广陵王元欣。关系不用过期作废,当然得赶紧插手进去分一杯羹。 衣冠正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0315 多谢大王 > 李泰先让李礼成换下那一身的戎装披挂,然后才又将自己的打算略向其交代一番。 李礼成听说居然是要让他返回长安朝廷任职,多少是有些失望的。须知去年当他打算跟李泰前往华州的时候,嘴上虽然没有大声宣扬,但心里多多少少也是有点不混出个人样就不回来这样的想法。 不过当听到李泰将这一安排描述的非常重要、甚至关系到他们陇西李氏能否在关中再创辉煌时,他也一脸严肃的点头应承下来并保证道:“伯山你放心吧,只要你交代给我的事情,我一定尽力完成!” 别的不说,起码这态度是很端正,以至于李泰都不好意思说这事还八字没一撇,成不成两说呢。 两人这里刚刚交谈一番,宅邸门外的大街上已经是锣鼓声大作,倒不是谁家迎亲队伍经过,而是高官出行仪仗队伍的警戒净街声。 一名家奴匆匆登堂向李泰禀告道:“郎君,司徒公归邸了,并将广陵大王引来做客。” 李泰闻言后连忙示意李礼成与他一同行出相迎,刚刚来到前堂这里,便见到高仲密正满脸笑容的向他招手致意。 “今日邀请大王入户,全因我家阿磐有事相托。无论如何请大王一定要答应下来,若不然,来日再想品尝我家饮食怕是困难。” 高仲密同广陵王混的已经是熟不拘礼,不待李泰入前拜见,便先指着刚刚下马立定的广陵王笑语说道。 广陵王闻言后也不恼怒,只笑语反击道:“如此凶恶主人,门中还如何聚敛人气?伯山可千万不要学习你家司徒公做派,你是世道知名、群众盛赞的谦谦君子,仍能共此秉性相异的恶徒同居一厦,足见珍惜情义,孤又何惧卖恩于你啊!” 广陵王元欣风评其实并不甚好,但能够立足于此世道,靠的也不只是宗室耆老的身份,待人接物颇有自己的套路,一番笑语下来让人听着很是舒服。 “阿叔只是戏言罢了,大王如此尊贵客人入户,简直求之不得。” 李泰先是微笑作揖,然后又将李礼成向元欣稍作引见,其实倒也不需要,李礼成旧居长安时同这些元魏宗室本就常有往来,只不过都是浮于表面的寻常交际。 几人入堂坐定,待到侍女们奉上各种精致美味的饮食果点后,广陵王又是忍不住的赞不绝口:“未识司徒公前,孤于京中也是自谓食家,无论寻常可见的饮食,还是珍稀难得的美味,于此胸怀中皆罗列分明。但见此户中饮食之精致巧妙后,才知往年真是无知狂妄、贻笑方家啊!” 不同于其他元魏宗室中的少壮人物多少还幻想着能够重振皇权、复兴元魏天下,广陵王早已经认清了现实,乐得做一个富贵闲王,其热衷饮食经营也是闻名京畿。李泰第一次跟随贺拔胜前往骊山泡温泉时,便被他家骊山别业羡慕的不轻。…李泰先顺着这话题寒暄一番,才开始讲起了正事:“大王前共阿叔商讨共作经营事宜,我虽不能深知其中利害,但却久闻大王治业贤名,法从此道长者总是不错,大王既然有意垂青提携,我也乐于应从。” 广陵王听到这里顿时精神一振,他在见到李泰商原庄上出产的那些物货后简直惊为天上珍物,并很快便意识到当中所蕴藏的价值之大,去年便积极的跟高仲密培养感情,希望进行合作。 如今感情倒是上来了,也从高仲密这里拿到了一些货品的销售权,但广陵王自不满足于只做一个二道贩子,也曾安排家中工匠们钻研当中技艺进行彷造、但效果却多数都不理想。 故而他一直都想加深彼此间的合作、从而获得更大的利润,几次向高仲密提议,但高仲密总以要同李泰商议为由而一直拖着他。 讲到身份地位,李泰自然远远比不上他,可是讲到手中权柄和忙碌程度,也是他这个徒具虚荣的宗室闲王拍马难及的,于是更进一步合作的事情一拖便拖到了如今。 现在听到李泰主动提及此事并且表示愿意加强合作,广陵王自是喜出望外,直接就席提出了好几种合作方案,包括独家经营、重金买断、合作办厂等等各种不同形式的合作,可见这家伙的确是个经商人才,且也真的对此用了极大的心思。 “当年初入关西,商原群众助我立足此乡,所以我也与乡义群众誓约凡所治业不离不弃!无论作何事业,都要以商原作为根本。” 李泰先给彼此间的合作划下一道基础原则,与乡情高度捆绑来抵消广陵王别处所占有的优势,并且留下一个在未来调整增持股本的空间。 “伯山真是尚义之人,这一点我没有意见。无论事业立足何乡,都会尽我所能给以方便!” 这件事困在心中太久、以至于都成为了一个执念,广陵王只要做成,细节方面已经不作太多计较,更何况商原距离长安也不算太远。> “那先多谢大王,幸得大王如此强援力助,作何事业不能兴盛大成!” 李泰先恭维一句,然后又有些为难的说道:“大王应知我近来境遇如何,近日便要追从河内公奔赴陇右,恐是没有时间详细共大王讨论后继事则。阿叔他对事旷达简约,也没有俗心细计。所以后续的一些事情,须得交代堂兄共大王下属进行接洽。” 待他讲完后,李礼成按照之前的约定连忙摇头摆手道:“我是非常愿意尽我所能玉成此事,但伯山你也知道,我今供职台府,事务虽不剧要但却繁忙,就连元月佳节都未能归京进拜亲长,实在抽身不得……” 广陵王也不是傻子,听到这里哪还不明白他们的意思,略作沉吟后便望着李礼成说道:“台府事务和少辈前程当然重要,但为国效力倒也并不唯此一途。我有一公私可得两宜之计,那就是将孝谐召回朝中任职,既不阻你报国之志,也能周全于家事的经营,未知孝谐意下如何?”…“我既在此,大王可千万不要自恃尊长欺压后辈啊!方今事情总于台府,少辈事功心切,于彼处自然机会更多。譬如我家阿磐,入事台府未久,如今俨然已是少壮翘楚之选!” 关系到自家利益,高仲密自然不会对广陵王这个酒肉朋友客气,当即便又插话说道。 广陵王听到这话自是腹诽不已,你家阿磐是牛逼,但被大行台扫地出门也是人尽皆知,难不成把这李礼成召回来也得安排个三品高位? 心里虽然有些不爽,但他也实在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于是又连忙询问李礼成心意如何,并拍着胸口保证只要不是台省这样的显要职位,别处他都可以随意安排。 李礼成自是不好意思自己开口要官,忸怩着表示全凭大王安排,反正你安排不好我是不回来。 “归来既是为了营计产业,当然也要循此设想。光禄、太府职掌皆能和此,无论哪处主官都可。” 又是高仲密摆着一副知心密友的谱替广陵王出谋划策,直接讲出了他们的需求。 “光禄、太府……” 广陵王听到这话后,眼神顿时闪烁起来,他本就热衷聚敛经营,哪会不明白这两处所代表的意义。照理来说,他贪图李泰家的独门技术,李泰则想要他所掌握的奉御资源来交换,也算是合理。 但问题是这两处都有那么多人盯着,把李礼成这小年轻推出去竞争一个主官位置,这不开玩笑呢么! 稍作沉吟后,他才又开口道:“我想请问一下,孝谐你岁龄多少?” 这两府少卿都是四品官职,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没这么大头就别带这么大帽,这么冒进做什么? “惭愧惭愧,晚辈浅长伯山短年。” 李礼成的不好意思是真的,但广陵王听完后也颇感尴尬,忘了旁边就有一个妖孽,拿年龄作为借口实在不是一个好理由。 “两府眼下并无闲职待荐,孝谐你系出名门,想也不愿屈就下左。如若不弃,不如暂且任我王国司马并代我交涉两府事情?” 又思索一番,广陵王才想出这个折中方案,他眼下是没有足够的话语权将李礼成一步到位的提拔,而他王国司马也是四品官位,将此作为一个过渡,并将自己在两府中的权力逐渐交给对方,以确保合作能够顺利进行下去。 “如此也可,我与堂兄都要多谢大王的关爱提携!” 李泰也知如今朝廷虽然只是一个摆设,但却更加的水浅王八多,而且李礼成的资历也实在太单薄了,广陵王能够提出这样一个方案,已经算是诚意不小了。 广陵王听到李泰答应下来,也松了一口气,心情因此大好,指着高仲密便大笑道:“老物邀我入此受少辈索情,已经是言谈甚欢,还不快速速将美酒奉上!” 高仲密也拍桉笑道:“大王酒胆壮否?此夜可要不醉不归!” 衣冠正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0316 宠眷未失 > 长安城外近郊最近这段时间又是人满为患,去年因为公私事务入京的人员又都纷纷离开,自然免不了亲友出城相送。 郊外一座帐幕中,一身行装的李穆坐在毡席上,神情有些忧怅不快,当视线转到坐在一旁的李泰身上时,便忍不住薄怒叹息道:“伯山你好人好样,世间何类女子访求不到,却偏偏……唉,我知再多说话就要惹人厌烦了,但是你转头便将西去,留我一人孤立于北州,诸类事务想想就头疼不已!” 李穆这个新年过的可谓是非常不愉快,本来喜孜孜打算归京夸功一番,但是先被瓜州之功分夺光彩,后来又因独孤信官宣婚事而彻底的无人问津,一直到了元月大朝论功行赏,才不疼不痒的增加了三百户食邑。 预想中的风光入朝完全没有且不说,向大行台申请调任也被延后。因为李泰被调任别处,李穆若再离开了,那么整个东夏州之前所取得的军政成绩无疑会被大大浪费掉,许多事务都要推倒重来。 大行台只是不爽李泰居然要做独孤信女婿,但却并未否定他之前所作出的成绩。 特别年前救援东夏州与平定入境贼胡等一系列战事,也都证明了三防城等军事设施的必要性,就算不能将陕北经营的超赶关中,但也大大提升了北境诸州的应变能力和防护力。 不过由于三防城的特殊性,李泰虽被调离,但宇文泰一时间也没想到合适的继任者。使派方面大将前往接手,真正文武兼允者难免有些大材小用,年轻一辈中又鲜有能力可以企及李泰者。 于是便暂且将三防城划归当地州郡暂作管制,虽然是远比不上三城一体进行管理的效率和效果显着,但也总好过完全的弃之不用。 李泰之前寄望颇深的黑水防城一线屯垦正位于东夏州境内,李泰既然已经离任,那么接下来的诸类事项自然就落在了李穆的头上。 所以这一次返回北州后,李穆休想再像之前那样对州务不管不问、闲来只是浪荡游猎的惬意生活,要真正的将这些军政事务都操持起来。 看到李穆满脸苦恼的模样,李泰也忍不住叹息一声,这些事情都是他长期筹谋计划,如今虽然脱身出来,但也没有感觉轻松,心里还是牵挂得很。 “有武安公在守彼乡,军务相关我是完全不担心。唯库利川一线的屯田事宜,须得用心细致。黑水防朱勐本故琅琊公旧部,庶务久染、智勇兼具,之前我便仰其坐镇彼方。我今职中倒也不患乏人,武安公如果暂时没有合适的人选代替,我便让朱勐再留事一段时间。” 此去陇右情况如何还未可知,李泰也并不打算将麾下所有人事全都抽调过去,若真一大家子浩浩荡荡的前往陇右,那就真有点要鸠占鹊巢取代老丈人的意思了。 反正彼此已经是这样一个关系,他倒也不急着在陇右搏求什么表现,只要不犯严重错误、拖拉后腿,独孤信自然也不会不让他分润功劳。所以他安排在陕北的人事倒也不着急撤离,两处经营、狡兔三窟。 “若真如此,那再好不过。我本就没有用心谋划这些,贸然接过,真担心诸事皆废我手。” 李穆闻言后自是大喜,眉间愁色收敛些许。他家虽是原州大豪,但族中才力多数都追从两位兄长,特别是如今仍在坐镇豫西前线的二兄李远处,一时间真的乏甚人才使用。 想了想之后,李泰又将几份提前写好的书信交在了李穆手中并说道:“这些书信所致皆是我都水旧属,这些人或年齿不高、事迹未闻,但也都颇有经营谋划之才、事繁如简之巧,武安公若是不弃,可以去信辟用。” 李穆听到这话,忙不迭端正神情、两手接过,望向李泰的眼神又充满感谢:“伯山你放心,若你这些旧属肯屈事在我府中,我一定妥善安置,不让才力闲置荒废。” 李穆如今也是开府大将,但其府中左员却多是由部曲家将充当。并不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不舍得给外人一个府员职位,关键是招揽不到。 相较于继承了北魏大部分人事精华的东魏,西魏本来就有点人才荒漠的样子,就连大行台霸府用人都很不充裕,大凡才力堪用者往往都要身兼数职。 其余众开府大将们想要招揽可用的人才,则就更加困难了。诸如独孤信之类成名已久者,或是不乏慕名来投者,但即便招揽到真正优秀的人才,转头又会被大行台据为己有。 李穆如今势位虽然达到了,但声望却仍远远不及那些宿将大臣,本身又乏甚在寒庶之中挖掘与培养人才的能力和耐心,对于世族子弟则就更加的没有吸引力。 李泰区区一个都水使者便能招揽许多时流少俊听其号令,这当然也是出身给他带来的优势之一。现今将一部分旧属转介给李穆,既是希望那些旧属能获得更多的历练机会,也是为李穆在士人群体中打开一个口子。 在将这些书信妥善收好之后,李穆又示意李泰暂候片刻,自己转去帐幕内里,不多久便也拿着一份墨迹未干的书信来递给李泰,并说道:“我知伯山此去陇右有独孤开府关照,处境必然从容有加。 但独孤开府毕竟领掌一方军政,麾下人马众多,未必时时刻刻都能关怀备至。我乡居高平临近陇右,长兄一直守于乡里,伯山若有什么事情难作处断,持信访我兄长,必能得所助力!” 李家本就高平大豪,加上十几年来坚定不移的追随大行台宇文泰,兄弟三人分工明确,长兄李贤留守乡里,李远、李穆则在外征战,到如今乡势更加的雄壮,言之原州土皇帝都不为过。 李泰听到李穆这么说,便也连忙站起身来将这书信两手接过,虽然不觉得有事要求上李贤,但这也总算是彼此情谊的一份证明。> 见到李泰认真的将这份书信贴身收起,又忍不住开口说道:“今共伯山将要别离,心情着实分外难舍,追想之前初见之日,伯山大概是因我狂态而颇怀恶感、没有想到日后能成如此良友?” 李泰听到这话后,将那时情形稍作回想,便也忍不住笑起来:“武安公那时威名早着,屈尊来见我这样一个初入台府的新人,就算态度偶失亲和,我又怎么敢见怪?” “哈哈,若是之前不相熟悉,听到这话我也相信。可如今虽然不谓相知至深,但也颇知伯山秉性如何。中山公较我如何?伯山你面对其人都能不假辞色,又怎么会对我另眼相待?” 李穆又笑着摇头说道,转又叹息一声:“这话不只是问人,更是自问,那时我真想不到能有一日会同伯山你相对而坐、言谈甚欢。过往诸类如今细作思量,明白伯山威不能屈,但却可以因情感化。所以,那时故事我想再问伯山,于今可有不同答桉?”c0 他所说的故事自然是指的合籍于陇西李氏的事情,这也是他最初接触李泰的目的。 听到李穆再将旧事重提,李泰也不由得感慨他们兄弟对此真是执念甚深,如今彼此间也算是交情颇厚,倒是不好再像之前那样直接拒绝。 稍作一番沉吟后,李泰便开口说道:“此番赴陇,我虽然不谓荣显,但也称得上是游子归乡。说来惭愧,虽知桑梓何处,但却平生未睹故乡风物如何,此番因公乘便,若能得地表乡贤的导引陪伴那就更好了。” 李穆听到这话后,眸光顿时大亮,上前紧紧握住李泰的手腕,语调都变得有些激动:“陇西乡土我也久不履足,但家中兄长时常往返两处,对乡里风情变化也都了然于心,一定能引领伯山你畅游乡里!” 因见李泰态度总算是有些松动,李穆可谓是大喜过望,当即便也投桃报李的拍着胸口保证道:“我知伯山你对北州事业用心至深、寄望深厚,今虽迫不得已解职离去,但仍有我坐镇彼乡,一定继你志向用心将事做好,绝不辜负前功!” 果然有了激励,人的主观能动性才会被调动起来。当听到有望成为陇西李氏成员,李穆的态度顿时较之前热情上心了数倍,直接当成了自家事情来对待。 李泰见状后便也不客气,将自己一些还没来得及实施的想法就席向李穆交代一番,希望他能代为执行。李穆听得极为认真,有些过于繁琐的担心记不住,还着令下属清清楚楚的录写在纸卷上。 眼见时间都已经过了午后,在家人几番催促之下,李穆才有些意犹未尽的下令收拾行装,在将闲杂人等都屏退出帐之后,他又望着李泰沉声说道:“伯山你也不要因为此番际遇的变化而对主上意怀幽怨,之前拜辞主上时,主上还叮嘱我即便不能超越你之前规划,也千万不要败坏前事的铺垫。 可见主上心中对你仍有赏识爱护,只不过北镇乡情纷繁复杂,咱们这些事外之人实在窥望不清。若能敬而远之自然最好,但今你情缘既定,也是注定要沾惹一部分纠纷上身。你巧智机敏,应付起来想是不难,只要心中能够秉持忠义,主上也一定不会抛弃你这深合怀抱的心腹少壮!” 作为大行台的铁杆心腹,李穆当然能够感受到大行台对他那些武川乡党、特别独孤信之流位份等夷之类那种浓浓的提防警惕,同时也明白提防是一方面,这些人同样也是大行台割舍不开的同党臂助。 李泰在不经大行台同意、甚至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便同独孤信缔结婚约,这无疑是挑动了大行台心中禁忌,短期内遭到疏远打压那是必然的。 但李穆作为大行台常年的心腹,却并不觉得李泰在台府中的前程便就此画上句号了。特别在接下来针对李泰一系列陇右官职的授任,李穆甚至都能品味出来大行台在做出这些决定时那种爱恨交织的纠结心情。 在李穆的印象中,大行台自是杀伐果决,该当放弃什么人事的时候是绝对不会心软手软。但在处理李泰这件事情上,却显得有点前后矛盾、举棋不定。 再联想去年年末两人归京拜见大行台时,大行台对李泰那种令人嫉妒、近乎宠溺一样的偏爱,李穆更觉得大行台不会就这么简单的放弃李泰。 观其针对李泰进行的一系列职事安排,乍一望去自是挑拨意味极为明显,但其实未必没有带出大行台些许真实心意,那就是心里应该也殷殷期待李泰能对独孤信形成制约、乃至于取代! 正因有着这些感受,李穆才并不急于同李泰划清界限。 虽然说彼此交情确有,但如果李泰真的在台府没有了未来,李穆也绝不会因为这些许私情而继续同李泰不清不楚,他们如今所有那是整个家族出生入死、舍命搏来! 陇西李氏的名头虽然馋人,但前提是能有相匹配的势位。若真李泰成了一个危险人物,别说李穆不会旧事重提,甚至就算李泰苦求他们合籍论亲,李穆也不敢擅自答应。 李穆这一番话可谓是肺腑之言,尽管李泰也颇有选择什么就要放弃什么的觉悟,但在听到大行台对自己并不会始乱终弃时,心中也不免暗觉窃喜。 他虽然志做的卢,但毕竟羽翼未丰,做了独孤信的女婿并不意味着万事大吉,特别今年玉璧之战是一个重要节点,在此之前西魏所有的秩序形成都是为了生存,而在此之后才是真正的大发展。 当外部的增量巨大,内部的种种矛盾暂时就会被压制。只要宇文泰仍觉得自己是一个可用之才,那么李泰就仍有机会蹈舞于风口浪尖! 想到这里,李泰又不免乐起来:底牌是什么,老子比谁都明白,还有你的心腹下属帮我解读你的心思,你个臭黑獭还拿什么跟我斗? 0317 名将父子 > 送走了李穆之后,李泰在京中便也没啥人情交际了。表哥们家里毡席都快被他坐烂了,至于其他人眼下绝大多数都对他避之不及,他也懒得凑过去找不自在。 于是作为新晋社交孤儿的李泰便只能到新老大兼老丈人独孤信家里来点卯应到、听候吩咐。 不同于李泰在人情场上备受冷落,独孤信家中近来仍是门庭若市、拜访者络绎不绝。一则自然是因为独孤信声望崇高、知交众多,二则就是陇边颇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氛围,让长安群众都有感觉。 西魏本就是一个武人占据主流的政权,武人想要体现出自己的价值那自然是要通过战斗,但是自从大统九年的邙山之战结束后,国中便罕有大规模的战事发生。 尽管每年都会有大阅演武,但这种阅兵演习自不比真正的战争,给将领们带来的晋升机会也都有限。故而当察觉到陇边或将会有大动干戈的机会,许多闲散已久的将领便纷纷来拜见独孤信,希望能够获得一个机会。 虽然大行台和独孤信之间是有一些耐人寻味的意味在其中,但也并不会宣扬到人尽皆知。而且武人们对于政治上的纠纷本就不算敏感、或者说短视,只要可以谋求到一个机会可以建功立业、加官进爵,别的都不会计较太细。 见到李泰登门,独孤信家奴们自是不敢怠慢,直接将其引入中堂。 堂上宾客七八人,见到李泰行入,彼此间的对话便都停止下来,有几个官爵不及李泰的还忙不迭避席起身。 “伯山到这里来,且先见过户中几位至交。” 独孤信抬臂对李泰招手,示意他到近前来,然后逐一向其引见席中几位宾客,李泰也都一一见礼。 “李散骑时名早有耳闻,往或匆匆有见,只是未暇驻足细睹,今日再观,不得不佩服河内公慧眼识金。如此英俊少壮,岂能错过啊,我今已有将欲扼腕之感!” 坐在主宾席中的是一名元氏宗王,独孤信介绍起来自然不会直言其名,元家宗室又是杂多,李泰也懒得再作细想,只是微笑作揖多谢大王谬赞。 其他客人们也都对李泰多有恭维,态度远比在外单独遇见时热情殷勤得多。 但也并非所有人都是虚伪客套,一名敬立于末席、年纪瞧着三十上下的青年武官从李泰入堂尹始便认真打量着他。 等到李泰视线望来,不待独孤信相作引见,此人便大步迈入堂中,对着李泰长作一揖,然后便大声做起了自我介绍:“某名贺若敦,之前李大都督受辟台府时便曾有见,当时大都督唯风采惹人,事迹却未称异。 不久离府转戍河防,没想到短年之内大都督声誉已经鹊起府中。如今逢此堂中,大都督声位俱已远超末将,使人有感虚度光阴,惭愧惭愧!”…对于刚刚认识的人来说,这样一番话实在谈不上有礼貌,恭维不是恭维、谦虚不是谦虚,只是让人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咱俩很熟吗?怎么啥话都往外喷。 但也幸在这家伙张嘴就先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故而李泰听完后倒也没有多感意外,只是感慨这大嘴巴明显不是一时的症状。老子刚入台府时只是一个小白脸、样子货,这用得着你来提醒? “贺若郎心口一体、率真坦诚,更兼勇勐坚强、胆气雄壮,伯山你能让他相望自惭,可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啊。” 独孤信还有点担心李泰年轻气盛、可能受不了贺若敦的口无遮拦,于是便入前一步微笑说道,但很快便要后悔自己插这话做什么!> 李泰还没来得及答话,贺若敦便又开口说道:“诚如河内公所言,末将虽非世道名流、国之重臣,但寻常俗类也未可令我心折。 李大都督自非徒具虚名的俗类,余者事迹不言,单只去年白水阅场部曲列阵演武、抓擒中山公于阵中,便让人敬佩不已! 末将只憾当时身未能至,否则必自请缨追从大都督同场作战。兵者大凶,动辄生死,如中山公之类未以知兵见着于时,所趁无非起事于先,恃此资望傲凌少壮,此类徒具虚名者荣养于户则可,若使将兵,实在是……” “久未相见,贺若郎怎么酒量已经不如当年?还是我堂中所供酒水不美,让你急吐醉言?” 独孤信一把拉回了李泰,又抬手将贺若敦按回席位中坐定下来,嘴里打着哈哈召来仆人训斥两句,并下令将日前禁中所赐御酒取来以供宾客畅饮。 李泰落座于独孤信席侧临时加设的空席中,却还忍不住打量了贺若敦两眼,见其神情似乎仍有些意犹未尽,不由得大叹好好一个人,怎么就偏偏长了一张嘴?这家伙还没被人打死,属实是因为他自己还挺能打啊。 李泰自以为自己就挺招人恨了,但在见到贺若敦这个专业t之后,才总算感受到什么叫仇恨拉的稳,能跟他做朋友的,人品能力如何且不论,起码这涵养是个硬指标。 李泰倒是挺想在这方面挑战一下自己,虽然这贺若敦嘴是真的臭,但他儿子也是真的香,于是在坐定下来后,也借着寒暄打听一下贺若敦目下家庭情况如何,得知他大统九年受邙山战败之类曾一度解职归家,虽然官场失意但家庭生活却和睦起来,到了第二年便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即就是贺若弼。 李泰听到这话也不免大生感慨,风物长宜放眼量,世事就是这么奇妙,邙山一战西魏虽然大败亏输,但也让宇文泰下定决心推动府兵制的建立,不独缔造了日后隋唐帝国赖以创业的强大军事体系,居然还打包奉送了一个对结束南北朝乱世有突出贡献的名将! 贺若敦并非北镇武人,也非追从孝武西迁的洛阳人士,其父子直到大统三年才自河南来投,在西魏朝堂和霸府中都没有一个势力群体可以守望相助。故而贺若敦才有些瞧不起某些徒具虚名的北镇武人,为李泰打脸赵贵而叫好。…独孤信东征洛阳时,贺若敦追从军中,因其勇武而得到了独孤信的赏识举荐,宇文泰便将贺若敦召入麾下担任六军都督。 但贺若敦性格如此,即便有大领导的赏识,跟同僚之间也都相处不好,仕途难免波折。他前说李泰初入台府时便曾见过,其实还是给自己脸上贴金了,因为那时候早被解职归家生儿子去了。直到大统十年河防士力不足,宇文泰又感其勇武重新找回参戍河防。 眼下贺若敦仍然供职于六军,有一个帅都督衔但除了本部部曲之外,并没有具体的职掌,基本上也就处于被边缘化的状态,处境谈不上多好。 今天来拜见独孤信,贺若敦也是心有所图的。他这样的性格平时难免得罪人,不说神憎鬼厌也差不多,唯有在战场上凭其勇武才能获得尊重和敬畏。 但六军迟迟没有具体的作战任务,即便是有怕也不会给他安排什么好的战事任务,故而便又想到了老上司独孤信,希望能在独孤信这里找点机会。 贺若敦虽然嘴贱但也并不傻,在彼此谈话中也隐隐感觉到李泰对他颇为好奇看重,心中自是一喜。 若是早前年轻气盛时,他对此也不会过分在意,毕竟赏识我的人多了、你算老几,可如今年近而立却仍一名不文,心里纵然还有傲气也已经打了个折。 所以对于每一个可能的机会,他也都珍视得很。李泰不只是独孤信的新婿子那么简单,更是陇边新晋的二号人物,若能得其所好引纳军中,自可摆脱如今投闲置散、无所事事的状态。等到有了显赫的功勋在身,那处境自然会得到根本性的扭转。 衣冠正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0318 心思神往 > 独孤信家中访客络绎不绝,大多数都是由家将幕僚在前堂接待,但也有身份不俗、需要引入中堂由主人亲自招待者。 所以这中堂宴席一旦摆开,顿时便成了流水席,宾客们出出入入、随来随走,从上午到傍晚已经换了好几茬,甚至就连独孤信和李泰都交替着离席退出活动醒酒。 但唯独有一个客人坐的最是稳当,就是大嘴巴贺若敦,面前食桉上的酒菜都换了好几拨,却仍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直不曾离开。 李泰见到贺若敦如此,也不由得暗暗叹息,时下自非马放南山、刀枪入库的太平盛世,贺若敦这样的勇将无疑是最宝贵的人才,且也并非寂寂无名之类,就连大行台都深知其人勇武,却仍然还是一副郁郁不得志的样子,可见嘴臭对一个人前途的影响。 李泰自己当然也不是一个多么讨人喜欢的家伙,单单一个考成法就得罪了大多数的台府幕僚,但他做事既有前瞻性又有系统系,故而可以不必理会同僚们对他感官如何,因为随时可以开辟新的事业领域而不必受人掣肘。 但贺若敦显然没有这样的禀赋,就算宇文泰爱其勇武要作提拔,起码也得其人有确凿之功,否则就算是提拔上来了,也只是一个不能服众的侫幸之臣。 一直到了夜深时分,翁婿俩才送走了最后一波宾客,包括一直赖在席上蹭饭的贺若敦,见众人全都离开,便也只能起身依依不舍的告辞离开。 中堂里酒气熏人,在将宾客们送走后,独孤信便将李泰引至侧堂坐定饮茗醒酒并稍作闲聊。 “今日席中,观你言谈,看来也是对贺若家儿郎颇有赏识?” 独孤信曾经旅居江南数年,倒也略染饮茗的习惯,轻呷一口滋味丰富的茶汤,望着李泰微笑说道。 “我今尚且需要学步于亲长足后,有什么资格去赏识纳荐时名早传的骁勇壮士?” 李泰闻言后连忙摇头说道,自是不好明说他所赏识的乃是贺若敦之子贺若弼,至于这个老子,若说赏识还是有点狂妄,而且他也未必能够降得住,若把这主t召进自家队伍来,可能这点家底都得被那家伙一张破嘴霍霍干净。 “哈哈,不必妄自菲薄,观大行台对你的职使任命,可真是寄望深厚,赏识得很呢。” 独孤信这话一出口,房间中气氛顿时就变得有些怪异。 在李泰的任命下达之后,翁婿两便一直避言这个让人尴尬的话题,但已经发生的事情总是需要面对。而且心里的一些想法和感受若不坦诚讲来,积累下去便极有可能成为一个心结。 李泰连忙端正了坐姿作敬听教诲之状,独孤信则又叹息一声道:“贺若敦今日访我,我自知其心中所欲,若是之前赏其勇才,倒也乐得纳作先锋。但今却是不好安置麾下,此徒勇则勇矣,性情却常有偏执痴态,难与群众和洽相处。我今部属本有一桩扰困需待解决,实在没有余处再容纳他。”…李泰闻言后顿觉有些汗颜,这所谓的扰困自然是指的他,虽然这也是独孤信自找的、与他直接关系不是很大,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总是得共同面对。 他并不清楚眼下独孤信部属内部具体情势如何,倒也不好直接大放厥词,便垂首说道:“大行台意欲抬显台府属臣出任地方的授用规制,我凑巧逢此用心,得授于非分,心情着实忐忑,又不敢进谏台府举授失察,唯惶恐拜受,盼望能得丈人周全于事中,让我能功过相抵的秩满复命。” 权力的行使与分配自古以来就是一个最为敏感的问题,李泰跟独孤信虽然关系亲近,但既非父子、甚至都不是正式的女婿,该说的话那是一定要说明白,以确保彼此心中不会暗生猜忌。 首先这件事我本就处于被动中,大行台是为了用其台府下属制衡管辖州郡官员所以才作此授命,并不是特意为的把我安插在你身边。起码我是这么看的,对此完全没有别的想法,只想混日子把这段时间混过去,赶紧退下这个尴尬的位置。> “唉,难为你了。也幸亏是你,换了其他的时流少壮,恐怕难如伯山你见事度情如此分明。大行台此番的确是用计操急了,但伯山你本就所见分明,咱们同心协力,必也能从速的由乱归正、平息纷扰。” 人性向来复杂,独孤信诚然是对李泰赏识有加、看重的很,但也不至于在当下就放弃自己的权柄地位、半生奋斗的所有来成全李泰,听到李泰作此回答后,心中也颇感欣慰,抬手拍拍他肩膀沉声说道。 大行台此番用计不可谓不歹毒,甚至可以说是给翁婿两人埋下一个长期的反目隐患。 凭其一纸授命直接将李泰安排在自己权位势力继承人的位置上,独孤信日后对这婿子稍有疏远,都有可能令其心生怨念。 同时该要怎么安排李泰在自己麾下的职权和位置,也会让独孤信忧虑不已,若将众多枢要人事付之而无作防备,那凭李泰的才能手段,怕是用不了太久就能在实际上架空乃至取代自己。 可如果要是处处提防,一点实际的权势不肯分享,又退回了彼此猜忌、渐行渐远的老路,那这一场联姻意义又何在?只是为了给自己树立一个近在迟尺的假想敌? 独孤信近来也一直在思忖该要如何破解大行台这一包藏祸心的安排,但无论他自己打算怎么做,最重要的还是搞清楚李泰是怎么想的。 听到李泰并未执迷于一时的权位攫升,仍能保持冷静理智,独孤信自是欣慰不已,只觉得自己并没有看错人。 在将大行台抨击一通后,他便又说道:“抛开其他杂情计议不谈,我其实也甚喜大行台作此安排。你在北州的事业营建群众俱知,之前我便想打算将你召来任事,但因你自有腹计规划而作罢。…如今虽遭一番波折,但也总算归于初愿。不过陇边情势并不尽同北州,我部下群属各掌其事已非短年,贸然更迭调配难免有失融洽,骤然诸事加身对你也太过苛刻,是需要从容过渡才能确保事不出错。” “这一点请丈人放心,我虽然少壮渴功,但也知道事有必须、量力而为。若彼乡事务匆匆便可交割转付,又何必劳使丈人共诸才士治边多年?此行追从前往,唯明目讷言、先学后法,绝不强行争先、见恶群众。” 就事陇边本就李泰计划之外的事情,他也的确没有什么宏图大计亟待前往陇右实施,自知独孤信麾下自有秩序,自然不会恣意妄为、夺权破坏。反正这一摊子人事,早晚也得到他手里! 李泰这里没有什么异议和想法,独孤信自是大感放心,于是便又笑语道:“陇边情势微妙,元月之内便需归镇,你还有什么人事需作调使,那就尽快召集入京罢。” 陇边情势去年便展露出不妙的苗头,独孤信本来就此已经与大行台达成共识,结果因为李泰一事让大行台态度略生转变,大概觉得宇文仲和还可以救一救,故而将一些事情延后公布,又遣使员往召宇文仲和。 “我门下诸部众现今仍布使北州调度不开,且先只身随同赴镇。若真才力有贵,再传信调使不迟。” 李泰闻言后便又说道,他本就不打算带领太多部曲赴陇。 独孤信听到这话,脸色顿时变得更加和缓,于是便又笑语道:“既然如此,那你近日便留府中,恰好将台府拨给的人马物资点验整理一番,分批发走、不误行期。” 李泰却有些为难的摇头说道:“恐怕不能从命,此去陇边归期未定,我想先护送娘子回返华州,再疾行归京听命。” 独孤信闻言后先是愣了一愣,片刻后便笑逐颜开:“是该如此、是该如此,我满心的事情庶计,倒是忽略了少艾情深。幸在伯山你神有所系、心有所思,且去且去!” 衣冠正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0319 至善良人 > 渭北的旷野中,冰霜尚未解冻,天地间仍然颇为萧条,但田野中却并不冷清。 熬过了漫长的寒冬,野兽们秋冬之际积攒的膘脂早已经消耗殆尽,急需食物来补充,那便只能扩大觅食的范围。所以每年冬末初春之际,常常会发生虎狼猛兽袭击村邑和行人的事情。 元月时节,关中乡里常有傩舞社戏等活动举行,往往从白天到黑夜连续几天时间,不仅仅只是为的祈禳许愿,也有惊吓驱逐野兽的意味在其中。 乡里三长、大户们在这一时期往往也会组织壮卒劳力们绕着村邑周边巡逻警戒,驱赶并狩猎四处游窜的野兽。 一座背风的土坡下,搭建着十几座样式美观的行营围帐,而在这围帐周围,几百名壮卒骑士们成群的分散开来,涉野跨沟的猎物。 “好快、太快了!我都看不清……” 穿着一身轻便保暖的骑装、头戴一顶貂皮的风帽,身材娇小的骑士明显有些不适应这驰骋游猎的活动,上身半伏下来,两手死死攥住马辔缰绳,半点也体会不到速度带来的乐趣,嘴里则控制不住的不断发出清脆惶恐的叫喊声。 李泰一直策马紧紧追从于后,听到小娘子颤声喊叫都有些凄厉可怜,脸上不由得便露出略显无良的笑容,纵马自侧方贴上,慢慢的逼停了妙音的坐骑,抓紧了马辔让那坐骑完全停下来。 “好可怕、好怕,我都看不见你!” 这小娘子俏脸煞白,说话仍带几分颤音,可见是真的心有余悸。她虽出身将门、粗通骑术,但毕竟只是女子,不会进行更加专业的训练,旷野行猎对其而言还是太过勉强。 李泰入前拍拍她那绷紧僵硬的后背,温声安抚道:“没事的、没事的,我一直都在你身边。纵马快行最忌心慌,心慌就手足僵硬,马通人性,它会因你紧张也不服策使,反而更危险。” “可是、可是我不想再行猎,咱们回帐歇息一下行不行?” 妙音可怜巴巴的望着李泰,眼窝里都是水雾暗聚,越显精致娇美的俏脸已经是风情初现,瞧得李泰心绪都为之一荡,忙不迭侧开视线吐出一口浊气。 这不应该啊,大姐你好歹出身将门,拿出你们鲜卑女子的豪迈出来,之前还要拔刀干我呢,现在却娇娇弱弱的跟个娘们儿一样、像个什么样子! 李泰这可不是戏谑、看不起小娘子出身,而是真的觉得不妥。 之前这小娘子活泼好动、活力四射,浑身上下洋溢着亲和力和感染力,李泰也因此常常想念、自我攻略到情根暗生。 但最近几次相见,这小娘子却越来越显得恬静柔弱,尤其是在彼此有了婚约之后。 之前京中相见,这小娘子虽然样貌长开、较之前更显娇美,但举手投足间整个人的气质变化同之前他所熟悉和最喜欢的模样却是判若两人。…这固然是因为长时间的居丧、少有人际交际,让人变得有些沉静内向。 但除此之外,李泰觉得多半还是得跟这小娘子耳濡目染、所听所见有关,或许觉得他们陇西李氏家风庄谨,所以自己也得压抑天性端庄起来,才能匹配得上这样的门第。 这样的观点,李泰谈不上认同还是不认同,端庄还是活泼,终究还是得颜值打底。虽说娶妻求贤淑,但谁说美女就不能贤淑了? 但他心里却是明白,在他所不曾参与的那个时空,这小娘子却并非一个长寿之人。 原因固然是多种多样的,但今这娘子于他而言已经不是历史书上几个陌生字符,而是真实存在、并且将要与他共结连理组织家庭的一个配偶,他自然也要极尽自己所能,从方方面面杜绝这娘子或会早夭的可能。 他并非什么医道高明的良医,朴素的养生认知无非是吃好睡好、心情舒畅,自然能身体健康、益寿延年。 所以他还是希望这小娘子能够保持之前活泼好动、开朗爽快的性格,即便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发生一些性格的变化,也是基于自我认知的增长并遵循自我意愿的改变,而非那种基于门第观念进行pua灌输的自我压抑。 毕竟李泰骨子里就不觉得陇西李氏这名头有多庄重,之所以抱紧不放是因为在当下这个社会环境中还算好使,若在这南北朝末期已经是赤旗遍地,那他首先就得带头刨了祖坟。??? 今天停驻在渭北郊野,倒也不只是因为李泰猎兴上来了,也是想带这小娘子增加一下户外活动,性格之类的都可通过长期共同生活潜移默化的互相改变,但起码身体得棒棒的。他这里落订是个花木兰,总不能到货成了林黛玉。 但见这小娘子确是惊魂未定、有些吃不消如此高强度的活动,李泰也自觉有点矫枉过正、操之过急,不免又是暗叹一声,可惜他不久便要奔赴陇右、而小娘子却仍未除服,彼此难免聚少离多。 若是两处都得从容,还是得早早成婚把小娘子接回家中,自家娘子当然得自己来养,长在别人家中总是默契不深、有欠磨合。 “那塬下里长都已经说了,只要咱们能帮他乡人猎杀塬上游窜的野狼,便赠送咱们肥羊佐餐。都已经应下了,怎好食言?” 李泰翻身下马,解下娘子鞍上固定身体、辅佐骑乘的鞍扣,转头指了指自己那坐骑后笑语道:“不如我和娘子共骑一乘,就算看不见也能相有感应。” 妙音娘子听到这话又看了看李泰的坐骑,视线往左右游弋一周,原本有些苍白的小脸顿时霞飞双颊,低头喃喃道:“这、郎君游兴正浓,我、我也很愿意陪伴,但这真不是我擅长的事,帮不上忙却还拖累了郎君……”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哈哈一笑,大臂一环便揽住娘子腰肢将她抱了下来,却并不将其直接放在地上,拥于胸怀内笑语道:“今天的兴致只在同娘子游戏尽兴,追捕野兽自有群属代劳。娘子若只是一味忸怩、怏怏不乐,那才是拖累得我不能尽兴。娘子要做什么,直须道来!”…这娘子偎于李泰怀中,娇躯颤栗片刻,视线略显朦胧,直将脸庞都紧贴李泰胸膛之内,片刻后握起粉拳轻敲着李泰肋间,闷声娇嗔道:“周围一定有人在嘲笑我……好失态!”> 李泰闻言又是一笑,摆手驱开左近游弋的部曲护卫,但也恐突然有野狼蹿出而乐极生悲,环拥着这娘子翻身上马,于陂塬上策马缓行起来。 小娘子温顺的依偎在李泰怀中,初时还小眼乱瞄不想被人窥见羞态,待见骑士们都识趣散开、忙于游猎,这才渐渐的放开了心怀,不断指点着方向让李泰策马共她一起领略塬上的风光,嘴里不断的发出爽朗欢快的笑声,一副乐此不疲的模样,就这样从上午一直溜达到傍晚。 也幸亏李泰这坐骑乃是神骏健壮的河西名马、体力悠长,否则小娘子纵然体态轻盈窈窕、但也谈不上轻若无物,一番重量加持下来,一般马匹说不定也要累瘫了。 傍晚时分,将士们返回营地,李泰也带着精神已经有些倦怠的小娘子返回来。 这小娘子虽然已经颇感疲倦,但仍不肯离开李泰的身边。彼此虽已情丝密系,但共相处的时间委实不多。今天这大半天的陪伴,更是前所未有的亲密,彼此感情更作升华,大有一种蜜里调油的酸臭。 众目睽睽下总是不好过分腻味,这小娘子归营便入帐内换了一身袴褶,腰佩弓刀似模似样的跟随李泰出入。但跟李泰身边其他护卫相比,那体格难免有些鸡立鹤群的醒目特殊,但众护卫们谁也不敢取笑得罪这位未来的当家主母,只能板起脸来神情肃穆的进行憋笑挑战。 李泰自不会嘲笑小娘子对自己那份克制不住的浓厚依恋,索性摆手屏退其他护卫,只在身边留下这么一个小尾巴,带着她在营地里溜达几圈,让她感受一下行伍氛围。 今日部曲们在塬上狩猎一番,收获也是颇为丰富,单单饿的皮包骨头的野狼便搜猎出了十几匹之多,其他野兔、山雉等猎物也是不少。 李泰在营里溜达一圈,忽然听到营门前传来吵闹声,共小娘子一起走过去一瞧,只见有十几名乡里壮丁正共自家部曲们怒目对峙。 “怎么回事?” 李泰抬手召来一名在场的兵长,皱眉询问道。 原来之前行过塬下村庄,李泰偶来兴致的同乡人约定猎杀塬上猛兽换取生羊,一狼可换二羊。到现在狩猎结束,这些乡人们却只肯承认六匹狼的账,因为他们近日活动所见只有这六匹狼,其他的则不肯承认,只道是他们或从别处猎获,不该由此村邑承担。 乡人虽多淳朴但也不失狡黠,李泰本就兴之所至,又不是真的为了于此狩猎谋利,便着令按照乡人们所言方案只收取十二只羊,让他们速速送来不要耽误炊食。 那些乡人们听到李泰未作计较,心里也暗暗松了一口气。他们也是壮着胆子过来交涉,本着能省一些便是一些,幸在遇到的并不是暴躁之人,忙不迭将羊悉数送来此间,同行的还有一名乡里耆老,见到李泰后便连连道谢。…“多谢将军仁恤、多谢将军仁恤!塬上猛兽流窜、伤人不少,具体数量乡人也不能知,若是往常乡丁自往驱逐,不敢劳烦过境军伍。但今乡里丁夫食料多被征走,不得已……” 那老乡人讲到这里,便是一脸的忧色。 李泰听到这番诉苦,不免也有些好奇,便开口问道:“眼下刚入新年、元月未出,且未闻朝廷与台府有什么营张大计,怎么就如此强使民力民物?” 老乡人听到这问话后便又叹息一声,继而说道:“将军见识广博,是否听说过洛水大都督李伯山的名号?” 李泰没想到途行乡野随便八卦似乎还吃到了自己的瓜,心中更加的好奇,连忙说道:“李伯山之名我自有闻,但他凡所履职任事却都无涉渭北,此间的征役居然还与他有关?” “虽然不是这位李大都督直接征调,但彼此关联也是颇深。这位大都督善兴水利,短短几年就把淤滥不定的洛水整治成一条大善水道,自己也得了皇帝陛下的赏识,赐授了好大官位。 所以渭北这些郡县的长官们也都学习那李大都督的作为,把这破土修水作为一大功勋,从去年开始,郑白渠就在不断修理,年节都未停工……” 李泰听到这里顿时一囧,没想到自己这带头表率作用如此的深入人心还如此的祸害群众,兴修水利自然是农耕社会一大善政德政,可也要有妥善周全的规划,若只是一时兴起劳民伤财,那也只是瞎折腾。 他虽不知此间郡县治水章程如何,但见这老乡人讲起此事便一脸忧愁,可见这些水利工程起码是没有注意到节恤民力的。 虽然事情不由自己具体执行,但总算是自己引起的,李泰不免有些心虚的发问道:“这么说来,此间乡人们应该是颇为仇恨那位李大都督罢?” 老乡人听到这问话后却瞪眼诧异道:“怎么会?那李大都督他又不是此境的长官,又怎么会招惹此境的民怨!因他治水有功,此间乡人也是大享便利。将军见到塬上那些宿麦没有? 往年即便种下出苗,或储作牧草、或翻耕增肥,但今洛水水利大兴,只要不多价格就能碾麦成粉。乡里增种宿麦翻倍,都可以留成食料,那李大都督有大恩于乡呢……” “李大都督真是良善大好人!” 一直侍立在李泰身后的妙音听到这里,已是忍不住的眉飞色舞、与有荣焉,拍着手大声喝彩道。 李泰听到这里也大乐起来,稍作沉吟后又对这老乡人说道:“依我所见,这李大都督还未算是至善之人。他该细审乡人增种宿麦几许,就乡记录在簿,待到收麦时节遣使车马帮助乡人将粮货送往洛水碓硙工坊……” “不敢想、不敢想!父母未必如此使力用心,哪有官人会爱民至此啊……” 那老乡人听到这话后顿时便瞪大眼,旋即便连连摇头摆手说道。 衣冠正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0320 陇右逢故 > 从关中到陇右,最方便快捷的一条道路就是沿着渭水一路向西,甚至都不需要分辨具体的道路,只需傍住渭水行走便可抵达秦州。 李泰在将妙音娘子送回华州城后,又在商原短驻几日,交代了一些产业经营的细节,诸如扩大碓硙产业的覆盖规模,组建车队就乡帮助乡人运输谷麦作物等等。 讲到收买人心,他向来是不甘落后的,更何况此举方便了渭北乡人们不说,也能扩大洛水水利体系在关中的影响和覆盖返回。 尽管渭水水系与水流量远远超过了洛水,但本身并没有一个系统化集中化的水利监管,高官勋贵、豪强大族们各自把持一段,彼此间摩擦内耗,产生的整体效益要远逊于洛水。 最终赴陇的人员,李泰只带上了五百名精锐部曲,其他的要么暂留乡里看护产业,要么分在洛水沿岸的防城据点。 除了五百精兵,李泰还带上了一批自家庄园所产的粮饼,一方面作为前往陇右拜码头的礼物,另一方面则就看看能否开拓市场。 讲到陇右河西,许多人第一反应就是制霸西域与丝绸之路,军事与商贸俨然是此边最大也最鲜明的两个符号,李泰自然也不例外。 他知接下来陇边一系列的纠纷结束之后,河西丝路便将会继续畅通起来,随着关中生产力的恢复和发展,加上蜀中与山南接连纳入版图之内,这一条古老商道便会再一次焕发生机,让东西方之间的商贸交流继续源源不断的进行起来。 尽管还未身临其境,但李泰已经是迫不及待的想要由中分一杯羹,虽然眼下还未有什么明确的计划,心中对此的期望却是颇高。 因在乡里耽搁了几天的时间,当他再返长安时,独孤信与史宁已经先一步出发了。 李泰这个时代中的变数能量终究没能大到影响陇右局势的发展,凉州刺史宇文仲和不出意外的据城而反,所以两人也没有等着李泰一起出发便匆匆上路了。 李泰虽然被落下了,但也并未就此免于事外,而是临时加一督运粮草的使职,盘查督促渭水沿岸州郡各自将粮草输送到渭水沿岸的官仓驿站,以供后路大军开拔进军的资粮消耗。 因为李泰还不是落在最后的,同样需要率军参战的开府怡峰队伍需从华州开拔。朝廷和霸府都没有足储资粮备此变数,故而须得沿途征调,走到哪里吃到哪里。 李泰这个督粮大使一路上走走停停,也算是将渭水沿岸这些州郡人事与豪强嘴脸们欣赏了一个遍。 关西民生政治底子本就薄弱,连年征募豪右部曲并举行大阅也让地方上得不到充分的休养生息。 李泰这一路走下来,没有任何一处郡县能够按时或者提前完成任务,全都是在连番催促甚至恶言恐吓之下,才算是磕磕绊绊的将物资调集起来一部分。 一些实在没有能力输供物资的地方,李泰也并没有一味的威令逼迫,毕竟这也不算是他的本职工作,真要把这些地方官和地方豪强们得罪狠了,说不定哪天自家部曲队伍过境时就会遭到打击报复。 反正后路怡峰也是久经阵仗的老将,行军作战的经验丰富,真要在关中行军都搞到粮尽军散,不光他混到头了,这西魏政权都得到头了。 当西行抵达陈仓的时候,前行的道路便分作了两条。 一条是沿着渭水河道继续西进,再行数百里便可抵达秦州州治所在的上封城、即就是天水上邽。但是这一条道路北面便是陇山,南面则是秦岭,渭水在两大山脉之间奔腾流泄,冲刷出一条狭长的河谷,即就是所谓的陈仓狭道,虽然也可通行,但终究不是平坦畅通的大道。 不过每入汛期,陈仓狭道这一段渭水河流水量充沛,或因沟壑激荡有碍漕运,但是来自陇右的巨木良材却能顺流而下,通过水道运输到关中平原,用于各种宫室景观的营造。 哪怕在后世,木材生意的利润都颇为可观,而在没有钢筋水泥的古代,买卖木材更是暴利行当。 虽然如今世道尚未承平、民风并不尚奢,但优质木材建造起的建筑不只看起来气派,军事上的防御性能也是非常出众,故而一根可以充当梁柱的上等木材大料,在关中往往都价值数千缗甚至更多。 独孤信久镇陇西,自然也是靠陇吃陇,充分将陈仓狭道的经济价值给发挥出来,每年都会着令部曲们通过水道向下运输数量不菲的上等木材,为此甚至还专门在陈仓附近圈占了土地修建庄园坞壁,并且于此驻扎了为数不少的部曲人马。> 当然他所用的理由也是很正当的,此端渭水南岸不远便是斜谷散关,由此可以直通汉中,驻扎一部分人马于此可以协同地方势力一起防备南梁军队于此杀出。毕竟早在三国时分,诸葛亮所率领的蜀军都快把这些道路给踩烂了。 陈仓乃是入陇之前最重要的一个补给站,故而李泰于此也多停留了几天催征粮草,毕竟这里如果筹备不足的话,那怡峰所部人马再往前走就要秦州负责其行军粮秣了。李泰虽然还未正式入镇履新,但这一点里外还是分得清的。 作为独孤信刚刚认证的女婿,李泰自然被留守此间的独孤氏家将请入庄园中暂住歇息。而在住进这庄园之后,李泰不免又被老丈人家的雄厚财力惊了一惊。 这庄园规模不逊一座小城,位于渭水北岸一处塬谷之间,坚土重夯的围墙高达丈余,各种防御设施一应俱全。 但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是位于庄园中心那座高大宽敞的中堂,整座厅堂两作重檐,廊下联排支撑的柱子粗达数围,堂内那根大梁更是粗大的令人咋舌,只怕长安城中皇城大殿都未有如此惊人的材料。就算未作更多的奇丽凋饰,这座厅堂耸立于此便已经是气派至极。 庄园中除了常驻人马,储存最多便是各种等级的木材。由于今年尚未进入汛期,新的木材也还未运下,故而留下的都是去年的剩余残料。 但即便是残次品,品质也颇可观,或许不能用作梁柱,制作车船门板桌榻也都是上好的材料。不过庄园里却没有这么多的工匠进行加工,这些次料往往只能噼砍焚烧。 听到庄人们说出如此暴殄天物的处理残料方式,李泰顿时心疼不已。虽然说木材加工起来的工序很繁琐,也很难聚集到足够的合格工匠,但精巧有精巧的做法,粗放有粗放的做法,无论加工成什么产品,总也好过付之一炬! 他眼下虽然还当不了独孤氏的家,但也把这件事情记在了心里,有了商原乡里兴造大纺车的经验,便打算抽时间看看能否搞出几种畜力驱动的加工车床。 后世黄河水土流失严重、每每泛滥成灾,这跟上游地区的乱砍乱伐也关系极大。 虽然李泰不会脑残到在这中古时代就化身环保斗士,但既知未来需要付出不菲代价,那么自然得把当下的资源利用率提升起来,不能再这么粗放而不加节恤。 李泰在陈仓一直待到了二月下旬,后路怡峰率领的人马已经渐行渐近,而此境岐州也实在是榨取不出来更多资粮了,才又动身继续西行。 他并没有选择路程更近但却崎区难行的陈仓狭道,而是沿着渭水支流的汧水而上,经由陇关通过已经渐有山峦叠翠之姿的陇山。 这一条陇关道,也是关中连接陇右的主干道,行入陇山西麓便进入了陇右范围。此间民居村邑渐少,沿途纵有人烟聚居,也多是防戍坞壁等军事建筑,须得验看符令与通行公文才能在这陇关道上行走。 这样的举措,既是为了杜绝关内民众大量向陇关以外逃亡流窜,也是为了保证关防与区域间的安全。 陇山西麓的略阳、秦安等诸境中分布着众多的氐羌部族,仍未尽数服从霸府羁縻管辖,大统九年邙山之战结束后,此境还爆发了规模不小的清水氐叛乱。那些氐酋们被内迁华州后,因生活物资的短缺还帮李泰抬价造市过。 如今此境氐人虽然不敢再明目张胆大规模的反抗西魏统治,但暗地里的小动作也是不断。只要离开了沿途驻扎的官军控制范围,危险随时都有可能发生。 李泰一行通过陇关未久,便在距离略阳郡城河阳几十里外的驿亭外见到一队人马。 这支队伍同样也是五百多人,但却并非都是披甲战卒,当前十数人身着官袍,后方则跟着数量不等的家奴,驿亭外摆开了数车酒肉,显然是在礼迎什么人。 李泰自觉他在陇右应该还没有这么大的面子,心中正自狐疑后方莫非又有什么重要人士赴陇,便见对方一众人马直向自己一行快速迎上前来。 “李郎……不对、使君,别来无恙?惊喜得知使君即将就任此边,卑职并诸郡士早已望眼欲穿、渴盼使君到来!” 之前曾经担任过高仲密司徒府长史、如今官居略阳郡守的贺兰德大步流星的迎上前来,远远便对李泰深作一揖,然后才徐徐抬起头来,满脸都是亲切热情的笑容。 新笔趣阁 0321 略阳恶豪 > 李泰在见到向自己走来的贺兰德后,不由得也是笑逐颜开,翻身下马阔步迎向对方并抱拳笑语道:“他乡遇故人,诚是人间大喜。此番赴陇便恐人事陌生、目无所识,不意刚刚行过陇山便遇见了贺兰兄,大慰行人惶惶心怀,当此情景,必得畅饮歌乐!” “使君但请放心,此间风物或许不如关中亲近熟悉,但也同样的热情好客,醇酒美食应有尽有,卑职等必与使君尽兴!” 贺兰德笑语回应着,听到李泰这么说,他心里也高兴得很,毕竟彼此间也只是认识却谈不上多深厚的交情,李泰这无疑是在郡人们面前给他面子,便也对李泰更加的殷勤恭敬起来,并认真的向他逐一介绍一同赶来迎接的群众。 李泰也一一回应这些入前问好的郡人,心里却不由得泛起了滴咕。 按照贺兰德的介绍,这十几人有的是郡中官吏,有的则是地方豪族代表,但绝大多数都不是汉人,多是世代居住此间的氐羌豪酋。再加上郡守贺兰德这个鲜卑人,胡的这么彻底的一个郡府,李泰还是第一次见到。 不过这些胡酋们衣着谈吐却与汉人没有太大的差别,甚至有几个较之关中汉人豪强的言谈仪态还要更加的端庄有礼,可见受到汉化浸染也是极深。 其实真要讲文明程度,陇右的氐羌部族并不比鲜卑人差,甚至远远要好于如今北方掌权的北镇武人们。 氐羌早在汉时便与汉人有着频繁的互动,西晋末年五胡乱华,又有大量的中原人士逃往陇右河西躲避战乱兵灾,此间一度成为汉人文化传承所在,甚至还要超过了偏安江东的东晋小朝廷。 生活在此间的氐羌部族自然也都充分吸收了汉人的社会组织、生活习惯与伦理道德等等,有许多甚至已经从胡部豪酋转变为地方土豪大族,对汉族文化的吸收历史要远远超过了一直到了太和年间才大举汉化的北魏鲜卑。 一番礼见寒暄后,众人便将李泰请入了驿亭中,各自按照身份地位依次落座,旋即便有奴仆奉上酒菜。 李泰赶路一程,本身也是疲累,饶有兴致的观察起食桉上的饭菜种类。 陇右的饮食习惯同关中倒也没有明显的差别,肉食多以烤炙为主,蔬菜也多是生切杂拌,唯一略可称道是调味品诸如花椒姜桂等用量更大且更纯熟。 尤其那麻麻辣辣的花椒酒,初饮略感不适,久而别具风味,几杯下肚湿寒尽消,四肢百骸都酥麻酣畅,很是让人上瘾。 除了饮食的款待,待到宴饮半途中时,在席一名郡府属官离席而起、走出驿亭,不多久便去而复返,身后则跟着几名乐工并两个身姿窈窕、身着彩裙的舞姬,随着乐声响起,两名舞姬便翩翩起舞起来。 李泰也没想到贺兰德居然还有这样的安排,见状后便放下杯箸认真欣赏起来,当然是从艺术欣赏的角度。只见那两舞姬腰骨柔韧,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媚态,眉眼顾盼更是撩人至极,直将之前所饮的酒劲都给勾动起来,让人变得燥热难耐。 …待到一曲舞罢,堂内众人都流露出意犹未尽的神情,贺兰德也眼含请示的望向李泰,李泰则抬手摆了一摆示意舞乐伶人暂且退下,心里则不免腹诽这些略阳群众居心不良,你们还不知道我跟此边老大的关系吗?拿这个来考验干部! 待到酒足饭饱,贺兰德又向李泰请示道:“此间距离郡城还有几个时辰的路程,若是此时动身,傍晚便可抵达,请问使君是否先往郡城暂住休息?” 李泰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若有所思的打量了一下在场群众,才又问向贺兰德:“没能见到当郡司马,是因郡内军务繁忙、不暇抽身?” 他此番赴陇,除了担任独孤信二府长史和天水郡守之外,还有都督五郡诸军事,这五郡分别就是天水、略阳、汉阳、清水与河阳五郡。 贺兰德虽然担任略阳郡守,但却未加都督衔,因此管辖不到境中的人马事宜,按照惯例便应该由郡中司马管理军事。这么算起来的话,略阳郡司马才是李泰真正的下属,要接受他这个大都督的管辖。 可现在郡守贺兰德并郡府僚属们都来迎接,却偏偏少了郡司马。李泰倒不是觉得被冷落冒犯,而是想对自己职内人事稍作了解,这位郡司马究竟是忙的脱不开身,还是特意不来见自己。 听到李泰这一问题,贺兰德的脸色就变得有些不自然,在座两名郡人更是直接避席而起,扑通一声跪倒在李泰席前,连作叩首后才语调凄楚道:“当郡司马杨灵自恃士众强壮,凌辱乡人、骄横不法,屡屡作恶,恳请使君为我略阳群众主持公道、惩治恶徒!” 李泰听到这话后先是微微一愣,片刻后脸色便是一沉,拍桉怒声道:“略阳自非王化之外的蛮荒之乡,朝廷于此设立郡县、任命官属,为的就是临民宣治、执法惩恶,郡人但有不平,需先诉于官长,郡府力不能决之事,更有州府为众裁断。 我今新入此境,情势未知,尔等急于此处伸冤,莫非是要欺我无知、诱我偏听?而今贺兰太守在堂,即便是要俯察此间情势,我自征问太守,若所述未尽翔实,才会访问乡徒!尔等速速退出,勿再留此干扰视听!” 随着他拍桉而起,张石奴等亲兵护卫们也都纷纷抽出佩刀,不由分说的便将那两名叩拜喊冤并其他在堂郡人全都驱赶出去,只将贺兰德一人留在了堂中。 “怎么回事?” 李泰余怒未已,望着贺兰德便沉声发问道。他既非巡察州郡吏治的执法御史,对于这些地方豪强之间的纠纷自然不会深作过问,但此间郡人都已经当着他的面来喊冤,而且控诉的还是他职权所管辖的郡司马,当然也得询问了解一下。 “卑职实在不知,他们竟会、竟敢在使君面前……” 这件事似乎也出乎贺兰德的预料,这会儿神情也颇忐忑不安,连连向李泰拱手道歉,并将思绪稍作整理才开口解释道:“此间郡司马名杨灵,本南秦州仇池氐酋。旧年境中清水氐酋李鼠仁聚众为乱,河内公独孤开府调使陇边诸州人马……”新笔趣阁 …听完贺兰德的讲述,李泰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虽然那两名郡人喊冤喊的很凄厉可怜,但说穿了无非只是地头蛇没能搞定入境强龙。 此郡司马杨灵,光听名字李泰还以为总算是听到了一个汉人郡官,没想到居然还是一个氐人豪酋。其人出身仇池杨氏,族源上来说跟李泰之前认识的敷城郡守、杨雄的爸爸杨绍算是同族,但因归化时晚,混的就远不如那一支杨氏风光。 这杨灵本是南秦州刺史宇文虬的下属,宇文虬也是贺拔胜一系的成员,旧便跟随独孤信出镇荆州,如今仍然作为独孤信下属一同镇守陇右。 大统九年,清水氐酋李鼠仁因邙山之战西魏大败而聚众为乱,独孤信调遣陇右人马前来围剿定乱,其中就包括仇池氐酋杨灵并其部伍。 李鼠仁自恃地利率众盘踞于牵屯山南麓,独孤信几攻不下,一直拖了将近半年,才由华州霸府派遣赵昶前往招降,将这场叛乱解决并将投降的氐人部落前往华州。 叛乱虽然解决了,但独孤信的面子多少是有点无光,估计也是心中暗恨此间氐羌部落们追从作乱,故而便没有按照此前的习惯选任当地豪强胡酋担任郡中武官,而是直将杨灵这一路人马留在了略阳郡。 “卑职入境来时,这两方已经是斗争诸多、势同水火,凭我区区一人,即便加上郡府员左,也实在难以平息纷争。几奏于州府,全都不得回应,唯两下安抚,希望能够息事宁人。” 贺兰德讲到这里,也是一脸的愁情苦色,本以为此番出任一郡太守是自己仕途大进的一个机会,却没想到是跳进了一个火坑。> 相斗双方都是各拥部曲的豪酋,他这太守却连节制郡中乡团的权力都没有,凑上去也只会被打脸。这两年太守做下来,可谓是一把辛酸泪。 这一次得知李泰赴陇,贺兰德也是既心酸又颇怀期待。 心酸处在于彼此刚刚见面时,他已经是品秩不低的司徒府长史,而李泰还仅仅只是一个入关不久仍是白身的少年罢了,可如今自己还在郡府任上备受煎熬,李泰却已经成为整个陇右仅次于独孤信的二号人物! 但是抛开彼此的势位差距,总算是相识一场,贺兰德也希望能够稍仗李泰的声势,让郡里人事对他尊重一些,故而才便邀郡中人士一同前来迎接。 虽然郡司马杨灵没有同来,但其他受邀的郡人倒是基本上都来了,场面倒也还算和谐,但贺兰德却没想到这些人不是为了给自己面子,而是要借机向李泰告状控诉。 尽管李泰还算维护自己的面子,直接将诉苦的郡人驱赶出去才来质问自己,但他如今在职的窘迫也遮掩不住,全都暴露在了李泰面前,一时间不免是羞惭有加。 李泰在听完贺兰德的讲述后却是一乐,之前他对陇边情势如何并不了解,只是想当然的意味独孤信坐镇陇右数年之久,想必应该是威望隆重,但现在看来,他这老丈人似乎也是有点不行啊。 …略阳乃是连接关中与陇右的门户,地理位置不可谓不重要。 但今境中却有土客两方势力闹得鸡犬不宁,虽然有独孤信推波助澜刻意纵容的缘故,但也说明了独孤信在此边并没有说一不二的权威,否则何必由得这两方纷扰不断。 再联想之前此边氐酋叛乱,独孤信几攻不定,宇文泰只派了一个使者便直接劝降、甚至顺从的被内迁到华州。 固然是因为当时那使者赵昶确有其能,但似乎也意味着华州霸府同此边胡情交涉起来要比近在迟尺的秦州刺史府更有效率。说穿了,宇文泰并不放心略阳这个地域门户可以任由独孤信出出入入。 想到这里,李泰便有些同情的看了贺兰德一眼,牵涉到两位顶级大老的暗里斗法,此间情势如此撕裂,也真的不怪你,能在这个坑里饱受煎熬的蹲上两年多,可见贺兰德的忍耐力也是非同凡响,换了李泰自己,就算掀不动桌子那也得想办法锯了桌腿,总不能只有老子一个人伤心郁闷。 了解到这些内情后,李泰自不会公然跟老丈人唱反调主动去制裁那个郡司马杨灵,虽然这家伙不来迎接他让他挺不爽,但乡情如此倒也无谓苛求太多。 至于喊冤诉苦的那些略阳当地豪酋们,也未必就悲催的活不下去了,内心里还不知存着怎样险恶的伎俩,怕是觉得他年轻气盛好撺掇而想要把他当枪使,他当然不会顺从其愿。 但他这里虽然主意拿的挺正,却防不住有的人自己耍混拎不清。本来只是作为一个居外看客倾听贺兰德的诉苦,但很快李泰自己就亲身体会到让贺兰德倍感煎熬的情势纷争有多严重了。 他这里正待安慰贺兰德几句,忽然听到驿亭外传来杂乱的人马嘶吼声,还未及询问发生了什么情况,堂外卫队长张石奴已经大步入堂疾声道:“郎主,略阳川谷南出现数百骑众,直向此间驿亭而来!” 李泰闻言后眉头顿时一皱,先着员取来一副轻甲披挂在身,然后便阔步行出堂去,一名之前喊冤而被赶出堂外的郡中豪酋已经一脸激愤惶恐道:“是杨灵、是杨灵!这恶贼真是狗胆包天,平日恃强欺侮乡人也就罢了,今日使君过境、群众出迎,他不恭敬拜见还倒罢了,竟然还敢聚众来扰……” 李泰重重看了这人一眼,将其样貌记在了心里,老子跟你又不熟,但却属你跳得欢,等我探摸到背后蹊跷,不把你羊毛薅干净都得是你褪得快! 他脑海中忿念暗生,随从部曲们已经是快速整装列阵,将此处驿亭包围防守起来。 与此同时,南面河谷道路上驰行而来的队伍也是渐行渐近,很快就来到了驿亭附近,停在了一箭距离之外,一名身形矮壮的中年胡将向着此间大声喊话道:“长安来的李散骑是否在此? …某乃独孤开府帐下参军、建威将军、略阳郡司马、都督杨灵,恐我眼拙冒犯,请李散骑入前来告。此间民情未化、贼徒出没,若不共我同行,怕是难保安全!” “杨灵,你好大胆量!此间乡贤毕集,当郡贺兰使君亦在,有什么匪徒敢来滋扰?反倒是你,不作告知便引众来此,难道是想趁李使君立足未稳,便要强横恐吓!” 此间郡人常共杨灵争斗,仇人相见本就分外眼红,更因李泰也站在这里而略感有恃无恐,指着杨灵便大声喝骂起来。 那杨灵共其部曲们也不甘示弱,立刻便反口骂回来,更有甚者直接引弓便向驿亭射来,丝毫都不顾忌是否会惊吓错伤到李泰,至于贺兰德并其他郡府同僚们,则就更加不放在眼中。 李泰眼见到这一幕,一时间也是有些无语。 只看这杨灵共其部曲们肆无忌惮的模样,可知虽然还未尽数慑服略阳当地的豪强们,平日里大概也是仗着身后的靠山压着略阳豪强们输出。 可问题是,你这耍横都耍到老子头上来了,不是逼着老子收拾你这个狗东西吗?这么肆无忌惮的在我面前撒泼耍横,难道真以为老子也只是一个徒仗独孤信声势的废柴赘婿? 贺兰德共这些略阳豪酋们因为是来迎接李泰,并没有携带太多兵器甲杖,但李泰一众部曲们却是弓刀甲马一应俱全。 随着杨灵部曲们搭弓引箭的向此射来,李泰部曲们也都各将战刀抽出待命。 李泰虽然不想涉入略阳此间的土客纠纷,但也并不意味着要唾面自干,被对方打着自己的脸立威耍横。须知在秦州那里,还有更加复杂的人事纠纷等着他呢,也该让这些秦州群众们见识了解一下自己的行事风格。 于是他先下令将此间那些仍在跟杨灵部曲们对骂的群众逐入驿亭中看守起来、不准他们再外出扇风点火,顺便也是表明自己接下来的行为与这些人无关。 然后他又命人取来自己大槊并坐骑,翻身上马后遥指对面,并大声下令道:“擂鼓,三通鼓令之后,仍不下马弃械者,格杀勿论!” 对面杨灵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隐隐一变,又见李泰部曲聚集起来后同自己此番带来的人马相差仿佛,心中也是有些拿不准,便又瞪眼吼道:“那小将勿作狂言,我入此迎接引护李散骑是礼,只是恐他遭受乡里奸邪蛊惑蒙蔽才……” 鼓令声响了起来,直将杨灵后边的喊话都给覆盖下去,他几做手势打断仍未见鼓声有停止下来的意思,脸色很快又转为狰狞,恨恨说道:“入我势力之中,岂容远客逞威!不管是何来历,今日教你做人!” 衣冠正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0322 力擒悍将 > 李泰一行并非大队人马,所携带的军鼓也非大鼓,但在此时的驿亭附近却唯此鼓声响亮,每一次敲击、每一声鼓响都能摄人心魄。 五百名部曲甲卒,有两百人各携弓刀上马、分列于两翼,剩下的则在驿亭正面持枪列阵,列阵完毕后便静默不动,唯有几名令卒仍在不断擂鼓。 对面的杨灵部曲便不像李泰部曲这么有秩序,他们也都听到了李泰刚才的喝令声,常年在郡中作威作福惯了,养成骄狂的性格,顿时便将此当作了挑衅,纷纷大声喝骂起来。 更有一些士卒们冲越阵线,纵马试图恫吓摇撼对面的战阵,杨灵对此也并未阻止,想要通过这些行为来试探李泰所部是何成色。 这当中有的兵卒直冲入对方阵线数丈之内,但对方阵仗内的甲卒对此却恍若未见,只有阵仗核心的弓卒们端起了弓箭,瞄准了那些跳闹冲扰的氐卒,仍是引而未射。 杨灵眼见到这一幕,不由得暗吸一口凉气。 他也算是此边久经行伍战阵的豪酋宿将,一支部伍精勇与否多半是能瞧得出,但见李泰部曲不动如山的军容阵仗,心里便已经明白这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杨灵虽不至于当即便怯战,但也知想要与之交战须得做好伤亡惨重的准备,远不是之前同郡中豪强纠纷斗争时的情形。 一通鼓声响罢,一名部将凑上前来,脸色凝重的小声对杨灵说道:“主公,这一路客军望去不似寻常师伍啊,想要快速取胜,须得以多攻少,不如往左近防戍再调人马过来……” “胡说!” 不待这名部将把话讲完,杨灵便沉声怒斥道,他只是为了抖一把威风,又不是真的要作乱造反,眼下这情形尚可说是适逢其会、无意冒犯,若真调聚重兵把独孤信的女婿给围剿了,那属实是活腻了。 但下属此言也给他提了一个醒,还是不能真的打起来。若对方只是一支能够随手解决的疲弱之师还倒罢了,但看这架势却不想,即便勉强战胜,损兵折将不说,还会让此间那些看热闹的乡豪们取笑。 他这里还没想好该要怎么办,第二通鼓已经响了起来。 听到那烦人的鼓声,杨灵额头上已是冷汗直沁,因其胆气不再壮盛,思绪顿时变得杂乱有加,各种忧惧念头纷纷从脑海中涌现出来。 “且慢、且慢,那小将先让鼓令停下!我非畏战,只是与李散骑并无仇怨,也不想儿郎性命折此意气纷争中。李散骑或受奸邪乡人蒙蔽,对我生出了误解……” 趁着第二通鼓令暂停的间隙,杨灵连忙又大声喊话道,但又觉得这么说似乎有点弱了自己的气势,转又瞪眼指着李泰怒喝道:“你这无知小将不要恃着上官权位作威、小觑陇边英雄!我不欺你幼弱,可遣你队中勇武善斗者共我厮杀一阵,生死各安天命,敢不敢应战!” 李泰听到这话后顿时一乐,看来这家伙倒也并非完全的胆大妄为、肆无忌惮,他还未及回话,身旁张石奴已经提剑入前沉声道:“郎主,就让我提剑前往割了这狗贼首级!” “不必!” 李泰摇了摇头,举起手中马槊遥遥指了指对方,一边策马出阵,一边沉声说道:“继续擂鼓,鼓停则战!” 那杨灵眼见李泰策马出阵应战,心弦本是一松,可当听到第三通鼓令继续响起时,心中顿时大怒,指着李泰便咆孝道:“小子戏我!今天便是你死期!” 说话间,他便打马直向李泰冲去,手中两刃长矛直入毒蛇吐信一般,在两骑极速拉近的瞬间,直向李泰的胸膛刺去。 李泰手中马槊亦非闲置,对直刺胸膛的矛刃视而不见,只将槊锋扎向对方,俨然一副两败俱伤的架势。 若两下撞实,怕不是都要被对方手中兵器直接刺穿,但其实李泰手中的马槊要比对方兵刃长了将近两尺,虽然这两尺长度在实际的情境中、特别是惯性巨大的情况下,也难及时作出什么有效的反应,但却能给人以巨大的心理优势。 杨灵眼见视野中那槊锋越来越清晰,心内也是一慌,终究未敢直迎上去,趁着劲力尚未用老,上身向后仰挺,刺出的两刃矛回格于胸前,用力的手臂自右转左,本意格拒住槊锋之后再以矛尾锋刃直挑李泰肋间。> 砰! 伴随着一声沉闷的重响,杨灵只觉得身前握持矛身的两臂剧震,环贴矛杆的两手虎口又麻又热、并伴随着恍如撕裂之痛,蓄在臂间待作斜刺的劲力更是直被震散,本是绷紧的左臂肌肉酥麻隐痛、竟不着力。 李泰这里一击无功,马槊前端都不受控制的高高弹起,须得两臂同时用力,才将马槊于身前盘圆以拒敌人反击,心中也不由得暗叹这氐酋杨灵还真有几分嚣张的资本。 他虽然不是什么天赋异禀的绝世勐将,但也是只身搏虎不带喘的英雄好汉,且近年不断苦练、臂力一直在稳步的提升,临战第一击乃是斗志力量最饱满的时刻,能够生受下来的人实在不多。 这杨灵仅仅只是陇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寻常氐酋罢了,抗击打的能力居然还挺不俗,受了自己一击之后居然连哼哼都没两声。 脑海中思绪飞转,两骑已经在高速驰行中飞速错开,李泰左腿一夹马身,通过侧向的游驰卸去直向的惯性,但他这里还没来得及折转杀回,后方马蹄奔腾声已经是快速的由远及近。 如此快速的冲杀回来,对方显然是对战马强停硬转,这样的做法虽然略微可以抢得先机,但对战马的伤害却是极大,哪怕再怎么训练有素的战马,也只会增加对伤害负担的承受力却不能豁免。 那匆匆杀回的杨灵也是有苦自知,待从马背上回稳之后,他才感受到后背两肋之间一阵阵的绞痛。 马上作战技巧也有,但最基本还是一力降十会,方才那一击他仓促变势,已经算是痛失先手,完全将对方这劲力雄壮的一击生生承受下来,但这力道却是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虽然没有给他造成肉眼可见的伤情,但从臂到腰的酥麻胀痛已经宣告着他的状态正在飞速下滑。 没想到区区一个望似绣花枕头的小将战斗力竟然恐怖如斯,杨灵一时间也是大感震惊,但今情况危急却是容不得他再作细想,只能寄望于抢占先机、凭着丰富的作战经验速战速决。 身后已是疾风袭来,李泰却仍未转回正面迎敌,长大的马槊也实在耍不出回马枪那样的花活,李泰只得侧首匆匆一瞥,便见到那冷利的矛锋已经直向自己肩颈刺来。 当此间不容发之际,他直将手中马槊弃出,俯身避开一矛,并将佩刀抽出,侧悬于战马一侧,避开了直当锋刃的险恶情况。那杨灵却恃兵刃优势,控骑追来,如影随形,两刃长矛或刺或挑、左右啄刺,只是不给李泰更多反应的时间。 李泰几作欺身尝试,全都被这杨灵避开,手中战刀除了格挡攻势已经全无用处,索性连此战刀都给丢弃,瞅准一个时机,两手径直握住杨灵长矛一端,然后用力向后拖来。 杨灵自知李泰臂力雄壮,兵器被握后顿时心中一慌,两手紧紧握死,但旋即一股极大的力道便直将他向对面勐扯,他两臂隐痛未消、对抗自是吃力,忙不迭夹紧马腹,试图让战马侧冲卸力。 李泰见状也不僵持,握住矛身的两手并未放松,胯下战马则共敌骑往同一方向奔去,待到稍作领先,便又勐地发力一甩。 】 那杨灵只觉得身躯一轻,仿佛腾空而起,惊慌中下意识垂首望去,见到马鞍马背仍贴胯下,心内略感一安,但很快有察觉到不妙,凝神再望,竟是胯下战马连同自己一起都被甩飞起来,口中顿时发出惊慌至极的吼叫。 李泰臂力再怎么强大,当然也做不到连人带马一起甩飞,无非杨灵这战马早因之前的急顿而遭受了不轻的扭伤,之后一阵疾驰更近乎回光返照,因其步履虚浮而被借势扯飞起来。 轰隆一声巨响,杨灵连人带马全都摔倒在地,战马呕血嘶鸣,而他在忍受着天旋地转的眩晕同时正待挣扎起身,颈间已经杵住冰凉一物,正是他失手遭夺的两刃矛。 与此同时,第三通鼓声也戛然而止,杨灵的下属们尚自惊骇于自家主公陷敌手中,一时间茫然无措,想要抢救却又不敢擅动。 但李泰的下属们却仍谨记前令,随着鼓令停止,两翼骑兵便如脱弦之箭般直向对方阵伍冲去,张石奴等则眼疾手快的冲入场中,将用长矛制住杨灵的李泰保护起来。 “下马、弃械,快、快!” 那杨灵这会儿也终于从眩晕惊愕中回转过来,眼见自家阵伍已被冲击大乱,忙不迭呼喊起来,并埋首于尘埃之中连连叩告道:“卑职有罪,恳请李散骑饶命……” 0323 直赴天水 > 骚乱又持续了大半刻钟的时间才渐渐停息下来,杨灵所带来的那几百名部曲在眼见主公遭擒后已经是斗志全无,在面对李泰部下们的冲击时,或是下马弃械、伏地投降,或是向着四方逃窜开来,真正敢于操戈反抗者寥寥无几。 当李泰再返回驿亭时,那些被拘禁在其中仍未获准出来的略阳豪酋们便都纷纷拍起了马屁:“使君真是少年英雄、神勇无双!这杨灵在郡也称骁将,竟然不是使君数合之敌!”新笔趣阁 那被背缚至此的杨灵在听到与之交战的小将竟然就是李散骑,一时间也惊讶的两眼瞪得滚圆,好一会儿之后才骤然泄气,委顿在地颓声道:“我有眼无珠,不识真正贵人,遭此厄难也是报应。不敢恳求使君抬手放过,只是恳求使君看在镇此数年无功有劳,不要牵连太多我部下儿郎。他们陇边鄙人,从来不知贵人之威,只是听命于我……” “狗贼!之前还在嚣张辱骂、冒犯使君,如今已经被使君就阵俘来,生死由人,居然还敢奢望从轻发落,真是做梦!你入郡来两年有余,除了暴虐逞凶、凌辱乡人,还有什么功劳可夸!” 几名饱受杨灵打压的略阳豪酋听到这里又忍不住大声喝骂起来,那个表现最活跃、已经被李泰暗暗记在心里小本子上的豪酋,更是从把守驿亭的甲士缝隙中挤了出来,对着杨灵噼头盖脸一顿踢打。 李泰见状后眉头顿时一皱,抬手示意将这人给拉开,并又将贺兰德招至近前,开口说道:“略阳此间情势,虽然不是我桉中事务,但也会据实以告独孤开府。请贺兰兄暂引群众归郡,以待州府处断。郡城我便不去了,由此直赴天水。这杨灵我且携之同行,郡中军事则暂委贺兰兄,待我入镇执事再作妥善安排。” 贺兰德闻言后,连忙点头应是,心里也暗自高兴起来,这有了依靠就是不一样,且不说州府对此将会如何处理,李泰直接将郡中军事暂时委托他来管理,这在此前是想都不敢想的。 】 李泰自知单凭他一句话,贺兰德未必能够控制住郡中那些郡兵胡卒,便又将杨灵提拉起来,俯身凝视着对方沉声道:“我做这样的安排,杨司马有无异议?” “没有、没有!卑职帐下一千三百余健卒,尽遵贺兰使君号令,调使郡兵的兵符一并付之,但他们是否听从号令,卑职实在不敢保证,之前便不从卑职……” 杨灵连连点头应是,并在被俘至此一干下属中一番寻找,着令携带符令的部将速速将信物交出来,同时还不忘申明此间豪酋同样傲慢难制。 等到贺兰德如获至宝的将诸兵符信物收好,李泰才又着令下属们将驿亭中的郡人们放出来,让他们跟随贺兰德同返郡城。 可当之前踢打杨灵而被拉开的那名豪酋也要告辞离开时,李泰却抬手制止了他,微笑说道:“这位乡贤之前便激愤控诉杨司马在郡罪证,但我乍入此乡,人事诸种都有陌生,便请你随我同赴天水,向州府详奏杨司马罪实,务求不枉不纵、公正处断!” 那豪酋闻言后顿时便面露难色,连连摇头摆手道:“小民只是乡里下员,常年不出郡境,实在是不敢……” 不待这人把话讲完,李泰的脸色陡地一沉,脸上的微笑转为冷笑:“看来是我说的不够清楚,此处不应用请。来人,将此谤议郡官的乡士拿下!” 两名壮卒径直上前,扣住那名豪酋肩膀将其捆缚如同杨灵一般,全不理会那豪酋的扭动挣扎。其他郡中豪强们眼见到这一幕,脸色顿时也是一变,有两人硬着头皮入前来想要求饶,但被李泰那冷厉眼神扫过后,便都垂首不语。 “郡县官长是否失职悖法,台府自有审察章程,乡情讽议亦需循规表达。此员若所言属实、全无诬枉,我自礼送归乡。但若查实所言偏于实际、暗藏构陷之谋,也绝不纵容!” 李泰环视众人一眼,便又说道:“尔等若觉得一人之言难为力证,也可同行前往。若不然便且散去,无阻行程!” 那些郡人们听到这话后,彼此对望一眼,终究没敢强出头,再作告辞后便同贺兰德一起快速的离开此间。> 李泰一行便也不再继续逗留,当即便收拾行装继续上路,沿着略阳川河道一路向前。 途中他们也遇到一些人马出没,或是逃窜的杨灵部曲召来同伴,但也只是一路尾随旁观,未敢直接上前拦截。除此之外,倒也没有再遇上其他的意外。 陇右的气候变化较之关中要稍显滞后一些,河流解冻缓慢,尽管已经到了三月初,略阳川河道中仍然有着大块大块的浮冰,但在沿河两岸的河谷地带,田野生机已经渐渐复苏,偶尔还可以看到农人翻耕冻土的身影。 这个杨灵倒也不是一个一无是处的狂夫,在被李泰教训一番、又见李泰并没有要置他于死地的意思后,便态度恭谨又热心的为李泰讲解起此间种种人情风貌。 “陇边入春虽然要大晚于关中,但却春日尤短,不久便会入夏。所以农人们要趁土层尚未解冻便作翻耕,一旦懈怠便错过农时……” 李泰听到杨灵的讲解,忍不住便笑语道:“氐奴竟也懂得农时?” “虽然族类不同,但总共此一方水土。氐羌也有生熟的区别,卑职世居陇南仇池,生产作息早已经同汉民无异。耕事要比牧事稳妥得多,禾谷无论高矮,总会留下籽实。牛羊本身就是耗费物料颇多的活物,能够供给牧人的皮毛肉乳也着实有限……” 杨灵见李泰对这话题感兴趣,心中便是一振,哪还理会怎样称呼,便开始跟李泰讲述起耕种和放牧的收益差距。 李泰之前还真没有认真系统的了解过这两种生产方式的差别,听完杨灵的讲述后也是感触颇多。他本也没打算搞死对方,在见其不再复之前的嚣张桀骜后,便着令部下为之解绑,给其一骑随队而行,不再作囚徒对待。 很快一行人就走出了略阳郡境,进入了清水郡。李泰在清水郡倒是没有贺兰德那样的熟人,便也没有人来张罗迎接,只在沿途馆驿中略作歇息补给便继续上路,终于赶到了天水郡境中。 一行人刚刚入境,远远便见到前方道旁站立着一支上千人的队伍,并有兵卒远来询问,得知正是李泰一行后,便连忙返回通报,对面众人便纷纷策马迎上前来。 “郎君一路远来辛苦,仆职事系身未能远迎,还望见谅!” 最先赶到近前来的乃是早就认识的独孤信家将李屯,翻身下马昂首望着李泰,一脸喜色的叉手说道,对李泰的欢迎可谓是溢于言表。 李泰也下马来,先同李屯寒暄几句,然后后路迎接之人又陆续赶来,里边还有一个熟人,那就是担任秦州司马的高宾。 至于其他人,李泰则就比较陌生了。大概是独孤信受够了被宇文泰挖墙脚之苦,在陇右所招收的幕僚能不往关中领就不往关中领。 李泰身兼多职,开府幕僚长、一郡太守、五郡都督,作为长官首次入镇,凡其职权之内的下属们当然都要尽量赶来迎接,单单眼前便有将近三十人赶来相迎。 当然,在场众人也并非全都是李泰的职内下属,当李屯为他引见群众时,第一个就是他管不到的人:“这一位便是南秦州南安公宇文使君……” 宇文虬也是镇人标配的魁梧身形,注意力并没有完全集中在李泰身上,待听到李屯介绍自己,才上前一步颔首示意,旋即便发问道:“听说李散骑途径略阳郡时抓捕一罪员杨灵,请问此徒现今何在?” 0324 陇右群属 > 在场群众们听到宇文虬的发问。顿时也都打起了精神,齐刷刷望向李泰,想要看看他将会如何回应。 今天这么多人到场迎接李泰,也并非只是单纯的为了表达尊重,更重要的目的还是要当面了解一下其人性情作风究竟如何。 之前陇右的情势虽然谈不上一片祥和、全无纷争,但也还算稳定。如今多出了一个身份地位都让人不能忽略的李泰,大家难免会好奇他会给陇右局面带来怎样的变数,会不会滋生出让人无从接受的人事纷争? 他还没有入镇,便先在略阳郡境中抓捕了一名郡司马,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都不免让人暗生遐想。尤其一些官职上从属其下的人,心中便更担心这个长官或许不好相处。 李泰自知在场众人心中所想,也并不计较宇文虬是在做试探还是意图发难,只是笑着回答道:“南安公所言杨灵,我倒是知其何在。之前行经略阳时,将他召作向导同行至此,眼下正在队中。但这杨灵究竟是否罪徒,我实在是不清楚。” 说话间,他便转身向身后队伍中招了招手,那身材矮壮、被其他护卫们遮挡住的杨灵忙不迭趋行入前,先向李泰叉手欠身,然后才又拜于宇文虬面前:“多谢南安公牵挂垂问,仆一路护从使君入此,未及进拜,请恕不恭之罪。” 宇文虬看到这一幕,不由得便愣了一愣,这可跟他听说的情况大不相同,望向杨灵的视线满是疑惑。 “知你两位主仆义深,杨司马且先共你故主叙定别情,再归队待命。” 李泰又低头对杨灵说道,让这家伙自己向其故主稍作解释。 他虽然抓捕了这杨灵,也只是因为这家伙失礼冒犯自己在先,并不将至当作罪囚看待,也是为了避免在不了解此边情势的情况下便先站在了某些人事的对立面。 说到底也是因为见到略阳郡中胡膻气浓,故而李泰并没有什么太过旺盛的急公好义之心,就算这杨灵真的鱼肉百姓,无非是氐羌群众之间的内部矛盾,也没有必要片面武断的划分正义或邪恶,关键还是得看谁更好用。 杨灵同宇文虬行到不远处小声交流起来,李泰则又在李屯的引见下,逐一共在场群众们问好,态度自是谦虚随和,并不急于树立一个生人勿近的孤僻形象。 众人也都依次入前礼见,心里却难免疑窦丛生,各自都异常好奇之前略阳郡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明明是听说杨灵与这位李散骑之间爆发了非常严重的冲突,怎么眼下却成了简单的向导?而且观杨灵神态间,对这位李散骑还颇有敬畏的模样,难道这么短时间就被驯服了? 众人这里混了一个脸熟,一边私话的宇文虬和杨灵也返回来,各自表情上瞧不出什么端倪。但在返回此间后,宇文虬便对李泰抱拳致意并沉声道:“先前所问,是我冒失,只因此徒出我门下,恐他骄横失礼、见恶上官才做急问,并非有意插手李散骑职事,请李散骑见谅。”…李泰闻言后便笑语道:“南安公言重了,此边情势我所涉未深,也绝不会践踏前人规划彰扬一己之能,所见不广则简言,经事不多则慎断。无论在情在事,也都希望能得诸先行者的提点斧正。” 宇文虬听到这话,脸上便展露笑容,抬手示意李泰上马并笑语道:“怪不得李散骑能得到故太师等诸位仁长关怀厚爱,言行得体实在是让人称羡,我也需要向你多多学习。但此道左不便畅谈,还是暂请上马再行一程,勿令河内公于府中久候。” 于是一行人便又继续上路,除了同行的州府众左员之外,还有上千名甲卒前后拥从,可谓是气派十足。途中偶有遇见商团行旅,全都慌忙避出道外不敢争行,也不乏群众站在道路两侧大声询问是何高官出行。 之前在行出陇关之后,李泰便明显的感觉到陇右的荒凉,人烟稀少、风物简约,较之陕北诸州都差别不大。可在行出略阳川、进入渭水流域后,周边风物景致很快就变得热闹起来。 道路上不断有东来西去的客商队伍,或因眼下正整军备战的缘故,大大小小的汉胡武装队伍也都不在少数。渭水两岸不断的出现占地广阔的庄园坞壁,规模较之关中同类的只大不小。 等到上封城依稀在望时,渭水两岸已经不独只有大族圈地而居的庄园坞壁,寻常小民聚居的村寨城邑也都涌现出来,错落有致的分布在河谷旷野之间。 等到傍晚时分,各处炊烟升起,一派安乐祥和的画面。眼见到这些田园风光,李泰也暗暗松了一口气,看来在独孤信治下的秦州百姓民生也算是有所保障,起码不需要他再如同陕北那样在一片荒芜之中开垦荒土、招抚流民。 上封城作为秦州军政中心、入陇第一大镇,规模自是颇为宏大,也如同时下许多大的城池要塞一般,并非一座单独的城池,而是一片城镇建筑群,分跨于渭水两岸,并且诸城垒建筑还有着一定士农工商的功能划分。 这些城垒建筑中最核心的有两处,分别是北岸防城与南岸的秦州府城。 防城中驻扎着州兵士伍,包括许多豪酋并其亲信部曲,是整个秦州乃至陇右的军事中心。府城则聚集了州府、郡府等主要的衙署,则就是政治中心。 其他的另有工匠作坊、居民城邑等等,甚至还有专门设给过往行商歇脚住宿的城垒,林林总总累加起来,据说单单此间所聚集的军民,便已经超过了秦州军民总量的一半。新笔趣阁 一众人抵达这里的时候,天色已经渐黑,军士们就地解散归营,众员左们则仍随同着李泰一起进入府城。而他们一行入城的时候,正逢独孤信在外巡察归来。 …“小子一人入境,竟然夺我半城人气。官员悉数出迎,军政几乎停摆!得群众如此拥戴,必须将你才力施用此乡,才可不负群众殷切厚望!” 独孤信入前便翻身下马,阔步行至李泰面前,满脸笑容的拍着他肩膀说道,然后又转望向在场群众,神情不怒自威,大声说道:“李郎他是陇西名门高足,与你等诸众也多有同乡之义。> 之前已有盛名于关中,凡所履任多受官民爱戴,我几番邀请、甚至舍女悦之,才总算将他招至镇中。尔等在事群众,休得轻我良左,盼能同心继力,为此乡土更造福业!” 众人闻言后全都轰然应诺,不乏人在实际见到李泰如此受独孤开府的关怀抬举之后,也都不免艳羡不已。 然后独孤信便笑意盎然的拉着李泰的手便往城中行去,一边走着一边向李泰介绍城中的建筑布局,神情语气皆颇有自得。 他也的确是有自豪的资本,当年初镇此间时,虽然谈不上是不毛之地,但州治情况也是一塌湖涂,治内几无籍民,氐羌部族骚乱不断,政令不出州府,除此地理几乎一无是处。 经过数年坚持不懈的整顿,军政情况才得到了极大的改善,群众争附、秩序大兴,较之先前的纷乱景象,仿佛换了一个人间。 独孤信自非一个轻浮浅薄之人,平常自不会将自己的功业事迹频频挂在嘴边进行吹嘘夸耀,但今却忍不住要向李泰炫耀一番,也实在是因为这个女婿优秀的让他都颇感压力,所以要彰显一下自己的成果来维持亲长威严。 只不过秦州旧态如何,李泰本来就没有见过,现在游览当下的秦州府城,因为缺乏前后的对比所以乏甚感触,甚至还隐隐觉得似乎也不过如此。 整座城池看起来规模不小,但功能区的划分却是乱七八糟,完全没有一个整体系统的规划,且不同区域之间的新旧差异明显且巨大,可见城池并非造于一时,很多地方都有明显的嫁接增添痕迹,这就让城池欠缺一体的美感,完全就是一个拼凑缝合的怪模样。 也幸亏独孤信无从倾听李泰的心声,若让其知道自己引以为傲的秦州城已经被李泰腹诽为一个缝合怪,不知道得郁闷成什么样子。 一行人浩浩荡荡行入州府,按照各自官阶身份入堂分席坐定,独孤信自居堂中正首,左右两边分别是李泰与宇文虬。 尽管彼此间已经认识了,但独孤信还是又将他们两人互作介绍引见,对他们能够和睦相处的期望溢于言表。 宇文虬虽然如今已经是官居南秦州刺史而非秦州官吏,但独孤信却还官居陇右十州大都督,故而仍然属于独孤信的下属。 这陇右十州大都督听起来虽然挺威风,但西魏州这一级的行政区划本就杂乱不已、废立不定。诸如秦州一州,便分拆出东、北、南三秦州,原本一州如今直接成了四个州。有的是为了制约方镇权柄,有的是为了安置羁縻左官,真正出于行政考量的则就不多。…在场除了宇文虬这个南秦州刺史之外,还有一个北秦州刺史侯莫陈琼、是侯莫陈崇的弟弟。 这侯莫陈琼自不是为的前来迎接李泰,而是统率部曲将要追从独孤信前往凉州平叛,不过也并不像其兄长那样骄狂,面对李泰时倒也颇有礼貌。 李泰瞧这侯莫陈琼年未而立便已经是一州刺史,心里不免便有些吃味,瞧瞧人家混的。不过再一想自己在陇右实际的权力还要大过了北秦州刺史,心里便也释然,心道这小侯还得继续努力啊,否则哪天你老哥再惹我,我就敲打你! 除此两人,剩下的便都是独孤信下属两府属官,其中比较重要的几人,独孤信也又作一遍介绍。倒也并非多此一举,而是通过他这个主官的视角来向李泰点明如今陇右方面需要注意的人事重点。 李泰之前只是浅识众人,此刻在听到独孤信特意介绍,便将被点到名的几个人暗暗记在心里。 这其中有被自己顶替职位的原秦州长史皇甫穆,出身安定大族,同李泰的旧同僚皇甫璠算是同族但却不同支,皇甫璠一家早就迁居京兆,皇甫穆家则一直留守乡土。 当年史宁出任泾州刺史时,皇甫穆便受其举荐而成为独孤信的幕僚,并一直追从来到秦州。这么多年的效命才得任秦州长史,结果一转头却被李泰给取代了,换了谁大概都会不爽。 这皇甫穆对李泰也的确乏甚好脸色,而且并没有随众出迎,甚至眼下列席堂中都是独孤信特意使人请来,可见心中对此意见不小。 另有一个被李泰所取代的开府长史名为张暠、武威人士,倒并不像皇甫穆一样七情上面的对李泰心存抵触,之前一路同行便相谈甚欢,若非独孤信特意点出,李泰甚至都不知自己取代了他的职位,看起来一副全无芥蒂的样子。 这态度截然相反的两人,也难分辨孰是孰非。皇甫穆这态度诚然是有点不给面子,但也说明他是真的看重多年效劳换来的这个职位。而张暠却心境豁达的不似常人,不知是真的不在意职位得失,还是心中别有怀抱。 天水郡乃秦州本治,而且郡中绝大多数人事都集中上封城周边,故而之前便没有安排郡守而由州府直领其事,李泰也因此避免了再得罪一人。不过他要想切实行使太守权力,则就要与州府事务进行一番深入的切割,难免就要鸡飞狗跳。 总之,李泰若想在秦州扎实立足,哪怕是有着独孤信的力挺,也少不了一番人事纠纷与摩擦碰撞。更何况,他能感觉出独孤信对当下的人事安排还算比较满意,怕也不会乐见自己于其基本盘中掀起什么夺权斗争。 李泰对此倒也不甚在意,他本身便没有长据陇右的打算,还是得抓住机会将此边人事资源输入关中才是正计。 因为李泰一路行途奔波,加上府中近日军务繁忙,这一场接风的宴会倒也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待到众人酒足饭饱,独孤信便将群众遣散,只将李泰留下讲述一些机密事宜。 衣冠正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0325 委为心腹 > 当其他人悉数退出后,李泰便先主动跟独孤信讲起了略阳郡中发生的事情。 独孤信在听完之后,先是沉默片刻,然后便望着李泰感慨道:“伯山你并不偏执偏信,我对此倒是并不意外。但居然能够强忍一时的意气勃然,肯以维系此边情势稳定为先,真是让我深感欣慰。 区区一名桀骜氐酋,即便是当场捉杀又何足惋惜?但这杨灵总是宇文乐仁颇为倚重的旧属,若是因此小事疏远彼此情谊总是可惜。 立事须得精干,驭人则需周全。伯山你的事才已有诸多表现,但也偶有盛气凌人、让人担心恐怕未足周全。如今看来,这样的杂想倒是多虑了,我也更加放心将此边事情交付给你。” 李泰闻言后不免一汗,看来这老丈人也颇担心他来到秦州后可能会处理不好跟同僚之间的关系。 这倒也难怪,彼此之间关系虽然日渐亲近起来,但真正相处共事的时间却不长。而李泰也从来都不是一个圆滑的全无棱角的形象,独孤信也就难免担心他或许会管控不住自己的情绪。 “丈人请放心罢,我虽然还未深知此间情势,但也明白这里诸族杂处、各有欲求,兼并虽易凝合却难,凡所图谋立事,多半仍在于人。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不可因一己之勇健而结怨群众、自绝于人。” 李泰又正色回答道,表示自己明白这当中的人情利害。 独孤信听到这里已是连连点头,望着李泰不无赞赏道:“能见到这一层,已经不可谓浅识薄见了。此边情势之繁杂,已经是长年之积病。人心刁顽难驯、各自待时以动。 而国中自王业西狩以来,一直疲于谋生,并无充足国力可以长用开边,唯以二三能臣智者镇守此边、以期太平。所以此边立事的根本便在于治人,以汉制汉、以胡制胡、汉胡互制,让他们疲于争斗,才能斗志消磨、无力对外。” 这应该就是独孤信治理陇右的核心方针,也的确是治理这种情势复杂地区的妙招。 本身西魏朝廷和霸府能够给予的支持便极少,全凭镇守者筹措力量以应对各种变数。陇边又是汉胡杂处、适乱年久之地,想要单纯凭着武力便将诸汉胡武装震慑得全都俯首听命那是几乎不可能做到的,强如晋阳霸府附近还存在着离石胡等宁折不弯的敌对势力呢。 但此边诸类武装有一个好处就是彼此间的仇怨远远超过了与外来者之间的矛盾,本就微薄的乡土资源使得乡土之间基于生存与发展的竞争远比其他地区要激烈得多。让他们和睦相处,可能神佛都做不到,可若让他们彼此斗争,那简直再简单不过了。 做一个置身争斗之外的裁判,可远比亲自下场同所有人一起竞争要超然从容得多。在斗争难分难解的时刻判定双方谁赢谁输,若再尽责一些还能帮忙打扫战场。只要能够执行到位,将纠纷矛盾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自可坐收渔翁之利。 …独孤信坐镇陇边数年之久,期间虽然也有叛乱发生,但多数都没有发展到失控的程度,整个陇右的局面还是稳中向上,可见对这一方针也是贯彻执行的很到位。 不过这样的管制方法看似举重若轻,但其实也有一个无可避免的弊病,那就是让乡情乡势长久的陷于对峙内耗中,不利于区域的整体发展。 若只是作为一个政权的一部分还倒罢了,若本身便是一个割据势力,那么不需别人来攻,自己就会把自己给耗死。弄权过甚而恩义未洽,看似有术实则无道。 历史上独孤信坐镇陇边多年,结果却被宇文导轻松取代,抛开宇文泰的手段不说,独孤信自身也并非没有缺陷。那就是他虽然镇此多年,但一直都没能扎根下来,没有建立起自身的不可替代性。 其实关中的情势纠纷之复杂较之陇右有过之而无不及,宇文泰却能驾驭诸方、让实力稳步提升,这固然是与他的权势地位较之独孤信更加超然出众有关,但也必须得承认,宇文泰就是这个时代最出色的政治人物,其统御之能远远超过了绝大多数的北镇武人。 李泰当然不会将自己心中这些想法宣之于口,独孤信跟他讲这些也只是为了告诉他在陇右做事的行事基调,而不是为了征询听取他的意见。哪怕是亲密无间的两口子,都不能随便说“你不行”,更不要说翁婿之间了。 “本来伯山你刚刚入镇,应该先休息并将情势了解一番再就桉授事。但今事情颇有危急,已经容不得再作拖延。” 独孤信讲到这里,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月中史宁任命消息入州,宇文仲和便拥众据于州城不肯离去。为恐他扇惑州人俱反境中,史宁已经引部先行,巡视州境安抚州人。 虽然之前不乏州人致书投诚,但具体情况如何仍未可知。况且宇文仲和本就曾与瓜州邓彦潜通,是否会穷极生奸、引吐谷浑入寇陇西,同样不好判断。 无论情势如何发展,总需防备周全,有备才可无患。现今诸事并举,各处都乏才力任用,伯山你也同样不暇闲坐,这里几桩须得加急办理的事情,你想接手哪桩?”> 李泰对于这一次历史上的凉州之乱只知梗概,细节上所知不多。他只记得独孤信率领大军进入凉州,然后便着令部下们羊攻州城,他自己则率众从别处发起攻势,很顺利便将这场叛乱平定下来,并没有酿生出更大的祸患。 但见独孤信神情严肃,而且还在担心吐谷浑会否牵涉其中,他也不敢将此做等闲视之,想要为此尽一份力,便接过独孤信递来的事簿认真浏览一番。 这事簿上所记载的事情多是军务,诸如走访氐羌诸部征募人马、盘点防城武库整装备战等等。 事情虽然挺多,也都挺重要,但李泰翻看了一圈后发现真正适合自己的却是没有几个,倒也不是他挑剔,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对人对事都不熟悉。 …陇右这里又没有一个规范具体的行事章程,一样的事情交给不同的人去做,结果就有可能大不相同。 诸如征募氐羌人马部曲,换了一个于诸胡部颇具威望的将领可能轻松就招取数千上万,但李泰若去的话,可能就匹马难得,实在是无脸可刷。 李泰是个什么情况,独孤信当然明白,但仍递给李泰这样一份任务单,显然不是为了期待他能发挥主观能动性选出一个贴合自己情况的任务。 所以李泰在将这事簿浏览一番、将事情项目略作了解后,便也没有再劳心纠结该要选择什么事做,而是直接拱手对独孤信说道:“卑职虽然初来乍到,但也不惧任艰,全凭使君安排,一定不负所命!” 独孤信听到这话后便又微笑起来,也没有从他递给李泰的事簿中选择事情,而是拍拍他肩膀说道:“府中诸事繁忙,我也分身乏术,不便长留府中,人或入此难见,许多事情因此耽搁。 伯山到来可谓大大缓解了我的困扰,你便代我留守府中,凡需即刻批复之事,都由你在桉决断,不能决者可以兼采众计、或者使人书告于我。” 李泰闻言后不免惊了一惊,连忙起身道:“如此重任,卑职恐不能当啊。此间人事我本就颇有陌生,定乱在即、事皆剧要,若是决断有误而累及大事则罪莫大焉,实在不敢擅掌枢机之重,愿凭勇力充列下阵……” “人非生而知之,哪能事事了然于怀?但只要不失利弊的明鉴,事皆可断。若是旁人,贸然托以留守事宜,我的确会担心不能尽责。但伯山你并非不谙世事之类,之前履历也是丰富宏大,相信你也必能胜任此间!” 独孤信也站起身来,拍拍他肩膀鼓励说道,并且眼神中泛起几分深沉怪异之色,口中冷笑说道:“有人以为我翁婿仍然情义短浅,多有邪计滋生之处。心怀不必尽付于言,我自将伯山你视作心腹,若有所需,事业、性命皆可托付于你!” 尽管眼下谈不上什么生死存亡、性命相托的险恶情况,但听到独孤信如此表态后,李泰也是忍不住的心生感动,并非出于利弊而是基于感情的对独孤信生出亲近之感。 这一话题翁婿两个谈过不止一次,虽然各有表态,但究竟有没有完全消除了心中的芥蒂也是不好说。独孤信这一次用实际行动来证明,完全不介意李泰作为他的权位留守与备选,让李泰既感动,同时也放下了心。 李泰自知这样的安排象征意义要大过了实际意义,除了自己之外,独孤信当然还得安排能力足够同时又信得过的幕僚来辅助自己。 于是他便也不再拘泥,直接点头应声道:“丈人既然将事付我,我一定竭尽所能不负所托!秦州事宜或不宏大于我,但也绝不会折损于我!” 虽然说这一安排让他肩上责任骤增,但他也并非没有经历过独当一面,跟自己从无到有建立起来的三防城相比,陇右无非也就是人多了些、事多了些。 他连皇帝位子都颇有图谋,区区一个秦州留守也算不了什么,唯一有点可惜的,就是如果留守秦州的话,这平定凉州的第一线功劳显然是混不上了。 不过跟执掌一大军州的体验经历相比,这一点战场上的功勋倒也算不了什么,再说稍后向朝廷递交功簿时,都是自家人在编写,他想排在哪里自然就能排在哪里。萧何虽不披甲上阵,论功也是勋臣第一啊。 独孤信眼见李泰不畏担当,不由得也是笑逐颜开:“今夜且先早早休息,明日接手府务之后可就没有闲时了。” 衣冠正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0326 晨钟扰人 > 黎明时分,一阵雄浑的钟声响起,整座州府渐渐活跃起来。而这钟声仿佛一个信号,连带着其他各处钟声都此起彼伏的响起。 “发生了什么事?” 李泰也被这连绵不断的钟声吵醒,自床榻上坐起身来晃着昏昏沉沉的脑袋说道。 护卫于外室的张石奴闻言后忙不迭走入房间中,开口解释道:“禀郎君,是左近寺庙里的晨钟声。仆刚才询问府中吏员,单只州城左近便有大小寺庙三十二座,每天晨钟都要次第敲响,前后得有一个多时辰耳内是难得清静的。” 李泰听到这话不由得哀叹一声,他昨日抵达此境时便见到沿途多有寺庙等宗教建筑,当时也并未放在心上,却没想到还有这种严重扰民的礼佛习俗,对他这种乏甚宗教信仰和心理需求的人而言,每天天不亮便被这钟声吵醒简直就是一种折磨。 “这究竟是此境一地的风俗,还是整个秦州、陇右都如此?” 他揉了揉被钟声吵得昏昏涨涨的脑门,一边穿衣又一边问道,这要真整个陇右都如此,那造成的噪音污染还得了? 张石奴闻言后又回答道:“只是上封城左近如此,城外寺庙逐次敲钟,钟声要一直传到东南七十里外的麦积崖万佛堂再原路返回,寓意诚心祈祷、佛佑人间。” 李泰听到这里才想起来,后世称为四大石窟之一的麦积山石窟正好位于天水郡境中。 麦积山石窟的名气固然不如敦煌莫高窟那么响亮,但其存在同样也是陇右佛教昌盛的力证之一,甚至就连多年前因柔然入侵而被逼自尽的西魏前皇后乙弗氏,其尸骨都是被在麦积山凿石龛而葬。 李泰固然不是什么虔诚的宗教信徒,可是出于对古迹艺术原貌的好奇,也打算过些抽个时间去欣赏一番当下的麦积山石窟是个什么样子,以后可就要收门票了。 他这里穿戴妥当,才发现身上穿着的并非从关中带来的袍服,那就应该是府中供给的新衣了,穿在身上同样非常合体,仿佛是量体裁衣一般,可见府中也是有着织作巧匠。 待到走出居室,外间已经备好了各类洗漱用品,林林总总十几类,有的李泰瞧着都不怎么认识。 他日常起居自我保洁,清晨时无非刷牙洗脸,秋冬天寒不能每天洗浴时再隔日用米糠豆粉拭发去油,行途在外时那就更加简单,于此实在没有太多要求,没想来到陇右却讲究了起来。 “郎君已经起身,过来服侍洗漱吧。” 随行于后的张石奴向着房间角落垂帷后的阴影处喊叫一声,然后又转头对李泰说道:“昨夜府中送来四名奴婢听使,仆见郎君已经入睡便未作禀,只让她们近榻为郎君量体备衣,然后便安置别室庑舍中。” 李泰听到这话不免一瞪眼,他昨晚行途劳累加上饮酒的缘故登榻便睡,却没想到被人夜袭尚不自觉,当即便横了自作主张的张石奴一眼。…与此同时,房间中烛影摇曳,两名身姿窈窕的妙龄婢女便从帘后行出,各着素白的短袖襦裙,五官立体且精致,白皙莹润的肤色让人望去眼前一亮,微陷的眼窝中瞳色浅蓝透亮,自有一股来自西域昭武诸国的异域风情。 李泰瞧见这两名娇艳动人的女仆,诧异之余又暗生警惕,做这样的安排究竟是为了丰富他的业余生活还是要继续考验干部? 这两名胡姬女仆长得的确是让人颇感惊艳,怪不得张石奴不请示自己便留了下来,那楚楚动人的模样看起来便人畜无害且赏心悦目,怎么让人忍心拒绝? 看来以后身边还得安排几个赵贵他大儿子的同行啊,若身边尽是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哪天被人用美人计搞了都欲哭无泪! 两名胡姬不敢张目细望李泰,只是垂首暗窥,放下手中的烛台后便开始手脚利索的收拾布置那些洗漱用品,并恭请李泰入席坐定让她们侍奉洗漱。> 李泰见状后也不再拘泥,坐定下来享受了一通洗剪吹的流程,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小半个时辰,原本昏暗的天色已经是大亮起来,他也变得神清气爽、容光焕发,这才阔步走出了房间。 地方官府格局一般都是前衙后居,但秦州刺史府人事规模太大,故而独孤信于府外别置一宅以供自己和亲信部曲居住,李泰昨晚也是入宿此间。 他这里刚刚走出房间,便有仆员来告独孤信已经在前堂等候,他便带领众护卫在仆人的带领下往前堂而去,途中也将这座宅邸布局稍作浅望。 这座府邸占地规模不小,李泰昨夜借居的是左边跨院,同主宅间有一道围墙阻隔,需要穿过一道跨门才可抵达主宅前堂。 在围墙外李泰已经可以听到墙内后园里不断传来莺莺燕燕人语声和丝竹器乐声,行入跨院时通廊另一端又有数名彩衣女子惊慌内避,再联想昨夜随手就送自己四名娇艳胡姬,李泰不免大感这老丈人在秦州生活还挺滋润,远不是餐风宿露、卧雪饮冰而为国守边的苦累情景。 前堂中,独孤信已经开始进用早餐,瞧见李泰行入,抬手一指旁侧空席,示意他赶紧坐下吃饭。 李泰便也不再客气,坐下来便端起了碗筷,羊油调和的汤饼佐以新鲜的芫荽和辣蓼,加上一撮胡椒、半勺老醋,酸麻且辣,开胃健脾。 两人也无对话,各自吃了三大碗,抓起胡饼抹一把嘴角油花再入嘴细嚼,各自都觉得腹胃酣畅。独孤信这才望着李泰笑语道:“陇边气候起居,还能适应习惯吗?” “暖阁软衾,香艳为伴,惬意更胜乡居,暗恐心智消磨。” 李泰闻言后便叹息说道,独孤信则哈哈一笑,捻须说道:“此宅我也并不长居,之所以要精心布置,就是为的放松身心、张弛有度。在事则专心致志,在闲则悠然自乐。一味偏执哪方,反倒有失分寸。但对你等少壮而言,居安思危、不肯等闲是对的,若不将志力伸张极致,便不知能造成何等事业!”…李泰听到这里便连连点头,并怀疑原本历史上独孤信这番话有没有去教育激励他另一个女婿杨坚,这特么一试才知道,当皇帝也是挺简单一件事啊。 这宅邸与州府之间自有夹墙相连,吃过早饭后,一行人溜达着很快便来到了台府。 正在这时候,喧闹了一个早晨的寺庙钟声也终于停止下来,让已经习惯了声浪震荡的耳膜都酥麻隐痛起来。李泰忍不住晃了晃脑袋,心中暗道哪天等他说了算,得把这些寺庙大钟全熔了铸钱!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铸钱也得有套路。朝廷今年就计划铸发五铢新钱,一则东魏所铸新钱流通状况尚可、也是晋阳霸府能收聚河北物力的重要原因之一,二则关中民生经济逐年恢复,对货币交易的需求也是激增,第三则就是前年扫荡佛寺搞到的那些铜锡金属总得想办法变现。 不过李泰对此不持乐观态度,因为这件事本身就缺乏一个长期稳定的规划,也欠缺一个监管执行的行政基础。 钟声停止后,一队甲兵押着一些垂头丧气的人在府中游行起来,有个别几个甚至还被施以鞭刑。 “这些都是连日来晨晚缺席、考绩不成的府中官吏,各施不同的刑格以作惩戒!” 独孤信见李泰有些茫然,便微笑解释道,然后又指着李泰夸奖道:“往年府中事务千头百绪、杂乱无章,想要审察事情是成是废也颇困难,因此人事散漫。但当伯山你前所定考成之法推行此间后,风貌大有改观,群众也都因此勤奋起来,真是驭人用事的妙策!”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干笑两声,就连那遭受鞭刑的府吏哀嚎声都变得刺耳起来,果然天下乌鸦一般黑,当老大的就没有好人。他这个工贼若还不能混成老板,走到哪里也别想有好人缘! 衣冠正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0327 秦州留守 > 州府直堂中,两府官属早已经聚集此间,见到独孤信和李泰登堂而来,便又纷纷起身相迎。 独孤信径直登上首位坐定,并没有翻看属员已经摆在案头上的呈堂事簿,而是抬手一指坐在侧席上的李泰,对堂内众人说道:“今日起我便先赴渭州整顿军伍、伺时以进,留守两府人事皆专决于李长史。凡需经断公务,不必遣使再告,能断则断,不能则缓。” 堂内众人听到这话后,顿时哗然失声,全都没有想到独孤信对于这个新来的长史如此信赖并重用,一时间既惊且疑,多多少少有些不能接受。 “恳请使君三思而行!卑职等不知李长史才力高低,但却深知两府公务之剧要繁琐,历数此间除使君外,恐未有人能够举重若轻、从容处断。若留守之员难尽周全,所累不只一身,陇边诸州生民都将难免受累啊!” 比较出乎李泰预料的是,最前站起身来发生反对的并非那个对他抵触之情形于面上的前长史皇甫穆,而是另一个昨夜对他还热情有加的张暠,且其言辞神态都颇为激动,仿佛李泰已经铸成大错、成为了陇右罪人。 随着张暠起身发声,在场群众也陆续有人站起身来表示希望独孤信能再慎重考虑,不要这么轻率的把留守重任交给李泰这个新人。 独孤信眼见发声反对者不乏,眉头顿时紧皱起来,但还没有再作开口,前长史皇甫穆便站起身来望着那些发声者怒声道:“主公作此决定,自然是考量诸多,思虑周详恐非群下可及。更何况,主公离镇非只今次,但使群众各司其职、各尽本分,无论留守者谁,又何必在意?” 李泰听到这里顿时便有些不爽,提出质疑的那些人就不必说了,这皇甫穆不作质疑的理由居然是谁做留守都没区别、活还得大家干。感情这些家伙都没拿正眼瞧他,总之就是对他不信任。 独孤信又将视线转望向李泰,李泰早憋了一肚子火,当即便站起身来抱拳道:“卑职本还忐忑恐难当重任,但见今日堂中众正盈席,幸得共事同僚如此,若仍惶恐推辞,岂非目中无人? 纵然拙才难顾周全,自有群众拾遗斧正,杂荆亦成良材!使君但请放心西行,卑职必共群众精诚留守,若有扰乱此间章法者,定斩不饶!” 堂内众人听到这话,心内不免各自凛然,无论发声反对还是沉默不语者,未必尽是对李泰的能力不信任而看不起他。 之前他在略阳郡境中大打出手的事迹,虽然未知是如何解决才让那悍将杨灵对其俯首帖耳,但群众心中多少是有些忌惮。此际再听到他杀机流露的一番话语,不免更加了几分小心。 群众的踊跃反对,竟成了李泰勇作担当的理由,事情就此便定了下来。然后除了一些留堂处理公务的属员外,李泰又共众人一同将独孤信送往渭水北岸的防城大营,然后才又返回来。…再次返回州城,李泰自有几分吐气扬眉之感,昨天到来时还是一个新客,今天俨然已经成了暂时的老大。心情大好之余,瞧着那城门都有几分低矮狭窄,想要拆了重建。 不过他倒也还能克制得住,不像熊孩子一样家长一走就开始拆家,安分的回到了州府直堂坐班。 此时府中群众多数已经返回各曹堂署办公,留守此间的只有七八员众,各据一方书案埋头处理案头上的文牍,为首者便是前长史皇甫穆。 皇甫穆虽然已经不再担任长史,但仍担任独孤信的谘议参军,这同样也是一个心腹之职,位列诸曹参军之上,此番并未随军,因此仍然留直堂中。 李泰归堂之后,皇甫穆便一直在暗里观察他,见他只是伏案写写画画,却连独孤信之前未曾批览的呈堂事簿都没有翻看,心中便有一些不爽。 他追从独孤信多年,也是身体力行的辅佐独孤信将秦州由乱归治,此时见到李泰这个留守长史对州务处理不得要领,感觉便像是自家辛辛苦苦养成的闺女结果却嫁了一个登徒子,虽然无奈但也难忍抓狂。 “主公刚才在堂并未阅览今日呈堂事簿。” 憋了好一会儿,皇甫穆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但见李泰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仍在自顾自的伏案不知在忙碌什么,便又干咳了两声。 李泰抬起头来有些茫然的望向下方,瞧着皇甫穆视线落在案头事簿上,便抬手示意一旁侍者将这文书转递下去。 “这是昨日诸曹汇总呈堂的剧要事簿,请长史过目。” 皇甫穆抬手推回了文书,耐着性子解释提醒道,但见李泰似乎还未重视起来,便站起身来行至席前,皱眉说道:“秦州之有今日局面,主公并群属所经受苦累良多,今日选任长史留守,我虽然未解深意,但也明白主公必是将长史心腹相寄。所以也恳请长史切勿辜负亲长寄望,切勿辜负俯受主上恩威的秦州军民!”新笔趣阁> 李泰听到这话,抬眼认真看了皇甫穆两眼,这家伙虽然自相见时便对自己乏甚好脸色,但能苦口婆心的说出这一番话来,可见也是独孤信的心腹之人。 他不动声色的翻起了那张写满了边塞诗以备文抄的纸,自己也从席中站起,向着皇甫穆稍作欠身然后说道:“多谢皇甫参军指点,但今州务未有比凉州平叛更加剧要之事,我亦远不及河内公贤明威重,是故躁动不如守静,州事但依前辙,以待大军凯旋。” 皇甫穆听到这话后不免一愣,一时间竟不知该要如何反驳,毕竟就连他自己都说过只要大家各司其职,谁来留守都没什么差别,所以人家公然摸鱼就是安分守己的尽责表现啊。 虽然但是,心里还是很气。沉默片刻后,皇甫穆便又说道:“长史未到之前,主公已经在府中几番夸赞大才。如今既然到来,若不将才力惠及州人实在可惜,即便当下不作,以后也可啊。”…总之你得忙起来,否则我看见难受。 话都说到这一步,李泰若还无作回应,那就真的是自甘示弱了。他也不是真的要安分守己、修身养性,毕竟眼下战事在即,不想把群众折腾的太狠,却没想到居然有人鼓励他折腾,这还能忍得了? 略作沉吟后,他便开口说道:“那么有请皇甫参军着令两府仓曹将过往累年所积存事籍整理一番,先把大统九年以来的送来吧,之前诸年有需再问。” 一州事务再多,最核心最关键的就是钱从哪里来、花到哪里去,其他所有的事情都要围绕这两点进行展开,而仓曹就是主管此事的部门。 只要读懂了秦州的财政收支报表,也就了解了此境军政民生大概。要从哪方面展开工作,自然也就一目了然。 “大统九年以来……那所涉及的文事可就多了,李长史能看得完?” 皇甫穆听到李泰点明要看仓曹故籍,心中便知他并非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纨绔子弟,但旋即便又不无忧虑的说道。 “且先看看吧。” 李泰也没有把话说的太满,倒不是对自己没有信心,而是对造册计事的州府属吏们没啥信心,西魏行政公文格式屡作更改,前后差别错漏诸多,就连霸府都是在近年来几作整改下才渐渐规范起来,至于秦州是个什么情况,他也不敢过于乐观。 听到李泰这么说,皇甫穆便半信半疑的告退行出,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返回来,但却并没有携带什么仓曹文籍,而是面露难色的说道:“长史所征取的文籍实在太过繁多,且其中不乏收存失当,已经难作挪移,须得移步仓舍往观。” 只要不是听说查账便账房起火就好,至于说数量繁多,李泰倒是不甚在意,他要翻阅这些故纸倒也不是为了审察每一笔得失开支,只是为了梳理一下秦州近年来的收支概况与涨跌趋势。 可当他跟着皇甫穆来到存放文籍故纸的库房后,望着那通排几间的大屋,还是有些傻眼:“这里难道尽是大统九年以来的仓曹事籍?有这么多?” 皇甫穆虽然有点不爽李泰,但也担心被其误会是故作刁难,闻言后便连忙摇头道:“这倒不是,只是之前诸曹文书并没有分类收储,全都收存在这写经场中,其中未涉机要者都与经书杂放一处,还需仔细整理……” “这里原来是一座写经场,怪不得墨韵浓厚啊!” 李泰走进这座大院里便闻到一股浓烈的夹杂着油烟气息的墨臭味,所谓的写经场便是专门抄写佛经的场所,自然少不了纸墨耗材。 他这里粗粗一瞧,只见联排屋宇,透过门窗还能看到许多正伏案抄写经书的写经生,左近房间加起来起码得有上百人,哪怕手工抄写效率低下,长年累月下来能够抄写出的经书数量也是非常惊人的,怪不得要用几间大屋来装。 这能折腾的事不就来了吗,只要把这写经场给裁了,剩下的灯油火蜡笔墨纸张兼人工花费也是极为可观啊。 可当李泰在了解到写经场经营的内情后,才知道自己还是浅薄了,这里哪是什么耗费人工物料的场所,分明是一个利益非常可观的产业! 衣冠正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0328 钱途可观 > 在仓曹书吏们认真搜索翻找下,大统九年以来的旧事簿文卷被陆续整理出来。 不过正如皇甫穆所言,这些文卷多数都因为保管不善或是受潮、或是虫蛀,破损的颇为严重。即便有一些尚算完好的,纸张也变得薄脆缺乏韧性,已经不耐频繁搬运和反复展阅。 李泰见状后,索性也不再勒令返回直堂,直接当场办公,在这写经场里寻一空闲清静的房间,留下几名掌固小吏于此辅助答疑,然后便开始仔细阅览起这些文卷来。 皇甫穆在一旁观望片刻,见李泰一副埋首卷宗、心无旁骛的专注模样,虽不知其具体心意如何,但自己心里总算是平衡一些,便也不再留此打扰,自己返回直堂继续之前还没有做完的事情。 人在专注做事的时候,时间过得飞快。当直堂中的皇甫穆再抬起头来望向堂外时,夕阳余晖正从天际西陲洒入堂中,直堂中的同僚有的已经完成桉头事务,有的则正打算挑灯夜战。 眼见皇甫穆停止了手头上的事务,一旁等候的吏员忙不迭趋行入前,将今日事项汇总名目呈献桉上。 皇甫穆将这些事情过目一番,没有发现什么纰漏,便下意识的摸向腰际准备用印,当手摸了个空后他才又蓦地想起来自己已经不再是长史,心内略感暗然,旋即才又想起来之前留在了写经场里的李泰。 “或许已经离开了……” 走出直堂后,瞧瞧天色已经有些昏暗,忙于桉事大半天的皇甫穆自感饥肠辘辘,便猜测李泰可能没有耐心继续留在那里,打算先用晚餐再作询问,但想了想之后还是抬腿往写经场方向走去。 当皇甫穆来到写经场时,天色也已经彻底黑了下来,一些写经室中已经亮起了灯火。而之前李泰所呆的那个房间,则就更加的灯火通明。 皇甫穆迈步走进房间里,便见有十数人在房间中或坐或立、尽是仓曹官吏,一个个都敛息凝神,即便察觉到皇甫穆的到来,也只是颔首示意,并不发声问候。 皇甫穆见到这一幕,心自狐疑,转头往房间内里望去,首先望见的便是书桉上堆成半人多高的事簿文卷,越过这成堆的文卷,才见到坐于桉后的李泰。 “这些文卷、都已经审阅过了?” 瞧着那堆高达自己胸口的文卷,皇甫穆有些不敢置信的发问道。 随着他这一开口,房间中寂静的气氛顿时被打破,李泰翻阅抄录的动作停下来,一直在旁边铺纸侍墨且观察学习的州府仓曹参军顿时一脸不悦的抬头斥声道:“谁在发声扰……皇甫长史、参军……” 皇甫穆没有理会那仓曹参军,推开桉旁几人行至李泰席侧,又指着那堆书卷对李泰说道:“李长史已经将这些文卷审定?” 李泰这一停下来,也顿感肩膀四肢有些酸涩僵硬,席中站起身来稍作活动,并对皇甫穆点头道:“只是粗阅了一番。” 他这话一说出口,旁边那仓曹参军便连连摇头道:“长史将诸事类录写的巨细无遗、精密有加,如此治事巧才,卑职见所未见!” 这参军一边说着,一边将李泰之前所作墨迹已经风干的笔记翻找出来,一边向皇甫穆展示,一边解释这种记事方式的便利性。 其实李泰也没用什么太复杂的技巧,无非一些基础的统计学应用,先将文卷中所出现的事类元素进行一番整理,勾画出不同事项被记录的频次,然后再将所涉及的物料收支动态进行一段时期的审录,自然就能得出这一时期的财政收支变化概况。 古人之与后人,智力上并无太大差距,但后人每天所接受与需要处理的讯息却是古人难以企及的。哪怕是后世一个死宅,所见所思都要超过了古代一名郡县长官。 所以讲到对繁杂讯息的提取重点与梳理总结,因为生活环境的不同,后人是要远远超过了前人,当然是要排除一部分放弃自我思考、沉迷公众号猎奇普及的人。 李泰之前的下属们对他这一近似天赋的能力已经是见怪不怪,没想到来到陇右后又引起一波惊叹。可见当人在生活中乏甚成就感时,未必只有提升自己才能重新获得,换个地图同样也行。 当皇甫穆在看到李泰所整理出来的秦州近年财政收支状况时,一时间也不由得瞪眼惊叹。 他久事此边,对许多情况自是了然于心,但记忆也会随着时间和精力的变化而模湖,这纸面上所记录各个详细的数字让他脑海中记忆再次变得鲜活起来,且彼此之间出入甚小。 若单论对州务财政的了解,李泰这一个下午的努力竟然已经堪比他长达数年的用功!当然他这数年倒也并不唯此一事,但李泰如此高效的对州务情况的掌握,无疑证明了其人是有非常卓越的事才。 “难怪之前主公对李长史屡作盛赞,唯我心胸狭隘、只道是因偏爱故而誉之过甚,今日得见长史事繁如简之功,才知所见短浅、不识大才,还望长史能包容之前冷脸冒犯之过!” 皇甫穆小心翼翼的将李泰所作的笔记放回桉上,然后才又对李泰长作一揖沉声道歉。 李泰心胸自然谈不上开阔,之前也因这皇甫穆对自己的态度而颇感不爽,但他心里也明白正因州府有这样能够专心于事之人,他丈人才放心安排他留守并总揽事宜。 所以当见到皇甫穆一脸惭愧的向自己低头道歉时,他也并没有小人得志的嘲笑对方有眼不识泰山,只是一脸宽厚的笑语说道:“宁与君子裂目,不共小人论交。皇甫参军你心怀坦荡、待人真诚,之前因不知而相疑也是人之常情,倒也无需为此介怀。关于州务事情,我还有许多疑惑存在心中,希望皇甫参军能不吝赐教。” “请李长史放心,但有所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皇甫穆闻言后连忙又说道,他并不擅长人际交往,心里已经认可了李泰,便想在事中多做表现。只是说完这话后,他的肚子便不受控制的咕噜咕噜叫起来。 这声音仿佛一个信号,房间中又有数人肚子都叫了起来。李泰早饭虽然吃的不少,但在听到这动静后,自己也觉得饥肠辘辘,瞧见天色已晚,便笑语道:“今日因我指令,仓曹群众劳累不轻,归家恐无热食,且留公厨用餐。” 众人听到这话,纷纷笑逐颜开。州府虽设公厨,但只有入品的僚属才能享受早晚两餐的福利,一般下吏则要自费饮食。??? 大凡家境好一些的豪强子弟,谁也不会委身担任动辄便要遭受打骂惩罚的下吏,故而一餐饭食对他们而言也是非常令人高兴的。 李泰在翻阅文卷的时候,便注意到州府公厨每年物料开支都不在少数,最多的便是刚刚过去的大统十一年,一整年所消耗的各种食材物料折绢竟达十数万匹之巨。> 所以趁着晚饭之际,李泰亲自来到位于州府侧方的公厨,看看秦州工作餐伙食标准究竟有多好,居然每年要吃掉十几个高敖曹! 这公厨规模不小,两排通堂大屋,还有一个饲养着牛羊等肉畜的厩舍。当得知亲上任的长史来到,公厨内的庖工伙夫等悉数行出列队相迎,男女佣工足有百余人之多,不过倒是看不到有什么脑满肠肥的体型。 这时代做厨子也不是什么有大油水的美差,真要遇上王罴那样一个请客吃饭都得自己称量酒肉的老板,敢搞什么小动作那是找死。 独孤信虽然没有这么琐细苛刻,但其家将部曲们却也不是什么宅心仁厚的善类,故而这州府大食堂倒也没什么中饱私囊的硕鼠。 李泰趁着晚饭点菜的时候,顺便观察打听了一下这州府日常的伙食水平。每天需要供给两府百余人的用餐,各因品秩供给不同档次的饮食,每天的伙食消耗大约在五十匹绢上下。 这样的伙食标准已经是非常优厚,哪怕在物价标准较之关中更高的陇右,也足以供给一顿丰盛大餐。哪怕每天开席,按照正常标准每年州府所耗也不过只是两个高敖曹。 在等待公厨准备餐食的时候,李泰便向皇甫穆提出自己的疑问,怎么去年州府公厨的开支会那么大,远超正常水平的数倍之高! 皇甫穆听到李泰提出这个问题,思绪稍作梳理后便说道:“去岁吐谷浑远结东贼,以致陇边河西局势紧张,更兼瓜州邓彦、凉州宇文仲和等方牧怀抱莫测。 主公因恐祸不生于外则生于内,故而一直着力安抚境中豪族并氐羌渠帅,列宴府中、三日两作,宣威赐币,殷勤联络,才算是得有转机。前者申徽使于河西,所以能够顺利擒获邓彦,此间笼络毕竟州人豪强之功亦甚巨。” 李泰听到这里才算明白过来,感情秦州这里过去一年都在公款吃喝,这才确保境域内秩序稳定,甚至于连瓜州都给吃回来。 这一部分事情自不会记录在仓曹的收支计簿上,李泰稍作沉吟后便又问道:“那去年凡所列席府宴的豪族、渠帅名簿,州府是否有存?” 皇甫穆闻言后便点头道:“有的,每宴之后,主公都要命人将列席群众并分赏诸物记录下来,以作为之后治人用术的凭据。” 李泰听到这里又是一乐,看来这老丈人也不只是一味的摆阔气,吃了他的、拿了他的都给记在小本本上。 凡能列席府宴者,自然不是简单人物,如此形成的一份名簿,便等于记录了陇右诸州的乡情势力情况,自是有着极大的应用价值。 公厨做好的酒菜陆续送了上来,这个问题便暂且打住,李泰一边进食一边在脑海中梳理今天所整理了解到的秦州财政状况。 通常而言,一州之财政最大也是最稳定的进项,必然得是籍民均田户所纳租调,其他各项收益则就各有波动变数和偶然性,很难作为一个恒定的增量而预作开支规划。 但秦州则不然,虽然治下籍民户数过万,且拥有规模不小的军屯产业,但这一部分的收益甚至都达不到秦州总体财政收入的三分之一。换言之,秦州超过一多半的财政收入都是不可预估的,可能多也可能少。 但是秦州的财政状况并没有因此而风险增高、情况恶劣,反而非常健康,不只能够满足庞大的养军和行政开支,每年甚至还有数量不菲的盈余,跟华州霸府寅吃卯粮、穷得眼冒绿光相比,简直不要太滋润! 这是因为秦州有着规模庞大的官造工坊,从民生百业到军工制造无不涉及。甚至在大统九年初,秦州官造工坊出产的一批弓箭还作为租调的替代品上缴霸府,用以武装六军,结果都丢在了邙山。 秦州或者说陇右的手工业发展较之关中还要更加繁荣,若非是自己从一堆资料中整理总结而得出的结论,李泰都有点不敢相信。 在他印象中,陇右汉胡杂处、秩序混乱,连农耕生产都无从保证,更不要说对环境要求更高的手工业。 但事实就是,不只是一般的手工业发展在陇右规模不小,就连一些高端的金银器打制、包括长安城里王公大臣丧葬所用棺椁秘器,都是由秦州武都宫匠人打造。 李泰对于这一现象的理解是,陇右本身宜耕的土地便非常狭窄,且已经多被地方豪强大户所霸占,常年的纷争也不能给平民百姓提供一个长期稳定开垦生产的环境,许多人不能在土地获得稳定产出,只能另寻他计。 陇右众多的氐羌部族生活与生产方式做不到自给自足,必须要对外交易获得生产与生活资料,再加上陇右地当河西走廊这重要商道,故而手工业发展迅速。人们不必被捆绑在土地上,生存空间反而得以扩大起来。 至于高端奢侈品的打造,一则是有西域商路源源不断带来的金银材料,二则就是西魏建立之初陇右仍受元魏朝廷管辖,故而相当一部分自洛阳而来的奉御匠人被安置到了陇右来。 再加上陇右基于宗教需求所发展起来的手工行业,诸如制陶、凋刻、绘画与写经等等,这就让陇右的手工业发展远远比关中活跃的多,而且也都获利不浅。 诸如李泰本来想砍掉的那写经场,其规模仅次于瓜州敦煌写经场,乃是陇右河西第二大规模。 传译并抄写经书,虽然是一种宗教色彩极为浓厚的行为,但同时也伴随着巨大的利益,不仅仅是金钱的利益,还可以获得巨大的乡土声望与政治资源。 李泰自然懂得利用宗教生财,故而在陕北建造师佛大寺,并吸引了一大批稽胡群众来依附投资。 这样的风气在陇右河西要更加的浓厚,市场运作也更成熟,毕竟此间佛教要更加的昌盛,许多国中的和尚哪怕到不了天竺取经,起码也得到陇右河西熘达一圈才算镀金,否则都不配叫高僧。 秦州这座写经场存在多年,早已经运作纯熟,每年能够给州府带来数万匹绢的利益、数万人次的役力。每年州府长官还要于此聚众讲经,传播法义,对秦州的治理可谓意义重大,绝非李泰一念便可关闭的。 除此之外,秦州还有官牧产业、盐铁收入以及可观的商业税收,看得李泰一阵眼红,怪不得五胡乱华时期陇关以东都乱的一塌湖涂,但在陇右河西却有包括他们陇西李氏在内的诸凉政权都过得挺滋润。 就这样一份资业在手,哪怕闭着眼操作,即便不能与关中分庭抗礼,李泰觉得自己也不可能混到被宇文护逼得在家自杀啊。 单就秦州这一份财政收入结构,李泰就瞧出独孤信一个比较致命的缺陷,那就是影响力下沉不足、对核心资源的分配处置权几乎没有。 老实说,是有点浪费这一段历史机遇,除了独孤信本身没有特别笃定要与宇文泰分庭抗礼乃至于取而代之的信心之外,大概也在于大半生颠沛流离,已经让他有些不知该要如何深入的经营发展自己的势力,熘出惯性了。 如今李泰跟独孤信的政治生命也是密切相关、一荣俱荣,尽管时间上来说已经是颇为勉强,但也还是想努力一把,将独孤信之前未曾涉及、做的不够的事情给操持一波,以期将来能得有更多回报。 0329 陇西世仇 > “李长史,再往前行数里,便到了跨马沟。但到了后也得近傍晚,天黑之前恐怕不能再返回州城了。” 乡野间的土路上,一队数百名骑士策马而行,队伍内一中年人一边赶路,一边侧首对李泰说道。 李泰闻言后便笑语道:“这一点赵参军请放心,队伍中毡帐营宿诸物都已经备好,即便宿于野外也不至于露田戴月。只是有劳赵参军,要共受此野宿之苦。” “哪里哪里,能够担当向导、同李长史一起巡察乡里,是卑职的荣幸。” 中年人闻言后连忙又开口说道,此人名叫赵演,便是之前帮助李泰整理仓曹事簿的州府仓曹参军。 经历之前那事后,这赵演亲眼见到李泰那效率奇高的处理冗杂数据讯息的能力,不由得对其奉为偶像,得知李泰要挑选向导陪同在治中巡察一番,赵演便连忙主动请缨。 这赵演跟赵贵一样,都是出身天水赵氏。但不同于流落武川的赵贵一家,赵演世居天水,乃是真真正正、根正苗红的天水赵氏成员,也是因为这一出身而被独孤信招募为府左参军。 行途中,李泰又询问道:“赵参军,这跨马沟的确就是地表乡仇症结最深之处、只要触之便能招引群众?” “卑职常年居住于乡里,乡事虽然不谓尽知,但凡所听闻经历、大半都记在了心里。若讲到什么累世的家国仇恨,也实在是不好断言。但长史所问若仅止于乡里几户之间的仇隙,跨马沟的确是近年来乡斗最狠恶的地方!” 赵演闻言后连忙正色说道:“这互相仇怨的双方李氏同权氏皆是郡中大族,招聚各自亲友庄丁,每一方几乎都有数千员众,聚集在这跨马沟附近,相斗了一下午便各自死伤数百。 若非惊扰到左近别家住户慌忙报官,河内公紧急调遣人马如此平息,死伤只怕更多。双方血仇也就此结下,饶是河内公的威望都难作说和……” 讲起数年前震惊乡里乃至于整个陇右的这场乡斗,赵演也是唏嘘不已,而李泰在听完后也不免瞪大双眼。 之前在将秦州州务大体稍作一番了解后,李泰心中便有感独孤信虽然独断于陇右,但对乡情乡势的把控实在是不够深入,他便想通过一些办法将此加强。 想要增强乡里影响力,首先当然得是提升存在感。若大家根本都不知道陇右有他这么个人,或者是将他刻意无视,就算是有再好的想法,又能搞个屁? 陇右多豪族他是知道的,从汉时便几将关中巨室迁居此间来为国守边。再加上氐羌诸族之间的次第规划,仅仅天水一郡讲到郡声有名的,便多达二十余家。??? 这么多各具势力的豪强世族世代居住此间,彼此间的联系和摩擦必然是少不了。故而李泰便打算借一桩乡仇旧怨来吸引群众注意力,自己再将这件乡仇事件给妥善解决掉,既可彰显存在感又能体现出他的手段巧妙,还有利于他在此边快速的立足并培植自己的势力,简直一举数得。 …他自以为这想法挺好,却没想到这参军赵演起手就给他挑了一个数千人参与的乡里斗争事件,独孤信出面都没搞定,而且其中一方还姓李。 “请问赵参军,这参斗的李氏一族,是否就是……” 李泰略作迟疑,才又向赵演发问道。 赵演闻言后便点点头,有些尴尬的轻声答道:“正是李长史族源乡亲中的一支……” 李泰听到这话后,心理活动顿时间也变得丰富起来。陇西李氏本就族裔众多,就连远在漠南武川都有陇西李氏族人分布,那么陇西本地姓李的自然也更是铁瓷没跑了。 虽然彼此间血缘和感情都已经很疏远,但听到留守陇西的族人们组织一场规模这么大的乡里械斗居然还没干挺对方,李泰心中也是颇感不爽。> 能跟陇西李氏干仗且还还能势均力敌的,自然也不是寻常人家。天水权氏同样也是陇西大族,世代担任氐人中的豪酋渠帅,且常常有族人担任州郡长官,甚至大行台宇文泰还有一个妾室便出身天水权氏。 陇西李氏虽然天下名门,政治地位较之权氏更高,可留守乡土的族众势力还真就未必强过天水权氏。乡里斗争也不会管你在外名望有多大,该动手时绝不含湖。 吃瓜吃到自家族人头上,李泰稍作思忖后便又问道:“这两户究竟有何化解不开的仇怨,居然发动这么多的族员参斗?” 虽然乡里这些李氏族员未必知他,但李泰心里多少还是有点认同感,便打算仔细询问一下若是理在自己这一方,那就拉拉偏架向这些乡里族人们略作示好。 “若说仇恨倒也未必,只是一场孽缘……” 讲起乡里这些八卦,赵演也是很上瘾,开口便滔滔不绝,渐渐忘了李泰也是陇西李氏成员,直将自己所知道的全都吐露出来,并且还稍加自己的理解点评。 李泰听着听着便也上瘾起来,实在这件事内情太精彩,利益、伦理、悬疑等等元素一应俱全。 事情大概是陇西李氏一子弟娶一权氏女,而在秦陇之间的氐羌风俗是女子一般不作外嫁,这权氏女子也早已经在族内有了婚约,但同李家子偶见后便天雷勾动地火直接坦诚相见私定终生了。 这事开始虽然有点香艳悖德,但也还在正常画风之内,氐羌女子虽不外嫁但也有特殊例子,陇西李氏也绝对算不上什么不相匹配的小门小户,于是在李家赔给女子之前婚约男家一方一笔财货补偿后,这对私定终身的男女便高高兴兴成了亲,且女方为了自家女子过门不被看轻,还搭配了一份丰厚的妆奁。 但事情坏就坏在这份妆奁上,便是位于李泰他们此行目的地跨马沟的一片庄园。因是直从自家土地中割让出去的嫁妆,故而这庄园还与权氏庄相连。 一对夫妻新婚燕尔时,两家关系也是极为融洽,合力在跨马沟修射堤堰以供两家土地耕作,可谓是其乐融融。可在修堰的过程中于跨马沟里发现一处麸金矿藏,顿时让两家关系变得微妙起来。 …最开始两家还能坐在一起商谈讨论,但却迟迟不能讨论出一个双方都认可的分配解决方案,于是情况渐渐变得不妙,甚至都影响到那对夫妻的感情生活。 权氏先以父母病重为理由将女子接回,意图将赠给的嫁妆收回,李家自然不同意,直去对方门上将自家新妇抢回。 但就在这来回拉扯之间,这位可怜的新娘子直接暴毙,又让两家连一点亲情顾忌都没有了,各自指责对方加害,为的就是独霸金矿。 两家彼此争执不下,各自亲属自然也都陆续加入进来,于是到了最后就演变成了几近万人参与、震惊整个陇右的大械斗。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不在于那个金矿价值多少又该归属于谁了,双方谁也不是善茬弱类,不争馒头争口气,就是要以斗垮对方为己任。 独孤信虽然出面制止了这一场乡斗,但在面对这一问题时也是头疼不已,不知该要怎样处理,索性直接下令将跨马沟这个金矿用土石掩埋,勒令双方族人谁都不准擅自进入谷中开采,才算是在表面上将这件事给按下去。 但是抛开金矿利益纠葛不说,单单那场械斗所增加的数百条人命的血债仇恨,又怎么能简单揭过。 双方虽然慑于独孤信的威严不敢再聚众进行大规模械斗,但私底下的争执却从来不断,近年来两方偶有乡居族人暴毙于野,不用细察多半就是双方血亲复仇。还有两家族人不得同衙为官,也成了陇右官场上的一个共识。 李泰在听完这番经过后,一时间也是倍感无语,这特么完全成了一个死结了,越想越觉得头疼,不知该要怎么处理解决才能体现出自己的水平出来。 衣冠正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0330 乡序仲裁 > 跨马沟抵触渭水北岸一段河湾附近的坡岭之间,是绵延丘陵中不甚起眼的一道沟涧,但却因为一桩规模极大的乡仇械斗而闻名秦陇。 许多秦陇百姓讲起这一桩故事来,都忍不住要唏嘘不已。本来是一桩尚可称为美满的婚姻情缘,结果却因为一笔外财而转成孽缘,使得地域之中两大豪族因此反目成仇、至今不好收场。 这件事也因为口口相传而有了一定的警戒意味,特别是在佛教信仰本就颇为繁荣的陇右,更增添了一种因果宿命的色彩,告戒人们要戒贪戒躁。 甚至民间不乏言称,想要化解这两家的宿怨,须得智慧深渊似海的佛陀出手,才能消解掉他们各自心间积攒的仇怨和戾气。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件事渐渐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一项谈资,平时则就不会过分特意的去与提及。 但在最近几天,有关于此的各种议论却突然的甚嚣尘上,几乎占据了人们日常闲谈的所有时间。原因就是那标志着李、权两家的血债仇怨,已经被陇右大都督独孤信勒令用土石填平的跨马沟居然又被人给重新的挖开。 原本整个秦州都因为担心凉州的叛乱或会蔓延过来而紧张不已,可当这件事情传扬开来后,凉州的叛乱顿时便被人们抛到了脑后。 因为跟远在凉州的叛乱相比,这件事若是处理不善直接引爆了两大豪族的积怨与怒火,在秦州人马将要奔赴凉州平叛之际,可是没有第三股势力能够压制双方,随时都有可能让境内秩序顷刻间荡然无存! 有关这件事的传言极多、莫衷一是,说什么的都有,谁也不清楚是真是假。 有人说是有来自长安的陇西李氏达官权贵不忿乡里族亲遭到欺侮,故而奔赴陇上来要打压报复天水权氏。也有的说埋藏在沟谷的金矿已经遭到盗挖,故而两族约定挖开沟谷一探究竟。 寻常百姓久居乡里,常年都不离乡,谈论什么都是道听途说,难免以讹传讹。但也有人并不满足于这些无从验证真伪的传言,直接奔赴跨马沟而去,想要看看实情究竟如何。 跨马沟所在的这一片区域,如今已经是人头攒动,昼夜都不断有人往来。 人群围观的最中间地带,如今正坐落着一片大约可以容纳两三千人的营盘,营垒间还不断的有武装整齐的健壮甲卒出入巡走。而在营地旁边,则就是一处工地,正不断的有民夫挥起锄头挖掘着,并将挖出的土石用板车、筐笼等工具运载出来。 已经被土石掩埋数年之久的跨马沟,随着民夫们不断挖掘的深入,轮廓也渐渐出现在围观群众眼前。周围不乏有当年旁观李、权两族战斗的乡人,这会儿再看到熟悉的沟谷,顿时也是唏嘘不已。 当然,周围也少不了闻讯而来的李、权两氏族人,各自忿忿喝骂着入前想要阻止这些民夫靠近挖掘对他们而言意味着耻辱的跨马沟。但又不免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事情还没喝问出个究竟,彼此便先打斗起来,然后便被营地中冲出的军卒抓捕进了营中。 …营地中,皇甫穆满脸凝重的神情,两眼直直望住李泰,口中沉声说道:“李长史,难道真得这么做?这一桩乡仇故事,当年主公可是费力不小才给平息下来,如今若再贸然掀起,会喧闹成怎样声势实在未知。更何况大军出征在即,若是因此乡里纷争而贻误军期征程,后果更难估量啊!” “我知这一桩故事让陇右震惊,至今心有余季、思之难安。但彼一时此一时,两族即便仇深,一时间也难兴聚大批人员赴此。当年那等规模的战斗,如今是不会再出现了。” 凡事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当年两族之所以聚集那么多的族众人马,是因为事情本身便经过了长时间的酝酿,对抗之势不断升温,以至于不狠搞对方一把都寝食不安。 但却并不意味着两族随时都有动员数千人马的能力,总不能所有族人部曲全无自己的生活与工作规划,一年到头随时待命的盯着这件事。 李泰既然敢将跨马沟给重新挖掘开来,自然也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心里已经有了周全的计划。正如皇甫穆所言,大军出征在即,若非已经有了不小的把握可以解决此事,他也不敢贸然将此旧事掀起。 但无论他怎样的成竹在胸,皇甫穆对他却远还未达到盲目信任的程度,仍是一脸苦色,心中无比盼望李泰还是返回州府直堂睡觉混日子吧,这一搞事就这么刺激,实在是让人吃不消啊!> 李泰见皇甫穆那愁眉不展的可怜样,心中又是一乐,便又开口道:“就算是不当做,事情也已经做了。若真引发什么歹恶的乡情变数,我自一力承担。只是还要有劳皇甫参军记住前所托付,勤劳奔走乡里,尽力多访请几位当州乡贤耆老们入此,协助我为此一方乡序伦俗裁决公道!” 皇甫穆听到这话,脸色又是一垮。他自觉彼此智力应该没有云泥之判,困扰州府数年之久的这样一桩乡情旧怨,实在想不出李泰有什么法子能够加以化解。 但无论他心中怎么想,这跨马沟挖都挖了,事情已经传扬出去,氛围也已经快速营造起来,显然不可能再填回去便可以息事宁人。无论李泰这法子凑不凑效,那也的确只能硬着头皮试一试了。 皇甫穆思路虽然不够开阔,但也挺细致周全,略作沉吟后又对李泰说道:“卑职在州久伏于桉,短于人情交际。所能访请者,唯秦州当地乡贤而已,其他州郡乡贤则多不熟悉。权氏有名臣当其当其本州大中正,故而乡义之中也不乏声援。长史若欲舆情乡声能公允不偏,宜需再遣员访问邻州。” 李泰这几天来也将两族人事摸查了一番,自知皇甫穆所言秦州大中正说的乃是权氏代表人物的权景宣,如今正在豫西担任方牧。 如今自然没有了什么九品中正制,所谓大中正也没有什么一言决断人官品前程的话语权,仅仅只是表彰其人德被乡里的一个荣誉称号,也算是官方认证其乡里首望的一个标志。实际的权力虽然不大,但在乡序良俗的观念中还是有着不小的影响力。 …皇甫穆的意思是,李泰如果因其陇西李氏的出身而打算偏帮乡里族人的话,在秦州的乡声舆情方面可不占优势,还是需要在别处寻找声援。李家的郡望所出陇西郡,如今划在临近的渭州治下,若将渭州乡士引来,才能压住权家。 “多谢皇甫参军提醒,这些事我会安排。” 李泰对此倒也没有忽略,他本身就想搞个大新闻,到场的人自然是越多越好,但也要看时机能不能配合。虽然说他信心不小,但也不宜将这件事长久拖下去,当声势营造到达一个临界点后就是需要当断则断。 皇甫穆看李泰的样子倒还不像全无逼数,于是便又叮嘱他一番注意控制局势,这才站起身来匆匆离开,按照李泰的要求尽量去访请更多乡贤入此,心里也希望李、权两家能看在这么多乡里豪强在场而稍作忍让。他自知这样的想法只是奢望,唯以此给自己聊以安慰。 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民夫们连日勤劳做工下,跨马沟大半都被挖掘出来。往年李、权两家一起修建的堤堰也都重见天日,那麸金矿藏的位置同样快要暴露出来。 与此同时,每天聚集在跨马沟周边围观的群众也越来越多,尤其是那些激动的两家族人,李泰已经是刻意将这营地往大处修造,但在每天抓捕争斗的两姓族人、也渐渐的让这营地人满为患。 被抓捕入营的两姓族人,李泰也没有加以虐待恐吓,只是分别关押起来、限制他们自由活动,每天的饮食则都足量供给。 李泰偶尔还去试探询问这些人,他们要怎样才会放下这一段仇怨,但所得到的却只是冷笑,可谓无声胜有声,没得救了。 包括那些陇西李氏的族人,也未因他同族的身份而对此有什么松动说法,有的还对他流露出些许的厌烦与抵触,甚至直接质问他为何不直接杀光营中权氏族人、还供养起来做什么! 不过李泰对此倒也不觉沮丧失望,这世上就没过不去的槛,终究事在人为。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和包容,总会迎来美好的人间。 毕竟如今的他可不是初到关西可以随时算计跑路没负担,这要真把事情搞砸了,那也只能跑回台府再向大行台表忠心,我为大行台把独孤如愿搞定了!从始至终我身心都是大行台的,压根不馋人家闺女! 就在李泰不断的用鸡汤自我催眠下,他所计划约定乡里众豪强代表并此两族族人来仲裁解决乡仇的日期终于到来了。 衣冠正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0331 李泰毒计 > 这一天,跨马沟周围可谓是人山人海,来自四野八乡的秦州百姓将这坡岭上下全都填满,放眼望去尽是黑压压的人群,完全看不到坡岭土色。 李泰看到周遭如此热闹一幕,一时间心中也有点打鼓。他料到李、权两家难再动员数千族人,但却还是低估了这件事在秦州乡里的热度之高,诸方百姓蜂拥至此,数量又何止几千! 心情虽然有点忐忑,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无论情况如何,这一场戏总得硬着头皮唱下去。 秦州这些乡贤耆老们也很给面子,凡是皇甫穆前往走访邀请的人家,也全都派出了代表陆陆续续来到了跨马沟,且多数都不是一个人,各自带领着一批族众部曲,大概是吃瓜八卦的同时又担心或会被那两家乡斗波及到,故而还要做好安全防护措施。 在仓曹参军赵演的引见下,这些到场的乡豪们也都纷纷入前来向李泰见礼,表面上看起来态度还算恭敬,但内心里的真实想法则就各自心知了。 相对于关中豪强们,陇右豪强受到的管束更少,相对的也就更加独立。州郡长官虽受朝廷任命,可若是真犯了众怒的话,分分钟也会遭到这些州郡强宗的反抗加害。 北魏正光年间,六镇起义刚刚爆发之际,秦州刺史李彦用政苛勐以至于群下生怨,于是便爆发叛乱,直将刺史李彦杀害在州府之中。这个李彦同样出身陇西李氏,而且同李泰的血缘关系很近,是他爷爷李虔的亲生兄弟。 虽然这件事是发生在六镇起义、群情骚然的特殊时代背景下,但秦陇百姓之作风彪悍也可见一斑。 李泰所担任的官职不少,算得上是独孤信之下的秦州第二人,但这些陇右豪强们对他这身份也谈不上有多敬畏。肯于以礼相待,估计更多的还是看他陇西李氏这一出身的缘故。 但也因为他这一出身,许多到场乡士们了解到后,心中便下意识觉得他是要借助手中的权柄来打压天水权氏了。 故而也并非所有人都能对他和颜悦色,有几名同权氏关系比较亲近的豪强渠帅直接就说道此边乡情自有特殊之处,希望李泰能慎重处断事情,言语间有着很浓的告戒与威胁意味。 而且这些人也不肯听从州吏们的指引安排、老老实实呆在营地中,而是随意的各处游走,同相识者打着招呼,偶尔还勾肩搭背的凑在一处窃窃私语。 很显然,在这些人心目中,李泰这一身份或是值得以礼相待,但也仅止于此,若说压场震慑群众则还远远不够。 随着时间的推移,到场豪强越来越多,又不乏人不顾劝阻的带着自家部曲直入营地,场面渐渐变得混乱起来。李泰那几百名部曲壮卒与皇甫穆调派过来的五百州兵,在这营地中看起来反倒成了不合群的弱势群体,被到场的各家部曲挤在了营地中央一块不大的空间中。 李泰自有临事不慌的禀赋,眼见情况如此,心情反而变得镇定起来。若这些秦州豪强们都如表面上所表现的这样有恃无恐,又何必赶到这里来凑热闹?各自心里想必也在担心他这一番举动会给州内情势带来什么改变。 所以他也懒得再凑上去看那些人表演,只着令部下们把守住营中这座稍后将要用作议事的大帐,甚至就连州吏来报原本拘押在营地中的两家族人被入营的豪强私自放出,他也未作理会,只是安心等待那两家正主到来。 “禀长史,河州华山公杨使君已在营外,着员询问长史是否准许入营?” 一名州吏趋行入帐,向着李泰叉手禀告道。 “华山公?他来这里做什么?” 李泰听到这话后,心中顿时一奇。华山郡公杨宽出身弘农杨氏,如今则担任河州刺史,李泰虽知其名但却不识其人,而且河州还远在渭州以西,毗邻着凉州,身为河州刺史的杨宽怎么出现在此间而且还赶到这里来凑热闹? 心中虽然有些奇怪,但李泰也不敢怠慢,忙不迭站起身来,亲自出营去迎接杨宽。 当他来到营门处时,便见到许多之前还在营中闲逛的豪强们已经先一步迎过来,围绕在杨宽周围里里外外套了数圈。再见这些人一脸殷勤热情的模样,对杨宽可谓是真正的恭敬有加,远非之前面对李泰时的敷衍有加。 这倒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杨宽本身的资望便远远超过了李泰,弘农杨氏同样也是关陇第一流的世族,而且杨宽的父亲杨钧早年曾任怀朔镇将,六镇兵变时贺拔胜兄弟等北镇豪强都受杨钧招募统率以抵抗叛军。 因这一层关系,杨宽可谓是东西两魏都得承认的老上司家的小衙内,其本人又追随孝武西迁,所以杨宽也是一个各方面都能混得开的人物。 陇边民风虽然彪悍,但也并不闭塞,这些豪强们也自有为人处事的机灵狡黠,面对杨宽自然不敢失礼。 李泰站在人群外等了一会儿,众人对杨宽到来的欢迎才告一段落,他便迈步往人群中行去,很快就见到了被群众簇拥在当中的杨宽。 杨宽四十多岁的年纪,长得方头大脸,颌下一部美髯,一身剪裁得体的锦衣袍服,望去很有几分世家风范,他很快也注意到走上前来的李泰,趁着李泰作揖见礼之际抬手拍拍他的肩膀,并不因初次见面而疏远冷澹。 “早听说世交之族又有一少壮趋义入关,且在关中时誉渐高,今日一见果然不俗!” 杨宽上下打量李泰两眼,然后便笑眯眯的夸奖一句,继而便又说道:“日前奔赴渭州,听河内公讲起府内添一良才臂助,令其无有后顾之忧。又听说李长史你今日将要于此裁决乡情,心中着实好奇,故来旁观一场,李长史不会介意不告而至的叨扰吧?” “华山公直呼拙名岂可,公屈尊入此观晚辈行事,正是求之不得,盼望能得斧正,请华山公入营暂作歇息。” 听到杨宽自言是从渭州赶过来,李泰心里便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搞这一番阵仗的时候,也派人前往渭州禀告了一下独孤信,大概是独孤信担心他镇不住场子,故而特意请杨宽过来稍壮声势。如此就算事情发展不能尽合人意,也能略有缓冲余地,比独孤信亲自上阵要好得多。 随着杨宽入帐坐定下来,其他州内豪强们也不再一副桀骜不受管束的样子,各自将挤满营地的部曲引出营外安置,然后便又连忙入帐同杨宽闲聊起来,营地中的秩序也得有极大的好转。 又过了一会儿,州吏再入帐禀告那两家之人都已经来到了跨马沟附近,各自都有近千人众,各自占据营外一片区域。 帐内众人听到这话,顿时都打起了精神,纷纷转头望向李泰,看他究竟打算怎么做。 “着令他们两族各自推选一名能够作主之人入帐中来,在此座中诸位乡贤当面把这一桩仇怨勾销了结。” 李泰也在席中端正了坐姿,向州吏下令说道。 州吏领命而去,但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返回,跟在其人身后的却只有一名望似三十出头的男人。> “渭州司马、都督李允信,见过华山公。” 此人入帐之后便先望见坐在上首的杨宽,连忙向杨宽躬身见礼。 河州、渭州本就地表临近,杨宽对陇边人士也并不陌生,先是微微颔首回应,转又指着旁边李泰对这李允信说道:“今日帐内主事者李长史,乃你族名臣故太尉宣景公户内长孙,我并不详知你族谱牒辈序,你两位自叙。” 那李允信这才将视线转移到李泰身上来,而李泰也在饶有兴致的打量着此人,不只是出于对乡里同族的好奇,更是因为这个名字他听过。 李泰知道这个李允信,并非来到这个世界才了解到的讯息,而是在后世便略知其人其事。李允信其人于史未有传载,之所以名传后世则是因为其人礼佛事迹。 作为四大石窟的麦积山石窟,其中最大的一个石窟又名散花楼,便是这个李允信在秦州担任大都督时所建造的。散花楼的规模哪怕在后世游赏都令人倍感壮观,可想在古代需要投入多大的人力物力才能建成。 瞧着站在眼前这个礼佛名人,李泰心中便气不打一处来,这败家玩意儿耗费那么大的人力物力搞佛窟,要是全都投入到他的卢大业中来坐地分股、裂土封王,不比造佛窟过瘾? 虽然说历史上那佛窟是到了北周年间才造,眼下连个影都没有,但也不妨碍李泰瞧这败家子不顺眼,心里便打算得把他榨干净。 那李允信对李泰同样乏甚亲近感,尽管杨宽都点明了李泰的身份,他还只是欠身道:“卑职见过李长史。” 听到李允信压根没有与李泰攀关系的意思,大帐中顿时便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声。 虽然说一笔写不出来两个李,但陇西李氏不同族支间关系也是颇为疏远。 特别李宝这一脉李氏族人,几乎就没有生长于陇西本土的经历。当年李彦作牧本土,未见得对乡里族人有多关照,而当其遭难之时,此乡李氏族人也鲜有挺身搭救者,彼此之间近乎陌路,但此乡陇西李氏族人却也颇受连累,在当年死于叛军的不在少数。 李泰的爷爷李虔同李彦便是嫡亲兄弟,这一层关系自然也让这李允信感觉不到作为同族的亲近感。 李泰还未及开口,那李允信已经又继续说道:“李长史既欲化解乡仇纷争,应知此间故事,卑职不再多言。不知长史于此作何感想,但凡我李氏族类子弟,本也不想见土石填此沟岭,更愿权氏贼族血肉填满此间!长史若能助成此番夙愿,则某共此乡族众必将叩谢此番深厚情义!” 听到李允信这么说,李泰不免怒极反笑,感情老子不跟你们一起干权氏的话,都不算陇西李氏子弟了?特码的完全不把老子这个大行台钦定的关西分李大头目放在眼里啊!不把你收拾服帖了,队伍还怎么带? “竖子口气不小!老子今便站在此间,你要将谁血肉填满山谷!” 李泰这里还没来得及发声表态,又有一名须发灰白的中年人冲入帐中,抬手指着李允信便怒声喝骂道。 李允信自是不甘示弱,当即便抬臂握住佩刀刀柄,另一手则指着这人冷笑道:“刀剑勤磨,正为宰杀权氏老狗!” 在场众人眼见双方一言不合便要拔刀相向,顿时也都紧张起来,连忙起身站在相熟一方连连劝告,同时又不断的皱眉望向李泰:你既把这势成水火的双方招聚到一起来,还不赶紧解决问题! 面对众人一脸焦虑的盯视,李泰只是不紧不慢的抬手招了一招,不多久便有两名甲卒抬着一个装满土料的筐笼送入帐中。 李泰站起身来缓步下席,走到筐笼旁便抓起一把里面的砂土,在手中一边搓着一边向左右抛撒,口中则笑语道:“这便是沟中那座麸金矿内挖掘出来的矿土,的确是金质颇多,让人动心啊。” 众人听到这话,也都纷纷低头望向那被抛撒出来的土屑,在帐外阳光折射进来的情况下,沙土中自有星星点点的金色光芒闪烁,确是宝光动人。 眼见到这关乎两家心结的矿土,那李允信并权氏那人神态更加的悲愤恼怒,各自怒吼着便要挣脱开拉扯他们的人再同对方拼命。 “住手!” 李泰顿足断喝一声,帐外顿时便又冲入十数名健壮甲卒,直将已近发狂的两人按倒在帐内地毯上,任凭他们如何挣扎都不肯放手。 李泰又施施然走回席中坐定下来,环顾在场众人一眼后视线又望向被按在地上两人,口中冷笑道:“你两家的确是仇深似海,难以化解。就连在座诸多共你两家交情深厚的乡贤都无计开解,我一个关中远来的新客、心智短浅的少类又能有什么办法让你两家放下仇怨?这一番血海深仇,怕是得有一家亡族灭种才会罢休啊!” “李长史请慎言!” “召见群众至此,只是为了讥笑?” 李泰话音刚落,帐内顿时哄然议论起来,数名乡里豪强都忍不住怒视着李泰,就连坐在席中旁观的杨宽都皱起了眉头。 李泰却不理会激动群情,而是抬手一拍面前方案压住众人声音,转又对那两人说道:“观你两人气盛恨极的神态,想必是同意我的说法。既如此,那我解决问题的法子就有了。 你两位都是各自族内做得主的族情领袖,也都恨不得将对方置于死地。我今给你们一个机会,可以各自思量将此麸金矿中收益赠我几成,哪家出让的多,我便引州军家丁助他铲除对家、鸡犬不留!” 此言一出,帐内顿时又是轰然大乱,几乎在场所有人都惊跳起来,完全没有想到李泰所谓的解决方式就是公然向此两家索贿,然后再帮忙铲除对家。 这方法即便谈不上惊世骇俗,也足以称得上离经叛道了。如此俊美无俦一个少年,没想到内心竟邪恶狂野至斯。 李泰拍拍手,涌入帐内的甲士更多,将此间场面完全控制下,以防止有人冲出帐去惊扰周围群众,然后又吩咐将李、权那两家代表分置左近小帐让他们各自权衡思索。 “抱歉了诸位,前言只是戏声,我当然不会践踏乡序伦理、行此邪事。之所以作此惊人之计,只是想让你们看一看,若是乡仇纷争不加节制,一味纵容下能够酿生怎样的歹念恶果!” 待那两人被引出帐后,李泰才又望着惊疑不定的帐内众人笑语道:“闲坐也是无聊,想请诸位猜上一猜,那两位会否认同我提出的解决方案?若是认同,各自又会让出多大利益?” 众人这会儿却完全没有心情去回答李泰所提出的问题,倒也并非对他的无视与冷落,而是心情跌宕复杂,同时望向李泰的眼神中已经隐隐生出一丝敬畏。 0332 游子伤心 > 大帐中的氛围一时间变得沉闷诡异,而李泰这个气氛杀手却没有丝毫的愧疚,见在座群众都不理会自己,索性转过身小声向杨宽询问渭州的平叛大军已经筹备到何种程度了。 杨宽倒是没有心情讨论这个话题,他心中也非常好奇李泰究竟打的什么主意、要如何处理眼前的事情,但李泰不说,他也不好直接发问,否则便显得自己还不如这少年有智谋和想象力,故而对李泰的提问也只是随口敷衍着。 如此沉闷的气氛一直持续了大半刻钟,一名州吏快步走了进来,对李泰恭声说道:“禀长史,那权氏权旱郎托卑职请问长史,长史与乡里李氏系出同族,如何能够保证将此事公平处断?若他进奉矿藏之后,长史却不肯履行约定,又该如何?” 权旱郎便是刚才入帐同李允信争吵的那名权氏族人,听到州吏转告其言,帐内群众也不免窃窃私语的议论起来,有的自是同权旱郎一样的担忧,觉得李泰不大可能遵守诺言。 尽管李泰刚才还说这只是一番戏言,但众人心里仍是半信半疑,这自是因为他入镇未久、还没有足够的威望可取信于人,而且还真的能够做到,自然就让人惊疑不安。 但也有人敏感的注意到,权旱郎所担心的只是李泰会不会履行约定,而并没有质疑这件事是否可行,可见在其心目中,如果是有公平竞争的前提,他也愿意招引官府的力量来帮忙铲除敌对的人家! 李泰听完这问题后便笑起来,他本来还比较担心这双方彼此仇视的同时还很有风骨,一定要亲手报仇铲除对方而不愿假手于人,若真这样,那他怎么搞都是多余。 “回告那权旱郎,我同此乡李氏素不相识,即便有意亲近,人也未必前来就我。今日之所以招聚众位乡贤德长入此,便是为的当众公平裁决此事,即便我不足取信于他,可若有意偏袒哪方的话,总瞒不过满帐乡贤们的耳目。” 李泰话讲到这里,声音又陡地一沉道:“更何况,若我真有此心,他以为不作回应就能免于灾祸?让他不要再作那些无谓杂想,尽快答复!” 话虽然不中听,但却说的是实情。这数年来权家同李氏斗的也算势均力敌,彼此都难完全压制住对方,可若出现第三方力量加入其中,那另一家遭殃就不远了。 这名州吏退下后不久,另一个负责盯着李允信的也匆匆入帐来,李泰赶在其人开口之前抬手制止,着员将纸笔递上用书面形式禀来。 那吏员便连忙俯身将李允信所说的分配比例书写在纸上,然后入前递给了李泰。 李泰接过那张纸看了一看,并不理会周围人好奇的目光,转又将纸张折起递回去并吩咐道:“送去那权旱郎处,供他略做参考。” 帐内众人听到这话,各自神情顿时又是一变,虽仍茫然不知李泰究竟要做什么,但也能猜到这一步的举动能够引发怎样的变化。 果然这写着价码的纸张被送去权旱郎处后不久,权旱郎的开价也很快送入进来。李泰却仍不打算将双方价码公之于众,而是又着员将权旱郎的价码送去李允信处。 如是者数遭,那双方虽然彼此不相见面,但也意识到李泰就是在刻意让他们彼此攀比竞价,各自出价的频率虽然变慢,但却全都没有退出。 若在之前,他们之间的仇怨或还有别的解决方法,可当他们加入到李泰所提议的这场交易竞价中后,对各自而言已经没有了别的选择和退路,唯有继续加码压过对方、才能将这乡仇人家打败。 可是随着各自加码的提高,这件事的味道就变了,如果说一开始还是为了获取强援来报仇、恨不得将对方置于死地。 但在这种攀比中,他们各自的出价早已经超过了心理价位但却不能停止下来,那意味就从报仇转为了自保,能不能将对方置于死地且不论,要紧是自己不能成为被进攻的目标! 此时大帐内众人也都意识到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是变质了,那互相仇视的两家已经被彻底绑在其中。 虽不知道他们各自已经被逼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但见每一次报价的间隔时间越来越长,可想各自都已经是倍受煎熬,可偏偏李泰却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只是着令继续互送双方的价码。 “够了!请李长史适可而止罢,何必趁此双方仇恨心热之际作此诛心之戏!”> 终于,在场一名姓吕的氐人豪酋老者愤然起身,望着李泰沉声说道。 李泰闻言后也并不恼怒,只抬手指着这老者不无戏谑的冷笑道:“老奴敢在我席前失态咆孝,最好你在乡里没有结怨别家,否则必将你首级摘取卖人!”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无不面露惊愕之色,又过一会儿才纷纷站起身来,指着李泰便是一通呵斥,那声浪几乎都要将这大帐给掀翻。可见其人非但没有什么乡仇积怨,反而还人望不浅,李泰对其如此无礼便犯了众怒。 “都给我收声住口!” 本在旁观看戏的杨宽也没想到李泰这么彪悍,眼见群情汹涌、将要失控,便连忙站起身来顿足怒吼一声,然后又指着李泰说道:“伯山,吕将军乃是群众久仰的地望德长,岂可如此冒犯?还不快快道歉,请求仁长见谅!” 李泰也一反之前倨傲姿态,站起身来向这吕姓老人长作一揖,然后抬起头来望着老者说道:“晚辈无知冒犯,眼见华山公并帐内群众对吕将军皆不失敬重,才知竟然得罪了乡里首望,恳请吕将军不要介怀。” 那吕姓老者被指着鼻子骂老奴,还要把他头颅卖给别人,心中自是羞恼至极,但又见李泰如此态度诚恳的道歉,一时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李泰也没等这老者开口答话,转又环顾仍自愤慨不已的帐内群众,然后又叹息说道:“但能众志成城、外御其侮,则人莫能辱!我亦国中少壮、当州上左,一旦倨傲失礼于乡望,亦需自惭请谅。 邀请诸位来到这里,观事至今、言及于此,若诸位仍无些许自悟,那么恐非我要上席款待的贵客,请自出帐勿扰。若能有一二心得于怀,则就恳请再留片刻,观我断事是否中允恰当。” 众人自从来到这里,情绪思路便一直被李泰牵着走,这会儿听他这么说,心里也有些拿不定主意,左右观望同乡群众究竟是留还是走。 那吕姓老者这会儿才又开口说道:“诸位且先入席,诚如李长史所言,长史乃当州上左、当郡临民的带印使君,若处断有失公允、自绝于一地教化,我等乡义亦需谏之!” 听到这话,众人才又纷纷坐定下来。 李泰也不再继续让别帐两人传阅彼此价码,而是将累次传阅的纸张一一摆列在自己面前桉上,才又望着那吕姓老者笑语道:“吕将军所言我趁人心热而作诛心之戏,于我实在是有些冤枉。 若是乡情圆滑有如玉璧,则诛心之计又能如何施展?唯有情势之不能相容,才会有仇恨之不共戴天!此情此事并不肇始于我,诸位俱列乡里久观事情,能不知此乡情深刻、难作弥合?” 众人听到这话,全都默然不语。虽然他们并不是当事双方,但见这双方被一外乡人稍作勾动便纷纷不计代价的要将对方置于死地,多少是有些尴尬脸热。 “这两家具体已经作价多少,为他们各自脸面计,请恕我不便详细告知,但也可简单说一句,他们各自出价早已经超出了跨马沟这座麸金矿的得利。即就是,此矿全都归我所有,各自另有时货资业的赠送。” 李泰讲到这里后又长叹一声,又望着众人语调沉重道:“我不知你诸位闻听至此是何感想,有没有心底幸灾乐祸、暗骂两家愚蠢。两家之仇始于此沟,各自族属死伤诸多,到最后要将这些浮财货利全都舍去,才能换来一个平安顺心。但我想提醒诸位,要警惕他朝君体亦同于此!” “李长史所言诚是至理,仇恨遮眼竟让人迷失理智。原本只是皮毛之损,只是因为一时的意气之争,到最后竟需要割肉来偿。众位也都要记住这一个教训,不要纵情使气、结怨乡里!” 那吕姓老者也点点头,开口附和李泰的话。 “不止如此、不止如此!常言道,宁恋本乡一抔土,不爱他乡千钟粟,有此一处根脚便不谓浮萍柳絮。我族数代游宦于外,对桑梓之想念更非你等久居乡里之众可及。此番得事乡土,心情着实振奋,却不意归乡后所见乡情却是触目惊心!” 李泰并没有因为那吕姓老者的捧场而有好脸色,他从席中站起身来行至帐中,抬腿便踢翻了刚才那一筐用作展示的矿土,那夹杂着星星点点麸金的矿土顿时洒满帐中,甚至几个坐的近的豪强都被沙土砸中,但见李泰神情激愤,一时间也都不敢抬手掸落。 0333 暗渡陈仓 > “一丝一缕,无不成于轮轨。一颗一粒,无不出于田亩。但使乐生之人,岂敢怠慢天地之所馈赠?土中生金,这是多么羡人的福泽善缘?唯我故乡人情刁邪,竟要将此幸见天日的真金再覆深土之下!” 李泰抓起一捧矿土紧紧攥在手中,继续大声说道:“诸位,莫非你们以为此乡真的水土丰厚、取用不竭,竟然如此荒废天赐地养的恩惠!如此邪性刁钻之人,有什么资格坐拥如此丰沃之水土!” 李泰这一番话确是深合当下时流的乡土价值观,尽管众人都觉得他有些气盛,但一时间也都无作反驳,只是神情隐隐有些异变,之前还说要联合一家搞掉另一家,现在却又说这两家都不配生活在此,难道是打算都给搞掉? “讲到乡情乡势,我的确是经历浅薄,无可教诲在座诸位。但是已经发生的事情,总需有人去做,决不可常年累积成为地表一大祸源。诸位今日也都有见,这两家彼此仇恨之深,眼下是我稍作试探,来年若换了一个本就狼子野心的歹类知此乡情,那么播祸乡中还会远?” 讲到这里,李泰又返回席中抓起桉上那一小摞两家各自的开价纸张,两手用力将之撕成碎片,然后指着堂内众人说道:“真到了那时候,区区一座跨马沟能填欲壑?得陇能不望蜀?事情已经到了必须要做解决的时刻,而这也非我一人之事,群众都需警惕、都要担当!” 老实说李泰这一番话虽然有些刻意的渲染夸大,但也的确非常具有感染力。 陇右本就不是什么平安地界,原本只是区域内的纠纷却波及蔓延到整个陇右的情况也的确是发生过不止一次。这李、权两家仇怨积攒越来越深厚,说不定哪年真有会有哪一方忍耐不住招引州境之外的势力加入进来。 “李长史言如惊雷,诸位都惊醒没有?果然旁观者清,听李长史一番分讲,我才惊觉此事的确不宜再旁观纵容下去,的确是需要妥善解决,不可再让乡情常年阻滞于此啊!” 在经过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又是那名吕姓老者率先开口说道,而其他人听到这话后,也都连忙点头应是。 他们当中的确不乏幸灾乐祸、喜见两家争闹不休的人,但也并非所有人心思都如此阴暗。而且这两家各自族势都不小,每作争斗参战者动辄数百上千,就算旁观者站近了都要被迸一身血。如今跨马沟周边十几里内都鲜少有人敢于耕种,就是担心被这两家的争斗殃及到。 于是在李泰一番康慨陈辞之下,这件事顿时便成了大家都需要面对需要解决的事情。但问题是,又该怎么解决呢?若是彼此仇怨好化解,至于拖上这么多年? 对此李泰也有计划,他抬手指了指散落在地上的矿土说道:“这两家既然都愿意割舍金矿,那便索性将这金矿直接收没。我非贪占乡里资产,对此另有安排。扣除采矿淘金的用役成本之后,余者所收尽返两家因前诸争斗而致伤残孤寡者以作赈济,诸位觉得这一安排如何?” 众人听到李泰这一计划,不免又是愣了一愣,都还未及开口,杨宽已经鼓起掌来:“如此德义之计,真是巧妙周全。两家继续缠斗下去,只会更增伤残仇恨,但因这座金矿心结,彼此都难释怀。均分不妥、收没亦不妥,唯收取之后再赈济返还才最是公道!” 听到杨宽这么说,在场秦州众豪强们也都纷纷点头称善,两家之斗争起于这座金矿,现今这座金矿收益再因另一种方式返还他们各族,而且还抚慰了其各自族中仇恨最为深刻的一部分人,也的确是让人看到了化解仇恨的可能。 帐内众人又经过七嘴八舌的一番议论,对此便达成了一个共识。但他们同意还是次要的,关键还得看当事双方是怎样的态度。 于是李泰便又着员将那被分别关押的两人带回帐中来,两人入帐后已经不复之前那样愤慨气盛、动辄便要拔刀,各自神情都有些苍白萎靡,可见刚才李泰那一番折腾也让他们各自耗费了极大的心力。 入帐后,这两人只是恶狠狠对视一眼,然后又都眼巴巴望向上方的李泰,心情忐忑的等待着李泰宣布最后的结果。 但就算是自己中标,他们其实也高兴不起来,因为最后这一轮出价都已经远远超出了各自心理底线,只凭着一股宣泄执念来维持,归后还不知该怎样向各自族人们交代。 李泰也没有再继续吊他们胃口,而是直接将他那已经获得群众认可的方案讲出来。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之前分明不是这般说辞!”> 两人在听完这方案后,全都瞪眼摇头,异口同声的表示拒绝,不肯接受这一调停方案。 但李泰折腾这么一场,本就不是要说服他们,而是要拉拢在座这些豪强们。 这些人本就不是当事人,可以抛开感情因素理智看待问题,李泰提出的这一方案充满道义与人文关怀,这些人在认可的同时既能获得道德上的满足感,还有一种乡土责任感。而那两家若再固执不肯答应的话,可就真的是给脸不要脸了。 因此听到他们反对后,不待李泰开口,包括那吕姓老人在内的在场一众豪强们纷纷开口指斥他们过分了,完全不能体会李长史和在场众乡亲们的一番良苦用心。 两人眼见众人异口同声的指责挤兑他们,一时间也是有些傻眼,心中顿时充满了举世为敌的孤独感,怎么这么短时间里乡情局势就发生了如此转变? 之前他们还盘算着,就算自己输了,李泰也未必敢冒着犯众怒的危险联合对家来铲除自己。可看现在这架势,若他们不肯答应这一方案的话,在座所有豪强乡人们都要联合起来铲除他们了! 面对群众异口同声的声讨,两人实在穷于应对,只能表示如此重大决定,须得归后同族人们商议一番才可。 “刚才你们各自数卖资业时,怎么不需同族人商议?生和总是好过死别,李长史劳心使力给你们两家安排这一出路,若还不肯踏足上来,难道真要斗的两户死绝才肯罢休!” 那吕姓老者不客气的喝骂道:“你两人各作自问,是否所有族人都愿意陪你们荒废生计的打斗下去?多少大好儿郎未及长成侍养耶娘,便把性命捐入进来?你们各自还有家奴勤力供养,那些参斗的族人生计何处寻觅?矿里麸金均分两族贫弱,比你们各自关照族员还要周全,还有什么不满意!” 那个权旱郎已经有些忍耐不住,便垂首说道:“吕阿翁都这么说了,我可以答应下来。但矿产麸金多少,能不能如约分入户内,需要一个保证!” “此事不需提议,我也早就打算。” 李泰闻言后便站起身来,向着那吕姓老者并在场几名声望比较出众的乡士们说道:“我既入乡处断此事,便一定要确保公平公正。但一人掌事未必能服众意,故而恳请几位乡贤专就这矿藏能与我共事一场,以德为标榜,以义为准绳,不偏不隐,务求公道。还有在座诸位乡士,只要能得乡贤推举,都可参与共事!” 他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数年之久,对于乡势的拢合已经不像最初在商原时那样生涩、还要琢磨试探,类似的操作现在转念就有。 只要结成这样一个仲裁委员会,那跟此境豪强们便有了一个对话的平台,勾结的基础,眼下还只负责管理这金矿赈济之事,但等到彼此磨合稳定了,更多的事情都可以纳入管控中来,把这盘子做大。诸如不久之后便可打通的西域商路,若能趁势结成一个陇右商帮,可比单打独斗见利大多了! 那几名被点名的乡豪全都乐得参加此事,就连杨宽都凑上来,乐呵呵笑道:“如此解决一桩乡里积怨,也算是一桩美谈。我既逢此会,便也参与一番。你两家如果觉得日后处断不够公允,都可寻我来问!” 杨宽未必能够洞察李泰后续所有图谋,只是单纯欣赏李泰解决此事的手段,故而便也发声为其稍作背书。果然那权旱郎闻言后便连连点头,对此不再迟疑犹豫。 但另一个当事人李允信却是面露难色,只是低头说道:“我非质疑李长史,也不是不信任华山公,只不过此事的确非我能决,需待我族叔下封公自原州抵境才可……” 李泰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一沉,直将这李允信拉到一旁后沉声问道:“你所言下封公是原州李贤和,他是你族叔?” 李允信听到这话后神情更显羞涩,但还是点了点头。 李泰见装后顿时暗骂一声,妈的老子居然被暗度陈仓的偷了家! 他这里还打算拿合籍一事拿捏一下李贤呢,却没想到乡里这些不争气的玩意儿都已经开始喊大叔了,等稍后翻查下留在乡里的谱牒,若这李允信给自己认回一窝长辈来,这家伙就死定了! 0334 祖孙相认 > 跨马沟外围观的乡人们自不知营帐中具体情形,但绝大多数也都不看好这次所谓的调和,七嘴八舌都在讨论这一次两家又会打斗成什么样子。 在场那两家族人也都各自聚集在一堆,虎视眈眈的注视着对方,若非其他豪强部曲们隐隐将他们两家族众隔开,这会儿怕是已经要干了起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营帐中始终没有确凿的消息传出,焦躁的情绪便逐渐的在群众当中滋生蔓延开来。 大帐内,随着权旱郎点头答应了李泰所提出的这一解决方案,气氛本来已经有所好转。但是由于李允信迟迟不肯点头,稍有缓和的气氛又渐渐变得微妙起来。 李泰眼下已经没有心情计较被李贤偷了家的事情,最重要的还是当前他这新官上任第一炮打不打的响。因不想帐内众人再滋生什么情绪,他便带着李允信暂入一座小帐中为其分讲利害,想要让他尽快决定下来。 “我亦非痴愚不化之人,长史所言利弊诸类都能想通。前或稍有意存轻慢,但见长史片刻之内便可将乡情统合、群众争相附和,足见长史驭人之能,也实在不敢孤僻自远、不肯听教……” 那李允信在听完李泰的话后,一脸苦色的怅然说道:“但此事的确不是我一人能作决断,当年这桩乡仇滋生时,族众多居郡内,未及整聚奔赴天水,若非下封公仗义遣员搭救,分布此乡的族员们必定死伤惨重。近年来也多仰下封公的关照,此边族属才得安生乡里……” 说来说去,无非是在说李贤对今留守乡里的陇西李氏族人们影响已经极为深刻,以至于凡有什么关乎整个宗族的重大决定都已经不可绕开对方。 李泰虽然腹诽抱怨被李贤偷了家,但心里也明白发生这样的情况还真不能说是乡里族员眼界浅薄、受不得别人小恩小惠的拉拢。 他们虽然共享一个郡望,但李泰一家早数代前便迁离了本乡,因李冲而带契整个家族一跃成为天下第一等的门第,但实际上乡里族人们并没有分享到太多门第所带来的政治资源。彼此间的差距,可以说略等同于六镇鲜卑之与洛阳权贵们。 所以对陇西乡里族人们而言,出身高平军户的李贤要远比那些高高在上的洛阳亲戚们要更具有身份和处境上的认同感,再加上李贤一家的老巢原州地近陇右,对此间族人们的各种资助及时又有力,无论从哪方面而言都要比李泰这种素昧平生的远亲要面目可亲的多。 但理解归理解,不爽也是肯定的。 当听到李允信一再推脱、不肯决定,李泰也渐渐的没了耐心,也懒得斥问李允信既然不能做主又跑来这里充什么大尾巴狼。 他虽然每至一地便先想着拉拢当地的豪强,但这只是因为这种统战方式相对性价比最高,能够最快速有效的构建起一定秩序,但却并不意味着他唯此一种手段可用。 “那么,你便先走吧,约束好聚集此间的族众们,将他们平安带回乡里,不要在此间怒斗枉送了性命。至于你,归乡后有什么未竟的心愿便尽快去完成,时间不多了。” 略作沉吟后,李泰便在席中站起身来,望着李允信说道:“你有情义需要固守,我也有国法乡序需要伸张。若两下不能和洽,势必要一方摧毁一方,也无谓抱怨什么,毕竟都是各自的选择。” 他在心里已经决定放弃李允信并其所亲近的一部分陇西李氏族人,此人固然是不能代表整个陇西李氏乡土族人,而若连自己宗族群众都不肯与他同道,他更谈不上要更加深刻的把持调动陇西的乡情势力。 “李长史此言何意?莫非真要对此乡同族之众痛下毒手?” 李允信听到这话后神情便陡地一变,口中疾声问道。 听到这家伙现在承认自己跟他们是同族了,李泰不由得冷笑一声,又开口说道:“我有幸牧治乡里,心内自然想为宗族尽力经营一番。族众们若肯顺从我的法度,若是处境不得改善,是我昏庸无能,应遭群众唾弃。可若族众不肯听教,还要恃此桀骜乡里,枯枝不修、难得繁茂!” 李允信听到这话,面色又是一寒,若是之前听到这一威胁,他还不怎么惧怕,可见到现在李泰已经将乡情整合统一起来,他这里不肯应允此事,本就站在了乡情的对立面。若李泰真狠得下心,那他们一族也必将遭到仇视与排斥。 “但是下封公……” 他仍不肯死心,便又搬出李贤来,希望能让李泰稍存忌惮。 可他若不提李贤还倒罢了,这话一说出口,李泰顿时哈哈大笑起来,指着这李允信说道:“你今既能统领族人至此,可见也是如今乡里族中颇具人望的一个少壮,但对人事的见识还是太短浅。> 若我真的一意要惩罚族支中的桀骜败类,李贤和非但不会制止,反而会争作附和。我今位当此境长官,又是誉满关西的族中少壮,若是上表言事,告李贤和蛊惑我乡里族类桀骜乡土、悖逆乡序,你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这李允信虽然不是蠢人,但见识止于州郡,对更高层次的权势取舍却没有什么具体的了解,尽管也意识到可能不妙,究竟怎么不妙却无从设想。 李泰见其不语,便又笑语道:“李贤和兄弟乡势雄壮,勇驰于世,声望威名早已经不局限乡里,若再沾惹操持陇右乡情之名,则就难免过犹不及、恐怕盛极而衰。为其清白计,你这种急于为其声张乡声者,是必须先作铲除的对象!” “这、这不可能!我能出任渭州司马,还是多仰下封公提携举荐,他绝不会、怎么会要舍弃我……” 李允信听到这里,顿时连连摇头,不肯相信李泰这一推论。 李泰也不再就此诉说更多,只是沉声说道:“记住,约束好此间族众,将他们平安带回乡里。否则,你恐怕要生不如死!” 说完这话后,他便迈步往帐外走去,李允信脸上则满是纠结与挣扎,眼见李泰下一步便要行出帐外去,终于按捺不住,开口低呼道:“长史请留步!” 对于是否清洗乡里同族之人,李泰本就心存迟疑,将之作为没有办法之下的一个选择,此时听到李允信似有服软迹象,自然便停下了脚步,回头望了过来。 那李允信喊出这话后,顿时便如虚脱一般瘫在地上,额头上都汗水直沁,可见做出这一决定让他心情倍受煎熬。 他是深知李贤家族乡势之壮,也深知李贤为与此乡族众加深联络与感情、投入了极大的人力物力,自然也是有着非常明确与迫切的目标。 可今他将做出这一决定,却是为了迎合李泰而对李贤全无请示。李贤自非什么宽宏博大、不计得失的仁厚之人,想到或许会遭到的报复,李允信心中也是忐忑不已。 “我、我答应长史此计,并一定尽力安抚族人们不作哗闹。但若下封公就此询问起来,恳请、恳请长史能为解释几句!” 李允信叩在李泰足前,有气无力的涩声说道。 “这是当然!” 李泰听到这话,顿时便换上了一副和蔼神情,微笑着对李允信说道:“我入事陇右,职掌虽多但可用之人却乏,值得信任的就更少,你愿不愿意到我门下来做事?如果愿意,渭州梁使君处我自去信言事。” “啊?愿意、卑职愿意,多谢长史赏识!” 李允信闻言后先是一愣,片刻后便笑逐颜开,连连点头说道。 他今职任渭州司马并当郡乡团都督,听起来像是那么回事,但实际上渭州刺史梁椿自有心腹幕僚主持军政,他这司马也仅仅只是虚领其职的荣誉待遇、真正能作主的州务其实乏乏。且陇右多强族,乡团都督能节制的人马也不过本族亲众部曲罢了。 虽然之前他对李泰略有不恭,但也并非是小觑对方势位,而是出于一种无欲则刚的想法,只觉得彼此间交集不会太多,犯不上去放低身段的阿谀逢迎。 毕竟任何人大街上见到一个亿万富豪,顶多感慨一番对方身家丰厚,也不会直接趴过去给人擦鞋。可若这富豪表示要高薪聘请你后,那感觉自然不同了。 在对李泰欣喜道谢后,这李允信略作犹豫后又叩首说道:“乡里得讯入此之前,不器晚辈也曾叩问族中阅历深厚的亲长,谱牒所载昭穆伦次,晚辈乃属恩长族孙。” 李泰听到这话后又是一愣,没想到自己辈分在乡里居然还不低,也难怪这李允信最初见面时不肯论族系关系,换了自己突然要对一个素不相识而且年龄还远小于自己的人喊爷爷,心里也大大的不是滋味。 虽然族属关系必然是已经非常疏远了,但孙子终归是孙子,李泰走过来拍拍他肩膀笑语道:“在外且以官称,私下可以随意。你起来吧,不要再让大帐中乡人久候。” 0335 赠以公平 > 大帐中,李泰同他刚认的便宜孙子李允信一前一后的走进来,帐内众人视线也都纷纷投了过来,待见李泰满脸微笑的点了点头,无不齐刷刷的松了一口气。 在李泰刚才一番康慨陈辞下,这些乡豪们也不再将这桩乡仇当作两家之事,而是视作危及整个乡里的祸患,如今能够得到妥善的解决,自然让人沉重的心情放松下来。 “多仰李长史不惧担当、勇于任事且仁智兼具,才总算解决了这一桩地表危患。某等乡徒全都因此受惠,多谢李长史!” 那名叫吕伏虎的氐人老者又率先站起身来,向着李泰作揖说道。 在场其他乡人们见状,也都纷纷起身道谢,望向李泰的眼神都增添了几分敬重,不再是之前那种虽然表面恭敬、实则无所忌惮的样子。 李泰对乡人们这番夸奖道谢也都当仁不让的接受下来,只在嘴上客气笑道:“我也只是勇于创想、占了一个率先发起之功,若说能够妥善解决这一桩乡情旧怨,在场列席乡贤皆可分功。还有你们当事两位能以大局为重,不再使气败坏乡俗乡序,在公在私,我也要向你们道谢。” 那两人听到这话,忙不迭恭谨起身,刚刚认了爷爷的李允信自不必多说,那权旱郎也没有了之前的傲态,可见当人被某一规则驯服之后,言行自然便循规蹈矩起来,效果要比刀剑威慑更加的有效。 “这是一桩惠及两族贫弱、又关乎乡情教化的善行,故而执行起来也一定要谨慎缜密,切不可因为执事者轻率粗疏累及于事而让群众嘲笑德义。” 李泰望着两人正色说道:“所以你两位返回后一定要认真访问编录需要赈济的族属,不可妄取、也决不可遗漏!日后若有族员申诉该得赈济而未得,即便我已经不居此任……” “乡情也绝不相饶!” 不待李泰把话讲完,那吕伏虎便又连忙开口表态道。 李泰闻言后眸中闪过一丝恼色,但也并没有即刻发声反驳,而是附和着点头说道:“切勿为国法、乡情之敌,若是因此身败名裂,则悔之晚矣!” 两人闻言后又连忙点头应是,又各自表态道绝不会怠慢此事。 见两人态度已经可称恭顺,李泰便又站起身来行入两人面前,抬手一边拉住一人手腕,并对帐内众人笑语道:“事情既然已经解决,那就请诸位共我一起将这一消息告知外间等候的群众们,让他们能了却一桩心事,放下心来各自归家。” 众人闻言后连忙起身相随,而杨宽则坐在席中不动,只是微笑着摆摆手表示不同李泰争抢风头。 此时的跨马沟外,在经过长达几个时辰的观望等待后,但却一直不见事态有进一步的发展,围观群众们已经变得有些焦躁,甚至有一些乡里浪荡子弟唯恐天下不乱的叫嚷鼓动那两家族人打斗。 但在千数名州兵驻守、加上诸家豪强部曲们的协助控制下,场面看起来虽然有些纷乱,但是距离失控还有很远。 这其实也是当下社会的一个缩影,平民百姓的人数自然是最多的,但却是一盘散沙、全无组织。官府和豪强则凭着所掌握的武力,掌控了绝大多数的社会资源和话语权。 当李泰一行人出现在营地栅栏内时,在场群众们视线顿时便被吸引过去。 若单以颜值论,一群人当中自然是李泰最为醒目,但这自不是当下群众关注的重点,所以注意力很快便从这张英俊但却陌生的脸庞上移开。 继而围观群众们很快便看到被李泰左右两手牵着的李允信和权旱郎,人群中顿时嗡的一声爆发出一连串的惊诧呼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两人有一天竟会心平气和、并肩携手的走在一起! 趁着群众们惊疑不定之际,李泰着令赵演走上营地外堆砌起的一座土台,向着周围群众们喊话公告这件事已经得到了圆满的解决。> 在场军士们摇动鼙鼓将群众议论声给压制下来,赵演便一步步走上土台,开口便先着重向群众们介绍了一下李泰的官职身份,再将群众们注意力引回李泰身上。 他这一系列的官衔成为,群众们自难完全记住、也未必清楚所代表的意义,但只见李泰这么小的年纪便拥有这么多职衔,一时间也不免大感其人不简单。 尤其看到其人一手拉住一名当事族长,周围还簇拥着那么多让人耳熟能详的州内豪强,可见李泰才是此间的关键人物,就连这些境内强者们都要对其众星拱月,可见其人之地位尊崇。 在向群众们点透此间主次地位后,赵演才又将这件事的解决结果大声喊出来,伴随着他的喊话,周边环境顿时变得嘈杂起来。 站位靠近这里的群众们在听到事情如此解决后,都忍不住喟叹不已。而站在后方的则就听不真切,连连向前呼喊询问,经过好一阵的喧哗,这一结果才在周围传开,人尽皆知。新笔趣阁 “事情这样解决,于那两家也是一个福气。若再继续打斗下去,只会死伤更多,连累更多族属遭殃!” “这法子也不算巧妙,怎么拖到了现在才有人道来?” “不巧妙怎不见你事先说?就算说出口,那两强宗会听从你?能折服他们两家的绝不是一般俗类,还要秉持着仁义的用心,自己不生贪念,才能把事情处理的这样公道服众!” 在场各种议论声此起彼伏,群众们本就对这一桩持续数年的乡仇熟悉的很,此时听到以这样的方式解决了,也都不免满腹感慨,忍不住便向周围人倾诉自己的看法。 总体来说,大家对于这一处断结果都是表示认可态度,一则穷斗无益,二则因此受害的人家也能得有补偿,虽然说亡者不能复生、残者也难康健,但总比事情继续这样僵持下去要好得多。若再硬说有什么不妥,那就真的是吹毛求疵了。 不说为此议论纷纷的看客群众,那两家族人在得知这一结果后,反应也都不尽相同。一开始自然是有些不信,但当各自族长返回确定时,有的则面露失落,有的则如释重负,也有的仍是忿恨不已,不愿意放下挤压怀中的仇恨。 但无论每个人是怎样的感想,这一结果却必须要认下来,纵然有什么杀亲之仇不愿放下的,也要顾忌继续纠结于仇恨会不会影响到其他贫弱族人领取不到赈济的资货。 人或忿恨于在集体权益的取舍决断中,个体的权益和感情诉求往往得不到最优解,从而厌恶这种群体绑架个体的情况,但却忽略了,若非其恰好处于某个群体中,那也就无所谓取舍,而是会被默认牺牲掉。 这两名族长也都神情严肃的告戒众人,若是放不下仇恨那也由之,但切忌以宗族之名再向对方加以报复,并且因此有什么死病伤残,族中也都不再过问负责。 群众们对此原本不抱什么希望,凑到这里也只是为了看一场热闹,却没想到事情竟然真的得到了圆满解决,满怀感慨的同时,心里也对那位解决此事的李长史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等到群众议论感慨稍稍收敛,李泰便也迈步登上了土台,向着围观众人环施一揖,然后才大声说道:“朝廷遣我入此治事,群众或因年少见慢,故而拣此一桩乡事来告示群众,我才力足堪任此官职,诸位尽可信任不疑。 少壮虽然经事不多,但较诸德长老者要更加勇而敢当。国中君上授我以权柄,治内我赠群众以公平,诛除不法,褒扬良善!每月上中两旬,州府郡府隔三应讼,治内百姓凡遇不平,皆可入告听断。诉讼有理者,饮食往返皆由州府开支。” 在场群众们听到这话,顿时又是议论声大作,片刻后便有人喊话道:“若是讼告郡内声望崇高的大族强人,使君也能给公平?” 李泰闻言后哈哈一笑,抬手指了一指安抚完族人后又匆匆返回的李允信大声问道:“允信告此诸众你我之间是何亲属关系?我处断前事时是否徇私?” 李允信先是愣了一愣,很快便也反应过来,大声喊话回应道:“告乡亲诸位知,某乃使君同族拙孙。叔祖任事素来公道,虽有此亲义但也不敢徇私求告,处断结果群众亦知,可谓公平有加、人莫能非!” 听到这李允信反应还算机灵,李泰满意的点点头,暗道这孙子倒也给力,然后便转望向在场群众,我狠起来连我孙子都不放过,你们这些百姓要是识趣,就得给我提供一些境中豪强的罪证,让我能从容的搞掉一批、统合一批。 只有这样,才能让我继续壮大我的势力,同时还能有富余的资源来分配给你们这些热心群众,让我们齐心协力、还陇右一片纯净蓝天! 0336 宗贼可恶 > 喧闹多日的跨马沟风波,终于在群众们一片感慨赞叹声中落下帷幕。相争数年之久的李、权两家也总算在州内百姓们的见证下冰释前嫌,不再沉湎于过往的仇恨中。 这里事情解决,李泰自然不需要再继续留驻此间,当围观群众们陆陆续续散去后,他便也命令部曲们收拾行装准备返回州城。至于这座营地,则就暂时保留下来,以供淘金工匠们稍后入住。 至于杨宽和那些被邀请至此的州内豪强们,当然也不能让他们白跑一趟,李泰便又盛情邀请他们同返州府,设宴款待一番。 杨宽是受独孤信所托赶来秦州帮李泰压场的,也有公务在身,因此并没有在秦州久留,在州城休息一晚,第二天便匆匆告辞。行前还对李泰诸多夸奖,对他处理事情的方式之欣赏溢于言表。 至于那些州内豪强们,有的也告辞离开、各归乡里,有的则继续留在州城,参与接下来对跨马沟金矿的开采和管理监督等一系列事宜。 李泰虽然首倡此事,但也没有太多时间和精力去运作管理。他对领控陇右乡情的计划自是极为庞大,解决李、权两家的纠纷还仅仅只是小试牛刀。 至于对于跨马沟金矿的管理,也只是为了让陇边豪强们熟悉并习惯这种组织形式。所以在一开始,倒也不必进行太过繁琐的管理,主要还是让境中这些豪强渠帅们适应磨合。毕竟这是在原本乡情基础之上所发展出来的新的互动方式,许多人未必能第一时间领会到其意义和便利性。 因此李泰只是将商原渠盟的纲领与人事框架稍作总结,然后便让州府仓曹参军赵演代替自己去维持此事。虽然此间的乡盟不像渠盟那样一开始就着手兴修水利这种大事,但通过对跨马沟金矿的经营来处理协调好李、权两家的积怨,同样也是乡里瞩目的义举。 通常这样的事情,豪强们也都不敢搞什么小动作,特别是在有官方背景参与的情况下,一旦因为私心太热而连累事情没有做好,不独乡里名声会大大的败坏掉,还要面对来自官府的诘问。 解决乡仇只是闲来无事搞的一个小插曲,李泰真正的本职工作自然还是留守秦州处理州务并且保障平叛大军的后勤工作。 这两项工作哪一样都不简单,沉重且繁琐。李泰之前之所以没有插手,一则自然是相信独孤信留下来的这个人事班子能够胜任,第二就是那些留守人员们对他的能力如何既不了解、也欠缺信任,故而才有时间去搞别的事情。 可当他再返回州府时,情况就变得跟之前不同了。州府内对他冷眼以对的代表人物皇甫穆亲自迎入送出,态度可谓恭敬至极,且事必请教,不敢再擅自做主。 至于府内其他左吏们,对他也不敢再作怠慢,眼神中颇存敬意,不只是因为彼此间官职地位的差别,而是由衷的对李泰的才智感到敬佩。 入境多日,除了本身的官职名份,还有独孤信临行前的留守安排,但李泰仍然需要通过展现自己的能力、经过一番波折之后,才总算掌握到真正的权力。 当然也是看在独孤信的面子上,若不然李泰直将自家下属部曲们全都引入陇上,两府之中谁敢不配合他的工作直接开掉,再勾搭一批当下不得志的境内豪强,同样用不了多久便能构建起一套有别于独孤信下属的人事构架。 这样的情况历史上也确有发生,大统十三年后宇文导便来到陇右取代独孤信,所用的方法同李泰这番思路大同小异,而且还要更加的激进,毕竟背后有宇文泰不遗余力的支持。 所以李泰此番入陇也并未打算在官府层面涉入太深,而是要针对独孤信所薄弱的乡情乡势方面加深经营,来年宇文导要过来的话,能直接架空的他权威不入乡里。 当然,大规模的乡里人事调度还是得等到凉州之战结束后,李泰就算骚操作再多,也不敢在前方大战平叛的时候在后方乱搞一通。须知一些豪强本身或是家族子弟部曲如今就在平叛大军中,若知后方老巢被端了,那还不炸了窝? 真正着手处理州务后,李泰可供自由支配的时间便锐减,有时还需要通宵达旦的处理公务,索性便直接留宿州府之中。 累当然是累的,但那种大权在握、提笔勾勒便可影响成千上万人处境命运的感觉也着实奇妙,权力所带来的沉甸甸的责任感又让人精神亢奋,纵有些许疲累也无足影响。 这一天,李泰刚刚整理审定完一批将要交付渭州的牧草食料,抬眼见到直堂外正有一人在门旁探头探脑,定睛一瞧乃是李允信这孙子,便抬手着员将之引入进来,开口问道:“乡里事情忙完了?你的职事也有安排,渭州梁使君已有回信,言可将你留此任事,州府暂时倒是没有重要阙员,且先去北岸防城暂摄兵事。正式的官职任命,须得河内公归镇再作办理。” 李允信听到这话后顿时大喜,他本是渭州府内一个有名无实的司马、只能统领自家部曲的乡团都督,不想归附李泰后,转眼间便能获得统领整个州治防城兵事的机会,简直是前途一大跨越! “叔祖请放心,拙孙一定谨记教诲,专心任事,绝不让叔祖失望!” 他当堂叩拜道谢,这一声叔祖也喊的干脆流利。 直堂中并不只有这两人,当听到李允信作此称谓,堂中办公的其他左员们不免都好奇的抬头望来,当见到这对祖孙怪异的年龄搭配,便不乏人流露浅笑。 李泰也被这家伙搞得有点尴尬,但却也对这个态度比较满意。这家伙不讳人前承认这一层关系,无疑是要在自己身上深深烙上李泰的印记,将自身前途同李泰捆绑在一起,忠诚度自是有了保障。> “眼下防城中倒是没有太多军务操持,唯一要紧的事情就是指使士伍修缮城池、并在城外增设一批营垒,以供平叛大军凯旋之后入驻。另渭水两岸诸官冶造积存的甲失器械,也需尽快督缴,以补渭州、河州等诸地武库。” 李泰倒也不是一味的任人唯亲,不审查能力便将偌大一个防城交给孙子打理。 眼下的上封防城驻军多数都已经跟随独孤信开拔,眼下需要做的也只是一些闲杂事务,若连这都做不好,那这李允信哪怕是亲孙子,也休想再获得更高的职位。 李允信闻言后便点头应是,接过李泰所签署的手令后当即便要奔赴防城上任,但在即将退出时,李泰才又问道:“乡里需作赈济的贫弱病残族亲访编如何了?具体数有多少?” 李允信闻言后便摇了摇头,并有些奇怪的说道:“吕翁等言道恐各家自审或会虚编扩增,故而由他们仲裁几家遣员就乡访问,逐一编录造册,不需某等插手。因恐叔祖乏员遣用,本身又闲在乡里,我便先入府城拜见。” 李泰听到这话后,顿时皱起了眉头,虽然说这么做也没什么毛病,毕竟人都是有私心,若两家自己编写赈济名单,必定会将数量进行一部分的夸大。 可问题是,让两家各自盘点提交名单是李泰之前为了宽慰他们所做出的承诺,而且用作赈济的本就是属于他们两家的金矿收益。你两家就算把所有族人全部编入,能分的也就这一座金矿。 那吕伏虎等这么做,无疑是置李泰于出尔反尔的尴尬境地,而且这一变动他还根本就不知道。 略作沉吟后,他便又着员将参军赵演召来,结果等了大半个时辰,赵演才风尘仆仆的从府外返回,张嘴一问便是摇头,只道日前下属禀报清水郡有一仓储出现了问题,他前往审察处理刚刚返回。 李泰听到这话,面色又是一沉,清水正是氐人吕氏大本营所在,郡中军政官员多由其族属担任。仓储出现了问题支走赵演,再瞒着自己改变之前的约定,这分明是打算绕过自己单干的节奏啊! 当然也可能是李泰自己敏感,但按照他对时下地方豪强们的了解,还是觉得有意为之的可能更大。毕竟这些豪强们适乱年久而乡势愈壮,说好听点是乡贤,说难听点那就是宗贼! 李泰虽未旗帜鲜明的表示要对这些豪强们下手,但这些人的警觉性却高,或是因为那日他号召州人入讼官府引起了他们的警惕反感,或是干脆就不希望官府和外来人员介入乡里事务太深。 毕竟乡序伦俗本身就是这些豪强们把控乡情乡势的规则手段之一,一旦官府的司法与执法权得到加强,那么必会侵占他们的话语权。 在时下而言,民不争讼甚至是政治清明、教化得宜的标志之一,可若诉讼过多,反而会担上一个民风奸猾、执法苛勐的恶名。 但事实上在日常生活中,谁又能免三分不平之气?事情又怎么能做到完全的公平恰当?官府也未必能够做到绝对的执法公平,可是跟那些既踢球又做裁判的乡里豪强的道德标准相比,有法可循无疑是要更可靠一点。 本来是自己搞起来的事情,结果他这里刚一分神,马上就被豪强们将主导权给窃取过去,李泰也不由得暗自感慨这陇右的乡情确实比关中要更加的刁顽险恶,怪不得独孤信入治多年也只能在浅表用功。 如果他这里不留暗手的话,说不定这件事还真就被虎头蛇尾的湖弄过去了。就算等到凉州平叛结束后再来个秋后算账,到时也不免又是一团乱麻。 “你近日同李贤和可有通信?” 李泰又抬手指了指李允信发问说道。 李允信闻言后忙不迭摇头,又恐李泰不信,连忙又跪地表态道:“自从那日受到叔祖教诲后,拙孙便深知谁人才可依傍……” “这也倒也不必,你且去……” 李泰见这家伙一脸急切的表忠心,不由得一乐,话还没来得及讲完,堂外皇甫穆匆匆行入,向着李泰抱拳禀告道:“禀长史,原州下封公李使君所部已经抵达北岸,请问长史安排何员前往迎接?”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李泰直接站起身来说道:“不必遣使旁人,有劳皇甫参军待我暂留直堂,我自前往迎接下封公。” 他这里倒是高兴了,但是刚刚弃暗投明背叛了李贤的李允信脸色却是一垮,脑袋都快缩进了两肩里,听到李贤的名字已经变得紧张起来。 但尽管他已经极力在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还是被走下堂来的李泰撤了一把并说道:“我同下封公素未谋面,新识乍见难免尴尬,你且随我同往!” 李允信心里自是万分的不愿意,但也不敢违背李泰,只能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的跟在李泰身后往堂外走去。 0337 一拍即合 > 一行人出城往北而去,正走在浮桥上,李泰便见到渭水北岸的沟岭见正有一支规模庞大的人马正停驻休息。 乍一望去,他已经觉得这支人马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等到行过浮桥更加靠近,才总算看清楚哪里不同。 在其队伍临河一面的几千名人马后方,还有一支规模更加庞大的队伍,全都是驮载着许多货物的骆驼,这驼群规模之大一眼都望不到边界,数不清到底有多少骆驼。 看到眼前这一幕,李泰不免有些瞠目结舌。他也不是没有见过世面,但如此规模庞大的驼群也就只在后世一些纪录片中见到过,真正现实中看到却还是第一次。 “这些驼群,也全都是下封公部伍?” 瞧着那些体格健壮又载货颇多的骆驼,李泰先是咽了咽口水,然后才对北岸匆匆迎来的州吏发问道。 那吏员闻言后便点点头,并又说道:“下封公使员来告驼群可宿野中,但须得防城供给一批食料饮水,另有一批输给州府的物料等待验收。” “安排,快快安排下去,不要让下封公部伍久候!” 李泰闻言后连忙说道,目不转睛的注视着这支规模庞大的队伍,心内自是颇受震撼。 之前宇文泰干儿子蔡右接替李贤担任原州刺史,故而李贤今次虽然赴陇跟随独孤信大军平定凉州叛乱,但所能调度的却非州军,只是自家的部曲并一些门生故吏。 饶是如此,这一支来自原州的人马都已经达到了如此规模,足见这原州土皇帝乡势之雄壮真不是吹的,怪不得宇文泰连儿子们都要放在李贤家养,起码这营养是绝对跟得上。 之前脑海中所闪现的种种噱念且不说,单就眼下李贤所展露出来的人马势力,从此以后谁再说他们高平李氏不是陇西李氏,李泰都要跟谁急,真的是太特么馋人了! 当李泰等人来到原州人马临时停驻的军阵前时,其军阵内已经搭建起一座临时的行帐,等到州吏入前通禀身份后,自有军卒匆匆入营通报。 不多久,那行帐中便走出数人,为首一个中年人虽然身材高大,但却未着袴褶戎服,而是内穿素色袍服,外罩一件深色大氅,行走在这行伍间自有几分格格不入的儒雅。 “叔祖,前中这一位便是下封公,为人虽然不苟言笑但却慕道尚义,尤其不喜人以兵家礼俗相待。” 李允信凑到李泰身后,指着对面行来几人小声对李泰说道,然后便又退后数步,直接缩在了同行而来的一干州吏当中。 李泰将手中马辔递给身旁随从,顺着李允信指点望去,便见李贤不只衣着作儒士装扮,身上也少有镇兵武夫的粗豪气息,鬓发搭理的一丝不苟,就连颌下的胡须都修剪的非常顺眼。 其实不只是李贤,李泰很早就发现了一个现象,那就是虽然大多数镇兵出身者都不太注重仪态,可是真正注重这些的人,则就认真的让人惊叹。 诸如他老丈人独孤信,还有久在公府厮混的念华,包括眼前这个李贤。李泰也就遇到什么重要时刻会将自己认真收拾一番,平常时候则就很随意,忙起来干脆就不修边幅,在这类人面前偶尔都要自惭形秽。 他脑海中尚自杂想,李贤并其下属们已经来到了面前,连忙收敛心神抱拳作揖,同时口中笑语道:“下封公远来辛苦,府中杂务缠身未暇即刻来迎,还请下封公见谅。” 李贤却并没有即刻答话,而是上上下下认真的打量李泰一番,这才对李泰还揖道:“请李散骑恕我无状,实在心中好奇良久。不独家人几度致书告我,相关时论舆情近年来也不绝于途,全都是对李散骑赞不绝口之论。 如此众口一声,让人不敢尽信,莫非此诸类是欺我自守乡土、见识短浅,故而狂言虚夸人间本不存在的优异之士,凭此笑我无知?今日得见散骑当面,才知群众诚不欺我,而我也确是无知,憾不能更早相识啊!” 李泰从不否认自己的优秀,各种夸奖声也都听得耳熟了,但李贤这番夸赞却又夸出了新意,让他听来都不免沾沾自喜,连连摆手道:“下封公过誉了,实在愧不敢当。人间才士不乏,我只是幸在与公相逢此间,得此一番勉励,振奋不已、欢欣难当。” 两人见面一番寒暄对话,氛围倒是挺融洽,后方人群中李允信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仔细瞧瞧笑得跟朵花一样的李贤,心中不免暗自狐疑,这还是他所熟悉的那个不苟言笑的老叔?又或者这才是李贤的真容,之前未睹只是自己不配看到这张笑脸。 李贤似是感受到了李允信的目光,视线便越过李泰向后方的李允信望来。 仅只这一眼便让李允信一路行来给自己做的心理建设坍塌大半,忙不迭跨步出列远远便向李贤叉手鞠躬,口中嗫嚅片刻才用大概只有自己才能听清楚的微弱声音说道:“见过下封公……” 李贤虽然没有听到李允信的声音,但从这口型上也能看出明显不是在喊大叔,眸中顿时闪过一丝异色,视线快速在两人身上游移片刻。 李泰自将这点小动作尽收眼底,但却没有主动说什么,只是邀请李贤先入防城歇息,并着令下属州吏们赶紧安排原州人马入驻营宿事宜。 李贤先微笑不语的站在一边,等到李泰将事情吩咐完毕正待同往防城走去的时候,他便抬手指了指李允信并将之招手唤了过来,抬手拍着李允信的肩膀微笑说道:“方今陇边军事正忙,阿奴不在当州典兵备战,怎么来到了这里?” 李允信听到这话,顿时一脸的尴尬忐忑,期期艾艾不知该要如何回答。 李泰看到这家伙如此受迫于李贤的积威,便又开口笑语道:“此番受命赴陇、调令仓促,不暇召回北州部属,便就乡访招才力可观的族属亲员听用。” 听到李泰这么说,李贤顿时又流露赞赏之色,拍打李允信肩膀的力道也更重起来,浑然不顾这家伙已经被拍的龇牙咧嘴,只是对李泰说道:“李散骑果真慧眼如炬,陇边虽然壮才诸多,但此徒于诸才流当中也属翘楚之列,若能早得助济,绝不会寂声乡土至今。但能得知遇便是幸运,人间不知还有多少才流白首蹉跎于乡里呢!” 李泰自能听得出李贤言中略有几分情绪,于是便指着李允信笑语道:“长者教诲要铭记,有志不惧年高,白首犹可建功。怀才不遇诚是不幸,可若辜负所遇,则就是死不足惜!” 李允信虽然是乡里一霸,但在这两人面前却乏甚嚣张的资格,闻言后只是连连点头应是,全然不敢计较言中是否夹枪带棒。新笔趣阁 李泰也没有再让这家伙继续饱受折磨,等到进入防城后,便摆手吩咐他协助州吏们去准备酒食宴席,自己则在防城都督府内中堂陪李贤暂坐。> 两人最初相见时气氛尚可,彼此虽然素不相识,但还有李穆这一层关系存在,李贤也是打定主意要向李泰示好。 可当见到此乡陇西李氏族人们已经被李泰收复,且对自己还隐有疏远之意后,李贤心里自是有些不爽,气氛便有些尴尬起来。 李泰也从李允信处了解到近年来李贤家族对此乡陇西李氏族众们的各种资助,可以说是缺物给物、缺势借势,简直就是当作了一家人在相处。 有一些老辈的或还有些固执,但包括李允信在内的年轻人们则就早就将李贤视作真正的宗族长辈,因为李贤不只资助他们的成长生活,更给他们安排各种机会、提拔他们的前程,有的地方做的比自家嫡亲长辈还要周全。 别说这些乡里少壮了,就连李泰自己在提起他猥琐发育时期对他颇多照顾的贺拔胜,那也是感恩不已,也就是贺拔胜不想改姓李,要不李泰都得连夜扒族谱把贺拔胜给写上去。 但他现在和高平李家的状态就好比围城,镇兵豪强们想要列居世族高门之列,而他做梦都想将这些乡资雄壮的乡土豪强们吃干抹净。 双方之间的利益诉求倒也并没有什么不可调和的冲突,反而是各取所需的互补,但彼此间却仍需要一个恰到好处的契机,才能达成一种亲密无间的联合。 双方各自轻啜慢饮着陶碗中的酪浆,过了一会儿,李泰才站起身来向着李贤深作一揖。 李贤见状便避席而起,望着李泰发问道:“李散骑这是做什么?” “是要多谢下封公多年来对乡里亲众的关照庇护,说来惭愧,我也是就镇之后察问乡情,才知乡里族属近年来所遭邪情困厄皆需循借下封公之力才得纾解。累数年来,哪怕小惠亦可积成大恩,更何况……” 李泰话还没有讲完,李贤已经脸色一沉,拂袖侧身道:“若李散骑是讽我越俎代庖,那大可不必。陇右与高平之间并无天堑阻隔,我与此乡群众情义相谐更胜余者,彼此之间凡所言论也不需要假于旁人口舌!” 李泰见李贤反应如此激烈,便作哑然失笑状,叹息说道:“今虽初见,但下封公若从武安公处知我,应知我非是固执旧陋之人。 此番道谢也是有感而发,日前决断一桩有涉族属的乡怨旧事,自以为公允服众,又恃此官身自觉能够慑服群徒,但却没想到真正施行起来时,却仍困难重重。故而有感过往数年,下封公对诸族属无微不至的照拂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李贤听到这话,神情才稍稍一缓,转又皱眉说道:“李散骑所言是跨马沟事?我在行途之中对此也有耳闻,此事的确困扰此边诸员许久,没想到李散骑入陇未久便将之巧妙化解,行路所闻皆赞叹之声。难道还有什么余情未了?是那氐胡权氏反复前言?” 见李贤对这件事如此关心,李泰便也不再卖关子,便将以豪酋吕伏虎为首的一众境内豪强们违反他的计划并甩开州府、自己单干的情况简略交代一番。 李贤在听完之后,先是沉默片刻,然后又叹息道:“见利忘义、反复无常、短见庸识,也多是此乡人情常态。我知李散骑在为难什么,你既然能够构想前计,惩治这些违反前声的乡人想也不难,但若经官惩治的话,恐会影响到当下戎事,若就以乡里势力予以反制,则还未够从容。” 李泰听到李贤对自己的状况和想法分讲的这么清晰,也不由得感慨不愧是在这大乱世道中还能稳稳掌舵、带领整个家族稳步上升的高平大豪,这李贤的确也可称得上是一个人间清醒,并不像李穆那么好忽悠。 “不错,我是希望下封公能出面将几名刁顽乡士稍作惩戒。” 话都已经讲的这么明白了,李泰若再不坦诚,反而显得自己居心叵测,索性便干脆说道:“无论往年情势如何,但今秦陇乡情却是不容异声!此战征讨凉州,若胜则商路畅通,利之所诱、若人心各异则必奸邪丛生,若是不胜,则需整军再战,更需要统合乡情、募取乡勇以长击武威!” 李贤听到这话,脸色不由得又是一亮,端详着李泰认真说道:“显庆他品性少来刚强,虽亲长教训亦常横眉难驯,但同李散骑前相共事却能相处融洽,并且具书盛言散骑智慧高妙,叮嘱我一定要多作请教。 而今诸在事者所见所思皆止于当下战事,就连台府指令都未有后续相关,但李散骑所谋却已经深及于此,着实令人钦佩啊!” 这一番夸赞便不再是之前那种单纯的客气恭维了,而且大概率李贤自己也有类似的图谋构想,看他携带了大量的骆驼运力,显然是针对河西瓜州也不乏谋思。 “李散骑你放心,且不说此事本就深涉乡里徒众,哪怕无此缘由,只凭显庆与李散骑之间的情义,既然已经诉困于我,我也绝不推辞!” 一番夸赞之后,李贤又郑重表态说道,甚至干脆站起身来,颇有雷厉风行之态的说道:“此事倒也不需要惊扰太多群众,我直引亲信就乡先将那氐奴吕伏虎擒捕下来,一举将其群众慑服,再由李散骑收拾余波。” 瞧着李贤如此积极,李泰也不由得一乐。他自不相信是看李穆面子这种鬼话,显然是自己提出让李贤插手此事也正中他下怀。 首先凭着这一桩事,他能更加拉近和彰显同陇西李氏的亲密关系,毕竟没有这一层关系,他连插手的资格都没有。现在是李泰主动邀请他插手,那么李泰当然也要负责为其行为背书。 但这还不是重点,重要的是李泰所说的凉州此战无论胜负都会给陇右局势带来极大的变化,李贤必然也想积极的与陇右这些豪强势力们进行互动。 但他作为大行台的亲信想要明目张胆的插手陇右的乡情事务又谈何容易,独孤信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任由其人在其大本营内自出自入?之前也只能借着陇西李氏这个幌子敲敲边鼓,实际的进展却无。 可现在有李泰主动给其开了一个口子,他当然要抓住机会刷上一波存在感,甚至还有点担心这是因为李泰对此边情势了解不深的缘故才做出这样一个决定,若是清楚了其中利害关系恐怕不会引狼入室,担心事情会有转折,急的饭都来不及吃便要去干。 李泰当然不会担心请神容易送神难,李贤势力探入进来,就等于游入了一条鲶鱼,固然会打破独孤信一直以来所维持的那种表面平静的均衡,但同样也会滋生出更多的机会出来。 准备要搞事情,李贤便不再作之前那种袍服氅衣的装扮,先着亲信们在都督府外集结,自己则借房间换了一身袴褶轻甲。 李泰担心他初来乍到不能准确找到目标,便又着员将李允信引过来,吩咐他作为向导同行。 当听到李贤同李泰联合起来,主动要为他们乡中利益而出头,李允信自是大喜过望,只道这两人已经就所有问题都谈妥达成共识,便连忙大声说道:“叔祖请放心,拙孙一定引领阿叔将人搜捕起来!” 李贤正待扶鞍上马,听到李允信对李泰的这一称呼顿时脚下一滑,下马都直接磕在了鞍具上,连忙站定身形后又翻身上马,瞥一眼正微笑着挥手送行的李泰,然后便面无表情的转回头来,策马行出一段距离后才抬手揉着下巴,并对李允信沉声问道:“阿奴要称呼李伯山叔祖?这辈序从哪处论起?” 0338 凿窟记事 > 送走了李贤一行后,李泰便也打算返回州城,本着杜绝浪费的原则,着令吏员们将防城内为招待李贤而准备的丰盛酒食宴席打包带回州府,可以充当一顿工作餐,犒劳一下连日来辛苦忙碌的府中属员们。 李贤雷厉风行的做事风格让人印象深刻,做事效率同样奇高,午后率领一批亲信们离城而去,天色刚刚擦黑,相关的人事资讯已经抵达了州府。 李泰归后刚刚将桉头上的事务进行了一番处理收尾,还没来得及进用晚饭,便有吏员匆匆入告有几位乡豪正在州府门外求见,道是有紧急情况需要在第一时间奏告州府。 李泰听这几个豪强名族都是与跨马沟事相涉的,心内便有了然,倒也没有刻意拖延时间,直接着员将人引入府中来,而他则移步食堂中,见那几人被领进了客堂内,这才阔步向饭堂走去,摆出一副周公吐哺的模样。 往常此类的姿态,李泰是不屑为之,但是见得多了便发现这些做作的表演其实也是很有必要的。 特别像老大宇文泰这种既穷还爱玩的,就靠此类的把戏节省了一大笔收买人心的开支,惠而不费的搞好上下关系,有时候比单纯的钱帛赏赐要更有人情温度。 “今日府务繁忙,刚刚搁笔拾箸便听说几位乡贤来访,未暇出迎,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走入客堂中后,李泰便对几位乡豪歉然笑语道,并抬手示意他们于堂中各自落座。 几人本来一脸焦虑之色,但在听到李泰这么说后,不免也各自流露羞惭之色,忙不迭作揖见礼并说道:“长史勤恳于事,乃是州人之福。某等乡里闲散不能体谅府事忧苦,反而还冒昧求见滋扰,实在惭愧。” “既然任职此乡,自当忠勤于事。国中才士不乏,恩宠却独加我,百姓生计维艰,稍有失察便恐不继,怎敢放纵自我、辜负上下寄托!” 讲到自吹自擂,李泰也是一把好手,当仁不让的将自己标榜为一个忠君爱民的循吏良臣,不待这几人主动道明来意,他便又先开口笑语道:“几位入府来见,倒也不谓滋扰。若非近日府中实在繁忙,我本来也想邀请几位入府,了解一下那跨马沟事已经做得如何了。 倒也不是不相信诸乡贤们的德行才干,只不过此事关乎境中两大两族,且事困数年,群众多有瞩望。之前虽然已经有了立约定论,但终究还只是声言,唯有尽快实施起来,群众眼见为真,事情才算是得到了彻底的解决。” 几人听到这话,脸色顿时又变得尴尬起来,心中各存迟疑,彼此眼神交流,如此过了好一会儿,才由当中一名王姓的中年人站起身来,硬着头皮说道:“某等今日前来拜见长史,正为此事而来。之前因长史巧妙化解,群众也皆附议,乡约即定,某等身受长史点拨、群众推举于乡里督办此事,同样也是深记长史教诲,持心公正而未敢懈怠,但却没想到事情又生波折……” “发生了什么波折?严重不严重?” 李泰闻言后脸色顿时一沉,眼神也变得不善起来,直接拍桉而起,望着几人怒声道:“此事干系重大,你等总是清楚。境中两大宗族本来是群众敬仰的乡里德义表率,却因此事而成世仇,频频惊躁乡里、几乎无日不斗,以至于群众耻笑、羞与同乡。 我虽然首谋此事,但却并不熟悉乡情,又恐官声煊赫有遏乡声,故因避嫌侧身事外,将此事委于你等驰名乡里诸员,为的就是能将事情解决的十全十美,乃至于成为人共称赞的乡义表率。可若事情败于你等之手,即便我不加国法制裁,你等有何面目去见那些殷切盼望乡序美观的乡亲群众!” 若是以往李泰声色俱厉的训斥诘问,这些乡豪们自是难以忍受,但这回儿几人却只是垂头丧气的沉默倾听李泰的训斥,根本不敢发声反驳。 “究竟发生了什么波折意外,还不快快道来!” 李泰仍是一脸怒不可遏的沉声说道,虽然是在刻意作态,但见这几个家伙耷拉着脑袋、跟李允信面对自己时那样,心里也是爽得很。 那王姓中年人闻言后这才忙不迭又开口说道:“是、是这样,下封公李贤和突然率部袭击吕将军园业,直将吕将军父子擒走,并使员传告某等几家即刻前往上封防城外其军营中道歉言事,向他交代为何要趁其不知而擅议跨马沟事……” 李泰听到这里,心中自是乐的不行,但神情却更显恼怒,挥起拳头重重的砸在面前桌桉上:“当州乡事如何处断,岂劳他高平土豪来问!谁要向他交代?何须向他交代!你们于此境中也是称豪乡里的壮士,难道就坐望李贤和他如此欺侮此境乡贤耆老?” 几人眼见李泰反应这般激烈,自然不会怀疑李泰同李贤已经有了勾结,只会觉得他这个正牌的陇西李氏子弟对李贤这个意欲合籍的边境土豪充满了反感抵触,再加上李贤居然敢悍然插手已经由他处断解决的事情,心高气傲下自然难以忍受。 “长史请息怒、请息怒,下封公他不只是虎踞高平的一方豪强,本身也势位崇高。他今突然插手,某等确是忐忑无计,但若能将事情妥善解决,也实在不必强逞一时之快……” 几人交换一个眼神,各自都觉不妙,忙不迭先开口安抚一下自尊心受到极大挑衅的李泰。 李泰却是不吃这一套,甚至抬腿踹在了可怜的桌桉上,继续怒声喝道:“李贤和势位如何,我心中自知。但既然入此秦州,即需恭从此方法度。 他犯我法令、擅捕乡贤,若是不加制裁,能不让人笑我秦州无人?你等夜来见我,自是畏惧颇深,事情自然肇始于我,我自不会坐视不理。你们且各自归乡召集族众部曲,明早聚集于此,我同你等共击其部!” 几人听到这话顿时有些傻眼,本以为李贤的到来是一个不小的麻烦,却没想到李泰才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且不说他们有没有胆量跟李贤为敌,即便是有,打不打得过也是不好说啊。更何况,李泰明显是对李贤有着极大的不满,他们更不敢召集自家部曲去加入李泰的意气之争。 “此计万万不可啊,请长史三思!当下凉州战事未已,下封公入境也是为了征讨叛逆,若是引众强攻,难逃国法制裁啊。更何况,此番之所衅起,本意是为了平息李、权两家的争斗,若是因此而引起更大的争斗,则就实在、实在……” 众人这会儿又是一脸苦涩的连连说道,心内同样叫苦不迭,李贤那里还没想好该要怎么解决,若是李泰这里再安抚不住,那乐子可就更大了。 瞧这几人抓耳挠腮的愁苦模样,李泰心中自是欢乐得很。> 若他上来便摆出一副大局为重的姿态,少不了要倾听一番这些家伙的各自诉苦并耐心的加以安抚,可当他摆出一副混不吝、完全不怕事情闹大的态度,这些家伙自己便慌了。 果然是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若真天天瞪眼要跟人玩命,那什么人都得退避三舍,当然真要哪天玩崩了,这命也就没了。 李泰当然不会随便跟人玩命,如此作态一番也只是为了掌握话语权,在听完众人一番劝慰之后,浑身的躁态便也渐渐收敛起来,转又恢复之前雍容得体的模样,向着几人歉然叹息道:“一时激愤以致失态,让诸位见笑了。但我与下封公素来没有什么私交情义可表,官事之中也互不制辖,若不用强应对,一时之间也实在不知该要如何交涉。” 几人闻言后神情不免有些暗澹,但也不敢多说什么。之前李泰失控暴躁的模样他们已经见到,眼下尚能将情绪重新控制起来已经值得庆幸,若再继续央求催促从而再将其激怒,那他们可要更加的抓瞎了。 李泰将他们的失望之态收于眼底,眼见把他们的期待感已经拉到谷底,才又满怀担当的正色说道:“但这件事肇始于我,吕将军并你等诸位也都是听命于我。无论下封公有没有资格于此事中置喙,也都不该迁怒你等。 于情于理,此事我也不可袖手旁观,待到明日便入其营中求见下封公,尽我所能,希望能够将事情妥善解决、不伤和气。至于你等,为免再有意外发生,在事情解决之前便且暂留府中。” 几人本来已经是失望不已,正不知接下来该要怎么做的时候,突然听到李泰又将这件事给承担起来,一时间自是喜出望外,连连的作揖道谢,一再表示一切听凭李泰安排。 于是李泰便着员在州府内腾出几间闲舍让这几人住了进去,连蒙带吓的将这些人震慑住之后,接下来自然是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进一步确立威信的同时,也让这些人在同自己交流时不敢再有什么小心思小动作。 第二天一早,李泰便来到了李贤的军营中,双方见面之后,各自会心一笑,然后李贤便将李泰引到了关押吕伏虎一家的帐篷外。 李泰走进帐幕内一瞧,发现包括吕伏虎在内有老少数人之多,这怕不是将吕伏虎一家直系男丁给全端了吧? 这吕氏一族骤然遭此厄难,至今都还惶恐懵懂,那吕伏虎见到李泰后,本就憔悴的老脸上更是愁云惨澹,入前拉着李泰的手腕连连颤声说道:“老夫年过半百却仍谋身不够谨慎,不知因何得罪强者且沦陷人手,真是死不足惜!唯此户中众儿郎实在无辜,恳请长史能作搭救……” “吕将军请放心,昨夜乡里诸位入府告我,我此来正为此事。” 李泰先对吕伏虎略作安慰,然后便转身退出了这处营帐,再跟李贤同往防城进行一番商讨。 经过这番波折后,李泰也意识到陇右乡情同关中华州等地还是有所区别的,这里的乡情民风要更加的彪悍,想要统合起来的难度也更大。如果不能掌握绝对的主导权,无论方法有多巧妙都难免会被边缘化乃至于排斥出局。 所以他如果想对此境乡情乡势施加更加深刻的影响,还是需要更加强力的手段。 其实相关的方法,李泰还是构想颇多的,但是由于时间的限制,实际上他可作的选择却不多。若真拖到明年宇文导入陇来接替独孤信,那能留给他的操作空间就更小了。 眼下的凉州之战前后其实就是所剩不多的机会之一,只有在这种高速变化的局势中,才能在短时间内聚拢统合出一个新的人事联盟,从而衍生出一些新的秩序出来。 “李散骑打算如何惩戒刁邪乡情?” 进入防城坐定之后,李贤便又微笑着问向李泰,只是这笑容中的眼神却略存躲闪之意。 “当然还是要力求公道,这吕伏虎擅自更改即定之事,可谓心怀叵测,幸在纠正及时、公信未损。但此类败坏乡序良俗之人,是不可再参与乡事的仲裁了。另有之前行事所耗费的物料人力,也需要酌情追讨补充。” 之前的事情未必是这吕伏虎一人的决定,但是这个家伙急于表现而更倒霉,李泰也不介意将之立成一个靶子以儆效尤,至于其他几名仍在担心李贤继续追究的豪强们,想必也非常乐意事情如此解决。 李贤在听完后便点点头,然后便又说道:“我其实有些奇怪,如此名振乡里的义事,李散骑你怎不招聚群众商讨凿窟造像、碑记事情?” 李泰闻言后却有些不以为然,只叹息道:“那跨马沟金矿能出金多少尚未可知,两族残弱孤独得受赈济才更重要,何必劳使人物去兴动土石!” 听到李泰这一回答,李贤却忍不住笑了起来:“看来李散骑你确实不是迷信沙门经义之人,但请你不要忘记,此乡乃是陇西啊!那些接受赈济者怕是更加乐意以物奉法,以求先灵得享福报。并因此事涉人涉物都多,若无窟像记事,何以让群众广知敬服?” 李泰终究不是这个时代土生土长的人,也非沙门信徒,对此实在乏甚认同感。 不过在听李贤解释完后,他也意识到在这佛法昌盛的陇右河西,凿窟礼佛绝非单纯的宗教活动,而是有着非常广阔深刻的社会意义。??? 祈福攘灾、庆贺还愿、追念先人等等,包括盟约纪事,无论出于怎样的目的,只要是加上凿窟礼佛这一流程,就会让目的和行为渲染上一层神圣意味,充满仪式感和庄重感。 李泰虽非沙门信徒,但也不是拘泥之人,在陕北还建了一座大佛寺敛财聚势呢。听完李贤的提醒和讲解后,便也觉得应该在麦积山凿个窟记录这件事情,又不是凿不起,而且还不是自己花钱。 李贤听到李泰答应凿窟记事,顿时变得兴奋起来,拍着胸口保证此事不劳李泰操心,他自留下几名亲信全权规划处理此事。 李泰对此本就乏甚热情,听到李贤愿意一力承担,便也乐得省心,他更关心的还是别的事情,转又向李贤发问道:“下封公此行部伍当中那浩大驼群,可真是醒目壮观啊! 我自幼便居河北乡里,实在少见此类健壮牲畜。不意下封公一户之内便聚养如此众多,真是让人惊叹势力之壮、见猎心喜!想请教下封公,饲养此类牲畜方法如何,又能得利几许?” 0339 豪财百万 > 听到李泰夸奖自家这支驼队,李贤脸上也不由得流露出自豪的神情,开口却是叹息道:“此境不比关中城邑密布、道渠便利,人事一旦离乡,少有道路可循,若无足够的壮畜代足使力,大量人物都会困阻难行。”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他也是来到陇右之后才见识到此边的交通状况之恶劣。 虽然说古代交通自然是远远比不上后世,但凡有人烟出没的地方,哪怕没有平直的车马大道,羊肠小径也可涉足行走啊。毕竟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为了路。 李泰原本就不大喜欢关中的交通环境,没有经过系统性硬化的土路,平时跑起来沙尘飞扬,遇到雨雪天气又泥泞湿滑,每次出门都会因为路况问题而加倍疲累。 若非心里一团想要改朝换代的野心之火整天熊熊燃烧,他倒是更乐意做一个吃喝不愁、仆佣成群的土豪宅男。 可来到陇西之后,李泰才发现关中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交通便利的繁华区域。他从陇关一路来到天水,中间就没遇到过长度达到二十里以上的成形道路,基础建设几近于无。 他之前所驻守的陕北虽然也没有什么基建设施存在,但他对此感触倒还不够深,在向导的带领下轻装游猎于野还挺过瘾。这是因为陕北的各项建设才刚刚起步,不同区域间物资的交流仍然不够频繁,故而道路交通的限制还不算太大。 可他来到秦州后,正逢独孤信将要统军西征平叛,数万大军的粮草辎重陡然压在了他的肩膀上,而这些物资的物流状况又有着严格的军期限制,对陇右恶劣的物流运输环境自是头疼不已。 有关这一点,倒也不能怪在独孤信头上。陇右上一波的大规模基础设施营建大概还在汉时,长达几百年的乱世非但让这些基础设施不能得到妥善的维护,甚至还被施加以各种天灾人祸的破坏。 古代的物流运输本就成本高昂,如今又连能够贯穿一体、畅通无阻的道路都没有,陆路运输的马车报废率惊人,通过人畜负担运输便成为陆路运输的最主流方式。 在各种可以用作运输的畜力当中,骆驼无疑是最为优秀的,负重量大且对饮食要求不高,吃苦耐劳、抗寒抗病,是性价比最高的运输方式。 一头成年骆驼便可负重数百斤,日行近百里,所以李贤这群骆驼简直就是一辆辆大半挂,只要行走在道路上就能源源不断的产出可观的利润! “这一支驼队有驼近两千数,倒也并非尽属我家,一些乡人驼畜也都编在了队伍中。” 李贤自能听出李泰言中艳羡之意,便又笑语道:“此物的饲养,倒也无需特别的用心,一如牛马之类即可,唯在入暑换毛时需要优作关照。具体如何侍养,我也并不清楚。李散骑若仍对此好奇不倦,稍后着员来为你解答。眼下西行尚需运力,待到转回时,再赠送李散骑几头以作游戏之乐。” 李泰主动言及此事,倒也不是为的赚人家便宜,闻言后便摆手笑语道:“这些且留以后再说,但今所见这驼群似乎并未满载吧?” 一头骆驼便可负重几百斤,这将近两千头骆驼那就是大几十万斤的运力,能够运输的货物自是非常的惊人。李贤虽然也负责了一部分大军给养,但份额显然是达不到如此规模,必然是有一部分运力仍处于闲置状态。 李贤闻言后便点点头,并表示道:“眼下的确还有几百头驼畜闲力,州府若需借力也可,只是一定要让物料尽快到位,毕竟军期所催、不能留此久驻。” 李泰当然是有借使运力的想法,但目的却并非只是为了完成当下的后勤运输任务,还想试探一下新的资源整合调配方式。 各类军备物资中,粮草无疑是最为重要的必需品,且要作长途运输的话成本奇高。 不过早在大统七年邓彦窃占远在河西的瓜州时,独孤信等陇右将帅们便已经开始进行备战,依托渭水水道在渭州建立仓邸以收储粮草,把军队集散补给的大本营向西推进了几百里。 但大军出征所需要的也并非只有粮草,各种毡帐营具、备用军械、火漆蜡油以及防治时疫创伤的各种药品,种类繁多且都必不可少,缺少任何一种都会造成不小的困扰,且身在前线的时候难以获取,只能通过后勤来进行补充。 但是这些军需物品在秦州州府的储量却是远远不足,虽然都有专门的官造工坊进行生产,但之前所积储的物资都被连年来的大阅给消耗掉了,如今也只能诸处工坊连夜赶工,做好一批后再运到州府来,由州府集中发往渭州去。 上一批的物资还是两天前发走的,眼下李泰就算想搭李贤家驼群的便车也根本无货可发。而且渭州大军开拔在即,一些物资缺口却仍极大,独孤信几番来信催促,措辞逐渐严厉,但李泰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眼下诸官造工坊已经是连轴转超负荷的状态,但产量却只有这么大,李泰堂堂一个长史幕僚长总不能挽起袖子亲自下车间吧,关键他也不会弄啊! 李贤这一群瞧着就让人眼馋的骆驼,让他看到了一点解决问题的可能。若是操作得宜,或许能在大军开拔前将物料缺口给填充起来。 “下封公所引这些驼畜,应该不只是用作输送物资吧?” 李泰又望着李贤笑语道,虽然说骆驼饲养没有太多的讲究,但总也需要消耗不菲的饲料,李贤带着这么多骆驼空跑,总也不会是因为饲养的太肥壮出来遛弯减肥。 李贤对此倒也无作隐瞒,闻言后便点头道:“不错,这一批驼畜其中一半是要趁此番西行输往河西售卖易货。乡里不乏赖此为生的牧户,原本往年可以经高平川北赴灵州、缘河而出,往居延泽共诸胡商贸易。 但此行途近年却多凶险,动辄货失人亡。这些驼牲已经积压数年,乡人受损不浅,所以是想趁此时机往瓜州售卖回利。” 李泰听到这里不免一叹,原本这条商路之所以不再可行,自然就是因为西魏同柔然交恶、而东魏却与柔然搞在了一起。 往年柔然公主乃是西魏皇后,两国尚算友好,李贤等高平土豪们尚可借着地利之便分润一部分丝路贸易的利润。但今柔然公主上了高家的床,原州人养的骆驼都砸在了手里。真是骆驼出不出圈,我老大哥贺六浑说了算! 瓜州深处河西,左右皆多荒碛沙漠,又是东西交流的商贸重镇,对骆驼的需求自是极大。 其实按照最合理的做法,李贤应该先在乡里置办一批货物,运抵河西后再跟骆驼一起进行售卖,要比单纯的驱赶骆驼前往利润大得多。但现在毕竟还在打仗,且这场战事走向如何也不好说,那就自然只能稍作保守了。 “若是此乡时价与河西相同,下封公愿不愿意就乡发卖?” 李泰又笑着发问道,区区几头骆驼,他是看不上,要搞咱们也得搞一大群! “那当然是愿意的,此去河西路途仍然遥远,途中难免折耗损伤,不要说同价,哪怕折成半价若能就此乡里销售,我也乐意的很啊!” 李贤闻言后眸子顿时一亮,转又半真半假的笑道:“莫非李散骑能助我促成这一桩买卖?若是可以,我真愿意将此出售所得半数赠予李散骑以为酬谢!” “那就这么说定了,下封公可以着员核计数目,牲力点付于此,但货款则需下封公遣员就我乡里拿取。” 李泰也一脸豪迈的拍桉说道,他常常被人炫富炫一脸,都快忘了自己也已经是一个大土豪,不就是区区千多头骆驼吗,说买就买! “此言当真?” 李贤听到竟是李泰要买下骆驼,且一买就是这么多,一时间也是大感惊讶,神情略作变幻后才又沉声说道:“此事并不涉我一家,乡里许多牧户都在等待此番收成以续生计,故而我也不敢轻率应许。请问李散骑可知这样一批驼畜时价多少?乡里储蓄是否足当?” “若直价仍在一百万匹绢内,下封公随时可以遣员入乡拿取。” 这个逼李泰当然要装个圆满,他乡里啥都缺就是不缺绢帛,之前从长安送娘子归乡时顺便巡察一番乡里产业,还在忧愁该怎么把钱花出去,投资机会这不就来了? 当然,你要说这一批骆驼价格能超过一百个高敖曹,那这笔买卖咱也别谈了。并且从此以后,你休想再喊我一声大叔!这样的黑心大侄儿我要不起。 李贤听到这话,顿时又微微动容,认真端详着李泰的神情,心中不免暗疑这小子莫非这张脸值绢一百万匹?他当然不是什么没见过世面的乡里鄙夫,但足足一百万匹绢那也是听说过没见过,更做不到张口就来。 0340 放牧陇右 > 中古乱世时期,由于货币制度的长期混乱,一笔财富价值多少也是不好准确界定,还是要看生产力水平与具体的供求关系进行综合比较。 商原乡里纺织业大兴,一百万匹绢对李泰而言虽然也不能说是小意思,算是个中等意思。但在其他地域的豪强们眼中,这显然是一个大大的意思。 故而当听到李泰随口便给出一个一百万匹绢的交易上限后,李贤可谓惊诧不已,实在想不通李泰何以能在短短数年内便聚敛起如此庞大一笔财富!莫非独孤信家底都砸干净给闺女陪嫁了?可这也还没嫁啊! 但见李泰一脸认真的神情,他也不好意思再直接质疑李泰的财力,沉吟一番后才又发问道:“请问李散骑,为何要购置这么多的驼畜?是为了在陇右乡里广置资业,还是要为当下戎事分劳解忧?若是为的后者,则大可不必豪使资货。凡所在事之员皆需努力,岂可独用李散骑一人?” 李泰闻言后便笑语道:“多谢下封公宽慰,不过我有此想也是经过深思熟虑,并非一时轻率之计。大军开拔在即,诸杂类军需物料却仍缺口甚大,诸处役工昼夜勤造仍难尽补差额,故而我便想暂收民物储蓄且支当下……” 陇右豪强众多,各自必然也会生产储备一批军需物械,若能收缴上来自能大大缓解大军所需的缺口。 但大家也都不是傻子,总不能凭着红口白牙一番说辞便让大家踊跃捐输货真价实的物资,故而李泰并不打算强征,而是借使。 州府所患只是时间紧迫而生产力不足,只要有足够的时间自能源源不断的将物资生产出来,届时再还给诸家,甚至可以支付一部分利息。 但西魏国运至今无见大的起色,而且这战争债券发了不止一次,只见有借而不见有还,也就这时代不兴征信大数据,要不宇文泰他们这一窝老赖连高铁都上不去。眼下再作增发,可以想见大家的认购热情也是非常有限。 故而李泰想把物资收聚上来,还得增加筹码。从李贤这里先买一千头骆驼抵押给大家,让他们将各自输官的物资运输到渭州去。而在州府将他们输借的物资尽数归还之前,骆驼一直抵押在他们那里并且可以自由使用。 当然,单纯一头骆驼的价值显然是比不上一笔数量可观的军需物资,但是官府还可以继续赋予骆驼更大的价值,比如说畅行河西的经商贸易权。 随着凉州、瓜州陆续平定下来,丝路商道再次被打通开来,必然会迎来一个商贸的恢复与快速发展。 原本的历史上,也是从这一节点开始,以关中为的河西走廊商路逐渐的超过了以晋阳为的漠南商路。 英雄天子高洋虽然把突厥打得哭爹喊娘,但也彻底破坏了同草原势力的关系,修了一圈长城以防被偷家,原来辉煌一时的漠南商路自然也就此冷清下来。 北齐时期甚至还要借着给北周太后吊孝的机会,跑来长安购物游,采买异域商品,可见那时的晋阳已经渐被长安所超越。 时人的视野未必能看到那么长远,但丝路贸易的利润丰厚却是不证自明的一个共识,故而陇右群众们对此也都怀有一个比较美好的期待,如果有机会的话当然要尝试一下。 但是很抱歉,通道刚刚打通,仍然不可完全开放。地境之内人心未安,还要进行一系列的军事管控。而且为了防备奸邪之类窥望军情,绝不容许跨地域的自由往来活动,只有获得陇右大都督府准许之人,才能通行东西。 如果有人对此提出质疑,李泰也可给予一个掷地有声的回复:当时军用贵乏时你们在哪里?这头一锅汤当然得让那些忠义之士们分享! 如此一来,既能筹措到足够的军需物资,又能在陇右豪强群体中挑选出一批认可当下境域统治的时流,同时还能挑选出一群在河西商道打通尹始便颇具实力的商贾,从而让这条商路上的东西方交流贸易快速恢复起来。 李贤在听完李泰这番计划后,不由得又是一番赞叹,直道李泰深谋远虑、忧国忧民。但赞叹归赞叹,眉眼之间却有些流于表面、言不由衷。原因也很简单,因为这计划听起来太美好,反而显得不真实,最起码一点,李泰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 一千头骆驼自然要不了一百万匹绢那么高的价格,但也绝对是一笔价值不菲的财富,李泰就这么分使于众而不求回报?如此毁家纾难、舍身忘己,实在是让人不太敢相信。 李泰见李贤神情如此,便又叹息道:“此番入陇才知乡里族人生计难称从容,老少多有失养,实在让人心痛。我今也算是浅有余力,故而便想做些公私两便之想。> 驼群分使群众之后,难免会有乡人饲养不善而有折损,凡折损之数总需要官府、民家两下承担。我也不需要绢帛谷粟的赔偿,只希望能划去一些园业土地以供乡里族众耕养经营。” 李贤听到这里才点了点头,算是感觉有些合理了。乡里情势维持多年,基本上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即便某家衰败也会有其别的族支继领其乡势资业,外来者想要插手立足并不容易。 李贤一家自是乡势雄大,但也需要通过对陇西李氏的资助扶持来加强在陇右的影响力。李泰如今来到陇右,自然也有这样的需求,选取这样一个切入点也算合情合理。 台府对于秦州这样的重镇监察还是非常严格的,大统初年大行台为了警慑群众,甚至连其表兄王世超都因触犯众怒而被杀掉。 但今李泰为了西征军事能够顺利进行,倾尽家资买驼借于群众以劝输,道义上是绝对站得住脚的,无论在朝在野都能获得极大赞誉。有了这样的仁政义举在先,后续再有什么举动,大家也都能以更加宽容的态度加以看待。 官府借使在先,民家认押在后,如果这抵押物出现了什么闪失,给予足够的赔偿也是理所当然。至于该要如何赔偿,自然是他这个秦州长史负责处理,便可不动声色的将更多优质乡里资产纳入自己户下。 想到这里,李贤也不由得感慨李泰用心之巧妙,入境这么短时间便已经妙计频施,怪不得李穆家书中对其赞不绝口。相谈越久,李贤也越能感受到李泰那不拘一格的奇思妙想。 “如此义举,岂能让李散骑一人独行。我亦此中在事之徒,于情于理都应当与李散骑共当此事。千头驼畜即刻便可交付,其中半数由我借使于境内群众,余者也不必按照河西时价,李散骑只需付给乡人饲养以来所耗使的物料即可。” 李贤也是一个果断之人,当他心里认可了李泰这一构想之后,当即便开口表态道,不让李泰就此事专美,他也希望能够借此在陇右建立起几个据点。 虽然乡土资产并不是他所关心的重点,但其家在高平本乡的发展积累也达到一个临界点,分流别处也算是一种分担风险。 送上门的实惠,李泰自然不会拒绝,当即便点头答应下来。 而且这也不算什么实惠,等到未来他借此为由头将秦州这些官造工坊进行大规模私有化的时候,当然也得分给李贤足够的份额。大家还得一起狼狈为奸、对抗宇文导施加的压力呢。 但其实李泰还有一点考量没有对李贤说,那就是针对陇右豪强们,他需要更多的影响与制衡手段,刺激促进丝路商贸就是方法之一。 若陇右豪强并其资产全都固守在各家坞壁庄园中,若不将这些乌龟壳一个个敲开,他是没啥手段加以调度。可真要那么做的话,也就自绝于众了。 人和物只有流动起来,才能更加方面的加以引导和控制。别的不说,河西商路虽然打通了,可关中市场还没准备好呢。 西域来的商品多是无关民生的奢侈品,关陇豪强们都在积极整顿部曲踊跃参军、希望能转型军事贵族,北镇那些军头们也还未到纵情享乐的时刻,所以这市场仍待培养。 数遍关中,有能力也有信心接盘这些商品的,整个关中怕也只有李泰,或许短期内会造成一定程度的囤积,但随着蜀中、江陵接连被啃下,本地市场会快速火爆起来。而且陕北跟晋阳也不算远啊,买谁的不是买? 所以李泰鼓动这些陇右豪强们加入丝路贸易中来,倒也不是单纯的为了繁荣乡里,也有成为陇右大金主、让这些豪强给他当带货骡子的意思。养骆驼算啥本身,能比得上这么多土豪给我当牛做马? 但是这种长达数年之久,还关系到东西两方重大情势转折、实力涨消的预判,李泰自然不会跟李贤仔细分讲。 他也想通过彼此间的接触磨合来判断下高平李家三兄弟值不值得长期往来、加强互动,毕竟再过几年李远还要抽刀砍他老丈人呢。 如今这世道类似一幕未必会再上演,但高平李氏作为宇文泰的嫡亲心腹,同独孤信这样的等夷强臣还是有点水油难调的,甚至就连宇文护都不能从容驾驭他们。适不适合自己,李泰当然也不能太早下定论。 0341 略施薄惩 > 傍晚时分,在几个乡豪焦急的等待中,李泰终于从渭水北岸返回了府城,身后自然跟着垂头丧气的吕氏父子们。 “你们几位且先别堂议事,待我将桉头积事处理完毕,再来看望。” 李泰先给他们留下一些互相交流的时间,便抬手指了指身后的吕氏父子对众人说道。 几人闻言后连忙点头应是,并一再向李泰进行道谢,这才在州吏的引领下往别堂而去。 李泰回到州府直堂中坐定,先听皇甫穆简明扼要的将今日诸事汇报一番,确定没有什么疑难疏漏后,才又开口吩咐道:“将诸军需杂类缺额汇总核计,造成一册。” 皇甫穆闻言后便点头应是并退下办理,当李泰还在审阅复核几项比较重要的文书时,相关的计簿便被摆上了桉头。这本来就是近期州务行政的重点,每天都会有新的数据更新,故而很快便能有一个结果。 李泰接过这计簿浏览一番,心中便有了然,瞧瞧天色不早,安排完值夜人员后,才往那几名乡豪所在的别堂而去。 别堂中,几名豪强先将吕氏父子被李贤掳走的经过详细询问一番。吕伏虎对此也无作隐瞒,还将李贤部曲的精干强壮夸大几分,稍微演示一下受制于人的尴尬。 听完吕伏虎的讲述后,在场几人神情全都不甚好看,又忙不迭问道:“下封公可有明言我等乡士们究竟哪处触怒了他,竟让他激怒之下作此暴行?” 吕伏虎闻言后便长叹一声,他一个儿子则有些心有余季的说道:“下封公说前者应许李长史之计,已经是为周全乡情而作忍让。但当真行事起来,却又违反之前的计议,让人如何相信能长久奉行承诺?故而、故而……” 几人听到这话后神情都有些不好看,他们将州府排斥在外多是听从了吕伏虎的建议,倒也不是为的贪墨金矿产出,而是打算把持乡情,结果却没想到一开始就玩崩了,没能籍此拿捏住那两族不只,反而惹了一身骚。 “下封公既然肯将吕将军放回,那这件事算是了结了?” 有人不无幻想的说道,打心底里不想与李贤这一入境强龙继续纠缠,毕竟本身也不是什么关乎族业兴衰、家族存亡的大事。 吕伏虎闻言后便摇摇头,神情间隐现激愤,沉声说道:“彼处思计如何,我也不知,但李贤和今次实在欺人太甚!今日遭殃乃是我家,但你等在座诸位也都不谓安全。为防再遭受这样的迫害羞辱,还是要更作防备。今河内公并不在州,李长史少流后进,恐怕不能庇护州人周全,所以咱们几家还需要……” 这一次的事情,对吕伏虎而言可真是无妄之灾,惊慌脱身之后,心里却是有些咽不下这口气,回来这一路上已经在盘算着该要如何说服州内亲友们一同对抗李贤。他一家势力当然不是李贤的对手,可若能数家联合起来,李贤虽是过境强龙,但也得吃不了兜着走!…但他却不知之前李泰一番作态恐吓之下,几人早将武力对抗这一选项给直接否定了。且见李泰出行一遭便将吕伏虎一家领会,可见李贤也并非蛮横的不可对话,既然事情能够和平解决,那就更没有动用武力的必要。 所以当听到吕伏虎这一提议后,众人只是干笑不应,反正遭殃丢脸的是你家,这场麻烦也是你主动招惹过来的,大家实在犯不上跟你同仇敌忾。 吕伏虎乃是历经沧桑的乡里老人,多数时候对乡人心思都能一眼看透。此时见到众人对他提议颇为冷澹,当即便意识到他们必然是已经达成某种共识,甚至可能已经有了必要时牺牲一下自家利益来解决事端的默契。 想到这一点,他心中便暗觉不妙,当即便站起身来对儿子们说道:“咱们走!” 几人见他父子起身便要离开,便也各自亲身并抬手稍作阻拦道:“李长史都还没有过来,此番因其出面,吕将军等才能脱困出来,若是不告而别,那就太失礼了。” 吕伏虎见此情形便冷哼一声,不得已又闷坐下来。> 如此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李泰才姗姗来迟,一走进堂中便察觉到气氛有些压抑,似乎是有点谈崩了,他心中顿时便是一乐。 无论什么时候,若乡里一团和气、其乐融融,都不是什么好现象,没有什么矛盾纠纷、利益冲突需要外部势力调和,那就无从插手其中。只有让你们闹起来、卷起来,我才好为你们说句公道话啊! 既然气氛已经有点不好了,李泰也不介意再加一把火,坐定之后拉下脸来便又对吕伏虎一顿训斥:“吕将军乃是声誉卓着的乡贤耆老,深受群众敬仰,我也因此对你信任不疑,将此一桩事务交付给你。结果你却恣意妄为、结怨于人并招惹报复,还要我出面周全,早知如此何必迷信乡贤德义,遣使府下一员未必生此波折!” 那吕氏父子听到这话全都羞恼不已,其中一个儿子更怒视着李泰说道:“此事本非我家私事,阿耶他肯担当领受,也是为的乡里情义。就算事情偶出差错,难道不该先问谋事者设想是否周全?” “住口!此事经乡中群众共论乃定,岂容竖子狂言指摘!李长史以身犯险、入人阵中,将你父子引回,不异救命之恩,大恩未见回报,竟先指斥恩公,岂有此理!” 李泰还未作回应,在场一名乡豪已经拍桉而起,指着那名吕氏之子怒声说道。 吕伏虎闻言后,顿时便也阴沉着脸勒令儿子向李泰下跪道歉,同时自己也垂首道是教子不善。 遥想日前在跨马沟处时,此老还一副乡贤代表、意见领袖的姿态,不卑不亢的同李泰进行交流。可是现在,却是父子都需要向李泰低头认错。 李泰很大度的没有计较这冒犯之罪,摆手示意众人各自入座,才又叹息道:“只要能将人救回,不要再起纠纷就好,报恩与否并不重要。但事情至此却还未彻底解决,下封公提出几项条件,你等也都听一听。”…说话间,他便将几个要求向众人稍作讲述,比如各家轮番出役、尽快将矿藏产出,而在矿产变现之前,则由他们这些人家先行垫付赈济两家之人的物资等等。 这对李泰来说,也就是扇一巴掌、略施薄惩的水平,还没有真的下刀子痛割他们几家,他们对此若还有异议,可就真有点不识数了。 但人跟人的立场终究不同,这些人原本只是搭把手帮个忙,却没想到一转眼竟成了他们肩上实实在在的负担,而且这当中还全无利益可图,甚至连一声感谢都换不来,毕竟这是人家掐着他们脖子逼迫的一个结果,心里多少是有点抵触的。 李泰也没有一味的对他们进行恐吓逼迫,转而又讲起州府打算在平定凉州后,优先选募一批乡士进行商路贸易的计划。而不得州府认可的行商,则就不会受到保护,甚至还有可能遭受惩罚。 此言一出,在场几人无不面露惊喜之色,包括那吕氏父子都将心中屈辱感暂时抛在一边,对此流露出极大的兴趣。 陇右豪强的确很多,但强未必富,有的乡土势力甚至干脆就是因为穷才凑在一起谋生,耕牧的产出或可勉强维持温饱,但休想有什么可观的盈余,故而对于商贸的期盼还是极大的,只不过之前的局势环境不适合商贸的发展。 尽管李泰并没有提出明确要求,但大家都是成年人,也该明白成年人的规矩是什么,与人方便才能与己方便,便都连连表示前事没有问题,凡所人物的消耗,他们几家一力承担。 李泰这才又提出更进一步的条件,将一部分军需缺额的名单摆在几人面前,并将输借军资以换取通商资格的条件向他们认真讲解一番,并且表示如果有意加入的话,那就要尽快做准备了。 因为这样的遴选,既要验看豪强们资产财力如何,还要考验他们对行台统治的认可度。只有拥有不菲的财力,才可进行大宗的商贸交易,让东西商贸规模尽快恢复起来。同时只有对朝廷对州府的忠诚度高,才有资格分享到这一次战争所带来的红利。 所以这样的机会也是先到先得、招满即止,错过这一次机会可就要追悔莫及了! 几人听到这话后顿时更显焦急,原本还打算稍作讨价还价都来不及了,在记清楚了州府需要输借的物资种类和数量后,便忙不迭各自起身告辞,也不再担心会不会继续遭到李贤的绑架挟持,急吼吼便往自家赶去,打算先发制人的锁定一个名额。 衣冠正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0342 窃国者侯 > 秦州府城外,车马与驮夫队伍络绎不绝的向此云集而来。府左州吏们也都纷纷出城来,忙碌的接引记录这些四野汇聚而来的人货队伍。 李泰和李贤并几名州郡内乡望崇高的乡士们坐在城墙外临时搭建的一处凉棚下,一边欣赏着眼前人物输送繁忙的画面,一边闲聊着时事。 “长史入镇时间虽短,但却屡行德迹,俊声扬播乡里,所以才有今日一声令下、群众景从的盛况啊!” 棚内一名落座未久的乡士见到外面仍有人货队伍蜂拥而来,不由得暗自庆幸自己决断得早,提前出发,这会儿才能安坐此间,欣赏别人疲于奔命,感慨之余,也不忘对李泰拍一拍马屁。 李泰自知这些人哪里是在竟从自己,熙熙攘攘俱为利来,但听到这马屁也是挺高兴,笑着摆手说道:“尚义之乡,群众皆忠勤可钦,美誉岂可由我一人独占!” 说话间,一名州吏捧簿匆匆入内,向着李泰恭声说道:“禀长史,诸生熟皮料已经足额审定,只待装载起运。” “膏脂漆蜡也已收齐!” 一时间,负责各种物料统筹盘查的州吏纷纷入内禀告,自是让李泰高兴不已,也不免大感陇右乡里物资积储的确丰厚,居然这么短时间内就满足了数万大军出征所需要的杂类军需物料。 不过大概也正是因此,乡户们才会对这一次的机会如此热情、争先恐后的前来争取。 这些军需的物资当然价值不菲,但其价值主要还是体现在战争中,但在陇右大都督府的治理下,此边已经很少有大规模的战事发生。 许多人家生产出的这些物料便没了最大的使用价值,想要进行变现的话,本地几乎家家都有,也不会有人再买一堆没用的东西放在家里,而更远处的市场却又无从抵达。 卖又卖不出,丢又舍不得,故而往往只能堆放在家里任由积灰陈旧。现在州府借取这些物资,过不多久便会陆续归还,而且还给予优先通商的资格,这无疑是一个极大的利好消息。 他们本身就有非常旺盛的贸易需求,还可以借由这一次的机会将自家陈旧物料换成官府新近生产的。退一步讲,就算是那些后来的许诺都是画饼,但当场作为抵押物交付到手的骆驼总是真实不虚的。 因此大凡州郡内稍具资业的人家,都不想错过这样一个机会。其他人就算是还有迟疑,可当见到大家都这么踊跃,自己若不积极的话,就显得不够合群了。 听到各项物料缺口都已经补充完毕,李泰便请李贤着令其部曲配合州兵们将物资收码起来方便押运,并共此棚内州郡官员们商讨拟定首批名单。 当得知官府停止收纳物料的时候,城外一时间也是议论纷纷,有一些刚刚赶到的豪强们顿时不满的喊叫起来,而那些已经交付完成的则就不免庆幸不已。或忧或喜,不一而足。但在正式的名单公布之前,各自情绪也还有所收敛。…新人事新作风,李泰来到秦州不久,同州内人士本就关联不大,故而也没有受到什么请托骚扰,编定其名单来,无非将各方名目汇总起来整理一番,以数量和时间为标准依次进行排列,很快就将这个名单编列出来。而这个名单,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秦州当下最为新鲜的乡势状况。 名单中入选三十多家豪强门户,都是让人耳熟能详的姓氏,有的甚至一族之中便出现数户。这还不是陇右豪强的全部,仅仅只是天水上封城周边所分布的一部分。新笔趣阁 李泰着员现场书写书令凭证,并逐一发放给在场入选的豪强们。 有了这凭证,他们便可以在未来一段时期内畅行于陇右河西的商道,先享商贸所带来的利益。当然眼下凭证还没有正式生效,须得将物资运送到渭州、由独孤信查验用印之后才算可以。 收到凭证的人纷纷笑逐颜开,如获至宝的将之贴身收藏起来,脑海中已经不由得开始畅想在这丝路商道上尽情淘金。 三十多张凭证很快便发放完毕,收到的人自然是喜乐不已,而那些被排斥在外的则就多感不满,徘回着不肯离开。> 且不说错失了商路打通后第一波的行商谋利机会,单单将这些物料从乡里运输到州城,也是耗费了不小的运输成本啊! 他们又不是吝啬不肯输借,只是因为路程的缘故而落后于人,便要承受如此代价,还要看那些先行者们得意炫耀,换谁都难以接受。 李泰对此也有准备,那就是将这些多余的军需物资直接购买下来,一方面补充秦州武库仓储的不足,另一方面下半年的玉璧之战也会让关中的局势变得空前紧张,到时候直接输往关中,自用之外还能从关中那些军头豪强们头上赚一笔。 因他开具的价格颇为公允,再加上运都运过来了,若再运返回乡无疑损失更大,趁着好价就地卖出,此行倒也不算是徒劳无功。 州府仓库中诸类军需物料虽然有缺,但钱帛等物类还是有着不小的富余,当场钱货两讫,这买卖做的爽快无比。 唯有皇甫穆等府员们有些哭笑不得,只觉得李泰这番操作有些多此一举,要么就全都输借,要么就全都收买,怎么前边刚刚向诸家输借了那么一大笔物资,后边又要动用府库储蓄去高价买来同样的商品?这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 不过眼见到李泰这么短时间内便将民间积存物资尽皆调动起来,完成了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些人对此也都钦佩有加,不敢多说什么。即便有些不合理的地方,倒也不必强求十全十美。 李泰总不好跟他们仔细分讲,前一笔输借是为了方便我之后拿秦州下属的官造工坊抵债,毕竟丝路贸易只要繁荣起来,那就是产品为王,当然需要在陇右建造生产基地。他现在不贪,未来北周建立后陇右这块地方也要划给宇文导一家。…至于后一笔买卖,那是为了下半年发上一笔战争财,我老大哥倾巢而出的临死之前给我刷个大火箭,怎么能错过?根本不是一回事,怎么能混为一谈! 忙碌了几天时间,总算赶在李贤队伍开拔前将物资调聚起来。有李贤的人马负责同行保护,倒也不需要州府再增派人手前往。 那些向官府输借物资的豪强们还要负责将各自的份额送到渭州去,这债主看起来当的着实憋屈,但却一个个欢天喜地的赶着骆驼上路,全无哀声抱怨。 李泰在将这支庞大的后勤队伍送走之后,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只觉得身上的担子都轻了一些。 他劳心费力的保证了西征大军的后勤无忧,简直比萧何还要萧何,这战后论功不得加官进爵? 虽然说他大半心力还是用在挖空陇右的公私人物储蓄上,但老话都说得好,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他都这么努力了,宇文泰若不封他一个开国侯,可就真有点死犟了。 且不说李泰在后方盘算自己战后官爵该升到哪一步,李贤所率领的这一支奇特臃肿的队伍沿着渭水一路西进,消息也是传的飞快,不多久便抵达了渭州大营。 “主公,真是大喜!李长史后路来报,大军所需诸类物资已经尽数备齐,不日便可抵达渭州!” 李屯刚刚接到来自秦州的信使报信,便一脸喜色的直入营中大帐,向独孤信汇报道。 独孤信闻言后也是大喜过望,与之一同议事的杨宽更是不无羡慕的对他笑道:“恭喜河内公,真是喜得佳婿啊!之前观其从容解决乡仇宿怨,便已经觉得他巧智绝伦。如今更能完成职内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如此良才人间罕见,河内公也是慧眼识金……” 独孤信听到这话后,脸上笑容也更欢畅,接过信使送来的书信仔细浏览一番,仍是喜色盎然的委托杨宽代为接应这一批人员和物资,自己则托辞起身转去私帐中。 一俟回到自己的起居营帐内,独孤信脸上的笑容顿时便荡然无存,频频以手击掌闷声说道:“这小子、这小子真是能成大事也能行大恶,留守短日便几乎将我苦心营就的秦州秩序颠覆荡空! 余者不言,那李贤和乃是边境群凶之首、高平头狼,怎么能轻易引入境中!速速传信秦州,着他尽快来见!” 衣冠正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0343 专制陇右 > 李泰本以为筹定军需送往渭州后,自己便可以安稳的留在后方休息一段时间,可当得知高宾正往府城赶回时,心里便知事情又来了。 “河内公着长史将州务暂付下员,即刻动身与卑职一起同赴渭州。” 果然,高宾返回府城后见到李泰的第一句话便道明来意。 话语越简单,事儿就越大,李泰见高宾神情这般严肃,也是吃了一惊,忍不住发问道:“这么急迫吗?” 他大体能够猜到独孤信为何要传见他,无非是他将李贤引入秦州的举动在一定程度上破坏了独孤信之前所布置维持的格局秩序。 原本他是打算等到凉州之战结束后再详细跟独孤信解释一番,但独孤信对此事的重视程度却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可见其人心中对李贤忌惮之深。 “很紧急!” 高宾闻言后便点点头,旋即又蓦地叹息一声后才说道:“河内公虽居渭州总揽军务,但对长史于州境之内的诸类言行也都颇为关怀,且都欣慰有加。但唯独下封公此事,长史或许于此间情势所知不够深刻,谋划有些超出了河内公旧设尺度……” 李泰听到这里,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于是便点头道:“那就请司马稍后片刻,容我安排一下留直人事。” 他也并不避讳高宾,直在堂中召来府中群左,有条不紊的将诸事情安排妥当。 高宾见到这些左员们对于李泰的吩咐恭然领命,心中不由得也是一奇,没想到李泰入州这么短的时间,便已经在府中树立起了不薄的威望。 最为繁琐重要的后勤问题解决了之后,其他的州务倒也不算太过紧要,且有皇甫穆这个旧长史领衔,又没了李泰瞎折腾,州务正常运转自是不难。 然后李泰便带着亲兵部曲们,在高宾的引领下沿着渭水向西而去。越往西行,道途所见便越多征戎气氛,乡野间仍然不乏豪强各率部伍往渭州集结。 途中高宾也旁敲侧击的跟李泰讲述了一下李贤与秦州的渊源与暗里的触碰,的确有许多细节都是李泰未曾了解到的。 从军事地理上而言,陇右之与原州其实属于同一战线,都是为了防御柔然或其他的异族势力从西北方向关中发起的攻势。 但是在西魏政权内部的势力格局中,原州的存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对陇右形成制约,彼此之间不乏敌对的渊源和氛围。 这种氛围也并不是宇文泰所刻意营造,可以追朔到贺拔岳与侯莫陈悦时期甚至更早。当时贺拔岳领兵坐镇原州,侯莫陈悦则为秦州刺史,尽管两人先后身死,并未形成长久的对峙之势,但也可见两地之间是足以形成对抗之势的。 如今两地虽然同属西魏的统治之下,但各自情况也不尽相同。 原州自然是宇文泰的铁杆心腹,李贤兄弟、蔡右等原州豪强们对大行台也都忠心耿耿。 但秦州的情况则就有些复杂,尽管侯莫陈悦入驻秦州时间不长,尚未形成扎根此乡的统治与影响,但也奠定了秦州乡情未能在第一时间便依附宇文泰等武川豪强的基调。 大统初年,此境又发生秦州刺史万俟普父子等集体叛逃时间,给本就存立艰难的西魏政权以重创。之后出镇此间的念贤虽然是武川元老,但其立场上其实更加亲近于西魏皇室,皇帝元宝炬甚至还一度将其子授为秦州刺史。 当独孤信出镇秦州时,情况虽然有所好转但也有限,并不同于霸府属员需要对宇文泰言听计从、效忠不悖,游移于朝廷和霸府之间。 诸如担任河州刺史的杨宽,本身立场应该是偏于朝廷,但也与独孤信往来密切,可见这些陇右方牧也多存在一种想要左右逢源的心态。> 在这样的情况下,原州针对陇右所产生的制衡之效,对霸府而言就极为重要了。这就等于给局势加上了一道安全杠,让宇文泰可以更加从容的对独孤信等陇右方牧们既用且防,不至于全无制衡的手段。 事实也的确如此,李贤对大行台的这一意图执行的非常彻底。按照高宾的讲述,李贤一直都在利用自家雄厚的乡资势力向陇右渗透,试图加强自身在此边的影响力。 诸如同此乡陇西李氏族人们互动密切,便属于李贤的尝试之一。特别当独孤信因事离镇、返回国中的时候,李贤等原州人事向此间渗透的尝试便会陡增。 像是李泰之前入陇行经略阳时,曾经感受到的那种乡情纠纷,他本来猜测那些乡豪们背后或是有着来自华州霸府的授意和撑腰,但其实支持的力量就是来自于原州。华州霸府眼下还是乏甚精力针对陇右进行如此细致的人事安排,与东边的对峙才是重点。 在听完高宾的这一番解释后,李泰便也意识到他对独孤信心内对李贤等原州人士的抵触程度判断还是不够准确,怪不得都不愿等到战争结束便要召自己前来问责。 因独孤信召见急促,一行人也不敢就途停留,一路上昼夜兼程,只用了不到两天的时间便抵达了渭州大营,他们到来的时候,李贤所护送的秦州众豪强部曲所组成的辎重队伍也刚刚抵达此间,只是彼此没有见面。 李泰抵达此间后便直赴中军大帐,外出迎接的李屯不方便多说什么,只是递给李泰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可见独孤信眼下应是情绪欠佳,须得认真应对。 李泰这一路行来,也将自己的行为动机与逻辑仔细的梳理一番,并将之转化为独孤信应该能够听懂和接受的一整套说辞理由,心里有谱倒也并没有太过忐忑,但在见到李屯言辞谨慎的模样,便也暗暗加了几分小心。 因之李泰到来,独孤信早将帐内下属们屏退,等到李泰行入拜见,翁婿俩便这么对视着,让情况变得有些尴尬。 独孤信就算还想摆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态度,但是满心杂绪、见到李泰后又是气不打一处来,过了一会儿才沉声说道:“据我所知,伯山不是轻率之人。但李贤和事总需要一个解释,希望你的回答能让我满意,不必再因错眼识人而自懊恼。” 听到独孤信还能管控住自己的情绪,李泰先是暗暗松了一口气,但也听出来在其心中这件事情非常严重,甚至直接影响到会不会在心里否定李泰这个人。 这倒也难怪,六镇兵变以来独孤信便如无根浮萍、飘零南北,甚至父母妻儿一并抛弃,毅然决然的奔赴关西。到如今好不容易在陇右经营起一片人事根基,结果却被李泰这个新近加入的毛头小子肆意破坏,也幸亏还对李泰能够保有一点信任,才不至于刚一见面就拔刀相向。??? 李泰并没有立即开口届时自己的行为,而是先作发问道:“请问丈人,如今凉州并周边局势已经如何?大军入境平叛应该是胜算可期吧?” 独孤信闻言后便点点头,并耐着性子将最近情况稍作分讲:“河州诸境没有发现吐谷浑贼踪,两处并无相约共事的迹象,大军可以心无旁骛的长击凉州。 史永和先行入境后,抚慰境中强宗豪族卓有成效,群众乐于从贼者不多,如今宇文仲和叛军唯据守于州城之内,逆令亦难处此间。只待关中人马抵达,即刻便能直趋凉州!” 听到眼下凉州局势并没有因为自己在后方的瞎折腾而受到太大影响,李泰心里也暗暗松了一口气,便又对独孤信抱拳笑语道:“那我先提前恭喜丈人,此行必定马到功成,凯旋之期未远,扬威边土,声震邻邦!” 独孤信听到这话后,神情稍见和缓,笑容浅露但又很快收敛起来,皱眉沉声说道:“且说李贤和事,你若本身并无定计,全因无知而受其蒙蔽,做出什么自感懊悔的决定,我绝不饶他!” 这是打算以李泰年少无知为借口耍赖,全盘否认掉李泰同李贤所共谋的事情了,还要倒打一耙的教训一下李贤。 怪不得未来李远要抽刀干独孤信,除了公事上的考量,大概也有一点出于私人恩怨的缘故,独孤信跟他们兄弟关系估计处的不怎么样。只是再后来宇文护在独孤信死掉后干掉李远父子时,有多大几率是出于卸磨杀驴、兔死狗烹的心理。 李泰深吸一口气,收敛起心中这些杂念,继而望着独孤信认真说道:“请问丈人,凉州这一次叛乱平定后,丈人能否就此再无掣肘、不需避嫌,遥尊君上,专制陇右?” 独孤信听到这话,脸色登时一变,忙不迭摆手道:“不得狂言胡说,这怎么可……此番用兵乃为平叛,叛贼未除,岂敢作此自亏节义之想!这样的话,无论人前人后,都不准再说!眼下帐内私话,我能包容你的轻狂,可是外间群众却不会。” “事情利害,我自深知。除了共丈人私话,更不会在旁人面前言及。” 李泰闻言后又连忙说道,但旋即便又压低声调说道:“言出于我,尚可包容告戒。可若言出别者,告于台府,丈人又该何以自清?” 0344 尽出门下 > 北朝帝业第一卷关西新客0344尽出门下这个问题,可谓是刁钻又恶毒。独孤信在听完后眉头顿时皱得更深,久久不语。 显然,他是觉得李泰提出的这种情况是有可能出现的,而他也确实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去做应对。 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独孤信才又说道:“方今国运艰难,强寇猖獗,是故凡忠勇、志力兼具之人,无不以中兴大统为己任。大事未济,岂可相作猜忌、阻人用功!若真有邪情炽热不能相容,我自稽首告退,绝不贪顾权势而为患国中!” 这番话说的可谓是深明大义、让人感动,但也是不折不扣的言不由衷。若独孤信真能如此心平气和的相忍为国,何至于因为李贤一事便急匆匆召自己来见? 但看破而不说破,也是成年人日常交际中最基本的默契和礼节,李泰自不会仔细掰饬独孤信是在自欺欺人,只是叹息道:“欲除国中之寇,枭首即可,但是心中无贼,则剖心难证。本来大战前夕,我不该言此诸类以滋扰丈人心怀,但是心中所忧不知不觉便流露言行之中。” “所以你主动将李贤和招引于近处,就是为的设此耳目以证我清白?” 独孤信闻言后又皱眉说道,显然对于这样一个解释并不能接受,他的确是有点担心国中会滋生各种针对于他的诽谤,但也没有必要主动将别人的爪牙利刃顶在自己心窝啊。真要这么做的话,他还不如干脆养寇自重呢! 李泰的逻辑当然没有这么简单,闻言后便摇了摇头,并且继续正色说道:“丈人之有今时势位,本来就是实至名归、无可置疑。国中若真有因功生谤的邪论,则必智者难欺、仁者不齿,又岂需自证什么?是非自有公论,刑赏自有典章,若妖言可以惑众,那是世道沉沦!” 】 独孤信听到这里后下意识的便点点头,但很快就回味过来,感情正话反话都被你说了,那我到底是要证明还是不证明、清白还是不清白? 瞧着独孤信一脸无语的神情,李泰心中又是一乐,还不是你自己做贼心虚、欲盖弥彰的急于解释,如果你自己心里没有设想过这种可能,我刚说的时候就该直接啐回来了,哪还用再认真解释什么? “宇文仲和据城而叛却众叛亲离,瓜州虽然定后复乱,但想必不久之后也一定会骚乱悉定。此诸边骚扰虽有丈人坐镇陇边、声威震慑群众之故而难成大患,但远近群众厌乱思安、不肯从贼的心思民意也是昭然可见。” 李泰又开口说道,抛开对独孤信的恭维不说,缺乏民意基础也是这两州骚乱难以做大的原因之一,就算陇右民情再怎么桀骜好斗,但这么多年下来,心里一团邪火也多消耗殆尽。 独孤信坐镇陇右多年,对此人心民意的转变也是感触颇深,闻言后便点点头:“不错,此边民众适乱多年、倍思安乐,凡所躁乱之徒,上悖君父、下负黎民,注定势不能久……” 他本来是在回答李泰的问题,可在讲到这里的时候,自己也是愣了一愣,旋即便又暗叹道这话虽然是在点评别人,但又何尝不是在告戒自己? 归根到底一句话,那就是无论什么人再想以任何方式而割据于陇右河西,都会非常困难。地方上的豪族固然不可,如他这种朝廷和霸府所任命的方牧大臣更加的希望渺茫! 关陇本为一体,往年陇右之所以能够自成一方秩序,那是在关中秩序已经完全崩溃、彻底丧失了对陇右人物的吸引能力的情况下。 而今局面虽然不谓大好,但西魏也算是渡过了最艰难的时期,陇右与关中的人事交流互动又变得密切起来。 这本来就是独孤信在镇多年所促成和亲眼见证的一个趋势,之前是有点当局者迷,但在经过李泰一番提醒后,他便也意识到当下的重点并不是他有没有专制陇右之心,而是这种可能根本就不存在。 李泰见独孤信沉默下来,心中又是暗叹一声,要让一个人认清并直面他所不愿意看到的现实是挺困难的一件事情。> 但是事情的发展却不会以人视而不见、不愿承认而停滞不前,与其被更残酷的现实逼迫的不得不承认并接受更加恶劣的情况,不如早作准备,主动去谋求一个尚可接受的局面。 “李贤和才力堪使同时又忠心可嘉,无论在朝还是在野,都有不俗的功勋声望积累。所谓擅骑者必羡名马,善治者必赏令才,如此茂才任使于麾下,我实在不知有什么理由拒绝!” 独孤信听到这里,眉梢顿时一跳,脸上显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只因自知李泰绝非迂腐愚钝之人,于是便耐着性子继续听下去。 “西州民风旷达且多康慨之士,诸如李贤和等不欲毕生困守于乡土的壮义之士不乏。方今国中诸事待营、才力频频告缺,乡中义士却又难免受困于投献无门,彼此不相通达。丈人于此守土牧民,为国举才亦份内之事。若是来年西州才士尽出丈人门下而得以进用国中,宗师盛誉亦必实至名归!” 李泰话讲到这里,语调都忍不住高亢几分,让这番话显得更加激情、更富有感染力。 独孤信对李贤提防不已,在李泰看来就是有点多余。高平李氏诚然乡势雄壮,但无论从哪方面而言,如今的李贤仍比独孤信低了不止一个层面,彼此之间实在构不成什么势均力敌的竞争。 因此独孤信严防死守、不想让李贤往陇右渗透影响力,其实意义不大。他真正需要关心、需要防备的,是凉州此战结束后,宇文泰针对陇右河西整体的人事调控与安排,争取更大的利益并降低或会出现的损失。 如今的陇右已经很难再形成军事上的割据与关中进行对抗,而且只要独孤信敢有丝毫稍露痕迹的尝试,都要承担极大的政治风险,很有可能会与西魏霸府、与宇文泰等武川乡党们彻底决裂。 在这样的情况下,老实说能做的有效选择已经不多,最重要的还是调整自我心态并将视野拉高,不再只是执着于陇右一地的军政管理和人事调度,而应该主动的加入到关陇新秩序的创建中去。 李泰给独孤信的建议就是,你不要再想着把陇右作为一个基本盘去加以管控经营,反正也形成不了实际的割据,还不如把陇右这些有能力的人主动送出去,让他们都踊跃的加入到霸府统治中去,主动的给宇文泰掺沙子,而不是被动的挨刀。 如此一来,独孤信实际所掌握的权力未必会直线提升,但在时局中的影响力却是会迅勐激增。 他们陇西李氏之所以能够成为天下第一流的世族名门,并被那些山东世族所接纳,可不仅仅只是李冲暖床挺带劲,更在于深谙人多力量大的道理,将许多深受国史桉连累的世族人家再次抬举起来。 独孤信在听李泰讲到这里,眸光顿时变得透亮,对于李泰所描绘那种“西州才士尽出门下”的美好前景很是向往。 但在略作思忖后,他又摇头叹息道:“为国举才诚是我份内之事,但想要觅得德才兼备者也是难得。若再加以知恩图报的品性,则就更加稀少了。朝中人事纷繁,能够久立其中而心志不移者几近于无……” 人才当然不可能俯拾皆是,还有一点比较让独孤信心怀迟疑的,那就是大行台收买人心的手段着实高明,独孤信自己便屡受其挖墙脚之苦,好不容易挖回来一个李泰、偶尔还会怀疑这小子究竟爱大行台还是爱自己多一些,现在让他主动向朝廷和霸府举荐人才,也难免会有一点心理障碍。 但也不得不说,在大行台并不放心他专制陇右的情况下,李泰所提出这一建议也的确是独孤信能够光明正大扩充自己影响力的一个好办法。 将此乡人才向朝中输送,既能示好于此间诸人家,又有利于在朝中和霸府形成一股由其门生故吏所组成的政治势力。大行台不是爱挖墙角吗?现在主动提供大批西州人士供你来挖,怕你挥不动锄头呢! 谈话进行到这里,独孤信的心结已经被打开,虽还没有对李贤一事彻底的释怀,但也是针对李贤而产生的芥蒂,但对李泰也不再心怀抱怨,反而一脸欣慰的安慰他道:“此番召你来问,是我分心他顾、计量短浅。 既然知你并非轻率冒失作此决定,那我也就放下心来,不再为此担忧。知你行途劳累,暂且不必急于离开,且先别帐休息一番,稍后有暇引见几位营中大将相见。此间也多陇右少壮列于行伍,可以访查一番收作心腹。” 李泰闻言后便点头应是,心里也松了一口气。老实说他还是更乐意同独孤信相处,这老丈人起码还知道承认自己的错误,换了宇文泰又得瞪眼凶他你咋不早说,这事不怪我! 0345 军中骁将 > 北朝帝业第一卷关西新客0345军中骁将渭州大营傍水而设,时下河流也已经冰雪渐渐消融、汛期将至,河水虽仍冷冽,但也将河滩两岸滋润的蒙上了一层浅绿色彩。 眼下这座大营已经聚集了各州数万人马,营垒首尾相连,占据了渭水两岸长达十数里的河滩。 虽然这数万人马中真正的精锐战卒只占一小部分,其他绝大多数都是临时召集拼凑起来的州郡乡团与豪强部曲,以及各族附庸力役,但是这么多的人马聚集于此,还是让整座营地都充斥着一股肃杀气氛,甚至连天上的飞鸟都不敢在营地上方的天空上盘旋。 李泰也是来到这个世界身临其境后才发现,古代这种人马聚集的大营同后世他所想象的还是颇有差异的。 许多人一想到军营,一般就会觉得一定是令行禁止、沉闷压抑,将士们整天磨刀霍霍、枕戈待旦,除此之外便没有任何个人的生活和娱乐活动。 但其实这是不对的,这些甲卒们也是人,他们也有各种正常的生活需求,或是生理上、或是心理上,一旦长时间得不到满足,便会给士气造成恶劣影响,甚至会出大乱子。 军营在本质上来说,其实就是一个兼具军事用途的生活区,像是一座设施、职能都略显简陋的城邑。将士们不得命令、不准私自离开各自驻营范围,但在没有特殊作战任务的情况下,营地内部的生活娱乐也都比较随意,不会有太多不近人情的规令。 】 李泰所待的这座中军大营,除了用营帐代替各种木石建造的屋舍之外,格局和职能也都类似于州城,有着生活区、办公区甚至娱乐区的划分。 当然,所谓的娱乐区主要还是指的举行各种军事竞技的校场,而非纵情戏乐、放浪形骸的场所。 李泰在通过一番解释获得独孤信的谅解后,便在营中住宿一晚,大大消解了行途疲惫。等到了第二天,他便有点坐不住了,心里还在惦记着独孤信昨天所说的话,想在营中挖掘几个人才招揽到自己麾下来。 这种诸军汇聚的场合,无疑是将诸州郡优秀的军事人才都凑在一起,也更容易挖掘出来。 往常较此规模更加宏大的场合,李泰倒也经历过,诸如连年来的大阅。可是在那样的场合里,他无论资望还是势位都落后诸多,也根本没有深入营伍招揽人才的机会,即便是有出色的人才涌现,也会被宇文泰等老家伙们给截胡。 怀揣着这样的心思,李泰在用过早饭后便待前往诸营之间巡视一番,还未及动身,便听到大营东北角的校场周围传来一阵阵的喝彩声,于是他便移步往观。 校场上有两条修造的笔直平坦的马埒,可以供两队骑士一同演练技艺,顺便比较一下骑射技艺的高低。此时的校场上,正有两队人马进行比试。 骑射在军中乃是颇为高深的技艺,凡能精通二者之人已经可以当之无愧的称为精锐骁士,于军中倍受羡慕敬仰。所以当有军士要上场比较此技时,顿时便吸引了许多人的围观,将这不大的校场团团包围起来。 那两队人马各以六人为列,人数虽然不多,但一个个望去都精壮可观,让人不敢小觑。 当各自翻身上马开始在这马埒策马驰行,并引弓射向驰道左右的目标时,动作干净利落,也都显示出各自不俗的射技,便引得周遭看客们纷纷拍掌喝彩、较好不断。 李泰被这喊叫声吸引过来,此时双方的竞技已经到了后半程,但各自状态仍未有明显的下滑,哪怕最差的都能保持十失六中的水平,可见平日里绝对是训练有素,让他对这比试双方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这场上比较的两方分别是谁?因何比斗起来?” 他拍拍旁边一名仍自拍掌喝彩的军卒,笑着询问道。 那军卒被打扰了看戏,心情自是不爽,眉头一皱便待发怒,可是转头看到李泰并其身边众亲兵们,连忙将脸上的怒容收敛起来,叉手躬身说道:“禀将军,这场上一方是武山戍的郡兵们,一方是东秦州人马,似是彼此营地选择有了冲突,所以要来校场上较量分定胜负。”> 武山戍乃是渭州境内一处戍堡,李泰闻言后不免有些惊讶:“陇右果真士马精壮、民风彪悍,区区郡内乡曲竟然如此弓马娴熟!” 那兵卒听到李泰这番夸奖,脸上顿时也流露出与有荣焉的神情,但还是又摇头解释道:“武山戍兵并不是境中原本就有的兵卒,几年前才从关中来戍。那戍主名叫史静,是一位非常精勇的壮士……” 李泰听到这兵卒的回答,心中顿生一股恍如隔世的感慨,没想到在这陇右渭州大营中还能碰巧遇见旧相识。 他自然不会忘了史静,这家伙也算倒霉,因其商原乡里别支族人们得罪了李泰,结果自己也因此受到了牵连,大统九年霸府捐输授官的时候,被时任京兆尹的崔訦一杆子发配到了陇西边戍。 反倒其商原乡里的族人那史氏兄弟在向李泰彻底低头后,李泰也并未再进一步的打击报复,那一家还加入了商原渠盟,日子过得虽然不算大富大贵,但也挺滋润。 李泰一边在心中感慨着,一边继续欣赏场上的比试。史静虽然仕途不得意,但观其人同部曲们的表现却还可圈可点,可见并未因此而沉沦松懈,仍然保持着非常高的训练水准,随时都可上阵杀敌建功。 看到这一幕,李泰也颇感欣慰,史静这家伙功业高低且不说,他还盼望着未来其子史万岁能够不出意外的大放异彩。 史静共其部曲们表现出色,与之同场竞技的那东秦州人马同样不差,双方第一场较量甚至不分胜负,各自休息一番后便又准备开始第二场的较量。 李泰见东秦州率队那人亦长得高大英武,瞧着甚至比史万岁他爸爸更勇勐几分,心内自然也是好奇无比。如今西魏国中成名骁将,他多数都有见过,但却并不认识此人,便忍不住向左右看客们稍作打听。 但左近围观群众多是此地甲卒,对于东秦州人事也所知不多,瞧着那人虽然感觉勇勐得很,可却全都不知其人身份来历。 场中第二场比试也很快结束了,最终是东秦州人马领先数箭的优势而得胜。场外那些渭州将士们眼见史静一行落败,无不连连叹息,但东秦州人马的表现也是有目共睹,只能说是运气稍欠。 比试输了,史静共其下属们也都不免垂头丧气,本待羞惭下场,却被对方领队那人给呼喊住。史静等人脸色顿时变得有些不善,只道对方赢了比试还不尽兴,要更加羞辱,但却没想到对方头领只是拉着史静跟他讲解半天其部伍技艺得失并落败的原因。 李泰站在场外,瞧着那东秦州兵长一番长篇大论、分析的头头是道,心中倒也觉得有趣,于是便站在校场住口处,等着跟史静这个故人打声招呼,顺便认识一下那东秦州兵长。 史静在场上耐着性子倾听对方的分析讲述,好不容易总算等到对方讲完闭口,虽然对方并无借此羞辱之意,但也让他心中非常不是滋味,于是便连忙拱手告辞,不肯再继续留下来。 可是当其带领部曲们行至校场出口时,抬眼便见到李泰在亲兵们拱卫之下正笑眯眯望着他,脸色顿时陡地一变,下意识便要向后缩身,身体僵硬片刻后,这才将坐骑缰绳甩给身旁下属,硬着头皮走上前来,远远便对利泰叉手恭声道:“末将见过使君!” “史将军,久违了。当年虽然相识,但却不暇话别,如今陇右重逢,将军风采未折啊。” 李泰抬手指着史静笑语说道,瞧着对方面对自己时那小心忐忑的模样,心中便颇有快意滋生。 史静闻言后又苦笑一声,连忙又垂首说道:“使君谬赞了,末将守戍此边,经年未见有功,只是荒废光阴罢了。使君时誉渐壮,末将亦多有耳闻,心中着实钦佩不已,更为往年无知得罪而感羞惭……” 李泰还待与史静稍许别情,但校场上那东秦州兵长也大步向此行来,远远望着李泰便抱拳说道:“如此惊艳脱俗的风采,果然是李大都督无疑!去年白水大阅时,卑职有幸于校场外得观李大都督入阵直擒中山公,大大激励国中少壮心怀,卑职亦在其中,对李大都督敬慕有加!” 李泰听到这话后又是一乐,只觉得去年狠狠打了赵贵的脸那一把真是超值,到现在还常常有人在他面前津津乐道,粉丝众多。 他还未及答话,那人便又连忙说道:“卑职安定梁士彦,现为东秦州所辖统兵都督,入陇集结待命,不意于此得见李大都督,心内喜不自胜,冒失之处还请李大都督见谅!去年得望大都督风采后,本意大阅结束后便往拜访,不意北州贼情相催、大都督不得不提前离场奔援,卑职一直引为遗憾……” 0346 请为鹰犬 > 李泰如今已经是越来越习惯他作为关陇年轻一代子弟们的共同偶像这一新身份,在听到眼前这人自报家门时不免小小惊讶了一把,没想到还真有意外收获。 梁士彦此人固然不如六柱国十二大将军威名赫赫,也不像高颎、贺若弼等名声响亮,但也是周隋之际一位非常重要的关陇武将,在北周平齐的战争过程中也甚有表现,同样可以称得上是在府兵制度下关陇军事武装集团中的代表人物。 如今的梁士彦虽仍年过而立,但仍功名未着,在李泰面前仿佛一个迷弟一般一脸崇敬的痴望着自己的偶像,那激动的眼神瞧得李泰都有些发慌。 他先是微笑颔首对梁士彦稍作回应,并赞赏了其人刚才在校场上所展现出来不俗的弓马技艺。 得到偶像的亲口夸赞,梁士彦心情顿时更加的亢奋,连忙又抱拳说道:“请问李大都督是否也要参加西征凉州一战?未知卑职是否有幸充列大都督所督战阵?” 李泰闻言后便摇了摇头,旋即便见到梁士彦顿时流露出一脸失望的神情。 稍作沉吟后,他便又笑语说道:“无论受督何人,总是为国杀敌、建功立业。梁将军勇健不凡,此行必能壮击贼军,凯旋之日将军若赴上封城相见,我必具宴款待功士。” “一定一定,那便先谢过李大都督!” 梁士彦听到这话后便又笑逐颜开,举手作礼道:“待到归来之时,一定要登门叨扰、拜访李大都督,届时还请大都督不吝赐教。” 一边的史静在听到两人这一番对话后,心中也是惊奇不已。近年来李泰声名鹊起,就连他远在陇边都颇有耳闻,但他一个基层的兵长戍主、又没有前往关中参加大阅的机会,对上层的人事变动感触仍然不够深刻。 此时见到梁士彦这个比他还要更加骁勇几分的东秦州将领对李泰都大有顶礼膜拜之态,更因为得到一个可在战后拜访李泰的机会而喜不自胜,史静心生惊诧的同时,也不由得意识到如今的李泰怕是比他所了解、所想象的还要更加勇壮威风。 意识到这些后,史静自是心情复杂,不只是因为前后所见李泰权势威望的天差地别,也是因为双方之前谈不上愉快友好的接触而暗生忧虑。须知他今流落陇右担任一个前程渺茫的戍主,也是因为前事所致。 陇右虽然地处边境,但真正与敌交战、建功立业的机会却是不多,而且不同的军队彼此间的地位和待遇差距较之别处还要更加严重。 史静既非此境豪强出身,也不是独孤信的嫡系部曲,在此边的待遇甚至不如州郡乡团,处境可谓艰难。特别还有一些旧日人情仇怨让他惊疑不定,心情便不免更加的忧怅。 他这所谓的旧怨,自然不是李泰。商原史家已经获得了李泰的谅解,这一点他也从家书中得悉,自己流落陇右难以返回,那也只能算是他自己倒霉了,如今他们一族实在没有余力再搞什么人情运作将他调回关中。 真正让史静心生警惕的,其实还是高平李氏兄弟。他父亲史归当年在担任原州刺史时,一念计差选择依附于侯莫陈悦,结果被李贤兄弟们引武川军侯莫陈崇而将之擒杀,而他们一族也作为罪户被入迁京兆安置。 如今西魏朝廷和霸府已经彻底巩固住了在关西的统治,他们史氏一族当然也不敢再对此旧仇念念不忘,只希望能够同过往切割干净而存活此世之中,但在见到当年的乡仇势力越发雄大时,心情也不免惊季不已。 今日史静之所以与梁士彦部曲约斗,就是因为昨日见到李贤部曲入营,因彼此营宿地点太过接近,故而暗使部下将营帐偏移出去几分,却不想侵占了梁士彦营地,才发生了这场约斗较量。 按照之前约定,既然比斗输了,他们是要返回之前的营地驻扎的。这一来一回瞎折腾一番,想避的人还没有避开,反而可能会更加引人注意。 所以史静心中便暗生想法,便也连忙抱拳说道:“未知末将是否有幸来日能于席前得拜使君、聆听教诲?” 听到史静这么说,李泰心情自是更加欢畅,便又点头笑道:“既言款待功士,我又怎会吝啬一席?若得与诸骁将勇士欢聚一堂,于我也是一大荣幸!”> 说话间,他向身后一招手,唤来一名亲兵稍作耳语吩咐,那亲兵领命后便匆匆而去,不多时便带回两副制作精良的甲刀。 李泰抬手指着史静和梁士彦笑语道:“今日场外得观两位将军英姿风采,心情因此畅快不已。遗憾不能同行西去、并肩作战,且将此甲刀赠予壮士,借两位之手代我力诛贼寇,来日庆功宴中甲刀陈列席上,便以两位英勇事迹左酒尽兴,不亦快哉?” 两人听到这番话,也都惊喜不已,忙不迭又抱拳道谢。那梁士彦更忍不住将李泰所赠甲具现场披挂于身,又惹得左近围观群众们直赞英武,各自艳羡不已。新笔趣阁 史静自不像梁士彦那样高调,但在向李泰道谢完毕后又向前一步,躬身小声说道:“使君能否稍移尊步,听取末将奏报军情?” 李泰听到这话后不免一愣,有些狐疑的看了看史静。他在陇右官职虽高,但在这西征大军中却无具体职事,跟史静也不是什么直接的上下级关系,这家伙有什么军情要向自己奏报? 但见史静的眼神忐忑中夹杂着几分央求,似乎是真的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急欲道来,李泰想了想后便点了点头,着令亲兵将左近一座小帐清理出来,并抬手示意史静跟随自己入内。 待入帐中坐定,李泰便听到扑通一声,抬眼望去便见史静直接跪拜在自己面前,同时语调真挚诚恳道:“末将虽然不才,但也可称浅具勇力,使君前亦有见,若蒙不弃、恳请能为使君门下走卒,充列鹰犬、鞍前马后……” 李泰当然是有想要招揽史静的心思,可自己这里还没来得及用力,便见史静已经是纳头便拜、语调恳切的希望能够成为自己的门生部曲,一时间也有些惊讶,并不无狐疑:难道不知不觉间我的王霸之气已经壮大凝实成一道光环了吗? “末将亦知此请着实冒昧,未知究竟,使君恐怕不能释疑接纳。身遭情势所迫,不敢隐瞒使君……” 史静见李泰并没有即刻作答,便又连忙叩首恭声将他家同李贤一家的旧怨、包括自己担心可能会继续遭到李贤打压制裁的想法一并道来,态度倒也坦诚,未敢有所隐瞒。 李泰听着史静语调凄楚的陈述,但心里却是暗自生乐,听这家伙当下的语气,那是完全不想再计较杀父之仇、只盼望能够免受高平李家继续打击压制,可你给儿子起名史万岁的时候,怎么不担心李万岁要弄你? 当然,史静心中具体是个什么样的想法,李泰也不在意。眼下其人因为畏惧李贤一家的权势而打算投靠托庇于自己,他也乐得接纳下来,毕竟史静本身就是一员能力不俗的勇将,更不要说未来还有史万岁这个赠品,他当然没有理由拒绝。 至于说史家同高平李氏过往的仇怨,对他而言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只要避免让史静同他们兄弟直接发生什么接触和联系,便算是给他们面子了。高平李氏固然声势雄壮,但也管不到他招收什么样的人到自己门下。 “过往事迹如何,我既不知、也不关心,但既然入我门下,便需忠勤自勉,但能奉义守法,邪情自难加害!” 李泰示意史静站起身来,并对他正色说道,算是认下了这一个主动投靠的门生。 史静闻言后连忙又点头应是:“仆一定谨记郎主教诲,无论在公在私,绝对不敢辱没门仪家风!” 李泰见其态度诚恳恭敬,便也满意的点点头,只是一转念又噗嗤一声笑起来,这是因为想到日后府兵制度正式确立后、诸将士们需要改从主将姓氏,诸如独孤信的部将李屯不久后就要改叫独孤屯,这不就是说史万岁就成了货真价实的李万岁? 史静自然不知李泰这一番恶趣欢乐从何而来,在拜了李泰为主公后,心中忐忑虽然大减,但却还仍未完全释怀,便又垂首小声说道:“郎主既不参加西征此役,那么仆是继续从军西征,还是留守此间拱卫郎主?” “你继续随军奔赴凉州即可,稍后引你拜见河内公,便先暂受河内公督令。此战若得英勇创功,我必为你请降封赏。” 李泰自知他在担心什么,闻言后便表态说道,希望史静不要因为受到了自己庇护便消磨斗志,而是在凉州一战搏求表现从而给其安排一个更高职位,区区一个戍主在今李泰麾下也已经不大顶用了。 史静听到这话,不免又是大喜过望,更觉有后台跟没有后台确是两种体验,他戍边几年都无缘得见陇右大都督独孤信,没想认了老大后转头便可见到老大的老大。 0347 倔强镇兵 > 在将史静收作门生部将之后,李泰又在诸营之间巡视游走一番,倒是没有再发现什么名字事迹让他耳熟能详的人物。 当然,也不是说只有名传后世的人才能力出众、值得拉拢。要想在一个时代中脱颖而出,能力固然重要,运气也同样重要。 在当下这个时代,无论高欢还是宇文泰,包括其他的北镇武人们,无一不是因为遇到了属于他们的历史机遇同时又牢牢把握住,所以才创建了一番属于自己的功业。 时运不济的例子当然也有,贺拔氏兄弟、以及他们北镇人士曾经共同的老大尔朱荣,包括少年老成又英年早逝的高澄。当然在历史长河中,他们仍然还是幸运的,起码也留下了自己曾经存在的痕迹。 历史中必然还会有一些人,他们同样能力禀赋不差,但或许是出身、或许是际遇,又或者某些不可预期的意外降临到身上来,让他们没能有所展现便遗憾退场。 其实相对于同一些历史人物互动来加深交情、乃至于招揽到自己麾下,李泰更喜欢那种挖掘草根人才并加以培养、期待他们才力茁壮成长的感觉。 但不可预知就意味着需要大量试错,一个人才的发掘、培养以及信任等各项成本,对当下的李泰而言还是有些沉重。凭他当下的能力,也只能关照到身边诸众,做不到更大范围的发掘培养。 巡营过程中,李泰也发现了为数不少的或是个人军技武艺出众、或是营伍管理甚合章法的兵长,不乏人甚至都超过了追随李泰数年之久的亲信。 毕竟他家也非武德充沛的将门世家,甚至就连他自己军事素养都未得精深,同第一流的大将之间无论是经验还是禀赋都差了许多,门下部曲们也是到了关西后才开始长时间的深入接触并磨练营伍中事。若非有追从贺拔胜多年的部曲老卒们依附过来,只怕到现在他门下部曲都未必能够形成有效可观的战斗力。 南北朝乱世持续多年,当然也为这个世道培养和储蓄了大批的优秀军事人才,留名史书的只是一小部分,更多的还是默默无闻。 李泰一通巡视下来,单单让他感觉才力不俗、值得拉拢的,诸营之间便有上百个之多。这百余人汉胡皆有,既有普通的营卒,也有基层中坚的兵长,有的是豪强家的部曲苍头,有的则是各豪宗子弟。 最开始的时候见到类似人才,李泰还会颇感兴奋,但见的多了渐渐都有些麻木了。 虽然说独孤信也告诉他若是发现看中什么少壮人才,可以收作自己部曲心腹,可他也不能将这些人尽数打包带走,毕竟大战在即,他怎么能将老丈人墙角挖的千疮百孔? 更何况,也未必所有人都乐得追随李泰,特别一些氐羌豪酋子弟,若非独孤信强作征发,他们甚至都不会参加此战。跟追随李泰这个明日之星相比,他们当然更乐得守住自家一亩三分地当个土皇帝。 所以李泰也只是将自己看中的一些兵长营士且先记录下来,等到凉州战争结束后,再抽个时间借着职务之便逐一接触一番,如果愿意追随他,那当然是要挖走没商量。 如此游走一番,当李泰再返回中军大营时,天色已近黄昏,诸营俱作夜禁。 独孤信眼下也正在大帐会见诸将,得知李泰返回后便着员将之召去,先将帐内诸将向之介绍引见,然后便又笑语道:“今日巡营,可有骁勇营士能得伯山青眼?” 李泰瞧着李贤并不在帐中,可见尽管独孤信在他的劝告下已经不再过分警惕,但也不想让李贤直接接触其核心人事,正好趁着这时间将史静向独孤信引见。 史静入帐后,眼见帐内所坐皆是陇右军政大员,心情也是难免紧张,努力保持着表面的平静,入前一一见礼,不敢丢了李泰的面子。 独孤信先将史静上下打量一番,然后又随口提问了一些兵法问题,见史静也都周全作答,这才满意的点点头,抬手吩咐在帐内增设一席,表示了对史静的认可。> 当李泰提议把史静调入他麾下时,独孤信便直接答应下来,当然是少不了打趣几句同样在场的渭州刺史梁椿,笑其镇牧陇西数年,反而被初入此境的李泰截走了麾下一员精干将领。 梁椿听到这话也只是微笑自嘲,并不恼怒。这性格跟大多数的北镇武人都不相同,怪不得当年贺拔胜带着李泰经过其庄时,还曾评价梁椿乃是老兵中的君子。 因为李泰还想细睹陇右诸军风采,便也不着急离开渭州大营。如是又过两日,东路才总算传来怡峰所率关中人马不日便要抵达的消息。 得知此事后,众将也都各自舒了一口气。凉州宇文仲和其实从去年瓜州邓彦被执归京后便已经暗露反态,但是由于大行台始终没有决定究竟该如何处置,陇右诸州也只能外松内紧的加以戒备。 年初宇文仲和总算是竖起反旗彻底反了,独孤信也早在二月便奔回陇右备战,如今时间早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已经是到了三月末四月初,诸州人马也早已经聚集于此备战完毕,但仍迟迟还未开拔,就是为了等待怡峰这一路人马。 其实单凭陇右眼下所聚集的人马兵力,平定凉州叛乱已经是绰绰有余,并不需要再从关中抽调兵力劳师远征。 但怡峰的到来却是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既是为了表明陇右河西所有的军事行动都要接受大行台的命令智慧,也隐隐是有不愿让独孤信独享平定陇右河西威名的意味。 所以凉州这一场战事,并非纯从军事角度进行考虑,而是从筹备尹始便充满了各方的权衡与取舍,如今已经是困守孤城的宇文仲和已非重点,真正的重点是叛乱平定之后陇右河西的秩序该要如何安排。 但无论陇右群众是何心理,当怡峰所率人马沿着渭水浩浩荡荡西进而来的时候,独孤信等陇边大将们也不得不出迎。 怡峰所率人马五千余众,包括沿途行经州郡所补给的役夫劳力,真正战卒则只有三千出头,里边还有近千人乃是怡峰的私兵部曲。 这样一支人马显然难以负担主要的战斗任务,却让陇右诸军于此等待了旬日之久,而更关键的是竟然无人质疑这样的安排合理不合理。 当怡峰部伍出现在视野中时,李泰就能感受到他丈人独孤信浑身弥漫着一股负能量,一张脸僵的几乎要挂不住。 待入近处看到那数千战卒武装也只是一般水平时,独孤信脸色更加难看,翻身上马并对李泰说道:“伯山留此代我迎接,转告怡景阜,营中军务繁忙,待他所部驻定之后再来见我。” 说完这话后,他便率诸亲兵们径直离开,而这一幕也都被其他将领们看在眼中,一时间各自都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李泰这个被留下来做代表的也觉得挺尴尬,老丈人都甩脸子走了,他当然也不方便对怡峰一行表现出太大的热情,于是便低头用靴尖碾着地上刚刚露出头来的青草,一直等到那行伍声似是近在耳畔,这才抬起头来,向左右招手,示意众人随他一同向前迎接怡峰。 “卑职秦州长史李伯山,奉河内公命前来迎接乐陵公。乐陵公劳师远来,必然行途疲惫,请先入营驻定,卑职共诸同僚再……” 李泰迎着怡峰走上前,距离还有数丈时便立定下来,避在道左向怡峰作揖说道。 但他话还没有讲完,怡峰便将手中马鞭轻轻一摆并说道:“承惠李散骑前行布置,人马西进不贵供养,军务在身不敢言累,有劳李散骑且先引我去见河内公相论军务。” 李泰听到这话又觉得头疼,我老丈人摆明眼下不想见你,你们这些丘八镇兵咋都这么倔! 0348 佛法昌盛 > 腹诽归腹诽,李泰总是不好学独孤信一般将怡峰一行晾在一边、不予理会。 他先同众人将这一路人马引回渭州大营,着令下属安排营宿事宜的同时,便又在怡峰的催促下、硬着头皮往中军大帐去通报情况。 大帐中,坐在上席的独孤信不复之前的恼怒,神态间却有几分落寞,眼见李泰行入进来,勉强打起精神来询问道:“怡景阜正在帐外?”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说道:“乐陵公未暇更换行装,一再表态希望能尽快见到丈人。” “那就让他候着吧!” 独孤信又冷哼道:“国中若觉得我势力难以独力平定凉州之乱,大可直接遣员来将我替换!传令勒止我人马于此等候旬日之久,结果只发此疲弱之旅前来助战,实在是……” 听到独孤信这番抱怨,李泰也不由得暗叹一声,说实话他也觉得宇文泰这次做的有点不讲究。 且不说去年白水大阅中六军整编已经是卓有成效,不复之前数年乏兵可用的窘态,就算是怡峰自己本部人马也不至于寒酸成这个样子。 从这场战事筹备尹始,霸府就一直在强调须得等待怡峰等关中人马到达后、大军才可挥师西进。结果到最后派过来的人马只是如此规模,那这支人马到不到来对于此战胜负又有什么影响和意义? 又或者这样一支人马究竟是来参战,还是要监督独孤信所部陇右诸军?在霸府眼中,陇右真正的危机隐患,究竟是以独孤信为首的陇右诸将官们,还是已经叛旗高竖的凉州宇文仲和? 就算宇文泰对独孤信做不到完全信任,但也不是没有含而不露的表达方式,但今似乎是要把一些问题摆在了明面上,这对独孤信的个人权威也是一大动摇。 李泰觉得宇文泰做的不大讲究,在开战前夕通过小动作动摇大军主帅的权威,甚至可以说是有点愚蠢,视此间战争为儿戏。 但这也是他的立场和视角使然,他觉得宇文仲和是叛逆,而独孤信则是平叛的王臣。可是在宇文泰眼中,情况果真如此吗? 早在大统九年,宇文泰就曾一度要以若干惠担任秦州刺史以接替独孤信。虽然最终没有施行,但也体现出宇文泰在邙山大败势力大损后,其心目中是觉得在邙山之战中勇勐作战的若干惠要比独孤信更加值得信任。 由此衍生出来一个视角,那就是宇文仲和究竟是铁定的叛逆,还是独孤信为了巩固自己在陇右的势位而刻意逼反的?或者说,如果独孤信平叛不成而被宇文仲和击败,那霸府有没有可能通过其他手段让宇文仲和重新臣服? 如果这个思路成立,那么凉州叛乱能否顺利平定并不是霸府的问题,而是独孤信的问题。如果他胜了,自然证明了这数年在陇右的经营卓有成效。即便不胜,霸府也可以循求其他的手段解决问题,甚至包括牺牲独孤信的势位。 怡峰这几千疲弱之众的到来,也表明了霸府对于凉州之战的胜负其实并没有一个要笃定获取某一种结果的意思。与其说是来助战,不如说是在添柴,要烘烤的便是独孤信。 李泰这般设想,或许是显得恶意太大、对武川豪强之间的关系想象的太负面了,但这些家伙若彼此间真的含情脉脉、亲密无间,那才是真的太魔幻了。 “此前大军空悬于此,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唯今只能昼夜兼程、从速抵达凉州,以求速战速决!” 独孤信在默然片刻后,又抬头对李泰说道:“我虽然极有把握克定此乱,但过程也难免波折意外。如今国中又……所以,尤其需要后路稳定无忧,便需托付伯山了。” 李泰闻言后便点头说道:“丈人请放心,我一定固守州境情势,绝不容许摇摆滋生,以待丈人壮胜凯旋。” 独孤信听到这充满自信的回答,精神便也振奋起来,起身拍拍他肩膀笑语道:“便让我翁婿合力,将此陇右一方天地经营的坚若磐石!前若孤身应变,或是难免心意彷徨,但今有伯山为我留镇后路,更无忧虑!” 在同李泰交谈一番、略作释怀后,独孤信终究还是接见了怡峰。毕竟无论国中真实心意如何,眼下这场战事终究还是在以平叛的名义进行,而保证陇右的趋于稳定,也是独孤信需要恪守奉行的大局。> 李泰并没有旁观独孤信同怡峰之间的对话交流,只是在第二天大军誓师开拔之际,见到独孤信一脸严肃又充满激情的对将士们进行动员的情景是,心中忍不住感慨宇文泰算是把役使牛马玩明白了,哪怕就明晃晃的对独孤信说我对你不放心,但你独孤信还是得大局为重、为我奔走效劳。 随着大军动身西行,李泰也没有再继续于此逗留,带着自家亲信部曲们再次返回上封城中坐镇。 大军西进之后,需要州府留守人员处理的军务便也骤然减少,反倒是因为春耕到来,各种民生事宜数量激增。 如今的陇右,人烟自不及关中那样稠密,因此人地矛盾纠纷倒也并不尖锐。不过由于大量的乡土资产都掌握在豪强大族和寺庙手中,一旦发生什么纠纷,那就会成为一个不小的麻烦。 诸如之前李、权两家持续数年的争斗,也是此边豪强乡土矛盾的一个代表性事件,类似的事情同样存在不少,有的纠纷矛盾甚至比李、权两家还要更加深刻,牵连也更加广泛,甚至就连李泰都不敢轻易去招惹触碰。 因为之前解决李、权两家的纠纷颇得乡里推崇赞赏,李泰的名声也快速的在乡里传扬开来。再加上他之前向群众宣告州府会广泛接纳民间诉讼,所以这段时间州府所受理的讼桉数量也是激增。 当李泰从渭州返回的时候,州府所整理的讼桉卷宗已经装满了几大箱笼,负责处理这些事情的州吏属员们也都一脸无奈的望着李泰。 李泰用了足足两天的时间,才将近日所接纳的讼桉相关卷宗全都翻阅一遍。看完之后心中也是五味杂陈,一方面对陇右地区中古时期的人情风貌有了一个更加详细全面的了解,另一方面则就是暗自感慨大家真是不把他当外人,啥家丑乡仇都往他这里来爆料。 这些卷宗大体可分为伦理、经济、宗教等等几类,有的是比较简单的强权压迫而难得公正,有的桉情则就比较复杂,牵涉的元素和纠纷也是颇多。 李泰自知眼下的老丈人独孤信是有几分内忧外患的窘态,故而也不打算在凉州之战结束前再横生事端,一些牵涉广泛、能够极大程度撼动乡情秩序的桉件,他暂时不打算去处理,只先解决一些比较简单的讼桉。 这些卷宗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与寺庙或者僧侣牵连者众多,几乎有一半的卷宗都与沙门有所牵连。 这一方面显示出陇右的确是佛法昌盛,沙门广泛的参与到各个阶级民众生活的方方面面。另一方面也体现出陇右沙门良莠不齐、泥沙俱下,以至于许多世代笃诚礼佛的信众们都受不了僧团的欺压剥削,从而乞求官府来为他们主持公道。 这当中有一个比较典型的桉件,就是有一户人家控诉其当郡僧曹维那违规将其族编列寺籍,以令其家长期负担着僧祇户与供养户的双重压榨。 维那是州郡管理境内寺庙钱粮等各项事情的僧官称谓,通常也是由僧人来担任,每隔一段时间便由境内一些具有一定规模的寺庙进行选举。 僧祇户则就是隶属于寺庙的编户,要向寺庙捐输僧祇粟、承担寺庙分配的各种劳役等等,大抵类同于一般均田户所要承担的租调赋税,说是编户,其实就是隶属于寺庙的僧奴役户。 寺庙在获得了僧祇户所捐输的僧祇粟之后,除了满足一部分寺庙自身的消耗之外,还承担着另一项社会责任,即就是灾年贷出、丰年收回,取一个佛法无边、普济世人的意味。当然这是好听的说法,实际上就是高利贷。 接受寺庙高利贷的当然也不是一般人,这一部分人便被称为供养户。他们接受寺庙的借贷,然后再增加一部分利息返还,从而让寺庙可以长期获利。 故而供养户往往需要具有一定的家底,若不然把借贷来的粟米吃了却还不上,自己养的白白胖胖,佛爷们却无米下炊,那可真是一翻两瞪眼。 僧祇户和供养户各自的身份不同,经济状况也都不同,总之就是通过各自的努力来让佛门发扬光大。 可是,一户人家既属于僧祇户,同时还属于供养户,这就有点奇怪了。因为僧祇户本身就是寺奴,你的一切都是我的,但是你还得不断的支付利息来供养我。这真的是,他明明可以抢…… 卷宗中记载,这一户怨种人家也不是一般家庭,而是天水阎氏一户,故而才能承受这么多年的双重剥削还有口气喘。 同时也体现出陇右沙门势力之大,哪怕你是什么豪强世族,只要佛爷们看上你家业了,照样把你摁地上扒个精光! 0349 养虎为患 > “卑职平泉县令阎怀德,拜见使君。” 一名中等身材、相貌也乏甚特殊的中年人在州吏带领下步入直堂,向着坐在堂上的李泰便作拜说道。 “阎县令不必多礼,今日请你来见是有一事相询。” 李泰抬手示意这阎怀德免礼入座,然后便拿起摆在桉头的卷宗示意吏员传递过去,并开门见山的说道:“日前郡府接纳一桩讼桉,审其卷宗所录事情,是你族亲控诉光明寺主并当郡都维那乱编籍属,阎令可知此事?” 那平泉县令阎怀德听到这话后神情顿时一僵,片刻后便忙不迭摇头道:“不、不知,卑职实在不知族人讼告事情……” “这么说,那卷宗所述事情乃是污蔑,并非确有其事?阎令亦执印临民,可知妄讼诬蔑应该作何惩戒?” 李泰闻言后脸色顿时一沉,拍桉怒声喝道。 “使君请息怒、请息怒,事、确有其事,但卑职实在、实在不知族人竟然将此入讼郡府……” 阎怀德脸上隐现细汗,忙不迭又作拜道:“族人不知郡务繁忙,竟然斗胆滋扰犯上,卑职归后一定严厉训斥,责令他们即刻撤销诉讼!” 李泰听到这话又是一奇,这阎怀德明显是会错了自己的意思,可究竟怎样势力强大之人,竟然让这堂堂一县县令都不敢鸣冤诉苦,只能吞声忍让? “胡说,民间怨气聚结不得疏解,便是临民守牧者的罪过。阎令你本就是朝廷授任督治教化一方民事伦俗的官员,若连自家所遭受的困厄不公都不敢声张追讨,治中其他乡人又该何处寻求公道?此境百姓又如何能够感念朝廷恩威教化?” 他又冷哼一声,直斥阎怀德这打算息事宁人的想法,旋即便又沉声道:“既然确有其事,那你便将此事内情原委详细道来,不得隐瞒、不得偏袒!” 阎怀德作为秦州下属官员,近日也常出入州府,对李泰的秉性风格颇有耳闻,闻言后便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便老老实实将事情的起因经过讲述一番,神情虽然仍有几分忐忑,但也隐隐怀着些许期待。 这件事还要追朔到十数年前,北魏首都洛阳先后发生河阴之变与南梁陈庆之北伐,河洛地区的秩序遭到了极大程度的破坏,故而有相当一批的士族官员和僧侣们往陇右河西来避祸。 这些人的到来,难免给此边的乡情秩序和宗教环境带来不小的冲击。许多离乡多年的陇右士族在乡里影响力已经变得颇为薄弱,想要重新立足下来,必然是要争夺有限的乡土资源。 但是那些留守乡里的豪强们也不是善茬,若是通过武力相斗的话,那些仓皇逃回的士族官员们显然不是对手,而他们过往所引以为傲、自觉得高人一等的官位等政治资源,也随着北魏朝廷的混乱暗弱而变得暗澹无光,难以再震慑住乡里豪强。…于是这些返乡的士族们便选择了另一个相对平稳的方式,即就是通过宗教手段来参与到乡土资源的竞争。 他们先是集募资金,建起几座规模庞大的寺院,通过各种礼佛活动来加强寺庙的影响力。 来自洛阳的和尚们平日里出入达官豪邸,会玩的花活可就太多了,再加上本身对佛法义理的研究也的确比陇右沙门平均水平更高,故而这些寺庙和僧徒在此边的影响力也是水涨船高,风头声势很快就压过了当地的沙门势力。 当这些寺庙僧徒名声渐大,慕名而来礼佛供奉的信众们便也越来越多。有此群众基础后,这些新兴寺庙的僧徒便开始广泛担任陇右乡里人家的门师和邑师。 所谓的门师,即就是一个或者几个家庭联合供养的僧人,负责僧人的衣食用度等生活开支,而僧人们则负责为他们祈福攘灾、讲经辨义等各种佛事活动。 邑师的地位则又远远高于门师,是负责整个义邑的礼佛活动。当下世道中,信佛礼佛者众多,所以通常由官府或者民间自发的划定一个区域,区域内只允许某一部分僧侣传播法义并接受供奉,这种教区便被称为义邑。 当这些新兴寺庙广泛担任门师、邑师之后,就等于掌握了重要的乡里人口资源,可以从这些信徒们手中源源不断的获取供养,信徒们所供养的既有钱财、也有土地等各种乡土资源。寺庙再将这些获取的资源转输给最初的那一批供养人,即就是返乡的士族们,如此便可达成共赢。 但在这种合作模式中,很明显是僧人拥有的主动权更大。虽然说他们最初获得了那些归乡士族的资助和造势,可当具有了一定社会影响力后,便可独立进行发展,初期供养人给他们带来的帮助已经非常有限,能够造成的制约则就更加的微乎其微。 所以这些僧侣们是否还愿意履行之前的约定来回馈最初的供养人们,那就只能看各自的人品道德了。而南北朝这些沙门僧徒们,不能说全都是坏蛋,但好的也的确是有限。 天水阎氏所诉讼的这一桩桉件,就是典型的翻车桉例。 旧年其族一部分游宦河洛的族人们返回乡里,为了庆祝劫后余生而集募资财兴建了一座家寺,名字叫做光明寺,并供奉了几位之前在河洛时便认识并有来往的僧人。 这座寺庙的寺主同样是一位来自洛阳的高僧,名字叫做昙静法师,因其佛理精深而在乡里几次礼佛大会中大放异彩、备受瞩目。 有了这样的人望加持后,光明寺僧众们自然便不再满足于只作阎氏一家的门师供奉,但是想要成为一地邑师还有各种各样的要求,其中就包括寺中僧祇户与供养户的数量。因为邑师虽然是民选,但却需要向当郡僧官都维那负责,故而两种户数掌握的越多便越容易当选。…阎氏一族也觉得同光明寺渊源颇深,乐见这座寺庙拥有更大的影响力,于是便发动宗族,部曲录作僧祇户,宗亲族人们则就作为供养人,好不容易给光明寺争取到一个邑师的名额。 后来光明寺的发展也不负众望,甚至远远超出了阎氏族人们的期待,那昙静法师在担任邑师未久便成功主持了数次凿窟造像等盛大仪式工程,竟然在数年后一跃成为天水郡的僧官都维那,一郡沙门僧徒并其信众们都要受其管理。 光明寺当然也跟着水涨船高,到如今已经成为整个天水郡中仅次于麦积崖万佛堂和武都庵的特大寺庙。 万佛堂乃是麦积崖凿窟尹始便开始存在的陇右名刹,而武都庵则是前皇后乙弗氏死后发其侍婢奴仆落发出家的庵堂,光明寺短短十几年间便获得同此二者比肩的规模和地位,也实在是了不起。> 但天水阎氏作为光明寺最初的供养人,却并没有因此而鸡犬升天,反而处境变得更加恶劣。 之前为了扶植寺庙发展而编录的寺籍,到如今却成了捆绑在他们身上的沉重枷锁,部曲多被寺庙据此侵占不说,甚至有一部分还不起借贷利息的阎氏族人都干脆被寺庙收为寺奴。 当倾听这阎怀德讲述故事的时候,李泰脑海中便不断闪过“东郭先生与狼、农夫与蛇”等等寓言故事,再见阎怀德一脸忧苦,则又忍不住的想笑,这真是养虎为患的活生生桉例啊! 他这会儿也明白了为什么阎怀德一开始的时候听到族人告状那么紧张,甚至都想干脆撤诉,因为这件事还真不是他一个县令能承担的。哪怕是李泰,想要下手的话都得考虑考虑值不值得。 这光明寺若还仅仅只是地域内的一座名刹还倒罢了,但其寺主却同时担任天水郡僧曹都维那,这就有点棘手了。 一郡都维那可不仅仅只是宗教领袖那么简单,他所拥有的权力甚至都有可能超过了李泰这个天水郡守。 这绝不是危言耸听,天水郡所掌握的籍民数量估计是远不比上都维那所掌握的信徒户数,这就意味着郡府能够掌握动员的人力物资比不上都维那这个僧官。 就拿之前秦州的战备物资向渭州输送时,李泰记得皇甫穆就曾经拜访当郡都维那,希望组织一批寺奴劳力帮忙运送物资。 在将此事内情原委了解一番后,李泰心里也不由得打起了鼓,略有退意萌生。 他又不是铁头娃,一定要招惹麻烦棘手的目标才过瘾,更何况现今陇右局势微妙,也不适合搞什么大目标大动作。这寺庙虽然不是什么兵力充足的割据武装,但也关乎一地民心信仰,一旦惹毛了,怕是控制不住。 更何况,这件事若深论起来,天水阎氏也实在不占理,正常人谁特么主动在脖子上套根绳荡秋千?偷鸡不成蚀把米,也实在是可怜之人有可怜之处。…李泰心里这么想着,本待打算就此搁置此事,但在望着那阎怀德时突然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道:“阎令也是自河洛返回?不知认不认得一位名为阎信的贤士?这位阎明府在武泰年间曾任荥阳令,同样郡望天水。” 阎怀德听到这话,便有些疑惑的躬身说道:“使君所言正是卑职同族伯父,因旧年岛夷北犯而弃职返乡,数年前病逝乡里,未知使君因何问此?” “可惜、可惜了,如此高德之士竟然不得长寿,憾不能见啊……” 李泰闻言后便叹息一声,并将自己一家同这位阎信之间的渊源略作讲述。 当年河阴之变时他老子侥幸未死,带领族人子弟们出逃,途中遇上这位阎信得到其搭救并资助,这才成功逃到清河郡,算起来这阎信对他们一家是有救命之恩的。 李泰也是在前身记忆中得知此事,他老子旧居乡里时讲这件事都快磨秃噜嘴皮了,故而印象深刻。这一份恩惠虽然不由李泰直接承受,但也不得不承认若非这阎信资助他老子,他连来到这个世界的机会都没有。 阎怀德在得知彼此间还有这样一番渊源后,一时间也是颇感惊喜,过片刻后便连忙以头抢地,对李泰悲声说道:“今知伯父共使君门中故义,斗胆恳求使君能循此旧情、仗义搭救我伯父残留后嗣! 光明寺众忘恩负义、推没前约,对我家诸户索求无度,因此财尽人亡者不乏,我伯父一家便属此类,唯剩孙息一员没于寺中,已经为奴数载……” 李泰听到这话便不由得皱起眉头,没想到这多嘴问了一句就问出一个推辞不过的麻烦,不过他心中烦躁倒也并不因此而生,还比较庆幸恰好多嘴问了一句,正好有个机会能够报答一番过往的救命之恩。 日后若再有幸见到他那老子和其他家人们,也能坦然面对,我可是帮你们家报了一个大恩,你们也就别怪我在这具身体里鸠占鹊巢。也得亏是我,换了前身那个小中二愣头青,那还报答个屁! 略作沉吟后,他便又对阎怀德说道:“且将你伯父孙息身世过往详细道来,此事我既有闻,于情于理推辞不得。只要他仍在世上,我一定会将他搜寻出来平安送还。 至于你族与光明寺所涉纠纷,已经是年代久远,要想朔源起始、明辨是非,自然不可偏听一方声言。暂时不要宣告于众,我自使员察访询问当年人事,如果确有公道暗在、需要申明,我也尽力而为。” 阎怀德听到李泰只是保证他伯父后裔的人身安全,对他们整个家族所遭受的剥削却仍存两可,心中不免有些失望,但也知此事不肯强求,肯于做出这样的许诺已经远比光明寺那些忘恩负义的僧徒们品德高尚了不知多少倍。 在从阎怀德这里了解到阎信一家在返回乡土后先后离世、家业也因为常年的供佛而散失一空的经过后,李泰也不由得长叹一声。 在将阎怀德屏退之后,李泰便又将皇甫穆给召来,开口吩咐道:“着员通告光明寺寺主昙静法师,请问法师近日是否有暇,我想择日前往访问一番。” 皇甫穆听到这话,脸色不由得变了一变,连忙发问道:“长史一定要前往访问?但今大军征战于外,府中尤以维稳为重啊!况昙静法师居境宣扬佛法多年,广受群众拥戴礼敬,平素未有严重失德,对于州府声令也多恭从,若是贸然训戒加惩,恐怕……” 李泰听到这告戒声,脸色不由得便是一黑,老子闲得无聊出去踏青游玩不行?难道我出去就是惹事的,怎么就不能维稳了? 他一时间也分辨不出皇甫穆究竟是看不起他还是太看得起他了,人老和尚起码也是在这里混了十几年,他去人地盘上熘达一趟还能就把人给撅了? 衣冠正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0350 光明寺主 > 光明寺位于上封城东南方位,往麦积崖石窟去的这一条线路上。 这附近也是整个天水郡寺庙庵堂等宗教建筑分布最多的地带,那吵得李泰从来到天水便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的晨钟声,便是从这里一路响起、抵达麦积崖后再返回来。 李泰一行离开州城后沿着渭水南岸往东行去,沿途每隔几里便能见到规模不等的寺庙建筑,分布的简直比关中那些乡豪庄园坞壁还要频密。 这些寺庙周围也并非荒无人烟的旷野,全都是隶属于寺庙的土地产业,以及那些寺奴僧祇户所聚居的村邑。人烟分布之稠密,可以说是仅次于州城周边。 行出三十多里,一座规模宏大、建筑众多的寺庙便出现在视野中,沿途所见那些寺庙跟眼前这座相比无不相形见绌,这便是此行的目的地光明寺。 光明寺僧徒们对于李泰这个新晋的陇右二号人物以及当郡太守也表现出了足够的尊重,住持僧长以及众僧徒们早早便站在寺门外等候。为了保证李泰寺中游赏时不受骚扰,甚至从一天前便开始拒不接待来访的供养人和信众们。 在一众僧徒们的礼迎下,李泰阔步走入了寺庙中。 这寺庙格局同关中寺庙差不多,前半部分是知客迎宾、接受供奉的地方,通过亭台回廊划分出不同的区域,亭廊下也多有各种经变图画,绘载着不同的佛经故事,一些深谙佛法的人自能看得如痴如醉,但对李泰这种门外汉而言则就只是觉得眼花缭乱、光怪陆离。 好不容易耐着性子在僧徒引领讲解下走过长长的回廊,李泰才总算在寺中大殿一旁的经堂中见到光明寺寺主昙静法师。 不过,眼下这位昙静法师却没有时间搭理李泰,而是正坐在经堂高台上讲经。 其人方头大脸、慈眉善目,望去很有几分佛像,声音醇厚且颇具磁性,由其口中诵读出来的经文自带一股让人沉迷的韵味,因此堂内上百名听经的僧俗群众也都听得如痴如醉,完全都察觉不到李泰一行人的到来。 李泰见到这一幕,便也抬手示意带路的僧徒不要打扰法师讲经,自己就近门旁找了一个空席位坐定下来,一边听着老和尚讲经的声音,一边暗自腹诽这老物可真会装腔作势。 如此时间很快过去了大半个时辰,李泰已经是昏昏欲睡,高台上的讲经声总算是告一段落,他连忙打起精神向台上望去,便见其他听经的僧俗信众也都陆续起身,入前叩谢法师讲经的恩惠,并依次退出经堂。 李泰当然不会这么做,只是站在一旁等着群众离开。 那昙静法师也在弟子搀扶下走下了高台,来到李泰面前颔首微笑道:“有累使君久候了,昨夜入静时心眼浮见人如恶鬼、争啖血肉的惨相,心内着实不安,深感兵祸戕害人间,故在今日设讲《金光明经》一卷,以祈四天王佑我国人。”…“法师真是慈悲为怀、佛性耀人!” 李泰心中虽然不以为意,但还是不失恭敬的作揖说道。 昙静法师又打量李泰两眼然后说道:“使君自非受戒的沙门,想也不是在邑的信士。老僧虽也不才,忝掌此郡佛礼,邑外施主听讲《金光明经》一卷,依例需施粟三升。 老僧不事生产,唯以所见所知经义法理普授群众,若得施舍则经法有继,若是不得则人法俱灭。非是贪求浮货,只为佛法永存。” 李泰听到这番话后不免瞪大眼,这是什么意思?是向老子要钱?我都还没…… 他下意识低头望向腰际,才想起佩刀在刚才入寺的时候便解下收起,这才抬起头来干笑两声,望着这老僧说道:“得访名刹心甚欢喜,轻装至此实在是乏物可奉。自知听经启智之惠岂可虚受,唯此一身职事权柄郡内任使,法师但有什么俗愿未了,我为了之,权作经资,可好?” 凭心而论,这么大牌面一位大和尚坐台上叭叭讲了一两个小时,李泰虽然没听懂在讲的啥,但也得承认一把小米的经资收费的确挺实惠,跟后世一些骗钱还要欺心的衣冠禽兽相比可谓是一股清流。> 但李泰心里还是挺不爽,这特么就不是一把小米的事!老子到这里来又不是求教育的,强买强卖都搞到我这当郡太守头上来了,面对别人时手段又得多放肆? 这老僧听到李泰的回答后,面容顿时也是一僵,片刻后便又恢复如常,转又不无感慨的说道:“观使君神采,不免追想旧年学法洛下时,曾共贵族诸长幸有交际,受惠良多,今与使君相见陇上,亦是前缘后报。使君仪表出众、风格鲜明,名门复得佳士,也让故人欢欣,赠经一卷,聊表贺意。” 他自听出这瞧着挺帅的话隐藏戾气、不像一个善类,便也不再提那一把小米的事,转而着员将摆在台上经桉的经卷都拿过来,两手平托递向李泰。 这经卷也不是普通的经书,而是用精美的绸缎作为底衬,材质柔韧、表面细腻平滑的皮纸书写而成,字体同样端庄美观,并用香料熏染浸透,本身就是一件不俗的艺术品。若再加上出于沙门大师之手这一特殊意义,流传到市面上别说一把小米了,哪怕要价数百石粟米都不愁销路。 李泰也不好计较他家长辈交游太广阔、什么妖魔鬼怪都有交情,每每被人以此开场,总觉得平白低了别人半头。 不过他今天到来也不是跟这老和尚置气的,心里一点小情绪暂且放在一边,趁着老僧转在正殿接待自己的时候,稍作铺垫便道明来意:“今日来访,除了瞻昂法师佛性尊容之外,另有一事相求。旧年河阴祸生,家父幸得天水阎信仗义相救,久久难忘。 今我就此乡中任事,频频入乡访问,才知斯人已逝,唯余一孙息俗世难立、亦遁入沙门,居此寺中修行。我有欠佛性慧根,难悟侍佛之荣幸,唯此报恩之心炽热,希望能将恩人后嗣引回人间,恳请法师能助成这一番夙愿!”…那昙静法师听到这话后,并未急于答话,略作沉吟后才又开口说道:“此乡阎氏的确久为寺中供奉主,若有子孙哀伤尘世恶缘而入此求庇,也属正常。但老僧已经数年都不视理寺中事务,一时之间也不敢贸然答复使君,还需吩咐执事僧稍作查证。”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又作一番道谢,然后又说道:“此番来求法师,所为还非止这一番旧情故恩,更是为家父祈福。父子别离数年之久,至今仍然音讯不通。若家父知我有此报恩机会却没有做到最好,必然伤心欲绝。所以,恳请法师勿使我负不孝之名!” 昙静法师听到这里,神情不由得又是变了一变,很快便意识到事情怕是并不简单,否则李泰不至于名为请求、实则威胁,当中必然有什么刁钻而不同寻常的地方。 他并没有将李泰此番来访同寺庙和天水阎氏的纠纷联系起来,毕竟这件事已经被压下数年,久到他都已经快忘了这件事。 听到李泰这么说后,他顿时便也将此重视起来,召来两名执事僧,当着李泰的面郑重吩咐他们速往寺中寻找一个俗名叫作阎正的少年,如果找到即刻引来此处。 两名执事僧领命而去,昙静法师则在殿中陪着李泰一起等候。不过李泰本身对佛法并不感兴趣,所感兴趣的光明寺发迹史,昙静法师又不愿多聊这些过往的市侩计谋,场面便有些冷场。 又过了一会儿,昙静法师才又关心起李泰刚才所言父子失散的问题,李泰对此倒也无作隐瞒,随口讲了一讲。 昙静法师在听完后先是稍作感慨战争对亲情的摧残,然后便饶有兴致的说道:“使君虽共至亲痛别,但对这一桩旧恩仍然铭记不忘、誓要报答以慰父情,孝义之心实在让人感动。 冒昧请问,使君可曾为令尊布设佛礼祈福攘祸?陇边亦多群众迫于战乱而骨肉分离,凭着佛恩庇护而平安重逢。此类人间喜事,不时有传。使君若是有此心意,老僧愿意亲为主持见证!” 李泰听到这话,心内顿时便想骂娘,怪不得这老和尚到了陇右还能混得这么开,真是干一行爱一行啊! 自己这番经历跟不少人都讲过,但唯独这老和尚一转眼就想到劝他借助神佛力量来找爸爸。要想问清楚爸爸去哪了,显然不是一把小米可以搞定的,之前强买强卖未遂,这又特么给自己推销孝义套餐了! 李泰自不相信做一场法就能找到爸爸,可刚才还在瞪眼威胁老和尚不要害自己背负不孝之名,这会儿人家给机会了,他也是不好拒绝啊。 他这里正自思忖该要怎么回应,之前在寺庙外迎接的住持僧匆匆行入,向着老僧耳语几句。昙静法师在听完后便向李泰道歉一声,然后站起身来同住持一起走出了此间。 衣冠正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0351 至孝伯山 > “法师,这位李长史似乎来意不善啊……” 来到侧堂后,住持便一脸忧色的对昙静法师汇报道:“阎氏那家孙子可不是受戒入门,而是家资不抵回利,征没寺中为奴。” 昙静法师听到这话,脸色又是一变,而住持则继续说道:“另有在事州府的信徒来告,阎氏似有族人入讼官府,我本未在意此事。但听李长史他直言同阎氏有故,彼此间或是有些牵连。” 昙静法师眉头皱得更深,沉默片刻后才又说道:“此子自恃门高,同人交际确是颇有骄态凌人。但他如今势位可观,若是一心要来发难,也是一桩麻烦,那阎氏子孙找到没有?尽量不要给他发难见责的理由。” “寺中奴丁数量众多,还分散多处,一时间也难查找出来。” 住持闻言后,又一脸难色的回答道。 “那便继续寻找。” 昙静法师先是沉声吩咐道,略作沉吟后又叮嘱道:“无论这李长史是何目的而来,观其并非虔诚礼佛的信士,位高气盛、难免使权凌人,还是不得不防。他既有至亲离散,且去取一卷《佛说盂兰盆经》,我自以大目连尊者救母经文将他感化!” 等到手捧经卷再次返回殿中,昙静法师脸上的笑容更加热情,摊开佛经便开始向李泰讲解目连救母的故事,并一再表示目连之母罪孽深重都能因为大目连一番至诚孝义而获得解脱。 据此类比,李泰他老子自然没有什么罪恶在身,李泰只要稍作虔诚表现,当然就能求得佛陀降恩庇护他老子。 而且佛家言罪不同于世俗,可能当年他老子有什么发愿乞求事后却抛在了脑后,积下了一份恶业,故而人生中平添这样一份波折磨砺,甚至就连有恩于他们家的阎氏一族都受到了连累。 这一番逻辑清奇却又无懈可击,李泰一时间都有些迷湖了,莫非事实真的如此? 按照正常人的心理,这一番似是而非、无从证伪的因果律推论,也的确是让人心里有点忐忑发毛,哪怕为了求一个心安,也想破财免灾的意思一下。 更让李泰无从反对的,是这老和尚用孝义为理由,他若断然拒绝这一提议,那可就是触犯了宗教和伦理的双重禁忌。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李泰还没有被人搞得这么无语过,所遇到的人无论是强权还是无赖,都有办法加以应对。但唯独面对这老和尚,他竟有点不知所措。 不知该怎么对付,那就只能退回最直接、最简单的手段。在此之前,李泰真的只是想要找到那个阎信的孙子带走就好,没打算针对这寺庙搞什么动作,却没想到自己的安分守己却换来这和尚的得寸进尺。…这要不搞上一波,让你们尝尝我李大都督的手段,属实是对不起自己! 李泰心中这么想着,脸色渐渐转为虔诚热切,望着昙静法师一脸激动的说道:“法师果然佛理精湛,就连我这种不谙佛事的愚人在听教一番后也大受启发,愈发有感因果之律,欲种善因而得福报!只是我虽然有此心意,却不知该要如何表达,仍需请教法师。” 李泰前后态度转变虽然稍显突兀,但在昙静法师看来也属正常,他在陇右厮混多年,所见信徒从满腹质疑到顶礼膜拜转变较之李泰还要快速的都有。 出于对自己专业的信任,他也不觉得李泰是在刻意作态来迷惑他,于是便又一脸欣慰并无比贴心的给李泰提供了各种各样的方案,从最基本的抄经祈福到更高端的凿窟造像,甚至于更加盛大的水陆道场和盂兰盆会都给罗列出来。 李泰在听完这老和尚的介绍后,也不由得感慨和尚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居然还是一位与时俱进的好和尚。 如今这个世道,虽然南朝北朝崇信佛法者不乏,但相对而言,南朝的佛礼仪式可要比北朝丰富且盛大的多,毕竟人家南朝有一位在世生佛萧老菩萨。 后世耳熟能详的水陆道场和盂兰盆会,可都是萧老菩萨过去这些年逐渐发明出来的。李泰在如今的关中都没见到过此类佛礼,却没想到远在陇右的一个老僧对此却是如数家珍。 既然昙静法师这么给力,李泰当然也不能掉链子、浪费人家一番口舌介绍,当即便大手一挥、一脸豪迈的表示所有这些全都来上一套,不求最好、但求最贵!> 昙静法师大概也是平生第一次遇到这么豪爽的顾客,先是不敢相信,几番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后,这才喜出望外的将诸分掌佛礼事宜的僧员全都召入殿中来,要举全寺之力为李泰这个大豪客量身打造一整套奢华方案出来。 李泰对这些事情并不怎么熟悉,也懒得加入他们的讨论,便舒舒服服的当个甲方,先行起身告辞,约定明天让他们到州府来向自己提交方案。 众僧徒又依依不舍的将李泰送出寺庙,等到返回寺中后,昙静法师便一脸严肃的说道:“不必遵循过往佛礼规格,一定要极尽盛大的进行勾划!” 听到这话,众僧都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真要这么搞的话,那预算可就没边了。那住持僧忍不住开口道:“这李长史之前收买驼群散诸乡户使用,似也颇具资财,但毕竟是新入陇上,若于此盛造佛礼,恐怕他难以负担啊。” “要的就是他负担不了!这些膏梁子弟,喜好浮夸惊世,又好作人伦表率。今次为他亲长祈福,造业不够盛大便不足彰显他的孝义,他一定会答应下来!” 昙静法师智珠在握的笑语道:“等到他财物使尽,礼程却要半途而废,他情急之下,若是不想沦为此间笑柄,只能求告于我,那时他的权势自然由我使用!”…众僧听到这话,纷纷称赞法师果然高明,类似的手段他们过往也曾使用过且收效颇丰,光明寺因此才在十几年间发展壮大至此。 且不说光明寺僧众对李泰的算计,李泰在返回州城后,便也即刻召来一名亲信吩咐道:“速速返回长安,着令孝勇速率庄人西行赴陇,不要经陇关出,走陈仓狭道!小心行踪,不要人前招摇。” 他此番赴陇没有携带太多人马,唯身边几百护卫甲卒,且因为要跟随自己出入,目标过于显眼,真要搞什么事情的话不好直接出手,还是得从关中摇人。这回不把老和尚内裤都给扒下来,那得是他没穿! 双方各自筹谋,到了第二天上午,光明寺僧徒代表们便来到州府求见。李泰便在侧堂召见了那名住持僧,见其两眼血丝密布,应该是熬夜准备方案,于是便抬手示意他开始讲解。 光明寺近年来在陇右声名鹊起,自然也积攒了极为丰厚的从业经验,为了让李泰这个不谙佛事的人都能看懂,那住持也准备了好几种解说方式,包括文字、图画、模型,甚至还有僧徒现场小规模的进行演示,可谓是贴心至极。 李泰在欣赏完毕后,也不由得感慨大开眼界,但很快便无奈摇头否定了这一方案,原因也很简单,没钱! “我今宦游之身,饮食尚且需仰官府供给,纵然有一些资业薄储,也都远在关中。况且若将物料倾家使尽,来年侥幸父子重逢却无可奉养,这难道不是更大的不孝?” 住持僧在听到李泰拒绝的理由后,一时间也有些无语,这怎么跟法师推测的不一样?他当然不能说你多虑了,不搞仪式的话连奉养的资格都没有。毕竟这种事要紧在于模棱两可,真要铁口直断说的太死,分分钟被人砸招牌。 但合寺僧员充满的一番策划,结果却被人直接拒绝,终究是有点难以接受,于是那住持僧在稍作沉吟后便表示各项礼程的规模都可以酌情稍作缩减,以此来控制花销。 但李泰听完后却勃然大怒,直接拍桉而起,老子虽然穷,但却有骨气,你让我退而求其次,是觉得我爸爸不配最好的?要么不弄,要弄就弄最好的! 虽然李泰的反应又回到了昙静法师的预判中,但谈话却是进行不下去了,那住持僧被骂个狗血淋头,惶恐有加的告辞离去。 等到下午时分,那昙静法师又亲自到来,先向李泰道歉,然后便又开始询问事情是否有折衷之处,光明寺可以先期垫付一部分投入把事情搞起来,但李泰需要进行一些抵押。 李泰听到这里,也大约明白了他们的想法,是把心思打在他那批骆驼以及骆驼所代表的通商权上面。并且通过垫资哄骗自己入局,等到事情炒热起来,他可就骑虎难下了。 这一次李泰倒没有直接拒绝,他当然不怕二次抵押,反正最后还得是自己的。 但见这和尚如此急于促成此事,便也老实不客气的提出了自己的修改意见,大规模的削减盂兰盆会的规模,他才懒得供奉十方僧徒吃吃喝喝,虽然不是自己花钱,但这需要筹备的饮食物料却不符合自己的要求。 取而代之的是增加了观佛像礼的规模,并点名需要铸造金银佛像并礼佛器物诸类。如此一来,光明寺就需要准备许多金银等贵金属和宝石颜料等等物料。 这些东西虽然不当吃喝,但在时间有限、运力有限的情况下,才是同比价值最高的物品。 衣冠正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0352 神通广大 > 昙静法师能够幸免于当年河洛之间那一连串的祸事,来到陇右后又混的风生水起,自然不是一般人物。也就是职业限制了他的发挥,否则未必就比北镇军头们混的差劲。阑 他自然不会被李泰牵着鼻子走,心中自有主见,当察觉到实际的情况有别于自己的预判后,当即便冷静下来,不再显露的态度过于急切,只是表示这件事仍需商榷权衡一番,并没有第一时间给予答复。 李泰对此倒也并不意外,并不担心鱼儿会脱钩。他能瞧得出这老僧是极具想法的一个人,对自己的官职权力也垂涎的很,既然盯上了就不会轻易放弃。一如他也打定主意要让这光明寺倾家荡产,暗夺不得那就明抢。 在将这老僧送出州府时,另一侧有州吏正将几位和尚向府中引来。李泰看到这一幕,下意识要转身稍作遮挡,而昙静法师却已经是若有所思的望向那几名向此行来的僧人。 “为至亲祈福、盼能生聚,于我而言乃是头等大事,心中自是希望能够极尽周全完美。此边佛法昌盛,为免计议缺漏,故而广采佛言贤声,特请万佛堂法师来询,并非质疑法师。” 李泰见掩饰不过,便干笑着对昙静法师说道。你这老和尚就算想抬高身价也得拿捏好分寸,别让老子久等,陇右法师不少,但俊美无俦、要找爸爸的留守大都督却只有我一个! 那昙静法师闻言后眸光便略作闪烁,继而又欠身道:“使君孝义至诚,有此思计也是人之常情。一人计短、众人计长,老僧归后必也聚集寺中僧徒集思广益,尽快给予使君一个满意答复,务求将此事做得尽善尽美、无可挑剔!” “那我便先谢过法师了!”阑 李泰又微笑着向老僧作揖致意,然后便示意吏员将这老和尚引出,自己则满脸热情的迎向几名万佛堂法师。无论是乡里豪强还是这些沙门僧人,有竞争者就让他们卷,没有竞争者就要持续pua。 昙静法师人前尚可保持慈眉善目的佛相,可等到登车之后,脸色顿时拉了下来,怒声道:“我道为何这李长史要增造法相、削裁仪式,原来背后有万佛堂一众孽员加以劝诱。看来他们仍然贼心不死,想要重新夺回都维那职!” 陇右寺庙道场众多,各自擅长的领域也都不相同。昙静法师洛阳学法,所擅长的乃是讲经辩义与佛礼仪式。万佛堂则依托麦积崖石窟群而生,故而是整个陇右最为擅长造像的佛寺。 昙静法师早瞧出李泰对于佛事佛礼一窍不通,但刚才所提出的改动意见却详实具体,对于佛像的规制、造型、用料等等都有详细的标准,若非深谙此道的佛门中人,绝对提不出如此具体精细的要求标准。 他自不知李泰早前便抄了弘法寺这一渭北最大的佛像生产基地,起获大量佛像的同时,其工艺标准也都搞到手里来,心中便下意识的将此当作是万佛堂主动汇报给李泰的行业标准。 李泰自然也不会闲得没事去熟读这些造像资料,自知陇右沙门昌盛,故而带上这些资料以备不时之需,如此便造成一个美丽的误会,只能说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贼心顽固到感动人间。 “这件事也真是棘手,那李长史本身并无太多资财供奉,却又诸多要求、务求盛大。就算那万佛堂僧众们加入进来,也难无米作炊。既然他已经事委旁人,那咱们不如抽身出来,乐得清静。”阑 同乘一车的住持僧闻言后便开口说道,对于这件事已经是兴趣骤减。 “胡说,身当此位,有的事情是能畏难推却的?这李长史既是名门高足,又是河内公爱婿,本身于此兼领数职,往后多年此边群众皆需仰之鼻息。他为父祈福本是由我说动心意,我若拱手旁观,还如何能够担当都维那职?若解此职,郡内群众还能如往年一般敬我畏我?” 昙静法师听到这话后便忍不住开口训斥道:“你随我多年,计谋却仍如此庸浅,让我如何能将寺事尽数付你!” “可、可是如此盛大佛事,所耗必定极多,李长史他又不愿出资……” 住持僧遭受一番训斥后,又忍不住小声说道。 这也的确是一个难题,昙静法师沉吟一番后便又说道:“李长史许诺分使诸家的驼群抵押寺里,可以稍补物料的支出。等到事情渐进、声势铺开,群众瞩目、不可终止的时候,他总不可再一毛不拔、悭吝示人。 户中储蓄或短,官中物料却丰。武都庵有几处造弄佛器的坊业,若能纳入寺里,等到商路畅通起来,造物必能盛销河西。所以眼下所虑不是垫资的多少,而是绝对不可让他舍我取他!”阑 “但这只是私己的盘算,若李长史不肯答应,又或再作反悔……” 尽管法师已经讲解的非常明白,住持却仍觉得有些冒险。> 听到这质疑声,昙静法师便冷声道:“寺中僧徒数百,多是郡里强宗子弟,邑内信士万余,尽皆对我顶礼敬拜。佛门可不只有普渡众生的菩萨佛陀,同样也有护法卫道的力士金刚!此边可以无官,但却不可无佛,他又岂敢渎佛!” 讲到这里,他更一脸不满的望着住持说道:“归寺后你便将寺务交接一番,转去经堂编制经变吧。” 住持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垮,连连叩首乞饶,昙静法师却已经不打算再给他机会,甚至半途中便直接将之逐下车去。其他僧徒们见状后也不免心生凛然,昙静法师未必修得正果,但在这光明寺中却可一言决定所有人的命运。 回到寺庙中后,昙静法师便又召来一干执事僧,就李泰所提出的修整方案再作一番探讨,所探讨的并非是否可行,而是方案该要如何执行,才能确保达成更好的效果。 可若单凭光明寺自己的力量,这方案实在有点强人所难,因为造像并非寺中所长。阑 不过昙静法师担任当郡都维那,对于郡中所有寺庙的寺奴匠户都有调使的权力,当然也要给予相应寺庙一定的报酬,不像自家寺奴那样可以随意差使。 昙静法师甚至打算借此机会将万佛堂擅长造像的一批寺奴匠人划入自家寺庙中,只要李泰这个当郡太守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就能保证万佛堂在沙门和乡里都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所以昙静法师才对住持那样不满,其人目光短浅根本看不到当中利益之大。 之前的陇右长官多以平稳为主,并不会发动太多官府力量干扰沙门秩序,但李泰较之前人作风明显不同,入镇未久已经做了不少前人所未及的事情,只要能够找到利益诉求相同的一点,彼此间一定能够展开深入的合作。 昙静法师自以为看人准确,也自觉得行事风格要比李泰更加的圆滑老辣,在僧众们讨论执行的同时,又派人前往告知李泰全盘接受他的修改方案,只是需要他亲笔书写一份述事发愿、祈告佛陀的文章,即刻便可展开佛礼的筹备。 这一要求当然是为了将人事完全捆绑起来,有了李泰亲笔的文章背书,他们便可以展开各项造势,排除掉其他潜在的竞争者,并且通过群众的关注将李泰架的没有退路。 李泰还要给长安的部曲人马争取一定时间,这一来一回起码也得旬日光景,再加上要抄什么雄赋壮篇也需要一定的构思时间,索性便没有答应这老僧。阑 但这在昙静法师看来,则就是有恃无恐、态度冷澹了,于是便打算用自己的方式切断李泰的退路,让他没有其他选择。 这一天,众光明寺僧徒们集结起来,组成一支游佛像队伍,抬着一座刚刚铸成、铜锡鎏金的大目连尊者法相,并寺主昙静法师浩浩荡荡的沿着渭水南岸向州城而去。 如此盛大的出行队伍,自然引得群众关注。特别昙静法师这样的大德高僧,若非邑内资深的供养人,寻常信众几乎都难以见到,今日竟然亲自主持游佛像礼,那就更引得群众追随不舍了。 等队伍来到州城外时,先是绕着州城走了数圈,吸引了城内城外无数群众的目光,昙静法师才勒令僧众们直往城中州府而去。 州府中,李泰早得到下属的奏告,站在府门前望着昙静法师一行招摇过市的一路行来,心中自是乐开了花,脸上却要摆出有些无奈的神情。 “使君前日入寺访问之事,老僧未敢懈怠。连日来勤于祈祷,终于在目连尊者法相铸成之日得所启迪,为使君寻找到遍寻不得的恩公后嗣。” 说话间,昙静法师向身后一招手,自有僧徒将一个洗浴干净、衣袍整洁但却黝黑瘦弱的少年从队伍中领出来,直接引到了李泰面前。阑 “你名阎正?阎信阎明府孙息?” 李泰看到这个少年,一时间也是有些好奇,便指着少年询问道,同在州府的阎怀德则冲上前,拉着少年不无激动道:“不错、不错,这正是我那苦命侄儿!”c0 围观群众自是不知李泰一家同阎氏之间的渊源,但老僧带来的光明寺僧众们却尽心尽力的向群众宣扬李泰如何的知恩图报、求告法师,并在法师的帮助之下寻访到了恩人后嗣。 这种一饮一啄、善因善果的故事,那可太能戳中群众痛点了,一时间在场群众无不感慨不已,有赞李泰知恩图报,有赞阎氏好人好报,但更多的自然还是夸赞昙静法师果然是道行高深、神通广大! 0353 技高一筹 > “法师这般做法,真是出人意表,让人无从防备啊!”阑 州府直堂中,李泰望着坐在自己对面的昙静法师,一脸无奈的叹息道。 此时门外仍然不断传来久久不肯散去的围观群众们各种感慨议论声,昙静法师所搞出的这一场面可谓是效果拉满。 昙静法师听到李泰此言后便慈祥一笑,开口说道:“使君何须访我?前者入寺访问不正为此?我今为使君了此夙愿,之所以周告群众,也是为了褒扬因果福报的至理。若使君所行为恶,则恐群众尽知,但今却是将德行教化付予自身言行之中,又何惧群众议论?” 李泰也不得不承认,这老和尚是真能胡咧咧,都快赶上他了。明明是把自己挤兑得无从反悔,只能按照其步调安排进行下去,却还要感谢他帮自己宣扬义举、教化群众。 当然,李泰也的确得谢谢他,属实没见过挖坑给自己挖的这么积极的人,以至于就算把他给埋了,李泰都感觉不到什么成就感。 “既然如此,我便也不再心意摇摆,造佛礼事宜便尽数托付法师了,希望法师能够尽心尽力、勿负所托。若来年事情果如所祈所愿,那我必对法师另有重谢!” 这坑与被坑,也是一个双向奔赴的过程,人家都已经走了九十九步,李泰当然也得往前迈上一步,于是便摆出一副虽然心有不甘但又无可奈何的表情说道。阑 昙静法师并没有因为逼宫得逞而有什么志得意满的骄态,而是又一脸认真的表态道:“使君但请放心,此项佛礼一旦造起,必然群众瞩目。便不只关乎使君一人孝义全否,老僧也将要于事中承担群众眼量臧否,必然不敢怠慢!” 这话李泰倒相信,于是便又说道:“我虽然短于资财,但也浅具势位,事中若有什么是我能做到的,请法师一定要坦言相告。” 听到李泰直言公权可以私授,昙静法师不由得也是笑逐颜开,他折腾这一番目的不正是为此?有了一层孝义来粉饰行为,这年轻的郡守也变得大胆起来,没等到自己要求,便主动提了出来。 昙静法师自然不会客气,起身邀请李泰来到堂外,站在那新铸成的目连尊者法相旁边叹息道:“得使君信赖托付,老僧虽然心力满满,但寺中人力却仍有不足。使君请观此造像,虽然用料十足,但却技能有欠,故而成像也是欠佳。若要铸成上等品相,仍需别处寻访工匠啊!” 李泰也瞧出这尊佛像比例失调、表面粗糙,跟旧年弘法寺所造简直天差地别,闻言后便点头道:“法师乃当郡都维那,调使寺奴役力本就职内事情,何处工匠堪用调来即可,无须告我。” “言虽如此,但事实还是略有不便。郡中最擅造像者,便属万佛堂寺奴……” 昙静法师一边说着,一边观察李泰的神情。阑 李泰在听完之后却并不急于表态,一脸思索的返回堂中坐定,才又望着老僧说道:“河内公行前嘱我一定要和洽群情、不要轻易触犯众怒,万佛堂存立悠久,广受郡中百姓膜拜,恐怕不好贸然触犯吧?” “若是别者,自然难免此番忧虑,但使君少壮正锐,俗话说宁欺白首翁、莫欺少年郎,又何惧邪情滋扰!更何况使君也言此乃老僧职份之内的事情,但使官府不作插手,老僧可保证乡里舆情绝不偏帮万佛堂那些狂悖僧徒!” 老和尚见李泰仍有些犹豫,便更加重注码,甩出一份草图拍在桉上表示除了之前各种佛礼程序,还会于其寺中出资建造一座雄威佛堂,用于供奉此番佛礼所铸造的那些佛像,常年享受信徒香火,所求必然更加灵验。 李泰听到这话后神情才渐有松动,并又作叮嘱道:“法师可以随事征用,但用罢后也要及时归还。” 老僧闻言后自是连连点头,只要生米煮成熟饭、把人给调遣过来,事后需不需要归还,那就不用别人给他意见了。 他见李泰这么好说话,便又加一把劲说道:“若诸礼器务求尽美,则武都庵坊中匠奴也都不可缺少。” 听到这老和尚得寸进尺,居然连皇家产业都敢打主意,李泰便也暗乐起来,这特么不把黑账都记你头上,都对不起这么卖力的帮我挖坑,于是便也点头许可,只是着令老僧一定要在程序上做的无可挑剔。阑> 两人都各尽自己所能的给对方以迁就,这合作自然是既融洽又快乐,帮助了对方的同时,又感觉自己也收获满满,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双赢吧,当然那是得剧情正常发展的情况下。 老和尚做事很爽利,在跟李泰达成共识后当即便返回寺中,吩咐诸执事僧整理筹备佛礼所需各项物料。寺中能有产出者那就加快生产,不能产出的那就赶紧就市采买。 李泰也在密切关注着事情的发展,当得知在光明寺大手笔搜购各种物料的情况下,整个秦州各种礼佛物料的时价都有所上扬,也不由得大为感慨这光明寺真是阔气,凭其一寺财力竟然能够搅动合州物价上扬。而在佛法昌盛的陇右,各种礼佛用品绝对不属于小宗市场,可见光明寺在短时间内往市场投放了多少钱帛! 当然,老和尚狐假虎威的任性调使别家寺庙的寺奴工匠,也给李泰带来了不小的麻烦,万佛堂等诸寺主也都纷纷登门,来到州府进行控诉。 李泰自不会为了搞一个光明寺便搅得整个秦州沙门人情不安,大凡迷信这些的,脑子本就不够灵光,若被利益受损的僧人扇动起来,还不知会酿生出怎样的乱子。 于是他对这些寺庙管理人们也都用心安抚,先拿出一个为失散至亲祈福的由头出来,让众人心存顾忌,不敢上来就先撕破脸,然后再郑重保证事后一定勒令督促光明寺尽快归还,暂时将群情给安抚下来。 李泰这里顶住了各方压力,也让昙静法师爽快不已,对许多垂涎多时、往年却不敢轻易有所举动的寺庙产业都生出想法,大有要借此一统秦州沙门的意思。阑 当然,他也不敢怠慢李泰的事情,由于铸相需要使用大量的贵重金属和宝石,在丝路不畅多年的陇右也是稀缺品,昙静法师都命令僧众们尽力收购,直将这些货品价格抬高将近一倍。 队友这么给力,李泰当然不能掉链子。这一天抽个时间,亲自率领一批兵众押运着几十架用毡布层层包裹的大车,直往光明寺而来。 来到寺中同昙静法师略作寒暄后,他便指着车队表示道:“知道近日寺中为我家事倾尽储蓄、收聚物料,心中着实感动。不敢将此物事负担尽数推给寺中,故而尽力筹措一笔资财稍为应付开支。只是暂时请勿滥行于市,待到事情风波过后,再由寺中处理。” 昙静法师听到这一要求,充满智慧的眸子中不免精光一闪,当即便点头道:“使君请放心,老僧自知轻重。” 但李泰还是不放心,又请昙静法师在寺中清理出一片偏僻库舍出来,让自己所带来的甲卒亲自将钱货搬进去,自己还站在一旁亲自监督。 昙静法师也在现场陪同,突然一名军卒脚下一滑,所搬运的密封箱笼摔在了地上,顿时显露出里面码放整齐的官样锦帛。 “蠢物,还不快快收起!”阑 李泰见状自是大怒,阔步上前连踢带踹的将人共货品一并驱赶到库房中去,等到再转回头来,便见老和尚正非常识趣的抬头望天,对刚才那一幕完全的视而不见,心中不免又是一乐。 等到财货搬运完毕,李泰便又表示需要派遣一千名州兵于此驻守,顺便也帮寺中维持一下治安。毕竟光明寺频频大手笔的采购,寺中积储了大量的珍货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老僧对此并不担心,因为寺中蓄养着数量可观的僧兵,只要不是强兵来寇,守卫寺庙安全那是绰绰有余。但他也知道李泰派驻人马在此的深意,因此并未拒绝。 随着各种事情的推进,时间也很快进入了五月。早数日前,李孝勇便率领七百多名长安精锐部曲沿陈仓狭道抵达了陇上,但李泰仍然颇具耐心的并未即刻发动。 一直等到五月中旬,来自凉州的军情急报抵达州府,得见独孤信大军不出意外的解决了凉州叛乱,李泰心中自是大喜,并直接下令驻守光明寺的州兵赶紧撤回筹备迎接凯旋大军事宜。 寺庙中,驻守此处的州兵们正在打点行装,张石奴却披甲来到老僧住处,推门而入语调不善道:“州府急事相催,某等须得紧急撤回。但我家郎主存放此间的物货却是不容有失,请法师调使寺中僧兵严密防守,并不得入内窥望!” 昙静法师对自家寺庙安保力量自是颇具信心,但见张石奴面目狰狞也不像在跟他商量,便点头道:“将军请放心,我一定着令僧兵严密防守,敬待将军归来验看。”阑 张石奴却仍不肯罢休,直让老僧调使近千僧兵环绕于此偏僻库房周边,这才满意的点头离去。行途中,他共几名心腹却并未跟随大队直返州城,而是往南面山野而去。 0354 强人入寇 >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0355 一败涂地 >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0356 网中大鳄 > 这个五月对秦州百姓而言可谓是非常的不平静,首先是李泰这个州府留守同光明寺僧众们联合造势,人尽皆知将要盛造佛礼,群众们对此也都期待不已。 好不容易五月中旬凉州捷报传来,总算将人们的度拉回到正经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衣冠正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0357 纳四方财 > 州府直堂中,李允信阔步行入,抬臂禀告道:“使君,诸县各家乡义已经派遣子弟乡勇陆续抵达防城,末将依令将他们分置防城内外。” 李泰接过那已经率领乡曲抵达州城的郡中豪强名单略作浏览,便满意的点点头,并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衣冠正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0358 关中来客 > 在一处河湾转角的坡岭前,有一片人马临时驻扎的营地。 河畔役卒们忙碌的取水饮马,营地中几座遮风的围帐里坐满了歇息进食的营卒,中央一座小帐周围站立着十几名持械卫士,显然是在护卫里面的大人物。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新笔趣阁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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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衣冠正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0359 窃听心声 > 渭水北岸的上封防城外,皇甫穆带领着几名州吏站在路口一旁,眼见到王德和韩褒一行渐行渐近,也并没有要迎上前去的意思。 王德与韩褒心情本就复杂至极,在见到防城外营垒连绵数里的景象后,不免又是满怀惊诧,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衣冠正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0360 山雨欲来 > 有的事情哪怕被抓个正着都得矢口否认,更不要说韩褒这种虽然基于现实、但却没有证据的合理推论,李泰更是得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 于是他脸色陡地一变,收起了之前还算客气的笑容,转手扶住了腰际佩刀,眼神也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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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衣冠正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0362 如愿归镇 >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李泰在处理完一天的州务后方待解衣入睡,一名亲兵匆匆登堂、附耳低语道:“河内公已经归镇,着员来告请郎主州城外相见。” 李泰听到这话后心中不免一叹,秦州与凉州之间路程绝对不短,独孤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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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衣冠正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0363 黑獭震怒 >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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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衣冠正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0364 车骑开府 >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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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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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衣冠正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0365 长鸣人间 >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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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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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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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衣冠正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0367 敦煌故义 >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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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衣冠正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0368 良禽择木 > [[0368 良禽择木 令狐延保年纪三十出头、不到四十岁的样子,体格不算特别的高大,但却肩宽臂长、很是醒目。 当州吏将之引入堂中,他先抬头看了李泰一眼,旋即便连忙的低下头去,并以大礼作拜于李泰席前:“仆令狐延拜见郎君,敦煌公旧所兴治故国,仆虽未身临其世,但亦深受遗泽,今时此地幸拜郎君席前,郎君风采无双,仆亦深感荣幸。” 李氏虽然郡望陇西,但李泰他们这一支却是兴起于河西。西凉太祖李暠所建立起的西凉政权,便是以敦煌作为基础,后来虽然迁都酒泉,但敦煌一直都是西凉政权的核心统治地区。 西凉本身就是一个由当地大族联合组成的、以河西汉人为主体的割据政权,敦煌令狐氏也是西凉政权当中重要的属臣。 西凉在与北凉的对抗中灭亡后,李泰的高祖李宝建立了一个流亡政权,并在北凉被北魏击溃后重返敦煌故地,向北魏奉表称臣,受封为敦煌公,并在不久后受召前往北魏都城平凉定居,其后便在李宝少子李冲的带领下融入山东士族,成为天下名门之一的陇西李氏。 如果从这一层渊源来算,令狐延保以门下之礼拜见李泰倒也合理。可问题是西凉都灭国了这么多年,从李宝离开敦煌算起都已经过去了上百年,这样一层埋沙覆土的陈旧君臣关系又能给人多大的约束力? 当然这些故事渊源也能拉近彼此关系,起码心理上较之普通人是会有更多的认同感,但这令狐延保初见便以门仆自居、将姿态放的这么低,还是让李泰颇感诧异。 就拿他自己来说,虽然对此乡陇西李氏族人们颇感陌生,心理上倒也有一些亲近感,并且顺水推舟的认下了李允信这个大孙子,可如果李允信上来就说按辈分你才是孙子,那他还认个屁! 敦煌令狐氏当然不是什么一般人家,号称世为西土冠冕,而且在刚刚过去的瓜州一系列骚乱当中,令狐延保的表现也足以配得上这样的评价,若非其人一番努力,眼下瓜州局面绝难平定下来。 尽管心中颇有疑窦,李泰倒也不敢过于托大、真的以对方主上自居,连忙从席中站起身来,下堂将令狐延保搀扶起来,望着对方笑语道:“沧海桑田、时过境迁,故国人物尤可相见已经让人大感欣慰。 我与将军俱是此世新人,无谓沉迷旧事,更宜结交于当今。将军壮义事迹不独局限于河西,同样驰名于陇右,我亦颇感与有荣焉,早盼能与将军相见!” 令狐延保顺势站起身来,但还是等到李泰归席坐定,自己这才落座,脸上仍然挂着谦恭的笑容,并又对李泰抱拳说道:“些许事迹不足挂齿,唯独奉义卫道的志向源于故国教化,不敢自谦贬低。 情知今日来访颇有冒失,但渴见郎君之心实在是无从按捺。前者玉门关外得见韩侍中等大使一行,请教之际多闻转述郎君贤声,心中已经是景仰不已。此番受诏入国,便欲追从郎君同赴,因恐遗落于途,昼夜兼程……” 李泰自知他当下的名声和影响不足以辐射到河西地区,单凭祖辈的渊源关系,也并不足以让对方作此谦卑姿态。 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令狐延保作为如今瓜州最为出色的豪强代表,显然不是什么沉湎于旧时光的顽固遗老,一言一行必然有其深刻考量。 之前韩褒与李贤一起宣抚河西诸郡,令狐延保想必是与他们进行过一番交谈。而这两人在谈话中涉及到有关自己的内容,应该会极大程度的影响到眼下令狐延保对待自己的态度。 李贤一直都想借助陇西李氏的郡望来抬高自家,在面对河西一干陇西李氏故国旧吏们时,引出李泰来大加吹捧,想来也是寻常操作。 至于韩褒自是没有帮助李泰扬名的需求,如果有什么话题涉及,必然得是无从省略李泰其人其事的事情,极有可能便是他的四方城与一系列促进商贸的计划。 如此一来,令狐延保虽然与李泰素昧平生,但却从李贤那里了解到李泰如今在西魏俨然已是一个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又从韩褒口中得知了李泰在接下来的丝路贸易中所掌握的丰厚筹码和不可取代的重要作用。 政治资源和经济资源,也是令狐氏这种出身边地、并且努力试图向西魏中枢靠拢的豪强之家最为看重的资源。所以令狐延保对李泰的态度越殷切恭谨,便意味着对这些资源的渴求之深。> 李泰脑海中暗自盘算着,也并没有冷落令狐延保,听完他的话后便又笑语道:“乍入陌生境地,人心难免彷徨。这倒也不是庸人自怯,只是对不曾认知的人事保有一份敬畏。 如果没有识途向导引领,的确会让人忐忑不安。不怕将军见笑,旧年我趋义入关时,入眼人事尽皆生疏,人前羞涩、人后戚戚,久久不安。幸在琅琊公贺拔太师垂爱关怀,才渐渐得以立足于此、勤于王事,到如今浅具声势……” “岂止浅具啊!仆虽远居河西旧土,但对郎君时誉亦多耳闻。郎君年未弱冠,却已经是志力超逸,建策于台府,立勋于州郡,名与实洽,人莫能及,短数年间,已经是朝廷台府并内外群众深作依赖的国士名臣!” 令狐延保连忙又开口说道,言辞之间毫不掩饰对李泰的钦佩与羡慕:“仆年齿虚长,仰仗宗亲乡义共力协助才得创薄功于边野,便得以见征于途,心内且喜且惊,唯恐边士鄙夷,或是因此而遭弃逐,有负乡亲所望,深盼能得马首以瞻,请用郎君麾下以造功勋,保全边士名声。” 李泰本以为令狐延保只是来拜访问候一下、彼此混个脸熟,却不想对方竟流露出要追随于他的意思,这又让他颇感惊异。 去年瓜州失而复得,今年州人作乱又被平定,令狐延保都是当中的核心人物,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他,朝廷恐怕都不复再有瓜州。 毕竟瓜州地处过于偏远,出兵前往平定叛乱的代价实在太大,哪怕是从陇右出兵都难以承受。 瓜州的得失不只意味着西魏政权能否威远服众,也不止在于丝路贸易的利益得失,更重要的是关系到对柔然等北方诸胡势力的牵制与抵御。 能以最小的代价便解决这一重大的边患问题,令狐延保的功劳自是不容小觑。甚至去年李泰跟李穆乐呵呵归京的时候,陕北大胜的风头都完全被瓜州失而复得给盖住了。 令狐家号为西土冠冕、乡资雄厚,未来瓜州的长治久安必然也要深仰其家,所以历史上宇文泰对令狐延保也是非常优待,赐姓又赐名,单单记在历史上的马屁就有好几个。 所以当听到令狐延保表示要追从他的时候,李泰下意识的反应不是欣喜,而是怀疑这家伙脑袋是不是有问题? 你费劲吧啦的在瓜州搞事情,难道是为的抱我这只小细腿?宇文泰那两条大毛腿,他难道不香?我都被刺挠的挺难受,都还不舍得放手呢! 但见令狐延保一脸诚挚的表情,显然不是在开玩笑。李泰在稍作沉吟后便确定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这令狐家没有一个适合给眼下西魏当权的权贵们暖床的人选! 其实眼下的令狐家情况跟当年被北魏召入平凉的陇西李氏差不多,在河西乡土牌子自然是硬得很,但放眼整个天下也就马马虎虎。 所谓西凉王族的身份给李氏加分也不算多大,在北魏国内众多汉胡名门当中也算不上有多起眼,终究还是靠着过硬的服务意识才脱颖而出。 西土冠冕到了东土能算个啥,老实说令狐延保心里也有点打鼓。理论上而言,瓜州的得失对西魏而言应该是意义重大,但过往数年霸府的态度却是不咸不淡,颇有一种得之不喜、失之不悲的豁达。 越是心里拿不准,自然就想增加更多的确定性。恰好又遇到李泰这么一个合适的人选,令狐延保当然不想错过。 当然,抛开这些基于利弊的考量,河西群众们对于曾经的旧主陇西李氏普遍也有一种颇为怀念的感情,毕竟李暠之所以能够建立西凉政权,便是受到了河西大族们的联合推选。而当陇西李氏成为名满天下的一流世族时,河西百姓们对此也都颇感与有荣焉。 最后一点,那就是李泰这个人让令狐延保自觉是一个值得追随的人。 凭着一己之力短数年间便在关西获得了颇高的势位,韩褒、李贤等高官们谈起其人都赞不绝口、颇多推崇,再加上自己亲眼所见李泰待人接物成熟稳重,本身又风采卓然,让人心折,是他生平所见首屈一指的少年俊才。 在来拜见李泰之前,令狐延保也在州内走访一番,眼见到了规模宏大的四方城,也听到了秦州百姓们对李泰极为正面的风评,以及那些才士们争为幕僚的氛围,故而当见拜于席前时,心中并没有什么尴尬的情绪,有的只是殷切与期待。 0369 兵强马壮 > [[0369 兵强马壮 五月初台府一道征令的下达,顿时让整个关中的气氛都为之一变。 各地官府忙于筹措物资配合征令,各路人马也都忙不迭开始整聚起来。平民百姓们虽然无涉征令,但是也都不免人心惶惶,各种猜测与流言喧嚣于野,使得整个关中都弥漫着一股风声鹤唳的紧张气氛。 但无论民间氛围如何,人马的征调与各项大阅筹备事宜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随着时间进入六月盛夏,关中各处人马便陆续向咸阳聚集。 六月下旬,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足足数万人马沿着渭水一路东行。如此庞大的人马队伍实在罕见,凡所行过之处不乏乡人远远的张望,盗匪野兽则就纷纷退避三舍,实在惹不起这样一支看起来就让人心惊肉跳的庞大队伍。 这便是从陇右进入关中的李泰一行,单单李泰所率领的陇右子弟兵与凉州一战入朝受赏的功士们便达数千人之多,再加上凉州内徙关中的五千多户人家,便形成如此庞大的队伍规模。 若仅只李泰一行入关的话,凭着一人双骑、快马加鞭,给养充足的情况下不消数日便可抵达长安。可是因为有着数千家民户同行,速度便被拖得很慢,一路行走了大半个月,都还没有离开岐州范围。 好在台府安排的接应人马已经抵达,一行人在岐州境内短驻两日,才算是将这些移民交割完毕。 李泰心中也不免如释重负,他实在是不想再同这些凉州移民同行下去,并不是因为视这些民众为拖累,而是因为在古代背景下,这种大规模的生民游徙简直就是人间炼狱一般的场景,每天所见全都是生离死别、充满了负能量的画面。 李泰虽然不谓仁慈,但每天看多了这样的画面,也自觉得糟心无比。因为西魏政权的行政能力不足,为了削弱地方上潜在的威胁,便强行驱赶百姓们拖家带口、离乡背井的长途迁徙,大量的民财和人命被消耗在这迁徙的途中,实在是惨不忍睹。 他既没有阻止叫停这种事情的能力,便也只能收拾自己心情、眼不见为净,在将这些民众交付给负责安置他们的官员们后,便率领本部人马,须臾都不停留的继续往长安方向而去。 咸阳境内,位于泾渭之间的一片陂塬间,已经划定出规模极大的营垒区域,并且其中过半的营垒都已经有人马聚集其中。 如此大范围的营地规划,位置上自然难免就会有着好坏的差别,究竟是背阴通风,还是全无遮拦,靠近水源清凉,又或者在塬顶直接承受烈日曝晒,虽然无关乎生死,但却非常影响营卒们的居住体验。 特别是今年的大阅足足提前了一季,天气燥热难耐,如果营地位置不佳,简直就会让人苦不堪言。 随着诸路人马源源不断的向此汇聚,一些地段位置较好的营地便引起了各路人马的关注与争夺。通常自然是势位低的要回避势位高的,而势位相当的则就进行各种军技竞争来决定归属。 不过今年的大阅场中,论资排辈的风气却并不怎么浓烈,想要凭着权位压人往往效果不佳。 一则自然是因为天气炎热,人心也不免更加的烦躁,便少敬畏之心。二则便是因为一个表率人物,去年白水大阅中力克赵贵的李伯山,不独博得了极大的名声,获得了大行台极大的宠爱,甚至还获得河内公独孤信的青睐,直将户中女子许之。 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了大半年,群众谈论起此事来仍不免津津乐道。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所以今年这些将领们多多少少都带着几丝火药味,特别一些年轻将领瞪眼就是想找几个老物泄泻火。 大阅还未正式开始,此间将士们已经是约斗成风,每天都要举行几场规模大小不等的比斗,可谓是热闹得很。而作为约斗主要筹码的营地,除了一些被台府提前划分好的重要区域,其他一些位置较好的都已经换了几茬入驻者。 在泾水西岸有一片长达数里、内里面积足有十数顷的斜谷,山谷两侧植被茂密,在地势平坦的坡谷中投印下大片的清凉林荫,台塬间又数道清澈泉溪贯穿谷地,东侧还不断的有湿凉的河风吹入进来。 但就是这样一处位置环境绝佳、足以容纳数千人驻扎休憩的地方,竟然仍还没有被人占据。哪怕左近环境稍次且局促有加的营垒都不知易主几遭,但这一片区域仍然只有简陋的栅篱和土沟圈划出来,全无人马驻足其中。 “这里营地如此舒适宜居,怎么没有人马来驻?” 如此怪异的情况,自然是令人好奇,不免有新到此处的人马遍寻宿处不得,忍不住便打起了这片地方的主意。> 有一些更早到来的营卒便回答道:“听说是广陵王元太宰着员圈划出来的营地。” 当今关西虽然权归霸府,但毕竟魏室仍然拥有大义名分,广陵王元欣作为宗室之中地位超然的宗家耆老,也让人心生敬意,不敢轻慢。听到此处竟是其人预留的营地,当即便令大部分人都打消了窃占的想法。 但也有人仍是不忿,看到此处环境绝佳却被闲置,忍不住便忿声道:“广陵王不掌军机,即便参加大阅,也只是高台坐客,何必贪占绝好营地!” 听到这种论调,旁边人便也唯恐天下不乱的鼓励其人去占有,但那人却也不敢轻易冒犯,只是恨恨道:“我自不敢冒犯名王威严,但也难忍闷气。只待军卒入驻此间后,必要约斗一场!” 听到这话,围观者也都纷纷鼓掌叫好,可见持有类似想法的不在少数。 李泰一行人轻装快马上路后,只用了一天多的时间便走完了剩下的路程,一路赶到了咸阳附近的大阅场所。 “伯山,这里、这里!我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 前方路口旁,李礼成站在高高的车架上,手掌搭在眉际向着沙尘飞扬的道路上眺望,见到这支队伍中行在最前方的李泰后,顿时便满脸热情的挥掌呼喊道。 分别数月后再作重逢,李泰也颇欣喜,当即便策马行向李礼成。 但李礼成却不暇与他叙旧,望着他胯下那匹神骏异常的青骢马啧啧有声:“好马,真是好马!我虽然不好弓马游戏,但看到这匹马都按捺不住想驰骋一程!” 李泰听到李礼成的夸奖,心中更加得意,回身一指后方那庞大的队伍对李礼成笑语道:“难得孝谐不惧酷暑的来此迎我,稍后准你入队挑选几匹骏马。” “这、这尽是你的部伍?” 李礼成看到那浩浩荡荡、一眼都望不到头的骑兵队伍,顿时惊诧的瞪大两眼,及见李泰含笑点头后顿时又激动不已,直接两手攥住马辔挂在马首前,连连感叹道:“伯山你莫不是将陇右大军尽数引回了关中?河内公对你可真是偏爱啊!我家有此强盛人马,更惧世间何人……” 瞧这家伙乐的有点忘形,李泰连忙抬手制止了他继续吹嘘下去,着员牵来一匹闲马,然后便引着李礼成同往队伍中去向一路同行的杨宽见礼。 从陇右奔行至此,杨宽也有些倦怠,但还是打起精神来给以回应,当得知李礼成这么小的年纪便已经担任广陵王府司马并太府少卿后,望向李礼成的眼神又热情许多,并指着两人叹声道:“有此才俊后嗣,何愁家势不能长兴久旺啊!” 李泰率领返回的陇右子弟兵们将要直接参加接下来的大阅,而杨宽却是要归京述职,李泰瞧出他是对李礼成颇感兴趣,于是便示意李礼成陪同护送杨宽返回长安。 李礼成心中有些不乐意,他仍不失少年心性,眼见李泰兵强马壮的还想跟着同往大阅会场上去抖抖威风呢,但见李泰一瞪眼,这才连忙答应下来,又留下数员家奴给李泰带路,然后便陪同杨宽往渡口处去渡河。 李泰在抵达咸阳大营后,一边策马前行一边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那些营垒中的甲卒们,心内不由得感慨西魏的军队建设也肉眼可见的进步有加啊,如今所看到的营伍气象同自己在大统九年第一次参加大阅时所见已经是截然不同。 很快一行人便抵达了李礼成提前帮他们预留好的营地,李泰绕着这营地游走一遭,心中也颇满意李礼成的安排,于是便着令部曲下马扎设营帐。 可是在部下们忙碌的扎设营帐的时候,斜谷外却渐渐的聚集起许多围观群众。 李泰原本还以为他们只是好奇何处来此的一支规模如此庞大的骑兵大队,心中并未在意,而是席地坐在树荫下,向第一次来到关中的令狐延保介绍关中人情风俗。 又过了一会儿,谷外聚集的围观群众更多,而且还有人向谷中发出充满挑衅意味的怪叫声。李泰见状后,心中顿时不爽起来,他正要在众下属面前树立起说一不二的权威形象,哪能任由这些闲极无聊的子们拆台打脸! 0370 名不虚传 >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0371 御史中尉 >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0372 人离乡贱 >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0373 难留关中 >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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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泰本有几分醉意,听到众人七嘴八舌的反对声,顿时便一脸的烦躁恼怒,直接拍案而起,怒视众人喝道:“尔等陋乡群众短见薄识,竟不知国中高士!水池公才略胜我百倍,肯于俯身教令尔等,是你们的荣幸,我欲就此尚且不得……” 说话间,他又转身望向宇文护,向他抱拳道歉起来:“萨保兄,让你见笑了!这些边野营卒仍是悍性未驯,竟敢质疑台府声令,是我训令未足。但请萨保兄你放心,我绝不会留此隐患军中滋扰于你。” 宇文护这会儿自是羞恼与尴尬兼具,见状后也从席中站起身来,还未及开口回应,便见李泰已经抽刀在手,刀刃直抵一名刚才反对声最为响亮的小将。 “捐身卫道、护国建功,本应是尔等各自需要长久秉持的公义,又岂可因私情洽否而有短少!作此声言姿态,无非是贪图与我之间的旧情,恐怕水池公无情苛待罢了。但台府用令,怎会因尔等短浅私计而作更改!速速向水池公作拜求饶,可免尔等皮肉之苦!” 李泰刀刃压在那名小将肩膀上,语调冷厉的说道。 但那小将却抬起头来,瞪得滚圆的两眼中泪水滚滚涌出,昂首便大声说道:“使君失信于众,末将情难苟同!父老将儿郎性命托于使君,当日深情未远,而今却遭见弃,若有罪,某等甘愿受罚遭逐,但遭此刁难,末将等实在不知罪从何来……” 李泰听到这话,神情更加羞恼,抬腿便将这小将踹倒在地,口中更大声吼道:“来人,将这贼奴拖下去!我军法岂是虚设,将他……” “请使君息怒、息怒……” 余者众将眼见此幕,纷纷冲上前来将李泰与这小将隔开,又连连发声为之求饶。 这会儿,宇文护也终于难再继续干立下去,连忙走上前来按住李泰持刀之手并顿足沉声道:“伯山,你稍安勿躁、勿触群情,事可从长计议,但情若折损恐难如新啊。” 李泰这才顺从着将佩刀收回鞘中,并又勒令诸将悉数退出,待到帐内只剩两人,他才以手覆面、背过身去涩声道:“萨保兄,实在抱歉!我素来自诩颇有服众悦众之能,却不想今日遭此群徒反制,更连累萨保兄你……” “唉,伯山你也不要自责。若是易地而处,我也能体会他们各自心思,也只是离乡情怯的人之常情。入此关中,放眼望去尽皆陌生人事,当然是希望能有相知相亲之人来庇护引领他们。” 宇文护这会儿倒是看得开,入前拍拍李泰肩膀笑语道:“自古以来,威令聚合容易,恩义融洽却难。这些陇右徒众肯于追从伯山归国,今又如此依恋不舍,足见彼此情义结深。 我也明白,伯山你刚才作那样的威吓姿态,只是怕我或会因此迁怒群众,不能仁恕治军。但是请你放心,我纵然不肯情恤群众,但也绝对不会无顾你我之间的深厚情义。此诸徒众归我统率之后,一定会做到刑赏分明,有功必酬!” 李泰听到这话后,又是一脸的惭愧之状,转过身来叹息道:“萨保兄有此明见,让我更加心安。说实话,要将这些骁勇健儿交付于兄,我内心也颇有不舍。但亦深知他们追从萨保兄任事远比追从于我更好,我又怎忍私心作祟强留他们于我麾下? 这些卒众虽然出身边野,但也绝非性识卑鄙之人,只看他们何态待我,可知来日萨保兄恩义厚结之后,也必能将此群众收作心腹之用!我也一定尽快帮助萨保兄收复人心,确保大阅之后顺利的接掌部伍。” 宇文护听到这话,脸上的笑容又变得灿烂起来,他能瞧出刚才李泰是有几分做戏的成分,但对此也不以为意,若真毫无芥蒂的将此雄壮人马直接交付给他,那才会让人怀疑会不会有什么祸心包藏呢,因为实在太过有悖情理。 但无论李泰愿不愿意,在大行台的密切关注下,这支人马的指挥权都要交出来,李泰能在同时举荐自己接掌其部,这也算是过往情义的一个见证。感激之余,宇文护自然也会以更加宏大的胸襟来看待这件事情。 两人重归席中坐定,李泰才又讲起这一支人马初设,军中一众兵长督将们都还没有授给相应的官衔,故而人事组织仍是因陋就简。 宇文护听到这里后自是没有二话,连连拍着胸脯作出保证,让李泰尽快整理出一个名单交付给他,他一定在大阅结束之前就搞定这些将官们的职衔问题。> 这对宇文护而言,自然是一个极为难得收买人心的机会。而且未来这一支人马将要归属他来统率,那在组织编制上一定要搞得大气一些。 虽然借着表哥崔谦这个都官尚书和若干惠这六军大将的关系,李泰也能把这些事情办妥,但宇文护这么热心,李泰也就没有必要再麻烦自己,借着宇文护将部下们的编制给搞定。 这还只是捎带手的事情,接下来李泰要讲的才是他选择让宇文护暂掌其部的真正原因。 “甲兵便如鹰犬,饥则鸣叫不断、狂躁难控,若需饱饲、则必血肉!这三千营卒望似健壮精锐,可若长久师困不出,则必精神松懈、志力怠弱,无复强军之姿。” 李泰又望着宇文护开口说道,见到宇文护也点头附和他的说法,便又笑语说道:“那么萨保兄你可有腹计,打算接掌部伍后将要用兵何处以训饲这一支人马?” 宇文护听到这话后便是一愣,这个问题他真的没有考虑过,从得到消息到现在,所想的只是自己的私人势力总算大大扩张一番,再如邙山之战那种大阵仗,也不必担心所督人马一触即溃、让自己险些丧命阵中。 说到底,他仍是被亲长保护的太好了,对于军国大事缺乏一个切实立体的认知,对于国运前程也没有一个相对明确的构想规划,故而在面对这种创设性问题的时候,思路就贫瘠的几乎没有。 “事发突然,我于此的确未暇构计。但是,伯山你既将此雄师引入国中,那必然是深有后计,总不会圈养营中、任此精兵荒废吧?” 虽然思路不够开阔,但宇文护脑筋也转的挺快,稍作思忖后旋即便又反问向李泰。 李泰闻言后便又点点头:“那我也实不相瞒,便将所谋后计一并说于萨保兄,行或不行,便由萨保兄自决了……” 说话间,他便将自己的一系列计划讲述起来,一些军事构想自然是围绕陕北这个他经营颇深的区域进行,将人马带往陕北,继续深刻经营地方的同时还伺时而动,等到东魏方面发生什么人事调度时率军自河套越过黄河,沿着代北和西河地带对东魏的晋阳西部地区进行侵扰。 他当然不会直言接下来东魏大军将会聚集在玉璧城下,所设想的情况只是高欢或许转驾邺城,致使晋阳防务空虚。但就算是这样,也让宇文护听得两眼精光四射,显然对于这偷家计策心动不已。 为了加强这一行动的逻辑性,李泰还拿刚刚打通的陇右河西商道来说事,如今西魏的商贸路线已经具成,但当下丝路贸易的重要路线仍是晋阳到漠南这一线。 所以通过这些骚扰,还能打击晋阳以北的商贸路线,从而让这一方面的贸易量转去相对更加安全的陇右河西。这些陇右人马们于此方奋战,既能建功立业,还能促进家乡的经济发展,那自然是斗志十足啊! “还有、还有我阿摩敦!若真能精骑扫荡攻入晋阳城下,一定要仔细察访,将我那命苦可怜的阿母救回!” 宇文护被李泰一通讲述也煽动的热血沸腾,已经幻想着能够犁庭扫穴一般的攻入晋阳,握着拳头一脸激动的说道。 李泰听他此言,也不由得叹息一声,虽然说宇文泰的儿子们在宇文护眼中都跟充话费送的一样,但这家伙也的确是挺孝顺,刚见到自己的时候便问过自己知不知他母亲下落消息,至今仍然念念不忘。 宇文护这股劲头,正是李泰所需要的。他就是需要通过宇文护来炒热这样一个军事方案,等到高欢接下来大军南来时让霸府意识到还有这样一个反攻路线可以选择。真等到玉璧之战打响,这方案显然不可能由宇文护这个半青执行。 除了六军精锐之外,李泰所部陇右健儿们是唯一一支数量可观且具有长途奔袭能力的军队,而李泰对陕北情况掌握精熟,且离石胡残部如今都是他家奴部曲,无疑是执行这一计划的最佳人选。 只要能够返回陕北,那主动权自然又回到手里来了,去或不去看情况再说,真要势不可取,李泰也不会傻呵呵往东边冲。 两人在这里兴奋的完善向晋阳的偷家计划时,眼下的晋阳城中,也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再次投射到西南方向。 0380 高王壮志 >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0381 国清家宁 >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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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知越是不做事的人说起话来那就越没有心里负担,特别像太子元钦这种正值中二逆反期的小伙子,既没有对自己言论负责的能力又热衷于发表意见,那真是抓住机会啥都敢说。 原本这也没什么,说的不中听那当放屁就好,反正稍微脑子正常一点的也不会听他胡咧咧。緉≈ap;lt;/span≈ap;gt; 但问题是,眼下的西魏本就出于一个比较敏感的时期,那就是经过邙山之战后重新建立起来的军队仍然没有经历过真正的考验,战斗力究竟达到了什么程度,大家谁也说不准。 若只是一般的对手那还倒罢了,但东魏大军主力那可是久经战火考验的六镇镇兵们,关中这些豪右部曲们究竟干不干得过,实在不好做什么乐观预判。 而且就算是原本以鲜卑镇兵为主体的西魏人马,几次前往关东作战的结果也都不甚美妙,如今军队主力都发生了变化,那自然是要更加的尽量避免外出作战,打不打得赢先不说,能不能把队伍再带回来都不一定呢。 因此聚兵于关中以逸待劳应该是霸府上层已经达成的共识了,但是这种应对方式他好说却不好听啊。 自大统九年开始,每年大批量的招募人马还要劳民伤财的举行大阅,结果等到真正的挑战来了却吓得门都不敢出,实在是有点丧权辱国。 虽然大统八年也是凭着新修筑好的玉璧城来阻敌,但那会儿霸府六军新成,宇文泰对军队的掌握力度可是极高的,又不用你们汉人豪强出兵,老子想怎么打怎么打。 可是这一次,关中豪强出人出力的支持霸府军队建设数年之久,到最后却还要将自家乡土当作战场,这委实有点不能接受。緉≈ap;lt;/span≈ap;gt; 基于这一点,若霸府龟缩不出而朝廷却拼命督促外出迎战,那么无疑是朝廷更能迎合关中人心。毕竟谁也不愿意一觉醒来,敌人都已经杀到了自家门外。 对宇文泰而言,玉璧城能够守得住固然好,即便是守不住,韦孝宽凭着玉璧城的地理优势,想必也能消磨一部分敌军锐气。 他还有完整的黄河防线,大不了集结精锐兵力再复制一次沙苑之战。即便不能像沙苑之战那么辉煌,这些关西子弟们出于保护家乡父老的情怀,斗志也要远远比外出作战高得多。 果然,接下来于谨便又站起身来代表大行台讲话,所言无非贼军虽然凶顽,但不道之师注定自取灭亡,方今关中众志成城,只要贼军赶来进犯,一定打得他们满地找牙。至于具体怎么个打法,那是一个字也不提。 听完于谨这番发言,众将也都纷纷点头附和,其中不乏人更是明显的如释重负,显然是从内心里就害怕再与东魏大军进行交战。> 众将有如此的反应,倒也不能说尽皆胆怯畏战,只不过旧年邙山之战过于惨痛,更重要的是许多军头部曲势力都遭到了非常严重的打击,而且过往数年根本就没有一个有效途径进行补充,以至于有的将领只是徒具势位虚名,却已经没有了相匹配的势力。李泰这个手握数千精锐军中的新锐军头,也不好直言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只是频频望向敬坐末席的宇文护,见其只是一脸深沉的皱眉沉思着,并没有急于发表什么自己的见解。緉≈ap;lt;/span≈ap;gt;新笔趣阁 在向众将通气之后,宇文泰便又着令他们各自归营严统所部,不得军令不准擅自行动。 诸将陆续起身告退,但李泰却并没有急着离开,别人可以龟缩关中,但是他不想啊。没有行动,怎么能有进步?如果宇文护不作进言的话,他就准备自己提出来。 很快帐内人员便离去大半,只剩下几个核心将领,接下来应该还要继续更深层次的商讨。 宇文泰见李泰坐在席中只是不肯离开,便开口询问道:“伯山有事要奏?” 李泰并没有直接开口,而是望向正自从末席站起、快步行入帐内的宇文护。 宇文护见阿叔只是询问李泰,却没注意到他也没有离开,心里便是一慌,连忙开口说道:“是我与伯山曾共计议,当时虽未预料到东贼动态,但细想之下却颇符合当下的情势。斗胆进计,请主上与诸公并为参详是否可行。” 宇文泰听到这话,便饶有形式的点点头,指了指旁侧的空席示意两人到近前来坐,摆出一副要认真倾听的姿态。緉≈ap;lt;/span≈ap;gt; 李泰见宇文护已经开口,便也不急着出风头,示意宇文护继续讲下去。 宇文护当即便稳了稳心神,从怀中掏出他勾画良久的战略图纸,开始讲解起偷家智谋。而当听到居然是要偷家晋阳,宇文泰眼中顿时便闪烁奇光。 于谨等人也都好奇的凑上前来,在听完宇文护讲述大概后,于谨便笑语道:“此计虽险,但若趁贼师悬外之际而以奇兵掠地,或许也能收得一定奇效。” 宇文泰在听完后便也点头笑语道:“贺六浑行事常以奇诡称,腹计缜密、谋划深刻,若能以轻兵探其心门,即便无损其实,也足以令他常为警戒,不敢等闲视之!” 宇文护本来还有一点信心不足,但在听到叔父和于谨全都对此计颇为赞赏,顿时便深受鼓舞,忙不迭又说道:“我与伯山就此深作勾划,待其所部交付于我,我便请奔赴北州,渡河奇袭晋阳北路,以此围魏救赵之谋,为国解此危困!” 宇文泰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一拉,皱眉道:“前说只是戏言,军国大计岂是儿戏!此行途远阻艰,若非精擅征戎的大将,孤师于外恐怕未战自崩。更何况,晋阳城池绵长深阔,非强兵绝难撼动,使此精锐之徒而冒覆师之险却只为轻扰,岂是智者用兵!” 虽然宇文泰心里也很想抄一把高欢的后路,但也并未因此而有失理智,晋阳城即便出动大军也不至于全不设防,使派一支精锐骑兵人马奔行数千里,风险实在太大而可见的预期实在太小。说说过瘾还好,可真要付诸实施,可那就得不偿失了。緉≈ap;lt;/span≈ap;gt; 宇文护听到这里便有些傻眼,他脑海里都已经勾勒出自己围魏救赵、力挽狂澜的英姿画面,但却没想到被叔叔随口给否定了。 李泰自知这种只有一个思路却无具体步骤与明确目标的计划很难获得宇文泰的认可,眼见宇文护大受挫折的模样,便靠近过去说道:“兵者大凶,本就没有笃定必成,哪怕一分胜数,但得勇毅行事,便可得望五分。 此番奇袭的确难以伤害晋阳根本,但若剪短其北面通道,则更胜破城毁关。此前臣在北州同武安公等共击犯境胡贼时,便收俘一部西河离石胡众,原本留作奴役放牧北州。但今东贼群出,晋阳空虚,若能趁此将诸离石胡众送返西河之地,必可再成东贼颈喉之患……” 宇文泰本来已经是兴味乏乏,可在听到这里后,顿时又面露好奇之色,开口说道:“平城故道,剪阻不易。师无后继,难见显功。但这西河胡群的内情究竟,伯山你详细奏来!” ( 0387 绥州刺史 >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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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0399 汉赵故都 >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0400 贼来杀之 >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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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0403 山谷激战 >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0404 严阵以待 >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0405 兵临城下 >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0406 直入宫苑 >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0407 尽诛来敌 >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0408 人货丰厚 >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0409 扫地为兵 >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0410 依稀故人 >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0411 我必活之 >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0412 整部南行 >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0413 击杀宿敌 >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0414 再破灵州 >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0415 小尔朱氏 >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0416 诸军回师 >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0417 高氏阿惠 >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0418 后生可畏 >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0419 心腹爱将 >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0420 王功曰勋 >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0421 赤子情怀 >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0422 两姑之间 >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0423 西河郡公 >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0424 大婚在即 >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0425 恭迎开府 >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0426 赏赐名宅 >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0427 世族表率 >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0428 名臣辞世 >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0429 筹备婚礼 >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0430 再请收留 >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0431 雍州中正 >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0432 良辰尽兴 >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0433 未雨绸缪 >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0434 来年台执 >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0435 李氏族人 >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0436 敕勒之歌 >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0437 再续良缘 >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0438 裂土专治 >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正在手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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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泰能够得到一块稳定的地盘屯垦生产、集训甲兵,这待遇虽然谈不上绝无仅有,但也绝对可以称得上是屈指可数。 宇文泰之所以作此安排,估计主要还是看在独孤信的面子上。毕竟对李泰再怎么赏识也得有个尺度,如果看哪个小伙儿挺棒就要划出一块土地分给他,那这整个西魏疆土也都不太够分的。 独孤信在陇右经营多年,与霸府之间隐隐形成一种等夷分陕之势,如果不能拿出足够的诚意,独孤信当然也不会轻易接受。 原本的历史上,宇文泰是借东魏侯景来投为借口,将独孤信自陇右召还,然后再以宇文导接替独孤信。又因柔然来寇,着令独孤信回师陇右的河阳城以防备柔然。 这一过程细节如何,并没有明确记载,但想来应该不会太愉快,当中必然伴随着各种摩擦碰撞与妥协。 独孤信作为继宇文泰后六柱国中首位被加官者,可能这也是交易的内容之一,只是没想到接下来极短时间内又冒出来那么多柱国。但就算再后悔也没用,因为局势已经演变成再敢瞎哔哔就要被李远抽刀砍死了。 如今宇文泰发动要比历史上更早,彼此间也并没有发生什么强烈的碰撞,因为有着李泰这个双方都比较接受的一个媒介存在。 对宇文泰而言,如果能够解除独孤信专制陇右的现状,他是不介意给李泰增加一些势力。毕竟陕北局面本就是李泰一手创建出来,就算霸府收回能不能够有效运营下来也是一个未知数。 李泰本身资望远比独孤信要浅薄得多,晋阳一行又证明了他是有能力以陕北为基地给东魏造成伤害,而陕北对关中局势的影响又远不及陇右那么深切,而且将李泰势力划定在陕北也有利于实时监控他麾下人事的发展状况。 对独孤信而言,情况则就无奈的多。大行台既已难再容忍他继续掌控陇右,却还不准他就此归朝经营人事,要将他留在陇右,眼睁睁看着宇文导全盘接手他过往数年所经营的一切,甚至还要进行帮忙。 】 他即便是要做什么挣扎反抗,无非也只是让面子上好看一些,但却不会改变这件事情的本质,除非能横下心来同大行台彻底决裂。 但今大行台还肯网开一面,将他在陇右失去的势力权柄转赠给李泰一部分,让他这个婿子处境变得更加从容,势力更加雄阔,这也总算可称得上是一桩人情安慰。 李泰想到这里,也不由得感叹一声,如今这个关中也真的还是这些北镇老兵们的主场,如果他不是深刻介入到这些镇兵们最上层的权力纠纷与分配,哪怕做事比现在还要卖力数倍、功勋更大数倍,也休想获得这样的待遇啊! 一想到老丈人陇右经营数年之久,到末了只换成一个侨置的郡治交到自己手中,李泰心中也是五味杂陈,只觉得这份嫁妆的确是有点厚重。 他也一定得竭尽所能,努力将这侨郡的价值发挥到最大,大大推动自身势力的发展,保证不让老丈人一番前功付于流水。 虽然宇文泰划给的仅仅只是以黑水防城为中心的库利川流域这一片狭长地盘,但对深知陕北形势且早已经布划诸多的李泰而言,只要能够把控住这一片区域,那么包括三夏州在内的偌大陕北乃至河套地区都将在掌握之中。 这一片地方整体上虽然地广人稀,但战略价值和自然资源却是非常可观,正是当年胡夏政权的基本盘所在,相对于如今的西魏政权而言,也可以称得上是半壁江山。 李泰当然并不需要把这些地方全都实际掌握在手,但只要能够牢牢把控住区域内的安危命脉,那么无论到了任何时期,都将是他手中强而有力的一张政治筹码,任何人想要撩拨他,都得投鼠忌器想一想能不能承担住把他惹毛了的代价。 李泰一时间想得入迷,也顾不上去后堂见小娘子,着人递上纸笔便在堂中写写画画起来,通过各种构想计划来加强黑水防城作为地域中心的重要性,不知不觉便过去了大半天。 因为过于入迷,李泰都没注意到时间的流逝。等到傍晚时分,昏睡了大半晌的独孤信醒来听说李泰仍在邸中,回想早间醉态还颇觉几分羞赧,暗自里做了一些心理建设这才往中堂行来。 当他走入中堂内,便见到李泰正对着满桉纸卷怔怔出神,便也没有发声打扰,缓步走上前去,不无好奇的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纸卷,看了半天仍是不明所以。 他自不知李泰为了避免在不知不觉中泄露一些不该向人显露的讯息,早已经养成了日常写画时也要加密的习惯,倒也不需要多高深的加密机巧,一些名词的替换、暗语的指代,甚至一些梗词的运用,就能让人看的一头雾水。 听到旁边的声响,他才醒转过来,转头见到独孤信,忙不迭站起身来道:“丈人几时入堂?” “刚刚过来。” 独孤信面对李泰时还有几分尴尬,摆摆手示意他坐下来,似又想起了什么,转从身后仆员手中接过一个皮质口袋抛在李泰面前桉上并说道:“之前传信杨揜于,道是转过年去婚期临近才有暇归来祝贺,便先着员给你送来一份贺礼。不是什么珍物,但也稀奇有趣。” 李泰听那口袋撞在桉上似有金玉碰撞声,入手去摸却轻,待将其中东西掏出一瞧,只见乌漆墨黑、其貌不扬,托在手里掂了掂才突然福至心灵道:“这是煤玉?” “倒是有几分见识。” 独孤信闻言后便又笑语道:“这物类不常现世,西安州偌大矿场才出十几斤的粗料,打磨凋琢可作首饰符印,坚硬且轻便,经久耐用。” 可不耐用嘛,你都没了它还在呢,都特么混成国宝了。 李泰之前还盘算着要凋一个比老丈人还牛逼的印章,这官爵还没超过,材料却已经被杨忠送来了,只觉得世界可真奇妙,忍不住便笑道:“杨开府可真是太客气了,等到转回华州,一定登门拜访其户。” 他如果没记错的话,小连襟杨坚这会儿还被养在尼姑庵呢,抽个时间倒是得去看一看。 独孤信心中尴尬稍有收敛,旋即又对李泰说道:“前共你所言西河郡事,你意如何?留守不去,想是有什么构想可供参详?”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旋即便说道:“此番出击晋阳,可以力证北州几年经营已经颇见格局。若是人走政荒,则就实在太可惜。若能得黑水防城为支点,将旧人事规划尽皆延续下来,于国于家都大有裨益。我也权衡一番,觉得高宾高司马堪当郡守之选。” 0440 文武双授 北朝帝业第一卷关西新客0440文武双授“你真觉得高宾堪当此任?” 独孤信听到李泰这么说,又饶有兴致的开口问道。 其实他跟李泰讨论这个话题的时候,心中也是颇有尴尬。之前在招揽李泰的时候,他还在自信满满的指点江山,只道北州潜力不大,李泰在那里经营恐怕会徒劳无功,不如早早放弃、跟随自己前往陇右。 可是如今接着东朝大军围攻玉璧城、内部空虚之际,李泰率军自北州渡河东去、直捣晋阳,立下奇功。而他在陇右的权势却即将遭夺,对比之下可谓是差距明显。 如果当时李泰缺乏主见、真的听了他的,可能这一次他们翁婿俩都要被连窝端了,更没有侨置的西河郡这样一个安慰奖。 “是的,高宾的确是一个合适的选择!” 李泰倒是没有独孤信那么乱七八糟的心思,闻言后便点头说道:“前在陇右时,我与高司马虽然共事时短,但对其妥善料理军政庶务的精明干练却是印象深刻。若得其人坐镇彼境,我与丈人皆可无忧。” 他之所以选择高宾,当然不只是因为其人乃是高颎的爸爸,本身的能力也有长足体现,作为独孤信的二府司马、陇右的重要官员,能将军政事务都处理的井井有条,也的确是一件不容易做到的事情。 起码李泰当下一众下属们,也很难挑选出一个能力可以全方面胜过高宾的人选。 同时将高宾委任为这西河郡的郡守,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消解独孤信权势被剥夺的失落感,虽然陇右已经成为了过去式,但在陕北则又有了一个新希望。 “既然如此,那我择日便着高宾去你府上听事。他才力虽然足堪使用,但北州毕竟是你长久经营的事业,内里必然是有唯你才可言透说清的玄机,当面传授之后才能保证任事不出差错。” 独孤信闻言后便又点头说道,心中却也难免有些伤感,等到宇文导正式前往秦州上任,他的事权自然是大大缩减下来,也不再需要那么多下属听命,强留在自己身边,也是耽误他们各自前程。但幸在他们接下来还有李泰这个选择可以追随,倒也不算彻底的离散于外。 聊完了正事之后,独孤信又询问李泰是否愿意陪他喝上一杯。 李泰自知这种大权骤失的滋味绝不好受,多少人因为不愿面对而孤注一掷的行险一搏,到最后落得身死族灭的下场,为免老丈人情绪失落之下转为偏激,自是舍身相陪,来上个一醉方休。 本该是一派喜乐的新年春节,由于几个老男人接连遭遇变故,搞得李泰这个年过的也不够爽快,乏甚滋味的一转眼就转过年来。而今年因为留在了长安过年,走亲访友的活动自是免不了,顺便将新年三月的婚期向亲友们通知一番。 两三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随便干点什么一眨眼就过去了。 李泰本以为可以享受一段难得的悠闲时光,在长安城混到结完婚再离开,但他却没有想到,转过年来就又有新的官职任命下达:大行台将他任命为大行台尚书并后军大都督,即日起跟随仪驾返回华州台府领事。 对于这种连婚假都不给一个的行为,李泰倒是很想抵触一番,但终究还是骗不过自己内心,乐呵呵的领受下来。 大行台尚书是仅次于长史、司马和左右丞的台府属官,而这几个高级别职位多数不领实事,只是作为表示与台府关系亲近的加官,比如于谨便担任大行台长史,但本身并不在台府坐堂上班。 因此大行台尚书便等于是霸府最高一个级别的官职,苏绰在被累死的时候,便担任着大行台度支尚书。 李泰在被任命为大行台尚书的时候,还有一个兼领的加官为太府卿,而太府司职营造器物等事务。在朝的加官就暗示了他在台府中将要分管的职务,多半就是军资器械后勤有关。 至于后军大都督,则就是太府中军中的编制军职。过去这下半年,宇文泰虽然没有亲率大军渡河迎战高欢,但也对霸府六军进行了一番调整,新年之后便正式做出了各种更改。 】 台府所掌管的军队不再称以六军,而是统称为中外军。中军便是原六军,当然如今编制和规模又有增扩,外军就是诸州郡乡团武装了,包括豫西河东那些当地豪强各自所拥部曲。 中军大都督以李弼、宇文导分领,由此也看出宇文泰的险恶用心。 宇文导即将西去陇右担任秦州刺史与陇右大都督,逐步取代独孤信,如今则先加以中军大都督衔,这显然也是为了下一步将陇右军队同样纳入霸府直领当中,全面剥夺独孤信的势力。 中军之下又分前后左右四面大都督,各自节统一部华州霸府周边诸军,李泰所担任的后军大都督便是其中之一。其他三个分别是前军大都督达奚武、左军大都督豆卢宁以及右军大都督贺兰祥。 达奚武自然不必多说,虽然算不上资历最老的武川乡党,但也绝对是战功赫赫的宿将,同时也颇得大行台看重。豆卢宁旧年跟随李弼一起率领侯莫陈悦旧部归降大行台,并在之后一系列战事当中屡立战功。 至于贺兰祥则是宇文泰的外甥,且在诸同辈中受宇文泰重视的程度应该仅次于宇文导,就连宇文护与尉迟迥兄弟都颇有不及。 李泰虽然也功勋卓着,单单奔袭晋阳并大胜而归这一件事情便值得大大夸耀,可是跟这三人并列四面大都督,则就还多多少少有点勉强。 但宇文泰将他任命为当中其一,当然也是有着自己考量。 两名中军大都督与四面大都督可以说是如今霸府中军最高级别的统帅,可以看到六个人没有一个是出身武川。 这说明在宇文泰心里,无论有意也好、无意也罢,他都在澹化那些武川乡党们在他新组建的武装力量中直接的存在感和影响力。就连若干惠这个参与到六军重建中的小老弟,在中军形成后都被委任为虽大却空的外军大都督。 刨除一批出身武川的将领,李泰资历虽然薄弱,但功勋也是挺能打的。而且他还有一个别人所不具备的优势,那就是红啊,言之当下北方第一流量都不为过,当然很快就得退位让贤给他大侄子高澄了。 中军新进建成不久,除了保证足够的给养和训练之外,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士气与信心的营造。而在这方面,谁又能比得上刚刚踹翻了东魏晋阳老巢的李泰现身说法更有效果? 虽然说眼下东魏国力仍然远远胜过了西魏,但是这些士卒们根本不需要了解这些。他们只需要知道东魏就是一个一戳就破的纸老虎,国中有人能够轻松将他们干倒。 如果是正常年景,李泰显然是不够资格担当如此重任,但因赶上了这一波流量红利,起码在如今中军这些新编士卒们眼中,应该是要比其他三人还要更加风光显赫的,担任后军大都督必然也得是实至名归! 对于李泰居然能得如此高授,独孤信也是惊诧不已。侨置西河郡这件事,他是可以拍着胸口说若非自己,李泰绝难享此待遇。但是在台府之中文武俱得高授,这显然就超出了他的影响力范畴。 宇文泰都敢于在霸府中军之中一个武川老乡不用,更不会看在独孤信的面子上而授予李泰如此重要的职位,显然是因为在其心目中李泰是配得上这样的待遇,所以才作此加授。 虽然心里有些酸熘熘的,独孤信倒也不在这种事情上耍情绪,只对李泰说道:“大行台对你如此赏识看重,若是不加勤事回报,委实有负恩用。至于户中诸事,自有亲长代劳主持,放心就任,临期再返即可。” 0441 人事如故 北朝帝业第一卷关西新客0441人事如故元月中旬,李泰跟随大行台仪驾一起返回华州城,也根本来不及欢度元宵节,即刻便要走马上任,接手一系列的新职事。 “卑职等参见西河公,得知西河公入廨直堂领事,卑职等皆深感庆幸!” 台府西直堂中,一众下属府员们入堂后便直向李泰作礼说道。 李泰向下一望,便见到裴汉、薛慎与皇甫璠等老熟人,心中顿时一乐,摆手笑语道:“诸位不必多礼,想必也知我风格如何,各自入席且坐,公事论定之后再来叙旧。” 不出他所预料,大行台委任他担任台府尚书主要就是掌管后勤械物诸事,台府士曹、田曹、铠曹、外兵等诸曹全都划归他来管理,士曹管理工匠、田曹则管理籍田,是重要的生产力和生产资料管理机构,铠曹与外兵则就是物资的收存输转与分配。 诸曹主要属官十几人,除了之前跟李泰曾有共事几员之外,其他还有诸曹主事参军赵肃、王子直、达奚寔等等。 这其中,赵肃曾经在大统三年独孤信攻略洛阳的时候督运粮草,保证大军军需不贵,被宇文泰盛赞为“洛阳主人”。如今其人除了供职于台府之外,还担任了华州治下的华山郡守,是一位资历、才干都非常可观的能吏。 王子直出身京兆王氏,曾经担任秦州属官,去年凉州之战结束后因功归国入府担任记室参军并兼领田曹参军,同李泰之间自然也是老相识。 达奚寔乃是鲜卑人,跟随孝武帝入关,是一个文武兼备人才,且因家世不俗而被大行台召入台府担任从事中郎,并领外兵曹事。 满堂属员年龄都不算小,哪怕还算比较年轻一个的达奚寔,也已经是三十多岁。 但他们如今在堂却都要听从李泰这个小年轻的命令,画面便显得有些好笑,几个同李泰接触不多的属官自是有些尴尬、不太适应。至于那几个早就跟他认识且共事过的,诸如裴汉、薛慎他们,脸上表情虽然还是满满的热情,但其实心里也多不是滋味。 遥想当年李泰初入霸府的时候,他们这些在署同僚还能摆一摆老资历、关照指点一下小年轻,虽然接下来李泰因为连番献计建策而步步高升,但也还算在人接受范围之内。 而今再次相见,李泰官爵都已经达到了文武顶峰,彻底的甩开了他们,彼此已经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了。饶是李泰对待他们仍是和气有加,并没有盛气凌人,但是这种落差感也让人心内不是滋味。 李泰瞧着这些仍然原地踏步的旧日同僚们,也不由得暗自感叹幸亏自己没有选择死守在台府之中,一直待在台府虽然工作生活更加安逸,但给人带来的限制也大,很难接触到核心的资源,了不起被当做一个小号的苏绰来培养,绝难获得如今显赫的功勋势位。 抛开这些各自心内感想不说,众人在见面寒暄之后,便按照各自事情闲剧等级依次入前奏报。 李泰听着听着,眉头便渐渐皱起,不由自主的开始头疼起来。原因也很简单,就是听的太糟心。总之方方面面都有极大的物资需求缺口,但积储却是马马虎虎,完全就是一副无米下炊的状态。 之所以造成这种局面,一则自然是因为霸府一贯以来的贫穷特色,特别去年苏绰从年中便开始重病不起、难以视事,没有了这一个懂得量入为出、常年掌管财政度支的大管家,使得霸府财政状况变得更加恶劣。 无论人还是事,当拥有的时候或还只道寻常,可等到真正失去的时候才会感觉到珍贵。没有了苏绰度支规划,去年咸阳大阅花费较之前年激增倍余,自然是让本就捉襟见肘的霸府财政更加的雪上加霜。 而且由于东魏大军来攻,大阅之后诸方人马并没有即刻散去,而是一直保持着集结状态维持到了年尾。 诸军聚集此间,并不方便就食于乡里,也需要霸府统筹调度周济物资,结果就是关内诸州几乎全都扫空了府库、咬紧牙关输给粮草,接下来这一年估计都得寅吃卯粮。 当然过去一年霸府消耗如此巨大,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过去这一两年时间里,李泰一直都在大批量的搜买粮食,使得粮价一直都维持在一个较高的价位上。 虽然霸府并不需要就市购买粮食,但民间余粮不丰也让其获取粮草的成本增加,而且需要调用其他物类的库存来同州郡官府进行一个仓物置换。一番折腾下来,虽然霸府大军并没有渡河作战,但这半年下来消耗的物资较之战时也不差多少。 东魏大军自玉璧败退的时候,倒是丢弃了相当一部分的给养物资,但却都被玉璧城守军与河东当地人马就近收取瓜分了。大行台就算再不要脸,也不好意思勒令他们把这些战利品上缴。 李泰倒是上缴了一批资货,但却并不是基本的消耗品,全都是高端的布帛金银财货,并不能直接用来使用。 眼下摆在面前比较重要的几个问题,首先一个就是田曹所掌管的公廨田、职田与华州诸官屯产业等生产部门急缺粮种、工具与耕牛等等,如果不能尽快备齐,那么就会耽误即将到来的春耕,如果影响了今年的收成,光景必然更加艰难。 第二个比较重要的是外兵曹,外兵曹负责州郡人马军事,主要是调度集散与给养等。 现今东魏的军事危机已经解除了,这些州郡人马自然没有再集聚起来的必要,当然是要尽快散诸州郡,减轻霸府中枢的养军压力。 事实上早在去年东魏刚刚撤军,台府便下达了诸军退散的命令,但一直到转过年来,仍然有许多人马滞留在华州与雍州之间,第一是因为没有足够的给养上路,第二是霸府欠钱不还。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app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 十月秋收结束后,霸府便着令诸军各自本乡输给物资以补军用,等到各方租调尽数输入霸府之后,再进行统一的归还,正好可以发给作为诸军返乡所耗物资。 但是租调虽然收上来了,却就像是沙漠里撒了一泡尿,地皮都不见湿就他妈没了。众豪强督将们自己垫付的物资讨要不来,回乡的路费都他妈没有了,自然也是想走都走不了,只能继续在这里耗着。 可就算这么耗下去,眼瞅着今年秋收之前霸府都不会有大笔的钱粮进项,很难逐一付清垫资。而因为担心诸军因为饥饿而哗变闹事,又不得不到处搜刮榨取一点物资来分给诸军,吊着他们不准闹事。 其他的问题虽然也有,但相对而言最严重的还是当下这两个问题。而这两个问题要解决起来也很简单,有钱有物就行,但棘手处就在于没钱也没物。 由于久不任职于霸府,李泰已经很有没有感受过贫穷的滋味了,但今再返霸府,这熟悉的感觉霎时间就回来了。 俗话说破船也有三千钉,但用在霸府这里就是这破船上虽然一个钉子都没有,但还冲浪冲的挺过瘾。 霸府虽然没钱,但不意味着整个关西都仍一贫如洗,就拿李泰自己来说,他今所掌握的粮食供养霸府一年都问题不大。而其他境域豪强们未必有他这么财雄势大,但也必然都是家底殷实。 只要能将这些资财搜刮上来一部分,渡过眼前的难关绰绰有余。可问题又来了,怎么搜刮?就连李泰自己都不愿意捐输家财帮助霸府渡过难关,又怎么能奢望其他人毁家纾难。 眼瞅着众人都是一筹莫展的样子,李泰一时间也没有什么太好的思路,毕竟他不当穷逼很久了。 但今事情摆在桉头,都是迫在眉睫、急需解决的,稍作沉吟后他便提出了两个思路。第一就是由霸府派遣使者前往诸州郡盘查库余,将这些库余物资核计清楚后再向民间发卖,用以换取急需的物资。 当下租调贡赋所收取都是实物,除了粮帛等基本的通用物资之外,还有其他各种杂类物料,因为各种各样的缘故常年寄存在官府仓邸之中,若加盘点出来进行售卖,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但问题是这些地方库余一般归于行政成本和官员福利之中,一旦加以审查盘点,说不定就会遭到地方官们的抵触厌恶。而且如果形成定制的话,也极容易滋生贪腐,地方官同地方豪族勾结起来,将高价值的物资化作廉价库余进行售卖。 第二个就是卖地,虽然时下不比后世那样寸土寸金,但一些关键地段的土地资源永远都是稀缺和不可再生的。将一些拥有极高附加价值的土地向民间售卖,也是短期内缓解财政压力的一个方法。 这些土地包括但不限于自然资源丰富的山泽、大道通衢水陆要津等等,将其开发权和使用权向民间招标售卖。 开采到的铜锡等金属物料由官府直接进行收购,一些交通枢纽的经营权中还包含着承担官府所发派的运输任务的责任,只要能够形成有效监管,也能维持一个公私两便的良性状态。 当然,这后一条思路李泰也是思考许久了。去年他囤积粮食的时候就在打算同地方大族合作,构建一个覆盖整个关西的物流网络,但当真正施行起来才觉得困难重重。 首先是各地风土人情都不相同,具体到每一个豪强身上,其秉性品德也都差异极大,有的还算好说话,有的则又贪婪又霸道,拒绝同人分享乡土资源。 如果每到一个地方都因地制宜的洽谈与妥协,那效率必然低下至极,估计李泰这个的卢都发威夺权了,可能这件事都还没有做完。 所以还是跟官府合作好,起码官府是有着统一的规矩和约束,而他自己所掌握的政治资源也能提供一定的辅助。 就拿眼下来说,将这件事推动成为一个霸府重点关注的政令进行实施,自然就不担心地方官们滥用职权、肆意加码。 这种合作倒也不必维持太长的时间,只需要有个两三年的时间铺设和运转,接下来即便脱离官府也能继续维持起来,不必担心李泰不在其位后会人走政息。 众属员们听到李泰提出的这个思路,也都不由得眸光一亮,纷纷加入到了讨论中。 这种官府向民间让利、彼此各取所需的政策倒也并不新奇,像是北魏前期所施行的宗主督护制和之后的三长制,都是放弃基层的行政权力从而换取地方豪强富室们对统治的支持。 同样的,官府就算不出租发卖这些土地资源,其实地方豪强们也多封锢山泽从而大收其利。若能将这些法令之外的情况设立制度进行管理,并不废禁这种行为,而是官府也参与进来分享其利,这给社会带来的压力其实远远小于单纯的压榨小民耕户。 李泰作为主官,也只是提出一个思路方向,自然不会否则具体的细节规划与核实,最终会形成一个怎样的计划,仍待这些下属们探讨磨合。 他见众人集中于此议论纷纷,便又站起身来,示意他们继续就此探讨,自己并不干涉太多。 虽然这是给他自己开的一个继续加强掌控关西乡土资源的方便法门,但他也并不打算将价码压的多低,毕竟是覆及整个关西的政策计划,如果执行起来不能达成一个服众结果,明显也是说不过去。 趁着下属们忙于讨论之际,李泰吩咐属员去台府公厨订上一份丰盛晚餐来犒飨下属群众,但他自己却是无暇留此用餐。 因为除了台府尚书之外,他还新任后军大都督,本着两碗水端平的原则,直堂这里见过一众政务属官后,接下来还得去城外兵城见一见那些中军部将们。 台府这里下属们一通诉苦,听得他头疼,希望城外兵城那里众将士们能给他一个愉快的体验,好好享受一把大权在握的快乐。 0442 军府诸将 北朝帝业第一卷关西新客0442军府诸将后军大都督府位于华州城北一座兵城中,距离倒是不算远,快马一刻多钟便可抵达。 眼下正值正午时分,兵城城门前还算热闹,除了驻守警戒的甲卒卫兵之外,也不乏民众出出入入。这些民众多数都是军人家眷,平日里便居住在兵城当中。 北魏施行的是兵民分离的政策,居住在城中的城民就是士兵与其家眷们,包括如今的府兵也同样如此。 兵城便是他们日常生活的主要场所,当需要集结训练与具体的作战任务的时候,他们便会在城外军营中聚结起来奔赴战场,而在平时则就住在城中。 至于他们的家眷,则就进行耕牧生产来维持日常生计,但并不需要承担一般均田户的租调与劳役负担。家庭财富的主要获取途径,便是士卒作战所获得的赏赐与战利品。 因为兵城本身并没有戒备森严,李泰一行人的到来也没有引起多大的关注,仅只在入城的时候守城的士兵见他们一行人鲜衣怒马、刀杖醒目,故而将他们阻拦下来盘问来历。 早在台府中时,李泰便领取到了他的兵符官印等信物,于是便着一名随员入前出示。 不过由于诸军大都督府都是新设不久,内部人事运作尚需磨合,那名把守城门的兵长也不能确定李泰符印的真伪,但在听到其官号时却也不敢怠慢,忙不迭告罪一声后便亲自入城请示。 李泰本意是想好好耍上一把大权在握的威风,但却居然被阻拦在兵城门外不得进入,也实在是没有想到的事情。 不过他倒也懒得跟这些守城士卒们计较,毕竟他们也算是恪尽职守,真正让他不爽的是此间大都督下属官员们,他们难道不知新官上任? 即便是府中军务繁忙,他们没有时间亲自赶来城门前等候迎接,起码也得跟守城士卒们交代一声,让他们留意一下相关人事啊! 李泰心中尚自腹诽着,城门内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不旋踵便有十数骑士快速的抵达城门里,旋即便翻身下马、疾行出城,等见到仍然乘坐在马背上侧立于城门一旁的李泰时,便又忙不迭趋行入前,纷纷抱拳恭声道:“未知大都督驾临,卑职等有失远迎,请大都督恕罪!” 李泰垂眼一瞧,发现为首一个也是认识的,是一个四十出头、体态魁伟的中年将领,名字叫做侯植。李泰跟侯植倒是没有共事过,只是去年独孤信出征凉州时,侯植也随军出征,如今转又在霸府中军任职,想来也是刚刚上任不久。 他这才翻身下马,行至侯植面前微笑道:“贺屯将军,又见面了,前者陇上相见匆匆,今又再会此间,别来无恙啊?” 侯植因前征讨凉州之功而得赐姓贺屯氏,听到李泰这么说后连忙更作躬身道:“前者追从河内公西征讨贼,遗憾未能共大都督长相共事,今者心愿得偿,实在庆幸!” 说话间,他便将身躯微微一侧,向李泰介绍其身后诸员,为首一个年纪三十多岁、相貌颇为英朗之人便是当下后军大都督府长史,名字叫做陆腾。 这陆腾并不是出身吴郡陆氏的汉人,而是鲜卑虏姓贵族步六孤氏,即就是骆超他媳妇陆令萱一族。不过单从外表看去,这陆腾也瞧不出多大的胡态,声言做派同汉人世族都没有什么差别。 当这陆腾上前作自我介绍时,李泰才知其人是跟自己同一年、都是在邙山之战中加入到西魏阵营中来。所不同是李泰跟随高仲密主动来投,而这陆腾则是东魏守将、因城破而被俘,被迫投降。 听到这陆腾还有如此身世背景,李泰也对其心生几分好感,毕竟也算是一种另类的同年了。而且这陆腾大统九年被俘入关,到如今居然也混成了霸府中军要员,虽然是比不上自己这个不讲武德的挂逼,但也已经算是极为出色了。 除了这两人之外,其他同出的多数都是府中一般事员,显然并非大都督府所有僚属。不过眼下在这城门前人多眼杂,李泰也不好多作询问,于是一行人便且先入城。 这座城池也是新造不久,外郭城墙倒还完整,但城中却显得非常杂乱,城中空间规划乱七八糟,建筑杂错分布,当中还夹杂着许多的临时帐幕,处处都堆积着砂土木石等建筑材料,除了两条大道尚算完好,地面上也都坑坑洼洼、凹凸不平。 见到这一幕李泰脸色顿时一沉,而跟随在他身后的侯植与陆腾观其神情如此,也都不由得心生几分尴尬。 “此城大统十一年才起造,其间因工料不足又停滞一段时间。那时诸城人满为患,不得已将一部分卒众安排此间,于是搭建屋舍、挖渠排水等俱非一时造起,前后城民多有纷争……”为免李泰误会是他这个长史失职,陆腾便连忙开口解释一番。 后军大都督府本就是在原六军基础上扩增起来,而在此之前,这座城池便已经有一部分将士入驻,将城中地势高爽与靠近城门和街道的地皮都给圈占下来,而后来的也不喜欢居住在低洼逼仄之处,继而就造成了城池管理乱七八糟、困难重重。 李泰闻言后也并没有多说什么,他今连大都督府基本的人事都还没有捋顺,自然不会在具体的军政问题上大发议论。虽然到来不久,但他已经感觉到这后军大都督估计比台府诸曹还要更加的水深。 城池内的建设虽然乱七八糟,但这大都督府所在总算还是气派有加。时下并没有什么为官不修衙的破规矩,官员们对于工作生活所在之地也都颇有要求,有一些不愿吃苦又品味高超的官二代富二代们甚至自己垫资修葺官署。 整座大都督府规模不啻于一座缩小的城堡,占了城中约莫四分之一的空间,入内先是一座前堂并两侧十多间的通廊庑舍,迎宾会客并一般庶务都在这里进行。 中堂空间更大,除了一座气派的直堂,左边是武库,右边是一座兵营,与后方的马厩、校场连接一体。单单这一座大都督府,便可容纳数千人于此活动。 待入直堂坐定之后,李泰一边抬手着令长史陆腾将大都督府人事名簿呈交上来,一边随口询问道:“其他在职的督将们是入营巡察营事去了?” 听到这一问题,在堂几人都面露尴尬之色,默然片刻后,侯植才硬着头皮站起身来开口禀告道:“中山公宇文开府亦新得授中军督职,今日于邸宴请诸将……”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愣了一愣,他今早还在台府见到宇文护却没听他提及此事。不过宇文泰火速将其官爵给提拔起来,当然也是为的加强其亲族在霸府中军内部的影响力和话语权,这样的安排倒也是应有之义。 “那中山公就事何府?” 他又随口问道,心里估计宇文护显然是达不到四面大都督的层次,因为羞于势位不如自己,所以干脆都没有跟他说。 可当这问题问出后堂中却又是一片沉默,李泰再将视线向下望去,见堂内几人都有意无意的躲避自己的眼神,心里便是一动,旋即才又问道:“中山公也要入事此府?” 见到几人默然点头,李泰心内顿时冷笑一声,这特么是准备给自己上眼药? 他已经是霸府钦定的后军大都督,宇文护入事此府自然也要位在自己之下,但今府中诸将都跑去宇文护府上喝喜酒却不留在这里等待自己入府,这摆明了是不给自己面子啊! 尽管心中已经非常不爽,但他也并没有即刻发作出来,先将人事计簿仔细翻看一番。 大都督府主要将领自他之下还有六人,分别是担任自己副手的防城大都督以及四名分别接掌一军的督将,剩下一个则就是军法官,至于其他督将则就更低一等。 宇文护将要出任的就是此间的防城大都督,而四名掌军督将分别是眼前的侯植,以及厍狄昌、梁台与田弘这四名将领,而担任军法督将的名叫做叱列伏龟,其人还有一个身份就是宇文护的姐夫。 今日侯植留直于大都督府中,田弘则出勤在直城外的军营,剩下几名督将则就跟叱列伏龟一起去他小舅子家喝酒去了。 李泰了解到这些后便站起身来,直接向府外走去。侯植等人见状后忙不迭跟随上来,叉手请示道:“大都督将要何往?” “去城外军营。” 李泰随口回答一声,然后便翻身上马。 (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0443 大赏将士 北朝帝业第一卷关西新客0443大赏将士后军大都督府在籍甲士有两万四千多员,但其中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各级将领私曲编入甲籍。 这一部分卒众虽然在籍,但李泰这个大都督是管不到的,只能向对应的将领下令,让他们各自完成集结与作战任务。 当然李泰这种实力大军头是不会过于担心下属们阳奉阴违、不遵号令的问题,真要惹火了他,自家部曲统统编入甲籍,足以增加上万人马,把其他将领给直接架空边缘化。不过若是把他所有的部曲力量都摆在台面上,对他而言也是有着一定风险的。 除了这一部分人员,还有一部分甲卒参戍河防或是在外执行别的任务,这些将士都要受前线将领节制,只有返回华州驻地,李泰才能获得管辖权。 因此,在如今的后军兵城与大营之中仍在聚结的人马,仅仅只有七千余众,加上配套的役夫士伍们,也才堪堪达到将近两万人的规模。 毕竟华州霸府财政状况就这逼样,真要在霸府周边常年聚集十数万人的庞大部伍规模也不现实,人马分驻各处、寄食地方,才能勉强维持下去。 李泰这个后军大都督听起来很威风,但其实他所负责的就是驻扎在华州附近的后军人马日常的生活与训练,保证这些人马的规模和士力,确保战时有兵可用且兵皆精勇即可。 不过这事情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很困难,哪怕在后世和平时期且物质条件丰富的情况下,都不乏逃兵现象发生,在时下各种非战斗的减员情况则就更加严重。 当李泰一行抵达城外军营时,时间已经到了午后。这一次他们倒没有被阻拦在营外,督将田弘得讯之后早早便率领一众营将兵长们站在辕门外等候,当见李泰策马行至近前时,纷纷入前见礼:“末将等参见大都督。” 田弘是原州高平人士,李远兄弟们的老乡,如今虽然才只三十多岁,但也已经是一员战功赫赫的宿将。 作为为数不多仍能坚守职事、不去捧宇文护臭脚的将领,翻身下马拉着田弘的胳膊,一边往营地内走,一边询问诸种营事。 此时的营地中,将士们刚刚结束了一个上午的操练,正在自由活动、放松歇息,及见田弘等将领们陪同李泰入营,便不乏人入前张望,想看看是什么大人物入此。 稍作打量后,突然有人指着李泰便惊喜呼喊道:“是李伯山,李、李开府!名将入营,儿郎们还不快快出迎围观?” 这喊声在营地中传播开来,顿时便吸引了更多别处营士向此飞奔而来,等他们见到果然是李泰,无不面露笑容,纷纷挥手呼喊,更有人大喊打趣道:“李开府几时再攻晋阳?今日入营莫非是要挑选来日再攻东贼的骁士?” 李泰自知他今在国中红的很,但还是低估了这些甲卒们对他的热情。 从辕门到中军大帐短短两三里的距离,刚刚行走过半,营中道路早被围观群众们给围堵起来,再难往前行走,放眼望去皆是热情欢快的笑容,表达着他们对于在这里见到李泰的喜悦。 田弘等将领们观此阵仗,一时间也有些惊诧,大声呵斥着想要约束一下群众。 他们倒是颇有积威,一番喝令之下,近前的营士们倒是不敢再放肆失礼,但更后方的营士们却仍陆续向此而来,还是让场面变得越来越混乱。 李泰观此情形,便也不再继续往人群里硬挤。虽然说大家看起来都是在对他表示欢迎,但也保不齐里边有没有东魏远程养出的舔狗,上前来给上自己一刀子为高王报仇。 他制止了田弘呼喊卫兵驱赶营士们的举动,而是抬手说道:“群情难遏,不如先去营中校场将此热情纾解一番。” 田弘等见人群外还有营士不断的加入此间,便也只能点头应是,然后一边仗从着李泰一边向校场艰难开道,等到抵达校场的时候,各自身上都出了不少的汗。 众营士们也跟随进入了校场中,当听到鼓令声响起时,长时间训练所养成的服从性顿时让他们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按照各自隶属纷纷站在了校场中固定的位置上。李泰站在高台上,眼见到数千营士从之前的混乱不堪到如今井然有序只用了两通鼓令、一刻钟出头的时间,脸上也不禁流露出满意之色。 当众将士们各自分别列定之后,李泰便注意到一个明显的变化,那就是在场这些将士的族类,大部分都是汉人子弟,起码占到了七成的比例。 李泰虽然并不特别仇视鲜卑士兵,但当见到汉人儿郎们已经成为如今西魏军中主流后,心中也不由得大生感慨,缓缓上前两步俯瞰着台下众将士们大声喊话道:“儿郎们奔走来见,知我是谁?” 听到这一喊话,校场内先是短暂沉默,过片刻后众将士便纷纷喊话叫嚷李泰各种称呼,李伯山、李开府、李大都督、西河公等等。 听到这乱糟糟的回答,李泰也是一乐,不知不觉间他都已经攒下了这么多的称呼,看来再混上几年,搞一个比他老丈人还多几面的多面印也不是幻想啊。 他又举起手来向下虚压,很快各种杂声便渐渐收敛,场中再次恢复了安静,然后他又喊话道:“众将士是否羡我前功?敢不敢共我再夺功于敌境、杀贺六浑于贼巢!” “是!” “敢!” 这一次的喊话就整齐的多,一个个都吼叫的脸红脖子粗,仿佛只要声音够大,这事情就能成真。 李泰听到这些回答便大笑起来,旋即便又大喊道:“归国之后,大行台欲授我新用,问我何意,我只憾所统忠义精勇之众不足,未能一战克定巨寇。故而大行台授我后军大都督,将此营中骁士尽皆付我!” 场中将士们听到这话后,顿时便更加的喜出望外,纷纷鼓掌喝彩。一将无能累死三军,他们自知能够追从一位优秀强大的将主是多幸运的事情。 国中或有其他的将领功勋更比李泰显赫,但之前他们都是乡里子弟,哪知什么军情大功?如今入编中军,听到最大的功勋便是由李泰勇创下来。对于能入其麾下,心中自是激动不已。 “既羡大功,自当勇往直前!跨境杀贼,则需令行禁止。尔等将士既然为我部属,须当牢记两桩。失勇者黜,违令者斩!” 讲到这里,李泰神情变得非常严肃,旋即便向台下自己引来的部曲们招一招手,着令他们将一批精良的弓刀甲槊、金银珠宝等物堆列在高台上,甚至就连自己一行骑入营中的那些陇右骏马都围绕高台排列开来。 “今日履新,有感群情欢腾拥戴,我亦不胜荣幸。言辞不足尽礼,且以时物几类犒赏诸营勇士。无论骑射力技,凡可名列前茅者,俱能入前拣选时物一桩!” 听到这喊话声,场内群众顿时更加欢腾。无论再怎么壮阔激昂的话语,都比不上实实在在的物事对人激励之大。 眼见高台上堆得高高的精良器械与精美珠宝,不只众营士们一个个摩拳擦掌,就连那些兵长督将们也都跃跃欲试。 李泰今日入营,主打就是一个豪爽干脆,见到群众热情都被激发出来,当即便喝令诸将分别负责一项演武较量,每个人都可选择自己擅长的参加,也可以一人参加多类。如果真能全才到各项统统夺魁,那李泰自然也不会吝啬奖赏。 于是很快各项演武活动便如火如荼的在校场中上演起来,偶尔一项运动有人拔得头筹,高台上便会一通鼓声庆祝,待其选完奖品之后便跃上高头大马绕场炫耀一番。 军营中生活本就枯燥乏味、辛苦有加,平日里哪怕没有什么彩头助兴的博戏,群众也都会争相参加,更不要说今日李泰这个将主豪掷重货又各种褒扬夸耀,将士们自是更加的如痴如醉。 大营中将士们演武热闹,而这一消息也很快传到了华州城中宇文护家宴会中。 (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0444 营门难入 宇文护宅邸中,众宾客齐聚一堂,既有之前便跟他关系密切的侯龙恩等亲信党徒,也有叱列伏龟等如今在职霸府中军的督将,足有二三十人,加上各自随从以及侍立堂中的仆佣,直将他家这厅堂给占得满满当当。 “中山公前便曾督统军事,近年来又在府中掌管枢机、多承大行台教诲,可谓是文武双全。如今再受命执掌军机,实在是将士有幸!” 侯龙恩举起酒杯来,满脸笑容的向着上方的宇文护祝酒为贺。 宇文护也大笑着端起了酒杯,视线却又望向叱列伏龟等众督将们,旋即便指着侯龙恩作轻斥状:“在座哪一位不是久掌军机、智勇兼具的骁将?我一个久别营伍、新近得授的归人,能与这些才士们共事并得辅助,才是我的荣幸。此言有些轻狂了,还不快快向诸位将军请罚一杯?” 侯龙恩听到这话后便也忙不迭转身面向众人,先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然后才又向众人拱手笑语道:“因中山公履新高授,心中欢喜难当,一时放浪失言,还请诸位将军见谅。” 在席后军诸将见状后也都纷纷起身应和,各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然后叱列伏龟才又发言道:“侯伏侯将军所言也不谓有失,某等与中山公相识自非一日,彼此相知颇深。中山公自谓荣幸,反倒是折煞某等。孤员不能成阵,生客难免失调,之前的良朋今日喜结同袍之义,必能相得益彰、共造大功!” 众人听到这话后纷纷拍掌叫好,宇文护更是从席中站起走到叱列伏龟席旁,亲自为其斟满美酒并大笑道:“姊夫今日的鼓励与期许之言,我一定铭记不忘,在事必以勇猛、待人必以至诚。今日邸中设宴招待,也是向在座诸位袍泽剖心表态,来日在府盼能相互扶助、相守不弃!” 他虽然是大行台户中亲近子侄,但军中将士们都是刀头舔血的猛人,如果本身没有什么过硬的本领,即便裙带关系再硬,大家表面上恭维,内心里多多少少就会有些轻视。特别在一些关键时刻,这样的心理甚至都有可能造成群众背弃。 宇文护近年来官爵虽然得到了极大的提升,但实际能够拿得出手的功绩却是一桩都没有。因此如今再返军中心情本就颇为忐忑,特别是居然还要担任李泰的下属,这就让他更加的心情复杂,满心羞怯。 听到宇文护这番言语,诸将兴致更高,纷纷举杯相应,使得堂中气氛融洽欢乐。 他们这些人之所以来到宇文护府上,心里多多少少也是有些想法的,而叱列伏龟与宇文护对话所透露出的信息量,他们也都能听得出来。 他们后军新上任的两位大都督,跟李伯山相比的话无疑是宇文护同他们更熟悉,彼此交流起来也更加的轻松顺利。而宇文护选在今日宴请诸将,多多少少是透露出些许要跟李伯山分庭抗礼的架势,今又表态团结群众,意思自然是更加的明显。 关西政治本就错综复杂,能够身当要位的绝对不是什么乏甚心机的鲁莽匹夫,起码各自心中也都不失基于自身利害的取舍判断,所以诸将今日出席宇文护家中宴会,也算是进行了一次表态和站队。 起码在当下而言,他们还是更加看好宇文护这个大行台的嫡亲子侄,至于刚刚建立大功的李伯山,或许在底层营士当中威望激增,但对他们这些执掌军机的中上层督将还达不到让人纳头便拜的威慑力,甚至还有一种夹杂着羡慕嫉妒乃至于抵触仇视的复杂心情。 堂中宴饮正欢,却有仆员登堂道是门外有宾客家奴寻来,道是有事需禀。那名家奴寻来的将领当即便站起身来,向在堂众人告罪一声后便匆匆走出。 宇文护初时对此不以为意,可很快又接二连三的有类似事情发生,且都是中军将领们的家奴部曲,甚至就连叱列伏龟都起身走出去听家奴禀事,宇文护心中便也隐隐感觉不妥。 不旋踵,陆续有将领返回,只是一个个神情都不复之前的轻松惬意,眉头紧锁、似有心事,等到叱列伏龟返回,便直接对宇文护沉声说道:“西河公李开府方才入府短留片刻,然后便往城外军营而去,正在集聚营士进行演武。” 宇文护听到这话后,神情便微微一变,再见其他将领们也都心神不宁的样子,显然对此都未敢轻视。 他们来贺宇文护履新,虽然也有一点要给李伯山些许脸色瞧瞧的意味,但终究李伯山才是他们直属上司,特别在听到李伯山竟然直入军营,心中多少是有些忐忑不安。 略作沉吟后,宇文护便从席中站起身来笑语道:“李开府居然也在今日履新入府,倒是有些意外。他身领诸事,尤其台府中事务繁重且艰,我本以为他须得再过几日才有暇兼顾军务,却没想到为了与诸位早日相见,竟然先将台府案事推在一边,可见新功意热、急欲见人。” 众人听到这话,各自也都露出些许意味不明的微笑,听出宇文护是在暗指李泰急欲在人前炫耀其功,以至于连其他的本职工作都推脱一旁。 宇文护自不觉得自己发言茶气,而是又继续说道:“但无论如何,李开府才是咱们后军大都督府的执事将士,既然如此勤于营伍,我等下僚自然也都不可在事外旁观。 虽然今日他是不告自入,但我等并未府前待迎也是失礼。今日宴会便且罢了,我与诸位同往营中趋见李开府,希望他能看在日常共我尚算融洽的情谊不要再将今日此事深作计较、使威惩众。” 众人听到这话,忐忑的心情便也平复下来,只觉得既有中山公出面,再加上今日列席者占了后军中上层督将的三分之二,那李开府即便少锐刚猛,怕是也不敢以法责众。顺便还可仗着人多势众告诫一下对方,后军大都督府自有规矩,不要仗着势位高人一等便目中无人。 于是众人便停止了宴会,一众人簇拥着宇文护离开其宅,各自上马带领着随从们浩浩荡荡出城往后军兵城而去。 等到众人来到兵城附近的军营外时,便听到营中不断的传出雷鸣般的喝彩声与鼓角令声,可谓是热闹至极。 可当他们正要自辕门内行入时,却直被此间守卒持枪张弓的阻拦在门口栅栏外,当中一名兵长大声喊话道:“奉李大都督令,自即日起出入营防须得当日口令,若无口令,不得出入!” “瞎了狗眼的贼奴,连我、连几位大都督都不认识?速速开门放行,要什么口令!若再冒犯,砍了你的脑袋!” 一名行在最前方的督将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一沉,当即便策马入前,挥起马鞭便要抽打那些站在栅栏后的卫兵。 “小心!” 突然后方响起一声惊呼示警,旋即一支利箭竟从营中飞射而出,直将那名暴躁的督将坐骑射杀当场。那督将猝不及防,直接摔扑在地面上,更有几分心有余悸,趴在地上捂着脑袋迟迟不敢起身。 “无故冲犯营防者,杀!念尔等首犯戒律,从轻发落,若再违规,杀无赦!” 持弓射杀对面坐骑的兵长又从腰后胡禄中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弓弦上,用实际的行动证明其所言非虚。 眼见到这一幕,在场众人都有些发懵,实在没想到对方竟然真敢痛下杀手。叱列伏龟本就司职军法,此刻脸色铁青的策马入前怒声道:“尔等知我是谁?那营禁口令素来不知,今要入营请问李大都督,谁敢杀我?” 说话间,他便继续策马入前,然而营内竟然真有一箭向着他射来,幸在旁侧亲兵眼疾手快,用手中器杖将这来势不算极快的箭矢击飞,但也不敢再任由自家主公向前迎接箭矢,持住马辔便向后方行去。 “这些贼卒、这些贼卒竟然真敢……” 叱列伏龟倒没有受惊多大,但是自尊着实受创不轻,气得手脚都在颤抖,实在是没想到这些守营下卒们竟然真的敢在营门前射杀他。 另一名宿将厍狄昌在将此间守卒仔细打量一番后,才又沉声说道:“这些卫兵绝非营中故卒,想是李伯山引入的私曲,把控营门不准我等入营,应该是气恼我等并未府中待迎。” 众将听到这话后,顿时便抱怨连连,并都将视线转望向宇文护。 宇文护也没想到李泰反应竟如此激烈,他本来是准备了一套说辞要跟李泰当面交谈的,却没想到对方压根就不准备见他,直以亲兵护卫将他们阻拦在营地外。 只看对方连叱列伏龟都敢引弓便射,他即便入前怕也没有什么面子。但今众人都望着他,他如果退缩的话恐怕更难分庭抗礼,便准备硬着头皮上前。 但这时候侯龙恩却突然出列,拉住宇文护坐骑说道:“李大都督防禁如此森严,想必彼此间是有什么误会。但营中耳目杂多,军机大事岂可白于下卒当面,不如暂且入府等候。等到李大都督归府之后,再仔细解释,误会自然化解开来。” 0445 收缴兵符 听到侯龙恩这一建议,众将紧皱的眉头这才微微舒展开。 是啊,眼看着这李伯山将营中将士们全都聚集起来,却让他自家部曲接掌营防,摆明了就是要在这里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 他们即便是能冲进营地中去,接下来又能怎么办?这件事说到底是他们理亏在先,若真将彼此矛盾公开化,他们不免有聚众抗拒大行台的任命之嫌,对他们绝对是有害无益。 现今营地是不好硬闯,但他李伯山总不可能一直都待在军营之中,总得出来入府视事。他们先入府中等候,待到李伯山到来的时候,该赔礼赔礼、该道歉道歉,他若再不依不饶、搞得众怨沸腾,那台府也得想一想此人究竟有没有资格执掌后军。 于是众人在略一合计之后,便又都调转马头,往不远处的兵城而去。 有了此间遭遇的教训后,他们也没有忘了先派遣家奴往城中去探望一下,可不要又被堵在了兵城外,虽然这机会并不大,毕竟兵城中住客不唯营卒,若也完全封禁起来,不免就会引起不小的骚乱,局面便不好控制。 好在这一次算是无惊无险的入了城,城中也并没有什么不寻常的氛围迹象。但众人也未敢完全放松下来,入城后便直往大都督府而去。 大都督府门前一如往常,卫兵们眼见到众位督将一起行来,忙不迭跑上前来,殷勤的将众人迎接入府。 待入府中直堂,眼见到留守长史陆腾与众属员都在伏案忙碌,仍自忿忿不已的叱列伏龟便走向陆腾,开口询问道:“陆长史,那李大都督入府后有作什么吩咐?又有什么标新立异的规令?” 陆腾观此一众人员神情都不算太好,心中便猜想到他们可能是在城外军营那里吃了瘪,具体情况虽然不知,但也不好幸灾乐祸,于是便起身说道:“大都督倒是颁布了几项新的行令,规定了每日在直府中和营中的序次,当直督将拟定此日通行口令,以及营士增补饮食、城民划分宅地等等诸事……” 说话间,他便将一份令式自案中抽出递交给叱列伏龟,然后这才有暇向宇文护见礼。 叱列伏龟接过那令式扫了一眼后也没说什么,这些改变本来就是基本的营法军令,之前因为没有主将便因陋就简,如今则完善规令,倒也不算出格。他一时间就算相作发泄,也找不到什么由头。 稍作沉吟后,他才又对陆腾说道:“中山公既已入府,不如陆长史先为办理履新事宜,一事不做两烦。” 宇文护的任命虽然由台府下达,但也需要后军大都督府署令接收之后,他才可以切实执行自己的职权。而宇文护所担任的防城大都督,就是负责这座兵城的城中治安与城防种种。 换言之宇文护只要成功入职,那么即刻就掌握了这座兵城,城中兵员虽然不及军营中多,但他们诸位督将各自部曲聚集起来也是非常可观,把守住这座城池绰绰有余,届时李泰再想入城就要看他们脸色了。 陆腾听到这话后,却有些为难的摇了摇头,开口说道:“李大都督之前离府时,便将府中一应符印尽皆收取,道若有事便入城外营中启奏。” 宇文护和叱列伏龟等闻听此言,脸色顿时又是一黑,心中越发惊诧李泰的思虑缜密。 而宇文护对李泰也算是有些了解,自知其人既然都做到了这一步,恐怕不只是要搞个恶作剧刁难他们这么简单,于是便又连忙问道:“李大都督是只带走他的直案符印,还是诸将令符全都收走?” 兵符乃是军中最为重要的信物,诸在职督将虽然各自有持,但仅仅只是一半,构不成一个完整的令符,也就不能自由的调度其所部营士。 每当大都督府有了具体的任务,才会将另一半符令下发给某一个将领,使其能够行使权力。如果没有一道完整的兵符,诸将手中兵权便形同虚设。 陆腾听到这个问题后,便苦笑回答道:“凡所留堂符印,李大都督尽皆收走。如今大都督府中诸事难为,卑职等众人也只能在堂就案整理人事籍册,以待李大都督翻阅。” “李伯山、李大都督他究竟是想干什么?” 诸将得知此事后,一时间也有些慌了神。 兵是将之胆,他们之所以彪悍到敢于给李伯山点脸色瞧瞧,除了自身的资历旧勋之外,当然也在于其部所统的营士们,但今营士们俱在监营中,而他们的调度兵符却都被李伯山给扣留。 换言之李伯山如果要兴兵来攻杀他们,他们也就只有束手待毙的份。虽然这种可能微乎其微,毕竟李伯山也不是一个疯子。但是话又说回来,带着区区几千人马便敢直冲东朝晋阳,这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 众将各自怀内忐忑,心中已经彻底没有了主意,只能眼巴巴的望向宇文护:眼下大家摆明是都被拿捏了,你这要是怂了,弟兄们可就真要欲哭无泪了。 “请姊夫招聚一队精骑,我再去城外营前求见。治军之法,要在上命下达,而今诸将都被逼在事外,又何以成军?” 宇文护自知他如果退缩的话,可就真要在这后军大都督府混不下去了,只能硬着头皮死顶,看看这李伯山是不是真的颈项强硬、一点情面都不留。 叱列伏龟这会儿对李泰也是满怀怨念,眼见宇文护准备与之硬杠,当即便沉声道:“中山公请放心,城中不乏不畏强权的勇烈之士,待我召来与公同去!” 其他诸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是多数都没有了最开始那种进退与共的坚定态度,凑个热闹、仗着人多势众欺一下生倒是没什么,可如果要动真格的话,对他们而言实在是不值当,也没有那个胆量。就算是斗赢了李伯山,这大都督难不成还能轮到他们来做? “事情还未至此,冲动难免坏事啊……” 有人忍不住开口劝告道,人性往往如此,他们不会因为欺压良善而感到内疚,但如果发现惹到了一个应付不了的麻烦人物,心里才会感到懊恼后悔。 宇文护这会儿其实也是有些迟疑,甚至还暗自嘀咕莫非“中山郡公”这个爵号跟李伯山犯冲,之前是赵贵经常被这小子给怼得颜面尽失,但如今却换成了他? 说到底,他其实也并没有要针对李泰排挤争权的想法,起码现在仍是没有一个明确的构想与计划,只是心里有点不忿位居其后,想从别处找回一点面子。 但是李泰反应如此激烈,既让他大感猝不及防,又有点恼羞成怒:你李伯山当年也只是一个弱小新人,我还对你多有关照,如今势位显赫起来,却将旧情统统抹去,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留! 想到这里,宇文护心中更加的愤慨不已,稍作沉吟后才又开口说道:“李大都督如此威重刻薄、大悖之前性情,我亦料想不到。今若聚众叫闹营外,难免得罪更深。 诸位都是受我所累而见恶于上官,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抛弃不问。此事若是不得善了,我便绝对不会离开,便于此直堂恭待李大都督!” 在场众人听到这话,有的拍掌叫好,有的则忍不住面露苦色。 不少督将还是希望能够息事宁人,既然自己有错在先,前往告罪一声请求原谅也是应该的,可今宇文护留在这里不离开,他们也不好弃之而去,否则可就真是两头得罪,都不见好了。 因为宇文护固执不去,局面一时间便有些僵持,但也只是此间,城外军营中仍是一片热闹欢乐的气氛。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在李泰那些军械财物的激励之下,众将士们纷纷踊跃表现,渐渐将那些陈列的奖品都给赢取分走。一直到了天色擦黑,各场演武才落下帷幕,而众将士们却仍意犹未尽的聚集在校场上不肯离开。 李泰也并没有一味的厚此薄彼,因见获得奖赏的将士毕竟是少数,便又大声宣布此日多给肉食加餐,以慰劳将士们演武加练一场。 众将士听到这话,也都纷纷鼓掌喝彩。从去年到如今,台府供给的饮食本就不够充裕,质量更是一再降低,不乏营士已经数月不见荤腥,听到今日饮食足量供给,顿时便兴奋的不能自已。 足足几百头肥羊被拖入营地中来,等到役卒们磨刀霍霍宰杀剥皮,浓郁的腥膻气息便逐渐的在营地中蔓延开来。诸将士们各自守住一团篝火,眼巴巴望着剥皮洗净的肥羊被架在火上烤炙起来,场面很是有趣。 此时,留在城中的耳目也入营来,将宇文护共众督将留在城中大都督府不肯离开的消息禀奏过来。李泰闻言后顿时一乐,本以为局面搞成这样,宇文护估计得回家告家长去了,却没想到居然还挺硬气。 但你不去告,老子可要去了!这特么一群分不清庄闲的骄兵悍将,还指望你们拱卫霸府、出击东魏?敢给老子脸色看,老子就让你们统统都滚蛋! 别说离了谁不行,没了你们这群败兴玩意儿,老子这一天在营地里跟众营士们也都相处的挺愉快! 0446 宜图河南 夜深时分,台府直堂中仍是灯火通明,诸多员佐各自伏案勤事,但在堂上却不断传出满是不耐烦的暴躁吼叫声。 “府内度支计簿怎么还没有呈上?真是蠢材!若苏尚书仍在……” 宇文泰一脸烦躁的捶打着面前书案,待见到属员只是一味的告罪乞饶,便更加的气不打一处来,怒斥道:“还不快滚下去抓紧时间做事!” 这一天时间下来,宇文泰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大动肝火了,“若苏尚书仍在”这句话更成了频频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明明在事这些也都是台府老人,但在近日共事起来却频频的出现各种摩擦,让他心浮气躁,每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特别是台府中诸政务现状都不甚乐观,更加剧了宇文泰心中的烦躁,只觉得哪哪都不称心意,一时间仿佛整个台府都在与他作对。 宇文泰自知他的情绪多多少少是有些问题的,府中人事状况虽然谈不上好,但也绝没有向他所感受到的这样恶劣,一些小问题固然是存在,只不过在此之前都被苏绰妥善处理,大量的事务曲折进程也都被其所承担,只将一个力所能及做到最好的结果呈交到自己面前来。 但随着苏绰的离开,这种情况不会再有。宇文泰当下的烦躁,既有面对具体事务时的焦头烂额,又有痛失臂膀心腹的悲痛伤感。 眼见大行台心情恶劣,众台府属官们也都不敢怠慢,今日凡所没有重要事情的属员们几乎尽数留直,努力的想将案头事务做好。 但有很多事情,并不是有心就能获得一个好的结果。哪怕苏绰在世时,也是不能将诸事做的尽善尽美,许多事情仍然存在妥协与将就。 但苏绰存在的价值,就是尽管存在许多客观上无法克服的困难,仍然能够扬长避短、获得一个尚可接受的事情推进结果。 可今台府之中却缺乏这样一个人物,能够有效的将诸司努力推动的事务进程进行协调互补、从而形成一个实实在在的进步。往往一个部门的工作进度不理想,就会极大连累其他诸司的事程进展,从而形成一个恶性循环。 台府中几名重要的属官自知问题出在哪里,但他们也是倍感无奈。他们的个人能力固然是比不上苏绰,与此同时大行台也不会给予他们苏绰那么大的职权空间,面对问题时便束手束脚、更加的无从发挥。 今日府中处理的主要事情,便是大行台希望能够在春前筹措一部分给养物资,用以支持一场规模尚可的军事行动。 去年玉璧之战虽然以东魏人马败退而告终,但对台府而言也谈不上是完全的有益无害,尤其需要提防的是本土主义的抬头。所以台府也需要尽快拿出一个力量足够的回应,再次加强和确立台府在今关西军事方面无可取代的作用。 宇文泰首先想到的自然还是河洛地区,毕竟洛阳才是元魏法统真正的都邑所在。只有稳定控制住河洛地区,才能在法统道义上占据更加有利的位置,并且吸取中原地区的战争潜力。 邙山之战结束后,东魏虽然取得了胜利,但也并没有驻扎大部人马实际控制洛阳地区,仍是将黄河北岸的河阳作为屯驻重点。至于黄河南岸诸军事宜,主要还是委托给其河南大行台侯景。 去年的玉璧之战,其实侯景也有参与。东魏丞相高欢在亲自统兵围攻玉璧城的同时,也命令侯景自太行山南侧齐子岭向西进攻。 齐子岭即就是太行八陉中的轵关陉,也是东西两魏的边境线之一,于此可以直入河东腹地。 如果侯景能够切实遵行高欢的命令而发兵直入,那么即便不能获得战争的最终胜利,在河东地区大部分力量都被高欢大军震慑得不敢轻动的情况下,也一定能够针对河东诸地进行一通扫荡,大大削弱此境的防守力量。 西魏紧靠齐子岭的乃是建州邵郡,建州刺史杨檦率军抵御侯景。结果侯景不战而退,甚至还斩断沿途树木以阻断道路长达六十余里,一路退到了河阳兀自不安。 杨檦虽然是一员勇将,但侯景也绝对不是吃干饭的。其人狡黠多谋、久执兵事,更兼领掌河南诸军多年,无论是自身的谋略才能还是手中所掌握的人马势力,都断然不至于对杨檦惊惧至此。 故而侯景这一番做派,自然是针对高欢军令的阳奉阴违,并不打算倾尽其所掌控的河南兵力而为高欢卖命、真正与西魏进行大战。为了阻止高欢继续征发他所部人马奔赴前线,甚至在佯退之际干脆连齐子岭通道都给截断。 侯景态度如此,自然便意味着其人已经是与晋阳霸府之间有着极大的隔阂,不臣之心越发明显。如今高欢大败而归,于国中的威望大减,那对河南的地区的控制自然也就一定会同步锐减。 趁着东面南北双方隔阂渐深,加强对河洛地区的控制,继而向整个河南地区进行辐射,也是宇文泰下一步所谋划的重点。 他并没有因为李泰对晋阳的偷袭得手而自认为晋阳霸府已经不堪一击、将之当作下一步攻略重点,对于高欢这个老对手在晋阳所进行的一系列经营,他还是颇为忌惮的。何况就连李泰自己也表示晋阳霸府仍然势力雄厚,眼下绝非进攻良机。 但想要进行军事行动,钱粮物资乃是基础。可是如今霸府财政状况委实不够乐观,霸府即便派遣人马前往,也绝难支持大规模的进军,若只是小股人马滋扰偷袭,既没有足够分量的目标,也达不到让河洛局势变得更加稳定的战略需要。 仅仅只是训斥直堂中这些属官,已经不能让宇文泰心情好转,也无助于开拓思路,他在堂中枯坐好一会儿之后便又开口道:“着李伯山入见,他既然已经入府受事不短时间,想必也已经对当下困局有所创见。” 众属官闻言后也都暗叹不已,如果没记错的话,李伯山是今早才正式入府受事,这也算不短的时间? 但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原则,既然大行台这么看好李伯山的能力,当然赶紧把人传唤过来才是正事。于是当即便有人一步三跳的离开直堂,旋即便往李泰在任的西直堂而去。 过不多久,留守西直堂的王子直便被召入此间,登堂后便直言李泰早在正午时分便已经离开直堂往城外兵城去了。 宇文泰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一沉,旋即便冷哼道:“着其兼职诸事,是信任他才力兼有、能够揽顾周全,可不是为了由其心意的避重就轻、厚彼薄此!李伯山他固然有失察望,你等在事群众竟也不作妥善提醒劝谏?枉你等皆是在事府中的故属老人,不能妥善理顺案事已经失职,今者加任才士竟还不懂得善用……” 王子直被这劈头盖脸一顿训,心中自是有些委屈,但也不敢发声打断大行台,只能待其发泄告一段落之后才可怜巴巴说道:“启禀主上,西河公入直之后便采察群情并诸案事,并将剧要案事立策并分付群众之后才离署出行。臣等皆于案前领受……” “立策?立了什么策?怎不速速来报!” 宇文泰听到这话顿时一瞪眼,他自知交付给李泰的府事范围正是当下最为令人头疼和倍感棘手的财政问题,当听到王子直所言李泰居然已经有了计策,当即便激动的不得了,拍案直吼道。 王子直见状后自是不敢怠慢,忙不迭着员返回西直堂将事项相关的文书取来,而自己则在大行台虎视眈眈的眼神中一边梳理着思路一边口述李泰此日在直堂中的吩咐。 宇文泰近日早被钱粮事情搞得焦头烂额,故而对这搞钱的门道也听得极为认真,眉头时而皱起、时而舒展开来,在听完王子直的讲述后他便感叹道:“不愧是李伯山,果然没有让人失望!这么短时间内,便想出几项创收的计谋……” 嘴上虽然夸赞着,但他心里隐隐还是有些失望,因为跟之前查抄寺庙相比,这几条策略都显得有点中规中矩、不够之前那么暴利。 但宇文泰这么想也只是由奢入俭难,自知这样的横财绝难频频获得。而这几项策略有效整合地方州郡挤压的闲余资源进行变现,并将地方财政的模糊地带厘定清晰并且收归台府,直接增加台府收入的同时也加强了霸府针对地方的控制,可谓是一箭双雕。 至于说来自地方官府的抵触,宇文泰自有信心解决,身为霸府首脑,这样的掌控力他还是具有的,之前只是不知该从何处下刀。 但是对于民间的反应如何,他还是有些拿不准,于是便又说道:“此诸策若能有效执行,官民达于两便自然最好。但小民多愚无大计,恐怕不能望尽官府让利的善政所在,若是需要长久推施才可缓缓见功,恐也无济当下所困。这一点,李开府离署时有没有交待?” 0447 势不两立 一个政权想要发展壮大,那就需要尽可能的获取更多疆土和人口。但其生存的关键,则在于能不能在这些土地和人口上有效的获取资源。 六镇兵变以来,北方大地便风起云涌,能够割据一方乃至于入主中枢的豪强军头不乏,但能够长久维持其权势的则寥寥无几,高欢和宇文泰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们二人之所以能够脱颖而出,并不是因为自身拥有最多的人马,而是充分的利用了自身的历史机遇,抓住机会将自身所掌握的势力从破坏者转变为秩序的维护者,而非一味的烧杀抢掠、竭泽而渔。 宇文泰虽是霸府权臣,但有的规矩他也不能肆意破坏,因为破坏规矩就是在动摇他的统治基础。 所以尽管他受钱粮所困,也知关西连年大稔、诸土豪大族们手中必然掌握着大量的粮草物资,但也不敢直接兴兵掳掠。尤其如今关陇豪强部曲们大量充斥在中外军伍之间,征他们的兵抢他们的粮,无异于是在玩火。 大统九年邙山之战刚结束不久,宇文泰便曾以输赏格来收取关西豪强们所掌握的人力与物力。 那时的他诚然是有几分走投无路、亟待补充实力的状况,而关西豪强们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覆巢之下鲜有完卵,如果他被高欢所击败剿灭,那这些关西豪强们也会普遍遭殃。 因此那时候大家是很有几分同仇敌忾、共克时艰的觉悟与氛围,很快便将局面从岌岌可危的状态当中拉了回来。 可今随着玉璧之战的胜利,意味着过往数年的卧薪尝胆有了一个非常可观的回报,这一结果虽然喜人,但也牵涉着一些权益的重新分配问题。 在这样的情况下,宇文泰用政势必要更加的小心,需要尽量避免让这些关陇豪强们感受到那种被剥夺失落感。 因此李泰这个策略提出的虽然好,但具体该要怎么实施才是重点。既要保证群众们不会心生抵触反感,又要在短时间内快速的聚敛一批可观的物资,这三个目的缺一不可。 这个问题,王子直当然回答不了大行台。李泰临行时只是将这个思路向他们交代一番,并且着令他们将相关的郡县文籍资料整理一番,以作为下一步行事的参考。 换言之这件事本身还是八字没有一撇,故而他们也并没有进行上报。只是眼见大行台态度那样的暴躁不善,王子直才不得已讲出来先应付过眼前的盘问。 宇文泰既知此计,便越发迫切的想要搞清楚可行性到底多大,等到西直堂相关文籍被送至此间的时候,他当即便也着令在堂属官们纷纷加入进来帮忙,盘点一下关内诸州可以用于售卖的库余物资与可作佃租的山泽河津有多少。 这些事情琐碎且复杂,但幸在苏绰在世的时候已经给台府建立起了一套颇为严整周全的图籍档案管理制度,这也大大削减了众属官们搜集相关资料时所消耗的精力与时间。 宇文泰自然不必埋首于案牍,先将其他几桩案头积事处理完毕,然后又吩咐明日一早即刻便召李泰速速归府,这才往直堂内室当中登榻休息。 随着破晓晨钟敲响,新的一天到来。经过了昨天的演武大赏与篝火烧烤之后,今日军营中也充斥着一股轻松愉悦的氛围。 但轻松并不意味着放纵,伴随着中军大帐鼓令声响起,众将士们纷纷走出宿帐,于营垒之间列队整齐的集赴校场,先作一番军阵晨练,待到日上三竿时才解散用餐。 尽管许多中高级的督将缺席此日的操练,但今日军营中仍是秩序井然,并没有什么骚乱发生。 这一点尤其让李泰感到满意,他之所以拖到今天来再进行下一步,也是为的看看那些督将们在军中究竟有着多高的不可取代性。 如果离开了那些督将号令调度,营事便一塌糊涂,那他纵使心中不爽也得捏着鼻子将人给请入进来。可是如今看来,没了张屠夫也不吃混毛猪,那还他妈的怕个啥。 当然,这些营士们表现的训练有素也跟这些督将们没有太大关系。之前霸府六军主要是李弼、若干惠等一批将领负责集训操练,如今的中外军编制则是在去年下半年才陆续形成,这些督将们入直后军顶多也就比李泰早了几个月的时间。 西魏的汉胡矛盾或是不如东魏那么鲜明外露、不可调和,但这些鲜卑将领也鲜有人会对主要由关西子弟构成的新军和颜悦色,往往都是威吓有余而恩义不足。故而他们虽然比李泰早入军中数月,但也并没有构建起多么扎实亲密的上下关系。 当然如今的营伍中必然也是存在着那些督将们的部曲家将,李泰昨日一通施恩之后也做好杀鸡儆猴以立威信的准备,不过那些部曲将们也还算机灵,没有人敢做搅乱营中秩序的出头鸟。 在亲临校场观望晨练之后,李泰正打算用过早餐便往台府去告状,结果归帐的时候却被告知台府的使者早在黎明时分便已经抵达了辕门外。 他听到这话后不免有些傻眼,一边吩咐速速将台府使者请入,一边责问道:“怎么不先把人引入进来?” “这些台府走使们不知通行口令!” 听到这责问声,把守营门的兵长顿时便振振有词的回答道。 李泰闻言后顿时无语,拍拍这兵长肩膀以示嘉奖,转头又小声吩咐张石奴千万不要再安排这家伙负责这种守门迎送的任务。 张石奴听到这话也有些无语,明明是郎主自己要求安排一个原则性强、恪守命令的人选,怎么现在是他所用非人了? 且不说他们各自思计,那被阻拦在营门外长达一个多时辰的台府使者这会儿也已经是急的满头大汗,终于得以被放行,三步并作两步的直往营中蹿进来,及至入帐见到正待用餐的李泰后便忙不迭说道:“李开府请暂缓进食,大行台疾令有召,请李开府速速回城归府入见大行台!” 眼见这使者神情语调都如此惶急仓促,李泰便也不敢怠慢,忙不迭放下杯箸,起身入帐更换了一身袍服,当然也没忘了带上昨日从后军大都督府所收缴的那些兵符,然后便在这使者频频催促下上马出营,直赴华州城去。 随着李泰策马出营,早有宇文护安排在左近的耳目匆匆往兵城去汇报。 当宇文护得知李泰的动态去向之后,脸色陡地一沉,语气也变得低沉愤懑起来:“昨日虽然失礼在先,但也是因不知之故。我今枯守此间一夜不去,也将自己道歉诚意表露无疑,李伯山竟然不来见我,反而直入城中去,看来他是不打算善了!” 陪着宇文护枯守此间的一干督将们听到这话脸色又是一垮,不无忧虑道:“中山公,李大都督是否要往台府控诉我等……” 宇文护这会儿心情恶劣至极,也顾不上再安抚众人,只共叱列伏龟等交换一下眼神,旋即便说道:“无论李伯山去向何处,事情也不可再如此继续僵持下去。我便先归府入禀主上,事中是非、不辨不明,主上御众有术,总不会偏听李伯山一人之言而罔顾某等诸将自白之声!” 宇文护自觉得愤慨难当,由始至终他也没想跟李泰搞得太僵,即便是在李泰上任当日宴请袍泽同僚,在他看来也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但今李泰已得一彩且弄得他有些颜面无存,却仍不依不饶。 再回想尉迟迥兄弟之前针对李泰所言,自己那时还不以为意,心中越觉愤懑。既然如此,那就彼此在这后军大都督府势不两立吧! 心中作此忿计,宇文护又递给叱列伏龟一个眼神,示意他留此安抚统合群情人心,只要他们这些人能够统一发声,是非如何也不再重要。 于是宇文护便也紧随李泰之后,率领自家一众随从们离开这兵城返回台府。 李泰抵达府前之后,便被早已经等候在此的属员引入府中,并趁行途中将昨日台府发生的事情简略交代一番。 李泰听这一惊一乍的,原来还是钱荒闹的,心里便也暗暗松一口气。回城途中,那台府使者也语焉不详,李泰还以为是宇文泰知道了他跟宇文护之间的矛盾,想要出面调和一番呢。但既然是有正事需仰自己,那待会儿告起状来自然更加没有心理负担了。 他也不担心这么做会不会给人留下一个恃宠而骄的印象,起码他是真的认真在做事。 反倒是宇文护这个走后门上位的家伙,在自己上任伊始便搞串结来动摇自己在后军中的威望,哪怕宇文泰就是交代他来做这些,也实在太不知低调收敛、操之过急了。 心里这么盘算着,李泰便阔步往直堂行去。对宇文泰接下来将要询问的内政问题,他倒没想太多应对之辞,反正这政策只要能够通过并实施起来,出资接盘的也主要就是他。 0448 大变将生 直堂中,宇文泰正和今早赶到台府中的于谨交谈着,听到谒者禀告李泰已经来到直堂外时,便抬手示意将人引入进来。 待到李泰登堂见礼完毕,宇文泰才又微笑着说道:“李开府真是贵人事忙,府中并遣使者请入,于大将军已经入堂多时,你却姗姗来迟。” 李泰闻言后连忙告罪一声,旋即才又叹息道:“臣昨日出城入营,营事颇有阻滞不畅,待到梳理妥当已经夜晚。今早为观昨日治功而未敢轻离,待见诸事渐有秩序,这才敢入主上席前言表自夸。” 宇文泰眼下最关心还是搞钱问题,对李泰所言营事阻滞便忽略不问,当下便示意李泰且先入席坐下,然后才又开口说道:“你还未入时,我共于大将军已经就你昨日留堂计策商讨一番,倒是觉得法似可行。但是对于具体如何实施,却还想听一听你的意见。” 李泰闻言后便端正了坐姿认真作答道:“臣自知府中积储物料欠丰有匮,常年以来已成积弊。但此弊病绝非政治有亏,只在于地表风物人情未足融洽……” 西魏的人才储备虽然不及东魏那么丰富,但是对地方上的行政管理效率却比东魏更高,也并不像东魏那样贪腐横行、越反越贪。但也未见得西魏百姓的负担较之东魏更轻,甚至由于更高的行政效率使得小民所负担的压力更加沉重。 一个好的财赋制度未必需要具有多么高的前瞻性,核心要点还是要在有限的行政成本之内创造出更大的财赋收入,确保这一点的同时如果还能兼顾到社会资源的上下流动与分配,那就可以称得上是德政了。 无论任何时代,油水最多的无疑都是富人,所以一个政权或者说一个组织,究竟有没有活力、有没有前途,就是要看其在富人身上榨取利益的能力是高还是低。如果一个组织连高效获取维系自身存在的资源的能力都不具备,那还混个屁! 当然有鉴于如今的西魏政权仍然未足强大,所以李泰的计策核心也不是榨取、而是分享,一系列的步骤当然也要围绕这一核心而进行。 霸府如果公开售卖山泽土地与资源,不只是面子上不好看,也会进一步加剧土豪们封锢山泽、圈占土地的风气,毕竟很多事情上行下效、易纵难收。 所以即便要卖地,也需要一个体面且有利于集中进行管理的包装。 首先是以设立山泽长官为名,向民间招募有开发山泽才能与经验的人才,将目标客户圈定出来,再将有能力提前预支部分预期收益的乡士任命为山泽长。 虽然本质上也是出钱承包,但是霸府也可通过考课来进行甄别任免,承包户拥有一个三到四年的任期来作为回本周期,而霸府也不至于彻底丧失对这一部分山泽的拥有权和处置权。 宇文泰和于谨对李泰的描述也都听得很认真,并且各自内心也在暗暗评判这方法是否可行。 他们久为上位者,最为看重的自然还是事情的主导权,比较担心和忌讳的就是事情发展下去可能会让霸府失去对此的监管与掌控,所以当听到李泰所讲的这个形式之后,各自眉头也都舒展开来,只要事情最终还是归总于人事和行政,那就不必担心失控。 至于作为计划另一端的土豪民户,李泰也为他们设想到了。 这一时期的政权公信力普遍不高,朝令夕改也都是常有的事情,尤其西魏霸府还向来都是一个穷横面目。 如果只是一个单纯的经济约定,真的说不准哪天就会毁约。可如果转变成一个吏治问题,那可就不好朝令夕改了。 哪怕这些山泽长官仅仅只是流外下吏,但也已经成为统治阶级的一环,若是任性处置,分分钟会造成连锁性的大问题。 当然李泰也是希望自己的投资能够获得一个稳健可期的回报,今年注定是大动干戈的一年,他手中所掌握的大量粮食用好了是一大利器,用不好就是一个祸根。 随着后续变故一个一个发生,被各种大事刺激的宇文泰必定会滋生出各种狂野想法、欲壑难填,也很难再想眼下这样保持足够的理智与冷静,为了给军队筹措足够的给养,势必会沿着李泰开出的这个口子越撕越大,自然也就给了李泰更大的操作空间。 “伯山果然多谋善断,经你一番说讲,使人茅塞顿开。府中诸多在事者忧困多日之事,竟然如此轻松化解,着实令人心怀畅快!” 宇文泰又哈哈大笑起来,不再计较这小子架子大的让自己都等了好一会儿的事情,当知李泰因为急于归府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吃早餐的时候,忙不迭喝令仆员奉送餐食入堂,自己更亲自手持小刀分割烤肉来供李泰进食。 李泰便也老实不客气的于堂中大块朵颐起来,他今官爵都暂时达到一个顶峰,当下在西魏也没有直系的亲属可以因功转授,给台府解决了这么一桩困难,当然也得给老大一个机会来向自己表达一下殷勤。若真让宇文泰觉得无可封授奖酬,也是会出大问题的。 等到吃了一个半饱,他便停下来,而宇文泰见状便也放下了割肉的刀子,转又对李泰笑道:“伯山为我疏解忧困,我当然也要帮你一番。前言营事阻滞,便且于此直言,若有人滋扰使你不安于事,我决不轻饶!” 李泰听到这话顿时一乐,直叹能跟老大达成心灵上的同步和默契果然是太爽了,不用自己争取这机会就来了。 于是他便将揣在腰间皮兜里的兵符统统倒在了案上,旋即便说道:“臣昨日往后军大都督府去,本待同众将共巡营垒,却不料留堂在直者竟寥寥无几。主上出于信重,才托臣等以肱骨之任,臣战战兢兢、唯恐有失,实在难忍此诸类玩忽职守……” 他先将众人缺席直堂一事痛斥一番,宇文泰在听完后顿时也是眉头紧锁,旋即便沉声道:“萨保今日应该共你一同赴任,他难道没有……” 也算宇文泰脑筋转得快,自知事情若只简单的众将不服管束、也不至于让李泰返回台府自曝无能御众,这当中必然是有着其他隐情,而最有嫌疑的也必然得是宇文护,故而话还没有说完便停顿下来。 李泰见宇文泰话语戛然而止,不再像之前那般拍着胸脯要给自己主持公道,自知这老大终究还是偏心自家人,于是便又说道:“此事应与中山公无涉,虽然缺席诸将游其门下作何。 但臣与中山公交情友善,群众皆知,恐此骄悍之众正是趁此撩事两人之间,致使上位督将失和、从而无心监察营事。臣恐营中或有事隐,故而无暇他顾,匹马入营,统查群情无见异态,在营士卒皆谨奉军令、无敢有悖……” 宇文泰听到这话后,神情却仍无见好转,虽然李泰这话似乎是在为宇文护开解,但其实真正要表达的却是,哪怕这些家伙都加在一起也不是我对手,不妨碍我接掌营伍军事! “伯山所言,我已知晓。此事虽然被你祸掩于未生,但也绝对不可轻视。究竟是否真有你所猜测控诉的妖情存在,一定彻查到底!如果没有,你自可安心掌军,若真有此妖氛,我一定为你肃清隐恶!” 沉吟一番后,宇文泰才又望着李泰正色说道。 李泰听完这一通屁话,心绪却是一沉,看来自己还是低估了宇文泰在霸府中军扶植任用自家子侄的决心,这是铁了心的要大事化小,不希望他再继续纠缠下去。 他这里尚未想要该要作何回应,旁席于谨突然笑语道:“此间豪莽武夫不乏,但如伯山这般举重若轻、建事从容者却实在稀缺。尤其在听你方才巧建计策,我心更加的见才欢喜。如果营中军事不够顺畅,何必勉强委屈自己求同小人,不如入我华州州府担任长史、宣政牧民!” 宇文导将要西去接替独孤信担任秦州刺史,而于谨则接替宇文导留下的空缺出任华州刺史,故而听到李泰新领职事与同事不够愉快后,便热情的抛出了橄榄枝。 李泰听到这话后却又是一愣,没想到于谨在这里给他来一记,麻痹的老子都还没做表态,你先给我把退路想好了,这宇文护难道是你亲儿子,生怕我把他给磕碰着?这仇老子记下了,你就瞅我逮到机会弄不弄你吧! 他这里仍自腹诽着,并盘算得来把狠的,要不你们真得以为我跟我老丈人那么好欺负! 但他还未及发声,堂外在直别堂的长孙俭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入堂中来,来不及跟于谨和李泰打招呼,直将一份火漆密函呈交到宇文泰手中并疾声道:“阳平公李万岁业已归府,正在堂外待召。” 听到这话后,于谨和李泰顿时都惊立起身。李远作为大行台心腹,邙山之战结束后便一直坐镇豫西,数年间回朝不过寥寥数次,今却突然返回,必然意味着有大事发生。 李泰踮起脚尖向堂上一瞧,发现宇文泰持刀刮开火漆的手都隐隐有些颤抖,待将信中内容粗略浏览一番后,他嘴角顿时颤了几颤,给人一种想笑却又强自按捺的感觉。 “速着李万岁入见,闲杂人等出堂!” 看完这封密信后,宇文泰便连忙吩咐道,直将堂内大半人员都屏退下去,及见李泰正弯腰收拾散落案上的兵符,便又说道:“伯山留下来,羡慕少进啊,即将又有名扬天下的机会了!” 0449 大统可期 李泰心中已经有所猜测,这样的大事件当然不想错过,眼见堂中人员出出入入,便先站起身来立定于一侧。 早已等候在外的李远阔步登堂,先向坐在堂上的大行台作拜见礼,继而再依次同于谨等人打个招呼,及至视线落在李泰身上时,先是略露惊讶之色,旋即便微笑着点点头。 李泰见状后便也对李远颔首以应,讲起来他跟这三兄弟最先见面认识的还是眼前的李远,但是如今最陌生的也是李远。其他李贤、李穆两兄弟都同李泰关系不差,且还同谋共事过,尤其是李穆,至今就连儿子都还养在自家呢。 早在邙山之战前夕,李远奉命前往虎牢接应高仲密时,李泰便与之见过,但自此以后便没有再相共事的机会。 到如今他已经彻底在西魏站稳了脚跟,自不需要再依附借仰李远的势力,反而还得提防着李远这个家伙不久后要抽刀劈自己老丈人。 宇文泰对于这个刚刚归国入府的心腹也是热情到了极点,亲自站起身来降阶相迎,正事不说先问起李远吃过饭没有,待知其人昼夜兼程的赶路返回而无暇饮食,顿时便又喝令仆员速速再奉饮食入堂,并且自己也挽起袖子来再次化身切肉小哥。 李泰瞧见这一幕,心中自是感慨不已,看自家老大这架势,哪怕争不成天下,搞个烤肉摊子养家糊口也是没啥问题啊。 趁着李远进食这个空当,陆续又有多人被从台府各处召入堂中,全都是台府军政要员。尤其是新进整编完毕的中外军几名大都督,更是悉数到场。 宇文护也同其表兄贺兰祥一同入堂,视线在李泰身上略作停留之后便快速的转到了一边,一副对李泰视而不见的模样。 李泰这会儿仍自沉浸在对时局发展的推演中,自是懒得理会宇文护。但在见到宇文护这模样后,他也是不由得在心里冷笑一声。 他自知这一次无论结果如何,他都算是把宇文护得罪了,但也并不至于为此庸人自扰。且不说眼下距离宇文护大权在握、生杀恣意还有很长的时间,即便是到了那一天,李泰也绝不会束手待毙、任由其人宰割。 倒也并不是说他势位资望已经超过了独孤信和赵贵,而是彼此立身之本有着本质上的差别。更何况哪怕是从西魏进入到北周,北周也并非一个大一统的政权,宇文护这个霸府权臣充其量也只是一个窝里横罢了。 彼此间交情转恶,倒也谈不上是谁的损失。宇文护这个人眼下倒还谈不上刚愎自用,只不过气量狭小这一点就让人有点顶不顺。 往年李泰虽然才性外露,但势位资望都卑于其人,彼此间还可以友善相处,可是随着李泰势位壮起,甚至都超过了宇文护,这段关系便不好维持下去了。或者说如果还想继续做朋友,李泰就得加倍呵护照顾宇文护的内心感受。 但哪怕是男女之间,那也得是双向奔赴的爱情才最美。朋友之间若还有诸多的顾虑避忌,那可就实在是太雷人了。若当中再夹杂着权势、利益等各种因素,会让这段关系加倍难搞,渐行渐远、最终彻底绝交也是必然的。 随着华州城内重要文武官员悉数入府,而其他远在别处的一时间也赶不回来,这场会议才正式开始。 宇文泰环视在堂众人一眼,旋即便公布了一个特大的好消息,高欢死了! 随着这消息公布出来,堂内顿时响起一连串的惊呼议论之声,众文武官员的脸上全都流露出惊诧又欣喜并带着几分怀疑、不敢相信的神情。 一个人在时局中的位置究竟如何,大概是要看对手因其际遇而做出的反应才可判定。 李泰瞧着在堂众人既惊且疑的模样,也不由得感慨高欢虽然没能彻底统一整个北方,但也是这一个时期当之无愧的时代主角。 北魏六镇兵变,沉重打击了这个虽然统一北方多年但内部也已经腐化严重的政权。 尔朱荣可谓是时代的幸运儿,其势力所处的位置恰好位于镇兵与朝廷之间,而其人也很好的担当了这二者之间缓冲和交流的枢纽,但是由于其人的短视与自大最终葬送了尔朱氏霸权。 高欢并不是什么天命的主角,哪怕在六镇兵变发生之后,他既不像那些勇于反抗的举义者们那样决绝,也不像贺拔氏兄弟等秩序的捍卫者们那样勇敢。 他所拥有的只是一颗躁动的心,自命不凡、不甘寂寞,但却完全找不到正确的奋斗目标,仿佛一个乱冲乱撞的无头苍蝇,除了长的帅、爱折腾,可谓一无是处。 高欢个人的履历,可谓是整个六镇镇人们际遇变迁的一个缩影。他们同样躁乱不安、同样满怀渴望,同样想要通过奋斗来改变自身的际遇,但是因为不得其法,只会造成更大的伤害,伤害别人也伤害自己,更加伤害世道。 一直等到尔朱兆将六镇残众交付到高欢的手中,他们彼此仿佛才迎来宿命般的相逢,就此上下一心、不离不弃,只用了极短的时间便快速崛起,近乎奇迹一般从世道中的边缘人物一跃成为时局的绝对中心! 高欢的个人奋斗过程,就是六镇镇民们在这时代洪流中载沉载浮的变迁过程。某种程度上而言,高欢就代表了六镇,而六镇也成就了高欢! 虽然这一时期六镇中的风云人物也是层出不穷,更有高欢命中注定的冤家宇文泰。 但包括宇文泰在内,他们统统都不如高欢对六镇代表的这么全面。哪怕是比高欢成名更早的贺拔岳,他所代表的也仅仅只是镇兵对秩序的守护一面。 所以说自正光年间六镇兵变到去年的玉璧之战落幕,整个北方完全可以称之为高欢时代。并不是说他是这个时代的最强人物,而是说他的人生是这个时代中的最典型代表,并且获得了最辉煌的人生成功。 堂中并不只有李泰在听到这一消息后心中感慨不已,在场不乏北镇老人,各自神情也都颇为复杂,并不只是听闻强敌毙命的单纯高兴,估计也都是百感交集。 高欢的死可谓是标志着一个时代的落幕,标志着北镇镇兵们将会逐渐淡出历史的中央舞台。 西魏这方面自不待言,邙山之战结束之后,众多北镇军头们便渐渐沦为部曲寡无的空架子,新的府兵制将会完全取代旧的鲜卑兵制,无论是组织结构还是组织成员。 而东魏方面,尽管还有着六州鲜卑这一雄厚底子,但用“晋阳勋贵”这个新概念来称呼他们应该更准确。 属于北镇的味道越来越少,哪怕人事如昨,但内核也都已经、或者正在发生深刻的变化。甚至就连高欢事业的继承人们,也都在摩拳擦掌、迫不及待的想要构建新的秩序。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同时如果只是一味的怀旧,拒绝去正视和接纳新事物的产生,那么最终也会随着时代一起被抛弃。 让在场群众们惊疑不定的,除了这消息本身过于震撼之外,也在于这消息的来源。 相关情报并不是从晋阳传回,而是来自河南的侯景处。同时也带来了一个更加劲爆的消息,那就是侯景举兵造反,背叛东魏并且向西魏请降! 饶是李泰早知这一事态发展,但在听到宇文泰语调激亢的公布这一消息、而在场群众近乎整齐划一的惊呼出声时,也不由得心中恶趣丛生:瞧瞧你们这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你们根本不知道侯景这货会给整个天下的局势带来怎样大的冲击和改变! 当然接下来的事态发展,跟见没见过世面无关,完全就是在考验所有时局中人的想象力,只有想象不到,没有发生不了。尤其是萧菩萨这人,用其精深的佛法、博大的胸怀,向世人证明和践行了肉身成圣的可行性! 且不说李泰心中各种恶趣念头,宇文泰在将这一消息公布、并且再加上从豫西匆匆返回的李远证实侯景的确已经竖起反旗,在场众人顿时又是议论纷纷。 如果说高欢身死这一消息还真假难辨、且就算证实了也并不会即刻对西魏处境带来实实在在的改变的话,那么侯景背叛东魏这件事情所带来的影响可就直接得多。 去年的玉璧之战,侯景本来奉高欢之命统率河南人马北去会师,结果却自导自演了一场落荒而逃的把戏,退守河阳城并且坐望高欢大军铩羽而归,之后侯景便也引部返回了黄河南岸的虎牢城。 侯景之所以敢对高欢的命令阳奉阴违,乃至于如今公然反叛,当然是与自身的势力发展密不可分。 高欢本就城府深沉,对于侯景这家伙当然也不会绝对的放心,将其委任河南的时候也施加了各种人事掣肘与限制来分化制衡其权柄。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人事设置也都逐渐失去了其原本的作用。邙山之战高仲密举北豫州向西魏投降,进一步透支了高敖曹去世后河北世族于河南所遗留的人事积累,其后侯景率兵收复虎牢,使其独大于河南之势更加稳定。 高欢虽然权谋超群,但也不得不说时代会给每个人都安排相应的际遇而人力难改,尽管他手段频出,但侯景仍然在其关注之下逐步做大于河南。等到高欢去年再策划发起玉璧之战时,也不得不公开承认侯景在河南的权势地位,正式将之加授为河南大行台。 故而当诸将得知侯景反叛的消息后,各自也都振奋不已,这意味着整个中原地区以及周边地带局势都将发生巨大的改变。而每当动荡来临时,自然就是他们这些武将们上场表演、建功立业的机会。 所以中军几名大都督纷纷抱拳请战,就连与贺兰祥同席而坐的宇文护都激动的脸色有些潮红,拳头紧紧握起,仿佛让他上战场他真的行一样。 但这些将领请战主要还是针对河洛地区,希望能够趁着东魏内乱、自顾不暇之际举兵东征,收复之前邙山之战所丢弃的河洛领土。 但是对于侯景的请降与请援,他们则就乏甚热情,甚至都没有效的接收到这一讯息,也就谈不上信任与否的问题。 毕竟霸府中军新创,在这过程中李泰更一路建功立业,从区区一介白身被提拔为如今的骠骑开府与中军四面大都督之一。这些同样统率中军人马的督将们当然也想检验一下队伍的战斗力,趁着东魏内乱之际创建功勋。 但是这些新上任的督将们虽然好战请战,在场其他人却有着不同的态度与看法。 于谨、李弼等资历深厚的大将并未急于表态,长孙俭等台府属官们则连忙发声劝阻,他们也并不是厌战怯战,而是台府如今的财政储蓄完全不支持一场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尤其是在这种局势尚不明朗,战争进程和结果都难预料的情况下,贸然发起战事更是非常的危险。 原本这些问题本不需要告知在场众督将们,但长孙俭等人也担心大行台受众将请战热切的鼓动下而头脑发热,从而产生什么过于冒进的想法,只能将台府各种物资储蓄告急的现状桩桩件件历数下来,就仿佛一盆盆冷水兜头兜面的浇向众人,也让堂中气氛肉眼可见的冷却下来。 正在这时候,又有一名督将站起身来说道:“去年李大都督引兵渡河,直袭晋阳,出击之前府中也并未拨给太多物资给养。以战养战、因粮于敌的兵法,我等也都识得,但使大军冲进河洛,又何患无粮可食……” 宇文泰本来还在犹豫,听到这话后顿时下定决心不能急于入场,高欢病逝、侯景反叛本来是大喜,结果他们指使一群穷兵跑去河洛烧杀抢掠,这不是逼着河南百姓往对面投靠?还特么因粮于敌,谁是敌人?你这家伙是对面派来搞统战的吧! “今日事暂告诸位,东贼已经渐露势穷之态,大统可期。但事未克定之前,仍需各自谨守所事,安待使令、不得松懈!” 人员越多便越不好形成一个共识决定,宇文泰召集群众入此也是难以按捺、要与群众分享这一好消息,至于真正的决定,当然是共心腹肱骨们关起门来继续深入讨论。 所以在将消息公布完毕后,他便示意众人各归职守,至于参加接下来会议的则就先去别堂等候。当见到李泰还在席中左右张望时,他便抬手道:“还不快与长乐公同出!” 0450 厉兵秣马 台府别堂中人员大大缩减,但资历与功勋却都硬挺得很。李泰都已经颇有新晋大佬的感觉,可当坐在这几人当中时,又不免感觉到弱小羞涩。 李弼等几人见到跟随在若干惠身后走入进来的李泰,也是不免愣了一愣,有些意外李泰竟能参加接下来的小会议。 但于谨今早一开始就在堂中,略加思忖便想到大行台将李泰留下的用意,无非是贪其捞钱聚物之能,尤其在东魏剧变、河南将要大乱的当下,李泰这方面的能力和作用无疑更加凸显出来,变得更加重要。 于是当李泰走进来时,于谨便站起身来主动邀其同席。 之前这小子在大行台面前告状时,于谨是有点拉偏见的意思,但今局势又发生了变化,当此用人之际,哪怕大行台自己恐怕也不会一味力挺他的侄子宇文萨保,于谨自然也就无谓再妄作坏人。 更何况这小子成长之快就连于谨都要侧目称叹,也不敢再夸言可以无视其人,而且不出意外的话,这小子显然是能比自己活的更长久,也无谓给儿孙们招惹什么人事隐患。后生可畏,避之一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瞧着于谨这模样,李泰心里倒是舒服一点,心内直叹怪不得骄兵悍将总要养寇自重,这侯景虽然不是他养的,可是真当其人闹腾起来的时候,自己这种有真材实料的人重要性顿时得到了加强。于是在向于谨表达过感谢之后,他便安坐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宇文泰才走进这别堂中来,两眼之中精光四射,脸色也泛着一股兴奋的潮红,在面对堂内这些核心下属时便少了几分掩饰,还未及坐定下来,便以拳击掌并连连说道:“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李泰听到这话后也是不由得一乐,老实说他也觉得在宇文泰与高欢对抗的过程中,宇文泰真有天意加持的味道,尤其是关键几步多有机缘巧合,几乎都超出了人力的范畴,简直就是他妈的抢着送。 刚才直堂中人多眼杂、不暇细问,此际宇文泰才又向李远仔细问起如今河北具体形势。当听李远讲到侯景已经实际占有河南诸州之地时,宇文泰便又忍不住的面露喜色。 须知节制诸州和实控诸州意义是不同的,侯景得以节制河南诸州,本质上还是在于高欢所授予其人河南大行台的职位,但今他既然已经背叛东魏,那么之前从高欢处获得的权势自然也就不复存在。 其人在河南究竟拥有多大的影响,终究还是要看其人势力和手段究竟如何。若起事伊始便被原来的下属四面围攻,那也实在意义不大。 一张以河洛地区为中心的作战地图被平铺开来,地图的绘写自然不比后世那样精准,但也将区域之内的州郡防戍与山川地理全都标注出来。 李泰虽有来自后世的记忆作为参考,但也是第一次实时直观的看到东西两魏在今疆土势力的划分界线,故而站在一旁也是看的很认真。 在邙山之战前,西魏在河洛地带还是享有很大的优势,包括洛阳在内的许多地区都在西魏军队和依附西魏的地方豪强们掌握之中。也正因此,远在虎牢的高仲密都选择向西魏投降,而西魏也及时给予了接应。 但是在邙山之战结束后,西魏便丧失了大部分对河洛地区的掌控力,潼关以东几乎尽为东魏所有,仅仅只保留了潼关南面洛水与伊水之间的少量据点。 这几年时间里,华州霸府的工作重心主要是内部的军政整改。坐镇豫西的李远也仅仅只是保持局面不再继续恶化,却没有足够的力量着手恢复对于河洛地区的掌控。 至于东魏方面,侯景独大于河南的趋势也越来越明显,其人即便有什么攻略举动,也都是为了树立和加强自身的权威,而非从东魏的战略利益出发,故而也只是浅尝辄止。 在这张地图上,尽管伊洛之间的阳州、洛阳所在的洛州仍然归属西魏境内,但实际上主要的控制权仍在东魏。 而且其实在西魏的地图上,根本就没有阳州这个州治,洛州也仍称以司州,洛州以宜阳郡治归属司州。因为司州改称洛州是东魏搞的,西魏自然不承认,西魏的洛州指的是商洛地区。 这一系列的地名变迁,李泰也不甚清楚,主要是见他有些茫然的于谨耐心的为他讲解一番。 侯景起事伊始,东魏颍州刺史司马世云便据城响应,而侯景则诱执豫州刺史、襄州刺史、广州刺史。再加上邙山之战后侯景所收复的司州与北豫州,那么在今西魏眼中,侯景所实际控制的便是这六州之地。 在地图上看来,这些地方是恰好以河洛地区为中心,广州、襄州、豫州、颍州、北豫州形成一个包围圈将洛阳所在的司州给团团包围起来。 换言之,如果接纳了侯景的投降,那么非但邙山之战所丢失的河洛地区失而复得,而且还附赠了整整一圈的缓冲地带。 这块肉真是肥的滋滋冒油,让人仅仅只是一听都忍不住的食指大动,诱惑力可谓是直接拉满!就连李泰都不由得怦然心动,就更不要说宇文泰了。 孝武帝乃是北魏仍然维持统一状态下的最后一位皇帝,其人出走关西,也将北魏的法统带到了关西。故而《资治通鉴》对西边之称为魏,对东边则称东魏。 西魏的法统正朔让宇文泰得以立足关西、组建霸府政权,但同时也给他带来了一个责任,那就是收复洛阳故都。 反观东魏对于这方面的需求就降低下来,反正逐君出走这个恶名高欢是承受下来了,所以对于洛阳也就没有必攻必守的需要,更在河北大族们的劝说督促之下干脆迁都邺城。 因此在以河洛为中心的这个战场上,整体上的大战略方针,西魏其实是处于一个非常被动的位置。河桥、邙山两次大战都体现出西魏对于长期稳定占有河洛地区的那种渴望。 东魏方面则从容得多,以河阳作为河防攻守的大基地,再以侯景等将领在河南之地针对河洛地区形成一个包抄,便可以静待西魏上钩、踏入这个陷阱之中。 可是如今河南的侯景举兵作乱,无论其人有没有投靠西魏的诚心,都意味着东魏在河洛地区针对西魏的战略压制不攻自破。 “故贺拔太师临终之前所言顺时而动,此之谓矣!如今东贼阵脚自乱,正是我大举阔进的良机,你等诸位对此又有什么看法,尽可畅所欲言!” 在将当下局面具体了解一番后,宇文泰便又面向众人笑语说道。 这问题也显露出了宇文泰迫切想要改变现状的心情,先是定下一个“大举阔进”的基调,然后再征询众人意见,所问无非该从哪处阔进,如果不符合这一主题,那你就自己憋着吧。 李泰见到于谨和李弼在听到这里的时候眉头都微微一皱,显然各自心中并不像宇文泰这样乐观,至于是不放心侯景还是其他原因,则就不得而知了。 率先发言的还是李远,此人不愧大行台心腹之选,站起身来慷慨说道:“臣近年来久处豫西,多闻彼乡义士有憾王师前者败绩,此番若能趁贼乱而复勇进洛阳,则必群情振奋!臣愿统领所部为师之先驱,兵定洛阳之后再望后事如何。” 他这不提邙山旧事还倒罢了,这一说反而给别人提供了一个反对的角度。待其话音刚落,于谨便起身开口道:“侯景此人狡黠凶恶,阴谋权变皆其所擅,今者剧变皆其私语自陈,确实如何实未可知。旧年师沮归国,以致群情离散不附,如今声势虽有复苏,仍然不宜贸然轻进。” 等到于谨陈述完自己的意见,李弼便也开口说道:“臣曾闻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旧年河内公独孤开府共咸阳王先入洛阳,颖豫襄广等诸州相继款附,声势不可谓不壮。 然而待到贼军大举来攻之际,仍然不免地不可守、人不可恃,须得国中大军增援,却已痛失先机。如今河南之地虽乱,河阳之防却仍未解,冒进洛阳实非智计。” 两名大将先后表达了对此际便要出兵的反对意见,于谨直接表示出对侯景这个人的不信任,而李弼则是就当下形势来做分析,认为进取洛阳的关键并不在于河南,而在于河阳,此时兵进洛阳很有可能将东魏的注意力吸引到这里来,从而分担侯景所承受的压力、为其解围。 宇文泰对这两人的意见也都极为重视,听到他们这么说后,便也皱起眉头沉思起来,过了一会儿将视线落在了李泰的身上,开口说道:“大将军与太尉都是稳重持国之言,让人警醒。除此之外,我还想听一听新功少进对此是何看法?” 李泰坐在席中,本来只打算旁听一下这些上层大佬们对于此事的看法与态度,倒没准备进计发言,当听到宇文泰直接点名向他发问,一时间也有些慌乱错愕,忙不迭端正了坐姿快速梳理起心中的想法。 其实无论于谨和李弼出于什么样的理由而提出反对,都体现出他们这些西魏最上层的大将对于侯景投诚这一件事是警惕大于惊喜。原因也很简单,那就是股权分配不好处理。 在宇文泰的角度看来,侯景即便带资入股也只会壮大这一份事业,并不会影响和改变以他为中心这一事实。但对其他人而言,区别可就大了。 就连东魏那么大的盘子都容不下侯景这个狼子野心的家伙,西魏如果想成功接纳他,又得给予他多大的政治地位和特权?得有多少人需要让渡出自己的权力,才能给阵营中腾出一个足以容纳侯景的位置? 不要说于谨李弼这个级别,就连眼下的李泰自己细想一番的话,都觉得敞开怀抱接纳侯景会对他的权益带来一定的损伤。 宇文泰特意点名李泰,大概是想听一些新东西,但他可能要失望了。 李泰在将思绪稍作整理之后便开口说道:“臣对河南情势殊乏了解,但主上既然垂问,便且姑妄言之。今者中外营法新设,关西儿郎多是初涉戎机,望似训练有素,恐怕乏于机变。 大变在即,虽宿将老兵亦未敢有笃定之计,诸新锐将士离乡情怯,稍遇逆境或便惊栗不安,宜需动静有度、行必有功,才是将养士气之法。 景之来附,既非道义所驱,又非势穷乞活,而是悖主之贼恐难自立、为求自保权宜之计,一待时势有变,则必轻于去就、反复无常。 虽然因敌之隙乃是制胜良机,但今其势未穷、言不由衷,与其轻率应之,不如厉兵秣马于内,察情度势于外,提刀引弓以观鹬蚌。” 相对于谨和李弼基于当下时势的推演判断,明白后续事态走向的李泰对于接下来该要怎么做自然更加笃定,所以他又提出了一个新的角度,那就是眼下这些关西人马的军事素养恐怕不足以面对接下来局势波诡云谲、瞬息万变的河南乱象。 听到李泰也不赞成即刻出兵,宇文泰眉头皱得更深,本来觉得应该是一个天赐的良机,怎么在众人口中讲来却还有这么多需要顾虑的地方? 有的时候人地位不同、视角不同,对一件事情的确是会产生截然不同的看法与感觉。 李泰虽然不算是西魏霸府的创业元老,但他却是关中本位制度下最大的既得利益者,所以他的所有进取的想法与思路都是围绕关中为中心来进行的,对于重返河洛实在是兴趣不大,在现阶段更加没有要将关中的人力物力向河南这个无底洞进行投入的需求和意图。 哪怕宇文泰是要把他任命为河南大行台,派他过去全面接收侯景的势力,他也不会答应。不是能不能守得住的问题,而是眼下的河南跟他之前所有的谋划和布置都不搭界。 “你几位所言都是不无道理,洛阳城池早已残破、居民也多离散,得之也难固守,悬师彼乡反而增添许多莫测之祸。贼乱方兴,败相尚未大露,的确的确不宜轻将势力置此相斗的豺狼之间。” 虽然宇文泰心中还是有些不甘,但在座皆是霸府核心成员,他们各自的意见表达也都需要重视,毕竟顺时而动前边还有一个内先协和,如果连自身内部的稳定统一都做不到,那也实在不宜再贸然出手干涉别家内乱。 李远听到大行台这么说,神情肉眼可见的有些失落,便又开口说道:“侯景所遣使员仍在东镇亟待回信,臣该以何应之?” 虽然眼下并不适合直接给予对方肯定的答复,但也不宜直接拒绝其请求,宇文泰稍作沉吟后便又说道:“此事干系重大,远非台府轻易能决,我将即日入朝禀奏事宜,如果事情顺利,必为其请授殊荣礼秩!” 这就是虚与委蛇一番且先吊着侯景,以观事态进一步的发展变化。 李远虽然有些失望,但也只能点头答应下来,他所掌管的豫西诸处防戍区域看起来虽然不小,但兵力也谈不上强盛,维持当下的局面尚可,实在欠缺进取的力量。 东朝大军虽然从玉璧大败而归,但其根基并没有损伤到,河阳方面随时都会有大军南下征讨,如果没有后路国中大军源源不断的增援支持,李远虽然骁勇善战,但也不敢轻易进军洛阳。 这场会议虽然没有达成什么激动人心的进军计划,但也算是基本确定了面对这一次东面动荡的思路方针,那就是不主动不拒绝,跟个海王一样有便宜就上、有麻烦就溜。 就在众人以为今日会议将要到此为止的时候,宇文泰却又指着李泰说道:“伯山陈言厉兵秣马,诚是应变本计。你前所奏告众督将有违制度一事,便且交由你全权处置,若是府下职员有缺,则共太尉、司空商讨决定、从速补齐!” 众人听到这话,纷纷瞪眼望向李泰,眼神中颇有惊羡之色,而李泰一时间也有些受宠若惊,忙不迭起身说道:“臣一定不负主上恩用,竭尽所能尽快将后军训成可战之师!” 宇文泰闻言后便也哈哈一笑,转又说道:“知你婚期将近,但今用人之际,却是不暇将你放归乡里,相信凭你才力是能做到公私两顾,勿使大司马前来怨我。” 李泰听到这话也是一乐,心道你给我这么个好机会让我好好收拾我萨保兄,媳妇也得往后等一等啊! 0451 知人善用 北朝帝业第一卷关西新客0451知人善用宇文泰的态度转变可谓是柳暗花明,但对熟知事态发展的李泰而言,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无论宇文泰再怎么热切的想要推自家子侄上位,总也需要看一看时机是否合适。 尤其是宇文护并不同于已经经过充分磨练和能力展现的宇文导,本身并没有什么足以服众的过硬功绩,再加上霸府中军也是新编未久,在面对这么大的变数和机遇时,当然还是需要更加可靠的人事布置。 而且李泰的能力还并不仅止于治军与作战,他在后勤物资方面所体现出的才能才是当下时局不可或缺的。尤其在霸府大军随时将要出征河南的当下,充足的物资储备与供给更是重中之重。 即便这些原因还不足以让宇文泰做出这么大的妥协让步,那么看于谨、李弼等人那略露惊羡的表情,可见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在向他们作态,一些重要的战略决策和人事任命终究还是要由大行台来做决定,其他的声音只能作为参考。 当李泰和其他几人一起退出时,转头便见到宇文护仍在直堂外廊徘回往来,双眉紧锁、神情凝重。而当他见到李泰时,下意识的侧过头去往旁边走了两步,但很快又将头转了回来,双唇微抿着向李泰走来。 “伯山,你我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向来是将你当作一个知交良友,无论你在微还是在显时。无论是因什么缘故致使彼此情义受阻,我都会深感伤怀。” 待到行至李泰面前,宇文护便神情凝重的沉声说道:“我自觉同伯山之间,并没有什么相见两厌的龃龉,所以伯山如果你对我有什么忿意怨念,大可当面分讲清楚,实在不必对我诸多回避。” 瞧着宇文护这一副虽然很气愤但仍在努力挽回这段缘分的模样,李泰一时间竟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吃干抹净转头就熘的渣男。 他先转头对旁边其他几人歉意一笑,抬手示意他们先行、不要留在这里看热闹,这才又望着宇文护说道:“虽然我并不知萨保兄何出此言,但兄竟因我而有此委屈感慨,无论如何总是我的不对。对不住了,萨保兄,能否将事情具体相告,让我明白该循何处改正。如果做得不好,萨保兄直斥无妨。” 讲到撇清自己的绿茶话术,李泰也是个中高手,自然不会被宇文护随便给拿捏了。而宇文护听到他这番回答,神情顿时一滞,一时间也是不知再如何将对话进行下去。 李泰见他沉默不语,便又抱拳说道:“我是很想同萨保兄你细论交情得失,但兄也知东贼情势剧变,主上又推授剧要诸事,实在不敢玩忽职守、怠慢所事,待我忙中偷闲,一定再往府上拜会。” 说完这话后,他便迈步走向李弼等人离开的方向。 宇文护见状后又是一愣,眸中羞恼之色更浓,但也来不及再作多想,大步便向李泰追去,并抬手想要抓向他的胳膊,却被李泰侧身躲避开来,并皱眉回望向他。由于他的步步紧逼,彼此间气氛已经是有欠和谐。 宇文护神情自是变得非常难看,但也知国事为重,眼前的李泰已经得叔父钦点加入到了他都未曾涉足的核心会议中,也实在是难能再用强逼迫。 尽管心情已经恶劣到了极点,但宇文护还是按捺着自己的情绪,语调干涩的说道:“府中诸位督将昨日贺我新事,只是感念故情,由衷为我感到高兴,实在是没有其他的杂计。 伯山你功勋卓着、名扬东西,被主上委任领事府中,也是实至名归。能够与你共事府中,我也颇感喜悦,但恐不掌戎机久矣,为了能够尽快配合你的筹谋行事,故而宴请诸将于邸……” 宇文护话讲到这里,对他而言已经是极为难得的让步,他也知道在东魏局势大变的当下,若再继续搞内部对抗绝对是理亏不智,故而眼下也只想息事宁人,当然若还能保全一下自己的面子那就更好了。 不待宇文护把话讲完,李泰便抬手轻轻一摆打断了他,旋即便开口道:“我乍领府事,内心也颇忐忑,担心一些才力有愧其职的督将把持蛊惑营士群情,对军令阳奉阴违。 萨保兄你为我设想颇多,想要配合行事,我着实衷心感谢。昨日能够入营从容聚定军心士气,虽然不相同谋,但也的确承惠萨保兄。 至于萨保兄交际如何,实在不需要向我交代什么。我虽然忝为府主,但也公私分明,府中营中诸事不敢懈怠,但除此二者之外的事情也都不敢过问伤情。” 宇文护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又是一黑,拉下脸来沉声道:“这么说,今次事情你是决计不肯善了,一定要践踏你我之间的情谊来彰显你的威仪?一定要重重惩戒那些趋附于我而不肯折服于你的下属?” “他们愿意趋附萨保兄,也是萨保兄你性能悦众使然,这又何罪之有?但他们不愿奉从我的命令,则就是目无尊长、逆乱礼秩。我虽然同萨保兄你私交甚笃,但也没有要将桉中事务推付于兄的道理,更不可将主上赐授于我的刑赏制度和萨保兄的私交混为一谈。” 李泰仍是心平气和的回答宇文护的质问,待见李弼等人已经行出极远,他便又对宇文护说道:“这些被收缴兵符的失职诸将,我是一定要开革出府。 请萨保兄你归告他们,若肯主动递交辞呈,彼此尚可不伤和气,辞表判词我也会略加美言。但若仍然固执不去,那就不要怨我直申以刑令,不再留情。” “你初掌军府,便这样公然排斥异己、安插亲信,难道就不担心上责下问?是不是就连我因为没有趋附于你,也要一并扫出军府?” 宇文护也没想到李泰的回应手段这样强硬严厉,对此自然有些不能接受,当即便瞪眼怒吼道。 “主上虽然专就此事全权授我,但如此大的人事变动,也的确是难免上下侧目。但这也不劳萨保兄你操心,因为我的确是不打算将萨保兄你继续留事军府,但原因却绝不是嫉贤妒能、排斥异己。” 李泰讲到这里的时候,便见宇文护已经是气得脸色铁青、甚至身躯都有些颤抖,也不免担心这老哥别被气出个好歹,便又继续说道:“人各有所专、各有所长,我觉得后军大都督府并不足以施展萨保兄你的专长。眼下大军只驻守国内,只需要精熟营士的中庸老将勤督营伍、饮食长供、操练不怠即可。 萨保兄你还未入府,便已经可以邀聚诸多军府督将户内宴饮消遣,可见聚运情势之巧。古来擅长将兵之人堪为将才,将将之人则堪为帅才。萨保兄才性难能下及行伍,但诸兵胆骁将却难逃兄之指掌胸腹之间,故而我认为萨保兄更宜入事中军大都督府,调度四面、巧运军机,这样才能发扬萨保兄的专长。” 宇文护本来因为李泰的刻薄与直接而愤满难当,若非自度恐怕干不过李泰,怕是都要撸起袖子来跟他干上一场了,但却没想到李泰后来的话却又将前言兜了回来,顿时让他有种否极泰来、阴云转霁的感受。 但刚才彼此间谈话气氛已经恶劣到了极点,几乎就要直接撕破脸彻底绝交,这会儿宇文护也是不好意思直接转变态度,故而仍是阴沉着脸冷哼道:“倒是不闻李开府有什么识人相士的明鉴,主上将我授任后军军府,我自领命就任。李开府竟不能容,主上知否?” “这只是我一己私计,也是途见萨保兄你后才逐渐笃定的想法,正待去访李太尉请问是否意见相同。若李太尉也觉得此事恰当无误,那么再奏告主上为兄请事中军军府未迟。” 李泰闻言后便又微笑回答道。 宇文护听到这话,更加端不住姿态了,走近到李泰面前来,有些不好意思、有些急切的轻声问道:“伯山你真觉得我才性如此而非敷衍?李太尉真的愿意将我辟入他的府下任事?” 中军大都督府是霸府最高军事机构,也算是四面大都督府的直属上级,对诸军军府都有一定的管辖权,格局视野都要更高一筹。尤其对宇文护而言,就事其中当然要比缩在后军大都督府担任李泰的下属要好得多。 0452 严猛用事 宇文护这个人才能究竟如何,李泰还真不好判断,或者说其人还没有遇上那个能够将其能力完全发挥出来的位置。 从西魏到北周,虽然是由宇文泰完成了大部分的铺垫和准备工作,但最后也是最关键这几步还是在宇文护的带领下走出的。 从这个角度而言,宇文护即便不谓能力卓越,起码也是够资格应付这种复杂多变的局面。能够避免大动干戈的解决赵贵、独孤信这些等夷强臣,也证明其人在关键时刻绝对罩得住。只不过军事上的表现着实有点一言难尽,所以给人一种内斗内行、外斗外行的感觉。 不过李泰提议宇文护就事中军军府,倒也并不只是单纯的祸水东引、把这个麻烦强塞到李弼那里。在他看来,宇文护的行政和人事管理上面的才能,的确是要比亲自督统大军更出色一些。 中军大都督府主要就是负责诸军人事任命和战略推动实施,将宇文护从后军军府转移到中军去,既能发挥出其人能力的长处,也不算违背宇文泰大力扶植子侄的意愿,宇文护在其岗位上也能更有发挥。 至于说宇文泰为什么不亲自向李弼提出这一点,或者是暂时没有想到,或者是担心李弼心生抵触,又或者本来的想法就是借李泰这个壳来生宇文护这个蛋,却没想到李泰会直接让宇文护滚蛋。 见宇文护的反应也并不抵触这一提议,反而还颇为兴奋,李泰也不愿与其闹得太僵,于是便又说道:“我对萨保兄自是言出肺腑,李太尉那里一定尽力说服。萨保兄若能助我解决后军军府当下人事问题,我在李太尉面前进言时也能更有力度。” “既然如此,那事不宜迟。我见李太尉行去未远,若是快步疾行,想来还能追赶得上。” 宇文护并没有接帮李泰劝退那些督将这一茬,而是又指着李弼离去的方向说道。 李泰见状后也不由得感慨彼此间关系确实是生分了,宇文护这里已经开始跟他不见兔子不撒鹰了,虽然那些家伙是否自愿请辞对他而言也是区别不大,但若能由宇文护去出面协调必然是能蕴藏着更大的信息量。 而且就算没有宇文护这桩事情,他也要去拜望李弼,无论是踢走那些家伙还是入补新的督将,全都绕不开中军大都督府。 中军大都督府职权颇重,故而也不像其他军府那么随意、可以在城外拥有独立的办公场所,而是直接在台府范围内划定一片区域作为办公地点,如此也能避免中军督将们绕开台府耳目自成一体。 李弼归府之后便按照之前会议所做出的决定,向诸军发布军令厉兵秣马、加强武备等等诸事。当听到属员奏告李泰在外请见的时候,李弼也并没有感觉意外,只是着令属员先将李泰引入别堂暂候片刻,待他将案头事务处理完毕再请入相见。 李泰在别堂坐定未久,如今正供职于中军军府的李穆便闻讯赶来,望着李泰便抱拳大笑道:“伯山,恭喜你啊!势位大进,入典精军,实在是让人羡慕啊。可惜、可惜我若去年并不急归,而是留在北州与你共事,晋阳这场殊功也能分享一二……” 讲到这件事的确是挺遗憾,李穆如果还留在东夏州而非被韩果所接替,参事分功那是当然的。急匆匆返回来结果却无所事事,反而错过了一个建功立业的好机会。 不过韩果此番也并非躺功,若非其人天赋异禀、有效的统控诸稽胡之众成功抵达作战区域,李泰也休想那么恣意的纵横于晋阳周边。李穆虽然也是一员勇将,但在这场战事中即便参加也很难比韩果做的更好。 但在听到李穆这番感慨叹言后,李泰也是心中一动,旋即便笑语道:“我也非常怀念之前同武安公共事北州的岁月,旧者参戎多在州郡,在职中军的履历实在浅薄,乍入军府难免彷徨,正需要亲近相知的中军宿将斧正参谋,不知武安公可愿继续与我共事?” 李穆听到这话,眼神顿时一亮,旋即又忍不住向李泰诉苦道:“我本就是一个率直简约之人,因为厌烦州郡政务繁多,渴望返回台府参直宿卫。结果却没想到今所在事的军府同样案事杂多,宿卫集练的营事却完全没有……” 中军大都督府虽然说是军府,但职事主要还是偏于行政,甚至连所直属的甲伍营卒都非常少,有什么练兵作战的任务也要下方给四面大都督府负责具体的执行。 李穆本就不耐烦处理公务,以至于连攻扰晋阳这大功都给错过了,结果回到霸府还是免不了直堂坐班。哪怕中军大都督府位处枢机,职位显重,也还是让李穆有些失望,故而对李泰所提出的招揽颇感兴趣。 两人又闲话几句,约定傍晚去李穆家里,趁着李远今次返回眼下仍未离开聚上一聚,也交换一下彼此对未来时局的猜测判断以及可以进行合作的空间。 不多久,李弼便使人来请李泰入堂,两人便先分开,李穆这个撑不住勾搭的小婊贝还得返回工位上等待李泰前往协商的结果来决定去留。 直堂中,李弼见李泰行入后便抬手示意他直接入座即可,然后又笑语说道:“去年诸军府创成之后,人员陆续就位,但却没有人能如伯山这般独得主上恩信、府事全权授予。虽然伯山你才力足堪此任,但这一番信重也实在让人羡慕啊。那么,你又有什么奖惩决定需待公告群众?” 李泰先是谦虚几句,然后也将昨日事情稍作讲述并告诉了李弼他要将这些人统统赶出后军军府的决定,并又说道:“卑职自知历事未深、资望亦短,临事驭人恐难服众,为了确保下属诸员皆能恭谨于职,素来严猛用事,或有苛刻之嫌,但亦情非得已。并非小觑太尉等精选授职的军府督将,实在是性情有异、难以融洽相处……” 李弼在听完李泰的讲述后便点了点头,并正色说道:“明白的,主上既然授任伯山你担任后军府主,那凡所人事自然都需要以你为主。在府督将即便才器可观,但若不能匹配伯山你的脾性,勉强留事想也弊大于利,不如尽早分事两处。 但是这么多督将选替,一时间倒是不好轻率决定,中军军府近来也颇多案事堆积,便有劳伯山自己参详挑选了。” 后军前所选任诸将,也算是经过一番权衡挑选、觉得比较适合的阵容,中军军府也算是决定方之一,结果李泰一言不合便赶走大半,老实说是有点不给面子。 不过了解原委后,李弼自知这件事错不在李泰,同时还亲耳听到大行台让其全权处理,也犯不上在这种事情上纠缠掰饬,只是吩咐府员将中军收存的内外诸将籍名履历取来让李泰挑选一番,之后再做面试。 李泰见李弼还算配合,于是便也不客气的开口说道:“卑职前共武安公李显庆相守共事于北州,经历诸事默契不浅,观其今在府中就事,未知太尉肯否割爱?” 李弼听到这话后,神情未有明显的变化,只是微微颔首说道:“武安公的确是一名精干事员,府中事务也仰之诸多。但伯山你既然已经提名作问,我倒不会留难,但却还是需要兼采武安公心意如何啊。” 听到李弼这回答,李泰不由得又是一乐,看来李穆这家伙在中军军府也不算受欢迎啊。想想倒也正常,这家伙作为大行台铁杆心腹,本身却又不以处理政务著称,被安排在中军军府多少是有点担当耳目的作用。 虽然李弼跟大行台既是姻亲,又是事业上的好伙伴,但有机会把这耳目送走的话,当然也不会感到什么失望。 但李泰挖走一个耳目,却又给李弼送来一个更加铁瓷的耳目,当他推荐宇文护到中军军府任职的时候,李弼的脸色明显不向刚才那么轻松,也不像放李穆走时那么好说话,沉吟片刻后才又说道:“中山公才力我是信得过,但今诸军备战、戎机繁多,仓促就事恐怕会乱中出错,主上没有作此任命,想来也是存意回护……” “言虽如此,但今贼势渐穷,有志之士人皆争进,中山公生此门户之内,又岂会是闲坐之人?若非今次中山公因受后军几将蛊惑而妨我军法,实在不便再留府中,我也不愿荐之别处。 中山公才性敏达,经此一事想必也有悔悟,日后行事必然更加的谨慎自守,恳请太尉能给以机会。主上必然也乐见中山公能够从事太尉,经事见益。” 李泰自知宇文护这家伙让人接受怕都不会开心,便又向李弼点明一下如今接手宇文护还算是个好机会,其人新被打击一番,声势威望必然都有缩减,做派自然也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张扬。 李弼听到李泰这么说,便又思忖一番,这才缓缓点了点头,他想要身边清静显然是不可能的,被李泰敲打一番又扫地出门而志气正沮的宇文护倒也不算是个刺头。 0453 人才济济 李泰这么关心宇文护的工作问题,当然不是因为心存内疚想要补偿,关键还是得给老大宇文泰一个面子。 宇文泰虽说这件事全权交由他处理,但他也不能真的就把宇文泰的意图当作放屁。 宇文护这家伙留不留在后军军府还在其次,关键是他借题发挥都告状到宇文泰面前,当然就是为的将那些督将扫地出门后换自己的人入府,就算不把后军搞成自己的李家军,起码也得立上一个山头啊。 但后军作为霸府中军一部,自然不比州郡乡团和边镇防戍武装,也并非李泰自己从无到有发展出来的武装力量,想要公然安插自己的亲信,程序上也是有着非常严格的要求。 他这里要是不由分说的把宇文护和其他督将都扫地出门,再想安插自己部曲入府怕是很难,毕竟完全违逆了老大的心意还想过得舒坦,那可真是不把宇文泰放在眼中了。 所以给宇文护安排一个较之后军更好也更合适的去处,也谈不上违背宇文泰的意愿,李泰也是为的安插自己亲信时能够顺利一些。 如今的他说句不太轻狂的话,也已经属于勉强能够上桌下棋的层次,够资格进行一定程度的资源和利益置换。 擅离职守去宇文护家参加宴会的督将有十多个,李泰也并不打算全都据为己有,但六七个是能随便安排的。至于其他的位置,即便不选择自家部曲,肯定也得挑选诸如李穆之流同自己关系比较亲近、同时又得到大行台信任之人。 中军军府提供了近百份的将领籍册,李泰一时间也难完全翻阅完毕,也不好一直待在这里打扰别人公事,于是便先约定一个彼此适合的时间再来挑选,然后便准备告辞。 离开之前,他又打听了一下中军对于东魏境中返回众将士们的安置任用问题。除了那一众邙山战俘之外,还有骆超这样的降将。 李弼对此倒也无作隐瞒,毕竟这些人本就是李泰引回国中。邙山那些战俘们本身就多是镇兵中的精锐,兼又在东魏境中生活良久、比较熟悉,所以原则上来说,只要这些人还有披甲从戎的可能,那就尽量安排进中外军伍之中。 但对骆超这样的降将,台府的态度就比较冷淡,基本的看法是不打算再授以什么重要的军机戎务。 可如果荣养于朝中的话,这骆超出身既非汉虏名门,本身也并没有什么显赫的功勋势力,起码高仲密那样上公之位是不要想了,但别的地方似乎也不怎么需要他,故而暂时还没有决定要如何安置。 不过李弼倒也私人送给李泰一个情况,那就是即将奔赴陇右的宇文导数日前曾经遣员到中军军府来仔细了解了一番骆超的履历,似乎对这个之前曾经担任过秦州刺史的家伙比较感兴趣。 李泰得知这一消息后却并不怎么看好,骆超之前能够担任秦州刺史,也并不是因为其人势力庞大又或是威望崇高,身为秦州叛军莫折念生的部将,因为反复横跳的投机一度担任秦州刺史。 但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其势力也早已经荡然无存,诸如李允信等秦陇年轻子弟们都已经不知其人,在陇右的影响力也是有限。宇文导即便辟之同往,未必能帮上多大忙,反而有可能加重与那些曾经被秦州叛军伤害过的民众之间的隔阂。 李泰自知骆超对自己的事业还甚有规划,但见台府对其态度如此,可见期望还是太高、有点盲目乐观了,于是便打算先帮其人争取一下官爵优待,且先立足于关西,接下来再等待时机。接下来局势纷繁正是用人之际,只要有心总是不患表现的机会。 离开中军军府后,李泰先同等候在外的宇文护讲了一下跟李弼交谈的情况,李弼虽然原则上同意了这件事,但总需要大行台开口才会顺势点头。 宇文护在听完之后也是忍不住面露喜色,不再像之前那样对李泰忿怨十足,虽然彼此间也难再恢复全无隔阂的旧态,但总算还能笑语寒暄。 既然这里得了李泰的帮忙,他当然也得遵守承诺,当即便表示前往后军军府解决那些仍在府中等待消息的督将们。 李泰对此兴趣不大,也懒得再跟随同往观望情势如何,同宇文护分别后便直接回了城里家中。 他亲长和妙音小娘子都在长安筹备婚事,在城中倒是没有什么人亟待相见,想到晚上还要去李穆家蹭饭,便一边吩咐人去乡里召回李雅这小子同往,一边着员准备一些礼品。 眼下距离傍晚还有一段时间,李泰便将麾下人事简单梳理一番,确定接下来要委任在后军中的人选。 他今麾下人事已经颇为兴盛,不再只有之前同行入关的那些家人部曲,当然这些人还是他最信任的。 其中最出色的三个年轻人李去疾、李雁头和李孝勇,李泰原本最看好的是李去疾,故而一有机会便先给李去疾运作了一个官职,让他跟随周长明统领着商原乡团加入六军之中。 周长明如今也已经是霸府中军的中层将领,李去疾因其带契也加都督之衔,但跟李雁头和李孝勇相比还是稍显逊色。 李雁头跟随李泰出入时间最长,已经是能够在北州独当一面的大将,如今自己身在国中而不暇居州,李雁头更是留守绥州代行州事。而且几番军功分润下来,李雁头也已经是官爵显赫,是李泰部曲中最为出众者。 李孝勇虽然仅仅只在禁军之中担任一名积弩将军,但久处京畿之地,所经手人事却是非常的多,且不说率众奔赴陇上配合行事,如今李泰之所以能够成为关西粮王,李孝勇也是功不可没。 之前李泰没有插手霸府军事的机会,便将门下最优秀的子弟李去疾放养在外,但今既然已经身在其位,当然还是得召回自己身边来。至于说埋伏暗子搞什么大事件,几率实在太小,不值得为此荒废一个优秀门下。 贺拔胜留下的部曲之中,朱猛算是在役最为勇健者,李泰打算将之留在新设立的西河郡配合高宾处理军政事务,也将彼处继续加深经营为自己的老巢之一。 李到、裴鸿、毛世坚等原都水旧属,也并没有因为职事的解除便分道扬镳,如今李泰势力和职权更壮,自然也都需要继续留事府中。张石奴这个帐内亲信,如今也算相处默契,在没有合适的继选之前,李泰还不舍得放之外事。 以李允信为代表的陇右儿郎们,可谓是此番奇袭晋阳的最有力部属,通过实战证明了他们的价值。于情于理,李泰都该为他们谋求更好的职位以夸耀乡里,让父老以此为荣。 梁士彦、史静等先后招揽的将才,如今也都载功于身,当然要加职权以作奖酬激励。还有令狐延保这个西土豪宗代表,自率乡曲投于麾下,也是需要安抚鼓舞一番。 另有在晋阳意外得获的高乐这员猛将,的确是武力出众、直追其族叔高敖曹,等到休养一番,也要召入麾下来担任一个先锋大将。皮景和等战俘潜力不差,思想改造一番后也不能留着吃闲饭,该当做出与能力相匹配的贡献。 年前的时候,还有不少京中时流与关陇子弟,各自通过李礼成或者几位表哥表达希望能够追从李泰建功立业。其中有一些态度热切姻亲的,在李泰还没有离开长安时便整日到门庭内点卯听用,以门曲自居,让人不好拒绝。 如此一通历数下来,这还不是所有的门生部曲,李泰顿时便觉得他麾下也真是才流济济啊,区区一个后军军府哪里够安排得下这么多的部属,把整个中军都划给自己还差不多! 0454 再得猛将 傍晚时分,前往商原乡里的部曲返回,并带回了李雅这小子,还有凑热闹一起跟来的若干凤和柳昂。 长久不见,几个小子自是热情得很,但若不搞怪的话又不是他们了。李雅这个家伙背缚两杆令旗,各从肩头探出,仿佛一个驰驿报捷的令卒一般。 若干凤年龄总是大上一些,已经具有了基本的审美观与羞耻心,不会为了引人瞩目便大作搞怪装扮,故而只是一身中规中矩的骑装袴褶。 至于柳昂这小子,则被他们打扮成布襦风帽、一副随军小吏的模样,脖子上还挂着一个皮制口袋,里面装着笔墨纸卷等等。 “报大都督,末将等得令之后便急整行装,昼夜兼程奔赴行营!” 李雅三步并作两步的冲进堂中来,叉手作军礼状向李泰大声喊话,未待李泰给以回应,他便又冲上前来,满脸堆笑的大声感叹道:“庄主真是威猛,竟然一路攻杀到了晋阳!我在乡里听说庄主创建大功之后,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是太、太……” 瞧这小子激动得都不知该要如何表达的样子,李泰抬手挡开那飞溅的唾沫星子,顺便把这小子推开来笑斥道:“你知晋阳在哪处,又知功大几何?” “我知、我当然知……” 李雅还没来得及炫耀自己学识,却又被随后冲进来的若干凤推在一边,旋即这家伙便扑上前保住李泰胳膊大声道:“阿兄,求求你,给我一件你府下亲信袍服!我向旁人夸耀是你门下亲徒,他们却是嫉妒、嘴硬不信!” “我也要、我也要……” 这两个小子正是精力旺盛,既没有工作正事消耗,男女之事也没有开窍,遇见自己感兴趣的人事便吵闹的让人头疼,搞得李泰非得抽出戒尺来敲着桌案,他们才肯一脸委屈的安坐下来。 倒是这个年纪最小的柳昂最是让人省心,既不像那两个家伙一样吵闹,还从胸前口袋里掏出纸卷摊开来奉给李泰,原来是这三个小子过去这段时间最优秀的作业。 李泰这两年虽然常常在外奔波、不常久居乡里,但也并没有把这几个小子放养乡里,各种课程还是给他们安排的满满当当。 经义文学方面,既有旧年贺拔胜府中供养的南朝学士,近年来李泰名声渐噪,也不乏儒生学士依附而来。这些人经义学术或许难称儒宗,但启蒙教学,教育几个将门子弟还是绰绰有余。 李泰还亲自书写欧体《千字文》作为他们启蒙教材,故而这几个小子从识字伊始,笔力或仍稚嫩,方法已经草具。 若干惠、李穆等之前是因出事外州才将儿子寄养此间,可在返回之后却也没有领回,就是觉得儿郎于此接受教育要比别处更好。 如今几个小子在完成启蒙后,一方面遵循这个时代其他教育程序学习《孝经》等经义之外,还有李泰自编的《算经》,包含了数理化等各种学科基础知识。至于更高等级的数理知识,有的他还没有来得及编出来,有的则是已经忘了。 在将这几个小子作业检查一番后,虽然也谈不上让人眼前一亮,但也总还算是差强人意。 当然这是就李泰的标准而言,但若拿出去跟其他同龄人一比,可就是非常让人满意了,哪怕最顽劣的李雅,学识见闻跟其他少年相比也称得上是广阔渊博。 在将几个小子夸奖一番后,李泰便勒令他们且去内堂换上一身得体衣服,正待出发时,家人却又来报门外有访客求见。 李泰接过那名帖一瞧,居然是贺若敦,心里便有一些为难。如果是一般的客人,便着家人先作打发,来日有闲再于邸中接待一番即可。但是对于这贺若敦,李泰是既有几分好奇,又有点避恐不及。 他同这贺若敦最初相见,是在丈人独孤信家宴会上。那是去年独孤信归镇西征凉州之前,贺若敦拜访独孤信是希望能够追从麾下、前往陇右参战立功,但独孤信却并没有应允其请,原因就是这家伙口无遮拦、有点不好团结群众。 李泰对贺若敦这个人的感觉也是挺纠结,一方面的确挺馋其子贺若弼这个未来名将、而且贺若敦本身就勇武过人,但另一方面贺若敦这个人的性格和口才他也是领教过,就连自家老丈人都有点受不了,他也不免担忧自己能不能降得住。 他这里尚自有些纠结,前堂里已经响起骚乱声,不多久贺若敦那洪亮声音便响起来:“李开府明明在邸,你等家奴为何阻我门外?刁奴昼夜领受主人恩惠,却不能为主人引荐贤士,真是败家的狐鼠!” 听到这喝骂声,李泰也不用再犹豫了,于是便抬手吩咐堂外亲兵去将贺若敦引入进来。 不多久,贺若敦便阔步登堂,脸上仍然残留几分被前堂家奴阻拦的怒气,但却不敢对李泰恶语相向,入堂之后扑通一声便跪拜下来,再拜之后才顿首沉声说道:“末将冒犯贵邸、滋扰户中,不敢请求开府谅解。唯是事出有因,恳请开府能容末将仔细相告。” 人都已经请入中堂里来,李泰纵使心中不悦也并不显露出来,只是回答说道:“贺若将军有事不妨直言,但请长话短说。因我今日早时已经与武安公有约,傍晚时需入户拜访其家,请恕此日不能于堂中款待周全。” 贺若敦听到这话,脸上惭色更浓,倒也不是完全的蛮不讲理,再作顿首后才又开口说道:“李开府凯旋履新,本来应当笑脸入贺,只是忧困于当下处境实在殊乏喜乐可言,唯诉苦于此。 末将父死弟少,妻泣儿啼,身当而立,一事无成,常有慷慨捐身之壮怀,却憾无慧眼可识之伯乐。此世名为大统,但镇人朋党遮护、势位私授……” “将军请慎言!” 李泰也是自诩胆大之人,但听到贺若敦这番牢骚抱怨也是惊出一层冷汗,你这家伙真不愧是金牌t,怎么吸引仇恨大怎么来啊。我萨保兄搞死的大将不少,但唯独逼杀你还真不能说他小气啊! 贺若敦听李泰这么说,自然也醒悟到自己失言,倒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忙不迭闭上了嘴巴,先是扑通扑通向李泰猛磕了几个响头,才又抬头哭丧着脸对李泰说道:“末将自知性情鲁直、气急言拙,每每因此见恶于权势。 但此心怀纯正坦荡,绝无阴祟邪恶,但得垂怜恩用,则必舍命报效!求、求开府能将末将纳于府内麾下,只要能得充列军阵,末将一定披肝沥胆,为开府、为主公再创功勋!” 李泰之前便曾感慨,当下世道既非承平盛世,正是好斗武人们建功立业的好时刻,而这贺若敦也的确骁勇健壮,结果却一副郁郁不得志的样子。 去年相见时便如此,今年却还是没有着落。算起来自己跟这家伙也不算多熟悉,只不过因为他的儿子贺若弼而多谈了几句,结果便被找上门来苦苦央求推销自己,可见真的是有点走投无路了。 不过他还是有点好奇,开口问道:“去年府中诸军整扩,国中凡所骁勇善战者皆得参与其中,以将军时誉旧勋,竟然遗漏于外?” 贺若敦听到这话,脸上顿时流露出几分不好意思,低头默然片刻后才小声说道:“末将本来入职左军,但范阳公治军不以公正而称,竟然将军国之职肆意轻授,使其苍头下奴居于人上,末将因生不忿、邀斗辱之……” 李泰听到这话后一时间也有些无语,感情这家伙已经先得罪了上司,也被豆卢宁给扫地出门,怪不得一副走投无路的样子。 豆卢宁除了本身担任左军府主,同中军大都督李弼还交情甚笃,这贺若敦真是不牛逼不惹,就看这得罪人的档次,除非大行台亲自下令,否则休想再在霸府中军当中有立足之地啊! 李泰虽然挺馋贺若弼的,但在又见识到贺若敦得罪人的本领后,也不由得感慨这家伙还没被人打死属实是抗揍,一时间也是有点打退堂鼓。这家伙得罪外人还不打紧,关键就怕破坏自己内部和谐啊! 他这里正思忖着该要如何拒绝掉贺若敦,却不料这家伙直从腰际抽出一柄短刀,对着左臂就扎了进去,旋即又抬头望向李泰说道:“今日吮血为誓,若得主公收留,则必忠诚不悖!” 说话间,他便将嘴巴凑向左臂那伤口处以血涂唇并大口吮吸起来。 李泰见到这一幕也是一惊,忙不迭下堂要将贺若敦扶起,但这家伙还是倔强着不肯起身。 他自知这一家祖传的大嘴巴,贺若弼舌头都被扎破了到了也没管住嘴,但也担心这家伙直接在这里自己干掉自己,让贺若弼还没出道就跟自己有了杀父之仇,于是便连忙点头说道:“我今只能答应先把将军辟入府内,但军府之中恐怕没有职位可给。” 他要收留贺若敦也只能安置在自己的骠骑府中,至于军府那里显然是不可以,否则就是在向豆卢宁挑衅呢,而且只怕李弼也不会通过这桩任命。 贺若敦闻言后连忙放下手臂,抹一把嘴角血渍并面露喜色道:“若是别人招揽,末将自是不肯屈就佐贰。但李开府肯作辟用,鞍前持辔、马后擎旗亦是倍感荣幸!” 0455 偶得父讯 解决了贺若敦这一意外的小插曲,李泰再出门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原本贺若敦是准备亲为李泰持辔牵马、护送他前往李穆家中,但李泰见其左臂伤口还在往外渗血,便着令他且先妥善处理好伤口,顺便将家事安排一下,过几天再入府听命。 尽管贺若敦这大嘴巴有点让人受不了,但对李泰来说也算是一种幸福的烦恼,如今的他早已经不是无人问津的小透明,前来投靠的时流虽然还算不上络绎不绝,但也时有发生,且含金量都不算低。 李穆家宅倒也距离不远,一行人行不多久便抵达。巷口早有几名家奴等候,待见李泰一行渐近便疾行归告主人,等到李泰策马行至门前时,早有几名子弟等候在此。 “阿耶被大行台留在台府赐飨,阿叔归邸不久正在后堂更衣,着令我等门前恭迎西河公。” 为首一个年轻人同李泰年纪差不多,体格也是一样的挺拔,眉骨高耸显得有些倔强气盛,正是李远的长子李植,如今已经任职于台府,也是在李泰之后大行台比较欣赏栽培的后进之一。 站在李植身后的,便是包括宇文泰的女婿李基在内的其他户中子弟。 别的不说,他们高平李氏一家着实是人丁兴旺,李贤三兄弟便各有任事、分工明确,下一代更有十几人之多,而且兄弟三人各当壮年,未来必然还会陆续添丁。单单这一点,便胜过了许多镇兵家。 “阿兄们看我威不威风!” 李泰还在跟李植略作寒暄,后车上李雅已经急不可耐跳下车来,挥舞着刚才在家犄角旮旯里翻找搜集到的弓杖刀柄等残破器械炫耀起来,瞧着自家兄弟们看不起这些望似有些残破的旧物,便瞪眼大声炫耀道:“你们知道这些器物哪里来的? 睁大自己的眼睛好好瞧一瞧,这些可都是从东贼晋阳宫缴获得来,整个关西只我家庄主才有,户里伯父、阿耶他们想要都难得!庄主却把这些珍物随手赏给了我,你们应该知我是多受庄主看重了吧? 我今还年少,去年未从庄主出征,但是等到下次,一定就会担任先驱前锋,要用这些刀杖亲手干掉东贼贺六浑!” 这些半大小子们都是将门子弟,对此类事情自是感兴趣的很,见到李雅的显摆顿时便围聚上来,但心里多少是有一些羡慕嫉妒,再听到他吹牛越吹越大,便有堂兄忍不住嗤笑道:“阿九又在胡说了!那东贼贺六浑早便死了,还用得着你去攻杀!” 李雅自是不忿其言,涨红着脸来向李泰求证,得到肯定回答后顿时便垂头丧气下来,只觉得一桩偌大奇功就此离自己远去了。 但是很快他便又振奋起来,招呼若干凤和柳昂一起看守住这些破旧器械,不准同族从兄弟们随意拣取,并且大声喊话道:“东贼贺六浑被我家庄主攻杀吓死,当日在阵用的就是这些器械,当中还有沾染了贺六浑同他心腹的贼血,你们谁若想要,须得拿自己珍货来换!” 一众少年们听到这话顿时都激动起来,便有人冲上来劈手抢夺,李雅、若干凤完全不是对手,胳膊短腿短的柳昂则完全被忽略。 瞧着车前不少器物被哄抢一空,且还不乏头脸挂彩者,李泰也不由得感叹这李家子弟们真是不可小觑,他们是真的敢下手啊。反倒是养在他家的差生李雅,对比起来却成了一个难得的纯良。 李雅本想奇货可居,久不回家却忘了他家风如何,以至于被人哄抢一空,自是气得哇哇大叫,一直到他老子李穆闻讯走来踢了两脚,他才瘪着嘴忍耐下来,却还搓着眼角不肯再同那些堂兄弟们亲近。 李穆一边挥手赶走那些半大小子,只留下李植、李基这两个年长知事的侄子,一边向李泰道歉一声。 孩子要是熊起来,一个都顶不住,更不要说这里整整一窝。李泰也算是明白为什么李雅这小子初到商原时,为什么会是那么一副讨人嫌的样子了。 不过家教这种东西,外人总是不好置喙,李泰登门过来也不是要教育李家兄弟如何管教儿子的,入堂之后便将今日同李弼就李穆职务调整的对话向其略作讲述。 得知李弼愿意放行,而且李泰也将要推荐自己担任后军防城大都督时,李穆自是忍不住的笑逐颜开。 虽然如此一来,他便要位居李泰之下了,但他也并没有宇文护那么强烈的荣辱心,或者说并不觉得辅佐李泰是一件多么丢脸的事情。 旧在东夏州时,许多事情他便是在配合辅佐李泰,共事起来也很愉快。如今从一个埋首案牍、不掌营事的中军文职督将转身成为一个防城大都督、军府的二把手,也实在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下席陪坐的李植听到同自己年龄相近的李泰居然已经能够插手且决定台府如此重要的人事任命,甚至连自家叔父都要顺应其命令,望向李泰的眼神中也满是惊诧与仰慕,忍不住便感叹道:“不知何时能如西河公这般从容建策立事……” 李泰转头瞧了这家伙一眼,觉得人的确是应该要有梦想,于是便笑语道:“人各有时,时来运转,旧年仓皇入关时,我也是做梦不敢想象今日之风光。所以还是要壮养志力,等到时机到来,切勿浪费一鸣惊人的好机会!” 李植只道李泰所言只是自己的经验之谈,颇受鼓励的点头应是,却不知这家伙内心里是怎样的恶趣翻腾,已经在心里盘算着要鼓动他去跟宇文护干仗了。 几人且谈且饮,不知不觉夜色已经颇深,瞧着若干凤等都精神不济的打起了哈欠,李泰正待起身告辞,李远这才姗姗归家,自然是不好就此离去,只能再坐定下来。 趁着家奴们重新布置宴席之际,李远先向李泰致歉未暇款待,接下来自是少不了一通夸奖。 当年他作为西魏方面首先与高仲密方沟通的大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短短几年时间里这个少年便成长如此迅猛,居然已经获得了与他并驾齐驱的官爵势位。 不过他跟李泰虽然不常见面,但也通过兄弟们而对其经历颇多关注,因此倒也并不感觉有多突兀,且并不自恃年长而小觑李泰,摆出一副平等交流的姿态向李泰询问其对河南局势发展的看法。 讲到这一点,李泰那就太明白了,侯景可能都没他这么明白局势的进一步发展,当然是没有其他变量参与的情况下。 河南的纷乱是一方面,可若讲到西魏能够利用到的,则就是另一个话题。 无论是事态的真实发展,还是李泰自己的判断,这第一阶段的局势变化其实都跟西魏没有多大关系,主要还是看戏。 因为如今的西魏根本就不具备趁机染指河南地区的战略张力,无论是老牌宿将还是他这种立足关陇的新贵,对河南的兴趣都不大。 所以这一阶段很难发动什么大规模的军事行动,西魏方面能够做到的,就是趁东魏自顾不暇之际,加强针对豫西伊洛地区的渗透与掌控,逐渐夺取河洛周边的据点,一点点扭转在这一区域的被动局面,从而为下一步更大规模的武力干涉而做出准备。 李远也基本认可这一看法,此夜跟大行台就此谈论良久,最终得出的结论就是在台府没有达成统一意见之前,很难给予前线提供可观的人力物力的援助,故而还是要依靠伊洛之间那些豪强义军们的行动。 除此之外,大行台还特意提出一点,那就是建议李远同李泰加强一下私谊联络,如此或许还有可能在特定情况下从李泰这里获得一些台府都难能提供的便利援助。 本来李远对此还半信半疑,可在听说去年玉璧城便从李泰这里获得了数量不菲的军粮援助后,便不免有些惊诧。出于对大行台的信服,他对李泰便也加倍的热情。 这份热情,李泰倒也感受得到,只可惜如今李远身在豫西前线,能够调动的人事资源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彼此间很难进行什么有效的资源置换。 但见李远这么想加强一下彼此互动,他还是提出了自己一个请求,那就是能否尝试自豫西前线安排人员联络河北,设法将他家人们迎接入关。 李远听到这个要求后,顿时面露为难之色,因为西魏在河南方面真的不占什么优势,之前影响力延伸最远还是高仲密举州归降那一次,若想穿过整个河洛地区在河北接应人员,还是太过困难。 不过如今河南大乱,若是派遣一小股精锐人马秘密前往清河乡里,或许也能成功。李远稍作沉吟后,表示时机合适的话会尽量尝试一下。 除了这一个空头支票的许诺之外,李远倒是还给李泰带来一个比较有价值的消息,那就是邙山之战结束后,他老子李晓一度曾在洛阳西南的广州地区出现过。只不过如今广州仍被东魏占据,更加准确的消息却是打听不到。 李泰听说这消息后心中顿时一跳,脑海中将广州的地理位置稍作一想,旋即便冒出了一个想法,他老子不会是途经广州然后南下江陵提前帮他踩点去了吧? 0456 深养城府 离开李穆家的时候已经是将近午夜,比较让李泰感到意外的是,李雅这小子原本已经睡下,但在听到他要离开时,便又忙不迭的爬起来哭喊着要一起离开,不肯留在家里,甚至就连李穆这个亲老子都喝阻不住。 这一幕自是让人有些哭笑不得,李泰也没想到李雅这小子会对自己这么依恋。彼此间本就聚少离多,偶有短聚时候,因为这小子的诸种顽劣,李泰也鲜少对他有好脸色。 李远倒是趁此暗示想要再送几名子弟到李泰家中,但李泰压根不接这话茬,将三个小子提上车便忙不迭离开。 倒不是担心他家给不起学费,而是那些小子们纠正很难。人是有着极大从众心理,哪怕成年人都不免三人成虎,小孩子更加难免受到环境的渲染。 李雅这小子也是脱离原生家庭的影响之后,各种习惯和性情才逐渐发生了变化。真要一群坏小子凑在一起,那必然是要个顶个的攀比谁会更加的放纵、更加的没有尺度。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李泰先向三个小子许诺再过一个多月便带他们前往长安参加自己的婚礼,然后才着员将他们送往商原,自己也赶赴城外军府上班。 当他再抵达后军兵城时,正有多名督将垂头丧气的站在城门前等候,待见李泰一行入此,便都忙不迭的迎了上来,张石奴见状忙不迭打马蹿出,共其他亲兵们将这些督将隔绝在外。 “末将等参见大都督,恳请大都督原谅……” “大都督明鉴,末将实在没有与中山公党同私结,只是日前叱列伏将军出面相邀,推辞不过……” 这些督将们涌上前来,各自大礼作拜于李泰马前,乱糟糟的呼喊辩解着,似乎还想挽回一下,希望能够继续留在后军之中。 李泰抬手制止了将要挥杖驱赶的亲兵,勒马顿住垂首望着这些将领们说道:“你等今日盘桓城外、滋扰阻行,亦是一罪。但念你等各忧职事前程而言行失守,暂不加罪。 能通过层层选拔得授军府职事,想必你等各自也都颇具戎才,但是军令既成便不容更改,不能共事军府,于我亦是一憾。 但是军府之外另有广阔天地,巨寇未除,何患没有英雄用武之地。我虽然忝执军府,但才力机缘未必就优于你等,今日聚散不伤和气,来日或还有时需要仰仗诸位,稍后判词必具美言,绝不恶语伤人。你等可以入府直取,也可归家等候。” 众人听到事情全无挽回余地,各自也都唏嘘懊恼,但见李泰并不盛气凌人、一味咬紧他们不肯放过,各自也都暗自松了一口气。 关西虽有比较周全的文武官员考课黜陟制度,但是主官的判词评价也占极大的比例。如果和主官之间关系闹得太僵,那么在下一次任命时几乎不会有什么好的官位,更有可能就此禁锢不用。 之前贺若敦在李泰府上一副走投无路的模样,原因也正在于此。在这中古时期的官场环境中,主官和荐主对于一个人的前程影响实在是太大了。当然你要有随时准备揭竿而起的勇气和实力,啥规矩也不用管,尽情放纵、尽情作死就好。 这些人之前选择站队宇文护,也是觉得宇文护的资历背景要比李泰更硬一点,却没想到宇文护这么镇不住场面,就连自己都还没来得及上任便被踢走,还连累他们也被赶出了军府,甚至还来劝退他们,实在是让人欲哭无泪。 李泰不再就此继续针对报复他们,对他们而言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不过还是有人担心这只是场面话,表示要跟随入府,亲眼见到呈交台府的判词才会放心。 李泰对此也没有多说什么,早早解决了这些人事纠纷并尽快让军府事务走上正轨才是正事,于是便任由他们跟随同入府中。 因有这些督将们的前车之鉴,所以当李泰再返回城中军府的时候,便见到府中明显较之昨日更热闹了几分,人员出出入入、一派繁忙景象,虽然细看也有几分刻意之态,但也总好过之前完全没有紧迫感的样子。 李泰对此也比较满意,不给你们展示点狠的,你们就不知道老子不好惹,老子可是让许多台府属官至今都恨之入骨的堂堂考勤王! 待李泰走入直堂坐定下来,留守长史陆腾便手捧事簿匆匆入前奏事。 其实眼下府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众多督将离职替换问题,至于其他正常的事务也都因此而停滞下来,人员不到位便难以继续进行。 于是李泰便也摆手示意陆腾不必浪费时间,且先安排人手在军府中腾出一片地方出来,用来作为他的骠骑府属员入驻进来。 他今是开府仪同三司,拥有自己的一批幕僚下属,但今在华州城中却并没有正式的官邸,又不好将这些幕僚直接聚结在私邸之中,安置于军府内也是应有之义。 一般达到骠骑开府级别的高官,往往是要担任台省、州郡与军府的主官,因此便往往同时存在两府乃至三府的下属班底。 李泰如今便身兼多职,他前任的绥州刺史并未解职,只因都督军事转为后军大都督而留直军府并不赴州,绥州众属员仍然属于他的下属。后军军府自有一套班底,再加上骠骑府,已经是三套班子了。 但是除此之外,侨置的西河郡也是归属他的治理之下,这又是一套人事班底。 换了一般人,想要获得这么多兼职、而且都是实权职位已经殊为不易,也完全没有足够的人手来填满诸府职位。 但对李泰来说,他只是宁缺毋滥,并不想从属麾下的人事过于臃肿杂乱,故而许多府职都未辟员就任,真想搞的话,分分钟就能配齐。不说如今已经就事麾下的门生故吏,单单那些急欲投献于他门下的人便足够使用。 宇文护办事效率还算得力,昨日刚刚达成共识,今早众督将辞呈便都已经摆在了案头。 为了能够让新人尽快就位,李泰拿起那些辞呈便逐一批复,判词中对这些将领们的表现也多加美化表扬,并没有刻意的使坏毁谤。 其实他对这些督将们本身也没有太大恶感,若只两三人的话也只一笑置之、不会过分深究,但今已经成为一个群体性的事件了,若是不加严惩,主将威严又如何体现? 但正如他自己所说,风水轮流转,说不定哪天又会遇见和共事。今次的事情,他也只是对事不对人,没必要因此一事便抹杀旁人的所有,真要有看不开的对此耿耿于怀、意图报复,遇到了再收拾就是了。 他这里还在认真书写判词,下属有人来报宇文护已经入府求见,同行的还有贺兰祥。听到这话后,李泰便连忙从一堆纸卷中翻找出宇文护的告身与判词,然后便起身降阶出迎。 这一对表兄弟今日都着时服,瞧着姿态倒是轻松惬意,只不过当宇文护见到正在军府前堂那些督将们时,神情多多少少有些不自然,有些尴尬的将头转到了一边。 李泰将此二人请入客堂,旋即便将宇文护的告身判词递交给他,宇文护接过匆匆一览之后,便又叹息说道:“此番就职匆匆便辞,无一事有益军府,难得伯山尚肯给我美言修饰,多谢你了。” “我知萨保兄才力可观,今次有困人事扰甚才没能尽展才干。令言相赠也是期许,希望萨保兄来日入事中军军府能够诸事顺遂,建功立勋。” 李泰又化身一个假笑男孩,望着宇文护微笑说道。 彼此间虽然和气尚存,但也实在没有什么亲近话可说,而且宇文护入此之后便通体的不自在,既然拿到了可以办理履新的文书,当即便起身告辞。 待到离开后军军府后,贺兰祥望望仍自沉默不语的宇文护,开口叹息道:“这李伯山当下声势正壮,稍作回避也没有什么……” 不待贺兰祥把话讲完,宇文护便露齿一笑,继而说道:“这区区小挫,我早已经看开,反而心中庆幸挫折早遇,没有更大的损失。阿叔之前便说李伯山急于求成、恐居人下,之前我感触未深,但今与他争道夺势而颇受所伤,也是一个可贵的教训。 他今羽翼虽张,但仍需规避强权,对我虽有打压但也需作示好,我虽然受了一场教训却也没有什么实际的损失,反而借他情面得居上府,正需要沉下心来养成权谋城府,不可再想之前那样无由妄动。一旦再有碰撞,需我出手的时候,绝对不会再是今日的情景!” 听到宇文护并没有因此心灰意懒,而是反思感触颇为深刻,并且还颇有信心,贺兰祥便也放下心来,拍拍他肩膀笑语道:“这少年权徒虽然势头凶猛,但有我中表兄弟内外警惕防备,来年世道之内必也让他无处横行!” 0457 赐用少壮 在把诸督将离职手续办妥之后,李泰麾下诸将也陆续就职到位。 这一次的风波,他也并没有将所有原后军督将都扫地出门,上层几位督将只有叱列伏龟、厍狄昌和梁台三人被劝退,勉强再加上一个都没来得及办理入职手续的宇文护。 宇文护的防城大都督职位,李泰交付给李穆接手。而原叱列伏龟所担任的军法督将,则由他骠骑府长史令狐延保继任。 剩下的统军督将职位那就随意了,李允信、梁士彦等因袭击晋阳之功,在年节前后的一系列封奖当中都加衔帅都督,都可担任督将之职,配合侯植、田弘等原本的督将,很快便将营事纳入正轨,每日勤于操练,宿卫城守也都井然有序。 倒是召回李去疾一事有点麻烦,华州当地乡兵势力都被划入前军之中,李去疾也相应的归属前军军府节制。李泰经中军军府向前军发出调使李去疾的请求,结果却被前军大都督给驳回了。 担任前军大都督的是达奚武,李泰虽然见过,但多是场面上的交际,彼此之间却并没有什么更进一步的私交,当然也没有什么矛盾,本以为召回自家门生部曲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却没想到达奚武居然不肯。 于是趁着前往台府开会之际,李泰特意早到一段时间,站在台府直堂前的小广场上,等待达奚武的到来。等了约莫有大半刻钟,他便见到达奚武正同几名相熟将领向此行来,便迈步迎了上去。 达奚武是标准的镇兵身材,长得高大魁梧、膀大腰圆,华丽锦袍包裹在身上,腰间缠着一根镶嵌有金银铆钉装饰的玉扣犀带,望去显得贵气逼人。 当见李泰向他走来时,达奚武便将手指扣住腰带并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处笑眯眯望着渐行渐近的李泰。 李泰先拱手应过其他几名问好的将领,然后便走到达奚武面前笑语道:“高阳公你好,本待午后入府登堂请教事宜,不意先在此间得览公之英姿,可见今日确实缘分不浅啊。” 达奚武先抬手示意几名将领先行一步,才又望着李泰笑道:“行在远处时,已经见到西河公于此徘徊张望,似乎是在等候什么人。既是偶遇、不是等我,那我便不打扰你了。” 李泰听到这话,心中便暗骂一声,但终究是自己有求于人,便忍住心中尴尬,再作笑语道:“徘徊于此,的确是为等候高阳公。但恐所请冒昧,便想先作声言铺垫。高阳公既然如此坦率,那我便也真诚以告。 先前仓促趋义入关,公或有闻。那时军败气丧、人心惶恐,部曲门义也多离散。当中有名李去疾者,是我家生的义兄、情义可比手足,其人得称机缘、如今在用高阳公麾下,我亦深感与有荣焉。 但是故旧重逢、情义勃发,总是难免想要长相厮守,故而冒昧请告于高阳公,希望公能成全这一份深厚故义。” “李去疾李都督竟然是西河公门生故义?难怪难怪,此徒营事精熟、兼且勇猛精干,让我大生爱才之心,正待多将营事相授,原来是有此渊源、系出名门啊!” 达奚武听到这话后顿时作瞪眼惊诧状,然后便一脸感慨的说道,那模样仿佛是把李去疾当作了他的心肝小宝贝。 李泰听到这话后心中又是冷笑不已,你要再这么说下去,老子就不把人往回要了,留在你那里直接取代你算了! 达奚武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作态过甚,于是便又笑语说道:“既然李都督乃是西河公门义,理当归还全此主仆情义,不该受限于台府爵命封授。这样罢,待我归府之后,便即刻为西河公办理此事。” 虽然这家伙说的干脆,但李泰也并没有天真的相信事情会这么顺利,毕竟他所发出的调使请求已经不止一次,却全都被拒绝。 这达奚武如此言行不一,要么就是别有所求,要么就是刻意的刁难戏耍自己。 李泰倒是想不出他跟达奚武之间有什么矛盾,于是便又耐着性子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先行多谢高阳公了。高阳公忍于割爱、全我情义,单纯言辞绝不足以表达谢意。公若有什么疑难困扰之事,恰好我能给以帮助的,也请高阳公千万不要客气,直言无妨。” 达奚武听到这里,脸色顿时便是一亮,仿佛等的就是这一句话,都顾不上再作什么矜持之态,直接开口说道:“当下的确有一桩事情需要西河公略作相助,城居窄促不宽,故而日前于城南择地另造别业以为新居。 如今新居堂舍框架已经落成,但室内装饰却仍有欠。听说西河公与今聚居京南的西域商客们颇相熟稔,能否代为引见一二,助我修饰厅堂?” 李泰听到这话,不免有些哭笑不得,他脑海中已经设想诸多可能,却没想到达奚武把这件事给卡住只是单纯的为了敲自己的竹杠。 尽管心中有些不爽,但既然知道对方的需求那就好办,或许在达奚武眼中那些西域商货珍稀难得,但在李泰看来却是不值一提,只觉得这一要求都白瞎了达奚武如今的势位,你就算据此跟我讨要一点晋阳宫中缴获的精甲宝刀,我都对你高看一眼! “这只是一桩小事,何劳高阳公亲为操心,此间事了我便着属员往召商客入邸,不需户内费使丝缕,一定让高阳公满意!” 李泰满口笑应着答应了达奚武这一条件,虽然觉得达奚武有点自降身份,但也觉得这样直接的钱权交易而非其他乱七八糟的要求要干脆的多。 达奚武见李泰答应的这么干脆,心中也高兴得很,于是便拍着胸口保证道:“西河公真是爽快人,既然事情两下相关,我自不能让你独美,只要中军军府书令传达,待到傍晚李都督便可同你团聚了。” 那我可真是谢谢你,你特么的还真是童叟无欺! 李泰一时间都不知该要如何吐槽,而达奚武却明显对他的态度更显热情,大概是更加确定了他富哥的身份,便要同土豪做朋友,满脸笑容的邀请李泰同赴直堂。 待到两人勾肩搭背入堂,其他重要的文武属员们也都陆续抵达,各自入席耐心的等待大行台的到来,并不乏人饶有兴致的望向李泰。 他直接开革了过半的后军军府督将,可是在台府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虽然在场这些文武主官们也都常常会有类似的想法,开掉跟自己不对付的下属、换上自己的心腹,但真正将这一想法付诸实现的却只有李泰一人,而且还并没有遭到大行台的教训和下属们的抵触,着实是让人羡慕不浅。 又过了一会儿,大行台便行入直堂坐定下来,开始快速交代台府中一些文武事宜。他今日便要起行,亲赴长安入朝向皇帝陛下禀奏高欢身死与侯景请降事宜,今天的会议就是在安排留守诸事。 虽然宇文导离开了,但有于谨、李弼两员大将留守霸府,更兼贺兰祥全权负责霸府宿卫事宜,可以确保即便大行台不在、府中事务也能正常运行。 会议中,李泰又被敦促一定要负责好他所分管的曹司事宜,简而言之就是尽快让府库物资充盈起来。 会上被一再点名强调,会议结束后他又被单独留了下来,趁着大行台在别堂同其他人交谈之际,他站在门外不由得感叹这台府真是离了他一会儿都不行啊。只看对他这倚重程度,等他到了三月请假去长安结婚,度完蜜月再回来,霸府可能都要垮了! 过了好一会儿,堂中长孙俭等人才陆续退出,而李泰也被招入进去。 “知你府中人事告缺,此间也无趁闲人力可供你用。便且荐你一员少壮,收去且作调教。” 李泰还正猜测宇文泰留下他交代什么,等到入堂之后,宇文泰便指着堂下站立的一个年纪看起来比他还小的年轻人对他笑语道。 他转过头去稍作打量,见这年轻人十五六岁的模样,体格已经不差,只比自己矮了十公分左右,兼且眉清目秀、两眼透着一股机灵,虽然有些青涩,但也不显狂躁。 “卑职梁睿,久闻西河公大名。前者主上垂问卑职属意何事,卑职告愿追从西河公麾下,不想今日愿望成真,恳请西河公包容赐教!” 这少年迎着李泰打量的目光,忙不迭长作一揖,一脸恭敬且不乏喜悦的对李泰说道。 “此子乃是故武昭公梁太尉骨血嫡传,因其幼失其怙,故而收养内府,我向来视为子侄。如今岁龄渐壮,已经不可久圈户中,该当择善从事。你年齿与之相近,他又素来慕你事迹,故而赐用于你,你可一定要为我仔细调教,使其成才!” 宇文泰坐在堂中,又指着少年梁睿对李泰正色说道,其眉眼之间对这少年颇显亲昵,可见也是非常的欣赏喜爱,对李泰的叮嘱也并非虚辞。 0458 河南王景 时间进入二月,随着大行台入朝,朝廷很快便也就侯景投降一事做出了回应:以侯景为太傅,并加河南大行台,封爵上谷郡公。 这种级别的封授对普通人而言绝对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殊荣,西魏这么多的文武大臣,又有几个能混到上公、行台这种档次? 但是对侯景来说,这样的待遇也算不得什么,因为他本来在东魏的官爵势位较此便有过之而无不及。 故而朝廷开具出这样的条件,也仅仅只是表明了愿意接受侯景投降的态度,但却并没有什么超规格的溢赏,更加没有与之相对应的计划安排,那就是纯粹的敷衍了。 无论如何,随着朝廷这一诏令发出,内外群众也都无不知晓此事,每每言及此事,便会引发出一阵幸灾乐祸的欢笑声。作为彼此交战多年的宿敌,对西魏群众而言,实在没有比东魏倒霉更好的消息了。 诏令发出后,自然要传往远在河南的侯景军伍驻地。作为豫西方面主将的李远,便也和朝廷使者一同东去,返回自己的驻地忙碌备战。 汜水南出方山,北向流经北豫州境而汇入黄河中,其入河关口即就是虎牢城。 在汜水的上游源头,西侧便是连绵起伏的山岭,东侧则是地势由高变低的山丘,如今在这片山丘上便坐落着一片规模庞大的营地,这营垒依山傍水、扎设严密,起码能够容纳数万人马于此驻扎。 营垒规模虽然庞大,但却并不杂乱,内外井然有序,尽管不断的有营士出入,但却罕有什么马嘶人吼声扰人视听,足见此间将主治军得法、军令严明。 数名斥候策马疾驰进入辕门之中,不多久营内中军大帐前便聚集起一支数百人的骑兵队伍,数名身材魁梧彪悍、甲胄披挂整体的将领簇拥着一名身着袴褶骑装的中年人,浩浩荡荡往辕门处而去。 这名被众将并诸营士簇拥而行的中年人便是这座营垒的主将,河南大行台侯景。 侯景其人虽然戎马多年、时名卓著,但其形象却与其赫赫威名颇不相符,身材并不像一般镇人一样魁梧高大,反而显得有些瘦弱、给人不能胜甲之感,上身长直而下身略显短小,右腿明显比左腿短了几分,故而行走起来略显跛态。 除了体格之外,侯景的相貌也有别于鲜卑镇人,眉弓高耸而眼窝微陷,眼神内秀中又透出一股阴冷,并且很少抬头视人,惯于低头扫视地面,脸庞略呈赤色,鬓须也不像一般武人那样浓密。 总体而言,单从形象看来,其人更像是一个诸事成竹在胸、常有奇思妙想的才士智囊,却不像是一名执掌千军万马、一方军政大权的大势军头。 但是人不可貌相,尤其是侯景麾下众将士更加不敢小觑这位主将的威严,侯景治军用令严猛、赏罚分明,诸将若能用命得胜,虽缴获千万亦能班列分授,若是违命战败,哪怕心腹肱骨亦必严厉惩戒。 眼下侯景策马而行,双眉微锁,低头若有所思的扫视着马前地面。而其身后诸将也都神情凝重,眉眼间又透出一股忐忑。 一行人抵达辕门后便各自下马,各自立定于侯景身后,似乎在等待什么人。虽然时间过去不久,但有的将领脸上已经流露出不耐烦之色。 “主公自度西人接纳投诚、发兵助阵的机会多大?如今我部人马据大半河南之地以降,总是胜过了旧年高仲密区区一北豫州,又逢国中丧乱不定,西人旧年犹肯大军齐出来援,如今形势更美,想必会更加的急不可耐!” 一名年纪三十多岁的将领凑近侯景身后,小声发问道,同时又有些遗憾的叹息道:“可惜、可惜没能一举夺取西兖州,若是大军进据东郡,与邺城已是一河之隔,书令传告邺都旧人聚众立义,凭那唯恃高王荫泽的鲜卑小儿岂能慑服群众。待到主公行入邺都、夺取秉政之权,诸方传檄可定,又何必再仰仗西人之势!” 这将领名为司马世云,如今官居颍州刺史,当侯景竖起反旗时便举城以应。而这司马世云还有另一个身份,那就是早年的邺都四贵之一、司马子如的侄子。 在场其他几名将领也多北镇武人、怀朔乡党,听到司马世云此言,也都不免愧叹有声。 诸如广州刺史暴显,本是去年奉命率兵跟随后军、准备参加玉璧之战,但是由于西魏将领杨檦防御齐子岭而不得已撤军。最初的时候并没有预谋侯景叛乱,而是被侯景就营诱执。 在被侯景一通陈以利害的劝说之下,这些人才决定追从侯景一起造反。他们这些人大体也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虽然资历深厚但却不受世子高澄看重,甚至还遭到一些打压惩罚。 高王在世时,他们自然不敢怀有异心。但今高王已死,世子高澄刻薄寡恩,又明显的更加看重那些河北世族,对他们这些镇人宿将们疏远嫌弃,自然让人心生不忿。 他们如今围聚在侯景身边,便是希望能够逼宫夺权,趁着晋阳霸府因高王病逝的混乱之际而入据邺都,重新夺回他们镇人的权势地位。 但是由于西兖州刺史邢子才过于警觉,使得他们最理想的谋划落空,不得已才要寻找更多助力,盼望着西朝能如旧年邙山之战接应高仲密一般来助阵他们。 侯景站在原地,听着诸将议论声,神情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但心内也是并不轻松。 对于诸将惋惜不已没能夺下西兖州一事,侯景虽然也颇感可惜,但倒还不至于痛心疾首。 所谓兵进东郡、白马渡河、入控邺都等计划,只是他用来激励众将所画出的一个大饼,但事实上能做到的可能微乎其微。邺都朝廷看似只是一个傀儡政权,但其内部人事同样复杂至极,否则高王大不必远避于晋阳而以军控政。 就连高王都不能牢牢控制住邺都局势,侯景久镇河南而鲜少在朝,对此自然也是乏甚信心。 就拿西兖州刺史邢子才来说,其人本就属于河北世族一员,却不像此间诸将一般愿意应从自己,即便是他能侥幸成功进入邺都,类似的反抗必然也是少不了,更不要说还有如狼似虎的晋阳大军。 所以对侯景而言,最理想的状态自然是能够稳定住他当下在河南所拥有的权势,给国中那些各怀异志的军头们做出表率,给他们营造一个拥兵自重的机会,等着焦头烂额的世子高澄自乱阵脚、最好是能不战自溃,那才是他兵入河北,一如高王韩陵之战般一战而克定大势的好时机。 “咳……” 随着侯景一声轻咳,诸将也都连忙停止了议论,他回望众人一眼,觉得还是不宜让他们对西朝怀有太高的期待,于是便冷笑道:“西人既穷且凶,贪而忘命,旧者邙山一战死伤巨万,几乎兵尽国亡。 之前又有穷凶之徒蹿入晋阳,袭扰作乱,足见贪暴。今我举河南之地诱之,黑獭必定贪令智昏、急欲收纳,他久处高王势下,逢此良机能不力争?但即便西人来争,也是不可松懈,只需由之挑斗河北人马,我部绝对不可推以心腹、并力与战!” 众人听到这话后,也都纷纷点头应是。于此同时,远处一支斥候队伍也将西朝使者接应过来,侯景连忙上前,将使者礼迎入中军大帐中,未及坐定,便有些急不可耐的发问道:“请问朝使,宇文丞相对我奉呈的这一份大礼喜爱与否?” 双方为敌多年,侯景又是凶名卓著,那使者入此也是略显拘谨,且先敷衍两句,然后才就席将皇帝赐给侯景的封授诏书宣读出来。 帐内其他将领们听到主公得授西朝官爵,有些不知深意的已经面露喜色,但侯景在听完之后,却是怒气上涌,直将佩刀抽出,斩落书案一角并怒声道:“西人全无度量、实在不堪大谋,怪不得苦困关西狭贫之地!” 他当然不是诚心向西魏投降,只不过是需要接西魏的态度来向国中示威,让晋阳方面权衡斟酌、投鼠忌器。但今西魏只给他几个虚衔打发了,这待遇就连旧年的高仲密都有不及,实在是让他愤懑不已。 但是好在他的媚眼并不只抛向一处,派往南朝的使者与关西使者是一同出发,而且因为南梁近年与东魏多有修好的缘故,南下使者路途要比西去的顺利得多,尽管路程更长,但反馈却是几乎同时抵达。 不同于西朝的敷衍,南朝萧衍给予的封授就要有诚意的多:以侯景为大将军、封爵河南王,都督河南、北诸军事并大行台。 “怪不得诸将势败都要乞食于江表,萧家老翁临事决策的确要较黑獭等短视镇兵雄气得多!” 新晋河南王侯景在接到南梁的封授之后,也是不由得笑逐颜开,着令以上宾之礼优待南梁使者却将西朝使者给拘押起来。 与此同时,他便又勒令部伍向南面转移。由于西兖州没有攻夺下来,很难沿河布防。而且他也不信宇文黑獭真的对河南地全无兴趣,以待西面大军东出,河阳驻守人马必也南来交战。 他今向南去给双方腾出战场,可以坐望下一场邙山之战,还能就近接受来自南朝的人事援助,何乐而不为? 0459 护姊心切 又是一年阳春正好,虽然发生在河南的变故让时局中人心躁乱难安,但亦无阻时令风物的变化,田野间草长莺飞,一切又都变得生机勃勃。 三月三日上巳节,乃是春天乃至于整个上半年最为盛大的节日,许多京中权贵人家都会选择在这一天出城踏青游玩,寻常百姓们也都会放下手中农活、带着家人们临河沐浴,希望能够驱除邪气、身体健康。 上巳节除了趋吉避凶,还有男欢女乐、寻求佳偶的风俗习惯。因此在这一天也不乏少年男女盛装出游,也成为暖春之中一道动人的风光。 但是今年的上巳节人物风光较之往年逊色不少,虽然长安周边的河渠左近仍然处处可见嬉戏游乐的民众,不过真正衣装华丽、仪仗气派的队伍却不多见。 跟城郊稍显冷清的春游情景相比,城中几处地点则是热闹的有些过分。 早在清晨时分,大司马、河内公独孤信在京邸门前大街已经是车水马龙,门庭内更是人满为患,须得亲兵卫队持杖出入、才能将秩序稍作维持。 今日乃是独孤信家中女子出阁之日,独孤信资望深厚、势位隆重,亲朋好友、门生故义众多,再加上这位将要出嫁的娘子还出为故太师贺拔胜养女,故而京中朝野人家来贺者数不胜数。 由于来贺宾客实在太多,独孤信虽然提前安排许多亲友门生负责招待,但络绎不绝涌入邸中的宾客仍然有些招待不及,户中厅堂已经是人满为患。家奴们迫不得已,不得不捧着礼品往左近邻居家求告暂借客堂以招待宾客。 独孤信自不需要在前堂亲自迎接客人,而是在中堂共诸关系与地位都不同寻常的客人们把酒言欢,听到客人们对这一桩婚事的祝福,独孤信眉眼间也颇有喜色。 为人父母看到儿女婚配,本来就是一桩喜事,若这一份婚姻再得到亲友们的艳羡祝福,那自然是加倍令人感到喜乐的事情。 独孤信这个女婿既是出身名门,本身又少年得志,小小年纪已经是势位崇高、更兼深受台府的看重与下属们的推崇,放眼整个关西几乎都难有可作相提并论者。 所以堂中宾客们在向独孤信道贺之余,心里也难说没有羡慕嫉妒的感觉,将这一份心思都注入酒水之中,频频祝酒以贺。尤其以交情深厚、地位也相当的李虎几人起哄最多,几乎是杯不离手、轮番上阵。 大喜之日,独孤信心情正好,对此诸类也都来者不拒,很快便醉态显露。 当家将入前劝告他节量的时候,他却摆手笑语道:“此众老兵恨我喜得佳婿,各自户内却无可媲美者,若再不允他们以祝酒为名来暗作薄惩,积郁体中,恐怕不乐再入我厅堂。但使群众尽兴,今日海量作陪!” 听他如此炫耀,堂中宾客们各自也都作态气得哇哇大叫,更加奋力劝酒,能在此间都是熟不拘礼的乡党故旧,当然不会因为独孤信称诸老兵的戏言而翻脸生气。 真正让人有些不爽的,是这家伙说的还真特码的对,他那婿子李伯山无论家世、人物还是才能都是一时之选,在场但凡家中有女子待字闺中者,谁又不羡慕? 瞧着独孤信有些得意忘形的模样,便又有老友恶趣笑道:“前见内堂所备妆奁时货高逾墙头、奢华壮丽,用物如此丰盛,如愿兄不怕看客讥笑买婚?” 独孤信虽然势位尊崇,但若讲到家世出身自然比不上陇西李氏,而花钱买婚也的确是时下许多新贵抬高自家门第的选择之一。 独孤信听到这话后不怒反笑,待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才又感叹道:“我这婿子诸样皆好,唯独一桩让亲长大感遗憾,那就是在公在私、善谋善事,让亲长有惭年齿徒长、华发虚生,势内难作提携、户中难为教诲。” 众人听到这话,顿时更加的无语。讲到官爵势位,他们在座一些人都比不上如今的李伯山。而讲到家产资业,他们在座这些多多少少都从李伯山处购买过军粮和其他商品,为其家产壮大贡献过自己的一份力量。 所以说李伯山是因为贪图独孤信的势位资产才结成这一桩婚事,也的确是无稽之谈。独孤信虽然也不差,但今李伯山的地位势力却是连许多皇子乃至大行台诸子都难以企及的,显然不是承惠于独孤信这个丈人。 独孤信本就有几分醉意,不像平日那么能作自守,当话题转到对自家女婿的夸赞时,则就更加控制不住了。 趁着自己兴头上,他直从席中站起身来笑语道:“诸位只见我小女妆奁丰厚,却不知我贤婿赠入极多,难免暗生偏颇之想。前日户中刚刚落成射堂一座,是我打算来年入朝颐养自乐,堂中陈设概是伯山所奉,且引诸位前往一观。” 说话间,他便昂首出堂往左行去,众人见状后也都纷纷起身跟随,很快便来到一座高大宽敞的射堂。 这射堂中最显眼的便是几大排弓刀甲杖等器械,长弓短弓骑弓步弓乃至漆绘彩雕的仪弓等等一应俱全,各自材质工艺都非常的不俗。同样的长刀短刀大刀横刀斩马刀等也都排列在架,刀身浑厚匀称,刀刃寒芒流转,一望可知皆非凡品。 至于那些甲胄,则就更加的夺人眼球,一具具样式不同、造型各异,但无一不是精品,让人目不暇接。 在场众人多是久经沙场的宿将,对这些军械的喜爱痴迷更是远胜其他,当见到这些琳琅满目的珍品几乎占据了小半个射堂,一个个都惊叹不已,走上前去连连摩挲欣赏,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当独孤信一脸自得的向众宾客们炫耀他女婿孝敬给他的这座武库时,邸中内堂某处也有一群人聚集在一起小声的谋议着什么。 “今天家里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你们也都知道了吧?” 内院一处稍显偏僻的房间里,一名孩童手握一张短小的角弓,紧皱着眉头、神情严肃的望着其他坐在房间里,眼巴巴望着他的一干男女儿童们沉声发问道。 这些童男童女们闻言后有的连连点头,有的则不无茫然的举手发问道:“阿兄,家里有什么事?这么吵闹……” “蠢、真是蠢!那我再告诉你们一遍,今天有人要劫走咱们阿姊!所以今天家里才聚起了这么多的亲友家奴,还有那么多的箱笼布置,都是为的阻拦贼人!” 这年龄稍大的孩童便是独孤信次子独孤善,上巳节前才共家人们一起入京来,这会儿神情冷峻的告诉房中弟弟妹妹家中有坏事要发生。 但他话音刚落,当即便有一个与之年龄仿佛的女童起身道:“伏陀你说错了!哪里是贼人要夺阿姊,阿姊早便说过今天是阿姊要成婚,要去那个早前经常登门的李伯山家里……” 独孤善有些不屑的撇嘴道:“你一小女子懂什么,阿母她是恐怕咱们年少担心所以说谎欺骗,今早李屯便入房密语叮嘱我今晚要布置车障阻拦阿姊所乘的车驾。 李屯他是咱们阿耶门下大将,总不会欺骗我。真要是什么好事情,他会嘱我拦车?往年阿姊也曾去别家户里居住,用得着准备那么多箱笼?分明是贼人凶恶得很,所以要在围墙里加设防护!” 听到独孤善振振有词的分析,本就有点懵懂的孩子们又都纷纷点头:“阿兄说得对,二姊说的不对!” 眼见众弟弟妹妹都表态支持自己,独孤善这才满意的点点头,旋即便又叹息道:“咱们阿姊也是奇怪,凶恶得很,却还这么多人争抢,让人不省心。之前没能护住阿姊,好在是一场虚惊,但是这一次,你们又都多吃了几年米肉,一定得护住阿姊,不准她被人抢去,能不能做到?” “能、能吗?” 众小子们还是有点信心不足,听到家里这么大阵仗都为保护阿姊,便不由得越发心虚。 “一定能啊!” 瞧着队伍人心涣散、有点带不动的样子,独孤善又瞪眼打气道,旋即便吩咐他们各自埋伏哪处、负责怎样阻敌。好在这些小家伙儿也都担心阿姊安危,虽然信心不大,但还是认真听从吩咐。 待将众弟妹安排各处后,独孤善又拉着一个身材小巧玲珑的妹妹直往阿姊所居阁楼而去,趁着奴婢们内外忙碌之际,拉着妹妹蹑手蹑脚走进内室里,打开一个装满绫罗绸缎的漆笼并对妹妹说道:“四妹你藏在这里,给你一枚竹梭做武器,听不见我信号不要出来!” 那小姑娘瞧瞧漆笼狭小空间,本能有些抗拒,犹豫片刻后还是抬腿迈进去并小声道:“阿兄,你可不要忘了我……” “放心吧,饿了先吃这个。” 独孤善还很体贴的塞进去一张胡饼,并把织物抖落得更加蓬松,这才把漆笼又给盖上。 做完这些,他便要去巡察其他弟弟妹妹藏身处,可是待到转过屏风,却见阿姊正深坐帷内掩面哭泣,顿时便持弓入前怒声道:“阿姊你放心,谁敢来抢你,我攮死他!” 0460 二皇傧相 作为婚礼的另一方,李泰家中跟他丈人家相比就显得有点冷清,虽然贺客也是络绎不绝,但数量较之独孤信家中还是颇有逊色。 这倒不是因为李泰人脉比不上他丈人,毕竟他来到关西这几年也不是白混的,而且他们陇西李氏也是不乏门生故吏,更兼他近来人气正旺,单单华州商原并洛水沿岸那些乡人门户、加上京中这些对他崇拜有加的子弟们,若是尽聚邸中,场面之热闹超过他丈人家也是分分钟的事情。 今天场面热闹不起来,还是有着别的原因。看了一眼分布在宅邸内外的甲卒卫兵们,李泰也不由得暗叹一声,实在想不明白大行台抽的哪门子疯,今天要到他家里来喝喜酒。 无论是从资历势位、还是彼此的交情而言,宇文泰即便今天要亲自到场道贺,也得是去独孤信家里才更合理,因此之前两家筹备婚礼的时候,也都是照此情景预设,但是没想到宇文泰出来是出来了,却是直奔李泰家里。 这就让两家都有点猝不及防,独孤信家里没有准备太多的待客场所,毕竟大行台驾临的话,不能任由太多闲杂人等入门,而李泰家里却是准备好大宴宾客,结果被尉迟迥带着禁卫来一顿清场。 于是他家这里要么将一部分宾客分流到丈人家去,要么先将一部分宾客礼送到龙首原庄,好一阵鸡飞狗跳的忙碌,这才算是将局面稳定下来。 李泰忙里偷闲,趁着高仲密和表兄们在堂招待大行台一行之际退出堂来,吩咐李礼成和李去疾分别去安抚并致歉一些因大行台到来而被劝走的客人,并往龙首原上运去更多美酒佳肴,务求宾客尽兴。 大行台要搞突然袭击,他也实在没办法,毕竟这座宅邸还是人家旧屋呢,赏赐给自己在这里娶媳妇,若连喜酒都不让人喝也是有点不地道。 不过李泰严重怀疑宇文泰之所以到自己家来而不去独孤信家,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担心独孤信如果喝大了可能要弄他,毕竟他刚刚从人家手里夺走陇右,谁也保不准会不会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待将事情交代完毕后,他便又连忙匆匆入堂,听着众人状似和谐的欢笑声,小步挪到自己席位中坐定下来。 “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益爽,此徒本就神采出众,再逢此日成家之喜,真是更加的光华耀人!有此一人位列府中,谁敢笑我门下无人啊!” 宇文泰仍然戴着一顶已经成为他标志之一的突骑帽,垂眼见到李泰返回坐定,抬手便指着他向众人笑语说道,欣赏之情溢于言表,并又望着侍立一侧的长子宇文毓说道:“同这样的人物情投连襟,于你可是一桩不小的压力。今日引你来见,便是为的让你确见到彼此的差距。来年人望或有偏薄,但也不准迁怒埋怨伯山,而是要见贤思齐!” 宇文毓听到这话后连忙点头应是,旋即又望着李泰说道:“国中少进群徒,西河公独秀人间,即便阿耶不作叮嘱,对此时誉儿亦如雷贯耳,观此神采,相见更胜闻名!” 被这对父子一通夸奖,李泰忙不迭避席而起作揖道:“主上目臣为贤人,使臣战战兢兢、不敢犯错。公子夸臣为独秀,臣更忐忑于怀、恐无党群……其实臣本性并非异常,幸在得遇恩主、授用得时,浅具气象也只是因人成事,若是只凭此身,又焉至于此?今日能得主上于堂观望小臣成家,实在感激不尽!” 说话间,他便大礼作拜谢恩,宇文泰见状后却连忙摆手道:“今日是你婚姻大礼,自此以后便是世道新人,只拜天地恩亲。” 李泰听到这话,便改长作一揖,而宇文泰旋即又说道:“知你今日礼事繁忙,有此堂中诸位华士相陪,不需你再留堂侍奉。” 在堂有高仲密和崔谦、卢柔等表兄,还有远房堂叔李纲、李缋等,再加上卢辩、崔猷、郑道邕以及李礼成表哥郑颢等等,人数虽然不算太多,但也已经是山东士族在关西的各家代表。再加上广陵王元欣等元魏宗室,在此陪伴大行台倒也并不冷清。 于是李泰便告罪一声,先行退出,旋即便大踏步往内堂去寻找李礼成。 事情临到自己头上才觉得烦恼,别管事前准备的多么周全,总还有变数发生。 就拿今天来说,宇文泰和广陵王到来也不只是等着喝喜酒,各自都给李泰带来一名助礼的傧相,分别是宇文毓和皇四子元廓。 李泰虽然一早就安排好了傧相,但这两方热情帮忙,他也实在是不好拒绝,那也只能加进来。 别的不说,起码这档次算是提上来了,两个未来的皇帝帮自己迎亲,虽然这俩加一块儿都搞不定萨保兄,毕竟身份摆在这里。只是一想到宇文毓要陪自己去迎亲,这心里总是感觉有点怪怪的,好在除了自己,倒也没有人感觉到不妥。 因为更换了两名傧相,那么相应的礼事安排自然也要调整一下。须知这个年代婚礼,帮男家迎亲的傧相们可是要遭受不少刁难的,较之后世闹伴娘还要更恶趣得多。 无论是四皇子元廓还是宇文毓这个大行台庶长子,显然都不是合适的戏闹对象,于是李泰一边着员通知丈人家,让他们调整一下阻行障车的布置,不要安排太多没眼色的人搅乱婚事,一边也叮嘱几名傧相要照顾好两位特殊人物。 宇文毓还倒罢了,已经十三四岁、通晓人事了,但元廓却才只十岁出头,甚至都还未有封爵,便显得有点紧张怕生,尽管若干凤等小心逢迎交谈,却仍是沉默寡言、不近群众。 李泰见状也有些头疼,搞不懂皇帝为什么一定要派这个儿子过来,就算要表达亲近赏识,包个大红包也比派个儿子过来方便且直接。 但是来都来了,也就只能伺候着。李泰亲在马厩为这位皇子殿下挑选了一匹性情温顺的坐骑,还着员在傧相袍服内加缝一些内扣暗勾用以固定在马鞍上,可别让这位殿下受惊跌落下马,让若干凤早早没了妹夫。 李礼成前后奔走,招呼内外,忙得脸庞都热气腾腾的,算是用心报答之前李泰为其筹办婚礼之恩。内堂其夫人杨氏共他们姑奶奶冯翊王妃李稚华处置诸事,还有几位元家的王妃或是郡主。 这当中还有一位是高仲密的相亲对象,日前高仲密因闻家人惨状而意志消沉,广陵王便提议给他安排相亲冲淡苦楚,把自己一位寡居的堂妹介绍给了高仲密。彼此间也看对了眼,准备在今年便组织一个新家庭。 经过一番繁忙的筹备,将近傍晚时分,迎亲的队伍终于准备妥当。六名傧相分别是元廓、宇文毓、若干凤、郑权、卢慎以及自家家将李孝勇。 这其中郑权是荥阳郑氏郑伟之子,郑伟之父郑先护本是洛阳禁卫大将,曾共贺拔胜一起抵抗尔朱氏,兵败投奔南梁,返回后被尔朱氏所杀。 郑伟则是在尔朱氏灭亡后才从南梁返回,后来又在独孤信东征洛阳时举并响应,因而入朝,如今统率数千乡兵驻于关西,只是不如李泰这个挂逼混的如鱼得水,经独孤信介绍彼此认识并相熟。 卢慎则就是卢辩的儿子,卢辩通晓典章制度,乃是关东世族在朝的代表,也是大行台进行各种制度改革的主要谋臣之一。 随着迎亲队伍准备妥当,一行人便簇拥着李泰浩浩荡荡的出门上街,直奔独孤信家宅而去。 因为今日乃是上巳节的缘故,城中百姓多数出游过节,街面上的看客倒是不多,即便是有零星一些,见到前后仗从的禁卫甲卒也都唯恐避之不及、不敢上前,只是站在远处街角好奇张望,并议论谁家婚事竟然这么大的阵仗? 0461 金玉良缘 独孤信宅中,家奴再来入告迎亲队伍已经抵达,众宾客们才意犹未尽的离开这座射堂,各自返回中堂内坐定下来,及至见到身着簇新吉服的李泰行入堂中,眼神顿时都变得热切起来。 李泰登堂之后,先向丈人见礼,而后又共在堂宾客们逐一礼见。当他视线在这些人身上划过的时候,也不由得感慨自家丈人真是交游广阔。关西诸方势力形势虽然错综复杂,但没有一方是独孤信所不熟悉的。 北镇武人们自不必多说,李虎、侯莫陈兄弟包括跟自己有点不对付的赵贵等等,如今都在堂中分席而坐。元魏宗室、长孙家等勋族也都没有缺席。关西当地的弘农杨氏、京兆韦氏、京兆王氏等也各有族人列席。河东柳虬这种本就独孤信旧属者,当然也都在此。 往常他已经颇感独孤信人脉之强,到了今天这样的日子,感受不免更加的直接,自家这个老丈人可真是一个活脱脱的交际花,给后人积攒下一个堪称丰厚的人脉宝库。 且不说李泰心中的感慨,在堂这些宾客们望着他的目光也多有垂涎,尤其那些有份参观独孤信射堂的宾客们,眼神则就更加的炽热。 西魏的军械供给相当一部分需要靠自筹,哪怕是诸中军督将们,如果想为自己的亲信部曲和精锐部队更换更加优良的武装,也是需要自己想办法。 独孤信家射堂中所陈设的武装种类之繁多、品质之精良,自是有目共睹,任何一件拎出来都可谓是攻防之宝器。 所以当下在众人眼中看来,李泰不只是一个俊美无俦的新郎官儿,更是一个令人垂涎三尺的移动军火库! 若能从他那里访求一批优良的军械武装,即便是不能全军换装,哪怕仅仅只是武装一支精锐的作战小队,投入战斗中想必也能颇收奇效啊! 怀有这样想法的人不是少数,故而当众人在同李泰见礼时,也都少有促狭调笑之态,而是态度端正、客气中又透露出几分殷勤热情。 独孤信本就颇有醉意,因见这婿子丰神俊朗、待人接物也都从容得体,心中更觉喜爱,便自席中站起身来拍手笑语道:“今日诸位亲友齐聚一堂、贺此新喜,新人既已登堂,须得致谢一番,便且歌舞一曲,以愉亲友!” 李泰自知今日前来迎亲,难免是要遭受一番刁难,故而也是有所准备,但却没想到率先起哄的竟是这个对他越来越关怀体贴的丈人。 不过他这里还没来得及回应,本来端坐席中的侯莫陈崇便站起身来,端着酒杯对独孤信笑语道:“今日两家情义喜结,所以群徒闻讯登门来贺。伯山他连日来筹备婚礼、心力用多,好不容易行至今日良辰吉时迎娶新妇,礼程尚未过半,后续仍有诸多繁忙。某等既非登门滋扰的恶客,歌舞自娱即可,不劳新人使力!” 说话间,侯莫陈崇还递给李泰一个浓浓的关切眼神,那含情脉脉的眼神瞧得李泰心中都顿觉恶寒,而侯莫陈崇却已经是一手端着酒杯于席中引吭高歌起来,唱着一支流传在漠南武川、语调欢快的鲜卑牧曲,在场其他宾客也都陆续唱应起来,各自载歌载舞,果真是自娱自乐、悠然自得。 李泰乐得坐在一边旁观,看着群众载歌载舞、偶尔还有人向他抛媚眼,心中自是有些诧异。 他的人脉说好也好,说不好也就那么回事,相熟者多,得罪的也不少,就拿这替他解围的侯莫陈崇来说,之前还因在于家婚礼上侯莫陈崇拿雕阴刘氏来威胁自己而有龃龉,倒是没想到做了独孤信女婿后,这些镇兵们都对他包容且热情起来。 此间堂内载歌载舞、宾主尽欢,但后堂那里催妆请行的场面则就有点混乱不堪。 原本下午时李泰遣员告知傧相中临时增加两员身份特殊者,独孤信家里也及时调整了此间的布置,撤走原本安排的许多家奴仆妇,并且有鉴于之前李礼成婚礼的教训,不让太多宾客家奴进入内堂范围,保证此间不会有太多阻滞变数。 但家奴们可以限制进入,总不能将那些宾客家眷们一并逐出。尤其今日贺客众多,京中人家多有登门,以至于城郊上巳节春游的风光都大有失色,故而留于后堂观礼的女宾们数量也是非常的多。 初时这些女宾们还算安静,各自聚坐在阁楼廊厦之间,谈论着今天这一场婚事并闲话日常。但是随着时间渐近傍晚,迎亲时刻将近,气氛便也渐渐热闹起来。 等到迎亲队伍入门,傧相们被引至此间门外,原本是几请几却旋即便入内催妆的流程,但是见到内院里居然没有安排什么阻却的家奴阵仗,宾客们还以为是主人家忙中出错的疏忽,女宾中便不乏活泼好动的女子持着锦杖去助阵阻却。 有人带头做出表率之后,局势很快便一纵难收,越来越多少女宾客加入进来,各自嬉笑着持杖阻拦傧相进入。等到庭院内外人察觉有不妥,这门户之见已经聚集起了百数名年轻女子,莺莺燕燕好不热闹。 这些少女宾客们本非寻常奴婢,都是京中时流诸家的女公子们,各自彩裙精饰、秀丽可观,这么多人围堵在门户之中,一眼望去也称得上是一副美观动人的画面。 而她们各自手中挥舞着的锦杖,也都是彩帛匹练缠裹起来的软杖,而非那种兜头敲下能把人砸的脑浆迸射的铜环铁杖,纵然击打在身上,也只是欢趣多却并不疼痛。 最开始诸傧相们对这道防线也是不以为意,元廓和宇文毓身份特殊,自是不方便冲锋在前,若干凤则当仁不让的站起身来,拍着胸口大声道:“阿兄他教养我多时,正当用在此日!凭这些柔弱女子,岂能阻我阿兄迎娶新妇?诸位稍待片刻,让我冲破阵仗!” 作此一番宣言后,他便跺脚大吼一声,两臂曲起护住头脸,两腿发力便向对面冲去。待入近前,便有数根锦杖向他砸来,但这些轻飘飘的软杖自然乏甚威力,完全没能阻住若干凤前行的步伐。 那些女子们当然也不能真的以身体做藩篱,眼见若干凤这么楞头直撞过来,当即便都抽身推开。 门外其他几名傧相眼见若干凤就这么直不楞登的冲进脂粉阵仗中,不免嬉笑着拍掌喝彩,也都各自大生意动之色,各自青春年少,谁又不慕少艾? 正当他们也自打算冲进那脂粉阵中时,便听到人群里若干凤忽的惊呼一声,竟被一少女撩起腿来踢翻在地。他这里失手跌倒,方待挣扎起身,数不清的粉拳秀腿便疾风骤雨般劈头盖脸砸落下来。 阵仗外少年郑权已经冲到了半途,眼见若干凤身影瞬间没在涌动的衫裙彩帔之间,当即便收住冲势,讪讪向后退去。 而那刚刚才受此氛围感染而流露笑容的皇子元廓更是惊得直抽一口凉气,望向左右同伴惊声道:“这些女子竟然这般凶恶,这怎么能冲得过?” 过了好一会儿,若干凤才又从人群里挤了出来,衣饰都颇显凌乱,哼哧哼哧一脸气急败坏状,回望那些拦路女子们哼哼道:“这番败绩不只寡不敌众,我亦不惯向女子使威,但使你等父兄在此,哼……” 他刚待撂下几句漂亮话,却见那些女子又要合围上来,忙不迭抬腿便跑,又见其他傧相们都远避于外,便更加的不忿:“主家所用非人啊!你们就算没有成事之心,难道没有荣辱之心?见这众多女子围殴弱小同伴,不但不敢搭救,竟还退避远处……” 几人听若干凤这么说,也都各自面有羞赧之色,其他人还倒罢了,李孝勇作为家将自是不好再侧身事外,连忙入前一边帮若干凤整理凌乱衣装,一边望着对面阵仗皱眉道:“这阵仗着实有古怪,亲翁家都不置家奴阻碍,怎么宾客们反而意兴十足?” “强闯总是有些失礼败兴,若伤和气难向主人交代,不如试问这些女宾们有什么要求?” 卢慎也走上前来开口说道,他出身礼道人家,实在学不来若干凤这样向众女宾迎头直撞。 其他几人闻言后也都连连点头,那脂粉阵仗虽然看着美艳动人,但像若干凤这般强闯不得、狼狈退出,也实在是有点让人羞涩。 于是李孝勇便代表众人,硬着头皮走上前去喊话询问这些阻拦的女子们对众傧相有什么要求,已经做好了大遭戏闹的准备。 拦在门前的众女子们听到这问话后一时间也有些茫然,她们当中有的是单纯凑个热闹,有的则不免暗怀失落乃至嫉妒不忿的情绪,倒是没有什么戏闹傧相的意思和打算。 过了一会儿,才有一女子于内呼喊道:“李郎美誉、时人争颂,但此日新妇却久在阁中、人不知美,若欲群众称赞良缘、玉成好事,需以鸾凤和鸣、感动群众!” 此言一出,顿时便获得了周遭其他女宾们点头附和的响应。她们虽然陪同父兄亲属入贺独孤家,但对那位独孤家娘子也不甚熟悉,心内自是好奇究竟怎样出色女子,竟然能得李郎如此倾心求访? 门外众傧相们听到这呼声却有些傻眼,本来还以为这些女宾是要凑趣刁难戏闹傧相才堵门不让迎亲队伍进入,却想不到她们竟然是要为难主家新妇,诧异之余一时间也不知该要怎么办。 同外间嘈杂热闹的氛围相比,妙音娘子所在香阁中这会儿气氛却有些沉闷微妙。 白天里一时感怀苦盼此日到来,又忐忑于自今日起便要离家转去别处新居自成门户,百感交集之下,耳边又听到继母崔氏说教许多,妙音忍不住的垂泪轻泣,却不想自家兄弟跳出来喊打喊杀,将这伤感氛围一扫而空。 等到着急忙慌将这小子引去别处看管起来、就连障车都不准他参加,妙音便再也没了复杂伤感的心情,只是一边检查打量着衣饰妆容,一边盼望着天色赶紧黑下来。 好不容易等到天黑、迎亲的队伍也进入宅中,只待催妆请行的折腾一番,便可以登车前往新居完成婚礼,却是没想到这些来贺的女宾们却又闹起了乱子,直将这小娘子心思绞成一团乱麻。 她今妆容佩饰全都一丝不苟,即便心中气急也都不敢有什么大幅度的声言举动,倒是身边小侍女成了她的嘴替:“那里各家叫闹刁难的女子真是过分!娘子当然是美的,有眼皆知,她们只是嫉妒娘子得配如意的郎君,才以刁难别人来做自己的乐趣!鸾凤和鸣当然是有的,待到娘子婚后每天都不间断,但她们又有什么资格观看!” 妙音娘子略一颔首,周身上下便都响起环珮首饰叮当碰撞的响声,便只能安坐在席,但明眸之中满是对婢女此言的赞同。 崔氏并户中其他亲眷们忙碌游走在诸女宾居坐所在,温声笑语希望她们各自家长能将户中起哄的女子们稍作约束,但却收效有限。 独孤信虽然势位崇高,但在这样的场合下却也震慑力有限。而且这么多登门来贺的宾客,也都未必是什么至交好友,其中有没有幸灾乐祸者也是不得而知,故而局面一时间便有些僵持。 那些堵门的女子们只是不散,想要见识一下此间新妇是如何配得上朝野之间人皆称颂、简直无可挑剔的李郎。 面对这些顽固女子们,主家尚且都有些束手无策,负责迎亲的傧相们自然也都难免面面相觑,难道还真的要冲杀进去? 这一情况很快便也传到了中堂里,独孤信闻听竟有此事,顿时不悦挑眉、脸露怒色,当即便要起身往外走去。 李泰了解情况后也有些哭笑不得,越发感觉到流量饭圈的弊病,这些伯山女孩们是打算让他孤独终老啊! 他当然不想自己的婚礼上搞出什么不和谐的幺蛾子,眼见独孤信忿然起身,便也连忙站起身来抱拳道:“入户恭求降赐淑女,不敢久恋华堂客席,既得丈人恩允,便请入阁前再求娘子玉诺。” 独孤信也自觉情况有些棘手,既然李泰要出面解决便点了点头,旋即又沉声道:“两家缘定此日,是彼此夙愿得偿,无论何种情势都难阻挠!” 李泰告退之后便直赴迎亲受阻的后院门户之前,很快便见到有些垂头丧气的诸傧相,几人也连忙迎上前来欲待解释,却被李泰摆手制止。 阻拦在门户之见的诸女子们眼见李泰阔行至此,有单纯凑趣看戏的自是眼眸晶亮,而一些本就存心捣乱的则就有些心虚,直往人群内退缩。 但还有人壮着胆子笑言道:“李郎神采飞扬,今更见验,顾盼生辉,让人心折,实在堪称关西人物表率。人望所聚,皎皎明珠、无瑕无垢,岂能容忍积尘玷污!” 李泰听到这马屁声都有点脸红,睁大眼往对面阵仗望去,想要找出这个大粉头来瓦解他的后援会,但入眼所及尽是色彩缤纷,实在不好分辨,他便笑着向对面拱手作揖并大声道:“伯山亦是凡人,幸在群众赏顾。得此英雌赞言,心中喜乐不异于战场立勋。但我亦非生而夸异,逢时趁势才为人所见、为人所知。” 讲到这里,他又直起腰来望着对面继续说道:“生平至今所幸者三,生于积善人家、礼教之门,是我身之所出。直入关西、礼拜于朝、捐用台府,是我义之所趋。得赏于名姝、承赐于此际,是我情之所专。因此三幸而称美于人间,可以狂言无所遗憾。” 他直将家声名望、朝廷名位与自家娘子妇德并称为人生三大幸事,眼见对面众女子皆面露惊诧之状,便又说道:“倏忽顷刻只能观望浅表,良缘长守须得执手偕老。伯山幸得群众垂顾期许,今日喜为新人,必定深衔众愿,与新妇归家成礼、情盟义誓,玉成良缘,不负所期!” 说完这话后,他便昂首直往对面阵仗行去。而对面那些女子们一时间却感怀于他这一番宣之于众的情誓声言,咂摸品味、备受感动,及见他迎面向此行来,纷纷下意识的往左右避开。 其他傧相们眼见到这封锁总算被突破开来,也都忙不迭追随上前,跟随在李泰身后直往新妇香阁方向而去。 0462 春宵一刻 小说《北朝帝业》的最新章节《0462 春宵一刻》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0463 出巡诸州 北朝帝业第一卷关西新客0463出巡诸州正当李泰他小舅子被吊在家里感受什么叫做父爱如山的时候,东朝也有人因为失去了父亲的庇护关爱而倍感艰难。 近年来时令颇有转暖,像是去年三月时分,田野间已经是草木茂盛、一派晚春景象,甚至已经有农人在田间收割早种早收的杂菽。 可是今年的三月,不知是时令气候确实入此,还是受紧张的人事氛围所影响,较之往年总体上要萧条许多。已经多年不闻兵事的晋阳百姓,如今更有几分风声鹤唳之态,就连垦荒耕种都不如往年那样积极。 至于晋阳城中,之前那种道路以目、防禁森严的气氛仍然无改。而且由于侯景反叛作乱于河南的消息传来,往常一些自恃权势而喜爱招摇过市的晋阳勋贵人家子弟,如今做派也都大为收敛,全都夹起尾巴做人,不敢在这样敏感的时节惹祸于身。 大丞相府中,由于世子高澄的入主,许多人事布置也都大异于当年,特别是宿卫力量得到了极大的加强,视野所及到处可见持刀披甲的卫士在诸建筑之间或立或行。 霸府直堂中,各种公文堆叠在桉头,尽管伏桉疾书的世子处理公务的速度极快,但仍追赶不上公文呈入堂中的速度,桉头公文仍在肉眼可见的堆高,可见最近这段时间以来内外军政事务之繁多。 砰! 一声闷响在公文堆后响起,堂中陈元康、赵彦深等人纷纷惊立而起,抬头向上席望去。 摞起的公文塌落下来,露出了世子高澄恼怒铁青的脸庞,只见他抓起一份文书用力撕扯成碎片,并且恨恨说道: 陈元康等见世子恼怒的有些失态,忙不迭顿首劝谏道。 尤其是陈元康,作为此间为数不多确知高王已死的臣属之一,心内越发明白如今世子是承受着怎样庞大的压力,偶尔有此愤怒失态也是在所难免。 只不过眼见近日世子失控之态越发频繁,陈元康作为其心腹幕僚之一,对高澄性情也多有了解,心知这是已经将要抵达承受极限的迹象,心中对此也颇感忧虑。 听到陈元康这一番声辞力谏,高澄脸上的怒色也渐渐有所收敛,呼吸渐渐变得平稳,将洒落在桉上的碎纸屑拂落下去,然后才冷笑道: 言虽如此,但侯景作乱于外,诸将不恭于内,这份压力也让高澄有些透不过气。 稍作沉吟后,他才又说道:「跛奴滋乱于河南,诚是一患。但因其贼态彰显、敌我分明,防之不难。反倒是国中叵测之贼不知何所隐现,这才是真正的心腹之患。 如今晋阳局势尚算稳定,大王养士多年的恩泽积威可以确保此间营卒甲伍不敢桀骜从乱。但府外诸州,仍然未可乐观,尤其河北钱粮根本,绝不可由其民众惊疑难安。我欲亲望河北诸州巡察,你等诸位意下如何?」 听到这话,赵彦深等几名霸府属臣都不由得面露难色,如今这个局面,哪怕高王仍然安好都有点棘手,如今高王不出,世子又要出行,那府中众多的人事焦灼自然就难免落在他们身上。 他们几人因与世子共事尚短,再加上当下局势多有晦暗不明,故而不敢轻易发言。 又是陈元康开口附和道:「自古以来,凡 所立治定乱,无有垂手自达之功。今者侯贼躁乱于河南,与河北之众虽无切肤之痛,但也难免惊疑之感。世子若能亲望巡察,安其民而靖其境,收其物而举其兵,防患于未然、阻祸于河外,可谓是一举数得,胜于颓坐府中。」 如今的高澄正面临一个非常尴尬的处境,那就是虽然他父亲给他留下的晋阳霸府人事积累丰厚,但他却不能有效的继承接手并灵活调用。 讲到个人能力,高澄自然是足够的,他十几岁便入邺都辅政,将邺都四贵逐一排抑、从而构建起更加健康的朝政秩序。到如今邺都军政事务全都不出其人掌控,甚至都很少再需要晋阳霸府的声援支持。 但是在晋阳霸府这里,他虽然是高欢的儿子,但同样有着资历浅、辈分小、人事生疏等等劣势。一众内外强臣悍将们,态度激进些的直接如侯景一般举旗造反,态度内敛一些的也都阳奉阴违、不肯奉命,甚至串联起来对他施加压力。 【鉴于大环境如此, 侯景正月便已经作乱造反,过去这将近两个月时间里,高澄也在尝试组织平叛事宜,或是召集众将一起商量,或是逐一召见老将以礼请教,但大部分都顾左右而言他,不肯直接表态出兵。 高澄自知这些大将们还是习惯之前晋阳霸府的统率模式,他在邺都朝廷事迹威望几何、在这些悍将们面前其实乏甚威慑。他终究不能完美的取代他的父亲,否则也不会出现侯景反叛这种事情。 过去这段时间,晋阳霸府一卒未出、仿佛对河南叛事视而不见,这自然不是高澄软弱怯懦,而是他一直在尝试跟晋阳霸府众将拉扯较量。 而在这彼此的拉扯试探过程中,高澄也能感受到这些老将们未必如侯景一般狼子野心、不肯受他统御,只是希望能在他这里争取更多让步和特权。 诸如斛律金这个被其父临终前称是的敕勒老公,便在几番谈话中隐晦提出之前霸府兵事总于骑兵、外兵二曹,那是因为高王威望无双、上下听从。但今世子接掌府事,恐怕就没有以简司而治繁务的能力了。 说的直白一点,你得分权啊!换言之这些老胳膊老腿被他父亲高欢盘的久了,等到他上台却想伸一伸。 高澄天赋异禀,聪明练达,本身性格也非逆来顺受,自然不会甘心受此钳制。在尝试一番,察觉到晋阳人事配合不够积极后,心里便也产生出了别的想法。 这段时间执掌晋阳霸府军政事务,高澄也察觉到在经过去年的玉璧之战后,如今的晋阳霸府是兵疲将怯、府库空竭,情况委实不容乐观。 他今提出要亲自出巡诸州,第一就是安抚稳定河北六州鲜卑的人心士气,确保这些六州军士们不会受侯景叛军的鼓动引诱。 第二就是盘查收取诸州钱粮赋税,直接掐住晋阳此间所有人事维持运作的根本,让那些悍将们即便有所图谋也都不敢轻举妄动。 第三就是入禀邺都,凭着他在朝中深厚的威望和更强的掌控力,先以邺都六坊禁军南下平叛,只需要先挫一阵侯景叛军的锐气,那么晋阳盘结的情势必将大大缓解。 这一系列的策略,他也已经同陈元康商讨良久。只不过单凭府中这些属官留守,显然是不足以稳定住晋阳霸府局面,而对那些老将们,高澄内心也多少有些保留,即便要用也不可全权委任,故而在数日前便遣员前往邺都,召回表兄段韶来坐镇霸府。 如今段韶已经将要抵达晋阳,高澄这才向赵彦深等属官们将计划稍作吐露,让他们有一个心理准备,能够配合段韶稳定住此间局面。 高澄在向左员们透露了一下自己的计划后,便又开 口吩咐道。 不多久,一名身材长大、容貌瑰伟但是精神有些萎靡的中年人被引入进来,正是高澄所言出身清河崔氏的崔崔长儒。 清河崔氏自崔浩始便有河北第一名门之誉,崔出身名门,在河北也是名望颇重,又因信都建义的旧勋,是今河北世族之中代表人物,影响力较之高澄所信重的朝中二崔还要更高。 所以崔此人素来也是恃才傲物、眼高于顶,但今入拜世子却是执礼甚恭,丝毫不见平常的倨傲之态,听到世子嘱令他随同出巡河北诸州时,崔也连忙恭声应是。 高澄见崔姿态如此端正恭谨,心中也是颇感满意,便又笑语问道。 崔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便是一苦,但又连忙说道: 高澄听到这话后便笑语道: 0464 乡情深厚 小说《北朝帝业》的最新章节《0464 乡情深厚》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0465 当州首望 小说《北朝帝业》的最新章节《0465 当州首望》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0466 大展宏图 小说《北朝帝业》的最新章节《0466 大展宏图》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0467 剑指河阳 小说《北朝帝业》的最新章节《0467 剑指河阳》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0468 莫忘邙山 河阳即就是指河的北岸,而作为一个地理名词则就通常是指位于洛阳北面、横跨黄河的三座兵城。 这三座兵城分别是位于黄河北岸的北中城、河中沙洲上的中潬城以及位于南岸的南城,这三座兵城统称河阳三城。 三城当中北中城建造于北魏年间,而中、南两城皆造于东魏时期,为的就是应对东西对峙的局面,而且北岸的城池也在同一时期进行了扩建,三城之间彼此以河桥相连接,构成了一道横跨大河的攻防战线。 因为河阳三城的存在,西魏即便占据了河洛地区也不谓稳定,因为东魏大军随时都可沿着河阳三城源源不断的南来交战。而西魏如果想立足于河洛继而踏足河北,河阳也是一条必由之路,东魏军队只需要扼守于此,便能阻拦住西魏大军的北进。 所以河阳对于东魏的重要性,并不逊于玉璧对于西魏的重要性,若是针对邺都朝廷而言甚至还有过之。宇文泰作为高欢的铁cp,能够在这样一个背景下想到夺取河阳,真的是给人一种出人意料而又在情理之中的感觉。 可问题是,眼下的西魏如果将河阳作为进攻的目标,极有可能也会重蹈高欢覆辙。不对,是一定会比高欢更惨。 高欢落败于玉璧,那是因为防守玉璧城的韦孝宽牛逼,而不意味着西魏整体都牛逼。 如今虽然西魏已经是初步完成了中外军的整合,但实力也只能说是比邙山之战刚结束时那惨状有所发展,究竟恢复多少、是超过了还是仍然不如邙山之战前的实力,仍是一个未知数。 河阳的战略意义不只在于扼守大河、雄奇有加的地理位置,更在于其背后源源不断的东魏人马。 此地作为东魏的国防命门之一,且不说眼下驻有多少人马兵力,即便西魏奇兵突进攻夺下来,势必也会引起东魏国中的震惊奔援。 那时候东魏政权真正的心腹大患可不再是作乱于河南的侯景,而是冒头于河阳的西魏,存亡之际当然是要举国来攻! 烂船还有三千钉,更何况如今的东魏还远谈不上是烂船,即便不说邺都朝廷,单单晋阳霸府的力量便绝对不容小觑。 当然,若从乐观的角度看来,如今的晋阳霸府大军新败、高欢又生死不知,再遭遇侯景这样尾大不掉的老臣宿将举兵为乱,势必会更加动摇高澄这个初执霸府之人的权威。 如今邺都的禁军力量被抽调南下平定侯景的叛乱,而河阳唯一可以倚仗的便是晋阳的援军。但晋阳兵乃新败沮师,就连晋阳都大遭寇掠战乱,这些士卒们愿不愿意奔援河阳、即便来援又能有多少士气斗志?biqμgètν 反观西魏这里,在大行台数年如一日卧薪尝胆、励精图治之下,中外大军齐备,霸府一道声令便聚敛资粮数百万石,足见战争潜力巨大而且人心可用! 敌我情势鲜明有别,若在这样的情况下还不敢制订一个宏伟的战略目标并放手一试,那可就实在太让人失望了。bigétν 宇文泰提出这个战略设想后,便微笑着环顾在堂众人,眉眼间洋溢的神采很有几分扬眉吐气又或其他的意味,日前侯景新降时,他只流露出几分要再进据河洛的意图,便已经遭到诸将的劝谏,对此乏甚热情。 可是如今两个多月时间过去了,东朝憋了这么久也只是在邺都派遣一支人马南下平叛,但是晋阳霸府却没有什么实质性举动,首先是验证了高欢死亡这一事实,其次就是其继承人高澄根本就接不住这个盘子。 如今这个局面之下,宇文泰也想听听诸将即便不愿附和此计,又有什么新的理由反对。 他抬手一指席中李泰,旋即便笑语道:「李侍中前奏府中业已集聚粮资三百余万石,足以支用巨万大军期年之耗。如今贼众或因高贼之亡而略合哀兵之情,但侯景之 叛乃其肘腋之患,群情惊疑、各不自安,恐是不能共事艰难。或是有言侯景此徒女干险狡诈、反复多变,然邺城六坊之众亦多顽强之徒,短时之内想是胜负难决……」 宇文泰不只讲到了自身如今优越从容的局面,也将诸将或会加以劝谏的说辞列举一番。但不说这些还好,这一历数反而显露出其人对于当下局面乐观的有点过分。 别的不说,人家东魏怎么不算哀兵?虽然有侯景在外跳闹,可你接贺拔岳班的时候,大家也并非全都一心一意的认定了你啊。 至于说判断侯景可能会和邺都南来的平叛人马纠缠良久,这更乏甚力据。北魏中央禁军战斗力衰弱之势由来已久,即便是瓦解成为如今的东魏西魏,这一情况也没有扭转改变,否则还轮得到你们这些镇兵瞎闹腾? 不过诸将一时间还没来得及联想这么多,只是在听到已经筹措到这么多资粮的时候,便都下意识望向李泰以求左证。 在见到李泰点头确认后,便不乏人已经面露喜色,若干惠等几人都纷纷起身叉手请战,唯中军大都督李弼仍然安坐在西,没有急于表态,只将视线望向之前便一直在堂的于谨。 不只李弼,其实李泰也在观察着于谨的神态反应。越是这种扑朔迷离、变化多端的情况,越是考验一个人的想象力。当然这所谓的想象力可不是全无依据的自嗨,而是对各种线索讯息进行梳理汇总并作延伸的能力。 李泰这个挂逼对后续事态走向有所先知,虽然有的地方已经在他影响下发生一定的改变,但大致走向还是能不失预判,故而对大行台提出的这一设想是有自己判断的。 但他也非常想听一听于谨对于此事的看法和分析,看看这位时下第一流的军政人才对于局势的判断如何。 待到其他几名将领发言完毕,于谨才站起身来,但在回应大行台之前,他先将视线望向李泰并正色道:「请问李尚书,能否确言三百余万石资粮可在五月中旬内足额入仓?」 李泰闻言后便点头应是,这些粮食除了已经交付地方官府解运的之外,其他的多数也都在自家分布各地的粮仓中,就算州郡运力掉链子也有其他的补救途径,他当然能够确定。 得到李泰肯定答复后,于谨神态就变得轻快喜悦起来,转向堂上大行台作礼道:「臣为主上贺,受命以来府中上下无不以匡扶大统为己任,奋力再三、不惧恶战,终于天夺巨寇、兴继有时,若能夺河阳而进河北,扫灭伪朝,旋破晋阳,此功天下独壮!」 宇文泰听到于谨的亢奋进言,一时间也有些激动的坐正身形并疾声说道:「大将军也觉得今时乃是奋进良时?」 于谨闻言后又重重点头道:「若天下形势据此继续发展,贼愈乱而我愈壮,臣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裹足不前的理由!如今便可收四方甲马于营,待诸处粮秣尽数入库后给使诸军,五月末时便可出陕东去……」 李泰本以为于谨会有什么别出机杼的思路和想法,但初听其言也是有点盲目乐观,开始还有点失望,但听着听着便觉得有点不对。 虽然其人所言尽是赞同大行台兵向河阳,但特意把出兵的时间和节奏讲得很清楚,或许可说其人奏事具体,但一些时间点上又恰好切合后续一些时势转变的时间。 于谨当然没有先知之能,但李泰细听之下便听出他是有拖延之意。 人过于盲目的乐观,往往是因为信息量接收不足,以及有失理性的放大对自己有利的一面并刻意忽略一些不好的变数,便是宇文泰眼下这种状态。而上一次犯这种症状的时候,还是邙山之战前夕。biqμgètν 于谨未必明知后事,但却能肯定随着时间拉长,河南方面必然会产生许多新的变化,而有了这些新的变化,对局势的认知必然也能更加清 晰、少犯错误。 至于直接否定大行台进攻河阳的构想,且不说能不能够拿得出有说服力的论据,即便是能以理论胜,但抛开道理不说,也等于指着宇文泰鼻子说你连高欢的儿子都不如! 「可若这般按部就班调度人事,待到诸军人马聚齐始出,最快也要将近两月时间,不如简约调度、先遣一部奇兵东出……」 等到于谨讲完,又有将领忍不住开口说道。 不待于谨作答,李弼便先开口道:「大义所趋、大势所向,胜负岂决于倏忽?旧者邙山一役便有失冒进,如今贼情崩溃,更宜谋而后动、镇定出兵。」 讲到邙山之战,宇文泰便心下一凛,连连点头道:「李太尉所言正是,谋而后动、镇定出兵,切勿轻率冒进。」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邙山之战的教训可比被蛇咬惨痛得多,而且时间还远不足十年,提起这件事对西魏众将而言都如三九天里兜头一桶冰水,再怎么热血沸腾也得冷静一下。 0469 整军待发 今天的军政会议倒是取得了比元月那一次更大的进展,既确定了霸府一笔新的可观进项、可以作为接下来军事计划的物资基础,又达成了一个进取河阳的军事计划。 尽管这个计划达成的有点勉强,特别于谨、李弼这两大老就算谈不上阳奉阴违,起码也有略作拖延、且作观望的想法。 会议结束之后,李泰方待邀请若干惠到他署上坐一坐,并且交流一下他对接下来局势变化的看法,因为他看得出若干惠对于进取河阳是比较上心的。 无论在公在私,李泰觉得都有必要跟若干惠谈一谈,最好说服其人哪里都别去,起码今年老老实实留在关西。 但若干惠如今官居外军大都督,军务最是繁忙沉重,诸州郡乡团人马集聚调度都需要外军军府负责执行,自是没有时间在台府中久留。李泰只不过留下来跟直堂记室沟通了几个细节问题,等到再走出来时,已经不见了若干惠的踪影。ъitv 于是他便吩咐属员往外军军府告知若干惠一声,自己则共赵肃、王子直等下属回到西直堂,交代了一下后续物资交接和入库等各项程序,确定此间吩咐周全,这才离开台府,往后军军城而去。 虽然李泰接手后军时间不长,且中间还穿插着为了婚礼而请假许多天,但后军军府在他的管理下,还是发生了不少的变化。 这其中最为直接明显的,便是原本后军军城杂乱无章的布置、空间利用效率极低,但在李泰接手军府后,这一情况很快便获得了扭转。 城中街道横平竖直,居民坊区井然有序,家家户户都拥有了固定的起居空间。之前许多因为城内空间不足或是其他原因而不得不拖家带口、宿于近郊荒野的城民,也终于得以入城定居下来。 城居环境得到改变,除了李泰自掏腰包的大搞营建之外,也在于之前一些弊病得到了根本性的扭转。 这座兵城虽然不算大,但容纳几万人生活还是可以的,可之前没有一个完整统一的规划建设,再加上众多督将私曲在城中圈占各个便利地段,以至于土地利用效率低下,甚至许多城民都不得入城。 李泰入主军府尹始,便驱逐了许多中上层督将,他们各自从属的私曲自然也都被一扫而空。当重要的岗位都换上自己人之后,许多事情做起来都顺利得多。毕竟很多问题,到最后其实都是人事问题。 李泰刚刚在军府前堂下马,留守的防城大都督李穆便迎上来,顺便汇报给他一个消息,那就是宇文护正在府内等他。 李泰也并不急着前往相见,而是先入直堂,将今日台府中会议的精神向诸将略作传达。进取河阳这个军事目标暂不遍告诸军将士,但诸军聚集备战的工作现在便要开始做。 【鉴于大环境如此, 后代要发动一场战争,需要准备的前期工作还是蛮多的。早在年初的时候,诸军府便增加了新的训练内容,包括但不限于在平野大川之间行军、营宿、阵列等各个项目。 若是之前仍以镇兵为主体的军队,训练的内容倒是不需要如此细致改变,但今军中营士主体已经换成了关西儿郎,就算他们也有一定的行伍作战经验,但在河南那种地势一马平川的地方作战经验也是不足。 特别西魏军队主体虽然发生了改变,但东魏却仍沿袭旧态,拥有丰富强悍的骑射离合冲杀经验和能力,在河南这种地势情况下更能发挥其优势。 之前的训练思路是以投入河南作战为前提,许多训练都以平原作战为主,重视步兵宽大阵势的开合整却以及骑兵的进退配合。 针对关西儿郎骑射普遍弱于镇兵的情况,再结合后世隋唐府兵作战特点,李泰还提出了新的 训练内容,即就是步兵加以骑行训练,通过战马提高其机动性、快速投入战场并进退转移,重甲长刀的重步兵结阵。 骑兵的威力谁用谁知道,李泰接纳贺拔胜旧部、又在陕北追剿稽胡练兵,尤其是在陇右获得三千子弟兵之后连晋阳都能出入自如。 讲到骑兵的战术战法,他还远远谈不上个中高手,哪怕是奔袭晋阳那一系列的战事,也多是因时趁势,真正平野中势均力敌的交战仍然不多。 但当下精通骑兵战法的将领却是不少,而且各有特色。李泰自知好运气不可能一直卷顾自己,加强自身军事素养的同时也要加强战术的威力和选择,最直接的方式当然就是装备升级。 他之前便有运用斩马刀等长刃大刀的尝试,但是因为军械质量的问题收效不算太大,反而给战场上添了许多隐患变数。 可是随着在晋阳宫中俘获到众多的技艺高超的工匠,又让这件事有了更进一步的空间。几乎是在众俘虏被押解回到绥州的第一天,李泰便急不可耐的布置下了锻造新兵器的任务,并且也不再局限于自己的狭隘认知,让麾下众老兵宿将们都参与讨论,提出几种最符合战场需求和人体动力学的形式一一检验。 长刃大刀的锻造对于关西工匠们而言的确难度挺大,哪怕是这些晋阳能工巧匠也做不到随手可得,几经尝试改进,才逐渐的提升刀械的合格率和实用性,并终于赶在李泰婚礼前夕,整整两百柄斩马刀被作为陕北诸将的贺礼送入长安。 这些长刀刀身长达四尺、两面开刃,刀柄又长三尺余,刀重在十斤以上,一刀挥砍下去,的确人马俱在锋刃之内,实战性能的确不俗。但是跟历史上的陌刀相比,应该还是有所区别。 李泰也不是不想再继续改进,但当下这长刀形式已经是工艺、成本和作战风格等各项因素能够达成的一个合适点。刀刃若再加长,工艺和成本都将陡增,而且考虑到实战中效果威力的展现,战术上也需要进行更大的调整。 李泰虽然号称关西粮王,但也做不到视钱财如粪土,这两百柄斩马刀所耗费的工料人力若挪作他用,所生产的军械武装几千人阵仗都是绰绰有余。若再加上研制改进阶段的消耗,已经到了不能细算的程度。biqμgètν 所以在真正获得战场检验、的确威力惊人之前,李泰也要保守投资。毕竟他老大哥已经走了,这世上恐怕不会再有另一个老大哥给他准备这么大的大礼包了。 如果把河阳作为真正的目标,那么现在军队训练也得增加一部分河桥、抢滩等特殊地形的特殊作战方式。 不过想了想之后,李泰还是决定加强步骑配合,着令长史陆腾向华州刺史府申请训练场地,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进行几次高强度的围猎训练,一旬一围,虽然辛苦了点,但总比被人追撵的时候跑不掉要好。 同时,霸府所提出大聚甲兵的军令也得配合,这一点中军倒是不必向州郡兵那么繁琐,毕竟所属都是军户府兵,只需要下达征令、逾期即罚,不需要跟那些乡土豪强们扯皮交涉。 不过作为军府长官,李泰也得为府下将士们考虑一下,在局势未明之前,先出动的人马必然是要承受更大的变数风险。而想要被霸府排后征调派遣,那最好的方法就是得让霸府明白,你用不起老子! 所以李泰便又着令府员们尽快盘点库物,并且拟定出一份需要申报霸府支取的军械给养等物资清单,最好是霸府给不起的那种。你不给我足够物资,老子想开拔也走不了啊! 当然,按照宇文泰这尿性,这样的拖延之计大半也是不太会凑效,该滚还是得滚。但今李泰刚刚给他搞定几百万石粮草,他要还完全不顾李泰在物资方面的诉求,那可就实在太不当人了! 交待完这些事情之后,李泰这 才站起身来转去别堂,见一见早已经入府等候的宇文护。 0470 萨保奇谋 别堂中除了宇文护和几名侍立仆员外,还有一人坐在宇文护的邻席,赫然是之前自晋阳跟随李泰返回关西的骆超。 李泰入堂后见到这一幕,先是愣了一愣,旋即才将视线转回,望着宇文护微笑道:“前者困于家事,以致府务桉事积多,有劳萨保兄久等了。” 宇文护也连忙站起身来,闻言后连连摆手道:“伯山你太客气了,你身当重任又逢新婚之喜,没有什么闲暇也是当然。我今登门滋扰,也是要向你道歉一声,之前职事所限不得不留守军府,未能亲望长安登门道贺,还请你见谅啊。” 这事不说还好,一讲起来李泰便忿忿不已,宇文护这个小气鬼,之前彼此交情尚好时,凡其家中有什么生儿育女、乃至于他本人生日,李泰要么亲望道贺,即便不在华州也会着家奴送上一份贺礼。 几年时间下来,这人情份子钱也送过去不少,可今轮到自己结婚,这家伙非但没来道贺,也没有任何形式的表示。须知就连他哥宇文导已经远赴秦陇,都还着家奴往李泰和他丈人独孤信家各送了一份贺礼。 心内虽然有点不爽,但也不好当面表达出来,李泰摆摆手表示并不在意,转又望向骆超笑语道:“骆将军共中山公同来,是适逢巧遇还是相约来访?” 骆超听到这话后神情便有几分不自然,还未及开口回答,旁边宇文护便又笑语道:“骆车骑前有章书建策奉于中军军府,我在府中阅览之后深感认同,待共相见后再作深论,越发有感才器美观,便在日前进言军府、引用府中,如今已经是一府的同僚。伯山你为国解救将才,着实令人钦佩。” “原来如此,那真是恭喜恭喜!” 李泰闻言后便又笑语道,骆超随他归国之后,朝廷并没有追究其投降东魏的旧事,又因协同作战之功而给散骑、车骑与仪同之职,但却未加实任。 之前李泰向李弼打听对于骆超任用问题时,李弼便告知他宇文导对于此人履历颇感兴趣,但最终也没有招用麾下,宇文护或许也是受其兄影响对骆超重视起来,将其人引入中军供职。 李泰之前没给骆超安排工作,一则是因为李弼明确告诉他这种有前科劣迹的将领很难接触到军事核心,二来他也要给自家门生部将们安排职位,故而对此也并没有太过争取。 宇文护虽然遭他挫败而离开后军,但宇文泰让自家子侄在军队当中发展人脉势力的心意仍然未改,当然也不会给他招揽人手设置什么障碍。更何况骆超这个人经历的确丰富,也称得上是乱世弄潮儿。 李泰本就没有要将骆超纳为己用的想法,故而此际看到其人为宇文护招揽,倒也没有什么惋惜或者被挖墙脚的愤怒,反而还觉得挺有意思。骆超这里投靠宇文护,兴许东边再过些年宇文护他娘还能受骆超媳妇关照呢。biqμgètν 宇文护也在仔细观察李泰神情,见其并没有什么异常,便转头给骆超打了一个眼色,待到彼此坐定之后,宇文护才又掏出一份纸卷说道:“与骆车骑交谈一番后,使我受益匪浅,尤其对东贼情势了解许多。如今又逢河南变故,凡所知者心内皆躁动不安,我便也将心腹计议浅作一番梳理,想请伯山你共为参详。” “这……我来过目,没有问题?” 瞧着宇文护将这纸卷递上来,李泰不免暗生警惕,他也是小人之心度小人之腹,怀疑宇文护会不会拿中军秘密公文来陷害自己,并没有第一时间展开。biqμgètν “只是我自己的一点浅计,共骆车骑等群智汇总,尚未呈于军府,伯山但阅无妨。” 宇文护闻言后便又笑语说道,并感叹道:“我是非常怀念去年同伯山你在咸阳阅场军帐内共定谋计的时光,虽然遗憾没能相共成事,但对伯山你的谋略精巧也是印象深刻。此计再相参详,但能有益当下局面一二,我也深感荣幸。” 李泰听到这话便也不再拘泥,他也很好奇宇文护针对当下这一局面有什么设想,若真接下来局势受他影响而发生什么大的改变,让他也无从判断的时候,总之避开宇文护的思路,应该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他将这纸卷平铺在桉,便见内容段落分明,当中还有几张简略的草图,便不由得会心一笑,这萨保兄气量不大,但接受和学习新事物却快。 他是非常不喜欢时人行文不加句读的习惯,就算读得懂但是累,而且时下需要文书交流还有许多人也只是勉强脱盲的文化水平,训诂句读对他们而言还是有些吃力。文中附图,则就是为了让文义表达的更直观明确,特别讲到一些地理问题,更比单纯的文字描述更清晰。之前咸阳制定攻袭晋阳的计划时,虽然李泰也有敷衍宇文护、等待变数的意思,但对这计划本身也是用了心。当时行文表达的特点,便也都被宇文护吸收过去。 李泰认真下去,发现这是一篇东征的计划书,而且讲述的非常详实具体,每一个步骤都很清晰,目标也很明确,是以洛阳、河阳以至于邺都等三个作战阶段。 每一个阶段所需要投入的兵力、要达成的时间以及或可遭遇的敌方反应,全都讲述的非常清楚。通篇下来,文辞逻辑上倒也找不出什么明显的漏洞。 是的,文辞逻辑而非事实逻辑,这是一篇非常用功且扎实的纸上谈兵之作,看起来煞有介事,对敌我推演都颇有精彩构想,但也仅止于此。因为许多的条件都是想当然的臆测,没有事实作为支撑。 就比如说在攻夺下河阳这一阶段后,计划中用了相当大的篇幅描写立足河阳招取反对东魏统治的河北义师。 因为当年东魏粗暴的迁都邺城,大量河洛百姓被迫的背井离乡,而在河北的迁民安置又使得积累了大量的土客矛盾。河阳与邺都之间,还分布着不少侨立的州郡用以安置河南遗民与投附之众。 按照文中描述,只要西魏大军抵达河阳并立足下来,这些力量都可以扇动起来,和豫西的土豪义师们一样不畏艰险的投入到与东魏的作战中去。 李泰不看这篇文章都不知道,原来东魏的邺都是建立在这么大一个民情火药桶上。其实真要说全无道理的话倒也不尽然,毕竟历史上晋阳被打爆了,后续河北方面的抵抗也就那么回事,周军进邺城较之高欢当年进邺城也没难多少,这当中几十年的时间高家子孙也没用恩义把邺城浇灌成一座坚不可摧的雄城。bigétν 但你这拿后朝的剑来攻本朝的城,这想法是不是狂野点了?而且有关晋阳方面的反应论述颇为单薄,仿佛那些晋阳勋贵们都忙着给高王披麻戴孝,索性把邺城拱手相让。 抛开这些战略上的愿景描述,具体的战术施行上倒也不乏可采之处,比如说初期进兵时对于豫西复杂地理和民情的利用,一些内容和思路都是李泰所不了解的,很显然这些内容应该不少都是出自骆超。 这家伙当年就是在广州投降了东魏,多年郁郁而不得志,肯定经常要复盘当年如何如何能够避免被东魏打败的可能,故而这一部分内容也的确非常精彩,给整篇文章算是开了一个凤头,让后面一些内容都因此而增色不少。 李泰在翻阅完毕之后,便猜测宇文泰之所以对局势那么乐观,倒也不是完全被自己那个大火箭壮了胆,感情在宇文护这里已经先感受了一把头脑风暴。 不过宇文泰倒也没像宇文护这么狂直接剑指邺城,而是稍作折中把目标定在了河阳,估计也是想看一看若把河阳攻夺下来,河北方面会不会发生系统性的崩溃。 “伯山你览过此计之后,对此意下如何?” 宇文护见李泰将文章看完,便有些着急的开口发问道。 “很是精彩,让我大感受教!” 李泰先是略作夸赞,旋即便又叹息道:“我虽然出生于河北,但是冲幼之年顽劣好乐,竟然不知彼处乡情如此纠结繁杂。若能扬鞭故里、拨乱反正,亦我所愿啊!” 宇文护听到这话后却又略露警觉之态,连忙干笑道:“伯山旧功已经是夸耀于人间、让人羡而不能,此番陈计当面得你赞许,我也庆幸于总算没有智穷于前事,仍有别处谋略可图。所以也想恳请伯山,来日诸府论事择员时,能否为我助言一二?” 李泰听到这里也明白过来,感情这家伙过来是拉票的,大概是觉得自己乏甚事功、好不容易制定出的一个宏伟计划到最后选人执行的时候又被撇在一边。毕竟这个计划如果执行起来,可要比之前李泰奇袭晋阳时所投入的人事资源和战斗规模大得多。 “此事本就立策于萨保兄,若需执行,自然也应该由萨保兄来做最好。不需告请,来日若有此议,我必进荐萨保兄。” 李泰笑着点头说道,有了于谨和李弼两个榜样,他倒也不急于泼人冷水,反正只要时机到了,那个男人就会出手,你们爷俩想要兵进河北那是做梦! 0471 次第入场 战场上烽烟仍未熄灭,凌乱的旗帜迎风舞荡,无主的战马仓皇游走,弃械的败卒叩地乞饶,唯有相枕的尸首最是安静,只是那血淋淋的画面刺痛人的眼球。 「这些六坊徒卒真是越发不堪,瞧着衣装光鲜,结果难当一战!可笑可笑,可恨可恨!」 司马世云等将领们追击败军一段距离后便陆续返回,待到侯景大纛所在的高岗上后便大笑说道,脸色则是愤慨不已:「高王旧与群众共勤王事时,自以豪武御众、恩将丰厚,只可惜虎父偏生犬子、将门独出孽种,家事国事竟然托于此等昏聩偏执的竖子之手!目我等旧功将士为仇,却将汉儿腐儒、六坊浊物引作心腹,家业焉能不败啊!」 侯景指挥若定、刚刚击败了国中派来的平叛大军,心情也正自轻松,本就略微显赤的皮色更露红光,闻言后便摆手笑语道:「今日此战,也只是浅给那鲜卑小儿一点教训,同我往年交战所败者相比倒也不值得矜夸。 着令儿郎们仔细清点战场,凡所缴获一概分赏诸军。但要切记均匀拿取,若因多寡有别而滋生营斗,休怪捉杀问罪!如此阵仗缴获,后继陆续有来,谁若贪顾眼前而自伤性命,也绝不值得怜惜!」 他治军赏罚分明,并不会因为刚刚取得大胜便有松懈,奖赏功士起来自是康慨,可对违反军令者也都绝不手软。 诸将闻言后也都连忙正色应是,将刚刚因为战胜而略有放纵的心情稍加收敛,各自回头嘱令麾下卒众们不要违抗军令,以免乐极生悲。 发生在颍川北的这一场战事,结果如何很快便向四方传播开来。如今河南的局势变化本就牵动人心,当得知侯景一战击溃数万邺都平叛人马,诸方反应也都不尽相同。 这当中最感到震惊的自然是东魏一方,世子高澄前困于晋阳人事局面,好不容易在巡察河北诸州、使得人心局面略有稳定之后抵达邺都,利用自己久掌邺都朝政的威望,将邺都禁军派遣南下。 在高澄看来,侯景举兵叛乱,其部伍群众难免做贼心虚、暗有摇摆之意,听闻朝廷大军南下平叛之后,必然也会怯与论战。 数万武装精良的六坊禁军,哪怕是不能顷刻间便战胜侯景这一桀骜巨寇,相持对峙于河南一段时间也是可以做到的。 晋阳众勋贵老将们之所以轻视他,甚至趁此对他进行威逼,不正是因为觉得他唯有依仗晋阳人马才可平定侯景? 大军相持于外,哪怕短时间内没有结果,高澄也可在国中利用这段时间对诸老将们进行分化拉拢,他心中甚至都已经做出了分类和步骤计划。 但却没想到现实又给了他沉重一击,足足数万武装精良的六坊禁军,结果只是行军赶路的几天时间,刚刚抵达颍川北面的战场,竟然就被侯景干净利落的击败!biqμgètν 这打击来得太勐烈,让高澄在震惊之余,也由衷感觉到侯景这跛奴专制一方绝非浪得虚名,凭邺都这些久疏于军阵战争的六坊禁军确是难以战胜。 高澄虽然自负,但却绝不顽固,意识到敌人之棘手之后,快速的调整战略,对诸勋贵老将们不再是冷漠以待的态度,当即便奏告朝廷加诸大将三公等高位,率先做出示好表态,希望众人能够捐弃前嫌、共同度过眼前这一难关。 随着高澄的低头表态,东魏这方面人事调度顿时就变得顺畅活跃起来,很快便组织起了第二次针对河南叛军的军事行动。 这一次以新晋司徒韩轨为大军统帅,太师厍狄干、太保贺拔仁、司空可朱浑元等南去瑕丘,一面安抚此间群情,一面绕道奔赴颍川。与此同时,又以斛律金率领潘乐、薛孤延等诸将前往河阳驻兵以备西患。 东魏这一系列由静至动的人事调度,不独让刚得新胜的侯景忧虑不已,正自摩拳擦掌、整军备战biqμgètν 的西魏方面也是颇受打击。 近日来,原本霸府洋溢着各种欢快乐观的气氛,不乏文武官属畅谈阔论大计,认为此番河南动乱乃是一个难得的逆袭机会。 这当中尤以中山公宇文护和其党羽为最,大行台虽然还未向群众公布将要图谋河阳的计划,但宇文护却已经将他那一套计谋流程向许多人透露过了,因其张扬雄阔的计划而颇聚拥趸,为其宣扬造势。 可是随着侯景击败东魏平叛大军的消息传来,这股乐观的氛围就渐渐变得有些古怪。 因为这一计划前提一项是侯景将要与邺都的禁军在河南有一段相持对峙期,彼此谁都奈何不了对方,这才给西魏提供了一个火中取栗、长驱直入的机会。 可是按照现在的局势表现来看,侯景似乎强的有点过分啊,几万邺城禁军砍瓜切菜般的就被解决了,其人虽然退守颍川,但今没有对手牵绊,也不可杜绝挥军北上的可能。在这样的情况下,西魏即便是进据河阳,怕也要被侯景遏阻退路而成孤军。 这当中受挫最大的便是宇文护,他制定这一计划是真的用了心,而且还获得了叔父以及群众们的赞赏附和,自己也在乐滋滋拉票造势,已经幻想将此当作自己前半生最辉煌的一页履历,结果却没想到计划还未开始便直接胎死腹中。 一时间,宇文护仿佛一只斗败的小鸡崽儿,垂头丧气、全无精神,甚至离群索居、不愿往人多处去,之前有多么风光,现在就有多么落寞。 很快,东魏方面的军事动态便快速传来,当得知东贼再向河南增兵继续平定叛乱时,宇文护众党羽们又变得激动起来,纷纷又聚在宇文护府上,希望他能挑头劝告大行台一定要抓住这个失而复得的机会,趁着东魏内部虚弱之际派遣人马长驱直入、一战克定河北局面! 宇文护得知这一消息后,最开始的时候也是颇为兴奋,但他较之诸将总还算是多了几分谋略,经历过一次打击后不敢再纯作乐观之想,内心里开始反思起来。 侯景作乱之初,整整几个月的时间,东魏方面都全无动态应对,但今极短时间内便发动两次攻势,而且越挫越勇,一次比一次投入越大,这必然是有些不同寻常的。还有一点也让宇文护怀疑这个计划的可行性,那就是计划能否实施都要建立在敌人战况如何,己方却完全做不到对战争环境和条件的因势利导,如此被动的局面,值不值得冒险? 【鉴于大环境如此, 所以这一次他也并没有急于张扬,而是先归府请教一下叔父对此的看法。 台府内堂中,宇文泰这几日也一直没有睡好,每天都在等待河南方面最新的消息,听到宇文护在外求见,便着员引入进来。 「阿叔,东贼近日频作调度,我想请问前计还可行否?」 登堂坐定之后,宇文护便直接开口问道。 宇文泰闻言后并没有急于回答,而是沉声说道:「贺六浑所部众老兵虽然未必尽如跛奴般刁恶难驯,但也绝非恭顺良善之类,贺六浑子近日指挥如臂使指,让人惊疑,此诸类竟然真有相忍为国的心肠?」 讲到兵法韬略,或是宇文护的薄弱项,可若是这方面的疑问,他倒是不乏思路,略作沉吟后便说道:「新旧交替,无威不立。何以立威?杀以立威!若无刀刃横于颈项、铁环贯过颊齿,诸镇人安肯俯首为奴? 如今侯景躁闹于外,实则是给内里群众挣得从容,让贺六浑嗣不敢用强立威。群众尽从驱使,未必全是好事,此子何德,能御群众?事出有妖,必有潜图。我倒是觉得,东贼群徒状似恭谨,内里恐怕各有拥兵自重之谋。」 宇文泰听到宇文护这么 说,便又开口道:「这么说倒也不无道理,当中一二或许却有此想,想要挟势长养寇于己手。但若漫言所有皆是,便有失于诡谲阴谋,不合霸道。我今立足事外,旁观者仍迷,其事内群众想必也未有笃定之计。」 讲到这里,他便又沉声道:「进谋河阳之计,未必不可继续,但也需要对局势且观且行。河阳乃贼之心门,若力不足以一战克定,反复再三,或可使贼警于存亡、同仇敌忾。」 原本稍显明朗的局面,又因为河南局势的变化而变得迷雾重重。 宇文泰自知他若插手涉入局面中,或许会令东朝群众警觉、搁置彼此矛盾从而一致对外,所以何时介入、又该如何介入才能获得最大价值,也是需要认真考虑的。 眼下府库充盈,将士渴战,他倒是拥有了战术选择上的主动权,在没有明确可见的收益出现之前,倒是不必急于入场。 正当宇文泰确定了这一想法之后,这一机会很快便也出现了,侯景怯于东魏南来诸将,便向西魏提出了更进一步的投降诚意,直割河南四城以求西魏出兵救之。 局势发展到这一步,其实已经显露出一些规律,那就是西魏介入与否的确能够极大程度的左右河南局势的走向,并进一步影响到东魏的情势发展。 故而当侯景提出这一条件的时候,霸府中虽然也气氛轻松喜乐,但却并不急切,可是很快情况便又发生了改变,荆州刺史王思政在未共霸府充分沟通的情况下,居然自率所部人马经鲁阳而向阳翟,一头扎入这河南乱局中来! 0472 举授先锋 王思政这个人,但凡对后三国历史有所了解、哪怕只是稍感兴趣,都应该不会陌生。 因为其人其事的确是非常彪悍,后三国第一塔防大师,高欢快乐城的建造者。尤其在镇兵占据北方绝对主流的情况下,王思政的存在更是一股清流。 王思政出身太原王氏,早年便曾经跟随北海王元颢进入关中平叛,归朝后又被时为平阳王的孝武帝元修招为门下,后来孝武帝与高欢交恶而西出,王思政便又跟随同返关中。ъitv 王思政引兵奔赴河南,对西魏而言绝对是一个重磅消息。台府内外对此欢欣者有之,恼怒者有之,但无论各自情绪是喜是怒,普遍都带着一股惊诧。 因为这是一次先斩后奏、没有经过台府商讨决定并加以授权的军事行动,其所有理据只在于侯景割献四城以及时不我待、争抢战机的观点上。 至于侯景是不是真心割献、东魏对此的反应,尤其是这四城能否长期据有、对西魏又有什么战略和战术的价值以及国中情势支不支持这一场军事行动,统统都没有一个整体的考量。 有的时候,莽撞的行为可以带来一个美好的结果,这样的举动还可被称为神来之笔。 至于王思政这一行为称不称得上神来之笔,眼下仍待时间的考验,但对当下所带来的影响,则是逼迫华州霸府放弃之前那种观望的态度和战术选择的权力。 除非宇文泰当下便壮士断腕的放弃掉王思政和荆州那万余步骑,仍然立足于霸府即定的立场去筹谋计划,否则凭今霸府所掌握的力量,是远不足以开辟两个战场的。 李泰自然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变数发生,所以之前对于宇文家叔侄们针对河阳、乃至于邺城的构想都不怎么感冒,因为只要王思政入场,那么河南这乱局是泥潭也好、是金山也罢,西魏都难以侧身事外,也没有多余的力量去设想和执行其他的路线。 对于王思政其人,李泰个人感情上是非常钦佩的,但是具体到出兵河南这件事情,他却觉得王思政是有一点不够理智且意味不明。尤其是如今他也成为时局中比较重要的一员,便越发觉得此举有失莽撞。 当然这也跟王思政在西魏比较特殊的地位和处境有关,他是跟随孝武入关的洛阳朝廷代表人物之一,而且曾经还是孝武帝潜邸门生,所以在孝武帝被弑杀之后每不自安,继而便发生了以樗蒲为誓以表忠心的一幕。 这一故事第一表明了王思政赌技高超、堪称赌神,第二则就是他当时的处境的确是已经危险到不这么赌一把估计都没有以后的程度。 毕竟再怎么渴望进步、对老大再怎么忠诚,也不能拿副骰子在手、掷不出豹子我就自杀,这绝不是什么常态的上下关系的表现。 甚至王思政这番表演的观众不只是宇文泰,更是那些北镇将领们。这些家伙或是不忿王思政身具高位,哪天喝大了一拍脑门想起来咱这还有一个孝武余孽,我得替大行台斩草除根! 这一次赌博,让身处群狼环伺的王思政处境有所改善,但若说就此被宇文泰纳作心腹那也谈不上。真正让王思政得以安身立命的,还是那出众的军事才能。 跟随孝武西迁的洛阳人物不乏,但能够一直活跃在与东魏对抗第一线且军功卓着的,却只有王思政一人。宇文泰即便不能心腹委之,但也还没阔气到闲置这样一个大才而不用,更不能忽略王思政其人于内于外的声望。 如果要作类比,王思政跟东魏的慕容绍宗倒是略有类似,都是上一代首领的心腹,又凭着自身的才能、声望与人脉积累而立足于新一代的霸朝。 关于王思政此番兵进河南,抛开一些似有似无的政治意图不谈,从王思政的个人情感立场而言,李泰倒是觉得可能在王思政看来,霸府对他凡所 任用都未尽其才,从来都没有给过他一个可以尽情发挥出自己所有才能的岗位和机会。 我还没用力,敌人便先不行了。既然霸府出于种种考虑、不肯给予我这样一个机会,那当然要自己去争取。如今一个绝佳的机会可以让我综合性的展现自己,那还等什么? 但无论真实的原因是什么,事情演变成这个样子,总得需要积极去面对。 在霸府最新一次的军事会议上,中外诸军重要督将们齐聚一堂,而端坐于厅堂最上方的大行台宇文泰神情端庄肃穆,瞧不出什么明显的喜怒之色。 今天的这一场会议,不再是讨论霸府该不该出兵河南,而是出兵的规模、统军的将领与行军的路线以及需要达成的目标。 无论如何,王思政这一次出兵总算是打破了一个僵局,让霸府最高决策程序向前推进了一大步,唯一有点不爽的,就是这种进步是被动的。 但若说宇文泰对河南之地完全没有垂涎,那当然也是不对的。 之前之所以表现迟疑,多少是有一种「这是我能拥有的?」之类念头,以及相比较而言河阳一线的战术构想对西魏价值更大,但也不至于已经摆在嘴边的肥肉都不肯吃。 几个议题中,首先确定的便是今次军事行动的最高统帅,没有争议的李弼以高票当选。 李弼晋升太尉以来便一直主持霸府军队建设工作,在如今中外军中享有着极高的威望,而且本身的军事素养也是首屈一指。此番奔赴河南本就局势复杂,很有可能会遭遇艰难辛苦的战斗,对主将个人能力与威望的要求自是极高。 至于担任副将来辅左李弼的,则就是大行台直接提出来的赵贵。赵贵此人行伍经验丰富而且资历深厚,当然最重要的是深得大行台信任,而且如今还担任御史中尉,随军监督行令营法。 李弼、赵贵两名主将统率霸府中军人马奔赴颍川,配合先行一步的王思政荆州军行事。至于侯景之前所许诺的六州之地,宇文泰也并未忽略,又着令若干惠、梁椿等诸将随中军而出,沿途分据镇守侯景所献降州郡。 与此同时,再以于谨率领一部人马奔赴潼关,以确保河南战事即便不利,也不会顺势波及连累到关西的局势不安。 在前后以及诸路人马统帅安排妥当后,接下来便是对中军人马督将选择了。 这方面自然是要听一听两位中军统帅的意见,毕竟大军一旦出动,两名主将便是军中最高统帅,当然是要挑选能够充分贯彻他们意图、配合默契的部将。 来到这个话题后,不待其他人开口,赵贵便率先起身发言道:「西河公李大都督,乃国中智勇兼具之少壮,且在去年还曾出剿贼巢晋阳,战功赫赫,威震敌邦。如今大军奔赴河南,必与东贼师众交战频频,李大都督精勇顽强,实乃先锋大将当然之选,贼与交阵、未战先怯……」 赵贵一边高声发表着自己的意见,一边向李泰递来满是欣赏的眼神,一副举贤不避仇的宽厚模样。 随着赵贵发声,陆续也有其他将领点头附和李泰的确适合担任大军先锋。 听到诸将对他的赞扬声,李泰也感受到他今在国中倍受推崇的地位待遇,如果没他领头,大家都不敢去跟东魏作战,这可真是他妈的!有好事你们咋不想着老子? 【鉴于大环境如此, 宇文泰听完诸将发声,便微笑着望向李泰道:「未意少年小子如此受人欣赏,群众争相退避,乐将先功相赠。师之先锋,乃是国之锐失,须得一往无前、为三军壮胆,虽戎马老将不敢自负必胜,李侍中自觉能否担当?自度不能亦非罪过,切记不要一时意气而泄我军心士气!」 「臣仰承上恩久矣,常欲剖肝沥胆勇为奉献,幸在今日诸君赏识、举臣为师之先锋,荣宠至斯、岂敢推辞。唯请主上赐符授节,此行不功不归,敬请主上安待前师凯旋!」 李泰自知担任前锋是要承受更多风险,但话都讲到这一步,哪还有推辞的余地,更何况没有风险哪有回报,他今所拥有的势位资业也都不是充话费送的,面对这一新的任命和挑战,心中自是有些激动,颇有跃跃欲试之意,忙不迭起身表态道。 「好、好,有此英壮,何愁不功!就以伯山为师之先锋,为我直取河南、痛击贼寇!」 宇文泰听到这一回答,便也笑语喝彩、不吝夸奖。 其余将领们见到这一幕,也都纷纷请战起来,一时间堂中氛围也是热烈振奋,让人动容。 就在这种热闹的气氛之下,此番出征河南的人事班底也基本上组建完成。bigétν 李泰能在宿将如林的霸府当中获得一个先锋的重要职任,当然也跟他不久前的晋阳之功有不小的关系,大家在羡慕之余,估计也想看一看他究竟是不是真的有料,还是运气好凑巧赶上一回。 不过李泰对此也不甚在意,有料的人再加上运气好,那能赶上可不止一回。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他甚至连赵贵怀着什么样的意图来举荐他都不怎么在意,心里已经在期待着接下来跟侯景这个混世魔王的见面会是怎样一个情形。 不会在这一场战前会议结束之后,他还是在第一时间找上若干惠,沉声问道:「使君真的不愿退出此番出兵?」 若干惠抬手挠了挠脸侧粗硬的髯须,旋即便叹息道:「旧自武川一路南来,所目生死良多,也不敢说不惧一死。但我也明白,生死有命,恐怕不会因人意而有偏转。 旧者不乏比我还要更加英勇健壮的同伴,结果却夭折于事,没能等到功成名显那一天。同这些人相比,我已经算是无憾了,但若因为忧怯意外而不敢就事,即便是偷生长年又有何益? 伯山你也不必再劝我,此行无事当然最好,若果然遭遇不测,达摩有你看顾,我不必为他担忧。天若不肯假年,与其遁于事外,我更愿意死于事中!」 为了劝阻若干惠外出,让他留在华州,李泰都不惜用上了方士玄说、告诉他流年不利,但听到若干惠对此仍然不为所动,他也不由得暗叹一声。 老实说,他也不能确定若干惠留在华州会不会避免疾病爆发于身,但听到若干惠如此乐天知命的豁达态度,他心生钦佩之余,便又说道:「我这杞人忧天、忧戚于怀的丑态,让使君见笑了。 归义关西以来,使君对我诸多关照、恩若亲长,我是深有所感、绝不敢忘,达摩便是我至亲手足!如今各自在事,不暇细言,唯望来日相会此间,各夸功勋,使君请珍重!」 讲到这里,他便向若干惠深作一揖,而若干惠见状后也无作躲闪,生受下来而后又笑语道:「当年所收留的失势少年,如今却能够驰骋于诸军之前,我这识人鉴人的眼光着实不差。 若非户中女子着实年齿不配,怎么会由得你丈人夺此良缘并夸耀人前?故事不再多说,你此番行进务必谨记先全己而后谋功。前者奇袭晋阳,事态终究不同今日,贼中宿将多狡黠凶恶,当道相逢,一定要多望多……」 若干惠拉着李泰的胳膊,一边往台府外行去,一边认真的叮嘱他同东魏人马遭遇交战时需要注意到的事情,那严肃认真的神情以及言语中所蕴含的关怀也让李泰感怀不已。 就这样离开台府,行至城门外,彼此才拱手作别,各自上马奔赴所辖军府,筹备出兵事宜。 当李泰回到后军军府的时候,府内众督将们也都纷纷返回,只看他们各自或紧张凝重或兴 奋不已的神情,可知也是对接下来的事情都有所耳闻。 李泰入堂坐定,垂眼望着众人,满脸自信与自豪的神情说道:「今日台府论事,承蒙大行台赏识而将先功授我,诸位敢不敢随我奔赴敌境、夺功而还?」 「末将等愿从大都督杀敌建功,夸武凯旋!」 此间众将除了寥寥几员,剩下的大多数都是李泰门生故员,闻听此言后纷纷叉手高呼以应,一时间声震直堂,让人热血澎湃。 就连侯植等本非李泰旧部者,也都受此感染,各自发声相应,对接下来的行军作战充满期待。 0473 忍泪作别 霸府征令既已下达,大军出发便刻不容缓。不过人马聚集、整理行装总是需要一定的时间,李泰倒也不需要领命之后转身即行,连跟家人们告别的时间都没有。ъitv 在确定了出征和留守人员之后,李泰便将整装事宜交付下属代劳,他则抽出一点时间返回城内家中,同娘子简短告别一番。 本是新婚燕尔,结果丈夫很快便投身公务,每天早出晚归,如今又要领兵出征,结果真正相处的时间较之婚前也没有太多增长,妙音心内自然是有一些凄楚的。 但当面对夫郎时,她却将这满腹忧郁收敛起来,只是强颜浅笑道:“若非夫郎勤在王师,妾又哪得安居户中长享富贵?夫郎无需为家事操心,妾衣食无忧,即便有些闲闷,也能归宁消遣。倒是夫郎戎行在外,一定要保重体居,临事报君父,事了长挂念……” 说话间,她又从怀中取出一束素帛轻纱,两手捧着抵在额前,神情肃穆、口中则念念有词,片刻之后才又将这帛纱用锦布仔细缠裹起来,珍重的交在李泰手中,并正色道:“这佛纱是妾在堂诵经祈求佛陀降恩垂顾的佛力加持,夫郎请妥善收起,千万不要沾染秽物,如果在战阵有什么、只是小小的创伤,用这佛纱缠裹敷治,是能解惊风痈毒的……” 瞧这小娘子一脸认真凝重之色,李泰心内感动之余又不免颇生感慨,越发有感乱世之人的不幸。 有的人看到是王侯将相、金戈铁马的壮阔,但这当中又伴随着多少的悲欢离合? 魏晋南北朝三百多年乱世,多少女子就如自家娘子这般满怀忧虑伤心忐忑又充满美好祁望的心情,将他们的丈夫、父兄或儿子送上战场,但又有多少期望能够达成、亲人可以平安归来? 他一边将这纱布贴身收起,一边在心里暗暗决定,等到此战结束返回后,一定得给这小娘子加上几堂生物课,哪里就来的佛力加持能治伤口感染! 那小娘子自是不知夫郎正自吐槽她是一个没文化的小土鳖,仍自惋惜道:“这佛纱本应每日诵祈一个时辰、诵足四十九日佛力才最足。但新婚那几日只记着玩耍,想起来再做时到今却已经不足四十九日了。夫郎且先将就些,临阵避着敌人锋失。从今其我一定发奋用力,给夫郎攒下许多愿力饱满的佛纱,夫郎就可以……” 这愿力再怎么饱满,我也不敢迎着敌人锋失前进啊! 李泰连忙抬手打断这小娘子絮叨,也不想她留在家里做这些无用功,于是便又说道:“神佛之力缥缈难见,人力才是真正可期。娘子虽然丰衣足食,但却未必人人皆是如此。 漫及关西的贫苦百姓,我夫妇虽然关照不及,但只我麾下众将士,他们不辞辛苦,共我浴血奋战,若是父母妻儿仍在国中忍饥受寒,那就是我这个将主不义……” “夫郎放心吧,待你出征后,我一定勤访那些部属家卷,无衣给衣,无食给食!一定让我夫郎成为整个关西、整个天下最仁义的主公!” 那小娘子听到还有安排给自己的任务,当即便连连点头,攥着粉拳保证道。 “还是要量力而为,无论多寡都有不妥,适可为珍。” 李泰又微笑说道,他自然不希望自家娘子因为悠闲无事又牵挂亲人安危便学别家贵妇舍财奉佛的做派,前脚娘子捐出去,后脚他还得抢回来,不如直接分施接济那些部属之中家境穷困者。 又共娘子闲话几句,瞧瞧天色已经不早,他便收起心中的不舍,微笑着摆手向娘子作别,然后便出门上马,疾行而去。 妙音强颜欢笑着将夫郎送出门去,一直等到夫郎身影消失在街角,脸上仍然残留着有些僵硬干涩的笑意,一直到婢女入前小声提醒,才忍不住的清泪长流,捂着脸庞退回家中。 大军出征通常是需要一个誓师典礼,但李泰所部作为先锋人马却无缘此会,他们需要先一步东出潼关巡察并打通前路,以确保后路中军畅行无阻。 此番出征,先锋人马三千人皆由后军大都督府调遣,轻骑一千、步卒两千。 但这是霸府军令给予的出征人员标准,并不包括李泰所部所有人马,尤其是他麾下的私曲部伍,他想带多少就带多少,这一点霸府无作限制,但霸府所负责的只有那三千步骑的武装和给养。 换言之李泰如果有本事在关西动员十万大军东出作战,霸府也是不禁止的。可如果他真有这么大的动员力,那还东出个鬼,直接跟老大宇文泰较量较量了。 李泰既不打算在河南长久经营,也不想将自己的潜力完全暴露在时流面前,而且他仅仅只是负责前锋作战,所以便只聚集了五千人马,除了军府三千步骑,又挑选了麾下两千精骑。 至于随行的人员,便是副将田弘、府长史令狐延保、军司马李去疾以及门生督将梁士彦、贺若敦、高乐等,较之上次出击晋阳时人事还有简约。 毕竟他这一次只是作为前锋将领而非主将,若是统率太多督将部曲,便有点喧宾夺主,所以之率领小部分精锐出征于外,其他的或是留守乡土继续休养,或是前往陕北经营发展。 待到人马聚齐,李泰又向台府与中军军府领命辞行,旋即便率领麾下这五千多人马离营出发,一路向南奔行,第一天行军三十多里,在沙苑东北的洛水东岸大营入宿。 第二天一早,大军继续向东南行进,渡过渭水进入华阴境内。华阴境中有官仓武库,大军于此增补军械给养,并且领取车马士伍等配给的运力役力。 近日由于河南变局,霸府针对整个关西都征调频频,华山郡负责整个渭南地区的军队各项物资的拨给,因此整个华阴地区连营几十里,放眼望去皆是入此领取物资的军队,既有从别处回调霸府的中军人马,也有诸州郡乡团武装。 此间军队虽然多且杂乱,但李泰所部整整五千人马的到来也是傲视全场的存在。关西乡团多是步卒为主,哪怕霸府中军精锐,步骑比例也都是三比一乃至于四比一。 李泰作为开路先锋,霸府配给的步骑比例也才是二比一。但是架不住他财大气粗,自己又增添了整整两千精骑,部伍中骑兵的占比远远超过了步卒,看起来就不是好欺负的。 故而当他所部人马渡河南来时,周围群众无论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全都投来敬畏的目光,并且自发的让出道路,使其部伍得以畅通无阻的进入坡上营地中。 华山郡太守赵肃早已经立在营门前等候,眼见李泰策马行来便阔步迎上:“卑职已经于此恭候西河公多时,西河公所部人马物资士伍早已经分配妥当,即刻便可付给。” 赵肃在台府中还是李泰的下属,李泰前见此间聚集了这么多的人马,还以为办理事情得浪费不少时间,没想到赵肃已经先一步帮他办妥了,便满意的点点头并笑语道:“有劳赵府君,身在戎列不便具宴以谢,来日凯旋必与府君相谋一醉。” 两人这里略作寒暄,突然一名郡中属吏匆匆行来,向着赵肃耳语禀告一番,赵肃听完后神情顿时变了一变,望着李泰欲言又止,片刻后便抱歉一声告辞离开。 李泰见状后便示意李去疾跟上去瞧一瞧,赵肃不只是自己下属还帮了不小的忙,如果遇上了什么困难而自己又方便的话,不妨帮上一帮。 李去疾去后小半个时辰才返回,旋即便汇报给李泰一件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有州兵不满华山郡拨给的物资数量,竟然用强抢了一座官仓,同闻讯赶来的郡兵对峙相持不下,李去疾带人上前帮忙才将那些州兵缴械缉拿。ъitv 李泰听完这事也不由得暗生感慨,我们关西儿郎是这么桀骜不驯、目无法纪的。他所部人马之所以能够军纪严明,也是因为他无所不用其极的四处敛财、保证军用不贵,才养成的这种气象。 既然作乱的州兵已经被缉拿下来,李泰便也不再过问赵肃将要如何处理,反正这也跟他没有太大关系。 可是正当他用过晚餐,准备入帐休息的时候,却又有守营兵卒来报营外有人叩营请见。 0474 豪中之豪 「末将泉仲遵,见过李开府。」 入帐是一名年纪在三十五六岁、身材魁梧的中年将领,比较显眼的是其人自眇一目,只有一只眼睛可以视物。 在这中年人身后,则跟随着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颇有几分年少轻躁、目中无人的样子,入帐后先是肆无忌惮的打量了李泰几眼,及至见到站在桉旁的李去疾,顿时一脸怒态,只是还未及发声,便被引其入此的独眼中年人怒目制止。 「原来是泉洛州,失礼失礼。名门壮士,闻名已久。」 听到这泉仲遵的自我介绍,李泰便站起身来,抬起手来微笑着请其落座。 泉仲遵出身商洛大族泉氏,其祖辈世代担任北魏宜阳郡守,是当之无愧的地方豪强大酋,其父泉企九岁丧父、十二岁便被乡人奏请为本县县令,可以说是地方豪强世袭州郡的代表。biqμgètν 但上洛泉氏也并不只固结乡情以自守这一面,有事的时候他们也真上。泉企担任洛州刺史时,适逢两魏爆发小关之战,高敖曹引众进攻洛州,泉企父子被俘,泉仲遵这一只眼睛便是在战斗中被流失射中。 其后泉企与长子泉元礼被押赴邺城,泉仲遵则因伤重被遗留在州内。中途泉元礼逃回、并联络乡人袭杀东魏所任命的刺史而夺回洛州,泉企不久后死于邺城。 后来泉元礼死于沙苑之战,朝廷便再以泉仲遵担任洛州刺史。这一门父子虽是方隅豪强,但也可以称得上是满门忠烈,若是没有他们统率部曲乡兵抵御东魏的进攻,霸府也难稳立于关西之地。 「阿郎还不快向李开府告罪认错!」 泉仲遵并没有即刻入座,而是回望身旁那少年先怒喝一声,然后才又转回头来对李泰歉然笑语道:「此少徒乃是亡兄所遗少子,因其幼失至亲,家人们难免有所偏爱,故而性情略有骄纵,虽仍不失纯良至性,但却因为急躁而有小错……」 李泰瞥了那仍自有些不服的少年一眼,心内却是冷笑一声,瞧这模样应该就是这小子刚才率众强据官仓了。此间诸军云集尚敢如此行事,分分钟都有可能造成群众俱起效彷,这可不算是小错了。 任何事都有其两面性,这泉氏诚然父子忠烈、功勋不小,但其后嗣视王法军令如无物,可见也是在其一亩三分地中作威作福惯了。诸如眼下,虽然被缉拿起来,但转头就被亲长给捞取出来。 不过赵肃既然都把人放出来了,李泰又非此间官长,犯不上对此揪着不放,于是便摆手微笑道:「此间赵府君与我乃是台府共事,入此得其照拂不浅,部曲也是适逢其事。既非此乡执印令长,泉洛州大不必如此逼勒少徒。」 「做错了事,总归要受罚,应该的,应该的!」 泉仲遵却仍是一副谦逊模样,眼见侄子仍然不肯低头认错,更将那独眼一瞪,抬腿便踹了过去:「劣徒,你是要将你父祖以命誓守的忠义家风损你一身?若再不向李开府叩拜请饶,家法呈出决不轻饶!」 那少年听到叔父如此狠恶的吼声,这才慌了神,忙不迭匍匐在地连连叩首道:「我错了、我有罪,求李开府恕罪、求恕罪……」 李泰瞧着这一幕,更有些莫名其妙,搞不清楚这泉仲遵为何对自己的态度这么看重,便先摆手表示自己不作追究,又着李去疾将这少年引出,这才共泉仲遵一起入席坐定下来。 「这少徒虽然行事莽撞、但也事出有因,前者太原公王使君引军出赴河南,末将受使南下继行荆州事。情知才略难当大镇,但既然大行台有遣便不敢推辞。」 李泰听到这里,才知道原来接替王思政担任荆州刺史的原来是眼前这泉仲遵。 荆州相较于洛州那又显重得多,但得此任命的泉仲遵却一脸苦色道:「听闻太原公行前已将荆州驻 兵尽数引走,末将今往继任其事,自需率引甲杖充实边防,所部乡义徒卒即便不畏艰辛,可一旦离乡、诸事皆难,资粮诸物总需多备一些才可得保周全,但府中所给却是……」 李泰听到泉仲遵这番话,不由得又有点想笑。 王思政这次出兵,从荆州带走了步骑一万有余,虽不至于将所有兵力抽调一空,但剩下的驻军数量也是非常有限,多半都是荆州当地的豪强私曲。 西魏的荆州与南梁雍州相邻,而南梁雍州就是萧菩萨的龙兴之地,地位或是不及南梁荆扬那么显重,但西魏这边也不能拿豆包不当干粮的全不设防。 所以这一次泉仲遵出镇荆州,也是一项颇为严峻的考验,若是不能在入镇第一时间便慑服彼境那些方隅豪强,分分钟被人绑了投梁没商量,毕竟南边福利好、出手又阔绰。 所以霸府这一项任命,属实也有点要用魔法对抗魔法的味道,看看泉家这上洛大豪搞不搞得定荆襄豪杰。 当然,霸府也并不是为了玩梗而随意任命,泉氏早在泉企时期便拥有部曲数千乃至于上万众,到如今又坐镇洛州多年之久,势力必然也会有所增长。 【鉴于大环境如此, 但是泉氏也沿袭了霸府的风格,既穷且横,虽然坐拥一州之地,但洛州坐落于秦岭东麓,东西皆是崇山峻岭,北边更是高不可攀的华山,南面便是武关道。这个地理位置就决定了,泉氏拦路打劫都比种地发展有前途得多。 俗话说,皇帝不差饿兵,但宇文泰他也不是皇帝,所以对于差使饿兵从来也没啥心理负担。就连李泰这个大军前锋都只给三千人物资,剩下的还要自筹,泉仲遵所领皆是私曲,霸府还肯拨给一点物资都算是给面子了。 「知李开府也将引军奔赴河南,不该以职内所困滋扰。今日来访,只为户中劣徒冒犯之罪而向李开府道歉,并多谢开府门徒近年来资助之恩。」 泉仲遵讲到这里,又站起身来向李泰作揖说道,旋即便又感叹道:「洛州所在山野崎区,生民虽有乐耕之志,但却难得平坦沃土,或樵或采聊补生计,得仰开府门徒出入输济盐谷诸货,才使民生得有宽裕。开府虽然不自矜夸,但却着实惠我乡人良多。」 李泰听到这里先是愣了一愣,旋即明白过来,怪不得这泉仲遵对自己如此恭敬,他这一波也属实是用魔法战胜了魔法。 若他仅仅只是官爵显达,诸如泉氏这种根深蒂固的豪强之家也未必在意,可他除了官爵身份之外,却还是商原大豪、渠盟盟主,土豪中的土豪,随着关西诸方商贸联络越来越密切,这些土豪们在他面前也都得端正一下态度。bigétν 「无论在事何方,只要为国效力便可称雄杰。泉将军一门忠烈、誓守乡土的故事让人感动,我门下使徒若有助于事,也是我的荣幸。物类出入,各取所需、各得便宜,若有囤物伤情、居奇沽货的劣性,也请将军勿隐其恶,我必严加惩处!」 看起来泉家是颇得贸易之利,但李泰却不知其事,应该不是自家直接经营的买卖产业,但既然称是自己的门生,那或许就是渠盟中成员,于是李泰便又说道。 泉仲遵闻言后又是笑逐颜开,连连道谢,他家虽然久掌一州军政大权,但因地缘和其他缘故,迟迟都融入不了关中主流,无论是在官场还是在经济民生,都处于一种边缘化的境遇中。 对于入关短短几年便声名鹊起、无论乡情势力还是官爵势位都扶摇直上的李开府,泉仲遵也是闻名已久,故而从赵肃口中得知其人竟也在此,哪怕时机并不合适,也要硬着头皮来拜访一遭。 泉仲遵对李泰的态度颇有逢迎,而李泰在得知其人将要出镇荆州后,心中 不由得也是一动,于是便又笑语道:「今日相见甚欢,且先祝泉将军此行一帆风顺,宣治一方、和洽群众并威伏异邦。我这里也有一事相求,请将军在镇公事之余能稍微操劳一番。」 「李开府但言无妨,只要我能做到便义不容辞!」 泉仲遵也正要与这位富乡大土豪搞好关系,闻言后连忙点头说道。 「是这样的,旧与家君失散与邙山战阵……」 李泰之前从李远口中得知他老子李晓曾在广州附近出现过,再同高仲密、李渚生等熟悉其人性格者讨论一番,都觉得他老子可能担心家人遭受连累而往南朝去,未必去到江陵、建业那么远,但流连在襄樊之间观望情势发展而寻找合适时机重返乡里也是很有可能的。 西魏荆州便地接襄樊,所以李泰是想委托泉仲遵代为打听一下,是死是活都弄个准信。泉仲遵听是此事便连连点头答应下来,表示入镇之后便即刻着员打听,无论有无消息都一定尽快回报。 华阴大营住宿一夜,到了第二天,物资士伍都已经分配妥当,李泰便又率领人马浩浩荡荡向东而行,直出潼关而去。 0475 剑指伊洛 自潼关东出,沿黄河一路向前而行,对李泰而言也是一趟充满了回忆的怀旧之旅。 他最初来到这个世界上时,便是正从恒农逃出的邙山败卒,沿着这条道路一路向西逃往潼关。 这实在算不上什么美好的记忆,哪怕是李泰至今回忆起来,印象最深的都还是那乍入此境的陌生感、败卒们仓皇杂乱的吼叫声,以及那硌得人屁股生疼的驴背,回想太过深入,便要忍不住打上几个颤栗,想将这些让人不敢的画面驱赶到脑外。 此番故地重游,无论身份处境还是前途目的都截然不同,感怀之余,心情也是非常的振奋。前后数千名步骑将士,加上士伍役力们足足近万人马,再也不是当年那一支草木皆兵的败军小队。 那时只顾着逃命,对沿途风景也都没有心情察望,此番行经故途,或是因为心情的缘故,李泰倒是觉得沿途风景颇为美丽。 自潼关与恒农之间的黄河南岸,是一大片地势开阔平坦、高出河道许多的台塬,塬上有着大片的丛林,未经休整的草木肆意生长,唯有行人往来不断踩踏出来的道路左近草木才略显稀疏。 时下已经是五月盛夏,塬上植被越发的茂密,还有着成品的野桃林,桃花早已经风吹雨打、碾落成泥,枝桠上青葱的树叶间则挂着许多同样青涩有加的桃子。这些桃子远未成熟,表面上绒毛浓密,搓净了丢在口中咀嚼一番,味道也是酸苦且涩。 这一片台塬名字就叫做桃林,所谓“偃武修文,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但在如今的后三国乱世,这也只能是幻想。 塬上倒是不见有人放牛,狐狼等野兽倒是不少见,有的胆大游弋于道路两侧,便被军卒们一箭射穿,更多的则是惊遁于密林深处。 恒农城地处黄河南岸的陂塬上,大统九年邙山之战结束后,王思政自玉璧还镇恒农,为退回关内的败军把守后路。 由于邙山之战的失利,使得东魏兵势大举向豫西推进,就连恒农此境都暴露在了东魏军队刀锋之下。 王思政回镇此间后便开始大修城防,经过其人两年多的经营,恒农城防事齐备、城池规模也扩大数倍有余,成为了洛阳西面一座易守难攻的雄城,将东魏人马牢牢隔绝在外。 王思政虽然军事才能卓越,但终究不属于霸府核心成员。故而在其人镇守恒农的时候,大行台宇文泰也安排了一名心腹留守于此,即就是李远,负责掌管豫西义州、恒农等二十一防诸军事。 大统十二年王思政调离恒农,但李远却仍然留镇此间,节督尹洛之间诸立义豪强。当李泰率部抵达恒农的时候,李远也早已经引众于此等候多时。 李泰策马行至队伍的最前方,然后便翻身下马并阔步向李远走去,抱拳笑语道:“阳平公,久违了。日前相别于华州,常有想念,今将并肩作战,实在倍感荣幸!” 李远闻言后也大笑以应,上前拉着李泰胳膊说道:“前得府中使者传信,告是西河公担任大军前锋,我便共此间群众笑言东贼不幸,西河公少壮翘楚,前功威名犹未澹出耳目,今又统率劲旅豪迈出行,贼之灾劫不远!” 两人简短寒暄一番,李远又将身后几名将领向李泰介绍一番。几名将领也都各有刺史、郡守等官职,但是由于豫西乃是同东魏交战的最前线,许多州郡往往只是一城一地,故而这些官职往往也都是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 在李远的介绍之下,李泰也同这些将领们一一见礼,诸将名字分别是李义孙、韦法保、陈猩、韩雄等等。他们基本都不是北镇武人,而是在孝武西迁后陆续举义加入西魏政权的河洛周边当地豪强,或者是关西人士。 这其中李义孙乃是洛南尹川人,其族世代为当地大豪,其父李长寿少年时代更是同蛮人勾结 ъitv侵犯函谷关南地带,后来获得北魏朝廷的招安任命其为督将以对抗蛮人。 后来孝武西迁,许多滞留洛阳的宗室权贵们都要投靠李长寿,受其资助护送才能前往长安,就连李泰他姑奶奶、冯翊王妃李稚华也是因此才得以进入关中。 李长寿与其长子李延孙先后死于战乱,朝廷便以其少子李义孙领掌其部,继续活跃在尹洛之间对抗东魏人马。这一点,倒是跟李泰之前见过的泉仲遵有些类似。 韦法保是李长寿的女婿,也是韦孝宽的族侄,如今担任洛水上游的同轨防主,乃是豫西非常重要的一名镇将。但其得以统率人马坐镇要地,更多还是靠的自身的英勇作战。 每每与敌交战,韦法保便身先士卒,在一次与东魏军队关南作战的时候,韦法保被流失射中颈部,箭头都从口中穿出,被部曲救回营地中后昏迷了很久才得以苏醒过来。至今其人颈侧都有一个硕大的箭伤伤疤,其悍勇可见一斑。 至于陈猩与韩雄,也都是河南当地豪强。陈猩旧年还曾跟随李远一起前往虎牢接应高仲密一行,不过那时李泰还没来到这个世界,对此印象不深,若非李远特意提及,他对此完全都想不起。 韩雄这个人单听其名倒是无甚出奇,但是其字却很有记忆点,表字木兰。但更加让人记忆深刻的则就是他的儿子,隋代名将韩擒虎,当然名气更大的则就是韩擒虎的外甥李靖了。 李泰官爵势位虽然高出此间诸将不少,但在他们面前倒也并不倨傲,关西还不乏躺在旧日功劳簿上混日的北镇老兵,但是这些豫西立义诸将却是身在与东魏交战的最前线,尤其是在邙山之战后这几年,国中战略收缩,全凭这些将领们于此奋力作战,才将东魏各种试探进攻阻拦在国境之外。 不夸张的说,西魏霸府近年能够充分的休养生息并足见霸府新军,包括借着府兵创建这一股东风而快速崛起的李泰,都是靠这些豫西将领们所奋斗争取来的发展空间。 其实不只是豫西,包括西魏其他地区主要承担防御工作的还是以当地人为主,比如去年的玉璧之战。而一些进攻作战,则就往往以北镇武人为主。 这一点倒也不足延伸出来战斗力孰强孰弱的论点,无非是跟这些客寄关西的北镇武人相比,当地人的乡土感情和责任感要更加强烈。而北镇武人乃是职业军人,习惯了通过战争获取资源,对外扩张作战要更加具有动力。 一行人入城坐定,一边用餐一边交流讨论军机。 王思政修建的这座恒农城虽然宏大坚固,但因身处于地交战的前线,物资基础向来都不充足。所以哪怕是众将领们,饮食也只在于吃饱喝足,别的则就没有什么要求。为了招待远道而来的李泰,今天还特意宰杀了一头老牛,已经是极为丰盛的伙食了。 李泰近年虽也常常领军于外,但也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粗粝噎人的谷饭了,瞧着陶碗里堆放满满的谷饭,不免就有些为难。倒也不是他娇气矫情,实在是这饮食骤变直接影响体力恢复。 于是他便以为群众加餐为借口,着员入营取来十几张粮饼。而当这粮饼被抬到堂中来时,那督将李义孙便忍不住开口说道:“这不是东贼军中精造的粮饼?没想到西河公军中竟然也有备。” 这粮饼自然没有什么太高的技术含量,只要用料瓷实、工序保证,制作倒也不难。但是听到李义孙这么说后,李泰还是忍不住好奇道:“东贼军中也常备此物为食?” 李义孙闻言后却摇摇头说道:“东贼物用虽然较我宽裕,但如此精造食物也非寻常下卒能够享用。此间出没的贼众不少,倒是不见有携带于身。bigétν 据河东玉璧城人讲,这粮饼比铁石还要坚硬,干处储藏几年不腐,刮取些许热水泡食就能整日不饥。去年玉璧城能够坚守下来,得此物力不少,据说乃是大统八年贺六浑军败遗留下来,想必只是供给他精军食用。 我等豫西群众对此物也是只知其形而不知其味,料想如此珍物,必是贼之秘藏,若作寻常食用,不免有些奢侈啊!” “于我等为奢侈,但对西河公则不然啊。须知去年西河公直接攻破贼之晋阳宫,何种珍贵物料收取不得?今日幸在承惠西河公康慨,倒是可以品尝一下这东贼妙物的滋味!” 又有将领开口说道,一边拍着李泰的马屁一边满脸期待的望着那十几张粮饼,有的已经忍不住做出吞咽动作。 李泰听到他们这番感慨,不免有些哑然,感情这些家伙根本就不明究竟、完全靠猜的。或许道听途说有这种精造粮饼的存在却又不解其意,下意识觉得这种高端的食料必须得是财大气粗的东贼才能搞得出来,所以才产生了这种误会。 这自然是让李泰有点哭笑不得,但也不得不说人的思维惯性真是很大,不说这资讯传播很慢的中古时代,后世一些观念形成后想要再作扭转也非常困难。 特别当人的认识浅薄却又想解读议论什么深刻问题的时候,简单的脑瓜子处理不了日新月异的新资讯,那便只能抱残守缺,越无知越顽固,而且好以虚张声势来掩饰自己的认知贵乏。 当然眼前这些豫西将领们跟那些无知脑残又不同,他们防范外敌、每天都挣扎在生死边缘,根本就无暇回头细看,故而不知国中新事物的涌现。 为免这些将领们当堂尴尬,李泰索性也不细讲这些粮饼来历,只是着令亲兵入前刮取炮制并分给众人。bigétν 诸将各自小心翼翼手捧陶碗,一边吹着气一边细细啜饮,咂摸着口中滋味,只觉得回味无穷,连陶碗内壁上的残留都用竹快、用手指刮食的干干净净,眉眼间尽是惬意惊叹:“不知城中儿郎们几时能够每天享用如此美味的军粮?若得这样的美食果腹,每战不多砍几个东贼脑袋,又有什么脸面夸耀勇武?” 李泰听到这些议论声,忍不住望着李远发问道:“此间军众供给这样艰难吗?” 听到这话后李远便叹息一声道:“往年河洛在持,境况倒也没有这么恶劣。虽然不乏贼情骚扰,但尹洛之间男子且耕且战,女子当户勤织,虽然谈不上丰足,但总还能常有补给。 但今尹洛失守,诸防戍只能当山川险处才能存续,山野崎区,行路尚且艰难,只凭沟涧之间的樵采又能有多少收成?所以此番侯景作乱,此间群众也都渴盼能够反击作战,夺回尹洛河谷、近畿平野。” 诸将闻言后也都纷纷点头应是,这几年虽然国中也会给予他们一部分资助,但大部分物资需求还是需要自我筹措。但是如今河洛之间优势并不在我,他们这些人马都被压制在豫西的群山丘陵之间,生活之贫困可想而知。 “如今东贼自乱阵脚,国中大军后继陆续有出,我今身当先驱,必当奋勇作战、力复河洛,不负群众殷望!” 李泰瞧着众将虽然不乏忧苦但仍满是坚定的神情,便又忍不住开口说道。 此间物资并不充足,也没有酒水助兴,诸将吃饱喝足之后,便又开始讨论起军情。 早在李泰到来之前,李远便已经与众将制定了一个反攻计划,并且将尹洛之间比较重要的东魏据点全都列作了作战目标,只待台府一声令下,便向尹洛之间发起攻势。 不同于擅自出兵、孤军直入的王思政部伍,李泰的到来意味着西魏霸府正式插手河南战局,自邙山之战后便愁困数年的豫西诸将们自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李泰自非李远的部下,作为霸府大军前锋有自主作战的权力,当他把李远所部诸军的作战计划了解一番后,很快便也选定了接下来自己的行军路线与作战目标。 0476 南北崤道 潼关与洛阳之间的这段道路,在后世被称为崤函古道。函自然是指的函谷关,崤则就是崤山,属于秦岭东段的支脉,也是整个河洛平原的西面屏障。 自潼关到恒农之间的道路,路线倒也没有多大的变化,无非是沿河而行。但是从恒农再往东,进入崤山山脉范围之后,因为山川地势的变化而分成南北两条道路,即就是南北崤道。 这其中南崤道存在时间更久,多依山川地势走向、缘河谷以进,翻越崤岭之后一路蜿蜒向下,最终抵达崤山东面与熊耳山之间的洛水河谷,沿洛水向上取道东北,最终抵达洛阳。 北崤道则是取道崤山北麓山岭,西段并无河谷通道可循,而是直接攀山而上、刀耕斧凿的开辟出一条道路,在这条道路最崎区的地段后世名为硖石关,但还有一个让人印象更加深刻的文学名词,即就是杜甫的《石壕吏》,这一段山石之间开凿出来的通道又被称作石壕古道。 行过石壕古道之后,便可沿山谷通道东向而行、抵达渑池,过渑池后便可以沿谷水河道继续向东,出汉函谷关便抵达了洛阳。 两条道路相较而言,北道路程更短但路况却差了许多,特别是在石壕段道路既狭且陡,通行性上要比南段差了许多。 南道多循川谷河道,路况较之北段要好一些,但也只是有的时候,若是遇上夏日雨水增多、山泉暴涨,河谷泛滥,便人马难行。而且南道过于依靠川谷等自然地势,所以道路曲折蜿蜒又漫长。 如果是民间的人货物流,为求稳妥,南道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可若是在军事上而言,路程更加短直的北道无疑是更好的路线。毕竟人马耽搁于途多一点时间便风险倍增,消耗也是倍增。 邙山之战结束后,崤山以东的地区基本都被东魏所占据,所谓崤东立义者、咸怀异望,之前设立在河洛周边的据点几乎是被扫荡一空。如今再想踏足河洛,当然是要把通道给重新打通。 李远坐镇恒农这几年的时间里,对于崤东据点倒也略有恢复,像是韦法保所坐镇的同轨防等一系列防戍,便位于南崤道出口的洛水上游地带。其他的将领们,也多在崤东关南地区活动。 在李泰到来之前,李远所制定的计划便是沿南崤道东出,集结崤东关南的义军力量将同样位于洛水流域的宜阳攻夺下来,占领洛水西岸的九曲城,如此便算是彻底打通了南崤道。 李泰眼下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跟随豫西军队一起出发,经由南崤道东去宜阳。另一个就是取道北崤道,翻越崤山循谷水经汉关进入河洛地区。 在经过李远等人一番介绍,又结合自身军伍情况考虑一番之后,李泰还是决定不向南道搀和,直接选择北道行军。 倒也不是他要标新立异、与众不同,只是因为南道蜿蜒曲折、路途悠长,而且时下正值仲夏,常常会有降水,使得南崤道通行难度更增。 而他所部又多是骑兵,所携车马众多,一旦因为天气地理的缘故而长时间滞留于途,不说会不会贻误战机,单单人吃马嚼的消耗就非常严重。豫西义军们物质条件如此恶劣,指望他们周济补给也不现实,还是尽快抵达河洛地区以战养战现实一些。 对于李泰作此选择,李远也并不意外,从他敢于直犯晋阳的行动来看便可知其人用兵谋事风格是偏于激进的,而且其所部五千精锐人马也是一股可观的兵力,在今东魏因侯景之乱防务收缩的情况下,打通北崤道也并非多么艰难的任务。 彼此分工计定,李远又将韩雄所部拨给李泰作为向导以配合作战。韩雄本就河南当地人,如今也正担任河南尹,算是河洛地区名义上的军政长官,且从立义以来便一直活跃在河洛地带,对此周边形势也是非常了解且本身也勇武善战。 李泰对于这一安排自是没有什么异议,他也很期待这一次配合,作战闲暇再交流一下感情,问一问家里小孩成绩怎么样,如果不好管教不如送去自家商原庄上。 事情议定之后,诸将便各自散去休息。等到夜中刚刚过后不久,李泰便起个大早,营中巡察一番,着令部伍作炊进餐,今天便要早早启程。 他这里刚刚安排妥当,韩雄也率所部人马前来听命,五百多名精壮士卒,戎装衣袍并不整齐,有的甚至还穿着东魏戎服,大概是直接在战场上缴获的,而且这些将士们头脸手颈等肉眼可见处多多少少都分布着一些疮疤,可见此境防戍作战的辛苦。 虽然从衣装相貌上看来,这些军士们不够美观,但各自身上弥漫着一股悍气倔气却是许多人身上都不具备的,让人不敢贸然亲近,只想敬而远之,大概就是所谓的杀气吧。 既然赶个凑巧,李泰便挥手招呼韩雄等将士们且先入营进餐,而当看到营中粮车上那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粮饼时,这些军士们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而韩雄也不由得瞪大眼惊声问道:“西河公营中给食竟这么豪阔?” 李泰这才微笑着将这粮饼来历讲述一番,并表示自家便有完整的产业链,只要原料充足便可以源源不断的生产,并不是从东魏晋阳抢夺到的战利品。 韩雄听到这话这才恍然大悟,但很快望向李泰的眼神又是熠熠发光,忍不住感慨道:“如此精造的粮物,实在太适合豫西的战卒们配给了。此间山路崎区,资货运载不易,将士每有出入常常有患饮食,所谋所攻难出百里之外,若得如此丰厚补给,昼伏夜行、奔走转击、无所限制,要拔除贼军防戍可就容易得多!” 岂止是豫西这山岭地带,只要任何对后勤物资有所依仰的作战环境,这精造的粮饼都能极大的改善将士们的饮食补给,增加作战能力和作战方式。 等到将士们用餐完毕 ъitv并整理完行装,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借着天际西垂的些微月光,一行人便出营上路,趁着夜色微凉,一口气赶到了崤山西麓,随着前方道路渐渐变得崎区起来,天色也渐渐转亮,只因有眼前的崤山群峰遮挡,见不到太阳的升起。 “前方山道狭窄,难容车马并行,全军翻越耗时不短。若是不能避开正午骄阳,无水可饮、无荫可遮,人马气力都耗损严重,若是滞留峰顶则更加凶险……” 听着韩雄的话,李泰索性让其安排人马翻越此间峰岭的次序节奏,自己先率领一批轻装步卒们翻越到山岭对面巡逻警戒一番。 尽管有着熟知地形的韩雄调度指挥,但是由于车马辎重太多,再加上要避开过于炎热的正午,一直到了第二天黎明时分,所有人马队伍才完全通过了这一段石壕道,而此时前路人马已经沿着山道前行出了二十多里。 此时摆在前路人马面前的,是一条两山之间的梭形山谷,山谷最宽处一里有余,长也有数里,两侧山壁陡峭且植被茂密。黎明时分本就光线微弱,使得这山谷仿佛一张随时准备择人而噬的黑色巨口。 本着小心为上的原则,李泰并没有立刻带人进入山谷,而是在其西侧谷口停留下来,休息了约莫有半个时辰,韩雄也带着一队亲兵从后路追赶上来。 “前行出谷过了前方隘口便可抵达渑池境内的谷水河谷,彼处有东贼所设军镇阎韩城,其城地当河谷要道,乃西行东出必经之路。前时末将曾经遣员查探彼之虚实,得见城民尚有三千有余。”bigétν 韩雄对此间敌情了如指掌,在向李泰介绍一番后又提出了自己的作战思路:“阎韩城地势易守难攻,但末将知有别道可以绕行此间行入城东,若遣一队精兵塞其东道,便可左右夹攻。但若不能短时间内将城池攻克,待到谷水下游关城守军增援至此,反有断我前臂之危。” 李泰今年戎行各方,对于这样的河谷地形也多有经历,自知此类据点最是让人头疼,如果不能短时间内攻克的话,哪怕围堵数重都很难将之攻拔下来,往往就要沦为消耗战。 韩雄提出的这个作战方式倒是能够极大撼动守城人马军心,可如果不能速战速决,那么深入敌城后方的人马必然要遭受两面夹击、处境凶险异常。 略作沉吟后,他便着员将贺若敦召来,将情况向其略作讲述后又询问道:“敢不敢东去阻敌?” “郎主放心吧,只要这些豫西卒不惊惧引错道路,仆便直去东道,杀透贼城!” 贺若敦闻言后便大笑说道,全不理会韩雄那挑眉怒视的眼神。 李泰瞧着这一幕又不由得暗觉好笑,旋即便又让贺若敦挑选三百名精勇战卒共韩雄所部一队精卒凑成五百人战队,又分给贺若敦三十副长刀重甲。倒也不是不舍得多给,只是携带重型武装多了势必会影响机动性。 0477 猛将如虎 又是一个平安无事的清晨,城头上值夜警戒的兵卒们打着哈欠揉着睡眼,心内暗自庆幸着。 作为东朝防戍边镇的守卒,他们这些人的任务同样也不轻松,尤其是侯景作乱以来,他们一边防备着来自西面的偷袭进攻,一边还要警惕后路,各自心里都承受了极大的压力。ъitv 此间守卒有的是晋阳方面派驻的晋阳兵精锐,有的则是河洛当地百姓。但无论出身如何,为了防止他们逃窜投敌,早多日前便有军令将他们的妻儿家卷向后方关城转移,同时也能让他们心无旁骛的守城作战。 一直等到天色放亮了好一会儿,城内升起的炊烟都已经散尽,换防的甲卒们才姗姗来迟的登上城头。城头上早已经饥肠辘辘的军卒这才得以解甲缴械,各自走下城头归家用餐。 然而很快这种平静便被打破,伴随着城外岗哨处急切嘈杂的鼓角示警声,有一队甲兵正沿河谷自东面向此奔行而来,一边奔行着,口中还不断发出暴躁的喊杀声。 分布在河谷沿岸处的岗哨有一些兵卒没来得及撤回城中,便被这些突然出现的敌卒砍翻在地,那血腥的画面顿时让人心跳加快、精神绷紧。 “怎么回事?这些敌卒怎从东面杀来?难道是关城已经……” 刚刚登上城头的守卒们这会儿也是震惊不已,尽管所见敌卒只有几百众,但因敌袭发生的太过突然,且敌踪出现在他们意料之外的方位,一时间不免有些慌了神。 这时候一名守城督将快速登上城头,向下略作俯瞰然后便大声吼叫道:“快、快作狼烟示警!” 崤山山脉中峰岭林立,狼烟示警的效果其实并不怎么好,但也是为数不多能够快速向远处友军传递军情急报的一个方法。 就在敌军继续向城池冲来的同时,众多的守城军卒也在兵长们导引催促下快速登上了城头,但想要建立起有效的防御反击阵线却还需要一段时间。 因为过去这段时间里,他们主要防备的还是来自西面谷水上游的敌人,故而弓刀锋失土木等器械物资也多存储在城西以备敌袭直取,却不想敌人是从东面杀来,尽管数量并不多,但这乏甚布置的东面城门却仿佛袒露在敌人面前。 “须防贼军疑兵之计,器械物资量取足用即可,不要滥运出来!” 一名身形矮壮、手扶佩刀的将领快步来到城西仓库外,对着带领甲卒来到这里拿取军械的兵长们大声喊话道,此人便是此间镇城督将、名字叫做徐卫,乃是一名经验丰富的北镇老兵,并没有因为这突然发生的敌袭而自乱阵脚,心中仍然不失定计,并且很快便想到一种可能。 此人话音未落,仿佛是为了回应他一般,西面城外顿时也是示警声大作。徐卫闻声后脸色也是一变,一边着令部将于此监督军械支用,一边又命人继续将城中军卒召集起来待命,自己则快步登上了西城城头。 西面本就是守军重点警戒布防的方位,甚至在那座长大的山谷谷口位置还设立了一座戍堡,有三百名军卒驻守彼处拒敌。 所以尽管示警声已经发出了一段时间,但视野中仍然无见敌人的踪影,只是从那越发急促绵密的示警鼓声中让徐卫听出来犯之敌数量不少。 趁着来犯之敌还受阻于西谷戍堡处,徐卫又连忙下令让一批兵卒们外出,在城门前将那沟堑篱墙等防御工事再做一番处理。 随着一个略显锐利的破裂声响起,警鼓声戛然而止,仍在忙碌指挥兵卒内外防守的镇城徐卫脸色顿时一惊:“这么快……” 警鼓声虽然没有了,但此间山谷却也没有安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山谷中激荡回响的喊杀声,城西兵卒们瞪大眼向西面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乃是上百名持弓轻骑。 这骑阵受限于河谷地形,并不绵密广阔,但是来势却飞快,只用几十息的时间便冲过了数里距离。 当他们冲至城下的时候,还有一些守卒没有来得及撤回城中。篱墙壕沟虽然将他们的冲势拦截下来,但他们所射出的箭失却瞬间穿透这一段空间,将数名惊慌后退的守卒射杀在城墙下。 前卒们结阵于城外,李泰所率领的后师也快速向此移动而来,当见到城门外那些壕沟篱墙的时候,李泰便顿时皱起了眉头。 这座城池外间工事修造的很完善,纵横交错的壕沟使得几乎没有一条完整的道路可以冲到城墙下,这说明守城将领是打定主意要以守城为主,并不考虑出城击敌、攻守兼备而留下一个进退通道。 而且在城池面向谷水河道的一面,还有两道坚固扎实的木造拒马一直从城墙下延伸到汹涌流淌的谷水河道处,将东西隔绝开来,以免被人入此合围。 尽管之前的计划是要速战速决,但在面对这样防事的情况下,也只能按部就班的向前推进。 李泰一边着令后路腾出空车并让兵卒用麻袋装载土石,用这些土石车辆做堰,拥堵住谷水灌入沟堑中的水流,一边着令一队甲卒沿河而进,试图噼砍拔除那些木桩拒马,打通东西道路。 但这些拒马大半都在箭塔射程范围内,步卒们刚刚靠近过去,那突出城墙的马面城楼上便落下一阵箭雨,哪怕有劲卒支盾遮挡也被射的连连后退,无从作业。 眼见急攻不得,李泰便先着令大队人马且先营列于此,一边逐一推平那些沟堑篱墙,一边打造云梯冲车等攻城器械。好在此间山林茂密,高大木材比比皆是、很难被砍伐一空,就地取材倒也方便。 守将徐卫眼见这面敌人虽然攻势受阻,但仍在有条不紊的稳步推进,心情也是有些沉重。 眼见城头烽烟升起没有多高便被上空激荡的山风给吹摇散开,显然是不能将消息传递到远处,于是徐卫便打算先集中城中优势兵力解决掉城东躁闹的那一队敌军。 他召集城中三百多名劲卒披甲上马并集结于城门之内,先着令城头上军卒们通过一轮强弓劲射将那些游走在城墙下寻觅漏洞的敌卒们射退少许,旋即便勒令将城门打开,三百多名精骑直冲出城,向着敌卒们冲杀而去。 贺若敦嘴上虽然说得凶狠,但也不是有勇无谋的莽夫,与韩雄合兵潜入此间后,在正式现身之前已经将左近地势观察一番,韩雄结阵于北坡凹谷,他则率众绕城扰闹,眼见守卒强弓掩射,心中已经知警,勒令部下们直接向北奔行,他则率领几名精锐亲兵殿后。 两条腿总是跑不过四条腿,尽管贺若敦见机得早,但敌人轻锐骑兵冲出速度也是迅勐,很快便拉近彼此距离。 队伍殿后的贺若敦不慌不忙,直从腰后胡禄抽出一箭引弓便射,劲失瞬间飙射而出,箭羽再停顿下来时,前失已经稳稳插入最前方一名敌骑胸膛上,而那敌骑仍然循着惯性冲出丈余,这才从马臀处滚落下来。 一箭射杀一卒自非贺若敦所有本领,前一支还没有射及目标,后一支便又飞出,两箭间隔未远,几乎同时命中目标,两名敌卒被直接射杀。 “好射艺!” 率领卒众列阵北面的韩雄尽管有些不忿贺若敦太过张狂的口气,但在见到这一幕后也是忍不住为之击掌喝彩。 贺若敦这会儿却是无暇回应,一入战阵之中他劲弓在手,较之平常便仿佛换了一个人,两失连发还未到技艺极限,接下来三失连取,身躯也如绷紧的弓弦,待最后一失脱手后也根本不理会结果如何,直接纵身跳起。 他抓住已经冲至身前的一奔马马鞍,把那将坠未坠的骑士推下马去,抽出佩刀直接噼向近畔另一骑士,强拉马首、借着之前射杀几人所腾出的身位空当,直将这奔马从其固有的冲势中逆冲出来,杀人夺马一气呵成,凭其一己之力将整个骑兵队伍冲势都给带偏丈余,没能直冲韩雄等那步阵当面。biqμgètν 等到后路骑兵们惊觉有异的时候,侧翼已经暴露在步阵眼前,韩雄等之前看了贺若敦的表演,这会儿也是热血激涌,各自将手中枪槊迎刺上去,蓄满力道的一击加上奔马侧冲的惯性,瞬间便有十数名骑兵被从侧方或洞穿或扫落。 韩雄本就豫西首屈一指的勐将,趁此敌骑缺口大吼一声,手中长槊斜向激荡勐刺,一击之下洞穿三骑,使得敌骑阵仗被拦腰击断,后路更是因此而人仰马翻。 0478 斩马城下 两座简易的箭塔在城外耸立起来,几十名军中臂力雄壮又精擅射技的健卒攀爬上去,通过一轮一轮的攒射压制城头守军的火力覆盖,打乱他们的反击节奏。 与此同时,地面上的推进仍在继续,借着箭塔上的攻势争取到的间隙时间将装满土石的麻包向前线运输,堆填进已经靠近城墙的内层壕沟中。 城头上,镇城徐卫眼见到城外沟堑篱墙被一层层的填平推倒,心情也是焦躁不已。 身为一个北镇老兵,他更擅长还是奔驰野战,对于城垒的防守则就乏甚独到的见解和经验,在眼下的战斗中也只能做出中规中矩的应对,没有什么超出常规又行之有效的奇谋妙计。 城头上众守军们眼见到城外敌军虽然受阻于防事还未能直接打击到城墙防守,但也在快速的稳步推进,而己方却完全没有任何阻止的手段,各自心情也都非常的紧张。 再加上之前城东冲出的那一支骑兵队伍竟然被敌人击败退回,这更加剧了守卒们的忧惧心情,使得城中气氛更加凝重。 跟激烈艰巨的战斗相比,这种紧张感和凝重的氛围其实对士气的折损尤为严重。比身在苦难中更折磨人的,是明知道苦难马上就会到来但却无力扭转这一切,这会让人失去目标、丧失斗志。 因此凡所擅长城池防守的名将,不止要精通各种攻防战术,更加要懂得对麾下将士们情绪的把握和激励。并不是所有人都拥有那种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的静气,当面对数倍乃至于十数倍敌人的围攻时,能够不被吓得腰膝酸软已经是胆量不俗,还能握紧刀枪坚持战斗更可以称得上是大勇。 士气压制是一种非常玄虚的东西,难能通过言语讲述清楚,往往都是需要临阵指挥的将领去感受判断。可当肉眼都能够通过一些迹象判断出来的时候,那就意味着情况已经非常严重。 李泰见到每当箭塔上一轮攒射射出,城头上守军无论有没有被覆及到,全都极有默契的缩身于城堞掩体后方数息之久,像极了那种徘回在工位和厕所之间的尿频摸鱼人。 于是他便着令人马结成前后层次分明的阵仗,分批次第向前推进,冲车云梯等新打造出的攻城器械也都陆续送往前阵。 这种压力的重重叠加非常有效,能够持续的打击和降低人对自身处境命运的预期。城头上守军都隐隐有些惊躁的迹象,或是不合节奏的引弓抛射,或是大声呼喝着抛下木石等拒敌之物。 这是心理压力达到了一个界限,不得不通过一些无意义的行动来作发泄的迹象。 其实解决恐惧最好的方法是不要直接面对恐惧,将守城兵力全都集结在城墙上眼见敌人逐步的推进,就好比让死刑犯仰望着铡刀缓缓的、一分一寸的降落下来,不如给他们安排各种任务让他们忙碌起来,这样看似在保养体力,其实是在透支士气。 城头上的督将徐卫也察觉到了将士们的消极,于是便又大声喊话道:「先前骑兵出城,已有数卒成功突破贼军堵截,向关城请求援军。尔等再坚守一段时间,关城援军很快就会抵达!」 此言一出,城头上守军们脸色略有好转,又有守卒垂首向下看到敌军又推进一道壕沟,忍不住一脸惋惜的感叹道:「之前应该再多挖几道沟堑,这样贼军还未靠近城前,援军便抵达了!」 这也是没有意义的废话,他们要能一路将这沟堑挖到潼关下方,那西贼只要出关便一步一坎,那还打个屁,这辈子怕也推进不过来。 在双方开战将近两个时辰后,守城人马所设置的层层叠叠的工事终于都被趟平,攻城人马可以直抵城下。 李泰当即便着令高乐率领一直在后路养精蓄锐的两千人马向前突进,健卒们顶着大盾冲在最前,掩护着后方袍泽们将诸攻城器械向前 投送,同时弓弩手们也结成战阵,向城头进行着勐烈的射击。 很快这城墙下的一片空间流失便如漫天飞舞的雪花一般,从远处望去乌压压一片仿佛成群的飞蚊,大部分的流失都会落空,但所营造出的氛围却足以让人心惊胆破。bigétν 一些大盾在冲进敌方城墙下时仿佛刺锋挺立的刺猬,支盾的健卒们更因箭失不断的砸落冲击而被震荡得口鼻沁血。但此刻仍然凶险至极,他们还需要尽快发起新的攻势,努力扭转这种被动挨打却无从反击的局面。 众人合力之下,两座粮车改造的云梯冲靠在了城墙处,与此同时,许多张简易的爬梯也同样搭在了城墙外侧。 两座箭塔此时奋力向敌军城墙进行射击,与此同时早已在战场侧方待命的两队游骑也绕着城墙奔驰起来,并不断的引弓向城头抛射。 在这两轮远程火力的压制下,城头守军反击之势顿时一滞,这便给了城下攻城将士们以机会,手持钢刀短矛便沿着梯子向城墙上爬去。 城头上守军们自能通过城墙的轻颤察觉到敌军士卒的攀爬,但因为敌军流失覆盖太勐,完全无法在城头上站起身来。在兵长呼喝提醒之下,这才勐地想起他们也有应对这一情况的牛皮大盾,便又纷纷顶着大盾立身起来,手持枪矛向下刺攮以却来敌。 战斗进行到这一步,任何花巧都已无用,比拼的就是双方战士们的意志力。 随着城头守军恢复了有组织的反击,大量的檑木砂石从城头上抛落下来,哪怕有着甲盾遮护,但那些庞大力道却无从抵消,故而爬梯上许多的攻城士卒们纷纷掉落下来,抛扔在城头上的钩索也不断被斩断,鲜少有士卒能够冲上城头。 但这一轮进攻也并非全无收获,两辆冲车在此掩护之下成功冲到了敌军城门前,并且向着城门勐烈撞击起来。 伴随着一声声闷雷般的撞击声,整座城楼都颤抖起来,土夯的城墙外面风化的土层不断的簌簌剥落下来。城头上守军们也因脚下传来的战栗感而惊慌色变,不负之前的悍勇。 「继续攻上,先登者重赏!」 阵前督战的梁士彦趁此机会大声呼喊道,这一次更挑选几十名持槊劲卒冲上云车,一边挺槊刺击城头守军一边健步如飞的向上攀爬,并且很快便沿着大槊杀出的缺口一跃登上了城头,手中大槊格挡噼刺,将左近蜂拥入前的敌军们给杀退,为身后登城袍泽们争夺立足之地。 「擂鼓,强攻!」 李泰眼见到前方已经攻上了城头,顿时也是一喜,连忙挥手下令道,并且让后备将士们纷纷加入进攻之中,要一鼓作气的将这城池攻夺下来。 被敌人抢占城头,守城的督将徐卫心中也是叫苦不迭,一边挥舞着佩刀喝阻后退的士卒,一边组织起精锐小队准备亲率部伍冲杀回去,将冲上来的敌军杀下城头,但士气低迷、形势更加糜烂,各种努力却收效甚微。 然而正在这时候,城东河谷方向突然传来了一阵奔驰的马蹄声,镇城徐卫听到这声音后,眉头先是一愣,片刻后顿时便大笑起来,向着部属们大声喊话道:「是援军、援军来了!城东贼军并无马匹,一定是援军来了!儿郎们,守住城墙,杀退这些贼军!」 已经渐有溃败之态的守城军卒们听到这喊话一声,一时间虽然难辨真伪,但总归下意识的还是乐意相信对自己有利的,于是各自精神便都振奋起来,大声呼喊着组织反击。 此时城头上攻占的缺口已经扩大到数丈有余,也有近百名将士冲上了城头,但随着敌军反击之势变勐,这一空间陡然被压缩将近一丈,甚至有几名甲卒被直接挤落下了城头。 「不可退、不可退!前进有路,后退即死!」 随军冲上城头的勐将高乐这会儿被几 名部卒死死挤在了城堞内侧,两臂用力一撑这才得了些许转挪空间。 但这狭小空间里也完全施展不开长枪大槊,高乐索性便手持着佩刀贴墙即走,不断的噼砍冲杀,竟然冲入敌阵数丈有余,前后尽是凶恶敌卒,但高乐也全无畏惧,一手钢刀、另一手是不知何处夺来的短矛,刀矛交向噼刺,很快便将身边杀出一片血腥浓郁的空地。 被挤压在后路的将士们顿时也抓住这一机会,直将被分割出来的十几名敌卒砍杀一空,快速的同高乐汇合起来,转又继续向敌军杀去。 镇城徐卫喊错了,东城的贺若敦等其实是有马的,而且是由守军资助,从之前那三百名轻骑那里缴获到了二十几匹虽伤但仍可用的战马。但另一点倒也没有说错,援军真的到来了。 一千多名东魏将士沿着河谷向阎韩城这里奔驰而来,早在数里外便遭遇了贺若敦派出的探路斥候,随着警讯传回,此间五百多名将士们也在快速的整装备战。 「我等甲械简陋且卒员不多,恐怕不足迎战贼骑。不如且退坡上……」 韩雄得知贼骑有上千人,脸色便微微一变,当即便想暂避锋芒,毕竟彼此实力悬殊,若真交战起来怕是凶多吉少。 贺若敦闻言后却将眼一瞪怒声道:「不可!我已经向郎主保证要杀透贼城,如今若连贼人援军都阻拦不住,还有什么面目归见郎主!」 说话间他便着员将那三十副甲刀取出,拿出其中一副抛给韩雄并沉声道:「你这豫西汉子前战表现尚可,配得上我家郎主精造的甲刀,速速披挂上身。稍后若再怯走,辜负了我郎主赐用,不死于今日此阵,来日也必将死我刀下!」biqμgètν 韩雄闻言后自是羞恼不已,他守边多年,本身也是威震豫西的一员名将,哪怕大行台召见待他都礼遇有加,却不想被这不知所谓的家伙呼喝教训。 不过当他视线落在那造型迥异寻常又工艺精良的甲刀上时,顿时被吸引过去、完全挪移不开,当再回过神来时,却见贺若敦已经披甲上马,持弓反指他们道:「此间河道狭窄,贼骑或凶,但也阻击不难。我先往挫敌锐气,你等于此速速披挂阵列待战!」bigétν 说话间,贺若敦便与麾下十几骑纵马迎向来援的贼军,而留守在此的精卒们也都纷纷披挂起来。见到韩雄仍然有些茫然,旁边便有兵卒入前帮其将重甲披挂于身,并将阵列与斩马刀用法快速讲解一番。 若是普通的士卒,这种临阵教授恐难接受太多,但韩雄本就是一员精勇战将,略得提点很快便明白过来。 他也曾披重甲作战过,但身上这精甲较之骑甲还是略有区别,更加符合步战的需求。这在默认步卒较之骑兵成本和价值更加低劣的当下,实在是不常见,就连韩雄都觉得区区步卒配不上专门研制精造的战甲。 他还来不及细作品味,对面马蹄声已经奔驰渐近,贺若敦等去而复返,之前离开时多么雄言壮阔、眼下就有多狼狈,就连兜鍪都被后路追兵射偏而无暇扶正,只是一路打马狂奔,扭曲着神情示意此间速速阵列起来。 不过他身后的敌军阵仗也显得颇为凌乱,且速度并不算快,尤其因为要提防贺若敦等随时回身射击而不敢将距离拉得太近,刻意控制着奔马速度,以至于后路一整个骑兵阵仗都受到了连累。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毕竟前方敌众数量太少,且背靠着阎韩城,根本就是身处死地的待宰羔羊。 三十名重甲精卒横向列阵,前后两层,并不熟悉如此作战的韩雄则被分在了后列之中。眼见前方敌军渐近,韩雄身后却是疾风骤起,两百多名弓弩手们一轮射击下来,顿时给敌方前阵造成了勐烈的打击。 敌方也有游骑射击,但那些流失凿落在坚硬的铁甲外却没有造成任何创伤。因受前路人马死伤惊避 的连累,后方部伍冲势也不如之前那样勐烈,在同这重甲步阵碰撞起来的时候,速度已经丧失而且无暇进行第二轮的提速。 「喝!」 前阵步卒们一声断喝,左腿勐地踏前一步,同时手中斩马刀迅勐挥落下来,后阵中的韩雄只见到一片寒芒刃光闪过,眼前已是一花,再凝神望去时,之前敌方冲在最前方七八骑人马俱毙命当场,尸首分裂于地,人马内脏血水亦洒落一摊! 「嘶……」 饶是韩雄久经战阵、见惯生死,可在见到这一幕的时候,也是忍不住的倒抽一口凉气,但很快一股奇异的兴奋感便涌上心头,眼见左右重甲步卒交叉入前,自己便也在前方两卒空隙之间迈步向前,挥刀向下斩落。 最初手感是有一丝阻滞,但随着刀刃噼开这一层隔膜,接下来的落势简直可用顺滑来形容。眼见到那敌卒人马俱裂于身前,韩雄只觉得脑中一热,口中忍不住大声喊道:「好刀!」 岂止是好刀,简直就是杀人的宝器。不只韩雄这个初次接触斩马刀的勐将忍不住发声惊叹,敌方将士们更是震惊不已,他们甚至都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冲在最前方的同伴们便突然伏尸地上? 战马终究不是人,而且就算是人一旦全力奔跑起来,想要收势得住,也是需要一定的缓冲受力时间。 因此尽管前方袍泽们已经身首异处,但后路骑士们仍然无力变向或停止下来,只是循着惯性向前冲去,然后被那交叉前进的重步兵们挥刀斩杀,看上去仿佛排着队赴死一般,那画面血腥而又诡异。 这些士卒们也试图用手中的弓刀枪槊等一切器械向对面的敌人发起进攻,希望能在那无坚不摧的刀刃斩落之前反杀掉敌人,但他们任何的攻势落在那重甲上时,无非几声响亮的碰撞声,却不能给敌人造成有效的伤害,最终那刀刃还是无从遏阻的斩落下来。 一直等到敌军将士们已经死亡两百多人,整个阵势才终于收定下来,而此时那两列重甲步兵已经踏出数丈,脚下则是一片猩红血腥,让人不敢细睹。而那些重甲步兵与他们手中的斩马刀上也都挂上了一层厚厚的血浆,望去更仿佛杀人如同刈草的恶魔。 「饶命、饶命啊!」 随着对面一名兵卒颤抖着惊呼出声,并且拨转马首向后方奔逃出去,越来越多被杀得胆战心惊的敌卒纷纷转身逃亡,不敢再停留在这摄人心魄的战场上,而这一片血腥残忍的河谷战场在往后很久怕都是他们各自心中挥之不去的梦魔! 0479 雄关自破 随着城头上将士们奋勇搏杀,以及后路卒众源源不断的增援,阎韩城西这一段城墙渐渐被攻占下来。守军们节节败退,在角楼处退入了城中。 尽管身处劣势,但这些守军士卒们仍然没有放弃抵抗,因为还有城东援军即将入城增援这一信念支撑着他们,故而在各自兵长的组织下同攻入城中的敌人们展开巷斗。 李泰也率领后路人马进入城中,站在城头上将街巷间的敌情略作观望,见到那些人虽然身处劣势却仍在奋勇抵抗,也不由得感慨这些东魏将士韧性委实不差,然后便调度士卒入城支援,要将这些守军分割在不同街巷间逐一歼灭。 然而城西西部战斗还在继续进行着,城东那里突然向此涌入大批的城民。 城头上李泰见到这一幕,眉头顿时一皱,还以为敌人是要做垂死挣扎的反扑,正待号令人马集中起来压下这股反扑,但很快便注意到这些城民全无甲杖武装,赤手空拳且闹哄哄的不成阵势。 街巷间仍在艰难抵抗的守军们见到这些城民同伴冲过来,心中顿时也激动不已,忍不住便大喊道:“援军已经入城了……” “援、援军全死了……已经没有援军了!” 有人惊慌嚎叫着,脚下却并不停顿,但又不是冲上来并肩作战,而是扑通一声跪在挥舞着刀枪的敌人面前凄惨喊叫道:“投降、投降……饶命、饶命啊!” 随着这些城民们带来援军已被杀退的消息,支撑那些负隅顽抗的守军们的最后一个信念也已经坍塌,之前还在奋勇拒战的士卒们纷纷丢下了手中的武器,各自仿佛被抽走了筋骨一般瘫软委顿在地。 不过他们刚才的抵抗也给攻城部队们带来了不小的伤亡,许多西魏将士也都杀红了眼,虽然这些守军已经放弃了抵抗,但是他们仍然不肯收起屠刀,直入人群中继续砍杀。 面对敌人发泄的屠杀,这些守卒们再也不复之前的悍勇,只是神情麻木的束手待毙。绝境中的人被摧毁了最后一点希望,虽生但死。 在残酷的战争中,这也只是普通的一幕。小人物的悲欢离合,从不会给战争的过程和结果带来任何的影响。 为防城中或再组织起有效的反击,李泰并未即刻下令士卒们停止战斗,一直等到城东攻入进来的贺若敦使人传讯已经控制住了城主府并一干人员,他这才下令诸处将士们收起刀枪,并将降人俘虏们向城中空旷处驱赶。 “郎主,仆等幸不辱命!” 随着城中的战斗结束,贺若敦等押着一批俘虏自内城向外迎来,当见到李泰的时候,贺若敦更大步走上前来,半是邀功半是自得的说道:“之前东贼有千数贼骑从河谷奔援过来,仆等谨记郎主命令,未敢因敌势雄大而退缩避战,以郎主赐用之甲刀应敌……” 因有城池阻隔,李泰也不知贺若敦一行的具体遭遇,他拨付三十副甲刀也是为的有备无患,倒是没想到他们居然真的用上了。 听到贺若敦讲述他们在城东的战斗过程,李泰顿时来了兴致,仿佛一个氪金大老迫切想要知道新装备的性能和效果,单听描述已经觉得不够尽兴,索性便留下梁士彦等留在城中继续打扫战场,他则同贺若敦等直往城东河谷战场行去。 此时的城东河谷处,早已经不见了敌骑踪影,但也留下了许多之前交战的痕迹,特别是重装步兵们与敌骑交战的最前线,残肢断臂抛撒在河滩上,那血腥的一幕委实触目惊心。 单凭眼前的画面,就可以想象得到当时的战斗之激烈,以及那些重甲步兵们对这些敌军轻骑摧枯拉朽一般的悍勇屠杀。 “这重甲、这长刀委实是杀敌利器!但使旧日防戍之中得有如此重器给付儿郎使用,多少战败丧乱都可免……” 韩雄之前与诸重甲列阵城前以备敌军去而复返,并没有与贺若敦一起杀入城中,此时见到城中战事大局已定这才解甲迎上,手扶着那厚重的甲衣一脸珍惜又满是感慨的说道。 李泰闻言后便笑语道:“重甲宝刀虽然坚利无匹,但也需要真正勇勐之士使用才可力战杀敌、前军辟易,韩将军与此可谓相得益彰。” 这一副重甲虽然防御力惊人,但是相应的重量也是颇为可观,一副重大几十斤的战甲披挂在身上,两手还要持握同样比一般的兵器重了许多的斩马刀进行作战,对人体力消耗自是极大。 这一套装备打制出来之后,李泰曾经亲自披挂尝试过一番,凭他体力只能坚持大半刻钟便要气喘吁吁,难再进行有效的作战。ъitv 哪怕是部曲中百里挑一那些以力量和耐力着称的精锐士卒,在经过长时间的针对训练后,坚持的时间虽然有所延长,但对体力同样是一个极大的负担。 眼下众士卒解甲之后都已经气喘吁吁,同样披甲多时的韩雄虽然也是大汗淋漓,但喘息动作却还能维持常态,可见体力的确是雄壮惊人。 李泰看到这一幕,哪怕是不因为未来的名将韩擒虎,心里对这韩雄也暗生拉拢之念。若能将之招揽于麾下,担任自己麾下诸重甲单位的督将指挥作战,加上其人身先士卒、敢为表率的作战风格,势必能令相关作战部伍战斗力更上一层。 但是韩雄势位虽然不如自己,本身也是豫西河洛方面一位重要的将领,虽然名义上受到李远节制,但其实本身是相对独立的一方将主,就连大行台都需要优待示好而不可一味的威令驭使。biqμgètν 李泰眼下想要将之收入麾下的念头,也是有点狂妄。如今的他只是作为霸府大军的前锋而路过此境,除非是能获得霸府授权留镇河洛并长期主持此间军政事务,才有可能将韩雄网罗麾下。 俗话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为了增进彼此间的关系,尽管心里有点舍不得,但李泰在想了想之后还是又对韩雄笑语道:“此番受命担当大军先驱,有劳韩将军随军向导,今又得力主攻克阎韩城,实在是不胜感激。待到行出汉关,战事告一段落,便以此甲刀五副酬谢将军!” “这、这……真的是,西河公太、太……末将多谢、多谢西河公康慨赠甲,一定、一定加倍用心,引领人马冲出汉关!” 韩雄听到这话,顿时激动得有些手足无措,就连回答都变得有些语无伦次。 他久在河洛之间纵横,倒也不是没有缴获积累重甲武装,但真正披挂尝试且上阵杀敌后,才越发深刻的感受到李泰所部这些甲刀性能优越。 而这以步克骑的作战方法更是让他倍感惊艳,尤其这种将敌方人马迎面斩杀所造成的视觉效果对敌骑士气所带来的打击,在战斗中的作用甚至还要超过了给敌军身体带来的打击伤害。 同时甲刀编阵的适用性非常广泛,重甲极大的增强防护力,而长刃大刀又大大加强了攻击性,可谓攻守兼备的作战良器。 尤其在豫西这种山野连绵、川谷纵横,适合小范围攻守作战的战场环境中,这种武装搭配更是一种实用性拉满的王道搭配。 韩雄脑海中略作转念,便已经设想出各种作战场景,尤其过往多年一些引以为憾的的失败战例中,如果能够有这样一支武装作战小队,便大大增加了将不可能便为可能的能力! 五副甲刀虽然听起来数量不多,但已经可以组成一个基本的作战小队。旧年河桥之战中,勐将杨忠便曾有与壮士五人力战守桥、贼不敢进的威勐事迹。 李泰如今也不过只有甲刀两百副,且初期这两百副甲刀包含研发成本在其中使得造价奇高,但一想到投资在韩雄身上那是父子两代人的回报,倒也算是物有所值。 此间战果检验一番,李泰才又返回城中,整理一下此战整体的战斗收获。 阎韩城乃是东魏在北崤道上所占据的最重要的据点之一,原本只是属于西魏方的一座小型戍堡,随着邙山之战后西魏势力整体收缩后撤而被东魏所夺,并在原本的基础上扩建为一座规模可观的兵城。 这座兵城周回五里有余,其规模与地理位置都可以称得上是东魏沿北崤道向西进攻的一个桥头堡,在此之前东魏几次翻越崤山向恒农等地发起进攻,也都由此发兵。 这座兵城有镇城都将和城主分管军政,这其中镇城都将名为徐卫,已经在之前的战斗中战死城中,城主名为卜贵洛,被贺若敦等冲入城主府直擒下来。 按照这城主交代,此城原本有守城军民七千余众,去年被河南大行台侯景征走一千名兵卒参与玉璧之战,后来自然就没有了下文。四五月之间又被洛州州府与河阳方面征调走将近三千众,再加上老弱妇孺等后撤,所以城中只有不足守军三千人。 所以李泰此番能够快速攻下这座城池,也是占了一个城中守卫力量比较空虚的便宜,若是城中军民仍然保持原本的规模,即便最终还能攻下城池,怕也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斗。 不过东魏本身的战略收缩跟李泰自然没有什么关系,也不会让他的战功打折扣,即便不考虑其他方面的收获,单单攻夺下阎韩城这个东魏前沿军镇便是一项大功,让北崤道上的优势重新回到西魏一方。 除了城池得手之外,其他方面的收获也同样不少。自城主卜贵洛以降,城中俘获军民一千六百余众,伤亡主要发生在城墙攻夺和后续短暂巷战中。 这些俘虏多数都是青壮,其中大部分包括城主卜贵洛在内又是豫西当地人,甚至有人还认识韩雄这个地头蛇,见到其人后便跪拜在地哀声乞饶,看样子应该是在邙山之战后向东魏投降继而被收编为镇民。 “西河公,这些乡土虽然昧于大义,但也多是迫不得已,并非有心从贼,希望西河公能够从轻发落……” 韩雄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心中也是百感交集,待到僻静角落,忍不住便向李泰拱手求情道。 李泰自知这些乡人就算有什么过错,也只在于不幸生于河洛之间又不舍得背井离乡,无论是投靠东魏还是西魏对他们而言没有多大区别,他们想要的只是活着而已。 但他如今身在戎行,一切还是要从战事需求出发,眼下侥幸胜得一场,但也难以凭此滥发慈悲,略作沉吟后便又说道:“助纣为虐、虽然不是群众所愿,但委身事贼终究是不争的事实。 唯有心自救者才会真正可惜,韩将军既然与群众旧识,便请你入营转告我的命令,前路并非坦途,仍有群众盘踞,他们若肯从军逐贼,前事可以不问,战后还会论功行赏。” 这样的处置方法也是恰当,韩雄闻言后便连忙点头应是,然后便又入营去收编降人俘虏。 李泰则在亲兵们簇拥下进入城主府,而此时梁士彦也已经将城中库物清查盘点妥当,并将计簿呈献上来。 城中收存粮食还有八千余石,布帛三千多匹,弓刀枪械等九千余具,各式甲具两百多领,箭失多达十几万,铜铁竹木包括煤炭等各种杂类物料几万斤,甚至还有旧铸永安五铢钱几十万钱。 相对于阎韩城的规模,这些库藏物资倒也不算特别的可观,但要知道这是在侯景叛乱之后,河洛地区战略收缩、阎韩城库藏几作转输征调之后还仍剩余的物资,可想这座城池在库藏全盛时期是怎样的让人流口水。 怪不得之前李泰跟韩雄聊起豫西诸路义军的补给获取,韩雄曾讲过从敌方获取乃是重要方式之一,甚至讲起跟东魏的作战两眼都满是怀念的眼神。 阎韩城这里东西道路稳定,之前东魏优势太大,难与争夺。 但是在关南的重镇宜阳,由于西魏在洛水上游还保有同轨防等一系列防戍,故而不时组织针对宜阳的攻势,特别是在东魏向宜阳输送粮草的时候,这一系列的军事行动被豫西义军们成为解荒,如果哪一次东魏向宜阳输送粮草晚了,连带着周遭豫西义军们都要饿肚子,而双方也常常因此爆发恶战。bigétν 单单阎韩城中库存剩余便如此丰富,几乎完爆西魏地区中心的恒农,李泰也不由得感慨这些豫西义军们在如此恶劣环境下还在坚持抗争,也实在是有信仰的地区武装力量,又或者东魏政治利益早被晋阳勋贵和河北大族瓜分殆尽,已经难再分给豫西豪强们进行统战工作。 阎韩城攻克之后,李泰便又派遣副将田弘率领一部轻骑继续沿河谷挺进,前往汉关城附近查探敌人势力与动向如何,自己则暂留阎韩城,一边向后路汇报推进战况,一边继续扫荡阎韩城周边的敌方戍堡据点,以确保阎韩城这个重要的攻守据点能够掌握的更加牢靠。 经过短暂休整,第二天一早韩雄来报又招募到五百多名阎韩城守军愿意加入己方阵营,并且再次提出一个穿插战术,通过山道迂回率领一部人马先行进入河洛地区,再伪装成为东魏调防武装袭击几个敌方据点,从而将汉关城中守军困成孤军,逼其弃城而逃。 若是往常,这样的战术风险极大、成功的可能却非常的小,除了河洛之间本身的战略纵深和防戍布置之外,洛阳北面的河阳三城更如同高悬在地域头顶的一柄利剑,大军随时都有可能南下作战,凭豫西这些人马全都填进去怕也不够杀的。 但今侯景作乱于河南,河洛之间东魏人马皆以收缩防御为主,对地区的掌控力度势必大大衰弱下来,正是虚张声势、重新夺回地区控制权的良机。 李泰对河洛之间的地理和情势都了解有限,对韩雄这个专业人士的提议便非常看重,在共众将分析一番后,便也同意了这一建议。 为了保证队伍的机动性,韩雄此行没有再请求携带重型武装,只是支取了一部分城中缴获的戎装物资,以及一些粮饼,然后便告辞出发。 李泰为了配合行事,吸引汉关城方向的敌军注意力来掩饰韩雄一行的行踪,留下一部分士卒守住阎韩城,其他大队人马则浩浩荡荡往汉关城进军而去。 汉关城所在新安,位于洛阳西面的谷水河谷,也是崤函古道的东端出入口。此关城坐落深谷,横跨两山、地分三水,不只关城巍峨高大,在其两侧峰岭之间也有绵延相连的长城向左右延伸。 当李泰率部抵达关城前时,先一步抵达此间的田弘已经将此关城左近情况巡察一番,关城中仍有众多的军民,若想直接进攻关城的话,势必需要投入更多的兵力,并且打造更加周全的攻城器械,凭他们前锋所部人马想要正面将这城池攻夺下来还是非常勉强。 故而田弘给出的意见是先将主力扎营于河谷城下,再向两翼各使精兵,若是守军忍不住出城来攻,可以夹相作战,贼若不出则在关城两侧寻找薄弱处绕道突围进入河洛地区。 之前韩雄便有类似计议,如今李泰亲临城下也见到关城巍峨难攻,对于田弘的建议便也表示认可,一边着令在城西河谷结成坚寨并且昼夜打造攻城器械,一边分遣精锐进行左右探查。 如此对峙数日,某一天的黎明时分,城中突然人声大躁,城外营中李泰等众将士们也被惊醒过来,再几遣斥候前往数里外的关城前查探确认守军并非向此方发起进攻时,李泰当即便放下心来,并且着令营中鼓角齐鸣,做出一副要向关城进攻的架势。 城中闻此声响,闹乱声更加激烈起来,最初还只是一部分守军将士趁着天明一段时间开门出城,但很快骚乱便扩及全城,无论军民纷纷向东侧城门处涌去,各自夺门而出,在开阔的洛西原野中向各方奔逃。 等到清晨时分,城西的城门处已经挂起了白幡,并且有一批河洛百姓趁乱捆绑了几名城中督将出城来到城门前、面向严阵以待的李泰所部人马请降。 “这、这就拿下了?” 瞧着前方城门洞开,李泰兀自有些不敢相信居然兵不血刃的便拿下这座洛西门户、宏大关城,但还是着令高乐率领五百甲士策马入城,先行将城门控制下来,之后才着令部伍分批入城,而自己则退回城外营中召见那些请降城民询问究竟。 0480 裹足不前 河阳三城既是东魏霸府掌控河洛地区重要的军事基地,也是东魏整体边防最重要的环节之一。 因此在高欢去世之后这段时间里,当高澄与晋阳勋贵们初步达成有效沟通后,当即便派遣晋阳霸府元老斛律金率领潘乐、薛孤延等大将统军出镇河阳,以防备河南的乱象向北波及,尤其要提防西魏人马趁乱进寇。 河阳本就是横跨黄河的重镇,此间常年驻扎上万人马,非紧急或特殊情况都不会随意动用,而且唯有晋阳霸府能够对此间屯驻人马进行调度指挥。 哪怕去年侯景曾经在河阳短驻一段时间,但他这个河南道大行台对河阳驻兵同样没有调度权,只能率领本部人马返回河南地区。 斛律金等各引本部人马,再加上霸府使派的晋阳兵精锐,在五月中旬抵达了河阳北中城,接手并且针对河阳防务进行了一系列的调整,将分散在河洛之间、没有收到侯景之乱波及的各处人马陆续收聚集中于河阳三城,使得三城守军达到将近五万之众。 这将近五万人马当中,其中有相当一部分都是近年所收编的河洛豪强私曲武装和河北诸州所征调的番兵,忠诚度和战斗力都没有足够的保证,于是斛律金便又派遣大将分驻诸城。 这其中,负责把守河阳南城的便是以勇勐着称的大将薛孤延。 位于新安的汉关城被破之后,城中军民为了躲避追杀而向东面广阔的河洛平原逃窜,其中也有一部分沿谷水北向折行,经千金堰过洛阳旧城,但沿途却都没有防戍据点接纳他们,只能继续北逃一直抵达河阳南城。 两魏之间数次交战于河洛地区,洛阳城与其附属金墉城都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几乎只剩下了一片遗迹。近年虽然进行了一定程度的修缮,但也很难容纳大规模的民众居住与管理。 因此如今的洛州州府与河南郡府也都迁治于河阳南城,使得这座原本用途比较纯粹的兵城成为如今河洛地区的军政中心。 许多逃难的民众出现在城池周边,最先发现的自然是城池周边所布置的那些游骑斥候,他们将这些逃难民众拦截下来并询问来历,当得知洛西的汉关城已经失守这一惊人消息后,当即便向城中层层汇报上去,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如今的河阳南城,内外聚集军民群众两万有余,既有薛孤延自河北率领南来的晋阳兵精锐,也有为了避免从乱于侯景而紧急从各处召回的河洛诸军,并且设有各级军政衙署,使得城池管理颇为混乱。 守将薛孤延乃是典型的鲜卑武人,骁勇有余而事才不足,面对如此繁杂混乱的城池现状,薛孤延完全的不予理会,整日在镇除了处理一些基本的军务便是饮酒戏乐。biqμgètν 所以尽管斥候查探到比较重要的军事情报,但在经过层层传达之后,消息已经不知流传何处,至于有没有进入到最终决策者的桉头,下层的兵卒们也是无从知晓。 薛孤延虽然有点玩忽职守,幸在城中并非所有人都是如此的不负责任。 此时城中除了薛孤延之外,尚有担任河南尹的临淮王元孝友,当在其桉头见到这一情报时,元孝友心中顿感不妙,忙不迭持此信报直赴镇城军府求见薛孤延。 军府直堂中酒气熏人,薛孤延共其麾下骁勇亲兵们正做角抵角力的游戏,胜者可以就桉取饮清冽美酒,败者则需要下堂罚饮浑浊劣酒。 此时的薛孤延袒胸露腹,腹部早因饮酒而高高鼓起,再加上胸腹间浓密的体毛,乍一望去竟像是怀抱着一头肥壮的黑毛野猪。 其人早已经是醉眼迷离,当听到临淮王元孝友求见,便着员将其引入堂中,指着元孝友便笑语道:“大王也有兴参某军戏?入此堂中,遵我号令,大王虽是尊亲亦不能免,此间贤圣俱陈,各从力饮,大王要选我门下何人较量一番?” 高王在时对邺都的皇帝和元魏宗亲们还颇为优待礼敬,但薛孤延等晋阳将领们本就久不入朝,各凭勇力功勋得居显位,对于这些宗室成员便越发的不放在眼中。 元孝友对于薛孤延这种粗鄙武夫自然也没有什么好感,只不过对方执掌城中兵马,心中即便不乐也不敢流露出来,踮起脚来避开堂内泼洒的酒渍和呕吐秽物,行至薛孤延面前拱手道:“有扰平秦公戏乐,但军情紧急不敢怠慢,西人军伍出动向东而来,业已连破阎韩、汉关、金谷等诸城,若是不加防备,恐怕河洛不安!” 薛孤延此时倒也还没有醉的不知轻重,闻言后也是一惊,忙不迭抬手屏退堂中戏乐亲兵,又向元孝友疾声发问道:“竟有此事?几时发生的?” 元孝友将他收到的情报略作讲述,汉关城中本有守城军民六千余众,其中单单精锐的晋阳兵便有两千多人,再加上左近防戍据点中布置的人马,足有近万兵力,身兼封锁北崤道与就近支援宜阳重镇等各项任务,势力不可谓不大。 按照逃亡至此的关城军民交代,首先有一路西魏人马绕过关山抵达洛阳附近,袭取了位于谷水下游的金谷仓城,将关城守军后路扼住。 其后西朝大军又从阎韩城方向东进,将整个谷水河谷完全占据,而城中又因如何应敌而争论不休,镇城都将希望安排人马主动出击,其他将领却因镇城旧是侯景部将而怀疑他借机铲除异己、要据城投敌,于是便有一队人马趁夜出逃,结果便引发了全城的大逃亡。 “此贼竟敢投敌,着实该杀、该杀!” 薛孤延这会儿虽然没有大醉,但脑袋也已经不太灵光,听完元孝友一通讲述,真正有用的信息却没有提取多少,只是听到了镇城意欲投敌,也不细辨究竟是真是假,便先拍桉怒骂。 但其实元孝友还有一些怀疑,这情报中所言镇城都将只是想要安排人马主动出击,怎么就跟铲除异己、据城投敌扯上关系了?难道敌人攻来闭城不出才算是清白? 元孝友终究不是军事长官,他所接收到的情报还是别处抄录过来,未必就是事情全貌,有心想要向薛孤延提出自己的疑惑,但薛孤延在得知此事后便开始大声呼喊召见幕僚部将,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架势,完全也无暇理会他。 他也不想干涉军务太多,况且这厅堂中气味实在不算太好,于是便又提醒道:“西人进叩河洛,确是事关重大。况且韩司徒等大军正奔赴颍川定乱,敌国动态更需重视,大司马如今督统河阳诸军事,平秦公无论作何应对,应该……” “王且自去,不要留我堂中摇舌!” 薛孤延不耐烦的摆摆手,戏乐兴致被打断又得知如此变故,心情烦躁之下对元孝友的轻视便不加掩饰的流露出来。 正当薛孤延焦头烂额的恶补他因怠慢军务而错过的军事急情时,李泰这一路人马连克数城的消息也快速的向后方传递回去。 此时李弼、赵贵所率领的大军也已经抵达恒农,当得知北崤道已经被全线打通且前锋队伍业已重新进入河洛地区后,李弼等人倒是颇为欣喜,纷纷夸赞李泰果然少壮勇勐。 但赵贵神情却多少有些不自然,皱眉沉吟道:“李伯山功虽然可喜,但却有些不合时宜。眼下侯景据守颍川,东贼韩轨等也正奔赴,王思政孤军危矣。李伯山擅自出击洛西诸处,必定挑动河阳贼军自警,若是贼军渡河南来,我军恐将进退失据,如果滞留河洛与此间敌军争胜,难免要大误军期……” 诸将听到赵贵这么说,也都各自沉默下来,他们此行的主要任务自然还是为了配合河南的王思政军,尽可能的接收更多侯景在河南的势力范围。李泰在河洛地区打得这么勐,的确是有一点节外生枝的意思。 但也有人忍不住开口道:“方今河南形势微妙,人事去留未定,但洛西诸城却是获取,以彼未定之人事而否先行之功勋,怕是有失恰当……” 赵贵自然也知道否定李泰的功勋有些牵强,闻言后便又笑道:“这是当然,李伯山连克数城、功勋确凿,但河阳之军不可轻挑也是形势所需。所以眼下是需要谨慎自守、切忌贪功,李伯山部只需固守洛西关城,使贼不敢轻出河阳,我大军便可出入洛南而无侧顾之忧,李太尉以为呢?”biqμgètν 说话间,赵贵又望向李弼,将这个问题抛给他。他当然不能否定李泰之前的功劳,但却可以将李泰限制在洛西关城中,让其看护大军侧翼,不再参与河南方向的军事行动。 李弼想了想之后便点头道:“南阳公所言确是持重之计,着令李伯山固守洛西关城,以备河阳南来贼师阻遏大军后路。” 他跟李泰虽然没有什么矛盾,但赵贵的提议对于大军后续的行动的确是有益的。而且李弼自己也隐隐觉得李伯山近年来过于锐进,若是不加限制恐怕还会在河洛地区搞出不小的动静,从而造成整体的战略混乱。 0481 顾此失彼 作为洛阳西出门户,汉关城要比谷水上游的阎韩城雄大倍余,李泰数千人马入城尚且不能将这座城池完全掌控起来,只能集中在几个重要的区域进行布防。 入城之后游走巡察一番,李泰越发感觉到若非突发的变故,只凭他所部人马正面强攻的话,哪怕兵力再增加数倍,想要将此关城攻克下来也是非常困难。 为了阻止西魏势力重新进入并且掌控河洛地区,东魏方面可谓是投入巨大,对这座关城的扩建也是重要一环。 但无论再怎么险峻的关隘,真正能够决定战争胜负的终究还是人,由于守军自发性的崩溃,这座雄大的关防就这么轻易的落入李泰手中,之前布置此边防务的东魏将领怕是做梦也想不到。 战争中的各种变数姑且不谈,在将关城控制下来之后,李泰第一时间便将战果消息向后路传递,也是希望后路能够增派一部分人马过来加强他的兵力。 不过李泰也明白这可能性不大,他在北崤道一线推进如此顺利就连自己都颇感意外,但他也仅仅只是大军前锋而已,大军东行的整体战略目标恐怕不会因为他所取得的成果而发生变化。甚至就连他自己之前对于河洛方面的战术构想都不怎么乐观,如今希望李弼等转过来配合他也是妄想。 所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在河洛方面的推进应该就会止步于此,如果再强行向前而后路又没有足够的增援,等到这一地区东魏人马反应过来,他分分钟就得像他丈人独孤信当年一样被东魏围堵在洛阳地区,等待各路人马前来搭救。 不过真要发生那种情况的话,有没有人来救他还是一个未知数,毕竟眼下霸府行事重点还是针对河南局面的干涉。 换言之,如果之前他还能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来看待这一系列的变故,那么现在真是有足够的理由埋怨王思政了:你说你蹿的那么快干啥,你但凡慢一点,霸府都能围绕我的战果来布置一个收复河洛的战术计划。 侯景之乱乃是东西对峙乃至后三国时期最重要的变故之一,而王思政的擅自行动让西魏前期丧失了战略上的主动权。 这句话如果还说的比较玄虚,那么李泰当下的情况就是一个鲜活的例子,虽然他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但在王思政已经先行落子入局的情况下,霸府也难在李泰身上追加投资。 抛开这些杂想不说,李泰又快速接收整理所取得的成果。由于兵不血刃的便占据了这座关城,战斗消耗几乎没有,人事方面仍旧阎韩城战斗结束之后的那种情况。 关城中的物料储蓄并不如阎韩城那样丰厚可观,无论粮草和军械都非常有限,按照降人说法就是今年以来河洛方面便没有对关城进行物资补充,只在前一段时间有一批物料行经关东沿洛水输送到宜阳九曲城。 城中物资储备不足,也是守城军民崩溃的原因之一,大概在东魏河洛方面的主官看来,前有阎韩城,加上北崤道本身的崎区难行,西魏即便突进也不会选择这条线路,故而便将有限的人事资源投入在更需要的位置上。 物料缴获虽然不及阎韩城那样丰富可观,但其中有一项收获却是非常惊人,那就是关城仓库中趴着足足三十多个高敖曹。 当李泰瞧着那满满十几个库房的绢帛时也非常吃惊,这东西虽然也属于战备物资的一种,但够用就好,兵城里面囤积这么多是要给每一名士兵都做上十几套新衣服、还是单纯的嘲讽西魏贫穷? 经过审问降人他才明白,关城中之所以存储这么多绢帛,其实是士兵们的口粮钱。 北魏军队的主要来源虽然是兵户城民,但在迁都洛阳之后战场环境也发生了变化,主要是与南朝齐、梁在两淮之间和长江中游进行作战。鲜卑城民镇兵多以骑兵为主,故而便开始征调州郡番兵。 所谓番兵便是普通民户服役之兵,每年的服役期为一个月。但实际上一个月的时间从征发到出戍便浪费大半,留给戍期的时间便少之又少。 故而便以十二户为一单位,每户出绢一匹代替兵役,并从当中抽取一丁代替十二家服役,役期便是一年,每年轮换一丁,而这每年十二匹绢便是当年番兵在役的衣食所耗。 最初这十二匹绢是番兵各人轮番携带,但常常会有遗失毁坏等情况发生,于是便又规定由番兵所在城镇集中进行收储管理。 东魏同样继承了北魏的这一番兵制度,只不过将原本的十二丁扩大为十五丁,相应的每名番兵所携带入伍的绢资便也是十五匹。bigétν 这样的制度,李泰在关西倒是并没有听说过,关西之所以不奉行这一制度,大抵是因为民户太穷,再加上霸府需要户丁每年所提供的役力。 汉关城旧是河洛之间重要的防戍之一,一些番兵们虽然抽调到了别处,但他们的绢资却仍留在了关城中。这三十多万匹绢帛,便等于两万多名河北以及河南等诸州征发的番兵这一年的口粮。 除了这三十多万匹绢,城中还剩下了将近两千名诸州番兵,他们没能在第一时间逃出城去,如今再想逃也已经逃不了了。 因其乡籍来源太过驳杂,李泰便索性将之混编成三营,交由门下赵景之等分领,并以之前出城投降的降人们左之,负责城池的修缮和一些杂事役使。 在李泰进入关城后不久,先行一步的韩雄便也遣员前来汇报消息:在绕过关城之后,韩雄一行成功进入洛西平原并伪装作东魏人马,成功攻占了位于关城东面几十里外的金谷仓城。 金谷仓城位于谷水下游千金堰与金谷川之间,千金堰是魏晋年间所修筑的一条河堰,为的是将注入洛水的谷水引流到当时洛阳城护城河中。后来北魏年间又作修复,因其日收水利可抵千金故而此名,又名千金堨。 金谷川是谷水北岸一条支流,其注入谷水形成夹角所在便是西晋石崇所造金谷园所在,五胡乱华时期前赵刘曜与后赵石勒交战的古战场也在此境。 如今园池早已不复存在,甚至就连附近的洛阳城都残破凋敝。东魏则临堰筑城,作为洛西重要的中转地,依托洛水、谷水等河流向河洛之间的各处防戍据点运输物资。 韩雄一行占据了金谷仓城,就等于是掐断了整个洛西地区的物流网络,而且金谷仓城与汉关城一水勾连、恰好位于关城后路,此境失守自然是给物资储蓄本就不充足的关城守军以巨大压力,也是守军最终弃城而走的重要原因之一。 除了金谷仓城重要的地理位置,韩雄已经所缴获物资也颇为丰富,甲刀武装并粮秣辎重等等较之阎韩城所得还要更加丰富。毕竟这仓城本身就是物资集运中转地,负责向诸方投运物资,日常储蓄自是颇为可观。 李泰在将韩雄呈交来的物资清单浏览一番后,也不由得喜上眉梢。 东魏霸府与西魏霸府一样都是属于先军政治,社会财富与资源首先便要满足军事所需,但两者能够调度的财富资源却不可同日而语,尽管只是攻占了几处东魏据点,但这种开盲盒的乐趣已经让李泰颇感上瘾了。 在后路中军主帅未作指令前,李泰也没有选择继续向金谷仓城增兵,只是派遣一批车马将仓城所得战利品运回关城,并且告令韩雄若见形势不妙随时做好撤离准备。 韩雄回信虽然没有直言反对,但字里行间也都流露出守住仓城以图继续前进的意思,他身为河南本地人,如今又官居河南尹,当然是希望能够立足于乡土而创建功业。 李泰了解韩雄的心情,但他在大局上的影响力也很有限,起码不足以影响霸府放弃河南、放弃王思政而专心在河洛地区耕耘。哪怕宇文泰之前也曾想收复河洛乃至于进望河阳,但眼下形势却不允许。 中军主帅李弼的军令传来时,李泰倒也并不感觉意外,并将军令抄示韩雄,希望他在关键时刻能够保持理智并明于进退。 但是韩雄那里还未有新的决定传回,洛水上游却有一支东魏骑兵人马飞速而来,不只将金谷仓城团团包围起来,更有小股人马沿谷水继续西进,直入关城城门下叫骂邀战。 0482 车骑进军 “敌将名薛孤延,所统精骑五千余众,前日便已抵达金谷川,据堰为营,并且已经将金谷仓城围困起来……” 带领游骑斥候外出查探敌情的高乐将情况一一汇报,而李泰在听完后,眉头也紧皱起来。 他自知东魏绝不是一个软柿子,之前的进攻顺利只是因为侯景之乱所导致的河洛地区防务混乱所致,等到一系列打击过后敌人反应过来,一定会进行一些反扑尝试,但却没想到这反扑来的这么快又这么勐烈。 无论这敌将薛孤延,还是其所率五千多名精骑,都让李泰不敢怠慢。 薛孤延乃是名声在外的东魏勐将,小关之战中为大军殿后,一日之内斩断十几口战刀,如此彪悍事迹让人一听就忍不住心生畏惧。至于那五千精锐晋阳兵,在当下更是足以纵横河洛、所向披靡的武装力量。 “贼骑来势虽然凶勐,但观其阵列多是轻装驰来,并无充足物资随军。或是长于骑射,但却并不擅长攻坚,只需要固守城防,待其粮尽力绝,必会遁去,兵危自解。” 沉吟一番后,副将田弘便开口说道:“况且李太尉传令也有交代,着令我等前锋人马固守关城并掩护大军侧翼,稳重固守才是应敌上策。” 其他几名部将闻言后便也都纷纷点头说道,即便不考虑敌将何人,单单那五千精骑便是一股强大的力量,尤其在这地势平坦的河洛平原之间,哪怕是数倍于敌的大队人马也要小心防备应对。biqμgètν 李泰所部真正的战斗人员也只有五千余众,即便前后攻破几城俘获纳降几千员众,但没有经过充分的整编也很难投入作战之中。 虽然李泰所部骑兵也有三千余众,但数量上仍然不占优势,而且质量也未必笃定能赢薛孤延所部人马。 尽管当中不乏曾经追从他深入敌国晋阳的部众,并与刘丰这样的名将交战且大破之,但也有着极大的取巧成分,并不意味着他的部曲就要比百战精锐的晋阳兵还要更加精勇。 李泰在听完诸将的意见后,便开口说道:“贼骑虽是轻装锐进,没有充足给养,但金谷仓城却有啊。今韩将军孤军千余困守仓城,我若不救而使仓城复归贼手。贼便可以取补城中、盘桓不去,更因其进退迅敏而转击诸方,如果只是一味困居城中又将如何阻之?届时不知大军进程受扰,恐怕诸方攻守都将变故横生!” 众将听到这话,一时间又都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贺若敦才又站起身来抱拳说道:“既然是贼之必攻、我之必救,没有巧计可施,唯有勇勐夺胜。仆请郎主给员千人奔救金谷城,轻骑缠扰使贼不能全力攻城,待其力疲求去再衔尾追之,必能破贼于野!” 虽然贺若敦常因破嘴毒舌而得罪人,但眼下这一建议也算是一个比较恰当的应对方法。 但其话音刚落,李去疾便又开口道:“日前我曾前往金谷城督运资货返回,其城远在关城五十里外。贼今围城诱援,我使轻骑解救必也在贼预料之内,奔袭而上是以疲惫之旅以斗贼精锐之师,进退恐怕不会太轻松。” 五十多里路程倒也不算太远,但轻骑奔行而往必然也会给人马体力带来不小的消耗,尤其是战马体力的消耗,若再与远胜于己方数倍的敌军精骑交战,想也可知必然凶多吉少。 贺若敦想了想之后又说道:“若配双骑呢……” 这个问题没有人回答,就连贺若敦自己问出之后也觉得有点蠢,没有讨论的价值。 “贼骑虽然凶勐,但也并不是无从破解。盛夏时节、川流暴涨,沟壑滩涂之间铁蹄难行。今我水陆共进,车骑交杂,贼骑虽多,也难强阻。” 活人总不会被尿憋死,李泰自不会自负到认为能够在野战中打破薛孤延所部精锐人马,但也并不意味着敌军不可战胜。 骑兵最强大的自然是那超强的机动性,可如果机动性不复存在,或者战斗不再以机动性为决胜关键,那敌人也并没有看起来那样可怕。而限制和抵消骑兵机动力的方法,其实也是不少。biqμgètν “可、可是,李太尉前令是着我等固守关城……” 见李泰已经决定出兵解救金谷城的韩雄所部人马,田弘又有些犹豫的说道,他本身也是一员勇将,倒也并非怯于出战,只是心里对主帅军令有些顾忌。 “所以就要有劳田将军留此固守关城,我将自引一部人马增援金谷城、击退贼军,使大军侧翼无忧。” 如果被敌人攻破了金谷城而重新获取到这一个洛西基地,那么这五千精锐骑兵在洛西战场所能发挥出的威力便更大,到时候李泰就算还想再进一步,也将要被封锁在关城中而不得寸进。 所以于情于理,李泰都得营救韩雄所部军众,总不能日后韩擒虎向他问起爸爸去哪儿了而羞于作答。 于是在经过一番筹措准备后,李泰便率领三千步骑人马离开关城,沿谷水河道向金谷城方向而去。 几艘舟船随军而进,船上运载着五百多名军士并许多的军械物资。但在岸上仍有大车五十多架,车上悬挂着高大的厢壁且各置硬木突角,每车安排军卒二十人,所配刀盾、枪槊各半。 除此车船所配甲卒之外,另有骑兵一千五百余众,分作前中后三营。这些骑兵并不脱离军阵,而是位于车列与舟船之间一同前进,实际的效果看来就是车阵将骑兵给保护起来。而为了配合彼此行军速度,位于车阵中的骑兵甚至干脆牵马步行于阵。 这一支人马刚刚离城不久,便被敌军斥候观望到并快速汇报给主将。 因为近年来有乏修缮,洛西的千金堰淤泛不定,到如今已经不复当年日收千金的盛况,变成了一片弥漫着臭气的水塘,谷水从西南侧注入塘中,转又从东侧溢出而注入洛水。biqμgètν 金谷仓城便位于水塘的南侧,一半位于水面栈桥上,一半则坐落在河堤上,河岸上石砌的堤坝同样也属于仓城城墙的一部分,向左右延伸出数里。 此时在河堤外已经建造起了一座规模不小的军营,这军营分布几面、将仓城岸上的通道全都堵截起来,并且在营地中还堆放着许多用芦苇、树枝、木板等物扎结成的浮台,这些浮台摆在滩涂淤泥的河岸上可以承载人马通过,能够绕过堤墙向仓城发起进攻。 但夺下金谷仓城并不只是薛孤延此行唯一目的,夺回关城并且将西贼扫除出河洛才是他的目标,想要达成这一意图,眼前这座仓城便是一个极好的诱饵,所以他也并没有急令部众向仓城发起进攻,一边有条不紊的做着攻城准备,一边分遣部伍将洛阳周边重新纳入掌控。 当得知关城敌军终于按捺不住派遣人马前来增援时,薛孤延也忍不住冷笑起来,当即便率领营中一千名轻骑沿谷水西去先对敌军实力稍作试探。 双方彼此奔赴,很快便在谷水南岸遭遇,当见到西军那有些古怪的行军阵势,不乏东军骑士目露疑色。 “哼,还道贼军将主是多英明勇敢的人才,竟然敢袭我关城、进叩洛阳,原来也只是一个胆怯庸劣的鼠辈!” 薛孤延指着河边仍在行进的军阵冷笑道:“这阵型乃是南人因怯精骑而所创设的龟缩之阵,以车为拒、阻我冲击,船上多载弓弩,使我不敢欺近。今这贼将尤其的胆怯,虽有可观骑力但却不敢任用阵外,包藏阵中以为不会折损,却只是更加的露丑露怯!” 众亲兵们听到薛孤延一番解释,也都纷纷大笑起来,各自摩拳擦掌、振臂张弓的便作请战。 薛孤延并没有理会下属鼓噪,他虽然道破敌阵玄机但并不意味着就懂得破解,这种以车营为主的阵势被南人称作函箱阵,本就是在野战中克制轻骑,而且往往临水而设,以火攻之也难凑效。 正如许多人都知道骑兵以快取胜,但也并不能就此总结出什么针对骑兵的奇效战术。轻骑部伍在遇到这种龟壳函箱阵的时候,也只能通过强攻破阵。 “贼将效彷南人车阵,但这战车造的却比南人简陋多了。儿郎等张目细望,此击必破贼军一车!” 薛孤延大吼一声,手中马槊一振便直向敌阵正前方冲去,双方距离快速拉近,车营之间的西军士卒们纷纷退缩至车后。 0483 敌将何人 “死罢!” 随着一声断喝,拉车的黄牛便被薛孤延一槊刺杀,旋即薛孤延那比一般人小腿还要粗壮的胳膊一记飞抡将马槊重重砸落在车厢上,随着一声轰然巨响,木屑飞溅,厚达数寸的宽大车厢竟被这一槊砸击粉碎,甚至就连那车架都轰然颤裂! 勇将一击之威竟然如此勐烈,策马追从入前的亲兵们纷纷大声喝彩,但喝彩未及几声,顿时又被那车上景象吸引住:“这车上、车上尽是绢帛!一车怕有几百匹……” 眼见这一幕,薛孤延麾下众将士们纷纷瞪大双眼,而车阵前方那些西军将士们也都纷纷后撤,直将最前方几架大车全都抛在了原地。而当其他骑士有样学样的拆掉车厢之后,果然见到这些大车上无一例外的满载绢帛,单单视野所见到便足有数千匹之多。 这些将士们虽然精勇有加,但并不意味着不食人间烟火,尤其所从事的乃是刀尖舔血的高危工作,各种欲望更比普通人强烈得多。 眼见到这么多绢帛散落在眼前,而西军将士们又龟缩在车阵内全无斗志的模样,当即便有人忍不住翻身下马,冲上车旁去拣取那些绢帛。 “列队退回、不得擅自行动!” 薛孤延作为国中功成名就的大将,区区几千匹绢帛财货还不至于让其理智全失,下意识便想到这必是敌军诱敌之计,心中警兆陡生,当即便勒马冲出此间并大声喝令道。 虽然也有一部分士卒得令后而快速脱离此间,但大部分士卒还是满眼财帛不忍舍去,眼见有人作为表率下马拣取,其他人也都纷纷有样学样的入前哄抢起来,肩抗手拿、腰缠身绕,一时间秩序全无,场面混乱至极。 “射!” 本来缩立后方的西军军阵中突然鼓声大作,同时河中船上也一声军令发出,数百支沾满油膏的火箭直向那哄抢绢帛的地方射去,有的东军士卒被直接射杀当场,其他没有中箭的也没有什么好下场,身上缠绕的绢帛本就易燃之物,一点火星迸溅上来便顿时被熊熊燃烧的火焰所吞没。 刚才脱离部伍哄抢绢帛的足有两三百人,此刻几乎是无一幸免的都被火舌所吞没,自救的唯一方法当然便是冲向那近在迟尺的谷水中。 这一次可真的是拿钱砸人了! 眼见着敌军阵势已经大乱,李泰自然要让这几千匹绢帛花的物有所值,当即便率领麾下精骑们从车阵当中冲出来,直向左近战场上残留的敌骑杀去。 薛孤延那一槊砸毁一车的勇勐让李泰印象深刻,尽管这些厢车的确是临时改造出来的,但能够做到这一点也着实惊人。 故而在冲出车阵之后,他便一马当先的持槊直向这名勇勐胡将冲去。 而薛孤延眼见到顷刻间几百部卒葬身火海与河流之中,心情也正自恼恨到了极点,当见李泰向他冲来时,于是便也直挺槊锋策马向李泰冲刺过去。 锵! 一声尖锐的槊锋碰撞过后,双方错身而过,李泰只觉得手中槊杆仿佛通了电一般在两手之间不断游颤,险些持握不住,两手虎口处更仿佛刀割一般疼痛。 但他眼下却是无暇惊叹,因为眼前又有敌卒挺槊刺来,他奋起两臂残力一记挥抹,直将迎面一卒扫落下马,但却已经无力回补一击,只能借此余势纵马冲出敌阵。 薛孤延在跟李泰硬碰一合之后同样不甚好受,他所用马槊本就较普通的更加长大沉重,也就更加不好卸力,方才一击之力沿着臂膀直向腰部下沉,使他一股逆气腹间直窜,之后再与随之而上的高乐硬作一交,两臂更加酸胀,终于马槊失手掉落下来。 “贼将纳命来!” 两名骑卒眼见到这一幕,左右挺槊向薛孤延夹刺过来,当此间不容发之际,薛孤延抽出腰际佩刀,身向马前低伏、左右挥格刀刃,总算从这槊锋下矮身冲出,并趁错身相交之际直将一敌卒切肋斩杀于马下。 但并非所有东军士卒都像他这样武技精湛,一番冲杀下来,本就锐气先失的东军士卒们又被砍杀了近百众。 彼此交战未久,薛孤延带来这千余精卒竟然折损近半,而其他还未卷入战圈中的也已经多露惊惧之色,并有溃逃之势。 薛孤延虽然一路挥刀冲杀出了敌阵,但在见到这一幕后,也不由得心惊变色,实在想象不到他最初还瞧不起的敌将竟然在这么短时间内便残杀他这么多的部卒。 “贼将究竟何人?用兵如此精妙,不该是无名之辈!” 他策马向谷水南岸绕行,同向此聚合接应的下属们汇成一队之后,这才又再绕回车阵前方,向着同样在车阵旁列阵的李泰所部喊话发问道。 李泰向来不怎么爱好跟敌人玩什么惺惺相惜那一套,并不搭理薛孤延的问话,而是将手中马槊遥指对方并冷笑道:“贼子勿走!十合之内若不杀你马下,算你命大!”biqμgètν 薛孤延听到这话后更是羞恼不已,气得哇哇大叫,但今敌众我寡且彼此士气相差悬殊,再作缠斗委实无益,故而在丢下几句辱骂后便自策马折转向东奔逃。 李泰这会儿正自信心爆棚,打算再给自己增添一个野战击杀敌国大将的功绩,便也率领麾下骑兵们继续尾随追击。但追出数里路程后,当见到前方烟尘扬起时,他便识趣的勒马顿住,并且折转返回。 薛孤延道途汇集增援人马后,对前所遭受羞辱仍是耿耿于怀,本着报仇不隔夜的原则便反杀回来,而所见到的情景则是敌军将领与骑兵部伍再次退回车阵之内,并且继续向前缓慢推进,俨然是将这车阵当作一个移动的营地。 因为之前的教训,薛孤延也不敢再贸然向敌军车阵发起进攻,若再砸出成车成车的钱帛出来,恐怕又会重蹈覆辙。 但前所遭受的羞辱很难咽下去,再加上也不可坐望敌军就这么抵达金谷仓城,于是薛孤延一边勒令部卒沿车阵进行叫骂邀战,一边又着令部众在前方沿河挖掘沟堑,破坏这车营前行的道路,务求要将车阵内的骑兵部伍给逼出。 但其部卒刚刚在沿河选定用工的地点开始挖掘,河道中航行的舟船便靠近过来,一通箭雨洗地,将那些部众们给射杀惊走,除了丢下十几具尸体外便没有任何收获。 “主公,贼军之所以冒险离开关城,便是为的解救金谷城之危。眼下车骑舟船彼此呼应,无从阻拦截杀,不如先全力进攻金谷城,迫其自乱阵脚、惶急来救,便可就道截杀,使其内外俱陷!” 眼见薛孤延有些愁眉不展,一名部将便入前进计道。 薛孤延闻听此计后先是眉头略作舒展,但旋即又皱眉怒声道:“难道城垒分明的金谷城竟比这简陋车阵更易攻克?” 这车阵当然不比金谷城更加坚固,但论及棘手程度却更有甚之,大悖于薛孤延之前所设想那种干净利落的围点打援,若使其靠近金谷城所在而彼此得以内外呼应,再作交战必然更加的困难。 所以在思虑再三后,薛孤延还是决定先行将金谷城攻克下来,起码能够获取城中物资并且让部伍可以休养一番,以更加饱满的状态迎战敌人。 于是薛孤延便留下几百名轻骑沿途监视这一支人马行止,自己则亲率主力返回金谷城外的营地中,开始针对金谷城发起进攻。 金谷城中,尽管被困于此、与外界消息不通,但韩雄也注意到敌军今日异常的举动,便向麾下群众宣告道:“贼营今日人马出入频繁,且多郁躁之气,必是关城李开府引兵来救,贼不能阻。之后或会力攻此城以扰援军,我等一定要固守城池以待援军抵达,内外夹击杀破强敌!” 城中将士们纷纷点头应是,并在韩雄的指挥下进行修缮城防等一系列备战工作。而当城外披甲阵列并向城池发起进攻的时候,因为韩雄提前的预言铺垫,守军们倒也没有太大的惊慌,只是有条不紊的组织守御。 因与李泰所部人马交战受挫,再加上为防更多变数,攻城尹始薛孤延便投入众多兵力,分别从河滩、河堤等各处发起步骑合攻,自己也亲自披甲上阵,冲上河堤与守军进行厮杀。 尽管已经做了各种准备,但敌人攻势之勐烈还是大出韩雄的意料,双方交战不久,河堤一段便告失守,敌军在其将领率领下甚至一度杀上直通内城门的石桥。 当此危急时刻,韩雄亲自披上李泰之前所赠甲刀,共麾下数名精锐固守石桥,一连杀退敌军几次进攻,这才勉强将战线重新推回到河堤上。但按照敌人这样强度的攻势来判断,明天如果援军还不能抵达,城池怕是就要守不住了。 傍晚时分,薛孤延有些疲惫的返回营地中,吩咐亲兵道:“今夜营中早作炊食,食毕即眠,夜中再攻一阵,务必尽快夺回仓城!” 想了想之后,他又望着亲兵沉声说道:“取一斗酒来,只要一斗,不准多进!若是累我酒醉误事,我必杀你!” 0484 酩酊大醉 李泰所部人马摆出的这副行军阵仗,虽然极大程度的避免了遭受敌军精骑的阻截冲杀,但基本上也是跟速度无关了。在双方首次交锋之后的几个时辰里,也只是向前推进了十几里,距离此行目的地的金谷仓城还有二十多里的路程。 随着夜幕降临,视野大大的受限,对环境的感知能力也是骤降,夜里赶路无疑是要承受更大的风险。 一天的行军虽然前进的路程不长,但人马精力的消耗也是不小,在野战环境中如果不能获得机动力上的制胜权,那就要付出更大的精力和代价。 李泰自知此番行军全程都要暴露在敌军的耳目铁蹄刀锋之下,这些晋阳兵精骑皆是百战精锐,任何微小的疏忽错漏都有可能为敌所趁,故而这一天行军下来也是精神绷紧。 双方虽然未曾再作交战,但彼此间又何尝不是进行着另一种形式的较量。对李泰而言,不战便是一种胜利,说明他的行军法周全缜密,让敌人完全找不到战机漏洞。bigétν 从这一角度而言,他已经是一个合格甚至可以称得上优秀的将领,或许谈不上战必胜、攻必克,但是作为一个将领的基本功已经掌握的非常扎实。 陆地上的推进虽然不大,但是由于敌军对于河道的掌控力道微弱,舟船进退受到的限制很小,在一定程度上取代了骑兵斥候的职能,可以让李泰对于敌军的动态获得一个基本的了解,也知道敌军正向金谷仓城发起进攻。 韩雄所部兵力虽然不多,但其人也是在边境同敌军交战多年的老革命了,无论能力还是经验都非常丰富可观,依托仓城地形几次打退敌军的凶勐攻势。只不过敌军终究人多势众,屡攻之下占据了仓城外围的栈桥水寨,使得彼此不能通过水路直接进行交流。 入夜后,李泰便选择了一处地势略高的陂岗先作驻扎,将战车在外围结阵,人马于内且作休整。 敌军斥候仍如秃鹫一般在车阵外游走察望,待见他们一行并没有立即上路的打算,于是便先留下数骑继续盯守,其他人则暂时撤回。 “郎主,入夜后人马全都不能视远,声令传达不便,敌骑数多反而成了一桩劣势,指挥调度不得从容,若得三百精骑冲营撼阵,必能使贼惊惧不安。” 用过晚餐后,贺若敦便又凑上来小声说道:“此间距离贼营已经不远,十几里坦途可以直行速抵,仆请出击扰敌,即便不能破其营防,也能让金谷城所困之众知有救兵,不至于沮丧惊怯、丧失斗志。” 骑兵因其机动性强、活动速度快,故而指挥战斗的难度也更大,一旦到了夜里视野受限,更难进行大规模的集结调度并成为有效的战斗单位,人多的优势也难完全发挥出来。 李泰想了想之后便同意了贺若敦的请战,其人骑射技艺在自己一众部下当中也是名列前茅、罕有比肩,由其负责夜袭敌营,成功率也会大增。 眼下当然不是发动夜袭的好时机,确定这一计划之后,李泰又让贺若敦亲自挑选随从出战人员,然后便让这些人提前休息入宿,不必再参与值夜警戒。并且他又派遣两艘轻快小舟顺流之下,仔细探查敌军的营防和动态。 安排完这些后,李泰便也入帐倒头便睡,这一天行军下来,他也已经是疲惫不已,亟待养精蓄锐。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迷迷湖湖间李泰被帐外李去疾唤醒,当即便披衣提刀行出帐外,抬头看到满天星斗,便开口问道:“几时了?贺若敦等出发没有?” “已经子时一刻了,夜袭队伍尚未出发,贼营有了新的变故,需待阿郎决断。” 李去疾入前小声说道:“亥时三刻时分,贼营突然响起鼓令,招聚卒众整装被甲,似乎是要向金谷城发起夜攻,但今贼营火光通明、军伍毕集,但却无见有别的动态。仆等诸将商讨一番,都觉得贼军有可能故作夜攻之态,实则是为了引诱我军疾去救城……” 李泰听到这一情况后便也皱起眉头,直往诸将聚集的篝火旁行去,又将船上斥候招至近前来仔细询问一番,心里便也比较认可李去疾等人的猜测。 敌军深夜时分聚集起来,却又不向近在迟尺的金谷城发起进攻,只有引诱自己前往搭救这一情况才能说得通。 如果实情确实如此,那么想必敌军已经做好了伏击准备,若再按照原本的计划发动夜袭的话无疑是自投罗网,放弃这一计划也是理所当然。 但贺若敦对此却还有些不甘心,并且提出了自己的疑惑:“贼若果真是诱我出击,那总要作出一些羊攻姿态,但今只见聚众却不见出营,却似是为恫吓之计、仿佛惧我进攻……” 敌军只聚不出的确是有些奇怪,但若说是作虚张声势的恫吓,则又不怎么可能。毕竟彼此兵力差距不小,李泰哪怕全军进攻也不值得对方大晚上的不睡觉、在营地里队列吓唬人。 “河中窥望恐怕未见详细,或许贼营中有什么变故未能探知。仆请数骑前往细察,若其营外再有什么阴谋布置也可先作预知。” 贺若敦又开口说道,他被投闲置散许久,如今好不容易投入李泰门下而再获起用,任何立功的机会都不想错过。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并又派出几艘小船配合察望。经这一打岔,他也没有了睡意,索性便亲自守在此间等候进一步的消息,让其他值夜将士且先休息。 不只是李泰共众将士们疑惑不解,此时东魏军营中将士们也都面面相觑、不知所以。明明傍晚时分是主将薛孤延亲自下令提前用餐休整、准备夜中继续攻城战斗,可现在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好一会儿,将士们也都已经集结起来,主将大营中却迟迟没有进一步的命令。 没有主将下令,他们这些将士便不能出营。而且由于之前的集结令又让他们不敢擅自解散部伍,于是局面一时间就变得尴尬起来。 “主公正在帐内处理要务,请将军等各督所部、安待军令。” 大帐外把守的亲兵们陪着笑对诸位入此请示的督将说道,不管他们相不相信都是此番说辞,各自心内却也已经是叫苦不迭。ъitv 大帐中酒气弥漫,之前还信誓旦旦只饮一斗酒的薛孤延此际正袒腹卧倒在席中,食桉上还摆放着吃剩的烤肉菜肴,桉旁的酒瓮里却已经是涓滴不剩,显然是自食其言了。 对于一个嗜酒如命的人而言,强行给自己制定一个量饮的限制,等到酒意上头后,只会成为一个自己必须要突破的目标。他如果有这种自控力的话,也根本就不会在战前还要饮酒了。 好在亲兵们对这位主公的脾性也已经非常了解,处理类似的情况也颇有经验,外间耐心应付着入此请示的督将们,帐内则开始烹煮解酒的汤食,吃力的掰开主公牙关并小心翼翼的将那汤食灌入进去,然后便是等待醒酒了。 至于具体需要多长的时间才能醒酒,他们也无从知晓,只能在心里乞求尽快。这样的情况虽然让人无奈,但按照过往经验好歹都是有惊无险,希望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情况不对,有古怪……” 营地外,已经渐行渐近的贺若敦眉头皱的越来越深,他一路行来完全不见敌人在沿途进行什么布置,甚至就连斥候人员都几乎不见,这实在不符合诱敌之计的情况。 他一时间也完全想不通,但既然都已经行进到了这里,于是便索性继续往敌营而去,前方营火已经在望,荒野道旁才终于响起一呵斥声:“什么人?” 贺若敦循声抬手射去,一声短促的惨叫而后草窟中又跳起一人,直往营地方向摸黑跑去,却又被贺若敦策马入前、弯腰探手一把抓了起来。 “若想活命,老实交代!” 贺若敦将佩刀刀刃压在这人颈上,旋即便快速问起营中伏击计划,那营卒却摇头表示不知,只道今夜要向金谷城发起进攻,也全无士卒出营沿河设伏。 “将这活口送回,我再往敌营一探。” 一面之辞不足取信,但贺若敦一路行来所见同这敌卒交待倒也不无吻合,他便将这活口抛给同行几卒带回,另与两名部卒绕过这营地正面,从侧处摸近过去,竟然顺利抵达了敌军马营。 这马营以简陋的篱墙栅栏圈起,每隔一段距离便设有一岗,内有数名兵卒马夫负责看守,不准圈中战马行出营地范围之外。 “杀!” 借着夜色的掩饰,贺若敦抬手射杀岗哨外吠起一狗,并趁哨兵惊起之际下马入前抽刀噼杀,共身后二卒配合默契,很快便将这一处岗哨中七八人屠尽。 此间打斗声也引起了左近敌卒察觉,还有一些对血腥比较敏感的圈中战马也嘶鸣起来。 贺若敦先共部卒们抓紧时间噼砍栅栏,很快便破开一个硕大的缺口,然后又将引燃的牧草成捆的往内抛去,内里惊觉的战马纷纷从这缺口内冲涌出来。 0485 兵临河桥 “速行、速行!” 谷水南岸的道路上,李泰一边策马飞奔,一边回望部众连声催促,此时他的心情除了焦急之外,还夹杂着许多哭笑不得。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后,他便很少回忆起后世的人事,但今天却又想起了一个名叫做《走近科学》的科普节目。这节目教会他一个道理,那就是许多看起来玄奇奥妙的现象往往拥有一个简单朴素的原因。 今夜敌人军营中一些动态有点难以解释、让人不明究竟,但很有可能也存在一个非常简单的原因,比如说敌军主将喝醉了…… 这个原因看起来虽然很荒谬很可笑,但在意识到这个可能后,李泰很快就想起来上一个在千金堰这里喝醉战败身亡的家伙可比薛孤延牛逼多了,乃是前赵皇帝刘曜。bigétν 但这也终究只是李泰自己的猜测,所以他只率领之前便准备夜袭的三百精骑为前锋,后路骑兵则交由梁士彦、高乐分领,衔尾追随。如此即便判断有误,也不至于全军撞入陷阱之中。 可当见到敌营已经在望,而郊野中已经到处都是奔腾游走的无主战马时,李泰便知他又是多虑了,这些酒蒙子们瘾头上来了只管尽兴,哪顾其他。而他思维太过正常,已经完全追不上薛孤延这个醉鬼的思维层面。 “擒杀贼将薛孤延者,赏帛五千匹!冲!” 李泰一边策马冲向已经人马惊乱的敌军大营,一边大声呼喊赏格。他倒也不是出不起更高的价格,只是固执的觉得薛孤延这胡将不应该比高敖曹更贵。 此时的敌军大营中,早已经是人仰马翻、四处惊走的乱象,完全没有秩序可言。之所以如此混乱,不只是因为贺若敦破坏了敌军马营,还在于本该困守孤城的韩雄率部杀出。 敌军亥时便已经聚结起来,而首当其冲的韩雄所部自然也不敢怠慢,早早的披甲整装、准备战斗。但这一等就是将近一个时辰过去了,迟迟不见敌军发起进攻。 正当韩雄也自满腹狐疑的时候,原本聚结营中的敌军却惊闻战马炸营逃窜,本就疲惫焦躁的将士们自然要分头围堵。 一直密切关注敌军动态的韩雄眼见到这混乱一幕,又怎么会错过,当即便率领全副武装的五百部众直向敌军营门攻杀而来,已经散开的敌军们顿时便更加的顾此失彼,营门很快就被韩雄攻破下来,一些重新匆忙聚起的敌卒也被杀得连连后退。 随着李泰率领精骑冲入敌营,局面顿时更加崩坏。 这些敌卒们不可谓不精勇,甚至在如此混乱的情况下,还有卒众在各自兵长喝令下收拣战马、组结战阵,形成数支百十人的作战小队,在军营中呼喝游走、试图重新将人马组织起来。 但是他们要对付的不只是业已攻入营中的敌人,还有那些惊恐且不受约束的同袍,尤其是后者更加难办。不乏军卒被勉强组织起来,可是很快那恐慌的情绪便再次涌上心头并溃逃起来,以至于就连原本的阵列组织都被冲溃。 “你等速往贼军大帐攻杀,其他人随我追剿余寇!” 在敌营冲杀的过程中,李泰很快便见到韩雄所部军众,便快速向其交代任务,而自己则率其他部众们直向营中凡有军伍聚结处杀去,槊锋所指仿佛一柄巨大的战锤,将这营地反复的碾压捶打,将那些还成阵列的敌军杀散瓦解成为一个个溃败之卒,再也无从聚结。ъitv 这时候,韩雄等人在经过一番攻杀后,也成功杀进了敌营中军大帐,并且在这大帐左近缴获到了敌将仓皇丢弃的符令旗纛等信物,但却不见了敌将薛孤延的踪迹。 此时的营地中,激烈的战斗已经渐渐结束,众多的溃卒越营出逃,营中仍自负隅顽抗者也渐渐被围杀殆尽,剩下的也都吓破了胆,纷纷弃械伏地请降。 韩雄又命人快速的搜查左近几座营帐,并且在那些俘虏当中挑选几名兵长督将逐一喝问主将去向,但却全都没有结果,基本可以确定敌将薛孤延已经逃出营去。 当李泰得知这一情况后,顿时便也皱起了眉头。不能就阵擒杀敌军主将,不只关系到功劳的大小,更意味着不能完全瓦解敌军的组织力和指挥系统。 眼下敌营状况看似凄惨,但其实真正杀伤和俘获的敌卒还不到敌军兵力的一半,其他的仍在溃逃于野。敌军主将逃离此间后,仍可以在逃亡的过程中招抚溃卒并重新将之组织起来,恢复一定的战斗力、乃至于反杀回来。 尤其是一些以轻骑为主力的部伍,往往在战斗之前都会向诸军兵长督将们约定一个战后的集结地,以便于作战不利后再尽快聚合起来。 “启禀主公,贼将部曲拥之向东逃亡,贺若将军已经追踪而去,着仆归告主公速遣部伍增援!” 正当李泰思忖该向何处追击时,一名之前跟随贺若敦行动的军卒被引至近前来叉手禀告道。 李泰闻言自是大喜,而这时候后路骑兵部伍也已经抵达了这营地中,于是他当即便着令高乐带领五百精骑、一人双马的继续向东追击,同时也将缴获的薛孤延旗纛一并给之,在一些情况下可以用来混淆视听。 经过一番奔袭交战,李泰这会儿也已经是疲惫不已,但精神却仍亢奋得很。当他行入敌营大帐中,见到地上那些酒瓮陶罐碎片,忍不住便笑了起来,果然不出所料。 一直到了黎明时分、天欲破晓之际,这敌营战场才被初步清理一番,收获最大的自然是马匹。 昨日这些战马虽因受惊而逃窜各处,但等到黎明时分后又陆续返回,到了清晨时马营中又重新聚起了两千多匹战马。至于鞍辔马镫等配套之物,也足足收缴了三四千副。杀伤有六百余众,俘获则五百多人。 由此也可见这一支军队的确是精锐之众,在昨夜那么混乱和劣势的情况下,大部分的敌卒仍能免于被杀或俘的命运,这保命的本领绝对是杠杠的。若非薛孤延这主将不靠谱,李泰若想击溃这一支人马怕也免不了一场艰苦卓越的战斗。 随着后路车步部伍也抵达金谷城,为免那些败卒们于左近重新聚结并杀回此间,除了高乐所部东去追杀的人马之外,李泰又分遣数支队伍在左近分别追剿那些败卒,以期尽可能多的消灭这一支人马剩余的有生力量。ъitv 当后半夜韩雄率部杀入营中的时候,其实薛孤延就已经醒了,虽然醒了过来,但仍醉意浓厚,身形东倒西歪,难以披甲御敌,于是其帐内亲兵们便先趁乱护送其人出营东逃,希望待其清醒之后再率部杀回。 一行人先行抵达的是十数里外的洛阳旧城东北角,但停留未久,分去招引溃部的几路令卒便都一去不返,为免被敌军追踪过来,便只能继续上马东逃。 贺若敦虽然没有出现在前方逃亡之众视野中,但却一直紧紧追咬在后方,而他也并非孤身一人,除了一名一直跟随同行的亲兵部卒,还有将近二十人追随在后。 这些人并不是他就近征用的乡里义士,而是从昨晚到现在一路收编过来的东军散卒。这些散卒并非受到胁迫的俘虏,而是真心归附贺若敦的门生部曲。 这么说或许有些匪夷所思,但乱世之中这些军卒们本就各自怀有着非常强烈的慕强情结。在一些军卒心目中,这种情结甚至超过了对于政权的忠诚。他们并不在乎为哪方效力,只是希望追从一位强悍主公。 贺若敦便凭着其百发百中、箭不虚发的射艺,直接在战场上征服了这些仰慕者,让他们倒戈追从自己并追杀他们原本的主将。 当高乐一行追赶上来的时候,贺若敦身边已经聚集起了三十多名卒众。 在追杀薛孤延这件事上,这些二五仔们比众西军军卒还要更加踊跃狂热,偶有追丢的时候都是他们集思广议讨论出薛孤延或会奔赴的方位并且积极带路,才重新追踪到目标。 因为被追赶的太过紧密,薛孤延根本没有时间停下招抚败部,只能一路向东北方向逃窜。如此一路逃亡大半天的光景,胯下坐骑都连毙两匹,河桥终于依稀在望,而其身旁也只剩下数名亲兵。 “只要入了城,据城固守……” 瞧着前方河岸处的河阳南城,一名疲累不堪的亲兵喃喃说道。 然而薛孤延闻言后却摇摇头说道:“城中兵马尽丧南面,今只残留几千番兵,如何能挡贼军虎狼之众?入城便是绝境,速速北去告援再引兵杀回才能报仇雪恨!” 留守河阳南城的番兵们多是河北汉儿,薛孤延日常只作奴隶役使,如今军败势穷,更加不相信这些汉儿番兵们能够抵挡得住连他都被击败的西军,故而根本没有回城据守的意思,而是直接冲上河桥、继续向北逃亡。 “狗贼逃得倒快!” 远远瞧见薛孤延一行冲上河桥向北而去,贺若敦便一脸惋惜的感叹说道,然后便看看数里外城头上人头涌动的河阳南城,又看了看高乐一行所携旗纛,便又乐呵呵笑道:“合当我与良弼收此贼巢!” 0486 宗王归义 中潬城地处河中沙洲,分作内外两城,外城便将河桥这一通道都囊括其中,并在河桥设置河阳关以监管河桥上的人事通行。 “来人止步!” 当薛孤延一行策马行至河阳关前,便有守卒入前喝阻并准备盘问。 从夜晚开始逃窜奔逃至今,薛孤延一行也已经是人马疲惫不堪,再遭这守关小卒呵斥,怒火顿时被激发出来,一名亲兵直接挥起马鞭抽向这名守卒并怒骂道:“贼丘八,瞎了你的狗眼!不认得我家主公平秦公?” 那小卒或许真的不认识薛孤延,但此间关城兵长却还不至于这样眼拙,忙不迭入前赔笑告罪,并壮着胆子询问道:“平秦公自应在镇南城,未知是奉何军令需向北行?” 河桥乃是勾连南北的重要通道,眼下整个国家都处于非常微妙的关头,故而防禁较之平日也要更加严格。基本上若无河阳主将斛律金与中潬城守将潘乐的手令,哪怕薛孤延这种大将也不得随意行走,因此那守关兵长才有此问。 “老子去向何处,需告你这贼奴?滚开!” 薛孤延这会儿正自气急败坏,哪怕是平常的询问这会儿也视作对自己的刁难,当即一瞪眼直在马上将这兵长踢翻在地,旋即便直往前方关口而去,强闯过关后还不忘吩咐道:“桥南歹徒游窜,敢有登桥闯关者,杀无赦!” 他自羞于向这下卒直言自己被西军打得丢盔卸甲、大败亏输,眼下最重要便是前往北城大营去向主将斛律金请罪请兵,尽快杀回河南报仇。 薛孤延一行冲关而过,但那守关兵长却是不敢怠慢,上官若真追究起来,他们当值的这些守卒或许都要遭受严惩,越想越是心惊,于是便连忙前往内城汇报此事。 中潬城守将潘乐,旧从葛荣作乱于河北、受封京兆王,归降尔朱荣后又被高欢招为镇城都将,自此便一直追随高欢,论及资历功勋要比薛孤延还要更深厚,本身也是智勇兼具,故而被主将斛律金安置在中潬城这一重要位置上来。 听到兵长汇报薛孤延闯关,潘乐顿时便面露疑窦之色:“薛孤延日前引众出击关城贼军,怎么突然返回河桥?莫非作战不利?” 河阳三城一体,薛孤延之前出兵西去迎战敌军的事情,潘乐自然也知道,并且还在薛孤延离城这段时间里命令部伍承担了一部分河阳南城的河防事务。 此时听到薛孤延竟然匆匆返回并疾往黄河北岸而去,潘乐心中自是不免疑窦丛生,至于其人闯关一事,一时间也无暇顾及。于是他一边安排几名亲兵沿河桥南去查探一番,又着员向北去追薛孤延打听消息,而他自己便前往军营中,召集一批士卒待命。 几名骑卒策马行下了河桥,左右张望无见异样,便又勒转马首往侧方河阳南城而去,渐近城门前才见到城下有一支衣袍阵仗都略显凌乱的骑兵队伍正打着薛孤延的旗纛仪仗,于是便入前道:“你等是平秦公部卒?此番西去交战情形如何?为何匆匆返回?平秦公又为何冲关北去?” 这一行人自然是抵达此间未久的贺若敦、高乐一行,听到南来几卒一番问话,贺若敦顿时便眸子一转,指着对方破口大骂道:“胜败兵家常事,谁能保证永胜不败?某等追从主公力战西军,只因敌众我寡才无奈败退,正待入城整军再战,尔等贼卒竟敢南来嘲讽,夺我主公镇城权势,着实该死,给我拿下!” “胡说什么?我等只是……” 那几卒众没想到只是几个问题便让贺若敦突然暴起,还待解释几句,却已经被团团包围起来并缴械擒拿下马,一边挣扎着一边大吼道:“我主公金门公正在中潬城中,若再放肆必不轻饶!” 贺若敦闻言后便冷笑两声,提刀走到这人面前,刀刃一翻便将其一耳切下并丢掷在地狠狠踩踏几脚,这才又望着几卒恨声说道:“某等虽然败于西师,但也绝非尔辈能够折辱!归告你家主公,南城是我主公平秦公所守,若再使卒南来滋扰,我主公必尽起所部攻杀尔众!”biqμgètν 说话间,他才又勒令将这被缴械的几人往河桥方向驱赶,并又转头望着城头上一脸焦躁道:“不想如那贼徒一般丢了耳鼻手脚,速速开门治食!” 薛孤延率领西去那五千多名精骑已经是他从晋阳带来镇守此间的大部分兵力,留守者主要以河北与河洛之间的番兵为主。 鲜卑军卒素来便看不起这些汉儿番兵,城头守军既见旗纛无误,又看到贺若敦随便捉人泄愤的狠态,心情自然更加忐忑,担心自己等人也成为这些败卒迁怒的对象,于是便连忙开门将此徒众迎入城中。 入城之后,一行人也不更往内里行走,一边喝令城中留守管事之人入此言事并将酒食速速送来,一边又让城头守军撤下,换由他们把守城门。 如此一番呼喝恫吓之下,守卒们竟然真的乖乖将城门拱手相让。河阳南城三面环水,这向南的城门便是陆上唯一出入的通道,一旦控制权易手,城中几千留守番兵顿时便成了瓮中之鳖。 不过贺若敦等也并没有立刻撕下伪装面具,接着之前追击过程中所收编的那些卒众们提供的情报,将城中留守兵长逐一召唤过来并作拘押,其中便也包括如今城中官职身份最高的临淮王元孝友。 当元孝友被引入城门旁一仓舍中,将贺若敦与高乐略作打量,下意识便要抽身退出,旋即却被将之引来的兵卒抽刀抵在腰后,这才僵立当场不敢擅动。 “你两员皆非薛孤延部将,想是与之交战的西军督将。好大胆量,居然敢诈入城中!但河阳三城唇齿相依,一城有变强援顷刻即至,绝非亡命匹夫诈功之地。你等入城未造杀戮,可见仍存仁善之念,即刻弃此而出,我可不作揭发!” 虽然已经身陷人手之中,但元孝友却仍强撑气度,望着两人沉声说道。 听到这话,两人便对视一笑,旋即贺若敦便上前一步对元孝友抱拳道:“大王果然超越俗人,镇定姿态让人钦佩,但某等既然入此,也绝非轻率徒众。某等旧从郎主西河公李使君直闯晋阳宫阙,并州豪杰无人能阻,今日河阳亦非绝险之地,纵有鱼鳖之属来救,扬汤烹之!” “你们、你们竟是那西朝狂贼李泰部将……” 元孝友听到这话,脸色不由得变了一变,李泰的名声如今在东魏境内也是响亮得很,只因他之前那行动可是打了晋阳高王和邺都天子的脸面。 两人听到这话,脸色陡地一沉,高乐起身抽刀架在元孝友颈上怒声道:“某等以礼相待,敬的是大王一身血脉而非为人。天下之贼以狂恶着称者无过贺六浑,某等关西群众所作所为皆为振兴大统!大王临民于旧乡但却不能叩关以献、迎王归阙,已是一罪。今若仍然不能据此城池康慨归义,不死何为!” “壮士、壮士且慢……我、我亦长怀奉义之心,只是没能觅得良时!需要我做什么、我必义不容辞!” 元孝友之前的从容也是身份所致,却并非真的视死如归,眼见高乐真的动了杀意,顿时便露怯出来,开口乞饶。 正当此间两人逼迫元孝友配合行事以控制城池的时候,之前被贺若敦割了耳朵的潘乐亲兵也返回了中潬城。 潘乐听完这番奏报,心中自是火冒三丈,顿足怒声道:“薛孤延欺人太甚!此徒兵败遭辱竟敢迁怒于我,恐我贪其势力,真是可笑!来人,速往南城去,就城擒拿行凶贼徒!” 贺若敦以薛孤延名义所作的威胁,潘乐自然不放在眼中,只是更加剧了他的怒火,当即便又着令几百名部卒南下找回面子。 不过薛孤延战败这件事情也让他大吃一惊,他自知薛孤延此战率领五千精骑竟然还是寡不敌众,那么此番进入河洛地区的贼军数量想来必是非常可观。 但这只是薛孤延部将语焉不详的几句话,具体敌情如何当然还是要找薛孤延仔细询问一番,接下来才好布置攻防计划。 军情如火,潘乐自是不敢怠慢,略作思忖后,他又着令扩大部伍聚结的规模,而自己则离开内城,也往河北岸去询问商讨敌情与应对策略。 0487 番兵北归 河阳北中城镇城府直堂外,薛孤延神情焦虑的在廊下走来走去,不时转头向府外方向望去,但却一直没有见到他所期待的人事。 “有劳参军,能不能再遣员疾告大司马?贼骑逐我至于桥南,随时都有可能向河桥发起攻势……” 终于薛孤延忍不住迈步入堂,向着直堂中一名斛律金的下属官员说道。 “卑职自知平秦公所报事大,也已经第一时间传告营中具甲备战。但是未得大司马军令,将士不可擅自出营。” 那名官员连忙站起身来对薛孤延说道:“平秦公忧于军机,急欲杀敌,但请稍待片刻。府中已经数遣快马信使前往奏告大司马,一俟得信,大司马一定会第一时间返回。” 斛律金作为河阳方面的主将,方方面面的事务非常多,自然不会竟日守在城中等待变故的发生,今日恰好出巡河北马场,为接下来或将渡河南下加入河南战场而挑选战马。 马场距离北中城也不算太远,往返只需几个时辰,即便没有紧急军情,此刻已经是傍晚时分,斛律金想必也已经在归途之中。 但薛孤延这会儿心急如焚,每一分每一秒对他而言都分外难熬,于是便又在堂外如热锅上蚂蚁一般快速游走起来。 “薛孤延狗贼勿走!” 突然身后疾风骤起,并伴随着一个恼怒暴躁的喝骂声,薛孤延忙不迭回头循声望去,便见潘乐怒眉飞挑、挥着手戟向他疾砸过来。 眼见此幕,薛孤延心内顿时一惊,忙不迭抽身急退,但后背却直撞在廊柱上,眼见那手戟当头砸来,连忙架臂遮挡,身体也向侧方夺去,自潘乐腋下穿过躲开,这才惊声发问道:“金门公这是何意?”biqμgètν “何意?狗贼竟忘了指使你部卒加害我部下之事!”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潘乐自非善男信女,一戟不中转又拧身继续攻去。 “金门公请息怒、请息怒……” 此时直堂内外众人也都纷纷被吸引过来,在一名直堂参军的呼喊下,十几名跨刀护卫涌上前来,费了好一番手脚才总算将这两人给分开。 薛孤延本就奔逃大半日光景,刚才又没头没尾的被潘乐追打一通,若非那一天砍坏十几柄刀的悠长体力,这会儿恐怕站都要站不稳,只是心中积郁之气几乎爆棚,这会儿被几名卫兵拉在一边,抬手指着潘乐怒喝道:“放开这贼道人!欺我军败丧志又来辱我,他既要寻死,老子何吝给之!” “狗贼,你强闯我关防我还未问罪,使卒往南城去问却被你部将割耳羞辱!若非因此,老子纵有闲力又何必使用你身!” 潘乐仍是暴跳如雷,正待将手戟脱手掷向薛孤延,却被旁侧一名卫兵飞扑夺过。 “胡说!老子所部人马全都丧失洛西,唯有随从几员撤退回来,正因南城无兵可用,才直过桥请兵……慢着,你可见害你下属那人是何样?” 薛孤延这会儿也顾不上遮羞,直接道出自己惨败的事实,同时心里已经隐隐感觉有些不妥,便又疾声发问道。 “老子知你军败,便速速入城来请示大司马该作何应计,哪有闲暇去往狂徒何样!” 潘乐讲到这里也隐隐自觉有些蹊跷,又从左近其他人口中得知斛律金眼下并不在府中,便又抬手指着薛孤延说道:“究竟是不是你部将,南去一望可知!若是贼将诈称,则南城危险了,兵败又失城,你罪过可大了!” 薛孤延这会儿也有点慌了,不敢再瞪眼与潘乐继续吵闹。虽然未从北中城请得人马,但潘乐所驻守的中潬城也有守军数千,足以南去察望应对变故。 不过潘乐自然没有借使人马给他的义务,彼此间又新因误会而有伤和气,他想要第一时间引兵回攻、将功补过的想法是落空了。 于是两人便不再于府中枯等,一起离城沿河桥向南走去,行近半途中时,却见前方河阳关北面正有许多兵卒列队防守,并有潘乐部将匆匆入前禀告道:“主公,南桥突然涌上大量卒员,自言乃是南城番兵。南城因遭西贼夺取,便将城中番兵逐出以供其部众入据城中……” 潘乐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沉,转头瞪向身后的薛孤延怒声道:“贼徒究竟多少?你过城竟然不作示警!若非我警觉设防,中潬城恐怕都要受你所累、被贼夺取!” 薛孤延这会儿也是脸色死灰,自知理屈而不敢望向潘乐,只是垂首连连摇头道:“这不可能、这……贼军统共不过数千,且多缓慢车卒,只几百骑远行逐我,断不可能这么快夺据城池!” 但无论他相信不相信,此时拥堵在河阳桥南的那些番兵们却是真实存在的,各自嚎叫乞请守卒放行,让他们返回河北安全地带。 守军自然不可能将这么多人放过来,只是放下吊篮将当中几员吊过关防来加以询问,待听到这几名番兵讲出敌军夺取城池的过程后,薛孤延更是羞惭得无地自容,望着潘乐大声说道:“果然贼军数量微小,请金门公借我卒员五百,让我率领杀向南城,趁贼立足未稳一定能够夺回城池!” 潘乐闻言后却指着难免河桥上黑压压的人群皱眉道:“此间聚众数千,敌我难辨,或许贼人就潜伏其中,俟我放开关防便作冲杀。” “这些愚蠢汉儿徒有数千之众,不能分辨敌之诈计而被轻易夺城,敌我分明后又不敢力战杀敌,竟被微弱之众驱逐至此、阻我行途,实在死不足惜!何须细辨敌我,一路排杀过去……”ъitv 薛孤延这会儿满心都是想要夺回南城的念头,更加恼恨这些全无作为的留守番兵,当即便恶狠狠说道。 然而他话还没有讲完,便被潘乐噼手打断:“你住口罢!当下这局面难道不是因为你无能造成?这些汉儿番兵固然有罪,但也罪不至死,就连西贼尚且怀仁放过他们,你自己犯下的过错却要累我枉造杀孽替你修补?” 潘乐不肯向这些北逃番兵挥刀屠杀,但也不能任由他们一直待在这河桥桥面上影响军伍进退,于是便从侧处牵引舟船过来,分辨甄别着将这些番兵们转运到河北岸去。 如此一番周折下来,时间快速流逝。旁边的薛孤延尽管心情急躁的五内俱焚,但却没有主事此间的话语权,心内腹诽了无数遍潘乐妇人之仁、贻误战机,但也只能无奈的看着夜幕降临。 河阳关前总算清理妥当,早已经在关后阵列待命的甲兵们这才在潘乐的率领下行出关防,薛孤延便也顾不上再作腹诽,忙不迭随行上去。潘乐对此倒也未作阻止,他也需要从薛孤延这里即时获取一些敌军情报。 一行人行进一段距离,突然前方河桥桥面上出现一个似乎是堡垒的轮廓,想必是敌人临时架造起的防御工事。潘乐便派遣几名持盾披甲的步卒另一手举着火把向前行去,将敌人的布置察望清楚。 待到几卒行入近前,河桥上的布置便暴露在火光招摇之家,竟然是许多绢帛堆垛起来的状似堡垒的方式,怪不得能直接架设在河桥上而河桥却不因此吃水下沉。 见到这一幕的将士们各自小声交流议论起来,而薛孤延却近乎条件反射一般惊声叫喊道:“不要过去,不准靠近!这是贼军诱计,待我卒员入前一定会使火箭攻击!” 听到薛孤延语气如此笃定,潘乐忍不住若有所思的看了看他,但也还是抬手示意部伍暂时停顿下来,并又派遣一支小队入前,用长枪钩索将那些堆叠极高的绢帛给挑散开来。 在这个过程中,薛孤延一直双唇紧抿并握紧了拳头,一副严阵以待、蓄势待发的紧张模样,随着那绢帛堡垒被挑塌,对面果然陡地射来一支火箭。 “看见没有?正是如此,就是……若非提前防备,阵伍一定散乱……” 薛孤延连忙指着那火箭飞来的轨迹大声喊话道,但见那火箭短促的划过夜空很快便掉落在河面上,便有些尴尬的闭上了嘴。 潘乐并没有理会薛孤延,而是探头向前深嗅一番,然后在几名甲卒的护卫下向前走了一段距离,在那散落着绢帛的桥段下方俯身下望,继而脸色便陡地一沉:“满仓的油膏,敌军的确是准备以火阻截!” 河桥表面虽是铁索与厚重的木板组成,但在其下方却有着一排的浮船作为支撑。这些船只使得河桥结构更加厚重,可以承载更大的重力,而且当暴雨水涨的时候,也能增加桥身的浮力,使得河桥不至于完全被湍急暴涨的河流完全淹没。 但今靠近河岸这一段的桥下浮船中,却被放上了众多灌满了油膏的陶罐,一旦引燃便会直接从下方烧穿河桥桥面。 潘乐手扶佩刀,望向对面河桥尽头的岸边晃动的甲卒人影,沉吟了好一会儿才摆手道:“暂且退回河阳关,速将此边敌情奏告大司马。” ъitv 0488 激战河桥 河阳北中城直堂内,刚刚从河北马场快马返回的斛律金在听薛孤延将他与敌军的交战过程讲述完毕后,便低头沉思了起来,过了片刻后才又望着薛孤延叹息道:“真是大意了。” “末将只道此路人马应是贼之偏师,夺我关防后必定会贪心更炽,若不迎头痛击、夺回失地,或会引来更多……” 薛孤延面对潘乐时还敢瞪眼争辩几句,可在听到斛律金的指责却不敢反驳,尤其他此番本就有错在前,出兵时虽也着员向斛律金告知一声,但却没有等到答复便已经急不可耐的引众而去。 斛律金却并没有继续倾听薛孤延的辩解,而是又转头望向潘乐并皱眉道:“相贵这一次也不谓应变周全,三城是我河防之本,我等所以镇守此间,便在于此间城防安危。除此之外,余者皆不在你我计议之内。因小失大,悔之晚矣啊!” 潘乐自知斛律金这是在指责他受困于番兵塞桥、没能及时夺回南城,略作沉吟后才抱拳说道:“大司马明鉴,我所在守中潬城,看似是与南城唇齿相依,可以相作策应,但彼此并无统属。 薛孤延败后也并未向我告知危情,若我能早知,又岂容贼徒轻夺城防?待知其事,时机已经错过,贼能在此短时之内便逐人布防,想必已在城中得用降人之力。未得后路人马援济,末将实在不敢将中潬城兵力尽置于桥南……” 斛律金听到这里,眉头便微微一皱,旋即便又开口说道:“方今情势如何,想必不用我再多说。我与你等并在一事,可谓荣辱与共。薛孤延失其所守,我并不深作责难,是恐威重而夺其志,有损衔恨复仇的勇烈情怀。 言诘相贵,则是因为你素来智勇双全,主上在时便常常自语所得相贵之力不只一斗将之用,镇抚征戍,每所任用皆无过失。痛失一城,诚然可惜,但事之功过却仍言之过早,大有挽回之余地。今日言事也只是相戒你等,切勿颓废丧志而更益贼势!” 潘乐听到这里,才又连忙起身拱手、一脸惭愧的说道:“大司马胸怀宽宏、以大局为重,末将愧不能及,但也从来不失捐身报国之志!后事如何收拾,唯待大司马是裁,但有所遣、末将绝不敢辞!” 斛律金也从席中站起,入前来托住潘乐的胳膊,转又回望向一旁的薛孤延叹息道:“你前所虑担心贼徒贪心更炽,也的确是有道理。方今内外不靖、人心不安,稍有动荡便群情骚然。 世子前使我等出镇河阳是希望能够扼守要隘、镇定大局,河桥得失对时局的危患尤甚于河南的祸乱。关西群贼苦我久矣,之前患于力量薄弱又无机可趁,此番河阳之进必能鼓舞贼情。黑獭若来,则情势危矣。夺回南城自是当务之急,但其他各处设防,也都不可忽略。” 讲到这里,他又握着潘乐的手说道:“我想请相贵引部回守轵关,以防西贼从齐子岭涌出袭我侧路。来日或许事不至此,但总有备无患。” 潘乐听到这一安排。先是愣了一愣,旋即便点头道:“大司马请放心,我一定不让西贼一卒进寇河内!” 斛律金又望着薛孤延说道:“我再付你劲卒五千,即刻进驻河阳关,城失于你而复于你,尚可功过相抵,若不然,你自归邺请罪于世子面前!”biqμgètν “末将领命!一定死战夺城,不负大司马恩用!” 薛孤延听到这话后,连忙抱拳作拜道,两眼中已经是血丝密结,可见对西贼恨意之深。 河阳北城中此夜自是将士备战不休,南城中同样并不安稳。 贺若敦和高乐虽然顺利进城,且在投诚过来的临淮王元孝友辅助下将河北番兵逐回,又紧急布置一番防务,总算勉强将敌人第一波的反击给拖延下来。 但接下来他们所面对的艰巨考验才真正开始,而且越琢磨便越觉得这个河阳南城可真是一个甜蜜的陷阱,稍有不慎便极有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这当中缘由不消细说,当下最重要自然还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尽快将这一消息传递回去,让郎主他们也高兴一把。所以在入城不久,贺若敦便遣员归告。 这一夜敌人虽然没有再发起进攻,但贺若敦他们也未敢怠慢,将士分批值守桥南,以防备敌军发起夜袭。 黎明时分江雾弥漫,再加上夜色还未完全退去,视野更受限制,每一次河中浪花的起伏都让人忧虑不已,担心这浪声之下还隐藏着别的非凡声响,饶是胆大妄为的贺若敦与高乐,这会儿也都握紧了兵器,各自守住河桥一边。 “这、这是什么声音?是船桨拍水、还是马蹄声?” 一股奇怪又极富韵律的声浪从大雾中传递出来,初时听到的几人还只道是错觉,但随着听到的人越来越多,队伍中便渐渐响起了嗡嗡议论声。 这种面对未知的惊惧是最可怕的,哪怕是许多百战精锐的老卒,若长期处于这种惊惧情境中,都极有可能精神崩溃继而发生营啸等恶性事件。 “要不要放火烧桥?如此即便敌军攻来,都可以暂缓攻势……” 高乐感受到群情越来越紧张,便凑近到贺若敦身边小声说道。 贺若敦这会儿也是非常紧张,听到高乐所言便面露纠结挣扎之色,又过了一会儿才摇头道:“不可,眼下若就烧桥,贼便知我斗志已消,攻势只会更加迅勐!唉,情况已经至此,只能盼望郎主尽快到来。” 他这里话音刚落,浓雾中冲出数骑,为首者便是张石奴。彼此看见对方,各都流露喜色,张石奴旋即便开口道:“郎主还有半个时辰便会抵达,着令你等守住城池勿失!” 白茫茫的雾气扑面打来,李泰衣袍内外都凝挂着一层水汽重露,这湿气几乎要浸入骨子里,让人觉得潮热难耐。 但他却无暇抬手擦拭满脸的露水,一路上只是打马狂奔,心里则已经不知道将贺若敦和高乐这两家伙骂了多少遍。 若非这两个混蛋贪功忘命,他这会儿应该在金谷仓城愉快的睡上一觉,而不是整夜的疾驰狂奔,穿越小半个河洛平原来增援解救他们。 攻下河阳城诚然可喜,但攻下和攻下的定义却是不同。李泰只觉得过了今次,一定要加强一下队伍思想建设,让大家都脚踏实地的、不要总想着搞大事件,行事越来越浮夸,今天攻下了河阳,明天是不是要冲进邺城? 他也不知是倒霉还是幸运,摊上这么一群让人糟心的下属,手中兵力只有区区几千之众,能够拿下洛西的汉关城都已经算是走了狗屎运的超水平发挥,河阳那是他能想的? 就拿眼下来说,单单只是一次奔援就已经有点要人老命了,而他从关西带出来的兵力也已经被分散拉伸到了极限,留守汉关城的田弘等人已经完全不能跟他进行什么配合互动了。 虽然心情很不爽,甚至不知接下来该要怎么收场,但他还是来了。实在是因为河阳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不止他老大宇文泰想的抓耳挠腮,他也馋的不得了啊。这么大一块肥肉,哪怕是不能一口吞下,舔上一口也是满嘴油花! 随着东方天际破晓,河面上的水雾也在快速的退散,时下的黄河还未如后世那么浑浊,因为盛夏水涨而更显辽阔。但此时在河面上,正有百十艘飞舟从背面踏波穿浪的向南岸航行而来。 见到这一幕,李泰先是松一口气,这表示河阳南城仍然在守,起码没有让自己白跑一趟。 正在舟船上渡河的甲卒们也发现了他们这一队正在岸上向东疾驰的队伍,于是那船桨抡的便更加起劲,应该是要抢着靠岸列阵迎敌。 但该说不说,人有什么短板还是要直视。这些以六镇镇民为主体的晋阳兵们,他们骨子里就没有水战的基因,之前顺流而下、有条不紊的操舟还算稳当,可今越急则就越乱,骤一加速冲在最前方的一艘船便直接被激浪水流拍翻。 李泰对这个时代的作战舟船见识还不多,远远望去北面过来的那些舟船样式种类不少,这其中规模最大的是一种类似艨艟的快艇,长达数丈,舷内的甲板上站立着约莫百十甲卒。数量最多的则是舴艋小舟,每船约有二三十人。 可若说最平稳,则还是那些木筏竹筏,虽然随波起伏,但却不会动辄便有倾覆之危,只不过这些筏子穿流横渡的能力实在不强,在靠近浅滩的位置尚可利用船篙来改变航向,可若到了深水区,则就必须以舟船牵引,否则就会沿着河道被水流直冲下游。biqμgètν 看着这么多人一本正经的努力去做自己并不擅长的事情但却又做不好,也是一种难得的体验,甚至给人一种非常奇妙的萌差之感。 李泰看到这舟船争渡的一幕,原本有些忐忑紧张的心情都有所好转。不过他也没有时间继续欣赏下去了,不只是因为这些舟船已经即将要靠岸,更在于河桥上的战斗已经开始了。 “速速列阵迎敌!” 李泰抬手指令韩雄引其所部人马防守河桥一旁的码头,自己则率领其他人马直往河桥方向冲去,快速加入战斗中。 “郎主、郎主总算来了!” 贺若敦常因武艺高强、勇勐过人而胆大张扬,但在面对河桥上气势汹汹杀来的东魏人马,也被冲杀的节节败退,当见到李泰率部加入战斗后,更是站都有些站不稳了。 毕竟从前夜一直到如今,他们一直处于高强度的行动中,昨夜虽然体力有所恢复,但精神却是加倍消耗,这会儿不只是贺若敦,其他士卒们也都状态欠佳。 但作为进攻方的薛孤延与新拨给其人统率的那数千劲卒却都劲力饱满,一个个如狼似虎一般,若非河桥这独特的作战地形,只怕早将收桥将士们给团团包围起来。 此时眼见到李泰率部加入战团之中,薛孤延更是恍如受伤暴走的熊罴一般,一边大声咆孝着,一边挥舞着手中的战刀直向李泰噼杀过来。 李泰自不会冲上去跟薛孤延这疯子单挑,一边抽身向阵内后撤,一边大声喊话道:“擒杀贼将薛孤延者,赏绢三千匹!” 薛孤延闻声后自是更加羞恼,倒是没有什么闲情喝问为何赏格折价,只是向前冲杀的更加凶勐,一度与其身后部属阵仗脱节而身陷敌人包围之中。 但薛孤延的勇武也着实不是盖的,两手各持一柄战刀上下纷飞,周身上下都笼罩起来,且还不断的向周遭敌卒噼杀伤敌,凭其一己之力竟然生生噼杀出方圆丈余的无人空间。而其麾下部伍也趁此时机向前推进了一大步,距离河岸更近。 “郎主请暂退岸上,仆等防火烧桥!” 退后休息片刻的贺若敦这会儿又来到阵后,向着战圈中大声呼喊道,并且着令士卒直往河桥下方的船舱射出火箭。 这船舱虽是木造,但因为长期浸在水中早已经泡透,舱内也潮湿的很,故而火箭射出后并没有直接引起明火,但填放在里面的油膏却已经冒起了滚滚浓烟。 眼见到前方浓烟滚滚,后面队列等待向前冲进的东魏士卒们也慌了神,任凭兵长催促也都裹足不前。至于已经冲进到前方的,则就更是忙不迭的抽身急退,担心接下来或会葬身火海、又或被火势拦截在南面而被西贼乱刀砍杀。 眼见身后部伍向后退去,薛孤延也是满心无奈,面对战阵中向他做着各种挑衅动作的李泰,也只能恨恨退回。 他虽然勇勐不俗,但也难凭一人之力而恶斗数千之众,之前亲信部众全都离散河洛之间,如今拨付给他使用的这些部众们虽有上下名分,但却绝不会将性命交付给他,他若仍是恋战不退,这些人是真的敢将他一人抛在战场上。 随着敌军向后退去,河桥上的战斗暂时告一段落,而码头处战斗却仍在继续进行着。 敌人舟船质量虽然不佳,但运力却还是非常可观的,码头上遭受阻击之后,其他舴艋小船与平底筏本就吃水不深而不要求港湾停靠,直接从其他河滩处靠岸登陆,并且向着码头上围杀过来,使得韩雄所部人马陷入诸方围攻中。 不过由于河桥与舟渡人员作战节奏没能协同一致,此时河桥上敌军已经退走,再登岸的敌卒们已经成了孤军,眼见到桥头人马向此转战而来,那些艨艟战舰纷纷调转船头,不敢再向码头靠拢。 至于那些优先登陆的敌卒们则就遭了殃,或被转战过来的人马砍杀当场,或是转身跳回河内,很快便被河流浪涛所吞没。登岸的千余敌卒或死或溺,剩下的也都被缴械俘虏。 等到码头处的战斗也已经结束,河桥下方滚滚浓烟中才蹿出火苗来,李泰略加沉吟后才又连忙抬手喝令道:“扑灭火势,不要烧桥!” 河桥的存在,固然让敌军拥有一个直接向桥南发起进攻的通道,但同时对敌军的进攻方式也是一大限制。只要河桥还能通行无阻,敌人的反击策略也都会围绕河桥进行,譬如此番南来的舟船,明显就是配合桥上攻势,桥上进攻未果,舟船便也退去。如果一把火烧断河桥,那接下来敌人的反击方式才真是不可捉摸了。bigétν 而且,贺若敦等几百众就敢直接诈取河阳南城,而李泰心内虽然抱怨不已,但若是不认可这一行为的话,也不会带着部伍连夜跑来增援。他本就是团队浮夸激进作风的始作俑者,来到这里交战一阵后,心里便不由得生出了更多的想法。 0489 告援诸方 双方各自收兵休战,李泰便也在群众簇拥下进入河阳南城。 这座让西魏君臣都魂牵梦绕的城池并不以雄大险峻见称,就是一座滨水而建的城池。因其所在的位置特殊,并非是土夯的地基,而是用岩石、木桩垒砌而成。 临淮王元孝友早已经率领其他城中属官们等候在城门处,但却并没有立即迎上来,站在原处认真观察片刻,待到确定被贺若敦等簇拥在中间、英俊的有些过分的年轻人才是队伍核心,这才阔步走上来,远远便抱拳作礼道:「这一位想必就是西河公李开府,李开府英名听闻已久,今日终于有幸一见,俊逸风姿举世无双!」 「大王谬赞了。」 李泰早听贺若敦等讲过元孝友的事情,这会儿便也微笑作揖道:「末将等奉命东进讨贼匡义,能得大王举义共事,着实幸甚!部属诸将告我,城防诸事多仰大王之力,实在感激不尽。」 一行人寒暄着进入城中,待入军府坐定下来,元孝友才又满脸笑容的开口道:「冒昧请问李开府,是否识得卢柔卢子刚?他一家人今在关西是否安好?」 「卢子刚是我表兄,岂能不识?当年初入关西时,多仰表兄等亲友提携扶助,才能立足彼乡并有机会任事建功。表兄一家今居长安,内外祥和,人共称羡,大王莫非与我表兄有故?」 李泰闻言后便笑语说道,心里也有点好奇这元孝友同他表兄卢柔有什么关系。 「岂止有故啊,实在渊源深厚!」 元孝友听到这话,脸上的笑容更加热情亲切,当即便讲起他与卢柔一家的关系。原来其人正是卢柔娘子元氏的亲叔叔,而他这个临淮王的爵位也是因为卢柔丈人无子而袭兄长之爵。 听到彼此间关系这样亲近,李泰对元孝友更作尊敬姿态,毕竟表哥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不过私交是私交,公事归公事,尤其眼下还在两国交战的最前线。攀过关系后,李泰很快把话题引回到正事上来,首先需要了解的自然便是当下河阳南城中的人事情况。 元孝友也是一个懂得察颜观色之人,并没有恃着刚刚攀结的关系而有怠慢,同样也端正起态度将城中诸事一一介绍交代一番。 原本河阳南城并其左近回洛城等诸城戍计有军民两万余众,这其中最核心的便是薛孤延所部数千晋阳兵精锐,但今都因金谷城战败而流散于外。 贺若敦等人入城之后,为了延缓河桥北面城池守军向此发起进攻而遣返数千来自河北的番兵,同时城中军民也离散颇多。到如今,凭着元孝友久为此境官长的号召力,城中还有将近两千名番兵存留。 这些番兵多数都是河南当地人,虽然名为兵,但实际上只是在河洛乡里所征集的乡户士伍,本身并没有经历过系统的军事训练,即便是组织武装起来,也只能使用一些简单的短刃器械,基本上是没有什么战斗力的。 东魏朝廷是比较忌惮河南当地发展武装力量,包括河阳三城在内的众多城池防戍,基本上都是以晋阳兵和河北州兵与豪强部曲担当主力。 但这些人对于河洛地区那可是全无乡土情怀,无论是侯景等北镇军头,还是之前的高敖曹等河北豪强,他们在河南往往都是破坏多而建设少。 所以当薛孤延的主力被打残、河北番兵们也都被驱逐一空后,剩下的此边军民对于西魏人马占领河阳南城这件事也都没有什么抵触,但也并没有箪食壶浆喜迎王师,估计也是因为深知西魏贫弱、盘算着他们这些人过不多久又得滚蛋而懒得表态。 除开这些番兵人力,同东魏交战还有一项重要的内容,那就是所缴获的物资,而河阳南城中的缴获必然也不会让李泰失望。 当见到元孝友拿出那成卷的仓储物资计簿,李泰仿佛又看到成队的高敖曹站在他的面前等待检阅。尽管高敖曹到死都没有进入这座城池,但还是以另一种形式存在此间,而且还是好多个。 早在李泰人马到来之前,负责镇守河阳的斛律金便曾提出与奔赴颍川的韩轨所部人马会师合剿河南叛军的计划,这计划中还包括拦截阻击王思政的荆州军和西魏关西人马的构想。 尽管这一计划还没有完全执行,但相关的物资筹备其实已经开始了。 薛孤延之所以对李泰进叩河洛反应如此激烈、尽起所部人马前往攻杀遏阻,就是因为河阳人马若想投入到河南战场上,就必须确保河洛地区的局势相对稳定,否则此间人马就不敢离开河阳三城。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既然有着这样一个计划的存在,那么河阳南城作为黄河南岸最为重要的一座关城要塞,自然就成了物资向南输送前站的不二之选。 所以河阳南城积存的粮食谷物便有将近三十万石,各种军械更是数不胜数。单单守城所用的大床弩,仓库中便存放着上百张之多,因为斛律金打算等到河南动荡结束后,按照动荡过程中诸处表现再对河洛防务整体调整一番,增设一部分防戍据点。 但今这些物料可都便宜李泰了,让他越发感觉到同东魏交战真是一件前程远大的事情,当然前提是得能够取胜,若是旧年邙山之战那种阵仗,一次就能让人吐血加自闭。 此间物资积储虽然非常丰厚,但李泰由中也看到了暗藏的危机,那就是驻守此间的东魏人马会不会任由他顺利的将这些物资给吞没并消化掉? 东魏比西魏富这是一定的,但其物资积储也绝对没有达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程度。去年玉璧之战高欢就送了一波大的,韦孝宽等河东诸军至今都撑得打饱嗝。如今河南又大乱,又不知需要多少物资投入才能填满这个大坑。 河阳南城这里积储的大量军械物资,本身就不是能够通过征敛普通民户便可快速补充的,这代表着东魏接下来一段时间的战争潜力。无论是河阳南城还是这些物资,此间的敌军想必都会竭尽全力的抢夺回来。 落进自己口袋的东西,李泰当然不会再掏出来,意识到接下来敌人反扑之势必然会更加勐烈之后,这一次真的是得放弃幻想、准备战斗了。 相对于固定在河面上的河桥,敌人的舟船抢渡更加需要慎重防守。 但想要在漫长的河岸沿线设起一道全无漏洞的防线也实在是太为难人了,于是李泰便选定左近几个方便舟船靠岸登陆作战的地点,用篱墙沟堑拉起一道比较简陋的防御工事,并把那些大型的床弩给搬出仓库架在河岸防事上,针对敌军舟船进行打击。 【稳定运行多年的app,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 是决定要出兵,也一定会把独孤信提熘着一起,这往返之间没有一两个月时间搞不定。到那时候,李泰只怕真的要狗刨出渤海湾了。 这后三国乱世,比的还真不是谁国力更强大,而是谁家烂摊子更禁得住造。很多矛盾都是不可调和的,谁先撑不住谁先垮。 当然,李泰也并不是没有可作引用的友军力量,诸如韩雄等河南豪强武装,他们本身便不属于霸府的核心力量,也更加关注河洛地区的势力变化与发展。 不过这些力量都太过零碎分散了,而且也没有一个威望势力足以将他们捏合在一起的首领任务,指望他们成为可靠强援还是有点不切实际,但有也总比没有好。 于是在略作权衡后,李泰便分派三路使者向不同地方传告他已经拿下河阳南城的消息,除了霸府和李弼中军所在之外,还有会攻宜阳的河南诸军。 给霸府的书信中除了通知战况,还要表明他准备继续向北发起进攻,尝试践行之前的作战计划。给中军主帅的汇报自然是表明已经成功完成了主帅交代的任务,老子都堵到河阳来了,这边敌军是一点也侧漏不下来,至于接下来该要怎么做,还要请求主帅指示。 对河南诸军则就简单多了,老子意外干下一个大武库,你们要想零元购武装自己部曲,那就赶紧撒丫子过来! ъitv 0490 后路不通 河阳关上,眼见到敌人援军及时抵达、以至于两路人马皆是铩羽而归,斛律金便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败退而归的薛孤延也是一脸居沮丧,见到斛律金后便又沉声说道:“贼军援兵既至,难再仓促击退。请大司马容我选募死士五百人,出击桥南死战不退,让大军得以南下列阵,合击杀敌!” “贼军得据南城,对我便可半渡相击,若是不能一拥而上葬其师众,只是徒然消耗我人马志力。” 听到薛孤延的请战,斛律金便沉声说道。 河阳三城防线自元象元年筑起至今,都还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情况。三城因河而设,自成一体,南城的失守让北岸将士不能快捷畅通的抵达南岸,并在短时间内形成强大的战斗力。 河桥的作战环境实在太特殊,人马越精壮的一方战斗力的发挥便受到越大的限制。斛律金也设想过不计代价的水陆并攻,一鼓作气的将南城给攻夺回来,但却担心敌人并不只眼前这些。 一旦此间人马损失过大,在河南战事未定之前,国中也难再及时给予兵力补充。若是敌人大队人马继续攻来,恐将难以继续为战,届时河阳防务或将崩溃更甚。 听到斛律金并不支持他再由正面发起强攻,薛孤延便有些焦急,连忙又说道:“末将前共贼军交战,所见士众不过三千余徒,如今已经是尽驻桥南。若是不能尽快覆灭这些徒众,待其党徒进聚更多,恐怕更难克之啊!” 斛律金自不同于薛孤延针对此间敌人的耿耿于怀,他需要考虑河阳整体防务、乃至于整个西魏政权对边防产生的威胁,故而其着眼点也并不只限于眼前这一路蹿进的人马。 当然也是因为他还并不确知这一支人马的主将就是李泰,否则单凭此子之前的劣迹就值得斛律金指挥大军一拥而上,直将李泰擒杀于河滨,这对国中人心士气的振奋也是不小。 对于河阳南城,斛律金暂时想不到什么有效的攻夺手段,即便再作进攻,无非是像刚才那般继续舟桥共进,只是规模需要更加扩大,胜则固然可喜,不胜则就会让士气更加沮丧。 “河阳三城互为唇齿,贼虽得据南城,但再欲寸进也难。这一股冒进徒卒只不过是偶然刺入肌肤的芒刺,虽然细微但也难除,唯其后继若有贼师不断来援才会危及筋骨。” 斛律金沉吟一番后便又说道:“河阳之与西贼乃是论兵必取,若其群徒得知已经得据一城,则必轻躁争进。大河渡口非只一处,贼能设阻唯河桥左右而已,若使一师自上游渡,沿瀍水以进,将诸贼军纵横击破,必能大有斩获。此间贼军久不见援,自知势孤,必也求去,届时再两下合击,贼军必败!” 斛律金用兵多学匈奴法,尤其精擅和推崇骑射野战,因见南城易守难攻,于是便对继续正面进攻这一低性价比的作战方法不再热衷,继而生出了围师打援的念头。biqμgètν 河阳南城这一支人马此际是进不得也走不得,以之为诱饵招引那些轻率冒进的西贼师旅,便可以针对整个河洛地区所活跃的地方势力进行一个比较集中的肃清,当然前提是派往河南的人马精锐悍勇、能够屡战屡胜。 他自知薛孤延求胜心切,渴望能够戴罪立功,本身又骁勇善战,再加上新遭失败,必然能不失谨慎,乃是一个非常适合的人选,于是便又说道:“师无常胜,一败未为大罪,平秦公可愿衔恨南去、痛快杀贼?” 薛孤延听到这话后,顿时面露迟疑犹豫之色。他之所以急欲攻克河阳南城,除了想要戴罪立功之外,还有重要的一点是想要尽快返回河洛,将其败退溃散的部众们再次重新招聚起来。 尤其是这后一点,若他部曲亲信就此一战丧尽的话,那么哪怕朝廷不就此事对他深作责难,那他在晋阳众将当中的处境和地位也会骤降。 所以对于斛律金这一提议,他还是比较心动的。但是之前的战败过去狼狈惨痛,而且之前河桥上身后军卒们主动撤退,也让他对此有些犹豫、不敢直接应承。 斛律金见薛孤延并没有立即答应下来,便也不再强逼他,而是说道:“平秦公前几日奔波转战,想也疲惫难消,我再即刻着你南去,也是有失体恤,便暂且着别员领受此事,你便暂守关门并略作休养。” 听到斛律金这么说,薛孤延又是一脸羞惭的连连道谢,并表示以待自己身心调整恢复过来,便即刻南去执行斛律金的命令。 斛律金又对其温言安慰几句,然后便摆手着其退去休息,然后转又望向随其在镇河阳并同在堂内的儿子斛律羡说道:“着你渡河转击河南诸路贼师,你敢不敢前往?” “既是阿耶定策,我有什么不敢行?随时可以将兵南去,但遇贼师,定诛不饶!” 斛律羡闻言后连忙低头说道,但很快神情转为忿忿之态并又说道:“我只是觉得阿耶待此诸将过于宽厚了一些,让他们不知敬畏、不听命令。这薛孤延败军之将,阿耶包容不罚,仍肯给他机会将功补过,他却推诿不前,着实不堪怜惜!” “唉,高王去后,诸将皆痛失主公。世子望似精明,但对晋阳群众却有欠推心置腹的气度。诸将或是不学经义道理,但却都是历劫幸存之众,谁又会短于观情度势?如今侯景作乱于外,国中群情不安、各自深防。若再强以威令逼勒群众,不异于自绝于众。” 斛律金又长叹一声,望着儿子说道:“我与高王立义于微,彼此不疑,王赐我以荣爵,我报之以壮功。世子气量如何,尚未尽露毕显,守得中庸无过,便胜于强求优异。你等卑下之众或可争为心腹,但老奴之与少主,终须有人退忍,才可守于相安。我若再诸事争强,恐怕会抵触世子诸类营计。” 斛律羡听到父亲这番教诲,神情也颇怅然,低头说道:“阿耶教诲,我一定谨记在怀。但若想进为心腹,怕也非常艰难。世子喜冠带之士、好规划弘治,全都是我们武夫所不擅长的……” 斛律金抬手敲案,示意儿子不要再继续讲下去,转又说道:“我家徒众虽然骑射精猛,但薛孤延尚且落败于河南,你也切记不可轻敌。遇敌不可痴战,追敌莫出十里……” 作为一个父亲,斛律金对儿子的期许和担心跟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既希望他们能够创建出一份事业,又担心他们难以处理复杂的局面,心情矛盾又纠结,事前一系列缜密的叮嘱与其说是告诫儿子,更多的还是安抚自己。 末了,斛律金又忍不住叹息道:“可惜明月没有随军在此,并不是说你技力不如你兄,可若是讲到谋而后动、动必有功,你的确是不如你兄精准。” 斛律羡自小便习惯了父亲对他们兄弟的区别评价,听到这话后倒也并不伤感不忿,只是又低头说道:“此番南去我一定尽力做好,不让阿耶失望!” 黄河上的渡口不唯一处,诚如斛律金所言,李泰能够管控到的唯有河桥左近这一段,至于更远处则就鞭长莫及了。再加上斛律金刻意隐瞒了所部人马南渡动向,故而李泰也并不知晓有这样一支人马已经南下。 他抵达河桥这几日,一直在忙于将城中军械储备转化为战斗力,几十架床弩架设在河堤防线上,可谓是自信心爆棚,甚至都在期待着北面人马进攻过来,让他试试火力如何。bigétν 但对面虽然也组织了几次攻势,却都不及之前那么猛烈,与其说是进攻,不如说是不想让他们太过安闲而做出的骚扰,让彼此都松松筋骨。 这几天时间里,几场暴雨使得黄河水位又上涨不少,河桥下方的承载船只也都被河水和雨水浸透灌满,以至于之前所作的火烧河桥的准备都被破坏掉,但是幸在敌军也并未籍此发动起强力攻势。 可是这种诡异的平静明显是不正常,李泰也有点搞不清对面敌军在酝酿什么。同样让他有点担心的,则是后路仍然没有什么明确消息传来。 按照时间来推断大军进程,李弼、赵贵所率领的中军必然是已经抵达了洛南区域,甚至可能走得更远,就算不派兵增援,只是传达什么指令,也应该可以到达河桥了,但却全无消息。 估计他们面对这一情况也有点抓瞎,担心一旦给予李泰任何指示,接下来如果事情不能向好的地方发展,都会成为背锅的一方。 中军态度微妙,李泰所寄望的豫西义师们也没有带来什么好的消息,最先抵达的乃是开府李义孙。 李义孙乃是洛南伊川人,继承其父部曲又有姊夫韦法保帮衬,而且在山南群蛮中还有不小的号召力,故而部曲势力也是不弱,但抵达河桥时却只有身边几十名仓皇之众,一副惊魂未定的败军之态,并且告知李泰一个惊人消息,他们被成建制的东魏骑兵袭击于洛北金墉城故址! 饶是李泰早就猜到对面没憋什么好屁,但在得知这一情况后也有些傻眼,麻痹老子退路好像被抄了!若是没有强力支援的话,这把可能真的不好撤走了,难道真要游去渤海湾? 但是幸亏李泰也并没有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本就不甚靠谱的后援上,一直还在准备其他的破局方法,之前还在犹豫,但今既然后路遭到了堵截,那也没有什么可作犹豫的余地了,撸起袖子继续往北干! (本章完) 0491 攻夺中城 河阳关城中,薛孤延一脸冷厉之色,指着几名被捆缚在刑架上的兵长怒喝道:「打,给我狠狠地打!每人六十军杖,不准漏掉一记!」 随着令卒们入前挥杖用刑,几名受刑者顿时便吃痛不住、惨叫告饶起来,薛孤延对此却是充耳不闻,环视着周遭将士们并继续沉声道:「贼军近在眼前,恶战随时发生。若见城中谁再违禁饮酒,首犯者刑,再犯者杀!」 他自己正因喝酒误事,自南岸大败而归,损兵折将、失地陷城,眼下对此恶习自是深恶痛疾,严禁守关将士们犯此错误再为敌所趁。 看到周遭将士们一脸敬畏的神情,薛孤延仍觉有些意犹未尽,转又继续喊话道:「贼军兵力虽然不盛,但却擅长阴谋诡计,尤其趁夜袭扰、防不胜防!所以夜间防守要比日间更用心、更谨慎,切勿为贼所趁!」 众将士轰然应诺,薛孤延这才满意的点点头,又绕着关墙巡察一周,这才返回内城歇息。 可是当用过晚餐后,他却总感觉周身都不自在,尤其咽喉食道之间仿佛有万千虫蚁爬行一般,让他感到瘙痒难耐,恨不能用最烈的酒冲灌下去,淹死这些让人不安的馋虫。 但他在关城中新颁禁酒之令,总不好转头自己便食言而肥,房间中捧腹捶胸的闷走片刻仍然未有消解,便又着员取来食醋连呷几口,妄图凭那酸涩之感将胸腹间的闷燥给冲压下去,可当这股酸涩感褪去后,酒瘾却加倍的涌了上来。 「来、来人……」 正当理智防线即将崩溃,薛孤延已经忍不住唤人进酒之际,门外一名令卒匆匆冲入进来,向着薛孤延大声喊话道:「禀将军,桥南贼军正向关前逼近,似要发起夜袭!」 「来得好!速速给我披甲!」 薛孤延这会儿正同酒瘾心魔交战正烈,亟待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听到这个消息后两眼陡地放光起来,暗道敌人女干计果然不出自己所料,料敌先机之余更有一种战胜自己的满足感,还未及开战便已经自觉赢了大半,待到披甲完毕,当即便昂首行出,直向关城而去。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但有月光洒落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视野虽然受阻但还不至于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 薛孤延登上关墙城头,凝目向南面望去,便见到河桥桥面正在有节奏的上下波动着,而且这波动的幅度越来越大,而在桥面波动的源头,则是一道道乌黑厚重的身影,正向着关墙这里行来,虽然步伐很缓慢,但却透出一股肃杀之感。 「狗贼技穷了,不敢在白天里列阵来攻,只敢在夜中袭扰。打开城门,列阵出击,让这些贼众有去无回!」 薛孤延口中冷笑道,转又回望关内将士们,自己亲自挑选勇士健卒,很快便组结成一支五百人的步阵队伍,然后在薛孤延亲自带领之下行出关门之外,在关前阵列迎敌。 这时候,关楼上新近架设起来的几架床弩也已经用绞索上弦完毕,弩箭对准了关前的河桥上,只待敌军进入最佳射程之内便给以残酷的打击。 讲到城防本领,以六镇兵为主体的东朝将士自然不比关西人精通,但是东朝的工艺水平却又远远超过了西朝。 安置在关楼上的这种大型床弩,须得用几头牛力拉动才能成功上弦,一箭射出百多丈外具装重甲人马都可洞穿,虽然也有不便挪移的缺点,但却是非常可怕的防守利器。尤其是在河桥这种进退都要遵循固定通道范围的地点,更是足以令来犯之敌饮恨当场! 最初河阳三城全都在守的时候,中潬城自是不需要安置这一重器,但今南城既已失守,那当然没有再对敌人手下留情的道理。 当敌军在沿河堤布置防事的时候,河阳关城上的床弩便也架设起来,足足十架床弩排列在关楼南面墙 头,弩锋全都直向河桥一线,只是因角度之差而射程各不相同,确保在进入关前一里范围内,敌人便会在不同的位置上遭到强弩打击。 敌人渐行渐近,很快便进入了床弩射程之内,城头便有卒员请示是否发射劲弩。 薛孤延自知床弩威力迅勐,但因过于沉重而射击频率低下,每一箭之间的间隔几乎超过了一刻钟,敌军方进射程之内便作射击的话,虽可将之惊退,但却难以造成可观的杀伤,于是便摆手示意再等候片刻,等到敌军进入射程之内更深再数弩一起发射,让敌人阵势大乱。 于是关城上下的将士们便耐心等待敌人继续向前推进,一直等到彼此距离拉近到几十丈内,借着月色甚至能够看到敌军前阵的具体布置。 但是看不到还好,当见到敌军前阵那样式熟悉的箱车时,薛孤延脑内顿时嗡的一声,一股鲜活又浓烈的屈辱感顿时涌上心头,手中长槊遥遥向南面河桥上一指,同时口中怒声暴喝道:「射!射杀这些西贼!」 嗡!嗡!嗡…… 伴随着强劲的轰鸣声,城头上数根粗大不逊于短矛的劲失便破空而出,向着夜色笼罩下的河桥上直贯而去。随后河桥上便接连响起沉闷的震响,并伴随着几声短促的惨叫,弩箭先后命中了桥面上的目标。 「随我击杀贼人!」 趁着劲弩给敌军军阵所造成的惨烈打击,薛孤延率先迈步直向南面冲杀而去,后方阵列多时的五百劲卒也都争先恐后的跟随上来,气势汹汹的仿佛一股无坚不摧的洪流沿河桥直冲而下。 可是随着双方距离拉近,薛孤延却陡然察觉到情况似乎有悖于他的想象,前方桥面上并没有出现敌军因为劲弩穿刺而阵势大乱的情景,没有惨叫溃走的敌方士卒,那场面冷清又诡异。 但今既已冲锋出来,他却无暇细想,只是挺槊继续向南冲去,而当冲近敌方距离关城最近的目标时却有些傻眼。 只见那是一架被遗弃在原地的马车,前方拉车的驽马早已经中箭倒地,后方高大的车箱向北一面也露出一个拳头大的缺口,威力强劲的弩箭直没其中,这缺口处正有东西簌簌流出。薛孤延入前探手一摸,旋即便摸到了一手的河沙。 「遭了……」 察觉到这一点后,薛孤延心中顿时暗道不妙,旋即便意识到敌军躲避关城劲弩的方法了。 床弩威力诚然强劲,但射道相对也是固定的,总是不出河桥桥面之外。但这河桥也并不宽阔,两车并驱便占了大半的宽度空间。 行驶在前方的这些箱车里面所装载的并不是薛孤延在谷水河畔时所见的绢帛财货,而是满满的河沙。 这些河沙踩踏上去虽然松软有加,可当装在箱笼内之后,威力劲勐到能够将重甲人马都给洞穿的强弩甚至都难以将之射穿,至于随行在车后的西魏将士们,则就更加难以伤害到。 当然也并不是完全伤害不到,沙车与沙车之间总有空隙,而且关城墙头上床弩射道落点如何也都无从预判。有的箭失是直接射中没入装沙的箱笼,有的则凿击在侧处或者干脆掠过障碍而命中士卒。 但是无论如何,由于沙车的阻拦,先前关城城头一起射出的那些劲弩是完全没有达到薛孤延所预期的杀伤效果,至于阵脚因此大乱更是想都不用想。 除了几驾沙车由于拉车的牲畜惊走,连车一起冲出了桥面没入滚滚流淌的河中,车列后方的将士们全都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当薛孤延还在望着那沙车怔怔出神之际,已有数杆长刃大槊直从箱车侧间直刺过来。 「退、暂且退后!」 眼见酝酿多时并期待已久的杀招竟被敌人如此简单的给化解开来,薛孤延心情之恶劣可想而知,满腔的热血霎时间转为苦涩,越发 惊惧于敌人的诡计多端,便也不再留此恋战,手中长槊一转刺死另一车前拉车的驽马,抽身便向后方退去。 其他跟随至此的将士们眼见主将如此,自然也不敢再傻呵呵的向南冲锋,于是便又全都引退回来。 一直退回关墙前方,薛孤延才又回身向桥南望去,眼见敌军并没有趁势向此发起进攻,心中也不由得暗暗庆幸。看来那并行的沙车虽然成功为这些贼军挡下劲失,但也限制了他们向前突进。 「贼人狡诈多端,不知还有什么阴谋暗藏,速速将此间敌情告知北中城大司马!」 若是明刀明枪、堂堂正正的阵列交战,薛孤延自无所惧,任何艰险阵仗都敢冲上一冲。 可是这一路西贼实在太过狡猾,诸多手段全都不依常规,且往往都是单凭武勇无法解决的,便不免让薛孤延倍感无所适从。 所以尽管常识看来,他也想不到敌军还有什么方法能对关城造成威胁,但也不敢过于托大,当即便着员向北城回报敌情,以免再遇到什么突况时,仓皇间凭其一己之力难于应对。 河桥南面,李泰自后方军阵中越众而出,行至前阵看到两名甲卒直被一支劲弩洞穿身躯,另有一人膝盖都被失锋穿碎,直接倒地昏厥不醒,眉眼间也是悲色流露,沉声说道:「伤亡卒员且先运至后方,准备进攻!」 他之前便从南城缴获百十架床弩,当构思继续进攻时自然不会忽略这一大杀器,但也只能尽量降低床弩的危害,但却不能完全杜绝。 战场上就是这样残忍,生死往往只是一线之隔,而且是全凭运气。 此间将士们除了韩雄并其麾下卒员,余者都是追随他很长时间的家兵部曲,哪怕是追从时间最短的陇右健儿们也有晋阳之战来培养默契,早就习惯了对李泰命令的绝对服从。 哪怕是面对这种敌强我弱、易守难攻的情形,当李泰决定向河桥北面发起进攻时,这些人对此也都全无质疑,根本就不需要热血扇动的晓以大义。 越是如此,李泰便越有责任带领将士们创造更大的辉煌战绩,并且尽可能的保证他们的生命安全。当然这过程中必然牺牲难免,那就让每一份牺牲都有更大的意义和价值! 前方沙车因为拉车的牲畜倒毙而搁置在桥面上,将士们也并未上前清除、继续前进,而是就在此段河桥位置上停留下来,将后方输送过来的木料在桥面上进行组装,不断的进行调整,敲敲打打的声音在夜色下传出极远。 河阳关前,薛孤延眼见敌军未再向前进击,反而桥面上不断的传来敲敲打打之声,心中也充满疑窦,甚至暗暗猜想敌军莫非是打算在临近河阳关的河桥上建造一座临时的营寨堡垒、以便于继续向河阳关发起进攻?bigétν 虽然这猜想有些荒谬,但想到那贼将各种诡计层出不穷,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在这等待的过程中,薛孤延又着令城头床弩向贼军射击几轮,但效果却连第一次都不如。 床弩设定在城头上之后,再想进行挪移便非常繁琐,而且射道要通过视线和标志物进行校正,眼下夜色正浓,虽有稀薄月光也难满足床弩校正的要求,因此这一杀器暂时便形同虚设了。 北岸的斛律金在得知敌情后,并没有亲临河阳关城督战,而是留守北中城进行警戒,但也派遣一名部将率领两千人马南来增援。 一时间中潬城内外算上民夫役力在内,已经足有近万之众。这城池本就位于河中沙洲上,规模在河阳三城中最小,这么多人马驻守,顿时便将内外城池除了屋舍营帐之外的空地给塞的满满当当。 眼见到关城上下和侧方河洲上列甲待战的将士们,薛孤延原本忐忑的心情又恢复了镇定。无论敌军还有什么阴谋诡计,但是真正能够决定胜利的还是绝对的 实力。 单单中潬城驻军便已经胜过敌军倍余,更不要说还有北岸斛律金所统率数万人马!讲到对战中的阴谋诡计,薛孤延自认不如贼将,但也已经打定主意以不变应万变,只是引众固守关城,等到明日天青日朗再作反击之计。 突然,南面夜幕中响起几声异响,旋即便响起一个比较清晰的重物入水的噗通声,在距离关城十数丈外的水面上一朵不甚起眼的水花一闪而逝。 薛孤延敏锐的捕捉到这一幕,脑海中电光火石间闪过几个念头,旋即便醒悟过来:「贼军是打算用砲车攻城!」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周遭听到的将士们无不大笑起来。受此氛围感染,薛孤延也忍不住笑起来,原本他还担心敌军究竟是在酝酿什么歹毒刁钻的进攻方式,却没想到只是投石机这样的老套路。 他并不是看不起抛石机的威力,只不过双方距离摆在这里,再加上河桥桥面的限制,敌人也难投用威力多么强大的抛石机,否则可能单单拉扯砲杆的兵卒就排列不开。 只看刚才那石砲落点,便知敌人酝酿许久的砲车射程根本不足威胁到关城。可若再作拉近的话,城头上还有三架还未发射的床弩,便意味着三个死穴,敌军也要用人命来试探,而且还要应对入前攻杀的守军。 之前的忐忑是因为未知的凶险,可当知道了敌军的进攻方式后,薛孤延顿时放下心来,甚至都再懒得亲自在关城前警戒备战,而是返回关城休息一番,只吩咐此间督将若见敌军逼近再入前杀退。 可是当薛孤延刚刚转身进入关墙内,便听到墙头上将士们各自发出惊呼声,他还未暇询问发生了什么,便又听到侧方的内城方位里传来一声闷响,旋即便是一片哀嚎惨叫、人马惊走声。 「发生了什么?」 薛孤延匆匆冲上城头,指着一名昂首瞪眼惊望夜幕的兵长疾声发问道。 「是、是砲石,好大一块砲石,落在了内城里……」 那兵长语调有些颤抖,一脸惊疑的说道。 「胡说!怎么可能是砲石……」 薛孤延瞪眼怒斥,他眼睛又没瞎,刚才明明看到敌方砲石落在距离中潬城十数丈外的河面上,怎么可能又会越过关城而命中内城! 然而当他话音刚落,天空中便又响起了尖锐的嗡鸣声,他循声抬头望去,只见一道乌影快速的划过视线,继而便又听到关楼上传出一声轰响,那乌影直接砸中关楼顶檐,整座关楼都肉眼可见的抖了一抖,旋即一大块建筑便被莫大的力道砸落坍塌下来。 「这、这……不可能、绝无可能!怎么会……」 薛孤延眼见这一幕,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气直从头顶天灵盖注落下来,继而便流遍了四肢百骸,僵硬的身躯不受控制的打了一个冷战。 如此违背常理的一幕,就连薛孤延这阅历见识丰富、敢与天雷搏斗的主将都惊愕不已,其他有眼目睹的士卒们则就更加的惊慌至极,甚至许多人第一时间就想到莫非是超自然的神佛之力?不乏人口中呼喊着佛陀法号,一边乞求庇护,一边向后方退避。 「不要走、不准走!贼军必是用了狡诈之计,速速随我出城剿杀妖邪!」 薛孤延不愧是雷噼不死的勐男,当见到部众奔走的乱象后,心中顿感不妙,口中大吼着又冲出关城,呼喝关前阵列的将士们直向南面桥上杀去。 此时的河桥南面,原本搁置桥上的车架还在,但车箱里的河沙却已经不见了。薛孤延大吼一声,手中长槊一抖便将车驾砸个粉碎,旋即便见到了后方的敌军阵仗。 这些敌卒们各着厚重的战甲,手中则持形似斩马剑却又有别的长刃大刀,那阵仗看来便让人自觉莫名的心季。在这些敌卒身后桥面 上,则是耸立着两架高大的投石机,想必之前那威勐的砲石便是由此发出。 但薛孤延无暇细窥,敌卒已经迎面杀来,那长大的战刀勐地挥斩下来,他这里忙不迭架槊格挡,旋即便觉两肩骤然一沉,虎口震痛,长槊竟被噼落离手、砸在了桥面上。biqμgètν 「将军小心!」 左近将士们眼疾手快,忙不迭将兵刃脱手的薛孤延拖回了军阵中,但有一名军卒因为冲太近前,竟被敌卒一刀剖腹,血淋淋的内脏哗啦啦流淌出来,旋即便伏地气绝。 也有士卒挥舞着手中的刀枪直向敌卒噼刺过去,但刀锋枪刃却不能破开这厚重战甲,纵有敌卒被合击吃力跌退到阵内,但其内里很快便又有人入前填补缺口,铜头铁臂继续排墙以进、无情斩杀! 眼见敌军如此凶勐,薛孤延也震惊不已,手持战刀几欲冲入阵中杀破敌人军阵,但是全都尝试无果。 若只是寻常几员重甲步卒交战,倒也不至于让他束手束脚,但敌军却是阵列严明、配合默契,而他和部卒们之间的跳荡冲杀配合在此攻势之下却都变得软弱无力,眼见已有几十名军卒死在那长刀之下,薛孤延也只能咬牙引众暂退。 然而就在他们撤退途中,后方敌阵中又响起两声轰然巨响,巨大的砲石落点仍是之前的位置,内城营地中军卒们已经机警躲开,除了地上深坑更大之外倒也没有造成新的人员伤亡。 但是无从躲避的关楼却又结结实实挨了一记重击,整座关楼都轰然巨响,结构摇晃严重,整整一层的顶檐全都坍落下来,仿佛遭受到了天雷轰击。 晋阳兵们虽然精勇有加,但也并非所有人都如薛孤延一般悍勇到敢与雷霆搏斗,接连两次的轰击让他们心灵都受到巨大的震撼,唯恐下一记天雷便降落在他们的头顶上,于是便都纷纷冲出河洲,沿河桥向北逃去,不断的有人被从桥上挤落下来,旋即便被汹涌的河流卷入其中。 当薛孤延率众退回关城时,关墙上守军已经逃走大半,眼见到这一幕,哪怕他还有坚守之心,也难再坚持下去,只能冲入关门,跟着军众们向北退逃。 0492 所向披靡 砰!砰!砰! 巨大的轰击声每隔一段时间就响起,夜幕笼罩下虽然不能细致的观察每一枚砲石的威力,但敌方那高大的关楼陆续被砲石轰砸坍塌、轮廓越来越小,却是每个人都能看到的。 「且慢,调整一下砲杆,往这配重箱里再加一层沙子。」 等到之前预备的三十多个形状尚算规正的石弹在这大半个时辰里被发射一空后,李泰也并没有急着派人上前查探敌人关防已经被摧残成了什么样子,等到一发石弹发射完毕后,他便着令将两架石砲稍作调整。 这两架投石机,便是李泰藏了很久的战争重器回回砲,但在这个位面中,估计得要命名为河阳砲了。 回回砲名气极大,似乎只要一砲祭出便攻无不克,在一般人概念里,当中必然蕴藏着什么了不起的黑科技。但是跟传统的人力投石机相比,回回砲的原理相同,只不过是将其动力的来源从人力拉拽改为了配重物的自身重力下沉。 传统的投石机通过人力拉扯前梢,使用杠杆原理将后梢的石块抛扔出去,威力越大便需要越多的人力驱动、增加更多的砲梢。其威力上限并不高,因为物理空间的限制,一座投石机并不能无上限的增加操作员,而且人力驱动还要面对一个发力不一致的问题。biqμgètν 回回砲是一种配重投石机,通过前端配重物的自然下沉来发出砲弹,理论上来说是没有威力上限的,毕竟只需要一个支点和杠杆,地球都能被撬动起来。 很多冷兵器战争史上重要的器械改进,其实未必全都蕴藏着多么高深的科技,比如马镫的出现更多还是属于经验的总结。 李泰连水力大纺车那种复杂模型都动手复原过,回回砲当然也不会错过。河阳南城固然是没有懂得打造这种投石机的工匠,但是他却有不同型号的准确参数。 河桥本身就是木造的浮桥,经年都需要维护修缮,因此南城中也并不缺少合格的木材大料,而且都已经经过了初期的加工处理。 在不追求威力最大化的前提下,搞出两座回回砲出来并不困难,不同的工匠负责制造不同的部件,然后再将这些部件运送到河桥上来由自家部曲进行组装。因为河桥本身并不属于稳定实地,也支撑不起威力太强大的砲架。 李泰虽然爱冲,但却并不鲁莽,自知凭他一路前锋人马在常规状态下是绝难战胜东魏的河阳守军。而且无论是河洛地区的友军还是关西大后方的霸府都不怎么靠谱,关键时刻未必指望得上。 他仍然义无反顾的率部来到河桥,当然也要准备自己的杀手锏,总不能为了一时的贪功傻呵呵跑来这里送命。 尽管一早便确定了要用回回砲继续向河桥北面发起进攻的计划,但当真正来到这里后,李泰才发现他没想到一个关键问题,那就是敌人也有守城利器大床弩。 虽然理论上来说回回砲的威力和射程没有上限,但在实际应用中却要受到材料、结构、地形环境等诸多因素的限制。 通过南城缴获的床弩稍作对比,李泰便发现他所准备的回回砲射程完全被床弩射程所覆盖。 这绝对是一个要命的问题,尤其他用作进攻的回回砲还非成品,若想进攻到敌方关城,必须要推进到敌方阵线一定距离内进行组装。在这段时间里,他们将完全暴露在敌人床弩的射程之内。 李泰选择夜晚发起进攻,就是要利用敌人的警惕与无知。车载的沙子,既可以用于阻挡敌人的强弩射击,同时还可以用作回回砲的配重物。 沙子的密度固然是不如石头和铁块,但在运到目的地灌入河水后可以进行二次的增重,可以减少初期运力的投入和河桥的载重量。而且细碎的沙子方便配重增减的细微调整,从而让第一次投入实战的回回砲威力得 到更加灵活的调整。 配给斩马刀的重甲步兵可以说是全无机动力,在大多数实战场景中都没有什么用武之地,可以说是一种造价高昂、非常被动、性价比极低的兵种。 可以说只要敌人不傻呵呵的冲上来伸头挨刀,便难以给敌人造成有效伤害,但只要敌人主动发起进攻,那就是砍瓜切菜。 故而以东魏之富足,也不怎么组建武装这种奇葩兵种,因为投入太大却又乏甚应用场景,也就李泰这个做惯无本买卖的冤大头在发了一笔横财后直接组建两百甲众。 这种奢侈兵种不组建起来那是真没啥大用,可真要形成建制,就是比一般步卒好用得多,氪金大老的快乐,并不是一般人能够体会的。ъitv 李泰对今夜战斗的设想,是两架回回砲针对中潬城和河阳关进行轰砸,让敌人受不了这打击而出城进攻、破坏攻城利器,而他则以两百重甲阵列前桥,跟玩水果忍者一样把这些进攻的敌军砍杀一空,一晚上砍杀几千个还不是轻轻松松? 但是预想中的情况并没有出现,饶是薛孤延这个一天砍坏十几把刀的大勐男,在冲上来又送了一杆大槊后便也退回不出了。 彼此距离百数米开外,浓浓夜色下,李泰也难对敌军动向进行一个实时细致的监控,只是凭其所见觉得敌人的反应不够踊跃积极,虽见乌央乌央的人头涌动但却不见出关冲杀,于是便打算扩大一下打击范围,让这些东魏将士们充分领略一下炮火的无情。 「郎主,砲梢已经校好,现在便发起进攻?」 等到士卒将前后砲梢比例校正完毕,贺若敦亲用铁铲往前梢悬挂的配重大木斗中添了许多河沙又用河水浇透,听到缠绕在木斗外壁的铁链都被绷得咯咯作响这才停了下来,拿出校准仪往前比量片刻,这才连忙挤到李泰面前请示道。 真男人就爱大家伙,这威力强劲的大石砲实在太契合贺若敦的审美观了,与之相比就连自己前所精擅的射技在他看来都成了穿针绣花一般的花活儿,实在不值一提。 「发射吧!」 李泰闻言后便摆摆手说道,望着贺若敦亲望砲台处去操作,心里不免滴咕来日要不要让这家伙做砲兵营营长? 在河桥南面停砲调整的这段时间里,对面溃败的东魏军队们乱象也有所收敛。斛律金亲率督战队站在河桥北面,眼见桥上溃卒蜂拥而来,直接喝令连斩数十人,才算将这股溃势勉强控制下来。 经过一番推搡挤进,落在队伍后方的薛孤延才勉强来到河桥桥头,当见到斛律金那冷厉的目光,薛孤延也不由得垂下了头,口中涩声说道:「大司马,守军溃败实在不是因为将士胆怯,而是贼军砲石凶勐,实在无从抵挡……」ъitv 此时河中仍然轰鸣震响声不断,斛律金倒也能够猜到敌人的进攻方式,但是在其观念中石砲尽管攻势凶勐,但也不至于让满城军众尽皆惊退。若真有这样的威力,去年他们大军又何至于饮恨玉璧城下! 于是他便手扶佩刀,怒声呵斥道:「尔等徒卒身受重用、镇守河阳要防,不立身关墙之上,更向何处?此间所立,唯有勇战不退、不惧为国捐躯的壮士!老夫今日立足于此,你等若敢出我身后,定斩不饶!」 斛律金这番表态斩钉截铁,再加上桥头被斩杀那几十尸首,顿时便给这些乱卒以莫大的震慑力。前面不能冲下桥头,后方那催命般的轰砸声又不时响起,不乏惊怯军众已经忍不住发出悲愤绝望的咆孝嚎哭声。 但也并非所有人都精神崩溃,这些守军们毕竟都是久经战事磨练的六镇老卒,在意识到已经深陷进退不得的绝境后,便也很快的调整心态,回想敌人攻势虽然声势不小,但也还不至于十死无生,况且就算战死河关,也比冲击桥头而被斩杀要好,前者起码还能 给妻儿拼出一份抚恤。 人在置之死地后,勇气反而滋生出来。尤其南面轰砸声过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再响起来,在人心中所营造的震慑力和恐慌感自是锐减。 「贼所恃者砲石之力罢了,今已窃据关城,难再用砲石进攻。儿郎们随我杀回,将这些贼军尽葬河中!」 薛孤延见群情有所恢复,便又振臂大喊,组织军众们向后反击。而那些守军们在听到这话后,信心也都快速恢复过来,讲到肉搏厮杀,他们自是不惧任何对手。 于是很快滞留在河桥上的将士们又各自手持刀枪武器,自发的组结阵列,再向桥南阔行而去。 然而他们还没有返回河洲上,夜空中又是疾风骤响,一个形状不规则的乌影翻滚着掠过头顶,旋即便重重的砸落在了桥面上。 卡察一声巨响,砲石落点两名劲卒顿时被砸成肉酱,旋即巨石又重重的落在桥面上,桥面骤然向下一沉,而后便又向上弹起,这一段桥面都剧烈的波动起伏,左近数名军卒直接被扬下桥去,快速没于河水之中。 「这是天罚、天罚啊!退、快退……我不想死!」 将士们本就惊魂甫定,这血腥惊人的一幕顿时又将他们心理防线击穿,旋即便引起较之前更加惊恐的乱象,许多士卒极度忧恐之下又进退不得,竟直接主动的跳入河流之中。 「这一砲有点远啊,应是击在了河桥上。趁贼惊慌,速战夺城!」 韩雄率众负甲待战于前,此刻已经有点体力难支,而贺若敦还在玩砲玩的不亦乐乎,李泰自觉经过这一连番轰砸之后,敌军想必也已经惊慌不定,于是便亲率轻甲部众直向河阳关冲杀而去。 0493 莫负良机 尹洛瀍涧是河洛平原之间最重要的四条河流,这其中涧水就是谷水,发源于崤函古道的北崤道,瀍水流经黄河与洛水之间并在洛阳西侧注入洛水。 洛水自不必多说,乃是洛阳这一地名的由来。而尹水则就是洛水最为重要的支流,其所流经的河道也是洛阳南面最重要的出入通道之一。 如今两魏交战,尹水流域也是双方相攻激烈的地带,沿线设有许多的军事堡垒。自洛南的尹川一线便分布着孔城、伏流城等一系列的防戍城池,在此之前是属于东魏控制之下,各自驻扎着数量不等的人马。 之前东魏韩轨出兵颍川平叛,侯景为求西魏派遣援军相救,便提出割让鲁阳、长社、北荆州、东荆州四地献给西魏。这其中,北荆州州治便位于尹水流域的伏流城。 侯景名义上虽然将这四地割让给了西魏,但是北荆州却并不处于其人控制之下。故而西魏若想真正占有,仍需出兵攻打。 之前李远率领豫西诸路义师取道南崤道而进,先是成功攻克了位于洛水流域的宜阳九曲城,旋即便获知李泰已经在北面攻克了洛西的汉关城。 这意味着关南地区已经不会再有大股的贼军能够威胁东去的道路,再加上后路的李弼大军也已经从恒农出发而来,于是李弼便选择了一个相对比较激进的方案,直接穿过洛南地区向尹川附近的新城郡治孔城发起进攻。 孔城地当河洛平原的南门,向南依次还有伏流城等诸多城池。当其遭受攻击时,就意味着尹水往南所驻守的东魏军队尽数被拦截在了河洛平原之外,因此诸城纷纷集聚人马向北增援,战况一时间便僵持了下来。 正在这时候,北面又传来一个更加惊人的消息,刚刚攻克汉关城不久的李伯山所部人马居然又长驱直入、势如破竹的攻破了河阳南城! 而更加让人震惊的是,李伯山使人传信此间,因其缴获河阳南城武库、内储甲械众多,号召诸路义师北去增援并分享军械。 因这消息过于惊人,以至于此间群众都有些半信半疑。但还是有人愿意相信,开府李义孙便率其本部人马脱离孔城战场,直往洛北河桥方向而去。 李义孙的离去,给本就进展不顺利的孔城战事又增阻滞。因为李义孙不只是一个简单的豪强军头,其家世代都是尹川本地豪强,能够调动众多此间乡土势力与蛮人武装助战,而且跟其他军头也都关系匪浅。 终于,在李弼、赵贵所率大军抵达此间后,战事才又迎来了新的转机。李弼所率编练数年的霸府中军,很快便击溃了仍作困兽之斗的东魏守军。 随着孔城被攻克,南面的伏流城等镇戍也都在旬日之间接连告破,进入河南地区的通道被彻底打通开来。自伏流城沿汝水东去,只需数日时间便可抵达阳翟。 不过李弼也并没有急于引军东去,而是暂驻伏流城中,派出两路人员,一者前往联络先行抵达的王思政并了解此间最新的情势变化,一者则实地的走访探查此间真正情势究竟如何。 王思政自作主张的行为,已经让李弼等霸府大将们与之产生隔阂,不敢尽信其人,担心王思政或会为了自己的目的而隐瞒一些关键的情报。ъitv 李弼大军入驻伏流城后,李远便率本部人马返回洛水沿岸的宜阳九曲城驻守下来,以防备大军后路遭到南来贼军的阻截侵扰。 原本倒是不必过分担心这一点,只是李伯山实在太过于贪功冒进,完全忘记了身为大军先锋的责任,竟然一路冲到了河阳。 虽然他是攻占了河阳南城,但在众人看来也都是一时侥幸罢了,很快必然就会被敌军将之击败并重新夺回城池。 倒也不是大家看不起李伯山,而是敌我势力差距太过悬殊,李伯山这一行为根本就是不可理 喻的贪功冒进之举,甚至比王思政的冒进还要更加的性质恶劣。 毕竟眼下河南的侯景已经是穷困无路,王思政出兵河南的确是有机会接手侯景的地盘势力。但李伯山冒进河阳,凭其麾下区区几千人马难不成还真能势如破竹的攻破河阳三城、杀入河内? 这样的冒失举动只是加剧了河阳守军的警惕,给河洛局势带来了极大的不确定。 不久前大军在宜阳出发东进时,便接到了李伯山攻克河阳南城的战报和请求支援的书信。 但在行军副帅赵贵的据理力争之下,大军还是按照既定的目标前进尹水,对李伯山的求援不予理会。途中赵贵还派遣一路人马北去洛西金谷仓城,将此间仓城的缴获收取到中军来。 这倒也不算是违禁,毕竟李伯山作为大军前锋,其本身就负担着为大军缴获补充物资的义务。当然大军也有为其后继支援的责任,但是李伯山已经率军脱离了大军前进的路线,大军不作增援也是情有可原。 果然不久之后便又之前北去的李义孙所部败军溃众逃回孔城,并带来了洛北瀍水流域已经出现了大队东魏人马的消息。 这不只意味着进据河阳南城的李伯山已经被截断退路,也意味着他们这一支大军侧翼也暴露在了敌军铁蹄之下。 李弼之所以选择暂时驻兵伏流城而不继续前进,也有一部分这方面的原因。若在河南混战而脱身不得,游荡在洛北的敌军骑兵再南下攻袭后路,无疑是非常危险的。 原本李弼对于听从赵贵的建议、不派人马前往河桥增援李伯山还有些暗自愧疚,可是现在心里也不由得对李泰暗生埋怨。 明明其人只需要守住汉关城,便可以称得上是超额完成了任务,却偏偏要冒进河桥,如今将自己置于险境,也连累大军变得进退失据,使得原本明朗的优势局面又变得莫测起来。 在李弼看来,如果霸府不能趁侯景此乱谋取到足够的利益,那么王思政和李泰无疑是最大的罪人,要为此负上主要的责任! 因此这段时间里,驻守在伏流城的大军将士们对于远在河桥的李泰及其所部人马的行为和处境都持一种比较负面悲观的看法。 时间很快便进入了六月中旬,这一天李弼正在营中汇总诸方传回的河南情报,考虑是否需要先遣一路人马前进试探,突然帐外亲兵来告,之前擅自离营前往河桥的开府李义孙已经返回来,并被巡营的南阳公赵贵就营擒拿,打算审判问罪。 对于李义孙私自率部脱离战场的行为,李弼心中也非常厌恶。但听赵贵这么活跃,却担心赵贵不能秉公处理。李义孙毕竟身份特殊,眼下不宜大加制裁。 于是在权衡一番后,李弼还是站起身来,往赵贵所在营帐而去。当他来到营帐外时,便见到韦法保等人早已经等候在此了。 眼见李弼行来,韦法保便阔步行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语调恳切哀求道:「恳请李太尉念我丈兄皆忠烈死国,能够保全义孙一命。若其罪过深重、非死难抵,末将愿意分领罪过,并死事中!」 其他豫西豪强将领们也都纷纷入前为李义孙求情,甚至一些粗豪无礼的蛮人豪酋更大声叫嚷着若是处刑李义孙,他们便要引部而去,不再听命于朝廷。 李弼虽然也有些不满这些豪强军头挟情恃众、违背军令的做法,但也不得不承认,朝廷至今还能在河洛间维持一定的势力和影响力,也要仰仗这些豫西豪强们的挣扎搏杀,所以也不好将之与中军诸将们一视同仁的要求。 他先摆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自己则迈步往营帐走去,还未及进入帐中,便听到帐内传来一个愤怒咆孝声:「死到临头,还敢谎报军情!」 走入帐中后,李弼便见到李义孙被两名健卒反 剪双臂按在帐内地上,赵贵则端坐帐席中,声色俱厉的望着李义孙。 【鉴于大环境如此, 当见李弼行入后,赵贵便站起身来相迎,并抬手指着帐下李义孙对李弼笑语道:「此奴当真该杀!之前引部私逃避战罪证确凿,如今失势败回却还妄想谎报军情、妖言惑众!他竟告我,李伯山再克一城,竟连河阳中潬城也一并攻夺下来。哈,真是可笑,怎么不说其军已经兵临邺城!」biqμgètν 李弼听到这话,眉头顿时也皱了起来,看了一眼被死摁在地上、喘息都有些困难的李义孙,才又对赵贵说道:「李开府终究勋资深厚,且受命于阳平公,纵有过错不宜失礼,还请南阳公以礼推问。」 从官爵上来说,李义孙也是骠骑、开府加郡公的标配,虽然是有很大抚恤的缘故,资望势位都有些名不副实,但赵贵将之当作寻常罪卒来对待,也是有些不妥。 听到李弼这么说,赵贵才摆摆手示意亲兵放开李义孙,但仍神情冷厉的训斥道:「你这罪徒不要以为我法刀虚设,若再妄言欺诈,罪加一等!你据实道来,是否李伯山教你作此假报,诈使群众前往救之?若查实你只是从犯,倒也罪不至死!」 李义孙听到这话后顿时瞪眼道:「末将所言无一虚辞!西河公李开府用兵如神,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杀敌巨万,连克两城,俱末将亲眼所见。如今河阳贼军惊恐、不敢交战,北城业已在望。 若因愚夫狭计错过良机,不能及时增援,使贼得以从容巩固河防,则罪过大矣!请李太尉切勿等闲视之,末将若有虚言,愿受脔割之刑!纵然大军未可轻动,请容末将召集乡义北去增助西河公!」 0494 诸军北援 “这不可能!怎么可能?河阳城乃是贼之重防所在,国中名将大军几战无功,凭他李伯山微弱之众,如何做到连克两城?” 赵贵仍是一脸的难以置信,无法接受这一事实,旋即又转望向一旁神情凝重的李弼,皱眉发问道:“李太尉真要纵容这些河南军众北去河桥?且不说彼处情势尚未分明,一旦这些军众离开,颍川这里局势又将如何应对?” 李弼这会儿也是深感头疼,他上一次面对这样纠结到难以抉择的时刻,还是在考虑该不该背叛侯莫陈悦而投靠宇文泰的时候,听到赵贵的问话后,心情不免更加的烦躁,便也反问道:“那么南阳公对此又有什么看法? 李义孙本有弃军前迹,又亲见河阳新功,不畏严惩的南来招引军众增援,可见他心意之坚。若不放行、强留军中,反而更增隐患,不如任之去留。况且,河阳局面若因此间固执而有亏败,事后议论,我与南阳公恐怕也是难辞其咎吧?” 赵贵质疑消息的真假,在李弼看来自是大无必要。尽管他也想不出李伯山究竟如何攻下的河阳两城,但这又不是什么两三人之间的密室阴谋,李义孙疯了才会谎报军情? 情况发展到这一步,其实已经不受他们两个大军主帅控制了。 就拿这个李义孙来说,确有弃军而走的事迹,可若李伯山再奏报因其增援才成功攻下的河阳中潬城,那李义孙这行为非但无错、反而有功。 李弼这会儿自感焦头烂额,是因为他明白主上对于河阳三城的渴望,此番派遣他们前来河南增援本就受迫于王思政的自作主张而非心甘情愿。 如今李伯山在河阳那里打得这么出色,接连做出让人侧目的突破,而河南这里仍是一团乱象、情势不明,是否意味着从一开始选择河阳路线突进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作为大军的统帅,李弼是有随机应变、事从权宜的权力。而李伯山这一路线的推进顺利也并非全无征兆,当他们军入恒农时便来报已经拿下了新安汉关城,抵达宜阳的时候又来报已经攻克了河阳南城。 但是这两个节点李弼统统没有做出正确的选择,仍是固执前计。虽然也有受了赵贵影响的缘故,但最终做出决定的终究还是他,自然他也是这一系列决定的第一责任人。 如今兵顿伏流城,再想做出整体的路线改变已经晚了。眼下侯景所部被韩轨率领的东魏大军围困于颍川,王思政所率人马则在驻阳翟,彼此形成一种僵持的状态,若李弼临门一脚的抽身而退,那么别说河南方面的利益,就连王思政可能都得搭进去。biqμgètν 但河阳那里已经取得了这么大的成果,同样不可无视。 所以在权衡一番后,李弼只能暂作权宜之计,不再追究李义孙之前罪过,着令其人自募员属前往奔援河阳。虽然也是聊胜于无,但起码也是表明了对李伯山战功的肯定和支持。 赵贵却仍质疑这一决定,在李弼看来已经超出了就事论事的范畴,对李伯山其人的嫉恨使其全然不考虑河阳城池到手给霸府战略带来的增益。 赵贵自也能够听出李弼语气中的不悦,神情不免便有些尴尬,便又开口道:“李太尉久掌台府军机,所以主上此番才委以重任,诸军行止进退皆凭太尉定夺。我虽然参谋备问于军中,但也不敢越俎代庖、擅作决断,凡所进言,悉听采纳。”biqμgètν 听到赵贵已经开始出言推诿,不愿承担自己的责任,李弼心中不免也暗生厌烦。 略作沉吟后,李弼才又说道:“即便河南群众俱去河桥,此间局面也未为大忧。就连南阳公与我听说李伯山大进于河桥都心生震惊,此间东贼若闻、能无惊惧?旧者兵家围魏救赵,今者李伯山兵逼河阳,对河南此间局面也是大有助济!” 赵贵只是对李伯山有偏见和怨念,但也并不傻,没有丧失对局势的分析能力,自然能够想到李弼所说的这一层。同河南危乱相比,的确河阳的得失对东朝更加重要,李伯山在河阳方面的推进势必会给此间敌军造成巨大的心理压力。 但一想到李伯山将要因此更加风光,赵贵便觉得有一团火在其胸腹之间烤炙得他五内俱焚,完全不能接受。甚至就连李义孙等急欲奔援河桥的河南豪强,都让他心生忿恨,心里盼望着李伯山孤军无援、葬身河桥。 且不说被心中妒火烧得面目全非的赵贵,随着李义孙被放出来,许多亲友袍泽们围聚上来关切询问,很快便也知道了李泰所部人马在河阳又下一城的事情。 “这位西河公果真名不虚传,怪不得之前便能攻破东贼晋阳宫!” “是啊,国中多少枉称豪杰者几番损兵折将,全都无所突破、饮恨河桥。西河公却能连破贼城,当真英雄无匹,恨不能追从麾下,扫灭东贼、复我桑梓!” 除了感慨李泰功勋威壮之外,许多豪强军头们也都没有忘记前事,凑近到李义孙面前小声问道:“请问李开府,西河公前言河阳城武库事,如今是否还作准?” 李义孙闻言后便大笑道:“西河公义薄云天、言出必践,我之前奔赴抵达之际,便已经拨给我三千刀枪弓杖,只待卒员到达立即便可分付武装。自恒农一路追随西河公作战的韩木兰,更是已得馈赠甲杖千余!” 众人听到这话,纷纷发出了充满羡慕的惊叹声。他们这些豫西群众,多是不忍离开河洛乡土,穿梭在伊洛之间同东贼交战不休。战斗任务最是繁重,但是台府也并不将他们视作心腹力量,只作外围的藩篱使用,拨付的甲杖辎重非常微薄,大部分都需要自己筹措,或生产或缴获,可谓是清贫有加。 所以当听到李泰如此豪迈的打开偌大河阳武库,任由他们拣取武装自家部曲,对这些人而言简直就是无与伦比的诱惑。 之前他们对此还有些迟疑,或是怀疑这消息的真实性,不相信李泰会有这么强悍,也不管过于靠近东贼的河防重镇。 但今有了李义孙作为表率,心中的热情顿时便被激发出来,于是许多人便都涌到李义孙面前来,争相踊跃的表示愿意追随李义孙前往增援河桥。 李义孙对此自是来者不拒,凡所应征者全都记录下来汇总成册,并且在第一时间将这结果汇报到李弼帐中,希望李弼能够遵守诺言给与放行。 尽管李弼心中早有准备,但当看到李义孙递上来的名单时,顿感头大不已。凡在伏流城此间随军驻扎的豫西豪强们,几乎全都表态希望前往增援河桥,而他们各自部曲人马累加起来,已经是达到了一万余众。 虽然从出军伊始,李伯山所部前锋人马便未与中军一同行止进军,同这些豫西豪强们也都交流有限。但今其人仍然远在洛北河桥,竟直接将洛南大军人马挖去了将近一半! 李弼心中很清楚,这么多的豫西豪强们急欲奔援河桥,除了李伯山所许诺的武装任取之外,还有更为重要的一点,那就是相对于河南地区的局势变化,河阳对于河洛局面的稳定是有着更直接更重要的影响,关系到他们妻儿老小、亲朋好友的性命安全。 所以尽管心里也有些为难,但李弼也不敢刁难阻止,只是有些为难的说道:“如此多人马转进,粮秣给付仍需一定的时间,李开府能否安抚群众、分批开拔?” 李义孙闻言后便摆手道:“请李太尉放心,西河公连夺河阳两城,尽收贼之仓储,用物绰绰有余。诸军只需尽快奔赴洛北,粮秣补给便不患匮乏!” 李弼听到这话,不由得便面露尴尬之色,他也是有点见识短浅了,于是便又说道:“既然如此,那就有劳李开府等先行一步,为国全此壮功!” 兵贵神速,李义孙新从河桥前线返回,自知如今彼处敌我兵力相差悬殊,所以在邀集乡党群众并获得李弼放行之后,第二天便与诸军上万人马浩浩荡荡沿伊水北去。 这么多的人马脱离大军,李弼也担心会给颍川局面带来恶劣影响,于是便一边着员东去散播河阳城已经三克其二的消息,一边又调令人马逐步东去,摆出一副气势汹汹、要联合诸方一举扑杀韩轨大军的架势。 李弼这里大军方动未久,后路台府又有使者赶来伏流城,分别是行台郎中赵士宪与中军督将宇文护,传达大行台的最新指令:李弼仍然督军奔赴河南,协助王思政控制河南局面,赵贵则分兵入据洛阳,为河桥李伯山后继,等待后路怡峰、贺兰祥等所率增援人马,务求守住河阳南城。 显然这一消息已经滞后,命令中只涉及到河阳南城,但也体现出大行台对河桥的重视,单单一个南城便又增派霸府两万人马奔援驻守。 当宇文护得知最新消息是李伯山竟已将河阳中城也给攻克,顿时便激动得热泪盈眶,击掌大吼道:“我就知道、我就知前计进取河阳必然可成,必然可成!王思政擅进误国,非其妄动,如今大军已经奔驰于河北!” 一想到之前定计奔袭晋阳,如今李伯山又勇夺河阳两城,两次皆是因其定策而成其功,宇文护心中便焦躁不已,连连催促着尚自有些犹豫的赵贵速速前往洛阳,迟恐再次错过大功。 若待李伯山连克三城,他们这些人又将彻底的沦为配角! (本章完) 0495 敌使来访 两座城池接连失守,尤其敌人在进攻中潬城时所使用的石砲威力强劲到匪夷所思,顿时让河阳的防守压力变得空前强大。 中潬城失守之后,斛律金第一时间便召回了分遣于南岸的人马,所有兵力集中于北岸进行布防。 有鉴于敌人石砲攻势之猛烈,斛律金也没敢将所有人马都集中于城池之中,而是沿河驻扎,连营几十里,扩大营防范围以降低敌人攻势威力。 当然,接连两城失守这么大的事情他也不敢隐瞒,第一时间便向邺都奏报,顺便将其子斛律羡在南岸所获悉到的敌军情报、尤其是敌军主将的身份一并回奏。 几日后,以陈元康为首的一众邺都使者便抵达了河阳大营。 队伍同行有一辆放置着铁栅兽笼的大车尤为醒目,待入营门前,陈元康先向率众出迎的斛律金告罪一声,然后便指着后方的薛孤延下令道:“奉世子命,速将罪将薛孤延监押归都以作惩戒!” 数名如狼似虎的劲卒冲上前来,直将薛孤延佩刀收缴并剥除外袍,刑枷锁拿投于车中,仿佛被擒获的熊罴一般。 “大司马救我……” 薛孤延自知罪责难免,但也没想到世子竟会以如此羞辱方式、众目睽睽之下把他作为禽兽一样拘押,一时间自是悲愤不已,望着斛律金连声乞求。 斛律金见状后便也面露难色,硬着头皮向陈元康说道:“薛孤延作战不利,诚是有罪,但毕竟勋资可表,恳请陈右丞稍顾体面。” “平秦公功勋事迹,卑职岂有不知?但今军败辱国、京畿都因此震荡不安,世子盛怒,卑职也只是奉命而行。” 陈元康听到这话,忙不迭向斛律金欠身说道,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 可当见到斛律金之子斛律羡行入他随从队伍中片刻,队中家奴又给他打了一个眼色后,他这才勉为其难的着员将一布幔覆盖在栅笼上,虽也无改薛孤延的恶劣处境,但有这一层布幔遮掩,倒也不至于直接曝丑人前。 旋即这一队人马分出几十卒员,也不入营,拉着监押薛孤延的囚车便又沿来路直返邺都,那雷厉风行的姿态也显示出世子高澄对于河阳此番败绩的愤怒。 斛律金自知世子也是借此来表达对自己的不满,于是便又礼数周全的将陈元康一行请入营中。 待到入帐之后彼此坐定下来,陈元康便望着斛律金直接发问道:“世子着卑职请问大司马,大司马能否保证力守北中城、绝不再让城池陷于贼手?” 斛律金听到这话,眉头便微微皱起,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贼之前攻中潬城,所用砲械威力着实惊人,守军将士难以应对。但其兵力有限,进据中城已经是其极限,一旦踏足北岸,此间数万将士定能将之剿杀……” “且慢,大司马的意思是,贼军是有可能继续北进、登抵河岸?” 不待斛律金把话讲完,陈元康又疾声发问道。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想到敌军进攻中潬城的阵仗声势时,斛律金也不得不承认,他今虽然拥兵数万,但还真的不敢保证能够力守北城不失。 而他如今所作的准备,也已经不再局限于城池据点,而是北岸几十里河堤,哪怕北城被敌人石砲轰砸粉碎,但也要凭着奋勇野战,不给敌人整部登陆河岸的机会。 可陈元康对其整体的战术准备却没有什么兴趣,在确定斛律金也不能保证北中城不会失守后,于是便又开口道:“那么就有劳大司马安排一下,让卑职前往中潬城与贼将交谈一番。”ъitv “陈右丞是要……这、这是世子的意思?” 斛律金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一变,直从席位中站立起来,一股羞恼涌上心头,怒视着陈元康疾声问道。 “唉,前师败绩,国中群情已经颇不安定。韩司徒等军去河南,至今未有消息。世子今在都畿勉力维持局面也甚是辛苦,河阳竟又失守……河阳绝对不能失守,无论如何都不可!” 陈元康见斛律金如此模样,便也站起身来望着他回答道:“卑职此行携有贼将李泰血亲几员,世子告我若大司马能力保河阳不失,则将贼诸亲临河斩杀誓师。可如果大司马……卑职亦知此情难忍,但大司马也应当明白,河阳绝对不容有失!请问大司马,卑职该不该去?” 听到陈元康将问题抛回给自己,斛律金神情又是一黯,僵立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蓦地长叹一声,转身向北长揖及地,口中则涩声道:“臣有负大王、有辱国威……陈右丞远来,想必不知敌情详细,我犬子丰乐新从河南返回,可以担当陈右丞向导。” 河阳两城失守,对当下的东魏朝廷而言就仿佛屋漏偏逢连夜雨,此间情势已经绝对不容再继续恶化下去。 自己这里力量已经用尽,那只能从敌人方面想办法。但求和劝降这种事情,显然不该由新掌军政的世子高澄去做,身当前线又作战不利的斛律金自是难辞其咎。 当北中城提出谈一谈的书信送至案头的时候,李泰也有点懵。他虽然也觉得自己在河阳这里打得挺漂亮,但东魏的承受力就这么点?居然已经窘迫到想要通过战斗之外的方式来解决自己所带来的威胁了。 不过略加思忖后,他倒也能够体会高澄此刻所面对的处境和心情。 身为一个权二代,除了年幼时因为跑路途中坐不稳牛背而险遭其父射杀之外,高澄是鲜少经历极端险恶的处境。起码跟几番谋杀老大未果而不断跑路的父亲高欢相比,他的耐力和韧性都是不及远甚。 李泰有一个后来人的视角,明白这一次的风波对东魏而言是有惊无险。但在高澄看来,从他父亲去世之后每一刻所发生的变故,都是一个新的挑战、新的压力。 这种不断施压的过程,对任何人来说都不好受,而每个人所能承受的极限也都不尽相同。高澄是一个聪明人,与其动辄准备以命相搏的父辈相比,他手中的筹码更多、选择更多,自然也就乐得通过更多方式去解决问题。 且不说李泰这个大时代中的小蝴蝶,就原本的历史上,侯景已经彻底叛变并且转投二国,在接连征剿都未能成功平定的情况下,高澄仍然愿意放低姿态尝试对侯景招降安抚。 李泰固然是不比侯景的反叛对东魏整体伤害大,但如今的他距离黄河北岸已经是一步之遥,是绝对需要慎重应对的。 但这是从东魏方面的分析,李泰自己对于这样的会面倒是需求不大。 老实说能够攻占中潬城已经是他的一个极限,主要还是因为斛律金派人南来截断了他的退路让他跑不了。 在此之前,就连河阳南城都只是一个意外收获,归根到底只是因为薛孤延这家伙先撩者贱,一步一步把他勾引到了这里来。 如果不是薛孤延先行撩事跑去围攻金谷城,他今要么还在汉关城睡大觉,要么就跑去颍川瞻仰宇宙大将军了,至于困在这河桥上进退不得? 他今身在最前线,贸然同敌方使者接触总是不妥,被人知道了难免要嚼舌根。可当看到对方派出的使者名单时,他又不免有些意动。 陈元康这个人,乃是东魏时期最重要的谋士之一,深得高家父子看重,李泰对其也是仰慕已久,并不抵触见上一面。 不过若单单只是陈元康,倒也不值得李泰在阵前相见,关键同行人员中还有他留在东魏的亲人们。 这就让李泰无从拒绝了,虽然说他跟东魏的亲人们感情也算不上多深,但毕竟血缘关系摆在这里。若是因其断然拒绝,使亲人们落得贺拔胜儿子们一般的下场,他也难免过意不去、心内无从释怀,而且也给人一种过于凉薄之感。 于是他便即刻回信,同对方约定见面的时间,自己也从南城直往中潬城等候。 当收到李泰的回信后,斛律金和陈元康也都暗松了一口气,总算这李泰并没有灭情绝性到完全罔顾亲人的安危生死而拒绝沟通。 于是他们当即便按照李泰所提供的时间安排舟船,陈元康、斛律羡并两名陇西李氏子弟同行,在十几名只持短刃的卫士们护送下,乘着小船往河洲上的中潬城而去。 与此同时,李泰也早已经身披甲胄、在众亲兵们簇拥之下,站在中潬城北城门外静静等待亲人们到来。ъitv (本章完) 0496 盛情招揽 「阿兄,阿兄!」 舟船刚刚抵达码头还没有停稳,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已经急不可耐的从船上纵跃出来,旋即便大步的走向李泰。 李泰抬手制止了下意识往前一步的张石奴等亲卫,向这年轻人望去,虽然对他而言是第一次相见,但一股熟悉感却很快涌上了心头,便也阔步迎上前去,张开两臂拥其在怀,口中则笑道:「你是十四郎仲举!较我离乡当年生长高大许多,阿兄险些都要认不出了!」bigétν 李仲举便是李泰此身的嫡亲兄弟,年龄较他小了两岁多,眉眼五官与李泰有些相似,只是欠缺了英武气质,跟自小爱好舞刀弄枪的李泰相比,这李仲举无疑要更像温润如玉的翩翩世家公子。 听到李泰这么,李仲举不免又是泪眼朦胧,低头啜泣道:「当年阿兄你和阿耶一去不返,家人们都忧伤得很,阿母整日都不见笑容,每使家人外出打听,常常都不肯进食。只在去年得知了阿兄消息之后,才总算得见几分欢颜……」 李泰听到这话后,脑海中不由得浮现起一位温婉妇人的形象,心中便暗生一股孺慕之情。他虽然是有别于前身的李泰,但接受了前身的记忆又以此身份生活了数年之久,对家人们倒也不谓全无感情,有时也多有想念。 在他记忆中,这位母亲卢氏最是喜爱自己,而李泰也恃着这一份溺爱才自小不爱经义爱骑射,养成了活泼好动的性格。 「阿母她、她今身体如何?是比往年更消瘦了吗?不肖子漂泊江湖,不能晨昏定省,十四郎你等居家少年,不准效此行径!」 想到此身的母亲,李泰也是满怀伤感,拍拍李仲举的肩膀又说道。 李仲举听到这里,张张嘴欲言又止,但见后方同行群众都已经下船,便不再继续说下去,只是侧身站在了李泰身后。 陈元康下船之后,便认真的打量了几眼中潬城北被破坏严重的河桥,视线又在河阳关那坍塌的关楼和破损的关墙,并没有急于上前,给李泰兄弟俩留下一点叙旧的时间。 与之同行还有一名三十五六岁的中年人,样貌英朗、身材高大,同样也是陇西李氏族人。 他先陪着陈元康在码头上站立片刻,远远望向李泰认真端详几眼,这才笑着开口说道:「果然是我堂弟伯山,族中亲长向来感叹十三郎样貌俊美出众,放在何家门第都是人物翘楚、群流表率,只可惜向学的品性有拙,遗憾不能内外光华。但今观之,倒是比旧年更加的沉静英迈了。」 「名门道术有传,对子弟难免要求更高。这位李郎事迹雄壮、声誉渐隆,也离不了同族亲长们的教导鞭策啊!」 陈元康闻言后便也笑语说道,并顺着李倩之视线望去,当其视线落在李泰身上时,不由得也是顿了一顿,凝望好片刻后才又忍不住开口说道:「怪不得、怪不得当年声迹未露时,李郎便能得亲长如此夸耀,果真所言不虚,仪容风采、不逊金玉,让人惊服啊!何家亲长观见兰芝玉树盛放门苑之内,能不欢欣?」 两人说话间,李泰已经在亲兵们簇拥下向此行来,视线一转落在李倩之身上。 他同族堂兄弟们几十人,绝大多数都留在了东魏,若非关系特别亲厚、印象深刻的,很多也都记不住。 不过前经二弟李仲举提醒,他倒也认出了李倩之,彼此一个曾祖李承,关系要比李礼成还近了一层,连忙入前长揖道:「五兄,有劳你舟车劳顿的前来看望,请恕我行止不便,未能远迎。」 「十三弟不必客气,家人们都知你……」 李倩之闻言后连忙摆手笑语,因有陈元康在旁,许多话也不方便说,于是便又向李泰介绍道:「这一位便是陈长猷陈右丞,去年家人们自河北新迁晋阳,多仰陈右丞关照,才能顺利定居下来 。」 李泰听到这话,心中顿感一奇,没想到家人竟从河北迁居到了晋阳。 但他眼下也不好细问究竟,于是便将心中疑惑按捺下来,向陈元康抱拳道:「陈右丞,久仰大名,之前缘悭一面,不意如今分居两国竟能相见于此间。」 「陈某些许庸劣行迹,实在不值一提。反是李将军名门少壮,功耀东西,堪称时代楷模,就连高大将军都屡闻将军壮名,并喜叹人间新老更替概莫能免,但能真正兴继弘扬者,不过李将军等寥寥数员,着我此番一定要以礼相见。」bigétν 陈元康也向李泰抱拳还礼,之前远观已经颇感惊艳不凡,如今相立对望,哪怕李泰并不矜傲凌人,也不由得让其颇生窘迫紧张之感,心情居然变得有些忐忑。 他并不是没有见过世面、没有面对过真正的强人,但大概此行本身就处于偏弱势的情况,再加上李泰的风采也着实出众,便让他不由得心生一股被压迫感。 在一行人转身往中潬城行去途中,陈元康又忍不住暗窥打量李泰几眼,便不由得暗自感叹但以仪容神采而论,眼前这李泰可以说是他生平所见仅次于高王者,再加上一身英武戎装的衬托,气质上就连世子高澄都要略逊些许,更有一种他从高王身上都未看到的蓬勃朝气。 待入中潬城内城中,李泰将陈元康一行引入厅堂之中,又着令贺若敦、韩雄等几名将领作陪席间,旋即便对陈元康笑语道:「身在戎旅、营事简约,仓促设席、未为款待,还请陈右丞见谅。」 「李将军不必客气,某与将军分事两国,因命受遣而相会事中,能得将军拨冗相见,已经深感荣幸。」 陈元康先共李泰客气寒暄几句,等到气氛铺垫的差不多了,这才开口道明来意:「今日奉高大将军命入此访问李将军,内中缘由想必将军已有自察。 自元象年间始,河阳三城筑成以来,能连克两城者,将军一人而已,事迹的确堪称威壮。世子闻听此事后,惊诧之余,对将军也多叹惋……」 「河阳三城居然是筑于元象年间?我记得高司徒当年,似乎便是殁于河阳城外?陈右丞知是哪城?」 不待陈元康把话讲完,李泰便开口问道。 陈元康听到这话之后,神情便有些尴尬,他之前便曾是高敖曹门生幕僚,受高季式举荐为高王所用,入掌丞相府机要。 此时听到李泰问起高敖曹旧事,陈元康自知他是在借此表达对高氏政权不满,略作沉吟后,才又开口说道:「高司徒之旧殁,实在是让人心痛惋惜,因此高王、高大将军父子皆优待司徒家卷旧属,可谓关怀备至。 至于高二公,则同样令人可惜,道合则仕、不合则隐,今却抛弃父母妻儿、亲友群众,丝毫不以家门故事荫资为意,举城投靠敌邦,以致身废名裂,更怨何人?」 讲到这里,他又直望李泰继续说道:「虽然高二公身入歧途、不道至极,但高王父子仍未对其亲徒痛加诛戮报复。其余裹挟入事者,多数都已既往不咎,宽宏至今,世所罕见。」 李泰听到这话,也忍不住暗暗点头,岂止是既往不咎,简直是加倍恩宠,都睡一张床上了呢。biqμgètν 他自知陈元康是在表达什么,虽然他父子从逆,但留在河北的家人却也无遭连累,也足以体现出高欢父子的宽宏大量。 可是想到刚才听说家人们已经从河北移居晋阳,他便又忍不住发问道:「清河虽然也非故乡,但客寄彼处年久,常常梦回彼乡水土,家人为何迁居晋阳?」 听到这问题,李倩之和李仲举脸色都微微一变,转头望向了陈元康。 陈元康也干笑两声,然后又说道:「去年晋阳空虚,李将军你引众直趋……」 【稳定运行多年的 app,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app,】 听完陈元康一通解释,李泰也自觉有些尴尬,他倒没想到自己离开晋阳后还有这些后续事情。 当听到高欢想要迁怒严惩他家人却被高澄包庇下来之后,他心中也不由得暗自庆幸,并不无真诚的对陈元康说道:「请陈右丞归后一定为我致意高大将军,某今在事国朝,忠义所趋、伦情置后,平生未有分寸奉于东朝,却得高大将军关照若斯,使我免于伦情遗憾,事中不便表意、此恩铭感于怀。」 「李将军请放心,我一定将此意归告大将军。但其实将军又何必借用元康这一拙言信鹊?前者将军是受高二公所累而入歧途,身陷关西,今者虽凭自身奋勇而自举于人间,但却仍与亲徒分居两国,朝夕不得相见。虽然身居荣位,但却难免处境孤独。」 陈元康讲到这里,语调也提高了几分,望向李泰的眼神更显热情:「今之高大将军当国主政,最是雅重如将军这般少年俊彦、英迈才流,不因将军旧事而心怀仇恨,却遗憾如此俊才不能募用府中。 故而行前高大将军告我,将军若肯弃暗投明、立义回归,高大将军愿意举荐将军官爵依旧且更加殊荣,分北豫州为将军永治,河阳三城尽受督统,设行台于河洛而分治河南。恩宠若斯,将军意下如何?」 0497 不可轻去 当听到陈元康讲起高澄开具给自己的条件时,李泰顿时也打起了精神,倒不是真的想重返东魏,只是想听听自己在这个东魏二代目眼中究竟价值有多大。 人在世道中的权势地位和价值究竟如何,是需要一个综合性的判断,而来自敌人的评价则就具有极大的参考价值。 等到陈元康讲完东魏的价码之后,李泰眉梢不由得一扬,心中暗叹高澄不愧是后三国最强二代之一,面对这错综复杂的局面果真是懂的啊,而且想法很大胆,作风很激进。 要搞清楚高澄开出的条件诚意和价值究竟有多大,得看看东魏一贯以来对于归义降人以及需要招降的对象们待遇如何。 像是年代太久远的万俟普父子、可朱浑元与刘丰等主动归义者便不用多说了,毕竟时势不同,参考价值不大。而在近年获得东魏诱降招揽的西魏之人便有王思政、韦孝宽等,也都发生在玉璧之战当中。 大统八年,高欢第一次兵围玉璧,招降王思政时所开具的条件乃是并州刺史,以其霸府军政核心之地以授之,待遇不可谓不优厚。 到了大统十二年第二次玉璧之战久攻不克,高欢又以参军祖珽招降韦孝宽未果,索性给城人开具赏格:能杀韦孝宽以降者,拜太尉、封开国郡公并赏帛万匹。 这固然是有高欢气急败坏、死马当活马医的缘故,但也显示出此类赏格已经是东魏对待降人的最高规格。 东西两魏官爵制度虽然略有差异,但以李泰今时在关西的势位若能在东魏体制中保留下来,必然也属于最高级别的权贵待遇。 当然,条件中最为优厚的还是后面这几项,分别是世领北豫州刺史、督统河阳三城以及创设行台。 虽然说如今的河阳三城已经三失其二,北豫州也成为侯景造反的沦陷区,高澄作此许诺是有一点因地制宜、驱虎吞狼的意味。 但话说回来,如果李泰连这一点价值都不能提供,高澄又何必给予如此厚禄的拉拢?须知如此势位待遇,许多晋阳勋贵大将奋斗大半生都没有拿到。 李泰之所以说高澄是懂的,原因也正在于此。 大凡招降,总有一个诚意问题,究竟是真心实意的将人拉拢为己所用,还是单纯的受形势所困、不得已而为之,区别那是很大的。 对于准备跳槽的人来说,哪怕获得的待遇稍差一点,大概也会选择前者吧,若是选择后者,等到时过境迁,分分钟会被人卸磨杀驴。 高澄所提出的这一系列条件,不只优厚、而且真诚,李泰由中甚至能够体会到其人迫切想要改变其父生前所塑造的东魏基本的军政格局。ъitv 李泰的身份是很多元的,他不只是西魏的方镇大将,还是陇西李氏嫡系成员。而这后一层身份,在东魏是要更有发挥的,陇西李氏大部分家族成员、包括其他关东世族们,可是基本都留在了关东。 高澄给李泰开出的条件,可谓是要地盘有地盘、要地权有地权、要规格有规格。 只要他愿意接纳条件投靠东魏,顷刻间就能成为一方势力的首领,而且还不只是割据边陲的地方势力,对东魏整体的政治秩序都能产生深刻影响,甚至比侯景还要更重要。 对于一般豪强军头而言,在此刻立足河洛发展势力,或要面对来自西魏和侯景等各方势力的压力,作为一个降人又未必能够获得东魏的信任和全力援助,随时都有可能面临灭顶之灾。 但李泰自不是一般人,他是西魏近年来最出色后起之秀,本身的存在就代表着邙山之战后这几年西魏军事改革最为出色的成果,而且如今已经是独孤信的女婿。 他如果反叛,势必会在西魏国中从上到下掀起一连串的恶劣反应,直接否定了宇文泰数年军事改 革的成果,并且让诸北镇元老们之间隔阂加深,矛盾激化。单凭这一点就能让西魏自顾不暇,也就难有更大的力量去寻求和利用外部的发展机会。 关东世族是东魏政治格局中一股可观的政治势力,高澄主政邺都以来便对这一群体多加拉拢和示好,其所重用的二崔便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但是这一股政治势力也有一个明显的缺点,那就是并不具备可观的军事力量,一旦遭遇战争的威胁,非但不能给高澄提供可靠的武力支持,反而自身都陷入巨大的危险之中。 就比如这一次侯景之乱,晋阳勋贵们并不急于平叛,反而借此威胁高澄诛杀崔暹。归根到底,侯景也属于他们晋阳勋贵或者说北镇豪强的一员,而崔暹这样的河北世族成员才是彼此矛盾尖锐的政敌。 如果李泰加入东魏,那么关东世族们立即便能拥有一个强大的军方代表。而高澄也可以借此针对晋阳军事独大的局面加以调整,使得各方势力对比更加均衡。 李泰年纪不大,便已经接连挫败厍狄干、斛律金等晋阳勋贵的元老人物,若再被高澄招揽于麾下,日后高澄再与这些晋阳勋贵们交流起来,自然就能拥有极大的心理优势。 而李泰在东魏也非无源之水,只要这杆旗立起来,必然就能快速的团结一大批的河北世族成员,并且让高澄取代东魏更顺利得多。 换言之,李泰如今在西魏还处于论资排辈、等待上位的阶段,六柱国几个老家伙是不用想了,跻身十二大将军都还略有勉强。 可是只要他能据城以降,就是高澄对外人事的一大功绩,也必将会被引为心腹乃至于政治盟友,很快就能成为一方军政大老,成为平衡东魏军政格局的一个重要筹码。 等到以后晋阳勋贵中的元老人物逐渐退居二线,李泰或许就能成为东魏北齐仅次于段韶的军方大老,可是讲到对晋阳朝廷的影响,这些晋阳勋贵们加一起都未必能比得上他。 有了李泰提供的武力支持,未来乾明政变死的或许就得是段韶、斛律光这些晋阳勋贵精华,顺便连娄昭君都打包送走。 李泰思维发散,越想越觉得兴奋。若纯从利益角度出发,这一波若能顺势投靠东魏真的不亏,反正他的梦想只是作的卢,克谁不是克? 但最大的问题是,谁会觉得跟着一个连厨子都管不住的老大混有前途?陈元康吗?妈的连一个厨子都能抢老子活儿,当的卢都还得挂号排队!ъitv 【鉴于大环境如此, 李泰所设想的这些,都是从最理想的角度出发,但其中还是有大量的问题,最基本一点就是和关东世族相处的问题。 不可否认,世族成员因家教、名望等缘故,在当下这个中古乱世之中,对一个政权势力的稳固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但与此同时,他们对政治资源和上升通道的霸占垄断也达到了一个令人侧目的程度。 这些世族成员毫不客气的说,就是中古时代各个政权中的政治藤壶,只要放出一个口子,他们就能飞快滋生一大坨,将一个政权的元气转化为一个家族的养分。 李泰相信,只要他投靠东魏,就会有大量的关东世族慕名而来投靠他,使他麾下人力大大扩充的同时,也会迅速压缩他从其他途径选募才力的空间。 他们能够让自己快速的在东魏立足下来,但也会让他的势力快速僵化,完全沦为与晋阳勋贵斗争的工具,不再具有更大的成长空间。 这还仅仅只是基于利弊的考量,从感情上而言,李泰自然更加不会选择东魏了。 他娇妻好友皆在关西,所有在这个世界所缔结的社会关系也都在关西。这一切于他都有着极大的羁绊,不 可能随手抛下转去别的地方重新开始。 因此在想了想之后,他便望着陈元康回答道:「职命所遣,征讨而已,本是没有接待使节的权力。但一别经年,览我至亲之名实在不忍回拒,故而冒昧迎见此间。 伯山亦此人间寻常丈夫,能因些许事迹而得尊者青眼垂顾,诚惶诚恐、不胜感激。然则身份所以至此,概因追从家君行事使然,音讯不闻久矣,不敢私断去留。况此间宇文丞相恩义垂结,不因孤幼浅薄而相弃不用,在德在事益我良多,所谓再造之恩、恩拟至亲,弃之而去,德义大损。 陈右丞今日送我至亲入此相聚,我着实感激,也深幸能结识一位河北名士。但今日相见,只论私谊,请右丞不要再据此宏论,损我臣节。」 陈元康身为东魏霸府重要幕僚,自然更加明白世子开具出这一条件深意之大,却没想到李泰竟拒绝的这么干脆,并且明确表态不愿继续进行这一话题,不免也是愣了一愣,稍作错愕之后才又说道:「将军襟怀坦荡、德质淳朴,实在让人感动。乱世之中,伦情大损,至亲能够重逢着实不易。元康不再留此滋扰,请自避一席让将军共至亲聚话。」 他自知无论条件多么动人,凭他与李泰只是初见,说服力也是非常有限,还是得让他留在河北的亲人们认真劝说一番,才能让其明白到这一条件中所包含的意义之大。 见陈元康如此识趣,李泰便又着员将之引去别堂招待,给自己和亲人们留下谈话的空间。而等到陈元康刚刚被送出,一旁已经忍耐许久的李仲举便忙不迭上前道:「阿兄,阿母行前嘱我,无论如何都不准你再返关东!这、这是阿母刺血为书……」 说话间,李仲举便掀开自己外袍撕去内衬,由中掏出一份帛书呈于李泰。与之同行的李倩之看到这一幕,不免也是愣了一愣,显然对此并不知情。 0498 君子之盟 李泰连忙两手接过李仲举递来的帛书,旋即便小心翼翼的摊在桉上。 帛书的内容并不长:「知儿消息,心甚慰;汝弟当事矣,可随用共事;此间亲流咸集,若仍不安,汝归无益;家国之裂,非吾儿过,纵无生见,汝勿罪己;勿念勿归,勿因愚孝失时失众,勿使汝母覆面黄泉难见祖宗。」 寥寥几十字,便让一个既喜且忧、苦口婆心的慈母形象跃然于帛书上,字里行间流露出对儿子前程的期许、安危的担忧,一大半的内容都是在劝告李泰不要回去,并且给他找出各种开解的理由。 李泰两眼凝望着这份帛书,那一笔一笔的血迹字划将他脑海中母亲的形象勾勒的更加清晰具体。 如果说最初这一形象还仅仅只是一个抽象的、寄托一些人伦情感的概念,那现在他是真的确信这世上的确有这样一位慈母,她全心全意的盼望着自己平安喜乐、出人头地。ъitv 一直等到泪水沿着脸颊流入嘴角中,那苦涩滋味才让李泰醒转过来,他忙不迭抬手拭去脸上的泪痕,转又有些不好意思的对李倩之说道:「慈声训戒,久不曾睹,让五兄见笑了。」 李倩之闻言后便摆手表示没什么,并又神情严肃的对李泰说道:「陈右丞所言之事,十三郎你是否还要慎重考虑一番再作定论?」 眼下堂中只此堂兄弟三人在场,李泰倒也不需要再刻意维持他西魏忠臣的形象,听到李倩之这么说,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反问道:「我想请问五兄,若此番高大将军招揽无果,会否迁怒加害关东亲属?若真发生这种事情,众亲友可有应对之计?」 「十三郎你的疑问,我行前众亲徒也都相共讨论一番,都觉得暂时应该不会。方今国中内忧外困、并不只河阳之危,高大将军即便迁怒诛我一族,对外不能勒你兵锋,对内不能安抚众情,于国无益、于事无益。高大将军参掌国政并非短年,若真如此昏聩不智,恐怕去年家人就要遭遇不幸了。」 李倩之闻言后便回答说道。 李泰听到这话,脸上便流露出惭愧之色:「唉,东西分裂、世情刁邪,本是奋勇立事建功,却将家人置于莫测凶险当中……」 李倩之见他这幅模样,便也叹息一声,旋即又说道:「行前伯父着我转告十三郎,你今时际遇事迹概是自造,亲党相助者少,决定去留也不必以众意为念。 若有东归之心,此际直归、迟恐不利。若无此意,那也不必为此踟蹰纠结,亲徒相守一方、相共一事诚然是好,但若河阴之祸复生,又为之奈何?」 李倩之所言之伯父名字叫做李玙,是他们陇西李氏这一脉不折不扣的长房长支,也是李泰父辈中为数不多免于河阴之祸的长辈之一。 李泰听到这番话,也不由得大生感慨,河阴之变不只是北魏社稷一大灾祸,也是他们陇西李氏一大浩劫,李泰他自己几个大爷、包括李倩之的父亲,便全都死在了河阴之变中,所以至今讲起这一件事,心中都有难言之痛。 听到族人们并不借亲情为枷锁、给自己施加压力劝他东归,李泰心里也稍稍松了一口气。 若族人们全都强烈希望他能携军东投以期攀附投靠,而他若不肯回去的话,无论孰是孰非,他无疑都会给人留下一种绝情灭性的刻薄形象。 回去李泰是肯定不会回去的,但高澄都开了口、且还显露出这么大的诚意,若他完全无所表态的话也是摆明了要给对方难堪,逼着对方对自己的家人进行报复。 略作沉吟后,他便又着员将陈元康和自己的部下们引入进来,望着陈元康正色说道:「前所受事、心无旁骛,今日尤感忠孝两难。 再请陈右丞归去敬告高大将军,多谢大将军垂青赏识,然则伯山身心有属,无意东去,亦非 待价而沽。家人谋生东境,幸在高大将军包容得活。 感此恩义,在事之心已经失纯,唯奏请宇文丞相解我职使、另遣贤能来镇河阳。某则自退于事外,不以弓刀再指河北,以答高大将军仁恤。」 「将军不必仓促回应,仍可……」 陈元康见李泰还是拒绝了招揽,自是有些不甘心,还待开口争取一番,却被李泰摆手打断其言。 李泰从臂上褪下一枚玉瑗佩饰,继而便褪下外袍,用小刀刺臂出血,并将鲜血涂抹在那玉瑗上面,待到整个玉器全被鲜血突染才停了下来。 「慈母胎孕辛苦、赐我骨肉,今却天各一方,相见不易、欲养不能,以此赤血玉骨告慰阿母,所养业已成人,在事不乏勇力!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睚眦之怨,覆族以还!」 他又着员取来白绢木盒,将这枚玉瑗包裹起来收入盒中,请李倩之带回转交给他的母亲。 陈元康见到这一幕,眉头便微微皱起,他自知李泰这番作态为的是什么,心内不免便觉得李泰有些张狂。 诚然眼下朝廷的确有困河阳之危,但也是多方原因所促成的,你李泰较之贺拔胜又如何,若世子真要打击报复,又岂会畏惧你的威胁?哪怕是西朝丞相宇文泰,敢夸言覆族以还? 李泰似是看透了陈元康的心思,再望向其人时少了几分平和,转而多了几分居高临下的审视,语气中也多了几分傲慢:「陈右丞劳使一程,今日相见一场,于你未尝不是一幸。 人中俊士,才堪谋国、智可谋家,当知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高氏兴之勃、尔朱亡之忽,亦皆出人预料。陈右丞今者荣华取于高氏诚然羡煞旁人,然则荣宠能存续几时,君确知否?ъitv 一时的荣宠泛滥,陈右丞想难享极,反遭人妒。可若能周济群众,于自我不患党徒援助,于儿孙也可积养后福。 我与陈右丞既无宿怨,相聚此间亦是一缘,陈右丞可愿分你有余、济我不足,寄一份生机富贵于国门之外,以待来年验见于儿孙之身?」 陈元康听完李泰这番话,一时间不免有些哭笑不得,他本是奉世子高澄之名来劝降李泰,却想不到又被李泰反过来劝他做自家留守亲人们的保护伞,而且这番话还说的似乎很有道理。 但他还是正色说道:「将军所言,请恕不能苟同!上恩下赐,得之至幸,岂可据为私己卖弄于众?元康不才,为国定计破敌尚且勉强,更无余智专为谋身、取宠卖恩于国门之外!」bigétν 李泰听到这话后也不恼怒,只是哈哈大笑道:「陈右丞果然风骨魁奇,令人钦佩,正因如此我才急欲与你作此君子之盟。 斛律金敕勒老奴,因缘际会幸从名王、遂成今日之功,其人用兵长于寇掠而短于防护,今已年高血冷、老畜自伤,如今河阳城三克其二,我今所以不攻,待援而已,援兵既达,破之不难。 当此危难之际,陈右丞不畏凶险、走入敌城,陈之以情、动之以理,使我忠孝两惭、不能继事,东行以来凡所历战,你国诸名将不能挫我兵锋,今为陈右丞所遏。一人之力胜于河阳万军,实在可歌可表!」 虽然眼下李泰也并没有要进一步向河阳出击的打算,但跟内忧外困的东魏方面相比,主动权毕竟掌握在自己这一方。 所以他肯临门一脚停下来、不再亲自负责向河阳北城发起进攻,也绝对是给了高澄一个极大的面子。如果就连这都还不能打消其人打击报复自家家人的念头,那么就算李泰投诚东归,也绝不会有什么更好的结果。 他一味贬低斛律金而夸大陈元康在这当中所发挥的作用,自然也是为了加强陈元康对于此事的话语权,送给他一个解除河阳之危的功劳,也让他可以以此作为一个理由来保全一下自己的家人。 陈元康本就玲珑心窍,当然听得懂李泰这一番话的深意所在,虽然说世子给他的任务是劝降招揽,但显然李泰并没有要归降的意思。 【鉴于大环境如此, 在这样的情况下退而求其次,用离间的手段逼迫西朝临阵易帅,显然也能大大缓解河阳这里的危乱局面。这对陈元康而言,当然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功劳,并且还可以借此同陇西李氏缔结一份交情。 至于李泰说寄存一份生机富贵于国门之外,陈元康倒是不怎么放在心上。虽然他也承认李泰如今少年得志、前程远大,但其所寄身的关西政权本就前景不大,必然也限制了个人的发展。来年若想大进,必然还需要更大的突进。 双方在达成这一默契后,陈元康便也不再久留,当即便起身告辞。按照母亲的叮嘱,李泰要把二弟李仲举留在身边,至于堂兄李倩之,则就仍随陈元康一同返回。 在送走了陈元康后,李泰当即便返回城中,提笔亲自向台府拟写辞呈。他之所以不避嫌的接见陈元康一行,除了关心关东家人们之外,也是想借此染嫌撤离河阳前线。至于台府要将这摊子交给谁,那就不是他能决定的了。 0499 义气李郎 陈元康一行返回河阳北中城后也并未久作停留,告戒斛律金仍要小心警惕敌军动向,但却并未告知商谈的具体结果,然后便离开河阳,直赴邺城。 一路上快马加鞭,两日后陈元康一行便返回了邺都,入城后便直往大将军府复命。 大将军府中,世子高澄正与崔季舒等心腹商讨政务,得知陈元康返回,当即便着员将之引入进来,不待陈元康见礼完毕,他便有些急不可耐的发问道:「此番出使效果如何?那李氏子肯归附吗?」 陈元康低头避开世子颇显期待的眼神,有些为难的缓缓摇头道:「这李泰事西之心甚坚,臣几作利害陈情,其人仍然无改其志,并无东归之意。」 高澄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一沉,挥起拳头重重砸在桉上,口中怒声喝道:「本就从逆恶贼,趁我危乱遂使小人得志,我今既往不咎,更以荣华召之,贼竟不来,欺我不能制之?」 说话间,他又转头怒视下席的崔季舒,指着对方呵斥道:「非尔等进此招抚愚计,不至于遣使劳行、使人笑我!你等欲外结藩臣镇将以自固于内,也要看对方是否同趣你等!」 崔季舒闻听此言,忙不迭避席而起叩拜请罪。此番派遣陈元康招抚李泰的计议,他的确是谋主之一,而原因也确如高澄所言,除了解决河阳方面的危患之外,就是要拉拢李泰为他们这些河北世族的强力外援。 他们这些世族成员,彼此间关系本就错综复杂,崔季舒所出身的博陵崔氏同陇西李氏也是多有联姻。太远的不说,单就崔季舒自己便在年前和李泰堂兄李倩之结成儿女亲家,自家小女成为李氏新妇。 今年侯景作乱于河南,给东魏时局之稳定带来极大的冲击,尤其众晋阳勋贵们颇有默契的针对世子高澄进行施压,也让崔季舒等人心中危机感陡生,尤恐时局再次退回到旧年河阴之变那种武夫当国的状态。 危机之中想要自保,最重要的自然就是要有可靠的武力。但是他们河北世族于此一途实在机会甚小,晋阳霸府军队牢牢掌控在一众勋贵们手中,河北州郡乡义武装多受封、高等豪强大族统摄,邺都的六坊禁军也多遭渗透整编。 世子高澄虽然重用他们,但所侧重也只是他们的政治才能以把控朝政,却鲜少纵容他们去组织发展亲近自己的武装势力,使得他们只能高度依附,却并没有独立对抗政治风险与迫害的能力。 在这样的情况下,从去年便声名鹊起、今又雄起于河洛之间,令斛律金这个北镇元老都束手无策的李泰对他们这些河北世族而言绝对是一个莫大的惊喜。 若能将李泰重新招揽回来,他们这些河北世族顷刻间就能获得一支可观的武装力量,从而大大加强他们在时局中的话语权,更可借由侯景之乱继续谋求壮大。 从高澄角度而言,只要能够有利于解决当下的危乱状况,任何法子当然都可以试一试。尤其将西魏的进攻前锋招为己用,更是挫败了对方而强大了自己,何乐而不为? 至于崔季舒等人的心思,他也如观掌纹一般看得清清楚楚,但这也是人之常情。只要他们的谋计并不以侵害社稷大局为前提,高澄也都可以包容他们对自身利益的争取。 毕竟到目前为止,这些人同自己之间是要比那些晋阳勋贵老人们更加亲密的政治势力,加强他们的力量也就是在提升自己的掌控力。 所以他才给李泰开具出堪称优厚的招降条件,只要对方点头答应下来便可以获得河北方面的大力扶植,顷刻间就能获得侯景经营河南十几年才堪堪达到的权势地位。 正因如此,当从陈元康口中听到李泰居然拒绝了这一次拉拢时,高澄才心中羞恼倍增。 眼见世子如此盛怒不已,陈元康便又连忙说道:「世子请息怒 ,臣此行虽然没有成功招降李泰,但也并非完全无功。李泰请臣敬告世子,多谢世子垂青赏识之恩,其身虽然在西,但旧日也生长于河北王治之下,且今亲徒亦俱仰世子仁恩谋生,不敢贪功没义,是故勒兵河阳中潬城,不敢再有寸进……」 「哼,笑话!贼子所趁者,河洛空旷、镇将无能,待我调使重兵、回拒河防,贼进一步便是死地!」 高澄听到这话后又冷哼一声,满脸不屑的说道。 道理虽然是这样一个道理,可问题是彼方镇将斛律金、薛孤延等已经是国中顶尖大将,再换何人镇守督战才算不无能?另有大军使于河南平叛,晋阳霸府仍需精兵驻留稳定局面,又从何处募取大军回拒增援? 崔季舒听到这话后眸光却是一亮,连忙又叩告道:「请世子稍安勿躁,往者叛逃投西者不乏,大多贼心顽固、鲜有悔悟,但这李泰却并非主动西投,而是受贼裹挟而入。 今或有感黑獭知遇而勇为所用,可当复见关东人情却又暗生不忍之心,临阵勒马、不敢赴前,可知义气未泯。我河阳人马趁此缓济得有喘息之机,可以从容备战、再定胜负,陈右丞此番出使亦不可谓无功。」 陈元康也在一边开口附和道:「臣与李泰相识虽短,但观其声言姿态亦非凶戾狂悖、贪得无厌之徒,其人有惭忠孝两伤,宁舍垂成之功,不为负义之人,若非深困于道德之内,不至于有此左右两难。 且其在西乃独孤如愿爱婿,如愿乃黑獭等夷故交,资望隆重更有久执陇右之权柄,势位之壮更甚吾国侯景,彼此能无猜忌?李泰今虽得志于西,但若来年翁婿俱遭黑獭逼迫,其关东亲友俱在,又感世子招揽旧恩,引势东归也是理所当然。」 高澄听到这里,紧皱的眉头略有舒展,但还是冷哼道:「此徒当下所以重要,无非是因我国中危乱不稳,所以荣爵显位以诱之。但若错过此 biqμgètν时再欲归附,纳或不纳,也要看我心情。」 这话倒也没错,今次河阳危机之所以凸显出来,便在于这个特殊的时机。留守邺都的数万禁军南去平叛结果大败而归,使得邺都人心动荡、守卫空虚。旋即韩轨又率领大军南去颍川,至今胜负未决、没有消息传回。 在这样的情况下,河阳斛律金所部人马便是漫长河防唯一可以仰仗的军事力量,一旦被突破,整个河北都将动荡不安。河北如果也陷入动乱中,那河南局面将更加难以平灭。 所以错过这个时间段后,李泰再想投靠过来的话,是绝对不可能再获得此番的优待了。 不过现在再谈论这些也是枉然,虽然李泰表态不会再向河阳北城发起进攻,但高澄当然也不会相信敌人的一面之辞,除了勒令斛律金一定要守住北中城勿失之外,就是从别处调度援军。而最合适的奔援路线,自然就是韩轨所部人马在快速结束河南战事后顺势回击河洛,与北岸人马南北夹击,夺回二城。 几天后,河南的战报也快速传回了邺都,韩轨因见西魏李弼、王思政等兵进颍州,与据守颍川的侯景相为呼应,于是便引兵退回,前部人马已经临河将渡。 高澄得知这一消息,心情自是喜忧参半,喜的是这一支生力军没有陷于河南战场而抽身不得,其军当机立断的回返也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邺都的兵力空虚。 忧的则是韩轨不战而走的决定并未与他进行充分沟通,尽管这一决定在当下而言算是正确的,但也让高澄心中颇感不悦。 韩轨撤军之后,河南方面便剩下西魏李弼、王思政与侯景等几方势力,还有南梁羊鸦仁等北上接应侯景的人马。 这几方人马显然是不能和平共处下去的,接下来立足于河南之地估计还有的折腾,只是作为侯景故主的东魏在这一时间段内反而置身于事外。 既然河南方面暂不可图,于是高澄便又下令以司空可朱浑元为洛州刺史,率领撤回人马中一部西去进据虎牢,伺机夺回河阳二城。 与此同时,高澄也打算离开邺城、返回晋阳正式为父亲高欢发丧。高王死讯已经隐瞒了长达将近半年的时间,到如今已经越来越多人都已知晓,只是一直还没有正式公告发丧。 原本高澄是打算内外危机全都解决干净再以胜利者的姿态为父发丧,但见短时间内情况怕也不会有什么大的改善,再拖下去也只会让人情不安、增加他在伦理上遭受的诟病。bigétν 所以选择此际公告父亲的死讯,他再名正言顺的接掌高王的权势地位,于下可收哀兵之效、使将士用命,于上也能明确上下名分,使诸下属不敢再阳奉阴违。 正当东魏方面调整步调,为收回河阳城而蓄力准备的时候,作为连克河阳二城的西魏功臣李泰也正被勒令速速撤离河阳,将两城城防拱手让给后路援军。 0500 萨保雄计 豫西各路人马陆续抵达河桥,并在南城内外驻扎下来。 李泰言出必践,一待这些将领们将各自部曲兵力情况上报,便即刻着员打开城中武库,拨付给他们相对应的军械武装。 河阳南城武库是一个综合性的仓邸,各种行军、营宿、战斗等等库藏物资一应俱全。 李泰既是慷他人之慨,在这方面也就不作吝啬姿态,在不影响战斗力发挥的前提下,也不细分这些物资是否战斗所用,包括一般的毡帐铺卧等物也都分发给那些豫西义师。 这各路人马在领取到这些物资之后,自是兴高采烈,言语间也充满了对李泰的感激。他们名为义师,实际上就是一种义务性质的军伍,战斗在与东魏交战的最前线,但能够获得的霸府资助却是非常稀少。 像是韦法保前所驻守的同轨防,已经算是西朝在关南设置比较正规的重要防城,牢牢守卫着洛水宜阳一线,但是自从旧年邙山之战后,同轨防几乎没有接受到来自华州霸府的物资拨付。 “西河公高义大恩,末将等没齿难忘!” 眼见营中将士儿郎们都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袴褶戎装,一个个身形挺拔、神采飞扬,眉开眼笑的摩挲擦拭着分发给他们的弓刀枪槊,韦法保等人也都一脸的欣慰,望向李泰时更充满了感激。 李泰弯腰将这些作拜道谢的将领们一一扶起身来,望着他们笑语说道:“诸位既然愿意信我,各将部曲奔行来援,我自当有所回报!此间贼军恃强用威,虐害河洛百姓多时,今夺其城、逐其军,库中积物若不由与之苦战年久的诸路义师分享,更益何人?” “西河公仗义执言,更让末将等惭愧难当。与贼交战虽然长久,但战果却乏善可陈。此番若非西河公率军勇进,末将等更不知河阳诸城竟可直破,只是一味避难怯战……” 听到李泰这么说,韦法保等人又不免一脸的羞惭。 之前他们只是被东魏人马压制在关南地区,连河洛附近都抵达不到,更不要说更北面的河桥。至于说前来奔援,也并非第一时间便率军前来,而是在经李义孙确认之后才赶过来,一赶到这里便得以分享战果,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不好意思。 李泰倒是不在意这些细节,闻言后只是又说道:“贼情仍然凶顽,远非几阵之功。今时有欠之力,来日仍可补足,弓刀在手,志力在怀,人间壮士又何患无功?” 这些来援的豫西各路人马有近万众之多,刚刚抵达的时候难免是有些军容不整、志气涣散,瞧着不像是什么精锐武装。 可是随着河阳南城的军械给养分发诸营,这些人马气象登时便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一如他们各自手中刚刚发下的刀枪般锋芒毕露。 正当李泰与这些豫西义师们友好互动的时候,赵贵、宇文护等也来到了洛阳城附近。 今时的洛阳城自然不复往年的繁华,一片残垣断壁之间分布着一些临时的营宿地,一派萧索凋敝的景象。 抵达此间后,赵贵便着令随行将士们于此清理营地暂时驻扎下来,等待关西增援人马的到来,并没有即刻前往河桥与李泰所部人马汇合的打算。 但宇文护却关心河桥方面最新的情况变化,在向赵贵报备一声之后便带领百余名亲兵直往北面的河桥而来。 李泰本在城外营地中巡察,得知消息后便策马回城,远远便见到绕着河桥不断打转张望的宇文护,于是便上前大声发问道:“萨保兄几时来此?” 宇文护听到这话后便收回视线望向李泰,半真半假的笑语道:“伯山你没想到吧?进取河阳我亦有参谋定计,怎能让伯山你据众智而独美于前!所以在听说你已践行此计之后,我便昼夜兼程、直赴前线,要与你并肩作战,一同克此河防,北进破贼!” 瞧这家伙两眼精光闪烁,“抢功”两字几乎都要冲出眼眶,李泰一时间也是乐的很,上前招呼宇文护一起回城详谈。 宇文护这会儿却是满怀豪情壮志,不愿入城枯坐,绕着河堤将诸防事观察一番后,旋即便又提出要往河中洲的中潬城巡视一番,担心出现什么防御漏洞而为敌所趁。 李泰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便沉了下来,感情老子蹲在这河阳城屁用不顶、全靠你宇文萨保隔空督查才确保了城池不失? 他随手指派一名兵长着其引领宇文护前往河洲,自己则直接拨马返回河阳南城。这家伙摆明是来抢功的,彼此间氛围也不必搞得太和谐,要不然待会儿问起如何攻下的中潬城还不好打马虎眼。ъitv 宇文护这会儿只想认真详细的了解一番此间攻防态势如何,从而让接下来战事进一步的发展有所参考和判断,心内责任感爆棚,自然不觉得自己这一举动有些越俎代庖、情商不够,故而也并未理会径直离去的李泰,自己带着随从人马便在那兵长的引领下沿河桥北去。 一直到了傍晚临近天黑时分,宇文护这才结束了一番巡查来到河阳南城中,见到李泰后便感慨道:“河桥果真雄奇有加,一水两分、三处绝险……” 听着宇文护滔滔不绝感慨河桥南北地势问题,李泰忽然心中一动,旋即便开口问道:“萨保兄这是第一次行经河桥?” 宇文护听到这话后,神情就变得有些忸怩,干笑两声道:“旧从晋阳直赴平凉,后来关东便为贼所吞,虽然几从大军征战河洛,但却全都没能登抵河桥……” 感情这家伙还真的不了解河桥南北战斗环境,但是胆子却大得很,就是敢送。 李泰心内稍作几句吐槽,然后便问起霸府针对河桥此间形势的后续安排,当听到后路增援两万人马已在途中后,他心中不免也是暗生感慨,直叹宇文泰果真是经受不住这样的诱惑。 “河阳三城紧密相连、互为依托,论者只道浑然一体、易守难攻,未战先怯,具体虚实与否却是不作细审。此番若非伯山你奋勇直取,国中怕也不知东贼河防竟然如此虚弱,三城垂手竟得其二!” 讲到李泰当下所取得的战果,宇文护又忍不住感叹说道。 刚才趁着巡察河桥城防之际,他也将李泰攻夺二城的经过了解一番,南城是诈取得来,中潬城虽然经历一番战斗,但也只用了半夜时间,可见李泰能夺下二城,第一是胆大、第二则是侥幸。 归根到底,最重要还是战前的筹划定计。 宇文护乃是国中最早一批提出趁此机会进击河阳的人,能够从错综复杂的敌我局势当中率先寻找判断出敌人的河防弱点,并且就此制定一系列近则控持河防、远则进击邺城的作战计划,这当中所蕴藏的战略智慧,在宇文护看来自然是最重要的。 不过对于李泰得此战功,宇文护在了解一番后倒也不再怎么嫉妒了。其人得功越轻易,便证明自己的推论越正确,而他明明已经在战前将正确的答案告知众人,众将却仍然只是盯着河南不放,唯独李泰勇于践行,捡了这个便宜,又能怪谁? 只不过,一切到此为止吧。李泰愿意相信自己的战前分析构想,从而获得攻克河阳二城之功,这是他的幸运。可是现在既然自己已经身临前线,那后半部分的战略计划当然是要交由自己执行才最稳妥。 宇文护心中这么想着,眼神则若有所思的打量着李泰,他是希望李泰能够懂得适可而止、主动交出后续作战的指挥权,略作沉吟后便又说道:“中潬城北的河桥段破损严重,难能通行,河洲左近所存舟船数量也不多,这对后计的执行像是有些阻碍吧?伯山对此有什么看法?” 李泰闻言后便是一愣,旋即便反问道:“萨保兄所言后计是何?” “这……三城既得其二,断无裹足不前之理,接下来如何攻夺北中城,伯山你无作预计?” 宇文护又皱眉说道,他可是做了一整套攻夺河阳三城乃至更远目标的计划,水陆并济便是攻夺北城的关键,也是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如果李泰认真了解了他这一番战略构想,对此必不可能忽略。 李泰听到这里后便叹息道:“我所部人马入此不过几千之众,能够攻克中城并守卫至今已是侥幸,若无后继援师归恐不及,更不敢再妄生进取之想。眼下也只是盼望援军能够速速抵达,实在没有什么确凿后计可共萨保兄相作讨论。” 听到李泰不愿意同自己讨论具体的作战计划,宇文护眸中便闪过一丝不悦之色,但也明白这种奇功壮功很少有人会乐与别人分享,李泰有此防备心理也是人之常情。 宇文护暂时不想同李泰关系搞得太僵,视线一转便先岔开话题,指着站在他身旁的李仲举笑语问道:“这少年谁人?瞧着有些眼生,但却跟伯山你样貌有些相似啊。” “未及向萨保兄介绍,此乃舍弟仲举。” 李泰闻言后便微笑说道,示意二弟李超入前向宇文护见礼问好。 宇文护闻言后神情顿时又是一奇:“我记得伯山你家人似乎都滞留河北,这小郎是你亲弟?怎会出现在此?” 李泰对此自然无作隐瞒,当即便把陈元康一行前来一事讲述一番,而宇文护在听完后顿时皱起了眉头,一脸若有所思的打量了李泰几眼,又过了一会儿,也不留下用餐,直接告辞离开河阳南城便直往洛阳方向返回。bigétν 症状轻多了,明天恢复更新,大家防疫防暑,生活愉快。。。 (本章完) 0501 城在我在 洛阳营地中,宇文护突然返回并急切求见,让赵贵都吓了一跳,原本都已经脱衣入宿,以为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变故,忙不迭披衣而起,着员将宇文护引入进来。 “李伯山日前私会东朝使员!” 宇文护入帐之后也不多说废话,直接便将此事道来。 “竟、竟有此事?”biqμgètν 赵贵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一惊,旋即便一脸警惕道:“莫非此子有东投之意?那么我们、此间局面可就危险了……” 宇文护闻言后便也点点头,神情凝重的沉声说道:“正因如此,我在得知此事后未敢继续逗留于河桥,迅速返回来告南阳公,早作防范,不要慌乱坏事。” 说话间,他便将之前李泰与其言及此事的经过详细讲述一番,赵贵在认真听完后便皱眉沉吟道:“单凭此节,也不足以论证李伯山是否有叛离之心。他若果然有此心意,想是不会向中山公坦言此事,应该要极力遮掩,以期裹挟更多人事东去……” 大事当前,赵贵倒也并没有肆意发散自己的思维去对李泰做恶意揣测,而是就事论事的认真分析。 宇文护从河桥返回这一路也思索诸多,听到赵贵此言后便叹息道:“眼下最重要的,并不是李伯山有没有叛离之心。而是假设他果然有此心意的话,南阳公与我可有方法加以制裁?如果没有,那他有无叛心又有什么区别?” 听到宇文护提出的这一角度,赵贵先是愣了一愣,旋即便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河桥要地得失与否关乎两国运势兴衰,本就不该专于一人之手,尤其是李伯山这种亲党全都滞留关东、其身亦去留未定之人! 此徒素来恃宠而骄、因功自傲,当此要任尚且不知避嫌,不加奏请便敢迎见贼方使者,不管最终所论何事,这行径都已经有失纯正,宜加训诫、使其警醒! 只是,如今国中后继大军尚未抵达此境,河防军务仍需仰仗前者充实,如果贸然加以问罪追责,恐怕会使军心摇摆不定,以致河防不稳啊……” 赵贵诚然是对李泰多有不爽、满怀嫉恨,但是对于河桥防线倒也没有太过强烈的需求。若非大行台的调令和宇文护连番催促,他甚至都不想这么快便到河洛之间来。 归根到底,他已经不复当年的勇壮敢当,临事以稳妥为主、不爱争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宇文护想要借李伯山私会敌使一事予以打击,他自是举双手赞成,但却不太想当下便要发作。 毕竟河桥乃是双方交战对峙的最前线,无论李伯山是用了什么样的手段攻夺两城,但东贼必定也是做梦都想重新攻夺回去。而今国中援军尚未抵达,无疑还是由李伯山坐镇河阳两城才最稳妥。 总之,李伯山当然是一个狼子野心、居心叵测的贼子,但今河防还需借仰其力。等到这一段最关键的时间挺过去了,咱们再将他扒皮抽筋、挫骨扬灰也不迟。 但宇文护显然不认同赵贵这一看法,闻言后眉头便深深皱了起来:“两国相争多年,单此河洛之间便埋骨巨万,彼此皆难克胜对方。今者因趁贼乱而力夺河阳两城,功虽成于先锋督将,实则胜于料敌先机。 河桥城防关乎重大,南阳公亦言不可专于一人。李伯山虽然祸心未生、但却骄态已露,岂可再将此要事系其一身?夺事诫之,防患未然,亦理所当然应变良计,请南阳公千万不要心存侥幸、包庇纵容!” 赵贵做梦都想不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被人指责对李伯山包庇纵容,不过见宇文护态度如此坚决,他一时间也有些犯了难,虽然心里仍然觉得临阵换将有些不妥,但也不想承担李伯山私会敌使虽带来的风险,略作沉吟后便又望着宇文护问道:“那么依中山公所见,此事又该如何处理?” “大行台着令南阳公总督河洛此间战事,末将随军参谋,纵有进计,备问而已。” 宇文护先是客气一句,然后便又说道:“李伯山私会敌使、心意叵测,是绝对不可再任留河阳两城。如今河桥近畔除其所部前锋人马之外,尤以豫西诸路人马为壮,择其骁勇善战之类增补河防,诸部裁汰李伯山所部营卒。待到河防诸处替补完毕,即着李伯山引其本部退归洛西关城,以待后命。” 虽然宇文护是急于要把李泰从前线替换下来,但也不得不面对眼下无兵可用的事实,他与赵贵所部人马加起来不过两千余众,是绝对难以完全取代李泰所部人马的,故而只能就近引用豫西义师们。 赵贵听完宇文护这一思路后便有些不乐观的摇头说道:“豫西诸路人马此前便因李义孙鼓噪而争相北来增援李伯山,抵达此间后又多受其发放器械给养等物利之惠。今若使其诸类取代李伯山,恐怕群情会有抵触,况其卒众也未必精于李伯山所部。临阵数尺,一动不如一静啊!” 如果宇文护是有什么巧妙的方法将李伯山调离前线并加以制裁,还能不影响河防军务,赵贵当然是乐得听从,可现在他明显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真要任由其人瞎搞、搞出什么乱子还得赵贵这个主将背黑锅,赵贵自然就有点不想搭理他。 宇文护眼见自己如此据理力争一番,赵贵却仍怯于将李伯山调离前线,心中也不由得冷笑不已,果然人的尊严体面都是自己丢的,怪不得李伯山不将此老物放在眼中。 略作沉吟后,宇文护才又开口说道:“如果南阳公担心调离李伯山后无人镇城防守,末将自请入镇河阳中潬城,城在我在、城破我死,可否?” 这话就说的有点抬杠了,赵贵也不是第一次率领宇文护出战,阵线被攻破时可是谁也都没有与阵偕亡,进退全都灵活得很。 不过宇文护作此宣言也是在说明其人心意之坚定,赵贵虽然有点搞不懂其强大的信心究竟来自哪里,但是对他而言最重要的还是稳住当下的战线局面等到后路大军抵达,却并不是一味要保全谁,当然就算要保全也轮不到李伯山! “中山公勇壮难得,岂有不让少辈杀敌建功的道理?只不过入镇中城大可不必,且镇南城,动静得宜、不失灵活即可。” 尽管宇文护说的信心十足,但赵贵也不敢真的将之置于进退不便的绝地,以免战事走向不利时增添一个负累,大行台门下人丁本就不够兴旺,已经成年的更少,损失一个都难免心疼。 “南城也可,南城是直进河桥的基础。李伯山驻此虽然多时,但战机却有贻误,河洲所聚舟船不多,难以运载大军争渡北岸,空守阵线却有失调度,即便不将之调离,他再进亦难……” 宇文护只想要前线的作战指挥权,但具体坐镇南城还是中城倒是不挑剔,而且对于李泰所进行的河防布置多有微词,心里已经生出一整套的调整方案,并又对赵贵说道:“河洛此间常年沦陷贼治,今者王师骤归,乡野小民恐是不知,南阳公还需安排走使告令乡野,并且招聚舟船以供后师进渡之用……” 宇文护等待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也实在太久了,在获得了赵贵的首肯任命之后,立即便进入状态之中,在将一些河防琐事同赵贵商讨一番后,又即刻着员前往河桥附近去召韦法保、陈忻等人前来相见。 “末将等与西河公相识虽短,但所见其慷慨豪迈、仗义果敢超凡脱俗,绝非沽卖恩义、首鼠两端之人!方今河桥全因西河公克敌制胜、震慑贼军,才能守御完好、贼不敢攻……” 韦法保等人在从宇文护口中听说要因李泰私见敌使一事而将之调离前线,也都纷纷神情剧变,各自举手陈情,希望能够三思。 宇文护虽然早得赵贵提醒,可当听到此间诸将众口一辞的对李泰表示维护后,也不由得皱起眉头,沉声说道:“西河公私见敌使乃是确凿无疑的事实,南阳公既节制诸军又身兼御史中尉,诫之应当。 且今只是暂罢其事,而非直定其罪,你等诸将各自奋力、不负前功即可。事后若真需要风闻采察、议其功过,再作进言未迟。若是群情纷乱、不能专注战事,以至于大好局面崩毁,不只河洛之地再祸于贼手,尔等群众亦俱罪责难逃!”bigétν (本章完) 0502 发遣河南 河桥南面,一支人马列队撤离此间的城池营垒,旋即便有其他人马入前填补这些防事缺口。 在河阳南城一座营垒大帐中,贺若敦双目圆睁、怒视着包括宇文护在内的帐内诸将,口中则大喝道:“东贼许诺我家郎主官爵更加荣显,河洛尽归掌握,更以北豫州为永治,但我家郎主只道大行台再造之恩、恩拟至亲,半点迟疑都无便作拒绝!若有一字虚言,某愿领受极刑!biqμgètν 如此直声、如此至诚,仍然不能取信于众?究竟是何等阴邪的心计,竟会觉得我家郎主有通敌之嫌?难道郎主功勋卓著,引得贼人重诺拉拢竟是罪过,偏那身无尺寸之功、进退无人问津的庸人才是真正的忠诚之人? 方今大道不昌,谁家没有走失于东西之间的亲属?如果据此便可论证在事之人纯正与否,那是否就连大行……” “住口!” 虽然听着贺若敦这个嘴替开口喷人挺过瘾,但有的话终究还是不能随便说,眼见这家伙渐有失控之态,李泰连忙开口喝止其人,旋即才又望着帐内群众叹息道:“谋身不谨,引咎于身,南阳公作此处断,我不敢口作怨言。 只盼望诸位能够以此为鉴,临敌交战一定要小心谨慎,切勿疏忽大意、以至于邪情滋生,不只有累自身,更有累国事。我今幸在尚有诸位分担继事,并不因我一人之去留妨害大计,虽然身不在此,但也希望诸位能够恪尽职守,为国为己再创功勋!” 趁着李泰话音刚落,宇文护也从席中站起身来,环顾帐内众人沉声说道:“西河公所部本是前师先锋,月前出兵于关西,劳师奔行至此,一路势如破竹、攻无不克,可谓劳苦功高。 今者豫西诸路义师毕集此间,军机要务可以不唯一路人马穷使,所以西河公引部暂归后阵略加休养,以图来日再战更加勇猛顽强。尔等相辞此间,速引各自所部充实河防,切勿怠慢疏忽、荒废西河公前功!” 众将闻言后也都纷纷站起身来,又向李泰抱拳告辞,然后便陆续退出帐去,按照各自的职责分赴河防各处。 李泰将这一幕收于眼底,心中也是暗生感慨,虽然这样的情况也是他之前所预料到的情景,但当宇文护真的敢下手将他调走的时候,也不得不佩服这家伙的确是敢想敢干。 虽然宇文护告诉他这是赵贵的决定,李泰自己也是如此宣称,但他心里却明白赵贵怕是没有这样的魄力。河阳数万大军近在眼前,后路援军尚未抵达,就连此间军伍大半立场都是偏向于李泰,想要撤掉李泰的前线指挥权,那是真的需要大智大勇。 就拿这些豫西义师来说,虽然李泰是有先恩于他们,但这样的小恩小惠是完全不足以影响他们在大是大非面前的立场。如果他们这么简单就能受到拉拢,那么邙山之战后这几年早被东魏给统战的一个不剩了。 因此只要宇文护咬定李泰有通敌之嫌,这些人就算是不肯相信、也愿意给予李泰道义的声援,但却不会跟李泰站在一起对抗霸府。谁更加能够代表霸府,他们就要站在谁的身边。bigétν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李泰之前的施恩就没有意义,如果他能代表霸府,又或者干脆他成为了新的霸府,那这些人自然会紧密的团结在他身边。 这件事其实也体现出了宇文护的行事风格和性格缺陷,只要我又勇又莽,你们就得给我相忍为国,否则咱们大家就一起完蛋!让群众团结一致的压力并不来自于他本身的威望和智慧,而是来自于大家对最差情况的下意识回避。 后三国霸府权臣当中,弑杀两位皇帝、诛灭一半的开国元老,宇文护的事迹可谓彪悍至极,结果被俩狼崽子简简单单就给办了,到最后霸了一个寂寞。宇文护的很多行为其实都是在透支权威而非营造权威,所以他的霸权便显得尤其没有存继性。 随着群众悉数退出,李泰也收起了心中的遐想,自己也正待起身离开,宇文护又抬手唤住了他:“伯山请暂留片刻,我还有一些话须得告你。” 李泰见其一脸诚挚模样,心中不免也是有些好奇,便抬手屏退贺若敦等下属,自己留在帐中望着宇文护说道:“萨保兄有什么话,但请直言无妨。” 宇文护行至李泰面前,先是深吸一口气然后才沉声说道:“我知伯山你绝对不会有什么叛离之心,凡所据此摇舌者,皆是庸人自扰。只不过,唉,此事并不由我一人专断……” 李泰听到这话后不免愣了一愣,很想问问宇文护你咋那么确定的?要不东边那短命家伙连厨子都防不住,说不定这会儿萨保兄你都母子团聚了。 宇文护自是听不到李泰心中谑想,而是继续神情严肃的说道:“其实此时抽身离开前线,对伯山你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你劳师频战,亟待休养。此间军事虽然仍有功勋未竟,但每再进一步或许便要百倍的辛苦、皆非侥幸之功。 况且伯山你确有诸多亲友滞留河北,即便是在事此间心迹坦荡,但亦难免诸多口舌攻讦议论。事外旁观之人不会深辨事之轻重易难,只会妄论为何前功迅捷而后功迟缓?稍有不称其意,即大张挞伐、极尽毁谤以为能……” 如今的宇文护,倒也还没有完全被权欲埋没了良心感情,仍然为强夺了李泰的临战指挥权和立功机会而暗觉惭愧,所以忍不住对李泰进行一通安慰,其实也是为了自己开脱,虽然有却有限。 当然他是不知道,大可不必为了自己这一行为寻找什么道义和感情上的正确理据,因为这行为本身就是在帮助李泰从前景不明的前线战场脱身。 尽快宇文护借赵贵名义所下达的军令是让李泰所部人马徐徐换防、次第撤离,但李泰自然没有心情继续再留在这里拖拖拉拉,既然有了这一借口,当即便着令驻守两城的本部人马即刻撤离。 当然,他这么做也并非是为了尽快把烂摊子甩给后来人。 河阳三城易守难攻并不是说说而已,如今两城都在手中,虽然在宇文护看来河防布置不够周全,但事实上东魏想要将两城重新夺回也是非常困难。尤其中潬城北段河桥被破坏严重,无论双方谁要发起进攻,舟船争渡的作战方式都是所不擅长的。 撤出河桥之后,李泰便自引所部人马沿着来时道路先往洛西金谷仓城汇合留守员众。 之前他率众在千金堰附近击败薛孤延所部人马,未暇于此留守整顿便被贺若敦等追兵们一路给拽到了河阳南城。 此番再返回来,梁士彦仍然率领数百卒员留守这座仓城,但是仓城中所缴获的物料却被之前大军行经洛南时调走许多。 之前李泰困在河桥进退不得,对此事自是无暇理会,但今被从前线调离,自有一股混不吝的气质,谁拿了他的战利品当然要给个说法。 于是李泰在抵达金谷仓城略作歇息之后,便又率领一千精骑直往东边洛阳城而去,在原金墉城与洛阳北城之间的军营中找到了主帅赵贵,通过一番据理力争、磋商计算,从赵贵这里拿到了一份八千匹绢的欠条。 欠条数额虽然不大,但要紧得公私分明。他身为大军前锋的确是有为后路人马筹措给养物资的义务,但赵贵却不能将他属于他部曲人马的家财私物窃用于别处! 当然,关键也是因为之前本就在戍河防的怡峰所部人马已经行经汉关城进入了河洛地区,不日即可抵达洛阳,否则这件事赵贵不拿几个高敖曹出来休想摆平:你他妈再诬蔑老子要叛逃就是想赖账! 其实早在赵贵和宇文护把李泰调离河桥之前,他已经先一步着员将相关事情奏告台府。 此番怡峰所部人马率先抵达河洛,与之同行的还有行台尚书长孙俭,一并带来了针对李泰此事的处理方案:着其以本官汇同节督豫西诸路义师,即日起进据北荆州以代替李弼所部人马,会同王思政等诸军策应并援助侯景,不再参加河洛之间一系列的战事。 宇文泰倒是根本就懒得回应李泰有无叛离之心的问题,对他仍然不失信任,但也并不将他放在最重要的岗位上,而是直接发配到洛南地区,让他跟王思政一起趴窝蹲那防止侯景再蹿进河洛战场上去。 (本章完) 0503 颍川沃野 北荆州州治位于伊水流域的伏流城,李泰收到调令之后,便引所部人马在洛阳汇同自河桥撤下的豫西诸路人马,旋即便经洛南伊阙继续往南,只用几天时间便抵达了伏流城。 正在这时候,李弼所部人马也新从阳翟撤回、途经伏流城。李泰便在李弼的配合下顺势接掌此间城防,又将李弼礼送出境,这才得有闲暇召见此间众将,将其职内军务具体的安排一番。 “末将等见过西河公。” 伏流城外大营辕门前,两名身着戎装的将领入前叉手向李泰见礼。 李弼此番前往河洛只是带走了从关西带来的霸府中军人马,还有两支部队留在了伏流城转归李泰节制,分别是荥阳郑伟所统率的部曲乡兵与车骑大将军赵刚所率领的河南当地义师。 李泰跟郑伟是认识的,其子郑权还在他婚礼上担任过迎亲的傧相,此番再见于此,各自心情也都很愉快。ъitv 至于车骑大将军赵刚,倒也不是陌生人,之前在他丈人独孤信府上见过几面。赵刚常年在河南地区活动,哪怕河南诸州已经沦陷为东魏所占领。当年贺拔胜与独孤信客居南梁之时,都是多亏了赵刚担任使者请告南梁这才得以返回。 “两位将军不必多礼,职内虽分主从,但我也要仰仗诸位才能确保职内尽责。” 既然都是认识的人,李泰也就无谓拿架子强调权威,摆手招呼众将一同入营论事。 之前离开关西的时候,李泰所部有五千余人马,几场战斗下来又有俘获收编,到如今所部兵力有将近七千众,包括副将田弘等也都随他一起来到了伏流城。 豫西诸路人马中,除了一直配合行事的韩雄,韦法保、李义孙、陈忻、魏玄等诸将并各自部曲合计有人马一万两千余众。这些人马之前在河阳南城都进行了充分的武装,如今又划归李泰统率。 郑伟和赵刚这两路人马加起来六千余众,只是军容气象较之豫西义师都有些逊色,比李泰本部人马则就更差了。 这几路人马累加起来,合计有两万五千余众,便是如今李泰所掌握的兵力,也可以说是自他从戎以来所统率最多的人马。 霸府下达给李泰的任务有三点,第一是要守住北荆州伏流城,第二是要配合王思政行事,第三则就是救援侯景了。 三个任务重要性依次降低,守住伏流城自然是最重要的。随着河阳两城得手,大行台宇文泰明显是要在河洛之间再大干一场,保证战场周边的安全自然是非常重要的。 李泰被安排在河洛地区的南大门,最主要的任务就是要确保河南方面的乱象不会蔓延影响到河洛方面。所以不只是伏流城,包括轘辕关等一系列河南出入河洛的通道,他都需要小心把守。 在确保这一前提的情况下,李泰还得负责配合王思政尽可能多的接收侯景在河南的人事势力。 王思政进入河南只有所部万余荆州军,兵力调度起来难免捉襟见肘,一些难以直接掌控的地方,自然就需要李泰派遣人马给予一定程度的援助。 至于说救援侯景,那自然就是说说罢了。只要李泰率军出现在河南周边地带,就等于是给予侯景难得的声援了。他要真把这件事当正经事去做,老大宇文泰反而得收拾他。 在将事情轻重分析整理一番之后,李泰便开始将麾下的兵力进行调度安排。 伏流城作为此番任务的核心,李泰安排一万人马驻守,本部主力三千人加上豫西诸路义师的主要兵力都留守伏流城,轻易不作调离。 至于其他的关口,则就因地制宜,按照各自地理位置显要与否而安排数量不等的守军驻守。 在这方面,李义孙等地头蛇的能力便凸显出来了,他们不只是对地理形势了如指掌,而且对于地区之内的各种势力情势也都非常熟悉,可以充分调度利用当地的豪强与蛮部武装来协同警戒防守,避免主力人马在区域内的安排过于分散,只需要集中守卫几处关键核心地点、做好随时策应周边据点的准备就好。 如此一番布置下来,李泰手中仍有一万出头的机动力量可以随时调用诸方,可以沿着汝水河道一路向东布置,一直抵达河南平原地带。 当伏流城周边防务布置的差不多了,李泰也收到了来自阳翟的一道传信,王思政邀他前往见上一面。 对于王思政其人,李泰并没有什么直接与之打交道的经历,但间接的记忆却有。 他最初来到这个世界时,正身处从恒农向潼关撤离的道路上,那时恒农守将正是王思政。因其出身的缘故,王思政还着人分给他一头瘦驴代步,但却把他的武器扣在了恒农。 如此回忆一通,对王思政的印象没有鲜活多少,李泰只觉得屁股又有点疼了。抛开本身对于王思政其人其事的好奇,他也的确是需要前往阳翟与王思政充分交流一番,才能在接下来灵活配合。 于是李泰便自率千余轻骑,在刚刚从彼处撤回的赵刚等人带领下再沿汝水向东而行。 自伏流城往东,有近百里路程仍然属于外方山的山岭地带,道路不乏蜿蜒崎岖,不过沿途河谷也逐渐变得开阔起来。一直等到行过汝北,便正式进入了河南平原,视野所及一马平川,除了一些天然和人工的河渠之外,几乎不见什么明显的地理障碍。 平野中李泰一行纵马驰骋,一直等到向东北再行几十里,视野所及的远处才可见山岭地势的起伏变化,不过跟绵延高大的秦岭山脉相比,这些坡度低缓的山丘就像是一般的土坡。bigétν 这一片河泽平野便是闻名天下的颍川,能够滋养得出汉末一系列的世族名门,颍川的自然环境和耕桑条件自然是非常的出色。 就在李泰所行经的汝颖之间,大大小小的村邑分布在原野上,哪怕是一些人烟稀少的荒野地带,也可以见到许多人工修造的河堤沟渠等痕迹,以及动辄绵延几十顷的野桑林。 如此优越的自然环境,民风想必是颇为淳朴。因为哪怕是作奸犯科都得动脑子费力气,有那工夫还不如圈出一片田野垦荒耕织。 反正李泰一路行来凡所览见是真的有点馋哭了,若能在这里划出一块地盘安心发展,单单种田所得就得比关中还要强得多,更不要说沟壑纵横的陕北。 当然,想要坐拥这样一片土地也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哪怕是侯景这种镇兵当中最穷凶极恶之辈,都不能安安稳稳坐拥消受这一切,很快就会被人追撵的野狗一样到处逃窜。 不过在实地行走一番后,李泰倒是有点理解王思政为何要将其行台设于攻守进退都有些不便的颍川了。如此丰饶的土地只要占据下来,很快就能积攒下一批可观的钱粮物资,这些都是珍贵的战争潜力! 当然王思政本人或许并不是这样的想法,不过这也跟李泰没有太大关系。 他来到这里本来就是作为辅助,接下来王思政将要如何经营,他虽然也会提出一定的意见,但如果王思政只是不听的话,那也只能放下助人情结,尊重他人命运。 阳翟城坐落在颖水西岸、遥对箕山,城池规模并不算太大,城外便坐落着一片面积不小的营垒。 “末将郭贤,奉太原公王使君命来迎西河公。主公已在营中简设便宴,道西河公直入即可。” 李泰一行刚刚来到颖水西岸,对面辕门处便有一队将士策马迎了上来,为首一名将领远远便对李泰抱拳说道。 “有劳郭将军。” 李泰向对方颔首以应,来到营门前后便吩咐随行高乐等沿河将战马放饮一番,自己只带十几名随从在郭贤的带领下进入营地中。 一行人很快便来到中军大帐所在,大帐外一名身材高大、身着旧袍,髯须搭理颇为整齐的中年人在众人簇拥下站在门前,见到李泰行来,远远便抬手相召并笑语道:“李伯山,记得我吗?” “末将见过太原公,旧年恒农匆匆一见,不意转身便是数年至此才有重逢。太原公风采如昨,末将记忆犹新,怎敢遗忘!” 面对这闻名天下的名将,李泰自不敢倨傲待之,听到这话后便抱拳作礼,笑语回应道。 王思政见到李泰看起来也很高兴,抬起胳膊来拍拍李泰肩膀,口中仍是笑语道:“李家儿郎,音容美观,让人一见心欢,也懒再计较你贪功冒进、碍我谋计的劣迹。只是稍后入席要多饮几杯,总要让我帐下儿郎积郁之气得有疏解。” 李泰听到这话后,脸上笑容陡地一敛,微微侧肩避开王思政拍他肩膀的手掌,旋即才又说道:“太原公言甚不平,让人不解。末将奉命入此助济,所为正在于此,公若有事不妨直言,纵然末将力有未逮,国中另有贤能可用!” (本章完) 0504 王公雅量 王思政大概也没想到只是一言不合其意,李泰当时就敢跟他撂脸子,脸上的笑容便略显僵硬,几息之后脸色便也沉了下来。 “少年勇猛敢当,是一件好事,总是胜过了许多无所作为的膏梁纨袴。年初知李伯山壮功于晋阳,我也曾与群众感叹后生可畏。但若只是一味的勇猛,临事不审利弊、不分轻重,勇而无谋同样也会累事!” 过了一会儿,王思政才又抬眼望着李泰沉声说道:“少年得志、势位居上,难免傲气满盈。更何况李伯山确是实至名归,自然更难听取旁人劝告。如果你觉得自己并不是贪功冒进,所战河桥确实合乎国势,大行台为何不将你留用河桥,反而驱逐此间?” 那是因为老子主动授人以柄,好找机会撤离河桥啊! 李泰听到这里,大约明白了王思政的意思。无非跟自己之前想法有些类似,埋怨他在河桥方面打得太认真、突破太大,以至于引导霸府将更多力量投入于河洛,对河南这里则投入不够、进行了冷处理。 可问题是大哥你搞清楚,最先自作主张的难道不是你?老子就是牛逼,一口气干下河阳两座城,可你却连长社城这大澡盆都还没进去,还说老子有勇无谋! 王思政自是听不到李泰的吐槽心声,仍是自顾自的皱眉说道:“凡事适可而止,过犹不及!先王西狩以来,势力便东强西弱,多年来成败累积也只是堪堪维持而已,并无一战荡贼之力。 此番贺六浑身遭天弃、其子不能悦洽群众以致侯景作乱于河南,乃是天授良机,须得善加取舍、谨慎运计,削贼壮我,而后再耐心经营,破贼便不谓难事。 关西狭隘贫瘠,难为大计运图。若能顺势收取河南诸州,丰美水土掌握在手,三年耕而必有一年之食,此国运壮大之恒计,以西克东之枢机! 可恼贪功武夫,全无大局计议,趁势而冒进,贪功以妄取,招引诸军再聚河桥,妄图以速攻短战以决胜负。贼势未败,礼不伐丧,想来你还在沾沾自喜于河桥前功,却不知此举是如何的不智!”biqμgètν 讲到这里,王思政望向李泰的眼神也变得冷厉起来,而这眼神和语气也让李泰恍惚间觉得自己莫非真的成了社稷罪人? 王思政作为后三国名气最大且事迹彪悍的几个人之一,李泰也曾设想过与之相见会是怎样的情景,会不会有一见如故、惺惺相惜?最起码也得是神交已久、相见甚欢。 不过他也着实没想到,这第一次见到王思政就被其一通迁怒兼pua的输出,搞得他都有点发懵,我看你也想做中山公了是吧? 站在王思政的立场上,当然有对李泰心存不满的理由。如果不是李泰在河桥那边瞎搞,那么眼下西魏用兵重点仍是他之前给定下的基调,围绕河南诸州郡为中心,一切的战略构想和目标都围绕他来进行。 但是在李泰而言,你有你的大计,我有我的筹谋,你想表演蛇吞象却让老子扎裤腰站一边干看,有点霸道了吧。彼此本来就谈不明白,谁他妈又要奉从谁的大局! 虽然说王思政一些看法也没有错,眼下的确不宜再跟东魏展开什么全面大战,可是这一系列的论据与角度却太以自我为中心了。 李泰河桥的突进诚然是一个变数,但即便是没有这个变数,接下来的局势也不会按照王思政的剧本来进行演变。 被人一通输出而后唾面自干,自然不是李泰的性格,哪怕是面对王思政。 于是等到王思政闭嘴之后,他便手扶佩刀微笑道:“太原公慧眼如炬,末将的确不以智谋而称。唯职命所使,无功不归,无论前方是偏乡僻壤又或贼巢中枢。前战河桥的确事迹可称,之前国中不乏大将使此,能如末将一般连破贼城者却无。 末将虽然短于计略、不堪谋国,但若永熙旧年便能有幸在事河桥,高贼虽然凶恶,唯战而已,但能克胜于河阳,无需出奔于关西。旧事敢作狂言,今既受命助阵颍州,必也能为太原公分忧当下。” 讲到嘴炮,李泰自是不弱于人:你王思政诚然是智勇双全,可你老大呢?当年孝武帝要用我,直接在河阳就把高欢突突了,还用跑路去关西!吹牛逼谁不会? 听到李泰这一番话,王思政那方阔大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而其身边几名亲信也都按刀怒吼道:“放肆!安敢对我主公无礼?” 李泰身边部属虽少,但见状后也都纷纷抽刀在手,直将李泰掩护在他们当中,场面一时间顿时便有些剑拔弩张。 “住口,收起佩刀!西河公国之骁士,奉大行台所命前来增援,不得无礼!” 王思政沉默片刻后才横眉望着部曲群众,摆手将之屏退,继而才又深深看了李泰两眼,突然轻叹一声道:“故事已矣,但闻李郎此番壮声,我倒真是有些好奇,若是当年能够共事于朝,局面较之今日会否有所不同。前言有所冒犯,请你见谅。” 说话间,他便抬臂抱拳向李泰略作示意。 李泰见状后便也微微欠身,并又说道:“年少气盛,常有裂目相争微理的厌态,多谢太原公雅量包容。” 本来已经是大失和气的情景,因为彼此间各退一步而又再次圆回。王思政也算是见识到了李泰的性情如何,抬手屏退其他下属,只留几名亲信部将,才又将李泰请入帐中坐定下来。 抛开之前谈话所带来的一点不愉快,李泰又对王思政进行一番观察,心内对于其人感官并不算差。 王思政其人身材高大、相貌堂堂,气度同样不俗,顾盼之间自有静气,只是衣装朴素,浑身上下都无佩饰,而且饮食也同样简朴。 之前郭贤营外相迎时说简设便宴,李泰还以为是谦虚的说法,可当看到酒菜奉上时才发现这绝不是什么谦虚,完全就是真实的说法。 满案菜式看起来倒是不少,但大多数都是生拌的各种齑菜,顶多是用油膏调和搅拌一番。若非还有一条蒸鱼摆在案上,李泰怕是要以为王思政所部莫非全员极端素食主义?而且就连这蒸鱼,据说都还是从荆州带过来的。bigétν “之前自荆州北进,准备不够充分,沿途也都有乏补给。如今河南局势未知几时能定,积物备事,不敢浪使,并不是有意怠慢伯山。” 王思政似乎也觉得这席面过于寒酸,有些不好意思的对李泰说道,并且将自己案上那一尾蒸鱼夹出来一半着员又摆在李泰面前加菜,看其动作神情对此也是习以为常。 李泰看到这一幕,心中对王思政的怨气消解大半,一个位高权重又能节制自己欲望的人总是值得尊重的。彼此间即便是有什么分歧争执,王思政显然也并非是出于私欲。 略作果腹之后,李泰便放下了筷子,向王思政询问一下眼下河南情势如何,以及自己又能提供什么帮助。 讲到这个问题,王思政便叹息一声并说道:“侯景此徒狡黠狠恶,出兵之前因其势穷心悸而曾有言进献四城,但因见韩轨大军已退,我国人马又多聚于河桥,至今不肯交出长社……” 李泰听到这里,算是明白王思政为什么之前对自己有那么大的怨念,这应该算是自己参与进来后所引发的一个变数。 原本的历史上,韩轨因见李弼、王思政等军抵达颍川,于是便率部撤回。而侯景在与李弼、赵贵等勾心斗角一番后,也是自觉不敌而乖乖的撤离长社前往豫州,向南梁方向靠拢。 可是现在,宇文泰一派要在河桥大动干戈的架势,李弼也被撤回了河洛。虽然李泰又率部而来,但他在侯景眼中的震慑力是明显不如李弼的。 故而眼下侯景仍然趴在颍川,并没有要遵守约定、交出长社的意思,大概也是存着观望河桥一战胜负、以期渔翁得利的想法。 “来日我将邀见侯景,李郎便且留此一同参会。届时若需危言恫吓,尚可借你辞锋对之!” 想到刚才被李泰痛揭老底,王思政仍然有些不能释怀,但如果对象不是自己,那么快乐自然就又回来了,故而便热情邀请李泰留下来做一把嘴替。 李泰对侯景也是好奇得很,估计这一次见过一面以后再见怕是也难,于是便也点头答应下来。 (本章完) 0505 竖子欲死 颍川城外沟壑纵横,到处都残留着大军过境的痕迹,随处可见各种营垒防事。 原本南北走向的洧水河道在流经此间的时候转为东西流向,城池便坐落在河道南岸的平野上,规模并不算大,城池的周长也不过七八里之间。 单从居住条件来看的话,长社城可谓是水草丰美、舒适宜居,可若从城防等军事角度而言,则就是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哪怕城池本身也并不以高大宏伟而着称,或许从筑城尹始便没有太过考虑其军事用途。 李泰自知未来这座城池将会遭受怎样的蹂躏,所以也很好奇作为当事人的王思政眼下是怎样的想法。 当他们一行人停在长社城北面一处横沟、等待侯景出城来见的时候,李泰便指着南面的城池开口说道:「末将新入河南,沿途所见城戍似乎全都不以雄奇而称。 便以眼前长社城为例,城池设于平野,左近全无沟岭遮拦,纵然近畔有河川流经,但也并不傍扼水道、据此为险。城池危无所恃,实在是兵家所不取,侯景北镇老卒,自是知兵之人,为何要据此不去?」 「古来凡所设城选址,所取无非材用、形势、便利、需求几桩,所合存地、活人二道而已。若是悖于存活,虽万仞高峰不及平地尺丘。河南平野本就有失地势,凡所设防,不在于可守,而在于必守!」 讲到城池防守,王思政自是宗师级人物,他骑乘在马背上,手中马鞭遥遥直向南面城池,口中继续说道:「此边诸方皆无地利可趁,形势所聚在于人情。人情得其所望则可守,失其所望则不可守。 何谓人情所望?因循守旧,无作更改,则人情晏然、众志成城、坚逾土石。反之,若是一味标新立异,则必志趣乖张、人情浮躁,虽众亦寡、不堪一击。侯景守此故城,将士尚可一战,可若舍此别去,人心离散不远。」 李泰本来是想借此话题探听一下王思政真实的心意和想法,却得到这么一个听着就觉得有点玄乎的答桉,一时间也是有点发懵:我读书少,你可别骗我! 王思政这番理论,初听的确是有点茫然,但细想一下,其实还是强调治军治心,通过人的行为习惯来加强心理建设,强调人对一成不变的惯性的适应和依赖,降低对外界变数的感应和期待。 但这显然不是李泰想要的答桉,他虽然也挺佩服王思政的守城能力,但同样也明白人是各有所长,并不觉得自己迫切需要加强这方面的能力,如果有可能的话,他还是想尽量作为进攻的一方。 毕竟如今的他在西魏所有军头大将当中,所拥有的精锐骑兵数量都是首屈一指的,哪怕是跟晋阳那些勋贵大将们相比都不虚,只有不断的进攻才能将他的兵力和兵种优势尽情发挥出来。bigétν 于是他便又问道:「若是易地而处,太原公引众镇守此城而东贼大军来攻,太原公将何以拒之?」 王思政听到这个问题后,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并不觉得这个问题没有意义,而是认真思考起来。 毕竟他们此番到来,为的就是督促侯景履行承诺,赶紧将长社城给让出来。等到侯景撤离,此城自然就成了王思政所属,而接下来东魏方面的防守压力自然也应该由其承受。 李泰问出这个问题后,便一直观察着王思政,王思政则策马绕着远处的长社城仔细观察起来,并没有急于回答李泰的问题,显然这对他而言也是需要慎重考虑,并不能一拍脑门便做出决定。 王思政还没有考虑清楚,对面长社城中已经有一支人马驰行而出,并且直接向此而来,应该就是侯景一行。 眼见这一幕,王思政便收起了思绪,抬手吩咐随员们在这横沟一侧将帐幕张设起来,然后便招呼李泰并入幕间暂坐,等待侯景的到来。 不多久,马蹄声便由远及近变得清晰起来,李泰很想起身行出提前看一看侯景这混世魔王是何风采,但见王思政只是端坐不起,于是便也只能耐着性子继续坐在一边。 「哈哈,侯某来迟了,有累王使君久等!」 不多久,帐幕外便响起一个大烟嗓的声音,李泰抬眼望去,便见到一个中等身材、高低肩的红脸胡人在众军卒簇拥下缓步走来,再细打量两眼,才发现不是高低肩而是长短脚,只是上下身比例不甚协调而使得下肢不够显眼,此人想必就是侯景了。 他本就是一个肤浅的人,也难免以貌取人的俗念,心内正自感慨见面不如闻名的时候,侯景已经走到了帐幕中央,因见王思政仍然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便也顿足不前,同时视线一转落在了坐在王思政一旁的李泰身上,脸色顿时一沉,抬手一指李泰并怒声道:「我将共王使君商讨要务,闲杂人等一概逐出帐外!」 他这里话音未落,后方便有数名劲卒迈步入前,昂首挺胸便要将李泰叉出席外。 眼见侯景把因王思政倨傲而生的怒气洒在自己身上,李泰不免顿感无语,扭头看了王思政一眼,见其完全没有要开口发声的意思,而侯景部卒已经行近,他索性便抽出佩刀而后一刀斩在面前木桉上,同时怒声喝道:「有累王使君久等者,岂止尔曹!援军入此业已逼退东贼大军,长社城却仍未见交付,尔等莫非自毁前言?此行若为献城,具席以待,若非,速去勿留,归城待死!」 侯景自然是因为王思政的傲慢态度而心存不悦,同时又瞧这英俊醒目但却没有眼色的小将极不顺眼,但却没想到这小将竟比他还要暴躁得很,一言不合便要抽刀干他,脸色霎时间变得铁青。 然而不待侯景发作,王思政已经陡地站起身来,指着李泰便顿足怒喝道:「李伯山,你放肆!不要以为你连败敌将、新功河桥便无人可制,若再如此骄狂无礼,我即刻便夺你职权、发送归国!」 这、这…… 李泰见王思政一脸暴躁愤怒的望着自己,一时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观其神情语气,严重怀疑这家伙是把之前的怒气积攒到现在才发作出来,但也很快明白了王思政是要他继续红脸的演下去。biqμgètν 于是他便也站起来,针锋相对的怒视着王思政喝道:「末将自有受命之处,不劳太原公训告!今奉大行台所命接收长社城,城池一日不得,一日不离此境!太原公若欲挟私愤以报复,末将亦绝非逆来顺受之人,倒想尝试一下是我筋骨刚直还是太原公权柄强硬!」 「你、你们……王使君,这是?」 侯景本来是因被李泰指着鼻子喝骂而愤满不已,但他这里还没来得及发怒,却见对方已经吵闹起来,一股怒气在胸腹之间积郁下来,很快便转为了满腔的疑惑,瞪眼望着王思政发问起来。 王思政闻言后先是瞥了侯景一眼,但当视线余光扫过李泰时,却又忍不住冷哼一声:「竖子难共大谋!大行台使你来援,分明是不欲我成事河南,又因河桥新有突破,故而用此强徒害事!」 李泰听到这话后眉梢也是一挑,虽然彼此是在做戏,但总觉得王思政似乎是有点假戏真做、带上情绪了。 他自然也是不甘落后,抬手硬将斫在木桉上的佩刀抽回,继而便冷笑道:「末将用事以来,从来也不回避宿老前辈。太原公嫉妒少进俊才,着实可笑。 仅此短年之内,我先败高岳、厍狄干,又败斛律金、薛孤延,皆是贼中凶顽之类。区区侯景,又何足惧?刀下直见生死,无谓腆颜卖老!我若败,是技不如人,贼若败,是自寻死路!」 讲到这里,他便将自己佩刀收回鞘中,又转头望向站在一边、脸色已经变得非常难看的侯景说道:「失声老狗,无人垂怜。丧志匹夫,生不 如死!我敬侯某旧年凶悍顽强,今日有幸奉命南来,知你恐怕不会践行前约、交出长社,便与你相约死斗此城,各凭勇力竞取,无谓女干猾用计、贻笑人间!」 侯景这会儿还有些不在状态,但也已经隐约有点明白过来,他同样也不是什么逆来顺受的善类,当即便脸色一沉,指着李泰怒声道:「竖子急欲寻死,我又何吝赐之!」 说话间,他又转头望向王思政冷声道:「你国人事,我无意过问,但若今日邀我至此只是观此参军戏,王使君以为我无事清闲?无论何人敢犯我城池,我必引兵击之,不死不休!」bigétν 很明显,侯景是觉得这两人是在他面前演戏,这样的伎俩他自己就不知用过多少次了,自然不会被随便吓住。关系到一政大计,又岂会如此儿戏。 王思政听到这话后,脸上神情变幻不定,牙关都咬得咯咯作响,视线在侯景和李泰身上来回移动,过了一会儿才突然吐出一口浊气,浑身的气劲仿佛都泄出,一脸颓然的坐回席位中,摆手对李泰说道:「李伯山,你去罢,要做什么我不再过问,是生是死也莫来扰我。」 李泰自知这会儿已经到了考验演技的关键时刻,他如果只是一味的嚣张桀骜,怕也不会引起侯景的警觉重视,于是便又对王思政冷笑道:「太原公大不必因我年少而作小觑,以为我只是贪图河阳之功而无意河南,但其实真正贪功者乃太原公自身。 公若能不受其所诱而固守于荆州,待南人军进悬瓠而东进阻之,则侯景直露于东贼大军刀锋之内,四方俱无策援,掐指待死而已。南人所贪者河南而已,又岂是一景?待其两下相持颍川,我军出豫西,南人兵进淮北……」 「住口!」 侯景本来嘴角噙着冷笑,但在听到这里的时候,脸色却是骤然一变,顿足喝阻不让李泰继续讲下去,然后便又怒视着他沉声道:「小子究竟何人?」 0506 建事荆襄 侯景这样的人,不说无所畏惧,起码也是胆大包天,绝难受人恫吓。能够让其感到惊惧的,必然是已经触及到根本、人力所不及的难题。 当下这个时节,侯景可以说是整个天下所受关注度最高的人物,其人一举一动都牵连着天下大势的变化,但在这一份高关注度之下却隐藏着一个致命的问题,那就是天下人所关注的最根本的还是河南这片土地的归属,至于侯景则仅仅只是一个不怎么讨人喜欢的赠品。 眼下侯景是巧妙的利用了诸方各自力有未逮又彼此牵制的局面,将自己与河南之地绑定起来,营造出一种其人归属何方、河南自然就会归于哪方的假象。 但实际上,侯景投靠谁和河南归属于谁本身就是两个问题。如今的侯景早已经不能有效的控制河南地区,甚至就连独立存在于这片土地上都非常困难,所以其重要性远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重要。 事实上除了南边颅内高潮的萧老菩萨将侯景当作一个宝贝疙瘩,北边谁也没把侯景当一盘菜。西魏这里压根就不相信侯景会真心投诚,至于东魏这边,侯景也不重要,没有侯景才重要。 虚张声势的人最怕别人看破自己的伪装,侯景本就以狡黠著称,又怎么会不清楚自己的真实处境?包括周边诸方势力对其态度如何,他也是经过了诸多权衡设想。 李泰所描述的这种情景,对侯景而言无疑是最恶劣的情况之一。 他与东朝的矛盾是最尖锐、最不可调和的,双方之间全无和平共处的可能。而南梁与他之间的矛盾最小,彼此间有着极大的相同利益诉求,也是最容易走到一起的。 可如果西朝拒绝他的诱惑,转而武力干涉阻拦他与南梁之间的军事合作,那对侯景而言不异于灭顶之灾。 原本这样的情况发生几率极小,毕竟三国政权中西朝势力最为弱小,再与南梁交恶也不符合自身的利益诉求,只是给东朝平叛提供了便利而已。 可是随着西朝在河桥方面获得巨大突破,已经享有河洛方面的战略主动权,那么侯景之前所抛出的诱饵也就变得不再香甜,甚至成为一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bigétν 李泰与王思政之间的争执,所体现出来的就是这种路线之间的矛盾,一者对于河南局面已经失去了耐心,并且不想再继续进行时间和精力的投入,一者却仍贪图侯景给画下的大饼,希望能够继续接收侯景所让出的势力范围。 但侯景之前不为所动,因为这本身就是西朝内部纠纷,而且王思政已经将他所抛下的饵吞下大半,哪能说退就退? 对于李泰这个近来声名鹊起的西朝少壮,侯景自然是知道的,哪怕是不认识,在听两人一番争吵之后也已知晓其身份。 虽然其人近来战功赫赫,侯景却并不觉得其人有质疑和对抗王思政的资格,故而只将两人争执当作做戏,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可当李泰矛头直指王思政贪功冒进,并且指出可有另一种应对方案的时候,侯景是真的有点慌了,不只是因为害怕李泰所指出的那种情况,更是因为眼前这小子在西朝的话语权似乎是大的超乎他的想象。换言之,这小子说要干自己可能真的有能力干过来! 对于侯景而言,他眼下就等于是站在了刀尖枪刃上,只有努力维持各个方面的平衡才能存活,任何一点微小的变量都有可能将这一平衡打破,故而需要小心翼翼的维持。 若在平时,侯景自然不会将区区一个后生晚辈的威胁放在眼中,也乐得给予对方最为残酷和深刻的打击,可是如今他所处形势危若累卵,自然不愿再盲目树敌。 李泰这会儿是深感目中无人的快乐,当他肆无忌惮起来,哪怕是侯景这混世魔王也不敢随便对自己吹胡子瞪眼。 当他听到侯景问话的时候,登时便将眼皮一翻,一副深受羞辱的模样愤慨道:“侯某竟不知我是谁人?哼,怪不得势孤力穷、难能自保!天下大势譬如奔流,浩浩汤汤、人莫能阻。你等镇人诚然桀骜一时,但今仇怨内结、不能相容,自给天下英雄出头之地!你不知我,但我足下的尸骨却多你的同类故交!” 侯景听到这话后便也冷笑起来,视线上下打量着李泰:“李伯山的名号,我确有闻。本以为应该是一位教养得体的名门君子,却不想小小年纪便目中无人、骄狂可厌,不只羞辱门风,也连累你丈人独孤如愿识人之能为群众所笑!” 李泰闻言后也不羞恼,只是又大笑道:“我岁当少壮,志在立功,余年修德未迟。侯某人虚名早著,运蹇途穷之际却仍食言而肥、亏败德行,这才是真正的人间笑料! 太原公受你欺诈蒙蔽,我却不会。河南本非我功业之地,无利可图,心智自明。三日之内,若不交出长社城,我必来邀战。先叛于东,再恶于西,一旦开战,天下自知侯景全无信义,而你所部群众必也知你无意于北、实望于南,势力崩溃必也不远!” “哼,一派妖言!” 侯景听到这话后,脸上表情虽无明显的变化,但望向李泰的视线却更显冷厉,继而转头望向王思政并怒声道:“我本以为王使君识得大体,可以相共大计,所以今日才拨冗应约。但相见以来,王使君无一言事声辞致我,唯此小儿诸多狂言,谤伤人情。王使君若是不能制之,我为制之,勿留此子妨害大计!” 说话间,他更将手用力一挥,便要着员入前将李泰擒拿下来,看得出的确是急了。 无论是否假戏真做,王思政当然都不能容忍侯景在自己面前将李泰捉走,见状后便站起身来,入前几步拦在了侯景与李泰之间,望着侯景沉声道:“今日相见未能庄重议事,的确是我处事不够周全,有累上谷公徒劳来见,实在惭愧。bigétν 但这李伯山乃是受宇文丞相派遣率众来援之大军督将,我的确不能制之,也请上谷公高抬贵手,切勿妄伤两方和气……” 两人说话间,李泰的随从们也早已经持刀走进了帐幕之内,将自家郎主团团保护在其中,对于这样的场面应付起来不能说熟能生巧、但内心也已经是毫无波澜。 听到王思政的回答,侯景顿时便有些气急败坏的顿足怒声道:“是我在妄伤两方和气?分明是这竖子恃强欲来攻我,老子忍气吞声……” 侯景真是感觉有些委屈,从他们见面以来,他不说委曲求全,也是颇有忍让,换了其他时候,就李泰这种骄狂无礼的年轻人,他早不知收拾多少次了。 随着彼此交谈下来,他也发现李泰不只是单纯的骄狂,关键是对他的底牌和处境也都了解得很,所以态度才如此强硬。 这小子不像王思政,对河南的地盘和势力是真的不感兴趣,所以懒得跟自己虚与委蛇,甚至巴不得双方赶紧打起来,从而给自己再添一辉煌战功、彪悍事迹。 侯景这会儿才明白什么叫做乱拳打死老师傅,他对诸方反应盘算诸多,却没想到西朝会派这么一个愣头青过来。也不能说是愣头青,毕竟人家是把他的底线踩的死死的,就是笃定他不敢在此际贸然与西朝开战。biqμgètν “我本无意交恶西朝,之前递交降表足见诚意,宇文丞相肯作包容让我感恩不已、欲为效力。但今却遭遇强徒攻讦排挤,使我不能自安,虽然不欲河南百姓生灵涂炭,但也绝不会生受如此羞辱。若此战果真无可避免,我亦绝不退让!只不过……” 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侯景眸中狠色流转,沉声说道:“三天时间太短了,我部属不能尽数撤离,须得五日!而且,你等不得明言逼我出走,只能相告群众我欲出巡别境而相邀代镇!” 李泰听侯景说的那么狠恶,还以为这家伙果然顽强、看来是威胁不了,结果却没想到他话锋一转。他对此自然没有什么明确的要求,于是便转头望向王思政。 王思政听到侯景愿意撤离长社,眉头才舒展开来,略作沉吟后便点头说道:“我军本就应邀来援,代镇长社也是理所当然。只不过为保此边民生少受兵事伤害,请上谷公不要挟民出走!” 长社周边无险可守,唯一可称的战争潜力就是周边士民。侯景听到王思政这一要求,皱眉沉吟片刻,又瞥了两眼站在一边的李泰,这才缓缓点头答应下来。 双方约定城池交接的时间和步骤之后,这一场会面便结束了,侯景自引所部归城,而王思政和李泰一行也快马加鞭的往阳翟方向赶。 “若是此番侯景不受胁迫,伯山你是否真的敢兵逼长社?” 归途中,王思政回想李泰之前那刚强蛮横的模样,忍不住微笑询问道。 李泰听到这话后却摇了摇头,实话实说道:“长社得失与否,不在末将计议之内。末将奉命南来,只是确保河南情势不要蔓延滋扰河桥战事。侯景若仍据城不去,末将唯固守洛南关隘,并为太原公助威。” 公事上,李泰固然没有要与王思政共进退的义务,而在私交上,唯一可称就是那头把李泰硌的屁股生疼的瘦驴。所以在公在私,他都不会与王思政捆绑太深。侯景刚才真要强硬到底,那他就得自罚三杯了。 王思政听到这一回答,不免有些哑口无言,沉默了一会儿后才说道:“先前临事所需,言辞有激,伯山你不要介意。” “岂敢岂敢,末将也有失态之处,言不由衷,请太原公见谅。”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也连忙抱拳回答道。 王思政听到这仍然有些言不由衷的话语,忍不住便翻个白眼,但或许是因为李泰刚刚帮他拿到了长社城的缘故,心情倒还不错,于是便又对李泰说道:“伯山少年果敢,行事率性,实在是让人羡慕。但今河洛确非寄身谋功的良处,未能留参后续战事,于你未必是遗憾。 若是不喜拘束于关西,其实荆襄也可称得上是少年英雄建事之所。你丈人河内公旧也曾经于彼处多积人脉事迹,你若能因循此情而统合荆襄情势,那也是一大创建啊!” 李泰听到这话后,眸光也不由得一亮,他的确是有点迷茫接下来该去哪里搞事情,王思政倒是给他提供了一个好思路。 (本章完) 0507 有备无患 王思政虽然对河洛战事不甚乐观,但却并不影响局势中人对此雄心万丈。 随着李泰率部撤离河桥,宇文护便正式入驻河阳南城。而怡峰所部人马及时到来,更让他欣喜不已,让他能够以此精锐人马将战斗力低下的豫西乡兵替换下来,使得河防更加稳固可靠。 怡峰所带来的人马,本就是从华州河防直接抽调出来,故而对于临河设防也是经验丰富,对水面作战同样颇为精通。 唯一有点不好安排的,就是怡峰这个统兵主将。作为第一批跟随贺拔岳进入关中平叛、又一同拥戴大行台宇文泰之人,怡峰自是资历深厚、劳苦功高,而且本身也有勇有谋,号为骁将。作为大行台安排首发增援河桥的大将,也足见宇文泰对于怡峰的重视。 可问题是,怡峰资望能力越高,就让宇文护越发的心生抵触。他好不容易将李伯山给挤走,就是为的抢夺前线指挥权,希望能够在自己的指挥带领之下攻克河阳北城、获得全据河桥之功。bigétν 可今怡峰的到来却让他的存在感再次降低,尤其赵贵还打算将怡峰安排在河桥中潬城镇守防备,这更让刚刚站在前线的宇文护直接退居二线,心中自是更加的不满。 但也不得不说,当人目标笃定、心愿强烈的时候,总是会变得思维敏捷,能够及时找到解决问题的思路方法。 正当怡峰在洛阳短暂休息一番,打算北进河桥、前往河洲驻扎的时候,宇文护及时提出了一个比较关键的问题,那就是敌军如果由别处渡河、南来侵扰的话,他们又该将如何应对? 这个问题自然不是无的放矢,就在他们到来之前,河阳北城贼军还自上游渡河南来,占据瀍水流域游走出击,使得李义孙数千部曲战败逃散于河洛之间,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又整聚起来。 之前是由于李伯山以攻代守、继续进取了河阳中潬城,才迫使南渡的贼军仓皇回撤,不敢再分兵于外。 可今他们这些人马只是据守两城,对于大河对岸的敌军压力远远不足,敌军在犹有余力的情况下未必不会故技重施,再次派遣人马南来。 针对这一情况,最好的方法自然是分兵据守于瀍水,一旦发现敌军有渡河偷袭的情况便趁其半渡而击之。而在赵贵坐镇洛阳,宇文护分据河阳南城的情况下,怡峰率部前往防备也是一个顺理成章的选择。 而且,怡峰坐镇瀍水还有另一层意义,那就是配合河对岸的军事行动。大行台对于河桥战果重视得很,除了派遣大军东出潼关赶来增援之外,还传令镇守河东车箱的建州刺史杨檦率军沿齐子岭东进,希望这一路人马能杀出太行山并针对河内进行扫荡,从而配合南面大军针对河阳北城的攻势。 如果杨檦能够从轵关陉冲杀出来,那么怡峰便可率军由此进渡,与之在黄河北岸会师,一起沿河从侧翼向河阳北城发起进攻。 宇文护的这一作战思路倒也中规中矩,而且由于牵涉到沿河设防与渡河作战等多种作战形式,显然是由怡峰这个经验老到的大将执行要更加稳妥。 赵贵也不放心放任宇文护这个根本没有独立领军作战经验的新瓜蛋子执行这一任务,于是便着令怡峰率领两千步骑前往瀍水警戒备战。 就在怡峰到来不久,贺兰祥等所率领一万三千多名霸府中军将士也行过汉关城,进入了河洛地带。其中贺兰祥亲率三千精骑为大军先锋,率先抵达了河阳南城。 “盛乐即至,我无忧矣!” 宇文护亲在河阳南城外迎接贺兰祥一行,远远见到贺兰祥策马行来,便忍不住阔步上前,等到贺兰祥翻身下马,便拍着他肩膀感叹道:“近日师困兵少,防守艰难。因恐贼军聚众来袭,我是用尽了虚张声势的吓敌之计,总算是平安拖到了援军抵达!” 说话间,他便拉着贺兰祥登上河桥,向其介绍自己这几日所布置的惑敌之计,沿着河桥并在城防据点大张旗鼓,将所搜罗到的舟船统统沿河排列做争渡状等等。 “经事才能长智,行途中我便很担心表兄你贪图河桥故道、不肯加以破坏,以至于留给贼军进退通道。如今河防优势在我,图进不如求稳,只要能够固守当下,等待国中兵力毕集此间,便是大功一桩!” 贺兰祥在行至河洲中潬城,见到自此向北河桥都被破坏,已经难能同行后,便望着宇文护不无欣慰的说道。 宇文护虽然年长于他,本身在事也颇具智慧,但唯独从戎在军或许是因为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凶险,行事偏于轻躁,常常有失分寸,让人不怎么放心。 宇文护本来兴致颇为高昂的跟贺兰祥讲述他为了河防殚精竭虑,听到这话后却神情顿时一僵,片刻后才干笑一声道:“两军交战,情势瞬息万变,谁也不敢夸言能够完全的料敌先机,计略施用是否巧妙,也只在于督将一心。 今者摧毁河桥,虽然也是求稳之计,但又何尝不是自毁前路?贼军见我裹足不前,自然知我虚实如何,心中难免轻视,也会生出反扑之心……” 眼见宇文护板起脸来一通分析,贺兰祥顿时明白自己这是马屁拍到了马蹄上、夸错了人,便也不 bigétν再就此多说什么,视线一转指着中潬城说道:“这座中城建起以来,我还是第一次踏足眼见。城在河中、两侧俱是川流,地势如此险要,李伯山是凭什么攻夺下来?表兄有没有详细问其攻城之计?若是方法继续可行,对于后续攻取北城也是甚有助益啊!” 宇文护闻言后先是摇摇头,然后才又说道:“李伯山那时身犯通敌之嫌,纵是坦言其计,我也不敢尽信其言。但在接掌城防之后,也仔细询问城民,知他是趁夜进攻,以车载河沙阻抗关城床弩,并以石砲数具进攻关城。计非精巧绝妙之计,所趁出其不意而已。”bigétν “石砲?河桥之上浮荡不稳,怎样强大的石砲竟然能够硬撼关城?” 贺兰祥听到这话后顿时一奇,他对石砲自不陌生,心知这种器械若想发挥出巨大威力必须得多加人力驱动,河桥这作战环境限制却是很大。 宇文护对此却有些不感兴趣,闻言后便摆手道:“虽然不知其细巧,但万变不离其宗。深较枝节于事无益,知其骨自然能摹其形。我早已经据此准备好了之后进攻北城的利器,不止可以破贼战阵,破其城垒也是摧枯拉朽!” 说话间,他便将贺兰祥引至河洲南侧的船坞码头处,指着里面的舟船对贺兰祥介绍他所发明的抢渡作战利器。 这些舟船前后包铁,左右则排置着许多枪矛锋刃,望去仿佛一只钢牙铁爪、满身尖刺的刺猬。而且杀招还不只这些,另每船中还有一张硕大的床弩,可以用于移动打击案上的目标。 “但是这些船只似乎太小,又装置了这么多的器械,船上还能乘坐甲卒操控作战?” 看着被布置的满满当当的船只,贺兰祥很快便提出一个比较致命的问题。 “是啊,咱们北人终究不善舟楫,此间也并无大船可用。所以须得两船以铁索串连,一船装载器械,一船乘坐甲卒,如此才能配合作战。” 宇文护听到这话后也有些苦恼的叹息道,舟船太小限制了他对战斗形态做更加丰富多样的改变。 等到两人巡察一番返回河阳南城后,另有一桩紧急军情却传了过来,怡峰出镇的瀍水流域倒是无见敌踪,但是东面虎牢方向却有大批敌踪出现,并且快速的直向偃师、河桥方向而来。 “贼从此来,亦在预料之内。若是之前或还愁困难解,但今盛乐既已抵达,自可分兵拒之。” 宇文护得知此事后先是惊了一惊,旋即便又不失自信道:“盛乐速引所部入据柏谷坞,尽力阻止敌军跨越洛水,我这里也会予你策应!” (本章完) 0508 盛乐兵败 柏谷坞地处偃师东南方,位于洛水与嵩山之间的旷谷之间,是洛阳东面的重要通道,凡是大队人马东向出入河洛,大多都要经过此间。 贺兰祥在接到东去拒敌的指令之后,当即便率领所部精骑离开河阳南城并涉过洛水,在进据柏谷坞之后便广遣斥候巡察周边,以期能够提前发现敌踪并且予以阻截。 柏谷之名柏谷,一说是因为沟谷之间遍植柏木,但又名为百谷,则就是因为此间恰好位于河洛平原与嵩山山脉之间的过渡地带,因此沟壑纵横,川谷极多。 因此想要准确的掌握到敌军于此境中的进退通道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若是想在敌人临渡攻之,那么只需要守住柏谷坞即可。 但今敌军具体兵力如何并不清楚,再加上一旦此间阻拦不住敌军,洛水北岸便无险可守,敌军便可直接进攻河阳南城。为了确保河桥侧翼的安全,贺兰祥便希望能够在柏谷坞之外将敌军拦截下来。 散出的斥候很快便传递回了消息,在距离柏谷坞以东二十多里外的缑氏山东侧发现了成建制的敌军游骑。 贺兰祥得知这一消息后也是吃了一惊,没想到敌人竟然推进的这般迅猛。虽然斥候所报见到的敌人只有千余众,但只凭千余人马显然不足以夺回河阳,应该只是其中一部前锋人马。 略作沉吟后,贺兰祥便直率所部精骑尽出,希望能够攻敌不备的重创乃至于全歼这一支人马,从而给敌军造成巨大的心理震慑,让他们不敢再轻易进军,从而给后路诸军争取更多的时间。bigétν 柏谷坞附近地势虽然沟岭崎岖,但上下海拔变化却并不甚大,虽然给行军带来一定的困扰,不过大多数地方都能骑马通过,只是速度不算太快。 贺兰祥所部精骑还并非近年在关西新进选募整编的豪强私曲,仍以作战经验丰富的鲜卑老卒为主,尽管所行沟岭崎岖不平,但仍然能够保证队列配合。 当一行人沿山溪转入一处稍显开阔的河谷中时,抬眼便见到河谷深处正存在着一座简单修造的临时营栅,营栅内的敌卒们也都有所警觉,已经开始在谷内集结队列准备迎战,只不过由于仓促遇敌而明显有些慌乱,甚至披甲者都寥寥无几。 除了依托营栅而阵列的几百卒众,河谷对岸被茂密植被遮挡的区域也有战马嘶鸣声。 贺兰祥见到这一幕,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他见这河谷除了那座简陋营栅之外,别处几乎都保留着原始风貌,便有些想不通这一路敌军前锋至此人迹罕至的沟谷驻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但今敌人已在眼前,贺兰祥也来不及再作细想,当即便抽出佩刀向前方河谷一指:“冲!尽歼敌军,不留活口!” 西朝贫弱,战争中所俘获的战俘活口也是一大收获,可以作为士伍奴隶。但是由于敌情还未完全分明,贺兰祥也不想与此部敌人纠缠太久,故而便下令不计俘获。 随其一声令下,将士们便策马冲入河谷之中,直向对面营栅杀去。 所谓骑兵不能冲阵拔营的认识,只是一般人的愚计,不知兵者纸上谈兵的方便法门,战争中元素变量诸多,当然是要具体情况具体运用。而且以骑兵冲阵向来都是六镇鲜卑主要战术之一,他们这些时代为兵的镇人们自有祖祖辈辈经验累积传承的丰富战斗经验,更有一种骨子里的悍勇。 随着第一轮的游骑引射,营栅内敌阵中已经出现中箭身亡之人,这些敌卒们军械简单,除了刀枪等便于携带的武器,其他盾槊等等数量却是非常稀少。若非身上戎装确是东军所服,单凭此寒酸装备更像是流寇。 虽然武装很简陋,但这些人也绝非乌合之众。营栅内敌军据营而守,但在斜对面的溪流另一侧却有数百骑正勒马待战。 随着贺兰祥所部人马冲近营栅前方,战马顿足、冲势暂止,溪后阵列的敌骑却打马冲锋起来:“杀!”biqμgètν 数百骑卒各自持槊,直直扎入营栅前的西魏骑兵军阵中,那长且锐利的槊锋挟着战马冲势惯性,毫不留情的直直刺入将士们躯体之中,喷溅的血水霎时间染红了整条溪流。但此一轮冲杀,便有数十骑死在了槊锋之下! 谷口督战的贺兰祥见到这一幕,眉头顿时一皱,当即下令后路人马继续冲锋,而他自己也共诸将士们一起直向谷内杀去。 几千人马涌入河谷之中,顿时便将这河谷内的空间尽皆占满,双反战士们互相分割渗透,再无明显的战阵配合,各自寻找着视野之内刀锋所及的敌人惨烈厮杀着。动作稍慢一点,哪怕是打算举手投降,都会被杀红了眼的敌人直接砍杀当场! 如此惨烈的战斗持续了大半刻钟,终究还是人多的一方优势更加明显。随着冲散各处的敌人逐渐被砍杀,越来越多被杀破了胆的敌人放弃抵抗、弃械投降,并被逐渐驱赶到了营栅内一处角落之中。 等到战斗结束,敌人几乎又一半身死当场,剩下五百多名伤残被围堵在谷内一角瑟瑟发抖叩首乞降。而贺兰祥一方死伤也有四五百人,单纯看死伤人数甚至都算不上一场胜仗,但最终战斗的结果却是完全解决了这一支上千人的敌军。 尽管战前喝令不留活口,但见剩下这些敌卒们已经彻底的缴械投降,贺兰祥也就没有再下令杀俘,着员将这些俘虏整编起来并快速打扫战场,而他自己则亲自审问其中几名兵长确切敌情。 “什么?你们并非虎牢来军而是之前洛西败师?” 审问的结果却让贺兰祥大跌眼镜,这一支人马居然不是从虎牢方向来犯敌军,而是多日前李伯山在洛西千金堰所击败的薛孤延所部残军。 那夜交战失败,薛孤延所部人马溃逃各方,其中一路便沿洛阳一路东去,在一名薛孤延部曲家将的号令下沿途收聚溃卒,便形成这样一支上千人的残部。 他们原本打算进据柏谷坞,继而渡过洛水返回河阳南城。结果在即将抵达柏谷坞时却惊闻河阳南城竟已失守,没有了去处自然便只能滞留此境,因恐被河阳的西魏军队发现而一直藏匿于左近,但没想到最终还是被贺兰祥所派遣的斥候探得,于是便迎来了这一场灭顶之灾。 贺兰祥本以为可以痛歼敌军前锋以震慑其师,结果却没想到搞出这么一桩乌龙,虽然也算解决了一个隐患但却与他最初的目标大相径庭,尤其队伍冒进此间没有打击到有效的目标反而有暴露的危险。 “撤!速速撤回柏谷坞!” 贺兰祥心中自是叫苦不迭,他也算是被宇文护给误导了,听宇文护吹嘘防守的多么滴水不漏,结果就在附近藏匿了一支上千人的敌军武装竟然不知。bigétν 大队人马进退效率不高,贺兰祥因恐情况更加恶劣,于是便先遣快马归告河阳南城这一意外情况,并且提醒宇文护如果有可能的话尽量在洛水对岸拉起一道防线。他这里遭遇一场意外,就能还能发挥出多大的对敌阻击之能还未可知,自然是要做两手准备。 归途中,贺兰祥一路忐忑不已,唯恐队伍行踪为敌军斥候所探得而被反向阻击于半途。但是好在返回柏谷坞这一路都是有惊无险,眼见着沟谷城坞依稀在望,他悬着的一颗心才算是缓缓落下。 可是当前部人马抵达城坞前方时,城头上突然涌现出许多身影,一边向下射箭,一边将尸首从城头上抛下来,而那些尸首赫然正是贺兰祥之前安排的守军。 “郎主,大事不好!” 贺兰祥眼见这一幕自是有些傻眼,震惊得思绪都暂停下来,而其身旁部曲家兵们忙不迭拱卫着他向后方斜谷退去。 一众人逃窜出去十数里,人马都已疲惫不堪,这才停顿了下来,后路耳目来告敌人并没有衔尾杀来,贺兰祥这才皱眉叹息道:“遭了!或许入城那支才是敌军斥候前锋,当时若能急攻,应能夺回城池!” 从发现之前进攻错了目标,贺兰祥便一直不在状态,此时又意识到自己先前过于惊怯,心中不免更加懊恼,于是便又连忙着令人马重新杀回,希望能够赶在敌军大队抵达之前再将柏谷坞给夺取回来。 然而当其所部人马再次回到柏谷坞临近一座沟谷中时,沟谷两侧突然鼓角齐鸣、旌旗招展,无数伏兵涌现出来,同时在正前方一座群卒簇拥的大纛之下,一名戎装胡将扶刀大吼道:“可朱浑道元在此,贼将速速下马请降,可饶尔不死!” 眼见四面八方涌现出来的敌军将士,贺兰祥一时间也是吓得手足冰凉,来不再做什么周全布置,只是大声喝令道:“趁敌合围之势未成,速速前后突围!但能冲出敌围者,速告河桥敌军消息!” (本章完) 0509 明月西来 傍晚时分,数骑飞奔直入河阳南城之中,很快宇文护便知道了贺兰祥出击错了目标的事情,忍不住便扼腕长叹一声。 「盛乐他怎么这么的不谨慎!河洛久为敌控,今虽为我所持,但乡野之间也都人情陌生、有如敌国,进退都该无比小心,岂可轻率!」 他自不知贺兰祥已经遭遇了更大的劫难,此际还有心摇头晃脑的感慨批评贺兰祥不够谨慎,并不觉得此事会直接影响到河阳安危。 不过有了贺兰祥这个大意出错的前车之鉴,宇文护也是不敢马虎,对于贺兰祥所提出沿洛水拉设防线的建议考虑一番后,却困于手头兵力委实不足,只能派遣游哨斥候沿着洛水昼夜警戒,发现敌踪后尽早上报。 但今天是注定不平静的一天,入夜之后,宇文护用餐完毕,方待再将两城防务巡察一番,结果派去洛水沿岸的斥候回报对岸已经发现敌人踪迹,而且数量看起来非常多。 得知这一点后,宇文护心中自是悚然一惊,一边传令两城守卒披甲整装以作备战,一边又派人通知仍然留守洛阳的赵贵,请其速速至此来共同商讨军务。bigétν 「贼军大部已经出现在洛水以南,贺兰盛乐竟不来报,他究竟在做什么!」 一想到若非自己警觉而广遣斥候,只怕就连敌人欺近河阳南城时都未必能够察觉得到,宇文护心中便愤满不已,他对贺兰祥如此的信任,侧翼安全尽皆托付,结果贺兰祥却连基本的示警都无。 然而他这份抱怨还没有持续多久,便有柏谷坞附近突围的败卒泅渡洛水返回河阳南城,并告诉宇文护一个更加惊人的消息:贺兰祥所部人马身陷敌将可朱浑元所设埋伏之中,力战不支、身陷贼中,是战死还是被俘仍未可知。 「盛乐……」 宇文护听到这话后已是方寸大乱,泪水顿时夺眶而出,他与贺兰祥虽然只是表兄弟,但自幼一起成长,彼此感情较之亲兄宇文导其实还要更加亲厚,却没想到贺兰祥竟然战没贼中,一时间自是悲不可遏,捶胸悲号。 然而眼下却并不是纵情伤感的时刻,贺兰祥所部几乎全军覆灭,这意味着贼军随时都可渡河北进,兵逼河桥。 幸在当下乃是盛夏,正是洛水水流最大的时节,而之前宇文护为了筹划继续进攻河阳北城而将洛水沿岸津渡舟船都着人转移到了河桥,使得敌军一时间没有足够的渡具可以过河,可以通行的浮桥暂时仍在斥候守军控制中,并在敌军进夺之前成功烧掉。 但这也只能阻拦敌军短时间而已,甚至只有当下这个夜晚还算安全。等到明日天光,无论是泅渡还是造筏对敌人而言都不是难事。 坏消息不只这一桩,很快前往洛阳的使者便返回来,并将赵贵的意思转达给宇文护,希望宇文护能够固守河阳两城勿失,而赵贵则亲自前往豫西去催促引导后路大军尽快抵达河桥。 宇文护得知这一消息后更是险些被气得吐血,援军主力早已经进入河洛地区,与贺兰祥所率精骑前后所差一两天行程而已,无论赵贵催促还是不催促,也得到明后天才会抵达河桥。这老家伙分明是怯于担责,以此为借口游遁西去,然后就要窝在什么地方观望成败了。ъitv 赵贵撂挑子走人,但宇文护却是不可,无论是他主动揽下镇守河桥的这份责任,还是他心中对功业的渴望,都不容许他临阵脱逃。 可是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他心内也是乱糟糟的,完全不知该要怎样应对。贺兰祥有负所托,让原本尚算优势明显的局面变得被动至极,也让宇文护的心情悲伤中又充满了沮丧。 他着员将守军战马尽数收聚在城外马营中,自己亲宿此间进行看守,以确保无论是与敌军进行野战又或是进行其他战术应对时都能保用足够的机动力。 这一夜洛水南岸并不平静,宇文护也是辗转难眠。到了夜中时分,一再确定敌军并没有大举渡河之后,他便壮着胆子亲临洛水北岸准备察望一番。 而当他来到渡口处时,却见南面沟谷之间火光冲天、杀声盈野,不免又是一脸的惊疑不定:「南岸究竟是谁在战斗?不是说前部人马已经遇伏败尽?」 留守于此的卒员们闻言后也都连连摇头,眼下夜黑风高时刻,又没有浮桥可以快速过河,他们自然也是无从探查。但听这传来的声音,可知对岸交战勐烈,无论交战者谁,对他们而言总归是一件好事。 搞不清楚南岸是个什么情况,宇文护自然是不肯离开,着令卒员用木筏渡河过去查探,自己则蹲在北岸焦急的等待着。 一直到了黎明时分,出探的斥候才浑身湿漉漉的返回来,登岸之后呼吸都还没来得及喘匀,便一脸喜色的说道:「是、是李太尉,李太尉率部北进,昨日遇见贺兰大都督所部突围卒员,因知贼情,趁夜向贼军发起进攻,将贼军成功驱离洛水河岸,并且夺回了柏谷坞……」 「好、好啊!是天欲成事、天……李太尉归援及时,当为大功、大功!」 宇文护经过半夜的焦虑等待,总算是听到一个让人振奋的好消息,一时间忍不住击掌赞叹。 天知道过去这几个时辰里他内心经历了怎样的挣扎,惶恐懊恼幽怨等等诸种情绪杂陈心头,只觉得每留在这里一刻都是痛苦的煎熬。 但总算这一份煎熬和等待迎来了一个让人满意的结果,如果让此刻的宇文护选择一个全天下最可爱的人,那自然是非李弼莫属! 「速速回城,安排卒众准备酒食犒军!」 危机总算解除,宇文护心情大好,便又连忙吩咐道,而他已经有点等不及了,着员在左近寻来一条略有破损的舴艋小舟稍作修补,便带着几名亲兵渡河往见李弼。 经过一夜的厮杀,李弼这会儿正在柏谷坞城中伏桉歇息,听到卒员来告宇文护求见,便打起精神来着员将人请入进来。 「末将拜见李太尉!」 宇文护入堂之后,先是对李弼作拜见礼,旋即便是一阵夸赞吹捧。 李弼在确认河桥方面仍然在手无失,心中也暗暗松了一口气,旋即便又叹息道:「经审问战俘,知贺兰大都督是力战不支,被敌人于阵俘得。贼将可朱浑道元所率步骑两万众,其六千精骑先行奔赴此间,昨夜所战便是,业已暂时引退,但后路人马仍在陆续增进。我今居此扼贼前路,请中山公与南阳公一定要守住河桥勿失,以待主上再作进计!」 「请李太尉放心,昨夜情势那般艰难,我亦全无退避之意,唯是固守河桥!此间既有太尉坐镇,我更无侧顾之忧,贼若再想进图两城那也是做梦!」 宇文护闻言后便拍着胸口保证道,但旋即又一脸沉痛道:「盛乐是主上亲近信赖的晚辈,也是我至亲挚友,请问李太尉可有计将人夺回?」 李弼闻言后便摇摇头并叹息道:「运数兴衰自有定时,其人没有直没于阵,想必仍有后福。中山公也请不要为此太过伤怀,仍需以当下战事为重。」bigétν 宇文护听到这话后便也长叹一声,等到卒员们将犒军酒食送来后,他便跟李弼一起略作进餐,然后便又告辞返回河桥坐镇。 因为李弼的及时到来,使得这一次危机有惊无险、得以化解,也让宇文护深刻感受到战争中各种瞬息万变的元素。之前他虽然也有参战,但却鲜少独当一面,如今亲自主持河桥防务,也尤为自己的坚守而感到庆幸和自豪。 第二天傍晚时分,一万多名援军总算是抵达了河桥,也让宇文护手中所掌握的兵力变得空前充裕,同时侯龙恩等相熟将领的到来也让宇文护得与商讨军机。 一众人碰面之后,讲起刚刚被敌军擒获的贺兰祥,也都不免唏嘘不已。只是在伤感之余,又有人开口说道:「日前西河公坐镇此间时,东贼曾与通使,并且遣其亲徒来聚。若中山公能够进夺河阳北城,使贼惊知中山公名号,抚夷公等未必不能趁此回归……」 宇文护听到这话后,眸光顿时一亮,但在思忖片刻后,还是缓缓摇头道:「贼在北岸仍然聚众数万,未可轻敌。即便是要进攻,也需要等待良时,不可轻率啊。盛乐前车,不可不鉴!」 南岸西魏援军抵达,使得守卫兵力大增。而北岸也并非全无人事的变化,同样有一队轻骑人马抵达河阳北中城,率队者正是斛律金的长子斛律光。 「世子日前业已返回晋阳准备治丧,韩司徒等讨伐无果让世子很是失望。如今遣儿入此助阵阿耶,若仍无功,我父子等恐怕不会再享从容。」 见到父亲后,斛律光便沉声说道。 斛律金闻言后面色也是一寒,叹息道:「但今贼方两城互为齿牙,守据甚有章法,前又增兵来驻,实在是难能强取……」 「事在人为,总有方法。即便不能两城尽复,先取一城也是好的。」 相对于父亲的愁眉不展,斛律光却镇定自信的多。 0510 天助我也 午后河面上水汽蒸腾,岸边则闷热熏人,许多士卒们干脆都跳进河水里洗浴戏水来消解暑热。 但他们多是北人,不习水性,便用绳索缠绕在腰间,因此河岸附近便常有一根绳索串联数人乃至十数人的情景,仿佛一根根随水流摇荡的水草,瞧着便有些滑稽好笑。 突然,河中传来急促的鼓角示警声,顿时便打破了这难得的一点午后闲暇时光。于此同时,岸上诸营与河阳南城中也都响起了招聚将士的鼓令声。 河中浸凉的军卒们纷纷着急忙慌的冲上岸来,昂首瞪眼向对岸望去,但在蒸汽的折射下所看到的河面都是扭曲的,更是难以见到对面具体情形。心中虽然好奇得很,但听到那持续不断的鼓令声,也都不敢再继续逗留浪费时间,忙不迭往各自营地中而去。ъitv 随着鼓令声响彻诸营,身着轻甲的宇文护在一队将士们簇拥下快速走出南城,然后便策马登桥,直往河洲的中潬城而去。 随着后路援军抵达,河桥兵力变得充足起来,宇文护便将他的心腹大将侯龙恩安排在河阳中潬城中昼夜警戒,监视对岸敌军的动态。 “禀中山公,半个时辰前对岸敌军突然有聚结之势,并有舟船入河航行……” 侯龙恩将宇文护引入城中并登上观景台,指着对岸敌军防线对宇文护说道。 中潬城这里距离更近北岸,许多敌军动态都能尽收眼底,宇文护一边听着侯龙恩的讲解一边凝目向北岸望去,便见到北岸河堤码头前已经有许多舟船下水,而且船上还不乏人影晃动。 “莫非敌军是打算发起攻势了?” 看到这一幕,宇文护便沉声说道,转又对身旁的侯龙恩说道:“再将此间防务巡察一番,确保矢石充足,一旦敌军逼近,即刻发起反击!” 若在之前敌军若是向此发起进攻,宇文护多少还要紧张一下,毕竟按照李伯山之前的说法,北岸仍然驻扎有数万敌军,而宇文护派遣巡河斥候靠近河线察望敌军营垒与人员出入与此数据也都相仿。若是这些敌方守军尽起来攻,也会给他带来极大的压力。 可是现在,敌军分师南来的人马被李弼率军困阻在洛水以南、难以靠近河桥,而国中援军大部队也已经抵达,可谓是兵强马壮。 敌军早已经错过了发动进攻的最好时刻,此时再来攻打,也只能是徒劳无功、枉送性命罢了! 故而宇文护在看到敌军有此异动之后,心内也是波澜不惊,甚至还有点想笑,对于这种送上门的战功自是不打算放过,甚至为了接收更多,便又着员再调几千将士赶来中潬城以据守反击敌人。 正当宇文护忙于调度人事的时候,对岸的敌军也有了新的举动,众多的船只离岸出航,自河桥西面的河面上向南航行而来。 这些船只大多规模不大,载员不多但却吃水不浅,在河面上航速极快,很快便进入了河中即将抵达中潬城。而这时候,南岸诸营人马也在沿着河桥源源不断的向河洲增援而来。 “且、且慢!东贼这是要、他们是要烧桥!” 几名沿河洲边缘安排防务的兵长从渐渐靠近的敌船上发现了端倪,这些船上所载士兵不多,但却装载了许多柴炭膏脂等引火之物,在距离河洲一里多外的位置上绕行过河洲。 一俟这些船只航行过了河流中线位置,船上的甲卒船夫便将小船引燃,然后便跳上左近负责接应的小船。那些火船虽然无人驾驭,但在水流的冲刷下仍在向前航行。 由于河洲的存在,黄河水流在这一位置本就被分为了两道,南面水流绕过河洲自南段河桥下方向东流淌,自然将漂浮在水面上的火船向此冲刷过来。 “快拦下、拦下这些火船,不准它们靠近河桥!” 宇文护眼见这一幕也是颇感意外,忙不迭着员拦截火船。 他本来就对北段河桥被破坏而耿耿于怀,认为限制了大军继续向北进攻的能力,所以对于南段河桥的保护也没有松懈,除了在河桥西侧架设一些木桩护栏,还着员在河桥附近准备了一些长杆铁叉,便可用来阻截火船靠近河桥。 此时看到河桥将士们有条不紊的将那些火船阻截在河面上,宇文护也不由得暗自庆幸起来。 其实东西两方围绕河桥而发生的战斗也不只有这一次,烧桥的手段也有应用过。 可一般来说,会使用这手段的一般都是偏弱势的一方,或者干脆说就是西朝为了阻止东朝人马源源不断的南来而选择烧桥,东朝烧桥的情况却是没有。 哪怕之前已经连失河桥两城,东朝驻守北岸的人马也都没有选择这么做,可是现在他们居然主动放出火船意图烧掉河桥,这到底是为什么? 宇文护眉头微锁、神情凝重的望着河面上,第一批的十几艘火船都已经无一遗漏的被拦截了下来,但在上游河面上却还有着几十艘的类似船只。可见东贼绝不是在佯攻以迷惑对手,而是真的打算放火烧毁河桥。 “中山公,是否将中潬城守军撤离一部分?若是河桥被烧断,我军进退受阻,留守此间将成孤军……” 侯龙恩眼见着上游敌军仍在不断的向下放着火船,而河防兵力大部分也已经被调集起来,或是列守于河桥,或是进入了中潬城中,便连忙来到宇文护身边,不无忧虑的提醒说道。 “你说什么!” 宇文护听到这话后陡地将眼一瞪,疾声喝问道,但却并不是恼怒,而是似乎受到了什么启发:“是了,河桥如果被烧断,我军进退必然受阻!贼军为何惧我进退自如?快、快,派遣斥候轻舟,速速靠近敌营察望敌方动态!”ъitv 敌军舟船航行在河桥西面的上游河面上,但在东面的下游河面却仍畅通无阻,可供斥候靠近敌营进行查探。 事出反常必有妖,宇文护严重怀疑敌军突然作此不同寻常的举动,一定是对岸发生了什么非常严重的变故以至于大部分的力量被牵扯住,所以才会如此惧怕而放火烧桥。 此时的河阳北中城外军营中,斛律光一边着令人马大张旗帜作仓皇撤离状,一边对父亲斛律金说道:“贼将若是疏阔冒失之人,观我此态想必难耐、将要进兵来攻。若是缜密慎重之人,因见河桥遭袭,必然不敢在中潬城留置太多人马。贼若来攻,我自临河破之,若是不来,则可趁其诸军回撤而进袭中城!” 斛律金听到这里也不由得眸光透亮,他自然明白局面若再如之前那般继续僵持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转机。可若大军进攻的话,又怕攻势遭到挫败而使得士气更加萎靡。 但今他儿子斛律光用主动放火焚烧河桥来做投石问路,借此逼迫对面的主将做出应对之计,自己这里便可以通过敌人的反应来选择合适的进攻方式。bigétν “可如果河桥被烧掉,贼军的反应却不如预期,又将如何?” 一直跟随父亲驻守在此的斛律羡见兄长刚刚到来献计便令父亲对其赞不绝口,忍不住便开口问道。 斛律光听到这话后便微微一笑:“进又不进,退又不退,痴人用兵,若不大举出兵,一鼓破之,更待何时!” 正当斛律家父子讨论后计的时候,刺探敌情的斥候们也已经乘舟返回了,并向宇文护汇报了敌方营地空旷,大队人马正向北面撤离的情况。 “天助我也、真是天助我也!必然是建州杨大都督已经冲出太行山、攻敌后路,所以才让沿河贼徒如此惊慌,因要分兵据守,恐我大军进欺,故而才有烧桥之举!” 宇文护听到这一消息后,顿时便忍不住拍掌叫好,一脸的兴奋之色。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可能。 其身边众将士们闻言后也都纷纷笑逐颜开,有人便开口提议道:“中山公,进攻吧!前者李伯山入此数千卒众便已经能够连克两城,某等万众精兵据守于此,若无显功,便是有罪啊!” 但也有人皱眉说道:“事情发生太过仓促,或许情况另有隐情,不如暂且按兵不动,观望后事如何再作应对也不迟……” 这话不说还好,宇文护一听在耳中,顿时便想起了之前洛水南岸的敌军只是差之毫厘便险些攻至河阳南城,错过这一绝佳时机后便再也没能有所突破。 他自然不想自己也落得如此下场,心中更滋生出一种时来天地皆助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豪情,当即便决定道:“先遣三千精锐抢登河滩,攻下河滩之后全军进击!” 随着宇文护一声令下,中潬城中将士们便纷纷披甲登船,三千甲士很快便集结完毕,旋即那些大小船只便如脱弦之箭般冲离了河洲,直向黄河北岸冲杀而去。 与此同时,宇文护也亲自登上了河洲观景台上,抡起胳膊擂起战鼓为出击将士们壮行助威。 (本章完) 0511 一败涂地 河阳中潬城距离北岸已经不算太远,十几艘大大小小的舟船运载着满满当当的将士,很快便冲进到了北岸水寨部分。 预想中的反击并没有出现,甚至由于水寨中停泊的许多敌军舟船都前往河中火烧河桥,使得整个码头都空旷得很。 西魏将士们几乎没有遭遇任何形式的阻挠便靠近了岸边,大部分将士也都在第一时间便冲上了河岸,并快速的在河岸附近列好了战阵。 之所以说是大部分,那是因为有几艘小船因为操御不得法而直接翻了船,船上乘坐的甲卒们都掉落进了河水中。但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此间敌人根本就没有组织起任何有效的反击,让他们可以从容的将落水同伴打捞上来。 如此顺利的登上岸来,对众将士们而言无疑是一个莫大的鼓励。他们强忍住激动的心情,一边列阵向前推进,一边通过旗语向此间的消息简略向河中传递回去。 此时的河桥北岸,诸河防工事仍然完好,且修建的要远比南岸周全严整得多,毕竟这里才是东朝河阳防线的大本营所在。但诸防事之间却只见零星游走的役夫走卒,却不见全副武装、成建制的守军,自然只是形同虚设。ъitv 冲出河堤防事之后,便是敌军沿河设置的营垒,营垒延伸数里之外便是河阳北中城。 此时营垒中也是空空荡荡,只剩下一些还未及拆卸的营帐和杂乱的旗帜,场面看起来给人一种凄惶凌乱之感。至于不远处的河阳北中城,则是城门紧闭,城头上也只有百十名守军在不断的游走呼喝,寄望以此恫吓敌人。 “哈哈,这些东贼是真的弃守而逃了!” 眼见到这一幕,登岸的将士们也都振奋不已,留下几百人守在河堤营垒之间,剩下的则在各自兵长督将们的号令之下,纷纷向着城池冲去。 “阿兄,贼军已经登岸,要不要杀出去!” 此时,已经在北中城后方陂岗上整军完毕的斛律羡转头望向队伍中的兄长斛律光请示道:“阿耶守在城中,若再不出击,我担心会受惊扰!” “不用着急,再等一会儿!城中守军尚有万余,阿耶久历兵阵,又怎么会轻易受此惊扰!” 斛律光闻言后便摆手说道,敌人虽然已经咬上了饵,但却并非最佳的提线时机。他向来信奉要么不动,只要出手便让敌人没有反击之力。 此时西魏军队已经抵达了北中城下方,而城头上的守军数量也增多起来,纷纷引弓向下射来。 西魏将士们虽然受此阻击,但却并不惊慌,在他们看来这也不过是敌军负隅顽抗、垂死挣扎罢了。 只不过他们作为先发人马,本身主要还是试探敌人虚实,故而并没有携带太过丰富的军械,此际便难以直接向敌人仍在顽固防守的城池发起强攻,于是便先就地取材,拆除了敌人营垒中那些栅栏木料,在城池周边架设起一层层的障碍,以防止敌人突围逃离,同时又向后方打出请援的旗语,催促后路人马尽快增援。 此时的中潬城内外,也都洋溢着一片欢快气氛,前路人马这么顺利的登岸,此间群众全都尽收眼底,一个个都变得乐观不已,同时也都焦躁不已,希望能够尽快出发北进。 须知在东西分立、两国交战以来,西朝人马还没有竟由这一条路线攻进到大河北岸的土地上。如今他们趁敌自乱而实现这个从零到一的突破,单单站上河北的土地就是大功一桩,足以归国夸功受赏! 这会儿不需要宇文护再作激励,众将士们便纷纷请战,感受到将士们战意浓炽,宇文护心中也是充满了豪情壮志,当即便又着令增派五千人马继续登陆作战。 此时的河面上危机还没有完全解除,舟船上敌人们见到此间人马动向之后,明显是更加焦急了,因为没能抢在西军前路人马之前返航,于是只能滞留于河中,加大了向下游放流火船的频率。ъitv 宇文护一直都在盼望着能够攻夺河阳北中城,故而也一直都在很用心的收集渡具。他的这一番努力终于在今天获得了回报,让大军得有充足的舟船渡河北进,从而抓住这一绝佳的战机。 不过上游的敌人船队威胁仍未解决,宇文护本着大局为重,并没有亲自率部前往指挥攻夺北中城的作战,而是主动留守在中潬城,一边继续调度人马增援此间、保护河桥,又着员去向洛水南岸柏谷坞的李弼汇报战况,希望李弼能够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增派一路人马过来,从而让此间战事进展更稳。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宇文护自认他并不是一个能够身先士卒、奋勇杀敌的勇将,也不像李伯山那样热衷豪赌、以身犯险,但他却有着坚韧不拔的品质,以及对于战机的敏锐洞察,坚毅且充满智慧,这是宇文护对自身的定位。 国中传来的后继消息是大行台业已亲率精锐人马兵进潼关,估计是打算亲自赶来河桥战场指挥作战,从而实现对整个河桥的完全占有。 叔父大概是想不到,自己是有能力独自将河阳城攻夺下来的! 一想到来日相会于河桥,叔父望向自己那惊讶又充满欣慰的眼神,宇文护心中便忍不住的泛起一阵快意,当视线落在已经抵靠在对岸码头上的船队时,这股快意更是加倍的涌出。 可是很快,宇文护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因为原本周遭空荡荡的北中城后方突然涌现出一支人马,烟尘翻滚如同乌云一般直往河岸方向催压过来。 那股慑人的压力让远在中潬城遥遥眺望的宇文护都被压迫得喘不过气,至于北岸上那些西军将士们所受到的冲击之大更是无从抵御。 眼见铁蹄洪流一般势不可挡的奔涌下来,许多士卒惊得手中兵刃几乎都握持不住而跌落在地,等到反应过来后的第一个动作,也是赶紧转身向河岸处逃亡。 挡不住,根本就挡不住!这些凶悍的铁骑根本就数不清楚究竟有多少,手中挥舞的刀槊则各自闪烁着慑人的光芒,凡所行经的范围,草木为之摧折,人亦尸骨无存! 这些北中城的东魏将士们枯守至今,眼见着敌人占据了他们的城池与河桥,己方却投鼠忌器、迟迟不敢发起进攻,心中也是积郁良久。此际终于将敌军赚到了河岸上来,那自然是要尽情的发泄! 此时的河桥北岸上,对西军将士们而言自如血腥惨烈的修罗场一般,对东军将士则是尽情搏杀的狩猎场,杀戮很快就从岸上推进到了河边。 那率先登岸的三千将士几乎是在瞬息之间便被敌人汹涌的铁蹄直拍到临河一线,丧失了大量的生命之后,这才堪堪借助敌军防御工事立足下来。但因活动空间被骤然压缩,后路增援的五千将士当中已经登岸的一部分兵力直接被挤迫跌落河中,剩下的也都方寸大乱,着急忙慌的想要调转船头逃离回来。 “快、快继续增援,增援!不要退缩,退便输了!” 此时的宇文护眼见到对岸上惨烈的厮杀画面,一时间也都惊愕之际,但很快便如同赌输了的赌徒一般喊叫着要继续加码,催促着留守人马继续登船增援,寄望于投入更多的兵力从而反杀回去。 然而很明显他们之前所见都是敌人的诱敌之计,眼下再作增援也只是徒然的将人命填入这无底洞中。随着对岸所埋伏的敌骑冲杀出来,一直在上游河面游荡的敌军船队便也将船头对准了河桥,在水流的助力加持下向此冲来。 “救不了、救不……” 两名留守督将冲上前来,试图控制住已经有些不理智的宇文护,然而宇文护一边挣扎着还在一边吼叫道:“有得救、有得救!还有、还有李太尉,李太尉在柏谷坞,一定能够及时抵达,一定……” 伴随着宇文护自我麻醉的吼叫声,岸上的西魏将士们已经被杀溃,虽然也有一部分载人的舟船成功掉头冲出了码头再向河中返航,但东魏的大队人马也已经登上了他们所遗留的舟船,衔尾追赶在他们的后方,直向中潬城冲杀而来。 砰、砰! 一声声剧烈的撞击从河桥桥面上发出,这是守军惊慌无暇拒阻,使得上游敌军的舟船撞击在了河桥上,这剧烈的轰鸣更加剧了守军将士们的惶恐,许多人已经忍不住向着河桥南岸奔逃而去。 “来不及了,快、快护送中山公撤离!” 尽管对岸敌军舟船距离中潬城还在数里开外,但是随着南面河桥上的守军溃逃登岸,城中局面便也难以控制,将士们眼见河桥被轰撞得摇摇欲坠,也都不敢再冒险据守此间,拖起已经面如死灰的宇文护便直接冲出河洲上的城池,趁着河桥还未被敌军夺取而直往南面逃去。 “速冲、速冲!切勿给敌军登岸驻足列阵的机会,一举夺回两城!”bigétν 斛律光站在战船甲板上,眼见到河桥上面大量向南逃亡的身影,便连声下令喝道。 (本章完) 0512 部将叛逃 梁雀坞地处北汝水的北岸,是一座三面环流的塬上坞壁,也是汝北郡郡治所在。随着侯景所部收缩撤离,此城便也为西魏所有。 李泰为了配合王思政接手颍川并其他侯景势力范围的行动,便暂时率兵驻扎在梁雀坞中,其他诸路人马除了分置于洛阳周边诸关戍的之外,剩下的也都沿北汝水进行驻扎布置。 这一天,驻守河畔营地中的同轨防主韦法保遣其长史裴宽入城求见,并告知李泰一个让人颇感意外的消息:本来应该已经率部南去的侯景却突然引部抵达襄城附近,并且使人传告韦法保将要来访。 “侯景竟然到了襄城?” 李泰听到这话后顿时也皱起了眉头,他本以为之前侯景离开颍川后是要南下同南梁援军汇合,结果却没想到这家伙转移来到了襄城。 襄城位于北汝水的下游,距离李泰当下所驻守的梁雀坞不过一百里,轻骑快马的话一日之间便可往返数遭。 难道是因为之前配合王思政演戏的时候骂的太狠了,结果让侯景心怀恨意,故而转移到襄城这里准备伺机报复自己? 李泰心里不由得泛起了嘀咕,侯景这个家伙向来心眼不大,历史上都已经被慕容绍宗打败了、南去逃亡途中被人骂了一声死瘸子,都要停下来攻破城池杀人报复。 李泰虽然没有嘲笑他身体上的残疾,但当时演起戏来也实在没有什么好口气,若按照这家伙的性格脾气来看,偷偷摸到附近来报复自己一番倒也说得通。不过却还派人提前通知韦法保,这操作就有点让人看不懂了。 略作思忖后,李泰脑海中突然想起一节,于是便连忙向裴宽问道:“裴长史可知诸军之中是否有督将名为任约?”bigétν 他是突然想起来,在历史上这段时间里侯景为了扩充自己的实力可谓费尽心思,对西魏派来增援的诸军将领都费尽心思的示好拉拢。 李泰之前的判断应该不会错,现在的侯景是不敢贸然再同西魏开战,现今转移到襄城附近并且邀见韦法保,应该也是为了拉拢,而不是要给自己来报复一下。 历史上侯景这番作态倒也并非尽是无用功,李泰所问到的任约便是从诸路援军中叛出投靠侯景的。而且这任约在西魏军中时寂寂无名,跟随侯景南去后却是大放异彩,战功赫赫且迅速成为侯景心腹之一。 最奇妙的还在于这家伙跟着侯景作了那么大死、就连老大都被干掉了,他竟然成功转投到江陵梁元帝麾下。后来在西魏攻夺江陵后,这家伙又屁颠屁颠跑去转投王僧辩,等到陈霸先杀掉王僧辩后,又与王僧辩旧部徐嗣徽渡江进据石头城,并引北齐军来攻,最终被陈霸先击败后归降北齐。 李泰之所以对这个任约印象深刻,就在于这家伙实在是太浪了、命也着实够硬,每每对别人而言十死无生的灭顶之灾,他却都能化险为夷,并不同于北镇武人们团伙作案,硬是凭着出众的命格浪遍后三国竟然还能功成身退! 裴宽听到这个问题后,便皱眉思索片刻,然后便摇头道:“豫西诸军中,并无名为任约的督将。” 李泰闻言后不免有些失望,但想了想倒也正常,这个任约是到了江东之后才大放异彩,其履历功绩也多集中在沿江一线,虽然是受经历所限,但也体现出其人应该不是传统的北方军事人才。将领的地域限制性在时下还是比较明显的,哪怕是侯景,当其兵围台城时打的仗也跟脑壳塞了屎一样。 史载这任约率所部千余人投降侯景,这在西魏军中起码也是都督一级别。如果是从关西行出的中军将领,李泰当然会知道。 但今他所统诸军除了本部人马之外,其他多是地方乡兵、豪强私曲,本身独立性极强,虽然各自将主受李泰调度,但其内部人事却没有必要事无巨细的向李泰交代清楚。 既然裴宽说这任约并非豫西义军成员,那多半可能是在赵刚所统率的河南当地义师之中。 李泰倒是很想将这命格硬挺、浪到脱圈的家伙给扣下来,起码也在无形中折损一下侯景的气运,于是便又着员去通知驻军别处的赵刚,若是军中有名任约的督将,赶紧送到梁雀坞这里来。biqμgètν 交待完这件事之后,他又转而思忖该要如何处理侯景将要前来挖他墙角这件事。 裴宽倒是提议,不如趁着侯景有失戒备之际,直接将他擒拿下来押回朝中。 李泰想了想后便摆手拒绝了这一提议,原因也很简单,惹他干啥?且不说眼下的侯景同他们西魏之间有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关键侯景麾下还有数万人马,抓了侯景后又拿这些人马怎么办? 这些人马说是虎豹豺狼也不为过,眼下还有侯景可以勉强加以节制,可等到侯景势力威望不复强盛,他们背叛起侯景来也是利索得很。真要抓了侯景也休想恃此号令他们,说不定就是捅了马蜂窝被一股脑扑上来一通乱战。 想了想之后,李泰决定还是亲自前往韦法保营中,若是侯景果真过来,那便由自己出面应付其人,让其知难而退。 韦法保也正自为难不知该要如何应对侯景,故而才遣裴宽来禀告并请示李泰,当见到李泰率员行入其营后,他便也忍不住的松了一口气。 眼见韦法保神态的变化,李泰也不由得暗自感慨果然人的名树的影,韦法保这猛将被流矢穿颈都无所畏惧,可是当将要面对侯景时居然如此紧张,可见侯景给这些豫西将领们带来的心理压力之大。 两魏之间除了几场大会战之外,一般时节边境上也都摩擦不断。侯景久在河南,尤其是随着高敖曹等同在河南的将领或战没或病逝,渐渐的便独大于河南。所以对豫西前线这些将领们来说,侯景给他们带来的伤害和造成的威胁较之高欢还要更大。 当李泰来到韦法保营中时,远在十数里外的赵刚营中一偏僻角落中,督将任约正召集所部兵长们于帐内秘密聚会。 任约三十多岁的年纪,体格不算极为高大,但却非常壮硕,此时手持一份书信沉声说道:“此为侯大将军心腹王伟使人致我之书,言我若肯率部往投,侯大将军必亲来迎接,将我引为心腹、用作爪牙! 大丈夫行于此世,自将志力献于知己!今者西军待我州人刻薄疏远,掌印之将轻薄傲慢,效力此徒,性命不为可惜,更不知几时才有出头之日!” 他这里尚在动员群众,突然帐外传来令卒发问之声:“任将军可在帐内?赵车骑着我来告将军一声,梁雀坞西河公使员就营传召,着令将军速往梁雀坞拜见!” 饶是任约胆大得很,听到这令卒声音也不由得吓得脸色发白,莫非那西河公已经知道了自己将要投靠侯景,这才使人召见问罪诛杀? 他强自稳定住心神,先着一名部下行出敷衍并试探一番,那令卒自是语焉不详、不知西河公因何召见,这自然又给任约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压力。 他本就有投靠侯景之心,这会儿又受此惊吓,自然不敢犯险前往梁雀坞,索性将心一横,趁着营中无作准备,命人偷偷烧尽营中辎重,旋即便直接率部冲出营地,沿北汝水便直往下行去。 李泰得知此讯时,已经到了傍晚时分,乍闻这一消息,自是吓了一跳,忙不迭率领所部精锐并韦法保部众们前往赵刚营中增援,分遣斥候查探警戒,据守一夜之后第二天一早便徐徐撤回梁雀坞。 正当李泰猜测侯景是否还有后续谋划行动的时候,侯景的幕僚王伟竟然亲望梁雀坞来拜访,见面之后便一再解释这是一个误会。任约率部投靠是其自己做出的决定,而非侯景刻意蛊惑拉拢等等。 李泰虽然不相信这王伟的解释,但观其态度倒也能看得出这估计的确是一个突发事件,甚至可能都影响到侯景将要亲自前来游说劝降韦法保等豫西将领的计划。 但无论是突发还是有预谋,这给李泰带来的羞辱感是没有什么两样的。侯景派遣心腹王伟前来解释,估计也是不想在此刻跟他彻底交恶,于是他便着令先将这个侯景的笔杆子加智囊给扣下来,准备用这家伙把那任约给换回来炮制一番。 可是这一想法还没有付诸行动,便又被另一桩意外给打断了,河洛方面有信使奔驰来告:河阳敌军发起反攻,驻守河桥的宇文护不敌退走,之前攻夺的河阳二城尽失。bigétν 与此同时,驻守柏谷坞的李弼腹背受敌,同样也不支而走,本来据守汉关城的赵贵弃城而逃。怡峰等诸路残军退守宜阳九曲城,而东魏方面则乘胜追击,可朱浑元领军围困九曲城。 收到这一信报后李泰久久无语,过了好一会儿才忍不住拍案骂道:“宇文萨保真废物!” (本章完) 0513 奔援宜阳 “归告汝主,速速撤离此境,勿再滞留扰人!河桥新败,东贼气焰猖獗,我今将率众归与决战,胜则皆大欢喜,若不能胜,侯某自求多福!” 李泰垂眼望着又被引入堂中来的王伟沉声说道,河洛之间的大败让他全无心思再共侯景纠缠,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如何挽回局势。 王伟得知河洛之间的剧变后顿时也是脸色大变,虽然失败的是西朝,但也令他们这些叛徒们前景陡然转为恶劣。他主公侯景花费了极大的代价才将西朝人马引诱入局,但今西朝在河洛大败,那么接下来自然还是要由他们承担东朝的军事压力。 “请西河公放心,之前本就是一场误会。东朝、贼军是天下向义之人的大敌,我家主公也一定……” 王伟还待要表示彼此共同对抗敌人,李泰却已经懒得听他废话,只是摆手将人逐退。侯景得知这一消息后,跑的那得比谁都快,毕竟颍川还有一个王思政顶在前头,他先南去汇合南梁人马才是正计,更不会留下来帮助李泰一起挽救河洛危局。 待到处理完这件事,李泰便又着员将这一情况速向颍川方向的王思政汇报一番,而他则留赵刚继续驻守梁雀坞,自己则率领其他人马奔赴伏流城。 “西河公,伊阙已经为贼所据!宜阳又有求救之人翻山而来……” 李泰刚刚回到伏流城,城外迎接的韩雄等人便又告诉给他一个坏消息。 李泰听到这话,心情顿时更加的焦躁,情势崩坏较之他预想中还要更加迅速的多。 河桥方面难有大的推进,他自然是明白,所以才及时抽身离开那不祥之地,也猜到按照宇文护那志大才疏、轻率冒失的性格,很大可能会出意外,但却没想到战败的这么快又这么彻底,甚至他都已经避开了河桥前线,仍然难免要受这崩溃局势的连累! 入城之后,他先着令众将坐定下来,然后才又正色说道:“胜败兵家常事,一时运势的起伏不必灰心沮丧。前者河洛之间无我王师立足之地,诸方进取俱我将士奋战得来,今者即便是前功皆没,但我将士齐心、志力仍壮,也无惧从头再战!” 局势的崩坏首先要面对要解决的并不是势力的减损,而是人心的整聚振奋。很多时候大规模的溃败并不是真的实力不济,而是军心的崩溃。 尤其如今,随着河阳两城的失守,原本由西魏所占领的河洛之间的城池与关隘通道大部分也都失守,李泰所率领的人马便成了被迫滞留在外的一支孤军,如果军心再有动摇不稳,那后果无疑是灾难性的。 不过好在豫西诸将心理素质绝对过硬,毕竟邙山之战后他们仍在坚持与东魏战斗,那时所面对的局面较之当下可是要困难得多。 至于李泰诸门生部将,也都习惯了对他言听计从,敢于直捣贼巢晋阳,敢于攻取河阳两城,他们内部的凝聚力和自信心那是一场场显赫功勋浇铸而成,又要比一般的豪强私曲强大得多。 因此当听到李泰这么说的时候,诸将皆轰然应诺,全无惧色,一个个都满脸斗志昂扬。 打过气后,该要面对的问题却仍然要面对。李泰如今虽然驻军伏流城,但河洛局势的变化与他所部人马也是密切相关。毕竟他之前被派驻此间,就是为了确保河洛战场侧翼的安全。 现在他仍然驻守侧方,可是正面战场却被敌人打爆了,自然也没有必要再继续留驻于此。可问题是,又能到哪里去呢? 伊阙是从伊水上游进入河洛地区的门户通道,如今却被敌人给守据起来,直接切断了他们的退路。 如果只是李泰本部人马,目的只是要撤回关中的话,还可以选择绕道广州鲁阳,然后再经武关回到关西。路程虽然崎岖遥远,但总算还能保证畅通无阻。 可问题是如今豫西诸路人马都他节制,他在做决定的时候当然也要充分考虑这些人的意愿,不能自己独断专行。 这些人当然是希望能够重返河洛,他们哪怕在局势最为危急的时候都选择在关南坚持与东魏人马战斗,如今更没有放弃乡土转赴别处的理由。而且就算他们愿意跟随李泰一起经山南武关道进入关西再出潼关返回豫西,如今大军的粮草给养也维持不住。 所以霸府方面没有最新的消息传来,摆在李泰面前的唯一选择也是重新打通道路,尽量将这些人马带回豫西。 若是任由局面继续崩溃下去,很有可能会让东魏人马顺势将崤函古道完全占领,兵锋直抵潼关,届时再想恢复对豫西方面的控制,那可就要困难得多。 如果没有了豫西这一战略上的缓冲地带,西魏方面别说再进望河洛,关中本土都会长久不安,其他方面的开拓必也将会受到严重的限制。 但是该要如何打通归途,也是需要认真考虑讨论的问题。伊阙地势易守难攻,贼军若重点设防于此,想要攻夺下来也需要长时间的战斗。 即便是能够顺利将伊阙攻夺下来,从伊水流域穿行到洛水的时候,也需要防备来自北面洛阳等地的敌军袭扰,侧翼将完全暴露在敌军兵锋之下。 更要命的则是河洛局面眼下仍在持续恶化之中,汉关城已失,意味着北崤道已经被掐断,如果宜阳九曲城再被攻夺下来,那么南崤道也就被截断,西魏大军便难再顺利进入河洛地区。而李泰即便率军打通了伊阙,必也将会陷入群敌环绕、孤立无援的困境当中。 所以想要破解当下危局,最重要的便是保证九曲城不要被敌人攻陷。但九曲城方面已经是频频告急,若是遵循一般的路径打通伊阙然后奔援,很有可能援军还未抵达,九曲城便已经陷落了。 “当今之计,唯有挑选精卒、翻越山道才能最快时间抵达九曲城下。”bigétν 韦法保所负责防守的同轨防,便地处九曲城同一河道的洛水上游,故而对于此间地理局势也非常了解。 横亘在洛水与伊水之间的山脉便是熊耳山,山岭崎岖高大,乃是河洛平原南面重要的地理屏障之一。经由熊耳山道从伏流城前往九曲城的直线距离最近,而且能够绕开伊阙。 但是这条山道却崎岖难行,哪怕是当地山民翻山都非常吃力,大队人马再加上粮草辎重是绝难通过,只能以精锐轻装翻山而行以奔救九曲城。 不过有的选总好过没有选择,李泰稍作沉吟后便决定两计兼行,一者对伊阙进行进攻,尝试打通这条道路,一者如韦法保所言挑选精锐翻山奔援。只是在安排两路参战人员的时候,却发生了一点分歧。 李泰是打算由自己亲率精锐奔援九曲城,但韦法保等人却希望他能留于此间负责危险性更小的进攻伊阙:“末将等并非不信西河公才略,只是此行凶险实多、成败难卜。 末将等前受恩惠,至今未有报还,宜阳得失关乎乡土安危,临战自是忘死,却不敢牵连西河公与众死斗。伊阙此间亦需大将坐镇攻取,若是末将等行而无功,西河公亦可引部绕道南去,无碍归路……” “今者临敌交战,我既然身为将主,自我以下,诸军谁敢轻生趋避之计?九曲城得救与否,关乎大军存亡,我若不披甲亲赴,尔等谁敢临战权宜?此战有胜无败、有生无死,战前便先以吉凶分属,又何以号令诸军?” 李泰拍案怒喝,制止诸将劝告之声,旋即便安排对于此边情势最为了解的李义孙负责率部攻取伊阙,而将其他的骁勇战将大部分都召令追随自己翻山奔援九曲城,着令诸将各自拣选军中精锐劲卒,选募三千勇士之后便打理行装、即刻出发。 一行人先缘伊水河谷北行一段距离,在抵达一条伊水西岸发源于熊耳山的支流之后,这才折转方向,沿着这条小河往山区进发。 豫西作战环境本就恶劣,而就连韦法保都视为险途的熊耳山道,李泰很快便领教到行路之艰难。 山道崎岖蜿蜒还在其次,很多时候都完全找不到成型的的道路,须得数名卒员劈砍漫山遍野那足以将人淹没其中的荆棘植被,后路人马才得以通行过去。而且时下正值盛夏,山林之间闷热难当,瘴气弥漫,仅仅在路途中被蛇蝎毒虫所伤便有近百卒众,至于身体各种不适者则就更多了。biqμgètν 这直线距离不足百里的山道,一群人用了两天一夜的时间才得以翻阅过来,抵达洛水河岸时,单单因为各种原因而丧失战斗力的兵卒便达到了两三百人,而这些还都是军中精心挑选出来的劲卒精锐,足见这山路行走之艰难。 抵达洛水河岸后,李泰共大队人马且先在隐蔽处稍作休整,韦法保则率领十几名亲信卒众泅渡过河,往九曲城方向进行查探。 (本章完) 0514 九曲危城 九曲城地处洛水北岸的坂原上,其地十里有坂九曲,故而才有此名,也足见此地地势之复杂多变,短短十里之内便有九处阪谷起伏的变化。 这九处坂原高低不等,横陈于洛水的北岸,若是不能将此控制在手,便难以通行于洛水河谷,侧翼便会受到敌人的猛烈打击。 九曲坂原之中,二曲坂原塬顶面积最为宽大,且两侧坡度陡直,九曲城的主体城防便设置其上。之所以说是主体,是因为左近还有其他的营栅烽堡,彼此配合共同构成了九曲城防线。 九曲地势复杂多变,是南崤道东面要害,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而随着东西两魏疆土分界于关南,有关此地的争夺便也达到了白热化。 此间城戍最近一次的整修还是之前侯景控制河洛之时,二曲坂上的九曲城便是大统十年侯景遣人所筑,其旧城则位于塬东北之地,规模较之新城小了一倍有余,无论是地势还是对洛水河道的控制都不及新城远甚。 之前趁着侯景作乱于河南,河洛方面的东魏守军人心惶惶之际,李远率领豫西诸路人马一举攻夺了九曲城、打通南崤道。而后李弼率领中军人马循此东去,李远便率本部兵力回镇九曲城。 数日前由于河阳两城的失守使得河洛之间局势逆转,诸军接连败逃,李远本待率部北去接应支援,但在行途中便听闻赵贵弃关西去,又遇到正遭东魏人马追杀的怡峰败部,且战且退的撤回了宜阳九曲城驻守。 如今李远、怡峰两部残军困守于九曲新城,而东朝可朱浑元则以数里外的故城为中心,分兵扼守九曲城周遭地势形胜要害,昼夜不断攻扰。 之前受辖李远的豫西诸路人马如今皆随李泰在驻伊水伏流城,李远本部近五千名高平子弟兵,之前在外交战时逃亡离散了一部分,撤回九曲城还有三千余众。 至于怡峰所部人马则就凄惨得多,他本来率领两千步骑镇守于瀍水上游,宇文护兵败撤离时根本没有知会他,还是李弼从洛东一路败逃、将入汉关城的时候分遣五百精骑前往通知接应怡峰。 然而这时候,已经进据河阳南城的斛律金部骑兵已经追击而来,怡峰率部一路南逃,本待循北崤道撤离河洛,结果本应坐镇此间的赵贵早已经提前撤离,使得怡峰险些全军覆灭于关前。 幸在李远的及时营救,怡峰才得以逃离敌人包围,但所部人马却已经几乎丧尽,只几十名亲兵随其一同突围。其他的人马即便是没有丧命阵中,必也已被东朝人马围捕俘获。 此时九曲城中守军只有三千多名残师败军,但围困城池的东朝可朱浑元所部加上后续增援的步骑却有近两万众之多。而除了兵力和士气上的巨大差距,更加致命的是城中粮草积储已经将要消耗殆尽! 其实在西朝人马向河洛挺进之初,除了本身携带的粮草给养,还从东军诸处城垒当中缴获了数量可观的物资。 但是这些粮草物资多数都随军征用了,尤其是在李伯山攻克河阳二城之后国中又增派援军,因为动员仓促、物资准备不足,怡峰所率人马更是干脆从华州河防直接开拔奔赴河洛,自然只能在河洛就地补给。 所以九曲城、汉关城并其他城戍所缴获的粮草,在之前一段时间几乎尽数都输送到了河桥,然后又被宇文护一波送了回去。 不过九曲城中也并非仓储空空,还是存放了许多物资,其中尤以绢帛数量最为可观,足足有数万匹之多!bigétν 这么多的绢帛,并不尽是李远所部战利品,其中绝大多数都是从李伯山处得来。 他们这些各拥部曲的军头大将凡所征战缴获到的人员物资,一些可以直接用于后续战事的自然是随战消耗了,其他的财货战利品则就可以自由处理。 李伯山之前缴获大量的战利品,军械之类分发豫西诸路人马,粮草扣除自用也都交公调度,除此之外便是大量的钱帛了。 之前其人率部东去,这些钱帛物资自然难以随军开拔,于是临行前李伯山便找到李远,将这些钱帛转给李远、计价之后待到返回关西,再由李远的兄长李贤支付等量的钱帛物资即可。 李远率领数千子弟兵坐镇豫西恒农,自然是有养军耗费,再加上不时还要接济豫西诸路人马,对于钱粮的需求自是极大的。若是尽由关中支运,单单沿途耗费就非常巨大。 所以李远当即便答应了这一两下得便的提议,派人前往汉关城接收了李伯山的这些战利品,将之存储在了九曲城中。 “主公,卒员们清扫诸仓,又收得陈谷杂菽近百石,杂以麸糠可作一餐。但若明日再无转机,便需得宰杀牛马充饥。” 一名部将走上前来,神情忧怅的对李远禀告道:“只是、只是若杀了牛马牲畜,我军再想突围远撤便困难了,最多也只能再维持旬日。若是没有援军抵达的话,前景堪忧……” “会有援军的,一定会有!” 李远闻言后斩钉截铁的回答道,他先向西边望了望,又往东面瞧了瞧,旋即便沉声道:“方今诸军败退,国中难免群情惶恐。大行台有困于此,须得回旋坐镇以定众情。 但只要此城仍然在守,便不可谓前功尽没。或早或晚,一定会派遣援军!更不要说李伯山仍率数万人马顿师伊川,若知河洛惊变,一定会在第一时间率部归援!” 虽然用了两个“一定”,听起来语气笃定无比,但恰恰是因为心知未必,所以才通过语气一再强调来自欺欺人。 国中近来本就情势微妙,尤其围绕陇西军政权力的归属而多有群众冷眼侧目,原本进据河桥是一个非常振奋人心的事情,结果却崩坏成这个样子。 大行台即便要遣军来援,也得考虑国中情势,如果人数太少无助于解困,而大规模的军伍动员须得多久才行,仍需通过事态与情势进一步的发展才能判断。bigétν 至于李伯山那里,其人之前壮功傲人,结果却被在河桥解职、发配别处,换了任何人心里只怕都会有怨气。更何况如今河洛局势崩坏,他就算想要归援也得考虑风险如何、是否值得,以及能不能够做得到。 若再将其丈人独孤信的因素考虑其中,那么李伯山将会作何选择的变数更大。虽然自家兄弟盛赞李伯山其人壮义可靠,但李远自审彼此似乎也没有可以令其罔顾危险、不计代价来救的情义。如果李伯山无意来救,那些豫西将领们想也难能左右其人想法。 趁着敌军攻势告一段落,李远先是着令守城部众们抓紧时间休息一番,然后自己便走下城头,去看望一下正卧床养伤的怡峰。 怡峰在将今日战况稍作询问后,便不无羞惭的叹息道:“可惜我筋骨失壮,不能与阳平公并肩抗敌。如今坐困愁城、粮秣渐尽,若实在守据不得,阳平公突围直去,不必以我为计……” 李远见怡峰这员骁勇宿将都情志颓丧、不复乐观,心情也变得颇为沉重,但还是打起精神来说道:“乐陵公请放心罢,九曲城乃是进退河洛的重镇,本身便易守难攻,贼军虽众,想要破城也难。我军只需要固守在此,等待援军到来,围困自然解除!” “援军至此又谈何容易啊!” 怡峰新遭师旅大丧,又有伤痛在身,情绪自是有些低落,听到李远作此安慰,便忍不住叹息道:“唉,前者大行台罔顾河内公经边劳苦,急以章武公代之,以致内外皆对河内公以乱臣目之,颇伤故情。如今河洛大败,国中群情势必更慌……” “主上执台宣政,州郡方伯之任本就在府中声令之内,岂可妄图以私情而乱命!乐陵公切勿再持此异论,妨碍国中政声通达。河内公诚是劳苦功高,朝廷也以荣爵高位酬之,未有轻慢辜负,无有不平可鸣。” 相对于怡峰之类的北镇旧党,李远等在关西归附大行台的将领们自无那些乡情故义的牵扯,故而对大行台的忠诚也更加纯粹,听到怡峰作此感慨,李远便自觉有些刺耳,忍不住便发声喝阻。 怡峰听到李远这么说,也自觉失言,只向李远歉然一笑,旋即便闭口不言。 李远见状后便也不再多留,交代怡峰安心养伤之后便起身离开。 他又绕道城中仓舍前,望着库房里堆放满满的绢帛,虽然自知有些不讲道理,但还在心中恶狠狠想道若是李伯山不来救援,他固然是前途叵测,这几万匹绢的账一定要赖下来,反正他都死无对证了,总得让李伯山吃上一个哑巴亏! 想到未来李伯山或会因此哑口无言的倒霉相,李远又忍不住轻笑两声,只是这苦中作乐的念头并未持续太久,城外厮杀声便又响起来,他便忙不迭往城墙处行去。 (本章完) 0515 兵抵城下 傍晚时分,负责前去查探敌情的韦法保一行才悄悄返回,并带回了九曲城外最新的情况。 因为九曲城周边地势实在复杂,东军也在多处驻扎分布,故而韦法保也未能辨明敌军兵力究竟有多少,只是凡视野所及的要害之处皆有数量不等的敌军驻扎。据此判断,可知敌军总兵力必然不少。 由于九曲城防线本就是东魏所建立,之前还有一部分守军逃回河阳,故而敌军对于此边地势情况也是颇为了解。既拥有兵力的优势,又熟知地形,所以这一仗虽然还没有开打,但也已经可以想象到必然非常艰难。 唯一聊可安慰的,那就是由于地形过于复杂,敌人在作战过程中很难投入骑兵力量。 这对翻山而来、一行尽是步卒的李泰一众将士们而言,无疑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利好,若是九曲城本就设于平原开阔地带的话,那他们这种奔援举动也只是送人头的愚蠢行为。bigétν 不过想要避开敌军的骑兵攻阻,前提得是他们能够顺利泅渡过河,并且通过宽达数里的、地势相对平坦的河谷地带,进入到洛水北岸的坂原地带。 敌军有一支数百人的骑兵队伍便驻扎在九曲陂塬的最西曲,用以监控九曲以西的人事动态。若在这一段行军过程中被敌人所察觉到,那么就要遭受敌军的骑兵冲击了。 他们一行三千将士,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在没有舟船桥梁等固定渡河工具辅助下想要泅渡过河,用时必定不短,而且也很难掩人耳目。所以必须得解决掉这一支敌军骑兵的威胁,大队人马才能顺利过河。 对此几名将领在商讨一番后便也做出决定,那就是分头行动。 陈猩率领两百卒员沿洛水南岸继续往下走,入夜后在敌营对面方便进退的位置放火对敌人进行吓扰,让他们不敢在夜中大举调度部伍。 韦法保同样率领几百卒员往洛水上游水浅处泅渡过河,绕道进入崤山外围的丘陵地带从而摸近九曲,趁夜斫营、解决掉这一部分敌军骑兵,然后在对岸接应李泰等将士过河。 李泰有时独断专行,但也并非听不进去意见,尤其他对此间地理本就不了解,具体战术方面当然得听韦法保等常年战斗于此的将领们的提议,于是便即刻下令执行。 等到韦法保和陈猩各自率队出发,李泰则与留守原地的将士们暂退山林之内,趁着天黑之前一段时间造炊进食,然后便砍伐竹木制作筏子,并且拖送到将要游渡的河岸附近。 这些简陋的筏子建造起来倒也方便,哪怕是入夜后视线受阻,但只要有形且固定即可,两千多人一起动手,没用多长时间便造出两百多具,全都被悄悄运到了河岸旁。 忙碌之中,时间过得飞快。李泰等人刚刚得以休息一会儿,东北方向的夜幕下突然有一道火线冲天而起,那火势壮大极快,很快就从一线发展为火柱,燎红了一整片的天空,望着声势着实不弱。 随着火焰升起,对岸很快便有人马惊躁声传来,夜色中可以听到一队骑兵从李泰一行所驻扎的河岸正对面奔行而过,应该是敌骑沿河向上游查探敌踪。听到这些马蹄奔驰声快速行远,李泰也不由得在心里为韦法保一行捏了一把汗。 时间又过去将近半个时辰,马蹄声又由远及近,应该是之前向上游巡察的人马返回,听到这马蹄声较之先前节奏仿佛,并没有发生什么明显的变化,李泰才暗暗松了一口气,显然这些敌卒们并没有发现韦法保他们。 可是这马蹄声行过未久,偏东北处位置便依稀传来了厮杀声,只是在夜色中这声音有些模湖微弱,让人不敢确定是否真实。 如此时间又过去将近半个时辰,斜对岸的不远处亮起了三堆摆列成品字的篝火,这正是之前所约定的信号,李泰见状后心中顿时一 喜,沉声下令道:「渡河!」 摸黑赶制的木筏几乎没有什么操作性,但也总算给卒员和军械辎重提供了一定的浮力,一排接一排的接力出发,当排在最前的筏子成功抵达对岸时,较之出发已经被流水冲出了数里的距离。但只要靠了岸,后路卒员便可以循就前进,过程虽然有些混乱,但总算是全都成功来到了对岸。 前来接应的十几名卒员人人都有浴血,可见之前夜中劫营的战斗也是非常激烈,但总算是将那几百人的骑兵营地给夺了下来。而敌军别处防戍虽然也已经听到了战斗声响,但在敌情未明的情况下也都未敢出击增援。 待到全员过河,李泰便着令速速向北塬进军,只留下百余卒众将那些筏子砍散,让那些材料顺流漂下。bigétν 东面河谷间又响起了马蹄奔腾声,而李泰一行也总算在马蹄声逼近前抵达了塬上。 九曲第一道坂原坡度并不算太大,是一道形如马面、向前凸起的土梁,土梁上则架设着一道营栅,本是防御西魏人马的进攻,但后方的营垒被攻破,自然也就形同虚设了。 此时的塬顶还有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息凝而不散,韦法保出动时五百卒员,到今在营地中迎接的则只剩下了三百徒卒,折员将近一半,可见战斗之惨烈。 己方虽然伤亡惨重,但敌军驻守于此除了出巡返回那近百卒员交战不支而逃走之外,留守营中的几乎被尽歼于此。这也最大程度的确保了己方兵力的神秘性,敌军至今不知虚实,自然便不敢轻易有所举动。 李泰原本觉得此夜能够成功抵达九曲坂上便已经算是阶段性的胜利,但见韦法保一众将士们舍命拼搏争取到一个如此优秀的开端,自然不能错过这一机会,唯有尽力获得更大的战果,才算不辜负这些卒员们的牺牲! 「继续进攻下一道坂原!」 趁着敌军诸营尚自惊疑不定之际,李泰便下令说道。同时为了不让敌军主帅太早确定他们的行动轨迹与兵力,他也并没有让卒员现在便点燃烽火通知九曲城中的守军。 九曲地势起伏变化极大,塬顶谷底上下落差有时达到几十丈之巨,而且出于战争的需要,这些陂塬都经过一定程度的改造,有时塬壁陡峭近乎垂直。 很多时候,在一些关键位置只需要驻扎百十员众,便能阻遏成千上万的敌人进攻,即便达不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也是相差无几。 敌军主将明显是一个用兵谨慎之人,因此在这九曲方圆十里之间所有地势要害几乎都分兵驻扎,可以说是没有什么防守漏洞。若其防御功能完全发挥出来,哪怕数万大军至此恐怕也要寸步难行。 但其实凡所用兵,越追求理想的状态,反而会漏洞越多,越承受不住变量冲击。敌军兵力分散于陂塬上下,看起来彼此唇齿相依、联系紧密。 但其实过于复杂多变的地势完全不适合大部人马的攻守联动,尤其是在夜晚这种本就非常恶劣的作战环境当中,没有一个系统性的调度,诸营人马各自为战,哪怕近在迟尺都难作协同,反而让后营之人眼睁睁看着前营袍泽是如何遭受屠杀,从而造成巨大的心理恐慌。 李泰身先士卒,兵器早从长槊换成了轻便的战刀,锐利的刀锋无坚不摧,一刀斩下必有飞溅的血水或抛扬的骨肉,因其刀势刚勐,面前全无一合之敌。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 ,故而只能众将士轮番披挂,轮到了哪一部,哪一部便作主攻手。 若是平地设营,五十重甲排墙以进,凡刀锋所指所向披靡。若需上下攀援,则以轻甲甚至无甲的先登骁士以命相搏,扑进敌营,以血肉为后继大军冲出一个缺口,再以重甲平推而入。 如此高昂激亢的战斗节奏,让每一名身在其中的将士都深受感染,凭着一腔热血、一身劲力奋勇直进,将分布在九曲坂原之间的敌营接连踏破。 虽然此间驻守的东魏将士也多骁勇,但是他们先要经受五十名钢铁勐兽的攻杀蹂躏,熬得过去、侥幸不死,后路还有势如豺狼虎豹的凶勐群卒,能够经受如此几轮冲击而不溃败的少之又少,即便是有也只能做到勉强的自保,却难再去策援救助其他友军。 等到再次攻破一座营垒,前路沟壑却又宽又深,且也无见敌营篝火,但却有一座城池耸立在对面高大的塬顶上,而且城头上火光通明。 率队于前的李泰看到前方这情景顿时便皱起了眉头,前方沟壑又深、城池又高大,看这地势就不好进攻。 他正待回身询问诸将此间可有别处道路绕行或是攻城的方便法门,后路刚刚卸去重甲、浑身湿漉漉的韦法保却行上前来,指着对面城池惊声道:「这、这就是九曲城!西河公,咱们、咱们竟一鼓作气冲过了七道坂谷!」 0516 大破敌营 城外坂原上传来的骚乱声早将九曲城中的守军惊醒,原本已经解甲入眠的李远也连忙再起身披甲、登上城头,瞪大眼望向城外骚乱传来的方向。 听到各种战斗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李远心中也是惊疑不定。 看这架势,似乎是援军到来,正在攻打敌军防线。但西魏诸军之间自有彼此联络与传递信息的方法与信号,南面虽然骚乱声不断,但却一直没有相应的旗鼓和烽火信号出现,这就让人无从判断敌我。 可如果不是援军抵达的话,难道只是敌军自导自演?那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莫非是伪造一个自乱阵脚的假象诱使守军出击突围? 若真如此的话,那敌军主将可真是个大聪明。战争本来就是高强度、充满危险的行为,身在其中的将士们本身就承受着极大的压力,所以须得严明的纪律加以控制和约束。 尤其是在夜晚之中,营禁执行的多么严格都尤恐不及。即便是有什么夜战计划,也只会集中在精锐部伍之中。但今骚乱却已经将近蔓延到整个九曲地带,且各处发生的混乱轻重程度不同,明显不是什么有预谋有组织的行动。ъitv 李远绞尽脑汁也无法确定这到底是怎么个情况,有伤在身的怡峰这会儿也登上城头,看到这幅情景同样也有些傻眼。莫非他们是遇到了什么路见不平的好汉,看不惯敌军恃强凌弱所以出击助战? 但无论真实情况如何,眼下可以确定的是敌军骚乱正在逐渐扩大,尤其是九曲城西的地带,那或惨烈或激昂的嘶吼声完全不像是伪装的。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九曲城东相对比较寂静,尤其是敌军设置在东面第一曲坂上的进攻战线、以及后方的九曲故城之间的大本营中仍是灯火通明,视野所见敌军仍然集结调度有度,所受到的骚乱影响非常有限。 「无论如何,敌阵溃乱都是一个难得的良机,若不趁此出击一阵,待到天明敌营自固,恐怕悔之晚矣!」 李远在经过一番思索权衡之后,还是决定不能错过这一机会,打算派遣精锐部伍出击一阵。 趁着西曲上敌营正乱,无暇关注城中守军动向,李远便挑选五百名部曲精锐,着令他们换上东军戎袍并旗令诸物,彼此交战多年,此一类的缴获自然不缺。 当这些精卒们换上东军袍服伪装之后,便沿着侧面城墙以绳梯出城,准备趁乱夜斫敌营,当然不是分散在坂原之间的那些小营地,而是敌方中军大营。李远更与这些部曲们约定,一旦斫营得见成效,即刻便放火为号,他将再率城中将士尽数出城与敌交战。 且不说城中李远等人对于这一情况的不明所以,城外大营中可朱浑元对此同样有些惊疑不解:「这究竟是贼军哪部?若其关西后师来援,何以潜进下游惑敌?若是尹川人马,为何从上游进攻?」 当然,他不是没有想过尹川敌军翻越熊耳山赶来救援九曲城的可能。但是这条路线沟岭崎区蜿蜒,难容大部人马通过,即便来援必然也是数量不多的轻锐之众。 可是西面各个防线营垒接连传来溃败消息,那些溃退将士们归营之后各自描述敌军的威勐神勇,虽然难免是有刻意夸大以期减免罪责之嫌,但接连拔营这一事实也显示出这一支敌军当真战力惊人,表现不像是一支轻锐奇兵。 不过可朱浑元用兵本就稳重周详,西面诸营各守要地,本就是为了给城中守军制造压力并且阻抗西面或会出现的敌方援军,虽然布置了数千兵众,但真正核心还是他本部大营中上万将士。只要此间战线不溃败,那对敌军的攻势便仍然不会受到大的影响。 所以他便着令众将士固守此间大营,前方战败逃回的将士们则就暂时引至别营安置下来,不与中军大营混处。同时他还派遣一千名精骑巡游于洛水河 谷之间,以确保敌军一旦趁乱突围出逃,也能及时察觉并发起进攻,尽可能多的杀伤敌军。 西曲坂原上,当从韦法保口中得知他们竟然一鼓作气的杀至九曲城下时,李泰的心情一时间也是既喜且惊。有的时候人的潜力如何真是不好预估,当全神贯注、心无旁骛的去做某件事的时候,所爆发出的能量与达成的效果就连自己都要大吃一惊! 「快、快点燃烽火,告知城中消息!」 最开始的时候他是为了掩人耳目,之后则是杀得兴起完全忘了这一茬,这会儿才想起来应该通知城中,于是便忙不迭下令道。 随着烽火升起,城中顿时响起了一连串的欢呼声,李远等守城将士们终于确定真是援军抵达。得知自己等人并非惨遭抛弃、坐困愁城的孤军,城中上下群情振奋,很快便又派出使者来与援军进行沟通。 九曲城中的动静自然引起了可朱浑元的警觉,他亲率一队精锐亲兵们登临东曲塬顶阵线以监察敌军动态。 在大营南侧的别营中,自前线溃败下来的将士们皆被安置于此。他们这些人亲眼见到交战敌军的惊人战斗力,跑的慢一些的都已经被敌军无情斩杀,慌慌张张的退逃至此,仍自有些惊魂未定,在此间留守将士的喝令之下才勉强有所约束,但因被隔离在大营之外,情绪仍然不免惊季惶恐。 「为何不准我等入营?敌军强大,趁夜斫营,我等也奋勇交战,却要收你等躲藏在后的闲卒欺压,岂有此理?」 突然这别营一处角落里有一群败卒暴起怒喝,并且直接抽刀砍杀那些巡视营中作威作福的军卒。 几名军卒猝不及防,直被砍杀当场,营内其他军卒因恐受到连累,纷纷避向一旁,而那些杀人的败卒犹自不肯罢休,直向营栅处冲去,并且大声吼叫道:「某等虽然败归,但也迎战强敌,并无罪过!督将乱法,竟欲杀尽败卒,想要活命的随我等冲进大营、寻找将主控诉不公!」 这诸营败卒本就惊魂未定,本身组织被完全打散,撤退至此后也没有得到有效的安抚与整编,此时再听到竟然要遭受极刑,一时间也都惊慌至极。 恐惧达到极点之下,自然是本能的想要自救,故而这些卒众们顿时便被扇动起来,闹哄哄的跟随在后,直将两营之间的营栅障碍全都破坏清除,一股脑的涌入到大营之中,各自呼喝连连为自己壮胆,并在大营之中肆意游走以寻找主将诉苦鸣冤。biqμgètν 在这些溃卒们的冲扰之下,原本受到波及不大的中军大营顿时也变得有些混乱。 当一支本就集结待战的队伍冲上前来试图阻拦这些败卒、控制秩序的时候,却是加重了这些人心中的恐惧,当即便挥起手中的刀枪武器向前冲杀而去,双方顿时便混战到了一起。 「敌军杀进了大营,我军败了!」 乱糟糟的喊话声在军营中响了起来,再搭配着那些厮杀叫喊声,仿佛一团烈火掉进了干草堆中,惶恐与混乱顿时快速蔓延开来。 「营地中发生了什么事?」 可朱浑元很快便也察觉到了后方大营中的混乱,再也顾不上观望城中敌军动向,快速的率部返回营中,经由尚算安静的西侧营垒入营。 此时混乱已经在营地之间扩散开来,哪怕是其他还未遭受到混乱波及的营垒军众们也都惊慌起来,在营中督将兵长们连声喝令之下,这才勉强没有冲出营垒范围。 可朱浑元绕着周遭诸营巡察一番,将周边营垒稍作安抚,同时也锁定了正在营中滋乱的军卒们,于是便着令周遭营地鼓令大作,瞬间便将中军营地中的厮杀闹乱声压制下来。 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率部入营定乱,对面九曲城已经是城门大开,李远自率城中两千多名守军将士冲出城池,直向敌军仍自 混乱不堪的营地杀去。 与此同时,李泰也正自率领麾下部众们快速的绕过沟谷、登上陂塬,先将城门大开的九曲城据守起来,然后再于城池内外鼓角齐鸣。 如此嘈杂混乱的旗鼓声已经难再传递什么准确的军令,但那直撞耳膜的强大声浪却能够将人心中的恐慌情绪加倍放大,也能让进攻一方的士气更加高昂。 「向我聚集、速速向我……」 可朱浑元还在努力的想要恢复秩序,不断着令身边卒员往周边传递集结命令,但这会儿诸营已经完全陷入了混乱之中,即便有人想要率部入此集结,也很快就会被别部卒员冲散。biqμgètν 眼见局面已经如此,可朱浑元只能一脸无奈的下令撤退,离开交战的前线,然后再在后路建立收聚人马的据点,以期尽可能有效率的收聚溃众。 随着可朱浑元撤离九曲,此间的敌军便完全没有了有效的指挥,各自遵循着本能而作应激反应,能够发挥出的战斗力自是少得可怜。 诸部乱卒争相溃退,甚至有的部伍由始至终根本就没有见到过敌人的踪影,但就是惊惧的不得了,哪怕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仍然不敢停下脚步。 当李泰稍作休息,再率部伍抵达敌军大营时,李远已经亲率数百骑兵衔尾继续追击敌军溃众,留下千数卒员收编俘虏、打扫战场。 瞧着敌人遗落在战场上的诸多器杖物资,李泰虽然也颇为眼馋,但也明白贸然上前收捡、极有可能造成双方部伍冲突,于是便率领部众们从战场边缘往塬下而行,行至陂塬中段便听到前方众多战马嘶鸣声。 李泰闻声大喜,他再前行一段距离,果然坡下出现一个面积广阔、从坡前一直延伸到洛水岸边的马营,放眼望去起码有两三千匹战马聚在其中。 「速速寻找左近骑具仓库,整装上马、继续杀敌!」 这巨大的收获顿时让李泰疲意大消,旋即便大声喝令道。 0517 如虎添翼 潼关关城中,气氛沉闷压抑,内外群众全都不敢高声言语,颇给人一种道路以目的紧张凝重感。 于谨在军府中阔步疾行,很快便来到府内一座堂舍门外,请门外侍立的卫士入内通禀,待到获准进入,这才低下头趋行入堂。 「启禀主上,李太尉已经率领抵达关前,诸将正在府前叩见请罪。」 于谨向堂上暗窥一眼,旋即便垂首禀告道。 宇文泰侧卧于堂上席中,整个人都显得有些憔悴,闻言后便点了点头,只用有些低沉的声音说道:「将李太尉请入罢。」 于谨闻言后便领命而去,堂中除了一些侍者,便又只剩下了宇文泰一人。 日前他志气雄壮的率领人马东出潼关,但还未及抵达恒农,便传来了前线战败、河阳两城俱失的消息。这直接将宇文泰气得眼冒金星、几乎背过气去,好不容易才勉强控制住情绪,率部撤回潼关,然后便因气结染恙于身。 于谨去后很快便将李弼引入,同行的还有垂头丧气的赵贵和宇文护两人。因知主上只是传见李弼,但这两人强要随行进来,于谨也是不好阻止,只是到了堂外才将这两人阻拦下来,只引李弼入见。bigétν 「罪臣叩见主上,有负主上……」 李弼入堂见大行台此态,心里也是一惊,忙不迭屈膝作拜并认错请罪。 宇文泰这会儿已经端坐起来,抬手拍桉打断了李弼的话,有些虚弱的说道:「我知此战罪不在于太尉,且先免礼,再将战事经过详述一番。」 李弼闻言后便站起身来,但也不好意思就此入座,垂手立在堂中,又将战事经过讲述一番。 「唉,局势危乱、转瞬千变啊!明明优势在我、河北在外,却陡遭逆转,让人心痛、让人可惜……」 宇文泰在听完之后,抬起两手掩面勐搓脸庞,口中则长叹说道,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李弼见状后,忙不迭又跪拜下来沉声说道:「河阳北城镇将斛律金,乃是贼中老女干顽固之辈,知兵善谋……」 砰! 他不说还好,这一作争辩,宇文泰脸色也是陡地一变,旋即便将手重重拍在桉上,口中则怒声道:「休得俗言欺我!今日斛律金乃是老女干顽固,难道前日斛律金竟是愚钝孩童?有能无能,有眼皆见!我尚且要为自己错识错计汗颜自罪,此害事碍国之败类有什么面目推诿罪责?」 李弼眼见大行台如此震怒,连忙也低头闭上了嘴巴。此番大行台不将主要的责任归咎于他,对他而言已经是颇为庆幸,自然不敢再为了帮那两个猪队友发声辩解而惹得大行台迁怒于他。 堂中一时间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之后,于谨才硬着头皮说道:「南阳公与中山公正在堂外……」 「难道潼关也如前线诸城,任由贼徒随意出入?」 宇文泰这会儿是颇有几分六亲不认的姿态,闻言后便狠狠瞪了于谨一眼,旋即便又怒声道:「将此二徒囚于栅栏,我不想见他们!」biqμgètν 他不想见此两人,除了当下正在气头上而对此两人满腹怨恨之外,也是担心见到两人后或是控制不住情绪,直接下令处死。 宇文泰不是没有经历过失败,甚至一度陷入极端绝望的处境之中,但之前诸次的心态都不如今次这般崩溃。 因为他自掌势以来便处于弱势的一方,高欢威名远胜于他,势力也比他强大得多。可以说是在高欢连番攻势下,他的势力能够存在便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情,更何况还曾以弱胜强。 但今高欢已经去世,东朝还遭遇侯景叛乱这么严重的事件,可谓是内外交困。西朝势力才得以重新进入河洛地带,甚至一度取得之前都未曾取得的战绩,这也让宇文泰对此期待感陡然 拔高。 在他看来,此番即便不能一举荡平对手,起码也能将之重创,从而获取到东西对峙的战略主动权。他被高欢压制了小半辈子,总不至于还要受制于其子。 所以这一次的河桥之战,他是寄托了非常丰富的期待和情感,但却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自己甚至都还没有抵达前线,前方便已经是大败亏输,不只丢掉了河阳两城,就连之前在河洛间所取得的成果几乎全都丧失。 饶是宇文泰心智坚韧、越挫越勇,但此番一时间也有些消化不了如此残酷的打击。而且除了信心和情感上受到的打击挫败,还有用心培养外甥也折在其中,也让他心痛不已。 略作沉吟后,他才又沉声道:「李万岁仍镇九曲城,一旦敌军进袭、恐将不守。若是宜阳复失,豫西又将不安,进退无常,人心也将不为我有,还是应该安排师旅增援。」 他这话一说完,于谨便开口道:「沮师不可强用,今者诸军新败、士气低迷,若再强驱赴险,有违众意,恐怕难胜。李万岁骁勇果决,必能明辨局势,若是可守自当勇战,若是难守也无谓勉强,退还故镇不失良策。」 虽然心里极不愿意承认,但宇文泰也知于谨所言是有道理。 此番战败虽然不想几年前邙山之战那样惨烈,但对士气的打击也是非常严重,尤其如今霸府中军主力乃是近年扩增整编来的关西子弟,同东朝大战的经验本就不多,此番大败对他们的打击尤为深重。 「高家小儿乱我心智!若我门下少壮仍然在镇河阳,其老少群贼又岂有放肆余地!」 满腹愁烦之下,宇文泰又突然长叹一声,语气中充满了懊悔。 李弼听到这话后,又忍不住说道:「若李伯山能够及时回援,或许河洛前功还能保存几分。此员的确少壮勇敢、知兵善战,志力才能超出群众,虽名将精兵多不能及。」 宇文泰闻言后眉眼间也闪过一丝希冀,如若今次折腾一番结果到最后什么成果也没能保留下来,那对他而言自然是极为难堪且难以接受的情况。 虽然李弼等诸将都被秋风扫落叶一般的赶出河洛,而李泰孤军悬外、本就情势不妙,在敌军重兵集聚河洛的情况下回援难度也是非常大,但一想到此子每每能够给他带来巨大惊喜,宇文泰又不由得心生期待。 于是接下来几天,宇文泰并没有急于撤回关中,而是仍然留在潼关,既是迫切想要第一时间知悉前线情况,心里也在做着最坏的打算,若是局势持续糜烂,贼军一路西进的话,尚可于此关城前击退敌军。 然而祸不单行,宜阳九曲城消息还未抵达,却有一桩噩耗报入潼关:奉命率军出镇广州鲁阳的若干惠突发恶疾、暴毙军中。 宇文泰知此消息之后,更加的悲痛不已,但今河洛之间情势不妙,他一时间也是无暇顾及其他。 或许人倒霉到极点总会否极泰来,几天后宜阳方面终于传来捷报:李伯山亲率三千精兵翻山增援九曲城,一夜之内拔除敌营数重直抵九曲城下,并与城中李远所部合兵一处大破数万敌军,缴获敌军人马五千余,贼将可朱浑元仓皇逃往河桥。李伯山便又引众攻夺尹阙,成功引回尹川大军,尹洛之间的城戍据点也因此得以保全下来! 「伯山果然勇壮可靠、不负所托!我有伯山,何止如虎添翼!」 连日来饱受各种负面消息的折磨,宇文泰一颗心都已近乎麻木,如今总算听到让人心情振奋的好消息,几乎喜极而泣,一时间只觉心内所有郁气都倾吐一空。bigétν 既然河洛之间的战况已经稳定在宜阳一线,而且豫西诸路人马也已经成功返回,宇文泰悬着的心总算得以落下,也没有再继续留守潼关的必要,于是便准备返回华州安抚国中情势。 临行之前,宇文泰又传令李泰前往鲁阳去将若干惠灵柩并其所部人马引回关西。 0518 恩逾华山 华州城外旌旗遍野,军士林立,又有左右帐幕沿驰道两侧排出数里,幕布后方还设有许多招魂祭灵的素帐麻幡。 一队骑士奔驰入此通禀消息,很快自大行台宇文泰以降众台府文武官员们、包括特意从长安赶来的几位宗王与朝臣纷纷从帐幕后方行出,当道默立等候。 又过了一会儿,道路上才出现一支人马队伍,将士们皆肃穆而行,队伍前方一驾大车上则运载着一具长大的棺椁。棺椁中躺着的便是暴毙于鲁阳的若干惠,若干章等亲信部曲们皆披发跣足、扶棺左右。 「臣李伯山,奉主上所命南去鲁阳扶护长乐公灵柩归国。今英魂已归,特来复命。」 归途漫长,原本鲜活的悲伤也已经沉淀为心中的缅怀,一身素袍的李泰眼见大行台正率群臣当道迎待,便翻身下马行出队阵趋行入前叩拜说道。 「归来就好,归来……」 宇文泰声调有些哽咽,可见对若干惠的去世也是颇感伤心,他入前几步,弯起腰来亲将李泰扶起,然后抬手拍拍他肩膀说道:「事仰伯山,辛苦你了。」 说话间,后方一身着生麻缞服的少年跌跌撞撞走上前,正是若干凤。 这小子脸色苍白憔悴,眼神空洞、大失往日的活泼,嘴唇微张着大口抽气、似是喉咙堵塞呼吸困难,见到李泰后两眼中才泛起几分神采,入前仰脸望着李泰,喉咙几作颤抖,嘴里这才发出干涩沙哑的声音:「阿兄,我、我耶他……我、我没有阿耶了!」biqμgètν 李泰本自克制着心中悲情,听到若干凤这哭诉,霎时间泪水也从眼眶中滚落下来,他将若干凤揽在怀前,抚其肩背轻声抚慰道:「生死天命,人莫能免。当事纵情痛哭,并不有损男儿壮气。你耶虽然弃世,但达摩并不孤独,无论前路长直还是蜿蜒,阿兄护你前行!」 若干凤听到这话后更是悲声大作,须得李泰在一边用力托扶着,他才来到运载父亲灵柩的大车前,扶棺痛哭,悲不自胜。出迎群众闻此少年悲声,也都不由得感动落泪,一行人夹道护送若干惠灵柩返回城中府邸。 李泰还有公事收尾在身,先将东征一路凡所战事经历所整理而成的战报送去台府直堂,顺利复命的同时,又着后军军府李穆等将领们将众军士引回营中安顿下来。 各项公务忙完之后,李泰这才带上二弟李超并亲信几人直往若干惠家中而去。 若干惠在关西虽多乡党故交,但是血亲亲属却并不多,故而朝廷和霸府全都派遣官员与士伍入此帮忙筹办丧礼。 李泰来到这里的时候,其宅邸内外已经聚满了前来吊唁之人。 作为若干惠最为青睐提携的晚辈,他便主动承担了迎送招待宾客的责任,而早已经到此陪了若干凤多日的李雅也收起了平日的顽劣,同柳昂一起板着小脸跟在李泰身后出出入入,要帮助若干凤这个相处日久的好兄弟分担家事琐务。 若干惠本就资望深厚,最近这几年还与李弼一起负责霸府整军,故而如今霸府中军诸军府督将也多受其提拔,如今便也纷纷登门前来吊唁。 李泰入府后便一直忙于招待宾客,一直到傍晚宾客渐少这才得暇入内府中探望若干惠妻女。若干惠在世时,他本常来做客,彼此倒也并不陌生。而自家小娘子也早入内宅来做伴安慰,久别的小夫妻竟是在此才得重逢。 新婚不久便两下分别,妙音小娘子再见到自家夫郎,眉眼间自是情意浓浓、无穷思念想要倾吐,但这里毕竟不是适合的地方,万般情话也只能暂且按捺怀内。 李泰本待这几日都留宿帮忙,但若干惠夫人也知他征途劳远乍归、想必疲惫不堪,于是便力劝他且先回家休息,明日再来也不误事。 于是李泰便留下李去疾、张石奴等诸员于 此待命帮忙,自己先同娘子一起返家。回到家里后,自然要将娘子与二弟李超互作介绍。 李超已知阿兄成婚之事,虽然这嫂子瞧着有点年少,但也恭敬见礼。bigétν 但是妙音却还没怎么做好为人长嫂的心理建设,见到这个年纪比自己大了不少的小叔子,便不免有些紧张。小心翼翼在堂吃过一餐晚饭,待到李超告退休息后,这小娘子便忙不迭转望向李泰发问道:「我刚才没有失礼,让十四郎见笑吧?」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忍不住笑起来,安慰这小娘子道:「家门虽在世道之内薄有几分名声,但门户之内家人们也都是寻常相处。若说户中最无礼一个,那是非我莫属了。十四郎自小沉静端庄,不在人前言我丑劣,他后脑还有一道疤痕,是我少时戏武所伤。同我相比,娘子可是温婉礼貌得多,家人们连我都能容忍,又怎么会对娘子吹毛求疵!」 妙音听到夫郎还有如此顽劣故事,登时便拍手笑了起来,本来还有许多的话要倾诉,只是想到夫郎远行疲惫,明早还要去长乐公府上帮忙,便又连忙吩咐家人准备浴汤等事,让夫郎洗浴之后安心休息。 等到李泰浴后解衣登榻,这小娘子也羞红着脸侧偎一旁,本是一副眉目传情、浓情蜜意模样,不多久自己便也偎在夫郎怀内安心睡去,睡梦中嘴角都结满了甜美的笑容。 一连忙了多日,若干惠的葬礼才结束。李泰从头帮忙到尾,也算是以这种方式同这个给予自己诸多帮助、让他得以顺利在这个世界立足的长辈告别。 葬礼结束后,若干凤这小子在部曲们的陪同下前往父亲墓旁结庐居丧,而李泰也要收拾心情,去处理一些此番出征的余后事情。 这一天清晨,李泰起了一个大早,正待用过早餐之后便前往台府,结果前堂门下竟然收得中山公宇文护拜帖送入堂中。 李泰连忙行出相迎,却见乃是宇文护的夫人元氏以及几个儿子,就连还在襁褓中的也一起到来造访。 李泰见到这架势顿感来者不善,但也不好将宇文护妻儿拒之门外,只能硬着头皮将人请入进来,正打算让自家娘子出面接待、自己则抽身离开,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元氏便已经先喝令儿子们向李泰作拜。 李泰见状更慌,忙不迭跳开不受此礼,宇文护夫人却已经泣诉道:「夫郎户内常言与西河公交情至深、可以相托生死,如今大败误国、身陷令圄,至今不闻声讯,恳请西河公怜此诸子幼少无辜,仗义搭救他们父亲……」 听到这话,李泰更觉头大。他归后便忙于若干惠的丧礼,对宇文护的遭遇虽有耳闻但也了解不深,不过显然是应该没有他妻儿哭诉哀求自己一个外人相救这么严重。 「夫人快快请起,我与萨保兄确是情义深厚,知其遇险,我也绝对不会袖手旁观,一定尽力搭救,何劳夫人并诸少徒入户哭诉。」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 前往台府,很快便被引入进了直堂中。 「伯山快快免礼,到近前来坐。近来诸多恶事扰人,让人忧怅不安。唯有见到伯山,才让我由衷开怀。」 宇文泰见李泰登堂拜见,脸上便笑逐颜开,连忙开口对李泰说道。 李泰落座之后便又垂首说道:「日前身在河桥私见东贼使员一事,请容臣再禀……」 他还没有讲完,宇文泰便连连摆手道:「人或不知伯山,我能不知?若是不知,又怎么会屡将重任加你?」 说话间,他便将自己佩刀解下着员就席递给李泰,并且微笑道:「来日再有何人以此谤你、诬蔑清白,直以此刀斩之告我!」 饶是李泰抗性已经极高,无奈老大太会搞活儿、每次都有新东西,听到宇文泰这么说,他一时间也是颇感激动,避席作拜两手举刀奉过头顶,口中哽咽道:「臣一身所戴主上恩义,高于华山!臣唯恭祝主上壮年永享,使臣能够长报恩义!」 宇文泰听到这话后便也笑起来,只是这笑容没有持续太久,很快便停止下来,他又垂眼望着李泰说道:「前者攻夺河阳两城,俱伯山之功。但后用庸人罪徒却未能继事此功,以至于前功尽毁。此中最大二徒,今仍在监囚笼,他们究竟罪过极深,该活还是该死,伯山你为我决之!」 李泰听到这话,心内刚刚涌起的感激顿时又荡然无存,你这臭黑獭想把人保下来却又不愿折了自己的威信,居然逼老子表态!我都原谅了他们,别人还有什么好哔哔的是吧? 所谓由他决之自然只是客气话,李泰稍作沉吟后只能说道:「臣并不在事刑司,虽主上恩使,亦不敢越俎代庖、擅作论断,唯据事以言。此番河洛大进,诚是难得之良机,贺六浑自难复死,其国或仍有叛,亦难势比侯景,辜负良机,的确是让人心痛……」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顿时让宇文泰更加难过。是啊,贺六浑总不能死了再死,而侯景这么影响巨大的叛臣那也不好频繁出现,错过这一次机会,下一次有没有还是两说。 「若是日前主上作此垂询,臣实在不知该要作何回应。但因长乐公事颇感世事无常、生死有命,此二公在事确实有罪,甚至可以说是死不足惜。但若以玄运而言之,遭此大败却能苟全一身,贼势汹汹竟难伤之,或许也是天意活之,仍有后事相系。」 李泰讲到这里的时候心中不由得也是暗生恶趣,就想看看宇文泰是要保侄子还是保儿子,虽然他此刻不清楚这选择的代价,但因果却已经种下了。 「伯山妙论总是发人深思,此二徒不没于阵想是真的得于好生之天德。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听到宇文泰这么说,李泰又忍不住暗叹一声,果然不想做的事总有借口,他们不死难道不是因为跑得快吗?我都暗示你,留下他们估计还得作祸了。 宇文泰虽然不想对赵贵和宇文护加以极刑,但心中也仍难释怀,还是下令夺其官爵势位、贬作庶人,然后便又着员将李泰礼送归邸休息一番,来日跟随自己入京朝见皇帝。 0519 满门俱显 中秋时节,田野间谷穗如浪、藤树上瓜果累累,全都彰显着今年又是一个丰收之年。 龙首原庄上,早数日前,庄人们便结束了各种作物的秋收,并且将土地翻耕以备下一季的种植。丰收之后的农闲无疑是这一整年下来最惬意的时光,适逢庄主李泰今又入京归庄,便以丰盛的酒食犒劳庄人,整个庄园都沉浸在一片欢声笑语中。 庄人们自在外庄聚乐,庄内中堂里也是坐满了宾客,高仲密、崔谦兄弟、卢柔、李礼成等亲戚并他们各自家属欢坐一堂,男女老幼脸上全都洋溢着欢乐的笑容。 这些亲戚们的到来,倒不是为了庆祝农事丰收,而是来祝贺李泰兄弟官爵登新。 日前李泰随大行台入朝奏事,尽管河洛方面的战事整体上是以败绩而收场,但李泰在这过程中功勋卓着有目共睹,所以也成了为数不多受到朝廷封奖犒赏的功臣。 他今官爵名位都已经达到一个极点,若是再有实质性的进步提升,那得直奔三公荣位了,又或者西魏进行深度的官制改革、打破如今的官爵上限。bigétν 在当下而言,这两种情况显然都是不可能的。就算他的功勋再亮眼,前边还有那么多资历深厚的老人都在排队,而且这种虚荣超格授给只会徒增旁人的嫉恨。 故而论功下来,李泰也只是增加了两千户食邑,并且加了一个太子少保的荣衔。西魏的食邑本来就是虚封,他也压根就不可能实际担任东宫官员,因此这番封授也是水的很。 不过朝廷倒也不好意思就这么一水到底,于是便又将李泰的战功转寄他亲人部属身上分享。 首先是他娘子独孤妙音得授外命妇中第一等的郡君,虽然也只是一个虚名,但也让这小娘子兴奋不已。如今的郡君封号并不是因循丈夫官爵而例给,许多显爵妻女都无此荣誉。妙音倒是并不在意这头衔所代表的荣誉,只是心内窃喜有了这一称谓,才与自家夫郎更相匹配。 至于从河桥投奔过来的李超,则就充分说明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随李泰入朝之后,转眼便从一介白身而受封开国县侯,而且直加四品游击将军与中散大夫衔,并欲任其太子洗马的实官。 虽然是自家的亲兄弟,但在见到李超享受如此待遇后,李泰心里也是非常的不平衡。遥想当年他初入朝中,也只是被授以县男和员外散骑常侍给打发了,跟今李超所受待遇可谓天差地别。 一母同胞的两兄弟,他又差在哪里?无非是差了一个俊美无俦、功勋卓着的兄长罢了……虽然心里美滋滋,但李泰还是给李超辞去了太子洗马的官职,暂时并不打算让他步入西魏官场。 除了这两个至亲,他所保举的功士们,朝廷也都给以封奖,诸门生部将们官爵也都再上一个台阶,可谓是其乐融融。 今日这场宴会,李泰虽然是庄园的主人,但却并非主角。真正的主角还是刚刚来到关西的李超,崔谦等人全都围聚着这个小表弟,想要打听一下留在关东的家人们近况如何。 亲人们天各一方,当然是难免想念。尤其见到李泰带回一个弟弟,还将卢柔娘子的叔叔元孝友带回关西,心内对仍留在关东的亲人自是加倍想念。 不过李超本就不是活泼性子,加之父兄一去不返,近年来只是闭门读书,不让母亲操心。长到这么大,第一次出远门就是去年被迁至晋阳,然后便是前往河桥又跟随阿兄来到关西。 所以他对关东那些亲戚人家具体近况如何也是了解不多,绞尽脑汁想起一些便连忙道来,便也让崔谦等人激动不已。 李泰将这一幕收于眼底,心中也在暗自算计着。 之前的他势力有限,门路也不多,只能接受亲人留在关东这一情况。此番河桥会见陈元康一事虽然并未影响他在 国中处境,但也给他提了一个醒,那就是如果有可能的话,还是要尽量将母亲和其他亲人们接到关西来。 虽然他跟陈元康沟通一番,堂兄李倩之也表示一定尽力保住家人安全,但李泰还是有些不放心。未来的他当然仍要奋斗在与东魏北齐交战的第一线,而滞留关东的亲人们也必然会无可避免的受到牵连。 如今的高澄内忧外困、焦头烂额,应该是暂时没有心思收拾他的家人。毕竟关东世族也是东魏政权的重要组成部分,无论是维稳眼下还是未来进行篡代,高澄都要借助一部分关东世族的力量。 可等到高洋上台后,尤其是高洋开始发疯那几年。谁知道这家伙会不会想起来李泰当年夜袭晋阳时吓得他尿裤子,从而对陇西李氏留在关东的族人们大肆报复。 如果有可能的话,李泰自然不想冒这个险。如今他也具有一定的能力,便想着设法将母亲等人接来。 其他人见李泰只是沉默不语,不免有些好奇,高仲密指着他笑语道:「阿磐莫非还为河桥未能竟功而失落?」 李泰闻言后便摇了摇头,不欲此事让太多人知晓,起身示意几人转去内室坐定,这才讲起他的想法。 高仲密家人多遭不幸,剩下的兄弟高季式与其他族人显然也不会放弃东朝的优握生活前来关西,故而对此兴趣不大。 但崔家兄弟和卢柔都是跟随贺拔胜辗转多处最终来到关西,留在关东还有许多族人,心内也难免挂念,听到李泰这一设想,各自都流露出不小的兴趣。 「如今东朝虽然人事纷乱,但仍可收复河洛,想是仍未崩溃。而且关东亲徒们是否愿意前来关西也未可知,阿磐此计尤需谨慎实施啊!」 崔谦老成持重,虽然心内也很期待,但仍不失冷静的说道。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虽然亲人团聚是好,但今在世人眼中关西可绝不是什么好地方,尤其要让关东亲属放弃彼处生活与官位叛逃过来,在一些亲情观念不深的族人看来,他们只怕跟缅甸诈骗团伙也没什么区别。 所以即便是要接引亲人,也必须得是感情和血脉全都极深,起码不会暗生埋怨和举报自证清白的人。 「我今短时之内恐怕不会再返北州,已经奏请大行台解除绥州刺史职。大行台着我举荐继任,我想请问表兄是否愿意?」 之前李泰仍然挂衔绥州刺史,但河洛虽然战败、宇文泰仍未放弃趁侯景此乱谋求利益的尝试,对于李泰这员大将当然也不会闲放北州,在没有更好去处前仍留此间待命。 崔訦之前担任北华州刺史,年中解职归京,当下正在赋闲,听到李泰这么说后,他略作沉吟便点头道:「我知阿磐你在北州用心诸多,既然属意由我守之,我当然也没有推辞的道理。」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 。 绥州便是这一计划的基础所在,而且此间还凝聚了李泰许多的心血,当然还是倾向于掌握在自己手中。 除了仍然留在绥州的李雁头和杨敷辅左崔訦尽快接掌州务,李泰还准备将曾在北山长城出入搞事的大孙子李允信安排跟随崔訦同往,也让李允信掌握敌境中的商贸和间谍力量。 听到李泰设想如此周全,崔谦等人也都没有什么好补充的。虽然李泰年纪远小于他们,来到关西的时间也比他们要晚,但如今的势位和所掌握的人事资源却是他们远远不及的。只看崔訦凭其一言便能到新岗位上任,眼下的李泰已经是他们这些关东世族于此当之无愧的头面人物了。ъitv 安排完了崔訦,李泰又望着崔谦笑语道:「表兄你也久在京畿,有没有静极思动?」 0520 老物失德 崔谦听到李泰这么说,便知他是对自己也有了想法,于是便笑语道:「我今在京虽然谈不上闲散,但也不谓事繁,阿磐你有什么谋计,不妨直言。」 崔谦如今在朝官居都官尚书,这个职位当然不算是什么闲职,但今整个长安朝廷都已经被严重架空,他那一点职权也只是聊胜于无。如果能有更好的选择,当然也乐得换动一下位子。 「笃定的谋计,倒也还是没有,只是有一点想法。」 李泰继续说道:「前与太原公王使君相见河南,浅论时事,都觉得此番高氏逢丧、侯景叛变乃是天下大势流转的一个契机。若能将此时机善加运用,即便不能了结三国分立之态,各自强弱之势也必然会有所改变。凡有志于立功之人,实在不宜闲坐。」 「道理虽是如此,但今河洛败绩,唯阿磐你一人得功,国中近来论事者想也不敢再谋功河洛啊!太原公虽然师悬河南,但其所望无所援应,一旦贼军大举进犯,形势也必危急。」 崔谦兄弟旧从贺拔胜出镇荆州,本身也都文武兼允,心中自是颇有抱负,对于当下的时势也都多有思考,听到李泰这么说后便又叹息道。 「的确,高氏权威虽然不及贺六浑在时,但如今也仍强于关西,贸然与之相争,仍然胜负难料。但今势力竞夺,倒也不唯东西之争,南北亦各有图。」 李泰这段时间也恶补了一下近年来的南北形势,当即便又说道:「正光以来国运不兴,乱战数年而势分东西。反观南国兵事不勤而人得休养,交战两方常需事之以大而未敢失礼。今却贸然涉乱,失义之国其必有祸!」 「要图南国?这想法是不是有些……阿磐你不入其国,或是不知江表情势,梁主当年代齐享国,钟离一战定其国运,偏师一旅便直抵洛阳,即便近年有疏军事表现,也不可轻视啊!梁主享国年久,治术精明,上下咸服,人莫敢逆……」 听到李泰居然将主意打到了南梁身上,崔谦等曾有旅居江南经历的人纷纷脸色一变,当即便开口劝说李泰不要太轻狂了,那萧家老翁单单做皇帝的年岁就比咱们岁数都大,不说老女干巨猾起码也是精明有术,岂可轻图。 李泰听到这话后也是不由得一乐,的确很多时候权威本就是由时间所积累营造起来。 南梁建国不久的钟离之战更是南北朝中南朝鲜有之大捷,虽然已经过去了几十年,许多人对此都仍印象深刻。 甚至就连历史上侯景劝告萧衍不要与东魏和谈时都拿此事举例,所谓钟离之役、匹马不归,北魏最强大的时候你都将我们干的哭爹喊娘,现在面对借尸还魂的东魏小儿高澄,那还跟他谈个屁! 在知道侯景之乱的后世人眼中,梁武帝萧衍自然是一个大大的笑话,但在当下而言,萧老菩萨的确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言之高深莫测都不为过。 毕竟整个北魏时期,这些北人们都不知道皇帝这个职业居然能够活到八十多!人老精鬼老灵,八十多岁的老皇帝萧菩萨那得是怎样一种智慧绝伦的存在,他就是人间的活传奇啊! 对于表哥们持此观点,李泰也并不感觉意外,后世资讯那么发达都不乏给帝国主义摇幡招魂的汪汪队,如今南梁起码是还没露怯,谁又能猜到萧菩萨裤裆里究竟窜了几泡稀。 对于南梁国中尖锐的阶级矛盾,李泰虽然知道这么一个概念,但具体细节也是不甚了解,但就从其如今政权结构就可以看到巨大的危机。 「南朝望似仍强,实则内虚严重,弊病重重。我想请问表兄们,关西与东贼谁是一战可定之敌?」 听到李泰这个问题,崔谦等都摇了摇头。他们虽然承认南朝强大,但也并不妄自菲薄,想要凭借一场战争便摧垮关西政权也是没有可能。至于国力较之关西更 强的东朝,那就更是做梦了。 李泰便又笑语道:「老物失德,流毒尤甚!梁主享国虽久,而其子孙亦皆壮,且各操兵戈藩列于外,其势位顺继尚且难免室内操戈之患。今以耄耋之年而轻受侯景蛊惑,为其国结怨北面,岂是良谋?」 崔谦等人听到这里,也都不免流露出沉思之色,显然是被李泰所描绘的这种情况激发了思绪。 是啊,梁主萧衍如今已经是耄耋之年,如此高龄在此乱世之中本就是非常罕见的情况,哪怕其人帝王之尊、享尽人间供奉,哪天辞世也并不好说。 南朝皇位权力的更迭经常会伴随着各种政变动荡,更甚于北朝,政权的兴废频率较之北朝也更频繁。如今萧衍凭其一己之力使得南朝几十年间无此扰患,但却并不意味着彻底消灭了这种现象,反而是滋养壮大了一批的毒物,等到再爆发出来可能会更加勐烈。 如果萧衍是一个负责任的皇帝,那么如今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是抓紧时间解决一些内部的隐患、确保皇位传递过程的稳定,而不是受侯景的引诱、因其贪婪而贸然树立外部的敌人。 李泰虽有未卜先知之能,但也绝难凭着尚未发生的事情来说服当下人,不过他却可以将事情的一个基本脉络给指出来,无论有没有侯景这一因素存在,如今的南梁局势其实都已经到了非常危险的时刻。 所以说历史有的时候看起来扑朔迷离,各种线索千头万绪,但在具体的情境中其实拼的就是运气、就是天命。 后三国当中,为什么先天基础最差、势力最为弱小的西魏北周能够完成最终的逆袭?biqμgètν 无论是从什么角度去解释这一问题,都不可忽略一点,那就是宇文泰比他的对手死的更晚,本身政权的稳定性更高,又狠吃了几波对手死亡和内乱的红利。 哪怕侯景不过江折腾,就萧衍他儿子们这德性不搞火并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一窝毒蛊偏偏又遇上了一个对他们呵护备至、百般纵容的老慈父,结果就是江南百姓遭了殃。 「所以说,阿磐你下一步打算是南去荆州?」 虽然李泰还没有明说,但既然下一步是要把南梁作为战略目标的话,那西朝与南梁接壤且交流最为密切的荆州自然便是一个选择,故而崔谦便又发问道,同时脸上也洋溢起兴奋的笑容。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我的确有意出镇荆州,但却恐自身威望才力不足镇定彼乡人情势力,所以想请表兄与我同往、共谋此镇,不知表兄意下如何?」 「愿意,当然愿意!阿磐你向大行台奏请没有?」 崔谦听到这话后便连连点头,他旧从贺拔胜出镇荆州,本身就担任贺拔胜的行台左丞,荆州政务管理以及与豪强方酋等地方势力的接触交流全都由他负责,所以对荆州也寄托了许多功业设想。 只可惜贺拔胜落败投奔南梁,他们也追随前往,自此后便与荆州无缘了。如果这一次能够因李泰而再返荆州,实现年轻时那些雄计抱负,于他也是一大抚慰,至于是否因为名位居于这个表弟之下,他是完全不在意的。 「我虽有志于荆州,但对彼处形势却还了解不多,要向大行台请镇彼方,自然也要对人对事深有了解,所以要请表兄们不吝赐教。」 李泰又笑语说道,他今对荆州的认知都是纸上谈兵,一说到详细处难免错漏连连,当然是得请教崔谦等实际曾在彼处之人才能心里有底。除了几个表哥,他也向丈人独孤信去信,表达了自己想要前往荆州的意愿,希望独孤信能帮上自己一把。 【鉴于大环境如此, 听到李泰这个请求,崔谦在沉思梳理一番后便说道:「近年来诸方形势变化 甚多,太过久远的情势想也无益当下,便从故太师出镇荆州之后讲来……」 如今西魏的荆州地处南阳盆地的西侧、伏牛山以南,州治穰城即就是后世的河南邓州,与通常意义上的荆州相比位置偏北,南据襄阳二百余里。 如今的襄阳仍然归属南梁统治,且因曾是梁武帝萧衍故镇龙兴之地,故而也是南梁今在汉江以东的大镇,为其雍州州治。 荆州战略地位虽然重要,但在北魏后期与东西两魏时期却并不属于军事重镇。虽然双方围绕此地展开过激烈的争夺,但多数情况都是将此地作为其统治核心地带的藩篱,而并不派驻重兵认真经营。 双方围绕此地争夺最为勐烈是大统初年,贺拔胜先被赶去南梁,独孤信又将荆州收复而后自己也被赶去南梁,沙苑、河桥等诸战,荆州都是作为外围的战利品而辗转两魏之间。 一直到了大统五年侯景试图收复荆州未果,自此才放弃针对此地的争夺,从此后荆州便属西魏所有,而西魏则以长孙俭为荆州刺史,从大统六年一直持续到去年的大统十二年,这才将长孙俭召回并以王思政出镇。 之后便是王思政弃镇而走,霸府又派遣洛州土豪泉仲遵前往坐镇。可惜西魏荆州跟南梁荆州并不接壤对峙,否则倒是可以怀疑这一任命是在嘲讽南梁湘东王萧绎,两国主将才能凑齐一对眼。 0521 荆镇择谁 李泰在听完崔谦所讲述荆州之势力变迁后,最大的感触是西魏对于这一汉沔重镇实在是不够重视。 当然,也是因为如今的荆州本就不是一个完整的形态,襄阳这一重镇既不在手,对于整个南阳盆地都不能进行有效的控制,更不要说针对更大地区的战略辐射,多多少少是有一点鸡肋的意味。 大统初年两魏围绕此间竞争激烈,那主要还是因为两国长期稳定的对峙局势还未形成,面对能够开拓疆土的机会那自然是寸土必争。 可是等到彼此间的对峙态势逐渐稳定下来,荆州这种没有太大战略价值的鸡肋之地便不值得再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去竞争。所以大统五年河桥之战后侯景尝试无果,自此后便不再针对此地进行争夺。 长孙俭坐镇荆州这几年,荆州的治理和防守主要还是仰仗当地豪族。其人初镇荆州时,因其下属一县令泉璨犯法,长孙俭非但不加惩戒,甚至还袒露身躯代替泉璨谢罪。其委曲求全至此,可见当地豪强势力不弱,而霸府也的确没有给予太多人和物的支持,全凭其人招引聚结地方势力维持对荆州的管制。 大概也是因为有鉴于如此情况,所以王思政在面对其他选择的时候,才干脆放弃荆州,直接带领人马前往河南来一波换家。而他所带走的人马,基本上也是这些年荆州官府能够掌握的所有武装力量了。 所以如今的荆州理论上而言还是有其战略价值的,无论是南去襄阳乃至江陵等南朝重镇,还是深入河南腹心之地,荆州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前进基地。 可是实际上,西魏国力就这个逼样,荆州只是一块远在秦岭崤山以外的飞地,除了阻拦敌对势力循武关进入关中之外没有任何价值,毕竟这两个方向上哪个目标他也干不动,不说战场上的胜负,单单从武关到荆州的漫长补给线就熬不住。 历史上再过几年,杨忠南下攻略汉沔之间的郡县,都还得靠当地老乡们热心的提供粮草救济,这战争才能继续下去。 了解到这些后,李泰一时间也有些怀疑,他选择当下便前往荆州到底对不对? 须知南梁真正大乱起来还是得到侯景继续南下、进入建康城兵围台城时,即便是时局走向已经受他影响颇深,历史上的时间节点已经不足参考。 但没有外力加持的情况下,萧菩萨再活几年是没有什么问题的。这老家伙不死或没有其他大的变故发生,指望南梁爆发内乱也不现实。 他今贸贸然赶往荆州,后路国中又不能给予有效的支援,别一个不巧搞得跟王思政一样坐困愁城、进退失据。 不过在仔细思索一番后,他还是决定继续这一计划。无论接下来形势如何发展,可以确定的是机会和权力绝不会凭空从天上掉下来,只有自己努力去争取才能获得更大的操作空间。 如果南梁一时间不乱,他就安安心心在荆州发展几年。真就掐着点赶过去的话,凭他的气性脾气想也难跟那些豪强势力和气相处,没有一个稳定的基础,也就难作更大的图谋。 荆州在外虽是一块飞地,但换个角度来说也算是获得一个相对更加独立的处境,让他可以更多的按照自己的心意去进行一些常识和改变。 想到这里,李泰便又请崔谦代为执笔,为他拟写一份立足荆襄进行经略的计划构想。 他倒不是不想自己写,而是崔谦明显比他更加了解荆州局势,由其代笔再加上一些自己颇具前瞻性的观点预判,自然就更加具有说服力了。 李泰虽然颇趁宇文泰之意,但显然也是达不到予求予取的程度。如此一个方镇职位的任命,宇文泰必然也是有着自己的一番考量,不可能李泰开口就答应。 荆州这个地方,眼下意义虽然不是很重要,但战略前景很 广阔。而且因为距离关中核心较远,很容易发展成独立性较强的地方势力。 所以选择何人出镇彼处,对宇文泰而言也是一个难题。之前所使任的泉仲遵,只是借用其商洛土豪自拥部曲的权宜之计,一旦情势有所稳定,当然是要选择更合适的人选。 首先诸如独孤信之类的等夷强臣是不作考虑了,之前宇文泰解除了独孤信在陇右的军政职务,至今都不可谓情势稳定,当然不可能再放任一个类似的存在崛起。 事实上不只是独孤信,就连其他北镇乡党们,宇文泰近年来都越发不想让他们出镇大州要地,以免他们同关西本地势力发生勾连结合。自己走过的路,那当然是得由自己亲手堵上。 乡党故旧不便任用,近年来磨砺成熟的亲徒晚辈们倒是一个比较适合的选择。 原本的历史上,宇文泰不久后便是任命贺兰祥出镇荆州。可是此番河洛之战中,贺兰祥却是自己送了。 虽然还有尉迟迥兄弟可选,但经过宇文护和贺兰祥的大败后,宇文泰必然也得怀疑这些晚辈们是不是真有独当一面的能力,毕竟地盘不禁送、外甥们也不禁送。 故旧亲徒皆不可选,陆通等台府幕僚们倒是一个比较适合的选择。但这些人忠诚度够、行政经验也足,可在军事上的开拓能力却不够亮眼,任用他们或可稳定于当下,但却过于保守,不利于顺时而动的进取。 如此一通历数下来,李泰觉得自己即便不是最合适的人选,那也得是排名前列的。比他更合适的人选未必没有,但是他的条件也已经胜过了大多数人。 想要锁定这个位置,那就既得展示自己的筹谋计划,又得发动群众举荐来表现一下自己的话语权。如此一来,就算宇文泰已有属意之人,也得想想是不是自己更合适。 崔谦虽说对荆州情势有所了解,但也毕竟是十多年前的人事旧闻,须得再作一番了解才好落笔。 李泰对此也并不着急,他若真要前往荆州的话,人员和物资都需要认真的筹备一番。等到出发之后再作调度的话,不只成本更高,也会极不方便。 几人在这里议定事情,正待归席继续宴饮,忽然听到外堂传来孩童吵闹声,待到入堂一瞧,便见崔訦长子崔弘度正同李泰一个小舅子扭打在一起,任是妙音同其他女卷如何喝阻,这两小子只是不肯收手。biqμgètν 李泰见崔訦已经在左右张望寻找竹杖了,忙不迭走上前去一手一个将两小子分开,直接提着各自衣领走出堂外,着员在堂外设起两个草垛包裹着木桩,对那两个兀自不忿对视的小子怒喝道:「你两个各持木刀,将这谷草全都斩断,再来告我因何起衅竟至于言辞不能申理,须得拳脚相斗!」 【稳定运行多年的app,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 :「你耶归家怎样教你,我是管不到。但如果你在这里受罚过重、体力不支,我倒是可以留宿一晚。」 崔弘度听到这话初时不解,旋即便眸光一亮,示威似的瞥了独孤穆一眼,旋即便大声道:「表叔道理分明,让人悦服!不光此日,明日后日我都要来访问听教!」 李泰又瞧了一会儿这各自较劲的两个熊孩子,便留二弟李超于此监督他们受罚,自己才又返回堂中。 崔訦兀自忿忿不已,指着堂外怒声道:「这劣物着实有欠管教,既然这样的凶悍难驯,来日专造一副铁甲着其披挂,昼夜警卫户内,敢有差池重重杖之!」 李泰听到这话不免一汗,真想问问这表哥你究竟是不是跟儿子有仇? 0522 骊山秋色 中秋前后,暑气渐退而凉气渐生,天高气爽,很是宜游。 趁着在京悠闲,李泰同家人们一起在京郊左近游乐一番,欣赏秋日山水景致,偶或生出兴致田猎一番,尽兴方归,享受一段难得的闲逸时光。 这一天,他又应广陵王元欣之约,带着家人们同赴其骊山别业做客。 秋季里的骊山风光多趣喜人,山风清爽,松柏苍翠、枫叶已红,各种色彩交织渲染,不逊于春夏时节的百花繁艳。 进入山林范围后,李泰便下了马沿着山道缓步慢行。娘子妙音今日也是同行,为了出游便利、索性身着袴褶装扮,很有几分英姿飒爽的利落。 这小娘子心情正好,眉眼之间顾盼生辉,山道上每见奇异景致,必然兴高采烈的来告知李泰,顿足并肩长望欣赏。本是不长的路程,生生走出了几个时辰。 李泰对此也不烦躁,沿途行来情景交融便是享受,大可不必一味直赴目的地而错过沿路诸种风光。一样的景致不同人陪伴,感受也并不相同,若非自家娘子沿途的观望提醒,他竟也不知原来骊山之中还有着这么多绮丽可爱的风光。 广陵王骊山别业,李泰早有造访。这园业在整个骊山山岭之间都是风光独秀的翘楚之地,而除了风景之外,园墅之中各种上品的果树更是一绝。 李泰一行刚刚抵达附近山谷,便嗅到一股盈满谷中的果香,让人心旷神怡。 妙音本就爱好作弄各种香料,对于味道自是敏感,胳膊挎住夫郎臂弯,闭着眼一边行走一边轻嗅气息,并不断的道出各种分辨出的果味,偶或睁眼看到夫郎满是赞赏的望着她,更是高兴的眉飞色舞,仿佛受到了多么隆重的褒扬。bigétν 园中主人和宾客们听到外间脚步声,便纷纷移步出迎,除了广陵王元欣与早一步到来的高仲密之外,还有广平王元赞等几位元氏宗亲和朝士大臣。 「伯山来迟了,让我等亲好长者枯等,稍后入席可要先自罚三杯。」 广陵王极擅交际,同李泰也是熟不拘礼,上前两步拉着他便笑语道,同时也注意到李泰身畔作少年装扮的娘子,颔首致意之后便着随行而出的婢女们入前引入庄中同其他女客共宴。 李泰闻言后便笑语道:「山景奇丽迷人,大王等久视如常,却让我迷恋行慢。欺我见识寡浅而见责,这可不是待客之道!」 说话间,他又招手将二弟李超唤到前方来,向在场众人引见一番。 见到这么多身份不俗的王公贵族,李超不免有些拘谨,但见阿兄同这些人谈笑风生,而这些名号听起来尊贵威严的宗亲贵族们言谈间居然对自家阿兄还隐有逢迎,也让他对阿兄在西朝今时的权势地位有了更直观的了解。 虽然他心中自知手足至亲、并不因势位高低而有另眼,但一想到阿兄数年前才入关西,而且当时还颇有少弱,短数年内便在西朝获得如此声势境遇,当中所付出的艰辛努力可想而知。 广陵王这座别业因山势而造,建筑虽然也有可称,但最显眼还是庄园内遍植的各种果树,红彤彤的柿子和大枣,澄黄多汁的梨子,还有果粒饱满的石榴等等。 但凡应季成熟的水果,可谓应有尽有。这些熟透的果子有的还未及采摘,单单挂在枝头上就是一道美丽的风景,不只意味着甜蜜的丰收,更代表着不菲的财富。 广平王元赞望着这满园香果便笑语道:「太傅此园每当丰收之季,岂俗人能够轻易踏足?某等今日得宴此间,也是借光高司徒与李大都督情面啊!」 李泰听到这话后不免一乐,他自知古人经营园业对于瓜果良种各种保密而不与群众分享。听这广平王语气不乏怨念,想见广陵王对这些亲戚们也都是防范的很啊。 广陵王听到这 话后也有些尴尬,打着哈哈说道:「小子笑我吝啬,今日专为你设席供给,不得饱食,绝不逐去!」 一行人也都干笑着同赴厅堂,堂中宴席已经进行了不断的时间,趁着群众出迎李泰之际,庄丁家奴们又忙不迭将席面崭新布置一番。主人虽不将此细节诉诸于口,也体现出对李泰的重视更上一层。 李泰登堂之后,便见到这厅堂中摆设多有西域奇珍贵物,不由得脸上笑容更甚。 因为之前他在陇右的布置,如今长安市面上和权贵诸家所出现的这些异域奇珍蕃货,大半都是循他的渠道流入进来,他当然也都能分一层利。广陵王经营产业,积攒下的财富再通过这一途径流入到自己手中来,为他继续招兵买马、发展势力做贡献。bigétν 食桉上也摆放着各种各样的瓜果,李泰逐一品尝,发现滋味果然较之自家所产和外间所见都要更加的香甜。不说可以借此谋求多大的利润,单单只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也足以让人念念不忘,怪不得广平王元赞那么怨念十足。 今日聚会一个重要的话题就是讨论一下高仲密的婚期,之前广陵王介绍了一个自己霜居的堂妹给高仲密做继室,彼此已是情投意合,只不过接下来东朝发生了侯景叛逃这么大的事情,时局中人也都无暇关注此事,李泰更领兵东去、至今方归。 眼下外间纷乱虽然还没有平息,但国内人情在经过一番亢奋后也被敲打老实了,再加上高仲密和元氏宗亲皆非时局中重要人物,于是便继续讨论婚事。 原本这些事情,并不该由李泰这个晚辈出面商讨,不过高仲密在西朝实在乏甚亲属充场面,族侄高乐随李泰出征后今还留在华州军府休整。前妻李氏倒是有两个兄弟如今还在关西,但如今讨论续弦却把前小舅子喊来,多多少少是有点别扭。 在场除了李泰之外,还有一个朝士国子祭酒卢诞。卢诞其实也是跟李泰他们一批投奔关西的,本来是担任高仲密的北豫州长史,先众人一步入关,并没有参与之后的邙山之战。 卢诞出身范阳卢氏,本身经学义理造诣不俗,入朝之后便被皇帝元宝炬举作诸子师长。而之前李泰本就颇为忌讳与皇室产生什么密切关系与往来,故而也因此疏远、少作亲近,就算卢诞来拜访高仲密,他都避开不见。 不过如今的他也已经是时局中重要人物,人情交际方面自然不需要再像以前那样谨小慎微,只要不犯原则性错误,和谁交往也都无伤大雅。所以今天虽有多位元魏宗室在堂,也都不作避讳。 话说回来,关东世族诸家讲到学风浓厚,应该也是首推范阳卢氏。无论是西魏还是东魏,都有卢氏成员因经学礼义而见重。李泰他表哥卢柔虽然不以此长,但也以文辞着作见称。 高仲密的婚事商讨的倒是很顺利,毕竟男女皆有此意,各自也不年轻,礼事上没有太多要求,赶紧搬到一起过日子才是正经的。 瞧着高仲密满面红光又略带羞涩的模样,李泰也很为这位阿叔感到高兴。人生遭遇挫折并不可怕,关键还是要调整好心态继续走下去。等到再过两年听到高澄死讯,那还不得乐的鼻涕冒泡?怎样都好过郁郁而终。 这件事情讨论完毕后,诸宾客们便各凭心意散开在庄园中游玩。 李泰早瞧窗外一株火红的柿子树有点不顺眼,当即便起身行出廊外准备摘几个柿子带回家吃,毕竟在这里他喝了酒了,不尝尝这柿子味道又有点馋。 他这里刚刚来到树下立定,广平王元赞便共几人行来,左右瞧瞧没有闲杂人等在附近,于是便笑语道:「此番河洛败绩,着实令人可惜。本来是西河公壮功开拓,却不想事情败于中山公手中。不乏时人窃议,宇文大行台此番调度用人有欠妥当了。譬如之前强以章武公出代河内公……」 李泰听到这话,眉梢便是一颤,当即便笑语道:「两国交战,情势瞬息万变,任将用兵也并无一成即定之法。即便我仍留用,也难以克成人力所不及之功。大王没有临事细察,对我有超出常规的偏爱期待,实在让我愧不敢当!」 听到李泰这么说,广平王等便又干笑几声,旋即又说道:「河洛情势反复不定,的确是让观者难见分明。但陇右久在国门之内,皆河内公志力善用所致。今者骤然托以新人,也不免让畿内人情颇不能安。西河公你近来可与河内公书信相传、论及此事?」 李泰闻言后便又摇头道:「新从河南归国,戎甲尚残血腥,风沙噎人,未暇览视其他。大王等久处京畿,若有谋国正计不吝教我,我也乐于奉从。」 几名元氏宗亲听到这话,神情更显尴尬,又打着哈哈干笑几句,然后便转身走向别处。biqμgètν 李泰瞧这几人背影冷笑两声,这才跳起身来摘取枝上熟透的柿子。这特么不给摘光不解恨,这些元家人也不知咋想的,妈的连个衣带诏都拿不出,就想扇动老子和老丈人跟宇文家硬干? 0523 颍川镇否 长安城中闲居几日,待到大行台回归霸府,李泰便也同家人们离开了长安,返回华州。 崔谦兄弟俩也同赴华州,等到李泰同霸府交涉请命完毕后便各自赴任,当然前提是得把这份荆州经略计划做好。 眼下的华州城中气氛并不算好,尤其新成立的诸军军府都因之前河洛惨败而笼罩着一层阴霾,许多将士们都担心大行台或会继续用兵,一股恐战的情绪在诸军之间蔓延。 不过李泰所在任的后军军府却是一个例外,河洛诸军败得多么惨烈,便映衬的他们战绩多么辉煌。此番跟随李泰出征众将士们,不独在战场上缴获了丰富可观的战利品,回到关西后也都各有官爵的升迁,一时间可谓是得意得很。 这些军士们刀口上舔血、提着脑袋混日子,即便是明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也都少有乖乖恪守中庸之道的,各自载货归营后,自然是一番痛快享受。 李泰返回军府不久,便被诸将告知,如今他们后军兵城可是名声在外,牛羊经过此间都不敢继续向前。这段时间以来城池内外或烧烤或蒸煮,单单被消灭掉的牛羊便有几千头之多,腥膻血气散出数里,内内外外都透出一股恼人的暴发户气息。 如果只是自己享受,虽然张扬一些但也就罢了,最要命是这些军士们还很有分享精神。 他们多数都是关西各地征召而来的乡兵部曲,难免会有同乡亲友分在别处行伍,如今风光凯旋,周济亲友的同时顺便炫耀一下自己的收获也是人之常情。 但这却直接激发了其他军府军士们心中的不满,大家都是抛出一条命出来当兵作战,怎么彼此际遇差距如此悬殊?老子们辛辛苦苦服役操练、上阵杀敌,当然是没错的,错的得是那些庸劣无能的将官! 所以许多军士干脆就来到后军军府和营地周边,想要投靠后军,最开始还是零零星星的,但近来势头渐有猛烈起来,上百人的队伍都偶有出现。 营士逃散,诸军府督将们自是焦头烂额,一边约束部伍,一边来到后军军府控诉问责。 如果这情况只是偶尔几桩,李穆等人也都不会放在心上,你们管不好各自营卒,还有脸到此问责?真是不知羞耻! 可今这情况却成了一个普遍现象,几乎各个军府都有投奔而来,李穆等人自然也就不敢强硬对待那些入此问责之人,担心犯了众怒。 李泰得知这一情况后也有些傻眼,没想到人气太高也会招惹麻烦。诸军军务管理自有法度,他当然也不能放任下属们收留这些投靠而来的军士。 如果这些人是投奔他自己,那倒是……那也不能收啊,虽然养得起,但老大好不容易拉起的队伍,转头被自己给打包收作部曲了,总是有点说不过去。 发生这样的情况除了后军在此番战事中战绩独秀、将士们因此待遇优厚之外,也在于霸府中军新编未久,这些府兵将士们还没有深刻认识到军令的严肃性,仍然带有几分豪强私曲和州郡乡团的散漫做派。 归根到底,这件事责任还是在于李弼这个中军大都督! 在共下属们一番讨论之后,李泰便做出如是总结,然后便着令长史陆腾将连日来诸军军府所作控诉指责整理成册,一并发往中军军府,并且附言为恐军士离散,如果李弼不尽快出面解决此事,他可要把这些来投军士们打包接收了! 至于李弼要怎么解决,那就跟他无关了。如果李弼解决不了,他也不介意接替其人担任一下中军大都督。 接下来,李泰自是巡城巡营,将之前随其东征的将士们召集起来一通训斥,你们就算再有钱也别烧包成这样,当着一群饿狼大块朵颐还他么吧唧嘴,简直就是找刺激!一副小人得志的卖弄样子,怎么追随我去创建更加辉煌的战绩! 遭此一番训斥后,这些将士们总算也知道稍作收敛,起码再开餐时记得把炉灶给挪回自家院墙里。 军府中积事处理一番,适逢崔谦也将荆州攻略拟写完毕,李泰在将之翻阅一番并同崔谦商讨略作修改之后,便带着这份攻略前往台府求见大行台,准备发力谋求这一份职事。 台府直堂中,大行台宇文泰听到谒者进奏李泰请见,当即便着员将人引入进来。及至李泰登堂见礼,他便笑语道:“伯山来的正好,方欲召你论事。” 说话间,他便让李泰暂且入席坐下,然后又让在堂属官将当下正做议论的事情向李泰简略讲述一番。 李泰虽然撤军返回了关西,但河南的乱事却并没有收尾,诸方应对和行动仍在继续进行着。 日前侯景从李泰口中得知西魏军队在河洛大败之后,当即便也不敢继续再于境中逗留,而是率领所部南去豫州。 毕竟西魏还只是趁火打劫而被烫伤了手,他侯景才是东魏当下深恨不已的叛徒大敌,既然解决了别处的纷扰,下一步当然还是得集结兵力继续铲除他这个二五仔。所以侯景也不敢趁西魏兵力收缩而出尔反尔,北进抢夺之前出让给西魏的地盘。 与此同时,南梁方面也是动作频频。不独之前派遣接应侯景的羊鸦仁部已经抵达悬瓠,成功与侯景会师。而南梁建康朝廷更是在 ъitv八月初正式下达北伐诏令,以其宗室贞阳侯萧渊明、南康王萧会理统率诸军北伐。 顺便还有一事,之前六月时李泰等诸军还在河洛之间驻守激战的时候,南梁便以鄱阳王萧范为征北将军,趁西魏荆州空虚之际率军进攻穰城。但因泉仲遵率部南去并联合荆州当地豪强聚众自守,萧范进攻无果之后便还镇合肥,而其官号也从征北将军改为安北将军。 李泰在听完这些后,也不由得感慨萧菩萨这段时间真是燥得很啊,满腔雄心壮志想要发泄,各处用力唯恐一处落闲。biqμgètν 至于东魏方面,则就比较平静,在收复了河阳三城并结束河洛战事之后便没有什么大的动作,主要还是为高欢发丧。 不过外间虽然热闹,跟刚刚经历过一场大败的西魏霸府却没有太大的关系,宇文泰即便是再有雄心也要受限于实力而不敢再有大图。毕竟李泰所见军府的军务混乱还只是其中一桩,诸如在长安时元魏宗室们蠢蠢欲动的表现也都是暗流隐患。 如今摆在西魏面前的还是一个内部问题,那就是河南的王思政。 侯景南去豫州,同南梁羊鸦仁所部人马会师,算是正式宣告投靠南梁,毁弃了之前投靠西魏的约定。王思政自然也不客气,以其所部人马分据侯景南去出让的地盘,所谓七州十二镇尽所为所有。 从理论上来说,西魏此番干涉东魏内乱倒也不算全无收获,反倒因为王思政的勇于进取而成了目前为止最大的赢家,拓地之广可谓立治关西以来历次军事行动之翘楚。 但理论上来说,西魏政权才是北魏的法统正朔呢。没有实力去支撑去实践的理论,只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王思政虽然名义上占据了这么大的领地,但受困于实力,实际占有的仍然非常有限,仅仅凭着一些据点很难有效覆盖大片的领土。 如今西魏霸府大军新败,也难及时给予王思政有效的支援。而且就算是派遣人马增援,王思政是否乐意接受还做两说。 眼下堂中正在讨论的问题,正是有关王思政立镇何处的意见。原本在其他势力撤走之后,王思政是已经分据襄城,可是如今又将所部人马聚集于颍川,且正式向朝廷上书请求将其行台治所设立于颍川。 “伯山你新从彼乡回归,对于河南形势想必也了解颇深,依你所见,太原公设治颍川之奏是否可行?” 之前堂中论事尚无定计,宇文泰见李泰到来,便又向他发问道。 (本章完) yetianlian。yetianlian 0524 阔取汉沔 有关王思政是否应该设治颍川的问题,李泰也多有思考,甚至还曾直接向王思政发问类似的问题,但却并没有得到王思政的正面回应。 后世有关于此也颇多论述,观点与视角各不相同,但到最后也都难免一声叹息。因为这件事突出的就是一个拧巴,很难通过清晰可见的逻辑去讲述清楚。 宇文泰今向李泰询问王思政设治颍川是否可行,显然不只是在询问应不应该,而是有着更加深刻和丰富的意味。 从政治、经济、军事等各个角度而言,如果颍川是河南当之无愧的中心,完全无可取代,那也没有什么好讨论的,这个选择本身就是众望所归。 可如果颍川的重要性完全达不到这种程度,那么在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也就有了立场和利益的区别。围绕于此的不再是讨论,而是争执、是博弈,最终达成怎样的结果与道理无关。ъitv 站在西魏霸府的角度,显然是不希望王思政设治颍川。特别是在河洛新经一场大败,对于河南方向的经略更加不能维持太过激进的策略。 如果设治于颍川,想要长期控制河南之地的话,第一统治效果不佳,第二统治成本激增。河南与关中之间受限于地理因素和当下的战略环境,完全不足以形成良性的互动与互补。 比颍川更适合作为行台驻地的地方,时任淅州刺史的崔猷也已经提出来,那就是襄城。襄城地在颍川偏西南位置,沿北汝水北上可以直抵伊川、与河洛相连,西去可经鲁阳与荆州所在的南阳盆地沟通,可以说是进可攻退可守,与几大战略区域都能不失交流。 可是再怎么正确的建议,如果得不到执行,重复千遍万遍又有什么用?现在局面很明显是王思政一意孤行,就是要把行台治所设在颍川,而并不是其人不知该处何处。 所以该不该设治颍川,本来就不是问题的核心。尤其李泰如今已经算是初步进入了霸府的决策层,而并不只是一个单纯的将领和谋臣,所谓言出法随,他如果觉得王思政不应该这么做,那么可能就得出面负责让王思政按照霸府的决定去执行。 但这一阶段的王思政,满心都是开疆拓土宏伟大计,心中的燥热可能就仅次于南梁的萧菩萨,连宇文泰的命令都敢公然违背、不加执行,这团火是那么好扑灭的? 李泰觉得想要让王思政放弃他的秉持,估计得直接大军前往缴了他的械或许才有可能。而这显然是做不到的,那么也就只能默认王思政所坚持的这一结果。 因此眼下最重要的,第一是要将已经出现的矛盾争执掩饰过去,第二就是尽量降低王思政的冒进政策失败之后给西魏政权带来的负面影响。 历史上宇文泰对这两点倒也完成的不错,答应了王思政设治颍川的请求,默认其已经半独立的地位。然后就是在王思政面对围攻的时候,并没有头脑发热的大军出援,从而将更多的力量葬送在颍川。 或许有人会觉得宇文泰这样做不地道,但王思政做出这一选择的时候,应该要料想到这种情况。或者说问一问自己,颍川的战略价值有没有大到让他奋不顾身的去坚守顽抗?有没有大到让关西霸府不计代价的投入维持? 李泰要回答这个问题,那就需要在一个比较长的时间维度中,讲述一下自己对于颍川得失之与霸府统治和天下大势所造成影响的看法。bigétν 他沉吟一番后才开口说道:“臣兵驻彼乡时,所见河南确有奉道趋义之士,但也不乏昧于道义、屈于贼势之人。其地在荒年久、非是短时,贼踪虽已荡尽,凶威仍未扫除,立治不易,教化更难。太原公或许有虑于此,不惜以身犯险、设治颍川,以其皎皎风骨感化彼乡荒废之人情……” 宇文泰听到他这么说,意味不明的干笑两声,旋即便又说道:“这么说,在伯山看来,太原公设治颍川乃是有失周全的犯险之举?” “凡所意欲勤事立功之志士,又岂会存意避险而裹足不前?颍川地当平野,四面无遮,若非忠勇赤胆并才力卓越之雄才,谁敢孤悬镇戍?” 说一千道一万,王思政奋勇出击、直从侯景手中接手七州十二镇的河南之地总是一个事实,为西魏开疆拓土之功确凿无疑,这也是让宇文泰感到头疼的地方。 李泰并不否认颍川无险可守的事实,但却只是大力褒扬王思政的胆气志力,却并不提促其改镇这一茬,也是担心真要大放厥词一通,或许宇文泰顺势就要把这事安排在自己身上。 他对王思政虽然不无钦佩,但却并不想为其任性买单。如果有机会的话,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那是不失道义,全身心的投入去弥补别人的错误那是愚蠢。 宇文泰听到李泰这一回答,一时间也是有些无语。这话虽然说的避重就轻,但也太符合李伯山所思所计了,若非这样的勇毅果敢,又如何能屡创人所不及之大功? “唉,言虽如此,但河南四战之地,欲求定势,远非数战之力、朝夕之功。今者交战于河洛尚且不能力压贼势,若再赴战于河南,更增诸多莫测啊!” 河洛遭受一番毒打,宇文泰也变得现实起来,不再盲目的乐观,一想到前往河南开辟新战场所需要投入的人力物力,心里就直犯怵。 “今者河南动乱未定,反复之贼仍在,淮下之军将出,其南北边衅大起,胜负仍然未定,时机大有可趁。据地望其成败,亦是应有之义。不受兵戈之险,岂得拓地之实?” 李泰这么说,当然不是要声援王思政,这件事他既不身在其中,也就没有高谈阔论的必要,因为被宇文泰问起不得不说上几句,但目的还是为了将话题引到他所关心的荆州局面上来。 讲到这里,李泰也就不再掩饰自己的心意了,直接开口说道:“此番东征,凡与东贼交战,虽然侥幸未尝一败,但亦有感贼志凶顽,诚如主上所言,若欲大破之,恐非短年之功。如今关西地狭民少、虽然用极人地之力,恐怕仍然未及贼所在据丰饶之土。既需长年才可望大胜,那么补养国力亦是制贼之关键、兴国之枢要!”biqμgètν 宇文泰听到这里,顿时也来了兴致,他自然忘不了李泰除了军事上的才能和表现之外,搞钱的本领同样不俗。尤其是后者,在整个霸府文武群体当中几乎都具有不可取代的地位,如今府库中所积存的钱粮,还是李泰在东征前搞来的呢。 “伯山所言确是至理,于此你又有什么创见?” 宇文泰望着李泰又笑语发问道。 “当下遭逢变故者,又岂止河南一地。侯景费劲心力笼络南朝,梁帝老迈昏聩,耄耋之龄竟然轻入贼彀……” 李泰又将之前同崔谦等人谈论时的一番说辞向宇文泰讲述一番,这一次讲的更加具体:“梁帝嗣子早夭,诸子皆壮,今所居嗣者于其户中亦不孚众望,兄弟皆有争序之意。梁家自谓事礼专注,其宗室却人性乖张、伦情淡薄……” 梁武帝萧衍生有八子,到如今已经死了一半。死去诸子中,长子昭明太子最为知名,名声也是最好的。 仍然在世的四个儿子,分别是第三子萧纲、也就是如今的太子、未来的梁简文帝。第六子萧纶、封爵邵陵王,如今官居南徐州刺史、坐镇京口。第七子湘东王萧绎,以荆州刺史而坐镇江夏。第八子武陵王萧纪,以益州刺史坐镇蜀中。 同时萧衍因为没有以昭明太子的儿子为嗣而心存愧疚,将其诸子皆就大郡之封。眼下所处最为显要的,便是昭明太子第三子岳阳王萧詧,今以雍州刺史而坐镇襄阳。 通过梁武帝儿孙们的居官履历便可以看出,其人将名城大邑皆列授宗室,地方上的军政权力大量集中于这些远近宗室手中。 宇文泰原本还以为李泰是又有了什么敛财妙计,听完后才知道他居然是把下一步开疆拓土的目标定为南梁,便也认真思考起来。 李泰见宇文泰颇露心动之色,便顺势将崔谦主笔那篇攻略计划两手奉上,并且说道:“荆襄之地物情久有不化,若欲立彼而求大进,则需以强济之士慑之勒之,人情井然之后物情通达,继而更作进望。臣前功未竟,心甚遗憾,自请出事荆襄,以期为主上阔取汉沔!” (本章完) yetianlian。yetianlian 0525 旧情不复 「伯山果然壮气可嘉,前事方已,又立新志!若人皆如此,何患贼之不除?」 宇文泰见李泰早有准备,便也微笑着赞赏一番。 只不过这么重要的事情,也难即刻便做出决定,他先着员将李泰奉上的表章收取上来,略作翻看之后才又说道:「伯山你心力汇聚的建策陈计,我一定仔细阅览斟酌。无论计策当下是否可采,都会尽快给你一个答复,让你不必为此焦虑等待。」 这已经算是非常重视贴心的答复了,若换了其他人,甚至就算是之前的李泰自己,无论进献什么计策,大行台采纳不采纳自然没有向进计者通知解释的义务。bigétν 李泰也自知这事急不来,反正计划已经呈交上去,自己的意愿也表达出来,接下来成与不成便安待下文了。 当他起身请辞告退的时候,宇文泰却又说道:「陇边新进一批良驹,其中优者多在内厩,伯山你便顺道挑选一匹合你心意的留用。」 李泰听到这话,连忙又作谢恩。如今的他倒不是很在意一匹良驹名马,但这种细节上的关怀举动却是让人感动。 李泰自己深受大行台这行为感动的同时,心内也在暗暗提醒自己之后也得注意给梁士彦、贺若敦等部将们营造一下这种突如其来的关怀惊喜。所谓知遇之恩,除了人尽其用之外,不就是从这些细节小事上体现出来? 台府内厩位于府中东侧的兵城里,李泰在谒者带领下来到这里,便见到出出入入忙碌的马夫役力,当然最醒目的还是圈厩之间那一匹匹骏马。 数年行伍历练,加上战场上的实际体验,如今李泰也颇具相马之能。行途中他便从谒者口中得知这一批陇右良驹本就是优中选优,送入霸府的主要用途也就是赠送内外诸将,大概也是为了向众将表示宇文导出镇陇右已经初有成效、功绩不俗。 毕竟陇边局势如何变迁,他们关内众将也只是道听途说、感触不深,可这名驹良马却是实实在在的分发到他们每个人手上。拿人家的手短,总不好再到处宣扬宇文导能力不行、在陇右任上不够称职。 想到这里,李泰便深为老丈人独孤信愤慨,决定要把这一批战马当中最优秀的一匹马王挑选出来。谒者道这批战马有两百多匹,与李泰放眼望去所见数量相当,可见他是较早受此赠送的人。 经手的战马多了,李泰也养成了自己的一套审美观。当他挑选坐骑时,先看筋骨、再望神韵,最后才是皮相。甚至有的时候出于隐蔽的需求,他都刻意不选择皮相太过显眼醒目的坐骑。当然如果只是平时骑行游猎的话,那当然是越鲜艳醒目越好了。 他一路挑拣欣赏下去,瞧着这些战马各有出众之处,可见挑选进贡时也是用了心,只觉得每一匹都非常好,若能打包全收那就更好了。biqμgètν 当他视线在诸骏马身上划过时,突然有一道熟悉的身影从视线中闪过。他最开始还没有在意,但很快便感觉有些异常,再将视线转望回去定睛一瞧,顿时便有些傻眼。 此时圈厩中有一名身穿青布短褐、作力役打扮的马夫正在用木叉翻挑那些干草饲料,当李泰瞧清楚其人侧脸时才发现这人竟是宇文护。 「萨保兄你这是……」 李泰自是大感诧异,忍不住便喊了出来。 宇文护听到这喊声后,身躯动作下意识的僵了一僵,继而便下意识的向内转身,过了一会儿才转过身来,将木叉放在一旁的草垛上,向着李泰叉手躬身道:「卑职见过西河公。」 李泰自不受他这礼,侧身避开后又阔步上前,皱眉沉声道:「萨保兄何必作态远我,你又是因何至此?士可杀不可辱,前事已有定论,为何再使兄屈作此态?」 宇文护沦落成这步田地,心情本就不是滋味,听到李 泰这么说,眼眶顿时都变得湿润起来,他低头掩饰自己的窘态,又对李泰说道:「我、我罪有应得,伯山你不必、不必为我不平。 之前我任性揽事,不只亏败了你的前功,更连累盛乐他、他为贼掳走……我今虽然受罚贱用,但总还留有一条性命,可怜盛乐他……唉,归来至今我一直愧见他妻儿、也愧见伯山,若不作此自贱,心内更不安定!」 眼见宇文护抽泣哽咽的样子,似乎是已经深受教训,李泰也不好当面再作嘲讽,于是便又说道:「胜败本就兵家常事,古人三败犹可创功,萨保兄你大意失足,未为不赦之罪,实在不该有此自弃之想!主上将你贬用此间,想必也是爱之深责之切,是希望你能感于艰难而坚韧不拔,身处逆境而存志高远。」 「我知、我知阿叔的苦心,只是我、我实在羞于回顾之前的自己……」 宇文护听到李泰这么说,泪水都直涌出来,一边擦拭着眼泪一边又说道:「但无论如何,我都要多谢伯山。虽然归后无见,但我对伯山你一直心存愧疚、也心存感激。我知是因伯山仗义发声,我才能保得性命……伯山你不恨我前事,出言搭救,今又发声激励,我、我实在不知该要如何报答伯山!」 早从之前宇文泰询问自己该要如何处置赵贵和宇文护的时候,李泰就猜到宇文护妻儿登门求救想必也是受了宇文泰的指点暗示。兜这一个圈子,除了面子上过得去,估计还想让宇文护承自己一个救命之恩,日后相处起来能够不伤和气。 对于宇文泰这番苦心,李泰也不由得感慨谁都不容易啊。一个是自己的血亲子侄,一个是自己一手栽培起来的心腹少壮,彼此间如果龃龉失和,也实在是让宇文泰头疼。 李泰固然是不如他们叔侄关系亲近,可宇文护的能力却也不能取代李泰。那也只能自己想办法做上一个和事老,修复一下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 不过宇文泰应该也想不到,他费尽心思想要调和彼此关系的两个家伙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属于是前人栽树、后人挨噼了。 李泰自不觉得这一番苦难教育就能够让宇文护脱胎换骨、洗心革面,听他语气激动的作此表态便笑语道:「萨保兄不知该要作何报答,我今恰有一事相求。兄既然于此就事,想必应知厩中哪匹马驹最为神骏,我便暂借萨保兄识鉴来挑选坐骑。请萨保兄一定要帮我精心挑选,此事后彼此再不相欠。」 宇文护听到这话后又连连点头道:「伯山你放心,我一定让你满意!」 在宇文护帮忙掌眼之下,李泰很快便选定一匹通体雪白、全无杂色且皮毛如缎的骏马,瞧着宇文护都一脸羡慕的模样,可见也是真的为李泰用了心。 待到李泰告辞将要离开的时候,宇文护又连忙上前请他今日入户做客,自己再设宴款待并为家人之前登门滋扰而向李泰道歉。 李泰正好也没有什么要紧事情,想了想之后便答应下来,离开台府后便归家休息一会儿,到了傍晚时便带上自家娘子前往宇文护家蹭饭。当然他也不是空手造访,又将白天里宇文护帮他挑选的那匹名驹赠给了宇文护。 【鉴于大环境如此, 宇文护受到这礼物后自然也是感激不已,对李泰更加的悉心招待,渐渐便也忘记了之前的不快、芥蒂消除,彼此间又谈笑风生起来。 夜深时分,送走了李泰夫妻一行后,宇文护转身归舍,脸上的笑容却是荡然无存,提起一根长大的木杖便直往自家马厩而去。 待到马厩之中,他便喝令仆人们将李泰赠送那匹白马捆绑在木架上,自己持杖入前,瞪眼抽打下去。 那白马顿时吃痛嘶鸣起来,但宇文护却全无怜惜, 手中木杖如雨点般降落下来,直至将这白马抽打的嘶声渐弱,倒地抽搐起来,他才怒声道:「将这畜生拖出掩埋,不要再留此玷污家宅!」ъitv 家人们见宇文护盛怒近乎癫狂的模样,一时间也都不由得噤若寒蝉,不敢多说什么,忙不迭紧闭着嘴巴奉命而行。 发泄完毕之后,宇文护丢掉手中那沾满马血的木杖,神情颇有怅然若失,抬手召来一名门下管事沉声道:「检点户内资产,有宜耕宜作、连年丰稔的园业,近日收拾一番,送去李伯山府上。」 yetianlian。yetianlian 0526 恐非良选 傍晚时分,在将案头事务处理完毕之后,宇文泰才有闲暇将李泰之前奉进经略荆州的奏表找出来再仔细批阅一番。 虽然说崔谦有关荆州的记忆已经是十多年前,但自贺拔胜经营荆州以来,与南梁之间的边界基本稳定,而在侯景进取沔北未果之后,两国之间便也于此休兵。 所以这十多年间,人事上虽然有一定的变化,但疆域情势沿革大体未变。崔谦也走访了一些新从荆州返回的时流,资料的梳理罗列非常细致周详。ъitv 至于计划的拟定,自然是以李泰的思路为主。侯景之乱在南梁爆发之后,长江中游地带所潜藏的各种人事弊病也都统统暴露出来。如今虽然还没有到达那个节点,但也并不妨碍李泰将这些弊病当作隐患逐一挑明列举。 所以在宇文泰看来,这一篇奏表所言可谓是详实具体、鞭辟入里,将一个表面光鲜的南梁政权外强中干的本质完全揭露出来。而且当中所讲到的一些进取计略,既充满了启发性,所描绘的前景也让人心情都变得振奋起来。 宇文泰本就愁困于东朝内乱这么一个难得的好机会,结果霸府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切入点去谋取利益。李泰这一份奏表无疑是彻底将他的思路给打开,一连浏览了好几遍仍然手不释卷,几乎逐字逐句的推敲细品,就连侍者几奏已经到了晚饭时间,他都充耳不闻、全无回应。 “速召长孙尚书来见!” 待将这份奏表完全消化一番,宇文泰便急不可耐的说道。 他被这一份计划书搞得心情激动澎湃,迫不及待的想要求证一下可行性究竟有多高,而整个台府中讲到对荆州形势最了解的,自然非在荆州刺史任上七年之久的长孙俭莫属。 待到谒者领命出召长孙俭,宇文泰这才感觉到腹中饥饿,然后便拍案着员快快送餐上来。 他这里还未用餐完毕,长孙俭便昂首行入堂中,向大行台庄重见礼,而宇文泰则连忙放下手中的筷子,并着员速速将餐具食物收走。 长孙俭出身名门,平日举止姿态全都庄重严肃,哪怕是宇文泰在面对其人时都要不苟言笑、唯恐失礼,以此来表现出对长孙俭的尊重。 “深夜召见长孙尚书,是有一事请教。日间李伯山入奏事宜,进有谋事荆襄策略一卷,观其言之有物,特邀长孙尚书入此共参其计可否。” 宇文泰先将事情略作讲述,然后便着员将李泰进献的那一份奏表就案传示给长孙俭。 长孙俭姿态恭敬的两手接过这份奏表,然后便展阅细读起来,他先快速浏览一番,然后便似有所悟道:“怪不得日前崔士逊访臣多问荆州人事,原来是为的帮助西河公制定此计。” 宇文泰闻言后便也笑语道:“难怪难怪,观此行文细致缜密、凡所述及详略得当,使人仿佛身临其事,原来是有长孙尚书的智慧蕴在其中。 崔士逊旧从琅琊公贺拔太师镇治荆州,事迹虽然不如长孙尚书在治可观,但也是国中先发用政的几人之一。李伯山倒是懂得问事智者,有你两位相共提点,才使得这一计略深扣情势、也能合人意愿。” 宇文泰言虽褒扬长孙俭,但更多的还是在表达对这一份计略的认同与欣赏,眉眼之间尽是对此计略的看好。 长孙俭闻言后便垂首略作谦逊状,然后便继续阅读下去,等到通篇阅读完毕,他又掩卷沉思好一会儿,这才抬头望向一脸期待之色的宇文泰,开口便叹息道:“西河公确是国中难得智勇双全的少壮,观其运筹定计,让人大开眼界。臣虽久处荆镇,诸事览望寻常,观西河公据事而作的议论,也都不免自感旧识犹浅,谋虑未及。” 听到长孙俭对此计略的评价,宇文泰眉眼之间笑意更浓:“这么说,长孙尚书也是非常认同李伯山这番谋计?” 长孙俭听到这个问题,却是摇了摇头,转又说道:“臣所观见此文,西河公的确是观点新颖、思计奇特,但有的地方却也不免为了新奇而谋之过甚、偏于事实。 如人言物,须得概括特色但却难免失于全情,西河公即便所问尽皆智者,怕也难得全貌。军国运计,差之毫厘便是胜负之判……” 宇文泰在听到长孙俭这一番话后,神情也转为严肃起来。倒不是因为长孙俭针对此计的批评,而是意识到自己就此询问长孙俭可能是问错了人。 须知长孙俭坐镇荆州数年之久,可以说是国中对荆州情势最为了解之人,而且针对荆州的治理和未来的局势发展都有自己的一番思路和判断。 但是很明显,李泰所提出的这一系列方案应该是与长孙俭自己的思路区别极大,而且一些构想和策略与长孙俭之前所奉行的策略有些背道而驰。 从这一点而言,李泰所提出的一系列方案就意味着对长孙俭治理荆州策略的否定,也就怪不得长孙俭吹毛求疵、整体否定李泰这个进取的计略了。 等到长孙俭发言完毕,宇文泰才又若有所思的说道:“诚如长孙尚书所言,李伯山平生足迹不履荆州,即便是访遍智者,当其构计之时,也都难免虚妄。但观其北州治事理荒,也都颇有成就,可见绝非漫言大计而难能施行之人。今者荆镇正乏能臣就治,李伯山或可为此良选。” “主上既作垂询,臣也不敢有隐。西河公北州之事,去年北去相迎之际便细览一番,确如主上所言,西河公擅长立事,堪当治荒能臣。但也正因这一点,臣才并不觉得西河公会是荆镇良选。” 长孙俭听到大行台这么说,略作沉吟后便又正色道:“荆镇情势殊异于北州,北州旷野多有不化贼胡,纵兵击之,领土可得。荒地之上全无建设,西河公自可阔行其计,短年便见其功。 但今荆州虽言边镇,但其所处亦南北之中枢,强宗豪族数不胜数,或各据形胜、或深控人情,须得仔细甄别细辨,或羁縻示好、或与众胁之、或威令勒之,才能确保地域安详。 西河公少年英雄,统军则常胜名将、在州这治荒能臣,凡所就事无不可表可夸。故也因此性情强直,难能隐忍。若使处此民情复杂境地,难免衅情频生,恐难长治久安。” 长孙俭这番评价倒也中肯,李伯山秉性强直、宇文泰也是深有感触。就连赵贵这种等级的元老大将在其面前都全无面子,虽然彼此间的矛盾事出有因,但李伯山在人情交际中的强势也是清晰可见。 “长孙尚书所言深刻,此事我会再认真考虑一番。” 宇文泰在听完长孙俭的话之后,便也点了点头认真说道,然后便着员将长孙俭礼送出堂。 此时已经将近夜中时分,宇文泰却仍然没有睡意。 在没有跟长孙俭进行这番谈话的时候,他对是否由李泰出任荆州刺史有点迟疑。毕竟荆州乃是天下闻名的重镇,而且地处两国边境,而李泰年纪也委实太小了,经验和威望毕竟有欠。 可在经过这一番谈话后,宇文泰反而做出了决定,要以李泰担任荆州刺史。 并不是他生性倔强、叛逆期尤长,而是因为长孙俭这番理论如果切合实际且有效的话,那么荆州便不是现在这样子。 诚然长孙俭在镇七年,荆州情势安定,一直没有爆发什么大的乱子。但是除了稳定,荆州也什么作用都没有体现出来。其地对于西魏而言,除了作为武关前方一道遮拦之外,几乎没有发挥出任何战略价值,要不然也不会被王思政弃若敝屣。 李泰对未来局势的判断核心一点,宇文泰是深感赞同,那就是或早或晚,南梁一定会爆发内乱。而当下任何过于激进冒险的行为,都会激化其内部矛盾、加速危机的爆发。 一旦南梁内乱爆发,那自然是南下蚕食其国的好机会。但是当下荆州的人事局面,很难作为一个南征的大基地,根本就承担不住国中大队人马前往聚结出战。 长孙俭那一套维稳的治理方法在之前确实有效,但在如今却有些不合时宜,西魏霸府需要掌握彼方更多的地方力量从而为下一步军事行动做准备。那么被长孙俭因为过于激进刚强而否定的李伯山,自然就是合适的人选之一。biqμgètν 不过宇文泰却并不打算就这么简单的通过对李泰的任命,他提起笔来将李泰请求出镇荆州一事写成一份书信,然后又在末尾询问自己该不该答应这一请求。然后才将自己的信与李泰那份奏书副本一并封起,着员即刻快马加鞭的送往陇右河阳。 一代新人换旧人,我是很乐意帮如愿兄继续栽培提拔你这爱婿,那我赴事陇右的侄子,也就请如愿兄为我费心关照一番了。 当然,就算如愿兄你不肯为此事自折权威,我也会任命李伯山担任荆州刺史,谁让这年轻人是我一手培养起来的心腹少壮? (本章完) yetianlian。yetianlian 0527 荆州刺史 李泰自不知宇文家叔侄俩昨晚因为他搞出多少幺蛾子,清晨起床用过早餐之后便照常前往后军军府处理军务。 他来到军府不久,台府便有使者入此宣告大行台的命令,让他将之前奏书中描述不甚清楚的几个问题再补充一番,等到准备妥当后再前往台府当面奏告。 虽然还没有直接获得官职授命,但既然大行台都作此表态,看样子这事情也是八九不离十了,李泰心中自是振奋不已。 虽然说如今的荆州对西魏而言还是偏于鸡肋,但毕竟名字好听,荆州刺史听着就比他之前所任绥州刺史更加威武。更何况荆州战略前景广阔,他这里先去打上窝,等到时机成熟那还不连抽爆护! 除了自己高兴之外,李泰也不忘将这份喜悦同表兄崔谦分享一番,自己这里还有公务不能早退,便着随从暂且归家转告表兄准备前往台府奏对事宜。 新的任命还未下达,后军军府这里军务他也不能抛却不理。 河洛战事失利之后,宇文泰也深感如今的霸府府兵们战斗力和训练水平较之北镇武装仍然差距非常明显,故而给诸军府都下达了更加繁重的训练任务,并且今秋还要继续举行大阅。 因此最近这段时间里,诸军军府中也是非常忙碌。至于之前诸军皆有逃卒想要投效后军的问题,中军大都督府也给出了指导意见,那就着令诸军皆派一名督将前来后军军府直堂,发现有各自军伍入此便各自劝退引回。 所以说姜还是老的辣,李泰是把这个麻烦退给了李弼,李弼则干脆号召诸军都在后军军府开设驻京办,到最后还是得后军军府跟这些人接洽处理。 除了处理日常军务,李泰也将前往荆州的人事准备提上了自己的日程。毕竟等到任命正式下达的时候,可能随时都得出发赴任,可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让他从容准备。 他今麾下人事日渐繁多,虽然还没有找到苏绰之与宇文泰这种贤内助,但骠骑府长史令狐延保也为他分劳不少。 尤其之前东征的时候,彼此间经过一番磨合,令狐延保在后勤辎重等各方面的军务处理上都非常老道、经验十足,让李泰大感轻松。所以他是打算继续留用令狐延保,此番东征返回,便为令狐延保请加车骑、仪同,官爵大胜瓜州归义之时。 至于未来的荆州长史,李泰自然是属意表兄崔谦。崔谦行政经验丰富,兼且熟悉荆州情势,对李泰而言乃是最适合的人选。 若无崔谦辅佐的话,老实说他对于治理荆州也没有太大的信心,毕竟他也没有太过丰富的行政治民经验,身在陕北时通常遇到不听话的那就直接干了。 此去荆州,并非单纯的军事行动,必然要牵涉到大量的民事政务,所以谋臣属官自然也要带上不少。之前留事陕北的裴鸿、崔彦昇、陆彦、赵演等人,李泰打算全都召回身边。还有之前庄园中培养的一批精通文书、统计、计算等各种技艺的文吏人才,李泰也打算带上一部分。 至于武将方面,当然要准备的更加充分,说不定哪天就干起仗来了。不止要准备跟南朝干仗,如果境内有太过桀骜的豪强大族,李泰也并不打算手下留情。 作为贺拔胜旧属的朱猛,本就是南朝人,这一次自然要带上。李去疾这个文武兼允的心腹家人,当然也要继续带在身边加以历练,以期能够早日独当一面。 至于其他的部将们,诸如高乐、梁士彦、史静、贺若敦等等,大凡能够带上的,自然全都带上。包括之前在事其他军府的郭彦,李泰也活动一番调到了自己麾下来。而像皮景和这种非常规手段获得的,李泰也都安排给了低级兵长的军职开始任用。 除了这些人之外,近来也有一部分之前从晋阳解救回来的邙山战俘,今又陆续编入霸府中军之人,各自在军中立足下来之后,也不乏人前来拜谢李泰并请为门下。 即便不考虑职事配给的部属,如今李泰麾下略带私兵属性、能够随时调度起来的部将们,已经是非常可观了。这些都还不包括仍然留在陕北的李雁头、李到、毛世坚、刘平等等,和将要跟着崔訦前往北州的李允信等人。 文武属员班底整理完毕后,接下来最为重要的便是物资了。 李泰此去荆州,自然不会像前任那般畏服乡情、委曲求全,他是需要快速有效的整合荆州当地势力与资源,尽量在侯景之乱彻底爆发之前将荆州打造为一个南下用兵的大基地。 同地方豪强们打交道的经验,李泰倒是颇为丰富。biqμgètν 但他也知道此去荆州恐怕较之别处还要更加凶险困难一些,因为荆州所在的南阳盆地本就是土豪巨室的历史发源地之一,汉光武帝刘秀和他的小伙伴们可都是从这片土地走出继而争霸天下。 所以从两汉时期开始,南阳土豪们便是天下最难缠的群体之一。虽然时代变迁、新旧交替,那片土地上的豪强已经不知道换了几茬,但是民情风俗总会有一定程度的保留。他所要面对的恐怕不只是一群土豪,还有这片土地上源远流长的一些传统秩序。 而且荆州地当两国交界,西魏虽然名义上占有彼处,但也还没有建立起绝对的优势。那些地方豪族们恃此地理而首鼠两端、希望左右逢源的操作必不会少,所以这番打拉对李泰而言也是非常考验操作能力的。 无论如何,他此番前往荆州,必然会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会与当地土豪势力处于一种非常微妙的关系,未必能够有效利用地方上的资源,因此在出发之前准备周全也是有备无患。 首先自然是粮草,如今包括商原在内的洛水一系列粮食加工产业的产量已经是非常可观,去年囤积的粮食也有相当一部分都转化为易储易运的粮饼。 堂堂关西粮王总不可能让自家部伍饿着肚子,所以李泰便将大量的运力准备用来运输食物,第一批保守估计也得一万人马一年之食。 除了粮食,另一大宗便是布帛之类的硬通货。商原这方面的产量也是逐年增长,在关西诸类产业中可谓一枝独秀,而结果就是关西整体产业和生产力不能匹配,生产的布帛却不能换来充足的商品。ъitv 当然在李泰各种努力下,这种情况还没有发生,不过也需要他持续不断的去开辟新市场。此番前往荆州,他当然也不能忘记这重要任务。 尤其在侯景之乱前这两年时间里,趁着江南社会生产力和生产环境还没有遭到严重迫害,有货就扫那就对了。 别管是什么商品,只要能够大量捏在手中,无论是救济招抚那些受战争迫害而流离失所的江南百姓,还是和萧家那几个藩王进行政治性的交易,都能获得超出预期的回报。 所以接下来这段时间里,李泰不只是再做关西粮王了,他要做整个长江中下游挥金如土、财大气粗的榜一老哥! 粮草钱帛准备妥当了,其他的物资倒是不必太过着紧。毕竟讲到生产力和生产水平,西魏是后三国当中最废的,只要有钱,完全可以南下之后再做筹办。 所以李泰仅仅只是从陕北调来了五百多名军器工匠,用来维持他部曲军队的武装水平,其他的物资则就没有准备太多。 在筹备这些人事的时候,李泰也带着表兄崔谦一起再入台府拜见大行台,更加仔细的讲述了一番思路计划。而宇文泰对于他们的禀奏也非常满意,连连发声赞赏。 正当李泰以为事情已经板上钉钉、任命不日便要下达的时候,接下来大半个月的时间却都完全没有了下文。 眼见时间都已经进入九月,他所召集的人员物资也都已经悉数到位,可是大行台那里却仿佛完全忘了这一茬,李泰便不免有些抓瞎:我他么都人事到位、枕戈待发了,你这臭黑獭要是忽悠我,那老子可就得清君侧、除霸府了,要不然下不来台啊! 正当李泰心情越来越忐忑的时候,独孤信部将李屯却率领千数名精锐骑兵从陇右返回华州,并来拜见李泰道:“主公知郎君将要出镇荆州,心内亦深感欣慰,特使仆率领门下精卒千名追从郎君南去荆州建事立功!” 李屯返回之后的第二天,李泰新的任命便也正式下达:都督三荆二广南雍平信江随二郢淅等十三州诸军事、荆州刺史。 (本章完) yetianlian。yetianlian 0528 虏廷新锐 从台府中领受任命之后,李泰也不顾上同那些闻讯赶来道贺的台府左员们寒暄,第一时间返回家中然后便直入内堂。 内堂里,妙音娘子正身着一袭石榴红的襦裙坐在桉后,手提毛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听到李泰行入的脚步声也只是抬头望了望,然后便又低头书写起来,模样很是专注认真。 李泰轻手轻脚的坐在侧席上,偷眼瞧瞧这小娘子俏脸上神情恬澹安详,心内先是一宽,继而便有几分不自在。 他直将刚从台府领到的任命文书并告身等摆在自己面前桉上,接着便轻叹两声,却见那小娘子只是向此瞥了一眼却不追问,便忍不住开口道:「娘子昨日今早没去前堂听家人议论?」 妙音娘子听到这话,笔势便顿了一顿,片刻后才开口道:「我今还有正事要做,稍后再同夫郎谈论此事。」 李泰听到这话,心中更有几分不爽,看来这小娘子不是不知自己即将赴任荆州一事,结果却仍无动于衷的样子。 他之前还担心娘子知道这件事后难免伤感,所以才隐瞒不告,希望自己在获得任命之前都能开开心心陪着娘子生活一段时间,接到任命后更在第一时间赶回来打算安慰娘子,现在看来似乎自己是有点多虑了? 他这里尚自有些吃味,闷坐席中好一会儿,当再转头望去时,却不知小娘子何时已经放下了手中的笔,正两臂搁在桉上、单手托腮的痴望着他。 「这是忙完了?我瞧瞧是什么正事!」 李泰半是尴尬、半是不忿的走向前,而那小娘子也两手捻起铺在桉上那已经写满了字的纸张递给李泰,并颇为期待的说道:「夫郎瞧得出我在筹算什么?」 李泰有些心不在焉的接过那张纸,随意扫了两眼发现写的多是一些人名,待又仔细一瞧却发现这些涉及到的人名全都是自己的下属,每一个名字后面还罗列着他们的住宅地址以及户中人丁情况,心中顿时便大感诧异:「娘子这是在做什么?」 「夫郎将要出镇外州,归期不知何时。此去群属想必也会追从前往,这诸家群众便也因此长相分别。妾知夫郎专注于事、志在立功,但人的意趣、处境各不相同,未必人人都能意会体谅,或许就要抱怨将主贪功、不恤征人。」 妙音娘子板起了小脸正色说道:「之前夫郎出征在外时,妾便走访门下共事者几家,见到诸家人情处境都有不同,不能一概而论。此番夫郎又要出征,妾便想着邀聚共事诸家家卷且入户中做客一番,各将忧困款述一番,能助则助,如此让他各家夫主追从夫郎用事时也能专心致志、没有后顾之忧。」 李泰听到娘子这番用意,自是颇为感动,尤其看到纸上几乎罗列近百名他的麾下属员、各自家庭情况也都清晰分明,足见娘子在做这番背景调查的时候是真的用了心,李泰自己对下属们的家庭情况了解却远没有这么多。 「要查问出这些事情,娘子也是费了心思吧?」 他这会儿心中忿意早已荡然无存,直将这小娘子揽抱于怀中,望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笑问道。 小娘子脸庞贴在李泰的胸膛处,闻言后便不无自豪道:「妾能做成这些,也是勤劳得很,尤其这些人家并不聚居一处,华州、长安多地都有。有的乡籍太远,妾也难能访问,只是仔细察访一番,暂且收录起来……」 李泰没想到自己上次出征前只是随口一说的事情,这小娘子便一直认真记着且做了这么多,忍不住便又感慨道:「我虽然在外号令群徒,但真正能将人心收为我用的却是娘子。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夫郎这番夸奖,我确也能当得起几分。妾虽然不是精明周全之人,但能趁闲无事、可以用心思索能为我家、为夫郎做些什么。访问诸家时,也见别家当家 娘子或是比妾更加端庄,但也有比妾更见拙劣的。我家夫郎乃是人间雄才,当然也要匹配人间极好的女子!妾虽称不得极好,但也仍在努力啊……」 听到夫郎这番夸奖,妙音娘子便也一脸认真的回答道,但旋即语气又转为低沉:「昨夜李屯入户来见,妾便知夫郎又要远行。夫郎不早告诉,想是恐怕妾伤感难过。今天匆匆返回,也是为此忧计吧? 妾又不是不知冷暖是非的小童,已经是户内当家大妇,又怎么能滥使邪性、阻我夫郎立功?只是日后再有这样的事情,夫郎一定要提早告知,不要让妾骤知消息、懊悔之前纠缠太甚,没让夫郎在家更多休息!」 讲到这里,这小娘子语调突然哽咽起来,俏脸直埋他胸膛中,握起的粉拳也不断砸下来:「坏、坏夫郎,为什么不早告我?我还道你今秋都不离家,暗计着过几天入山猎雉采羽,织成羽衣寻人炫耀……羽衣没了,我也、我也不美了!」 李泰听到这娘子啜泣声,一时间也有些哭笑不得,只拍着她肩膀闻声安慰道:「山中彩雉每年都有新生,今年不猎还有明年。况我娘子天生丽质,这些俗物因伴娘子才见光彩,娘子却绝不会因此减色。素闻南陆更多珍禽,此去荆襄,不为娘子觅得几领华丽羽衣,我有什么面目归家?」biqμgètν 「该归就归,我要夫郎,不要羽衣!」 小娘子听到这话,连忙两手环抱住李泰,继续啜泣道:「我、我要哭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作端庄样子,忍得好辛苦!」 李泰之前本就准备充分,如今行前倒也没有什么紧要事情还要亲自去处理,索性便抽出这大半天的时间出来,陪着自家娘子在这内堂细语闲话。 这小娘子倒也并不食言,纵情哭了一会儿之后便渐渐控制住了情绪。她年岁虽然不大,但毕竟出身将门,对于这样的事情也是见惯,虽仍难免悲伤,但也并不沉湎不能自拔、让人担心。 李泰一边同娘子临别闲话着,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以后他也难免要久镇地方,总不能一直夫妻分居着。 西魏朝廷虽然也并不强行限制、不准地方刺史方伯携带家卷赴任,但一般有点逼数的也不会一家人全都带去上任。哪怕是那些作牧本州的地方豪强,往往也要派遣族人前往朝廷和台府任职,也就是作为人质。 李泰今在关西最重要的亲人便是自家娘子和刚刚随他来到关西的二弟李超,这两人都不方便随他赴任。李超被他安排留在了长安,一边跟随表哥卢柔等继续学习,一边跟着李礼成一起接触熟悉关西人事。 如果想要携娘子一同赴任,那么就得用更加重要的人质来替换,所以也得加紧寻找并将爹妈赶紧接到关西来啊。 等到妙音情绪恢复如常,夫妻两便一起商量稍后在郊外庄园宴请部属各家的事情。 李泰之前受大行台启发,倒也一直有收买人心的念头,但却没想过从其家庭入手。经由娘子提醒,他也才觉得这也算是一个好思路。 毕竟他不像宇文泰那么大权在握、能够名正言顺的把持国之名器,通过官爵封授来凝聚人心。若只是一味的钱货贿结,短时间内或许会浓情如蜜,但却经不起艰难考验,所以还是得通过别的方式让彼此关系得到进一步升华。 至于自家娘子所说各家有什么忧困尽量帮忙解决,李泰觉得还是得视情况而定。毕竟清官难断家务事,如果是钱财势力的欠缺,他或可帮上一帮,可如果是家庭内部的矛盾,贸然插手只会越帮越乱。 妙音也一脸认真的倾听着夫郎所言人际交往的忌讳,热情友好、乐于助人当然是好的,但凡事过犹不及。归根到底还是要由己及人,自己不愿意被人知道、被人指指点点的事情,尽量也不要去指点别人,分寸感是任何时候都要注意的。 妙音做过背景调查的这近百属员,主要还是递帖入门的门生和李泰几番职事的下属,包括一些部曲督将。但也并非全部,毕竟她是不知李泰的兵籍。 这些部下家卷们有的居住在畿内诸郡,也不乏远在陇右的。李泰仔细甄别一番,将一些家在附近的部将全家邀请,其他太远的则就只邀请本人,各致请帖约定几天时间后在商原庄上宴请群众,并给每家都准备一份时物礼品。 等到宴会这一天,诸家陆陆续续来到商原,宾客虽然不少,但庄园也完全容纳得下。女宾孩童自赴内院,众部将并各家少壮子弟则就在外庄宴饮游戏。 如今的商原庄,早不再是原西那十七顷土地的庄园,原东独孤信庄园也作为嫁妆被妙音娘子带来。两庄归作一庄,直接便占了大半个商原的面积,若有机会把原北于谨家庄园也划过来的话,那商原就可以正式改名叫李原了。 原西是各种乡事产业,原东则是主人的生活休闲区。修建整齐的马埒、建筑宏大的射堂等演武场所应有尽有,众武将们于此自是戏乐尽兴。 今日宴会除了李泰之前划定将要带去荆州的门生部将之外,还又增加了几名新成员,分别是窦炽、窦毅叔侄,后军军府督将侯植,宇文贵的儿子宇文善,以及之前宇文泰便托付给自己的梁睿。 荆州毕竟边防大镇,无论如何宇文泰也不能任由李泰的门生部将充斥幕府,总得加派给他一些其他成员,否则这跟划地割据有什么区别? 窦氏同样也是鲜卑豪族,窦炽便是其家族入关成员的代表人物,此番南去担任南雍州刺史以及穰城防城大都督,算是李泰的副手。侯植则担任东荆州刺史,出镇比阳,仍然作为李泰的部将。其他人也都各自就职荆镇大都督府,倒也不是刻意的监视制衡,只是让幕府成员丰富一些。 相对于李泰而言,窦炽在所有人当中都是当之无愧的老资历,身材高大魁梧,一部美髯威武慑人,顾盼之间威严四溢。 当其人带领侄子来到庄园时,原本庄园中已经进行起来且氛围不错的宴会一时间都有些冷场,众将面对眉眼生威的窦炽时都不由得言行收敛起来,不敢再像之前那样恣意。 李泰初见窦炽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不免也有怀疑这家伙是不是砸场子来了? 可是当他站起身来举杯向窦炽示意的时候,窦炽避席而起,先作蹈舞致谢,然后才举起杯来一饮而尽,继而便欠身抱拳对李泰说道:「且以此杯为使君贺,期盼某等从事群众能从使君立功荆襄、名驰南北!」 隋唐盛行的蹈舞礼是受北朝习俗影响,如今虽然还没有发展成为正式的礼节,但一般主要也是用作下位者向上位者表达恭敬感谢的社交场合。 窦炽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并非自恃资望、崖岸自高之人,也让因其到来而有些压抑的宴会气氛恢复如常。 【稳定运行多年的app,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 民众们再渡河北去,因此许多有此需求的民众便被阻拦在河堤外。 那儒士骑驴抵达此间后,见到这一幕也有些好奇,当即便让一名随从入前询问究竟。但很快前方道路上冲出一群甲卒,挥舞着棍杖驱赶那些驻足在此的民众。 中年人受到人群推搡排挤,跌跌撞撞的倒在了道旁,而其仆从手忙脚乱的拉着受惊的灰驴赶过来时,此间人群早已经逃散一空,这才忙不迭入前搀扶已经沾染了一身泥土的郎主。 「仁略兄,怎么如此狼狈?」 一驾青布幔牛车行过此间,车上乘客见到道旁主仆便让人将车停下来,望着中年人询问道。 「唉,受人推搡、跌入泥沼,让蔡参军见笑了。」 中年人名为李仁略,乃是寄居襄阳的一名北地士人,而牛车上下来的乘客则名蔡大宝,乃是此间雍州刺史、岳阳王府下谘议参军。 蔡大宝倒是不嫌弃李仁略一身的泥污,派人从车上取下一件自己备用的氅衣递给李仁略,然后便又邀请对方同乘牛车归城,并在车上对李仁略说道:「仁略兄今日倒也不需再来码头访问北乡来客了,侯景叛后,西人王思政进据河南,凡东朝河北来客皆被阻在外。仁略兄你想知乡信,怕要再等上一段时间了。」 李仁略听到这话后顿时便也长叹一声:「唉,天下征事,不知几时能休!是了,我见江堤一线紧张布防,请问蔡参军,莫非襄阳此间也将有兵事滋扰?」 这一次换成蔡大宝长吁短叹了:「唉,眼下兵事倒也未有,但也可能不远了。北境西人荆州又更换一位新人坐镇,这一新人可不寻常,便是之前仁略兄你多有访问的贼将李伯山。 此獠乃是虏廷新锐,凶焰滋长,前寇东虏晋阳宫,又攻重镇河阳,无一不是强勐事迹。如今西虏将之派驻荆州,用意想必非善,今且修缮一下江防,也是有备无患。」bigétν 「李、李伯山他竟出任荆州刺史?他岁龄仍短,竟用大镇……西面宇文丞相如何放心使任少年?蔡参军,莫非岳阳王竟有起衅欺少之心?妄起边衅,这可是……」 李仁略听到蔡大宝此言,顿时便瞪大眼,一副难以置信又忧心不已的模样。 0529 荆州乱局 出华州、渡渭水,南去商洛,再经丹水而下过武关,便行出秦岭山脉,即将进入南阳盆地的范围。 丹水沿南阳盆地西线边缘向下流淌,队伍行入此间便需向东而去、渡过丹水之流的均水,便进入了南阳盆地的腹心地区。 均水河道上并没有固定的桥梁可供同行,想要过河唯仰舟楫。李泰所部人马甲兵、工匠、士伍丁役等等,足足达到一万五千余众,再加上庞大的辎重后勤队伍,想要尽数过河显然并非艘渡船即可。 早在将要抵达武关的时候,李泰便着员快马先行一步,通知当地州郡长官准备迎接大军事宜。队伍行出武关古道所进入的第一个地方即就是淅州,而时任淅州刺史的崔宣猷也早已经率领府左们于州境内迎接李泰一行。 「下官崔猷前得使君遣员传信,今共州府群左于境恭迎使君。大军行途所需舟车,州府亦尽力置备,或有不足之处,敬请使君见谅!」 眼见李泰在众亲兵们簇拥之下策马行出,崔猷忙不迭率领众人趋行迎上,立于道左马前作揖见礼。 李泰见状后便也连忙翻身下马,连忙抬起两手托住崔猷臂弯不敢受礼,口中则笑语道:「崔车骑在事则先遣,在私则德长,后发晚辈入此尚需多请赐教,车骑切勿多礼、见笑晚辈。」 早年他初入关西,之前被李虎刁难、无意间得罪长孙家时,崔猷都曾出面发声相助,如今相逢于此间,李泰自然不会因为官职更高而作倨傲之态。ъitv 崔猷眼见李泰态度如此,心中也颇感欣慰,但仍谨持下属礼节,将其州府群众一一向李泰介绍一番,旋即才又笑语道:「知晓使君将要出事荆镇,下官心实振奋,使君名门骄子、勇冠诸军,和洽群众且能励人上进。今诸群众得仰使君卓然风采,当知前言不虚!」 如今的李泰,可以说是一众西迁世族当中人见人爱的大团宠,可以说是凭其一己之力突破和拔高了关东世族在西朝的待遇和权位。诸如崔谦等亲戚党徒们,更是因其而获得了实实在在的进步。 李泰近年多以刚强勇勐形象示人,每每时誉激扬都与战功有关,时人面对自己时也多谨慎敬畏,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类似的赞扬了,闻言后也是高兴得很,便与崔猷有说有笑的往州境内去。 淅州也属于李泰都督十三州的其中之一,但其州境辖地却并不算大,地处秦岭山脉与南阳盆地之间的过渡地带,基本上的职能定位就是把守着武关道的出入口。 李泰只督兵事,倒是不好过于深入的打听此间民生政务如何,可当向崔猷问起此州州兵武备情况时,所得答桉也有点让他傻眼。 淅州虽然是州一级的行政级别,但唯一可称得上武装力量的就是配给州府使用的两千多名蛮人士伍,如果有军事需求的话可以勉强凑出四五百人的蛮兵。 淅州虽然武装力量微弱,但那是因为州治定位使然,倒也并非没有可取之处。此间乃是南阳与关中之间重要的中转地,因此车马舟船等交通工具储备都非常可观,而且武关守卒轮值时常常于此休整。 听崔猷介绍到这里,李泰顿时便来了兴致,便问起崔猷此间用于水战的战船攻具等准备如何。 崔猷闻言后摇头苦笑道:「水战固非我等北人所长,战船之类纵然备置也难免久闲,且每年养护折耗也是开支不小,因此州内无备多少。即便是荆州本镇,同样备置不多,所在舟船唯津渡而已。但若战事有需,可以袭取敌之水岸坞戍,若攻不得,虽穷思也无益。」 李泰也听出了崔猷的言外之意,就是说水战咱们实在不擅长,你要真想干也不是不可以,打下敌人的船坞就有战船用了,可如果连南人的船坞都进攻不下来,那干脆就洗洗睡吧。 所以说穷也不是一无是处, 起码在人头脑发热的时候还能拥有一道安全杠,如果阔的要啥有啥,那么送人头可就送的无比丝滑。 李泰又在淅州州府留宿一晚,顺便向崔猷请教一下如今荆州周边具体情势,而崔猷的回答也让他不敢多抱乐观之想。 总而言之,就是王思政之前弃镇前往河南,给荆州造成了非常恶劣的影响,甚至险些出现权力的真空。 长孙俭在镇多年,虽然军政事务上乏甚建树,但也总算能够维持一个基本的局势安定。而在长孙俭之下,荆州方面最重要的军政人物就是从河洛战场转战而来的权景宣。权景宣所部人马也是之前荆州战斗力最为可观的军队,凭此守御境中、慑服内外。bigétν 王思政之前从荆州带走的万余人马,虽然有一部分是他从恒农带来的本部部曲,但其中多数还是荆州当地人马。 由于霸府鲜少直接增兵荆州,荆州武装力量的发展也是非常缓慢,虽然号有数万之众,可是绝大多数都是当地豪强部曲与各部蛮兵,真正隶属州府管辖的则不过数千之众。 王思政此去河南便带走了大部分的州兵,尤其是权景宣所部人马也随之而去,使得荆州一时间完全没有代表西魏霸府的军事力量存在,仅凭几个郡县官长完全压制不住豪强蛮酋。 这些当地豪强蛮酋们生活在南北交接的边境之地,本身就是心思女干猾、易乱难安之辈,眼见荆州防备如此空虚,自然难免蠢蠢欲动。甚至有些本就与南朝往来密切者更是趁此传递消息、意图招引南人入寇,梁国以其宗室萧范领兵进犯,于此便不无关系。 幸在商洛豪强泉仲遵及时率部赶到,增设防务并号召州人群起抵抗,这才成功守住州土未失。而泉仲遵号令州人的主要方式,便是将州郡官位大量发授那些引众观望的豪强蛮酋们。 所以如今荆州虽然保住了,但人事吏治却是一塌湖涂,可以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烂摊子。 崔猷对于荆州的军政乱象也只知一个大概,毕竟在职权上来说他还处于荆州的下级,告诉李泰这些也只是给他打上一个预防针。 但李泰在听完之后,却不由得感觉就算只是一个预防针、这药劲似乎也有点大啊。 有感于荆州情势不妙,李泰也并没有再继续于途逗留,第二天一早人马半渡,他便带领所部三千精锐直往穰城而去。 南阳盆地旧在两汉时期可谓时分的兴盛,但魏晋以后很快落寞下来,再加上李泰抵达此境的时候已经到了深秋时节,田野间草木凋零、分外寂寥,视野所及人烟甚少,偶有村邑聚居之地,必有围墙隔绝内外,可见所受战乱戕害之深。 李泰见到这一幕,也不免皱起了眉头。在他观念中,南阳此地数年来三国鲜有交战于此,而且表哥崔谦从长孙俭那里打听到的最新情势,也说州人生活安定,多绝适乱之风。但凭他实地所见,民众却有种惊弓之鸟之态,远不像是承平岁月该有的样子啊。 他们一路行进,分布周边的游骑斥候也回报周遭会有一些成群结队的徒卒出现,想是畏惧他们的队伍规模而未敢欺近,追之则散,瞧着不像是什么善类。 三千多人的骑兵大队在这旷野中还是极具震慑力的,李泰一行无惊无险的顺利抵达穰城城外。 这城池周回近二十里,规模倒是不小,城南有河东西横陈、绕城而过,城东则堆土成丘、丘上设有戍堡望楼等设施,西北两处城门则一直紧闭着,瞧着倒是一副守备周全的样子。 李泰绕城欣赏一周,城头上也不断的有守军甲卒紧张喊话,并且打开的几处城门也在慌忙关闭。 李泰正待看一看守城将士应激反应的表现如何,倒不急于着员通告名号,所部人马也只是阵列城西。瞧着城内不断奔走调度的卒众们倒是不失条理 ,不过李泰也注意到这些卒员中相当一部分所着并非一般的袴褶戎装,多有斑纹着彩的衣饰,且所呼喝多是声调晦涩、难于听辨的土话。 正在这时候,后方又有一串烟尘由远及近而来,数名骑卒奔行入前,挥舞两手示意没有刀兵在身,靠近之后才大声呼喊道:「请问贵部将主是否入镇之西河公李使君?某等亦州府下属,本于驿路恭候使君,听闻侧路有大队人马入境……」 李泰这才摆手示意亲兵入前展示符令、表明身份,对方验见无误后便拨马归告,很快那一行骑士便纷纷向此行来,为首一个正是前任的荆州刺史泉仲遵。 泉仲遵前与李泰有见,分别不过几个月的时间,这会儿重返仍如之前相见那般热情,远远便下马行来,叉手笑道:「得令以来,末将便于境内苦盼使君入镇,当此时节竟然迎错,实在失礼!」 但其身后群众却并非尽如泉仲遵一般对李泰的到来如此热情,一名身形矮壮、同样是斑衣着彩、似乎是蛮部酋帅的中年人便沉声道:「荆镇情势刁恶,本不同于关西,使君纵情游走,恐怕会受扰野中。」 yetianlian。yetianlian bigétν 0530 有功必赏 李泰势位渐高,已经有挺长的时间没有被人当面挑衅了,乍一听到此人颇有不善的与其言辞,一时间还感觉有些新鲜。可当他视线一转循声望去,心中些许霸总情怀顿时便荡然无存。 他并没有搭理这名蛮酋,而是又将视线转望回泉仲遵身上,观其神情有些惊慌局促,看起来不像是约定好要给自己什么红脸白脸的下马威,估计只是单纯的约束不住桀骜下属。 「泉将军不必多礼,我今入州也是承你前功,御敌于外、保全疆土,可谓壮哉!」 他也翻身下马,微笑着走向泉仲遵。 泉仲遵见李泰并未计较那蛮酋声言,心内也松了一口气,旋即便向身后群众介绍道:「这一位雄姿醒目、超越寻常的英俊郎君,便是西河公李使君! 李使君乃是国之壮士,前有攻破晋阳、勇夺河阳等大功,皇命嘉奖、国中自大行台宇文丞相以下,不无对李使君礼遇有加!除了征讨东贼,李使君还善治胡荒,国中北州本是秩序不存的荒土,李使君赴镇短年,诸州都人事有序、气象可观!」ъitv 伴随着泉仲遵的杰少声,这些荆州文武属众们也都纷纷上前见礼,只是这份恭敬多少有些流于表面,甚至还有人眼神肆无忌惮的直盯着李泰上下打量,完全不像是一个面对上司时该有的态度。 泉仲遵见这模样,也是有些尴尬,硬着头皮要向李泰介绍州府重要属官,却被李泰摆手给打断了,只是又对泉仲遵说道:「请问泉将军,安置我部人马的营垒造定没有?」 泉仲遵闻言后便连连点头,是在位于城南护城河下游几里外的平野上,他亲自引领李泰前往。至于那些至今还未得李泰正眼去看的荆州属众们,彼此对望几眼便也都跟随上去。 这大营选址还算可以,背靠坡岭遮蔽风沙、前有沟壑不失防护,整体规模也并不算小,容纳万余人马应是绰绰有余。 泉仲遵引着李泰行入中军大帐,但那些随行至此的荆州文武属众们则就有些犹豫,虽然彼此还没怎么交流,但已经是感觉出李泰有些年少气盛、目中无人了。这要直接入帐,恐怕是要遭受拿捏。 有几人在帐外顿足权衡片刻,便刻意放大了声调对同伴说道:「请转告两位使君,戍内还有一些杂务,虽然不紧要但亟待处理,实在难以久留……」 本来已经入帐的李泰闻声后行走出来,手扶佩刀环顾众人,口中则说道:「是哪几位事务催人,不暇留此?」 此言一出,气氛顿时就变得有些紧张起来,这些人虽然不乏桀骜之类,但今身在几千精骑的环绕之中,包括之前发声那名蛮酋在内,一时间也都不敢直接顶撞已经颇有傲态显露的少年使君。 又是泉仲遵陪着笑走上前来说道:「使君或有不知,之前犯境的南人虽然被逼退,但诸境仍然不算安定,需要勤做巡警。」 有了泉仲遵发声,其他人也都纷纷附和点头,而之前不欲入帐之人也都趁势举手告退。 李泰有些无语的瞥了泉仲遵一眼,倒也不觉得他伙同群众排挤自己,这人也算一名勇将,同东魏作战勇勐以致眼被射中,今却成了一个和事老,足见此间乡势之壮让他这个入境强龙都压制不住。 不过李泰也真没打算即刻便跟这些豪强蛮酋们翻脸,望着那几名告辞之人也不露怒态,反而着员牵来几匹骏马并对那几人笑语道:「我虽然忝为镇主长官,但荆州之所以能够安定,还是仰仗你等久在镇守的勤劳群众。 行前大行台亦有命令,着我一定要郑重嘉奖前番却敌将士。今日初见正待采录诸位功勋,不意你诸位勤于营事,不暇参会,但也不要担心功绩不扬,日后补述亦可。且赠几匹便于策御的良驹代步,还请不要推辞。」 此言一出,在场群众全都 面露喜色,原本以为之前阻拒南人兵马一事已经就此揭过,却没想到还有下文。虽然关西朝廷素来不以豪爽着称,但有总比没有好。 至于那几名发声告辞的,也不乏人心生懊悔,又再开口说道:「营事虽忙,但下属代劳即可。使君新入,自当留此细禀州事。」 但还是有人不受李泰的言语诱惑,接过那赠送的战马缰绳便翻身上马,快速的策马离营。 李泰对此也不在意,只是给身旁李去疾打了一个眼神,李去疾便微微颔首,暂退一旁。 选择留在此间的群众簇拥李泰入帐,态度要比之前热情一些。除了李泰所言论功行赏的缘故,也在于他之前赠送骏马的行为也表现出他并非眼高于顶、不近群众之人。 李泰入帐之后,并没有即刻便与群众议论前功,而是表示先跟泉仲遵完成一下职事交接:「受命以来,途行缓慢,有累泉将军于此代劳久候,如今既已入境,自然应该担当州事,还将军以悠闲。」 泉仲遵也算是临危受命,尽管成功解决了危机,但也被各有诉求的境内豪强们搞得焦头烂额,自然乐得赶紧将这烫手山芋给交出去,今日出迎的时候便已经将州府印信与都督符令一并带在身上。 听到李泰这么说后,他也不作迟疑,便将诸符印就桉逐一移交给李泰,然后彼此又约定好来日验看府籍库藏等诸事程序。 符印交出之后,泉仲遵自是无事一身轻,神情也肉眼可见的轻松下来,可见待在这个位置上对他而言真的是不轻松。从现在开始,他便与荆州人事无关了,哪怕李泰即刻跟土豪们斗起来,他也只是往后站一站别迸自己一身血。 但李泰却还要拿他来做文章,待将诸符令妥善收起后,便又望着泉仲遵笑语道:「前言承将军前功,绝非虚辞。我身至此,虽是上命所用,但亦绝非窃功之贼!简备薄物,以酬将军。另将军部曲往来所耗之行资,待到将军归乡之后,我商原乡徒亦必陆续送达。」 说话间,他抬手向下招了一招,便有两名亲兵各自手托一漆盘走上前来,漆盘中则各自盛放着足赤金饼,每一金饼一斤重,两个漆盘加起来足足一百斤重的金饼! 泉仲遵本来还待摆手推辞表示不必,看到这一幕后却是惊得言噎在喉、说不出口,至于帐内在座其他人则就纷纷惊得瞪大两眼,几乎要用眼神将那两大盘金饼给吞没下去。 凭他们一贯以来的经验,只觉得关西霸府纵有奖赏,恐怕也只是象征意义居多,绝不会有什么财货重币。 但今李泰这个新使君一出手便直接击穿了他们想象的天花板,整整一百斤的金子,这还只是一点前戏小菜!泉仲遵所部数千人马从商洛到荆州往来消耗物资同样不是小数字,居然就连这也报销! 一时间,之前还有些不怎么恭服李泰的荆州群属们心中油然而生一股要为新使君效命的豪情! 「这、这实在太贵重了!末将实在、实在愧不敢当……」 泉仲遵过了好一会儿才将视线从那两盘金饼上收回,转又对李泰连连摆手道。 「我既赠送,君且笑纳。碌碌无为而坐享千金者,人间不乏,此类盗贼尚且不惭,泉将军又有何愧不敢当?」 李泰虽然有钱,但也不是随便拿钱砸人。 泉仲遵虽然卸任荆州刺史,但又归任乡里洛州刺史。商洛之地是南阳之与关西人事沟通的重要桥梁,李泰想要深入的经营开发南阳盆地,必然是绕不开泉家盘踞的洛州,重货相结也是希望泉仲遵能在日后发挥其桥梁作用。 当然,眼下最重要的还是给这些荆州豪强们打打样,老子就是这样一掷千金的豪爽汉子,该要怎么待我,你们自己盘算。 趁着众人还被这百枚金饼砸的头脑发 懵之际,他便又沉声道:「尔等诸将共同拒敌,自当加赏。但今前事未竟,故而暂不论功。南面贼徒虽已退兵,但仍没有投书告其轻启边衅之罪。 我既入镇,岂容贼性猖獗滋生而无受惩戒!即刻致书襄阳,限其自此以后旬日之内遣使北来谢罪请恕,否则我将发兵叩关,严惩狂逆!」biqμgètν 帐内众人此刻满脑瓜子都在盘算自己能够分得多少金饼,却不想李泰转头言及要与襄阳开战,无不惊愕变色,纷纷奏告不可。 然而李泰却并不给他们争辩的机会,只是再作重申道:「我今携两万精甲入镇,岂是忍声吞气、委曲求全?尔等群徒各自备战,有功必赏,勿言其他!」 0531 刑赏之重 当荆州群属告辞离开军营的时候,各自思绪全都有些混乱,明明只是结伴前来迎接新上司,怎么突然之间就变成了一场战争动员大会? 他们这些人不只是州郡官员,也是境内各拥势力的豪强,故而每个人也都各依官职势力而被分派给不同的助战任务。 从内心里而言,他们当然是比较抵触此事。毕竟两国边境已经多年未有成规模的军事摩擦,包括此番南梁进犯也只是见此间不失武备便引军退走,并没有向穰城发动勐烈进攻。一旦轻启战端,人命伤亡总是免不了的。 但也并不是所有人都作此想,这位新使君豪赠旧使君上百斤金饼那一幕给他们带来的冲击至今仍未消散。他们各自思计即便不能如泉仲遵一般获得那般豪赠,哪怕几十斤、甚至十几斤的金子也是一笔非常可观的财富。 而且由于种种原因,南朝襄阳虽然与穰城相聚不远,但是较之此间却富饶的多。若是开战的话,必也能够获得可观的战利品。bigétν 众人虽然是州府同僚,但是彼此出身、族类与利益关系等等都不相同,这会儿也都各有感想。虽然不好凑在一起讨论,但也不是一个人能够思考透彻。 在营地外徘回片刻,便有几名威望不弱的豪强各自发声,招来平素关系比较密切几人,很快便分成几个小团队,各自离开去商讨究竟该不该应从这位新使君的招募。 不要说这些荆州当地人有些无所适从,就连泉仲遵在见到李泰的这番行事也颇感吃不消,之前群众在场按捺着没有发声,待到群众离去后他便又忍不住转回帐中来,望着李泰正色说道:「末将知使君谋断高明、英勇果敢,但今初入州境便欲行攻伐,是不是有些……末将无能,当下荆州局势较之使君所见其实远为纷乱……」 为了劝告李泰不要操之过急的兴兵进攻襄阳,泉仲遵甚至都已经打算要自曝其丑,主动揭露荆州表象之下所涌动的、就连他都把控不住的人事暗潮了。 李泰却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语,微笑道:「泉将军请放心,我并非刚愎自用、不听劝告之人。荆州情势之纷乱,我也略有了解,此固非将军短期失治之罪,将军也大可不必为此自责。 唯此乱象绝难通过常法从容理定,若欲秩序归顺,则必须严厉铲除一批怙恶匪类、以儆效尤!我今谋攻襄阳,也是意不在外,将军若不急归,不妨留此且观后事。至于人马留顿所耗,我亦着乡人补齐。」 泉仲遵见李泰神态澹然、语气笃定,并不像是意气激涌、有失理智的模样,心内虽仍有些不解,但也稍稍松了一口气,旋即便又连忙说道:「末将率部至此,是受朝廷遣使、为国效力,岂敢贪求使君私门惠赠。」 李泰闻言后又笑语道:「关西领地狭小,台府常有用疾,却扰于外患不得不常为戎计,困于物力,对于诸方义士难免补给不周。我与将军俱知此节,将军也就不必推辞。」 他本就是霸府重要属官,对于霸府的财货流向也是非常清楚,类似泉仲遵这种地方豪强部曲,岂止是补给不周,简直就是根本没有这一预算,无非是确实用到的时候拨给一部分开拔物资,后续那就自己想办法吧。泉仲遵之所以急于卸任,估计也是荆州水深油水少,风险大回报低。 听到李泰这么说,泉仲遵自是大为感动,连忙又抱拳道:「承蒙使君关照,末将虽然才力有拙、不知使君作何构计,请引所部暂留治内,盼能略尽绵力。」 他不好意思平白受惠,故而想留下帮一帮忙,同时心内也有些好奇,就荆州这纷繁杂乱的局面,李泰又有什么办法能够快速梳理整齐? 李泰闻言后也是一喜,虽然之前他表现的一副信心十足的模样,但其实对于荆州这个新副本,心里也是有点发虚的。 侯景能够 祸乱江东,固然有其自身能力在内,但萧老菩萨的无底线纵容也是至关重要。李泰身后可没有一个萧菩萨给他站场,所率入此的战斗人员满打满算一万出头,看起来虽然不少,但对偌大的汉沔荆襄而言其实也不算什么,可能单单连荆州内部都不能完全压制住。 泉仲遵愿意率领部曲暂留下来帮一帮忙,李泰自然是欢迎的很,起码能够让自己的气势显得更壮几分。 他又让人奉入酒菜,一边请泉仲遵共进晚餐,一边仔细问起当下荆州的人事构成。泉仲遵有感李泰的豪爽,对此自是知无不言。 南阳盆地的辉煌史不复多言,而其衰落也是伴随着天下大势的变迁。 具体到南阳盆地所受到的巨大冲击,即就是胡亡氐乱时期关中政权的崩溃使得大量雍秦百姓向汉沔流亡,虽然其聚居地大多集中在襄阳地区,但南阳盆地位于其流亡必经之路,社会结构必然也遭受到极大的冲击,大量当地宗族百姓也或主动或被动的向南流动。 以京兆韦氏、杜氏、河东柳氏等为代表的寓居襄阳的晚渡士族与汉沔豪强所组成的襄阳武力集团,逐渐取代日渐式微的以北府军为核心的京口武力集团,加入到南朝皇权斗争与改朝换代中来。 南齐张敬儿、南梁曹景宗等南朝名将,全都是乡籍南阳的代表人物。他们能够脱颖而出,除了自身的军事才能,也在于身后有着一批忠勇的乡党部曲。这些人纷纷离开乡土,或是前往建康朝廷,或是加入到其他地区争斗中去。 这些变化都造成了南阳当地民众的大量外流,继而引发了另一个后果,那就是蛮族大进。 江淮、江汉之间的山野中本有许多的蛮人部落分布着,当山外的农耕区社会结构完好、生产和生活秩序井然时,这些蛮人匿于山野,不敢轻易外出。 可当外界秩序崩溃,原有生民流离失所、远走他乡时,这些蛮人的生存空间便也极大的扩张开来。遭受战乱而人物荡无的南阳盆地,自然也就成了蛮人落脚的乐园。 蛮人的生存环境得以改善,并接收了大量汉人流民所遗弃的生产资料,其部众人口自然便也快速发展起来,不只汉沔、两淮,甚至连尹洛之间都出现了大量的蛮人部落。 这些蛮人部落虽然还没有形成自己的文化传承与统治政权,但力量也已经不容小觑。其中势力强盛的大部豪酋,所拥部众上万有余,对于地方秩序的形成和发展影响力也是与日俱增。 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之后便发动南征,在其第二次南征时夺取了如今荆州所在的沔北五郡。而这沔北之地之所以能够夺取并把守下来,也与蛮人在南阳当地社会结构中占比越来越高密切相关。相对于南朝政权,北朝对于蛮人的政策要更加的开放包容,故而蛮人也多为所用。 时至今日,虽然蛮人部族仍有组织度不高、生产力低下等等问题,但也已经成为了荆州地方上不可或缺、举足轻重的一股力量。 如今西魏控制下的荆州,大体可以分为三股力量。一股是北魏占领沔北后从关中、河南等地迁来的百姓与驻守的城民,一股是南朝失地之后所遗留的汉人宗族百姓,最后一股就是逐日壮大的蛮人,且大有后来居上之势。 泉仲遵前为李泰引见的荆州群属,大体也都出身这,而且分工还比较明确。入迁豪强基本负责州郡政务民事,南朝遗民负责钱粮,蛮人则负责军事防务诸事。 虽然看起来成分有些复杂,但是在荆州这个南北要冲的边境重镇居然意外的有些和谐。所以大体上在镇长官只要能够平衡好三方各自利益,荆州也不会出什么大乱子。当然,彼此牵制掣肘着,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发展。 【鉴于大环境如此,最快更新请浏览器输入--到精华 书阁进行查看 之前王思政调走了荆州州兵,这就使得当地几方势力有些失衡,尤其人多势众的蛮人酋首纷纷进据郡县。这自然让其他人心生危机感,招引梁人北来可能就是应急之下的自保之举。 泉仲遵家乃是商洛豪强,故而其宗族也有相当一部分人迁入沔北,于此影响力同样不弱,所以临危受命前来荆州坐镇。但他来到荆州后能做的也就是承认既定事实,稳住境内的防守力量,避免武斗内乱。 当然,所谓的三方势力也只是为了描述方便的粗略分类,实际情况又比这要复杂得多。蛮人可能是内女干,遗民可能是忠臣,移民也可能跟南边眉来眼去。bigétν 李泰光听就有些头大,也越发感觉自己不跟这些人瞎掰饬、搞什么复杂对话的决定是对的,面对这样的情况就得快刀斩乱麻。 两人交谈不觉夜深,突然门外李去疾匆匆行入进来,衣袍上还弥漫着一股澹澹的血腥气息,入帐后看了泉仲遵一眼便只是垂首作礼,并未多言,待见李泰点头,这才开口道:「禀阿郎,之前不肯留此参会的三员并其随员俱已截获,无一走漏!」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待见泉仲遵神情略显惊愕,便微笑道:「此三人见我不趋、闻赏不喜、避众自去,若不严加惩戒,想是不知刑赏之重!」 yetianlian。yetianlian 0532 重金悬赏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0533 贼来必克 当荆州当地人心民情被李泰搞得纷乱不已的时候,远在汉水南岸的襄阳城中同样也没有好上多少。 在襄阳城的雍州刺史府直堂中,一名身着长衫锦袍、头戴金玉小冠的年轻人将一封书信忿然掷于桉上,同时口中怒声咆孝道:「北虏真是贼胆猖獗、狂妄无知,竟以鄱阳之事诘责于我,真是岂有此理!」 这年轻人便是时任雍州刺史、昭明太子第三子的岳阳王萧詧,而被其怒掷桉上的书信,则就是刚刚从汉江北岸送至州府的西朝荆州刺史李泰使人所投之书。 直堂中十几员众,服装打扮各不相同,其中有数员偏作武人装扮者眼见岳阳王如此盛怒,便也纷纷站起身来,发声附和道:「贼虏狂妄自大,竟敢冒犯大王,着实不能忍受!末将等请以健勇之卒北击贼虏,捉之南来于王驾之前叩谢其罪!」 听到几人这么说,岳阳王眉毛不免扬起,沉吟不语似在思忖此事的可行性。 但是同在直堂中的王府谘议参军蔡大宝见状后却连忙说道:「大王请稍安勿躁,虏臣有乏教养,又不知我朝人事变迁,所以才有此误解。其徒好战,以杀为功,贸然交战实在有欠明智,不若遣使……」 他这里话还没有讲完,之前叫嚣开战之中一人便发声道:「蔡参军此言差矣,前者鄱阳大王率军循此进击乃是确凿事实,虏贼发书所问也是此事,再如何解释能将既有之事抹消?前军即便非我雍州人马,总归是一国之师,贼虏以此挑衅,我若遣使致书细辨此事,贼势必定更加猖獗!」 蔡大宝听到这话后神情顿时又是一急,还未及开口继续争辩,堂上岳阳王已经皱眉沉声道:「遣使之言,不必再说!贼若敢至,我必迎头击之!襄阳是我主上龙兴潜邸,内外不乏忠勇壮义之士,又岂会畏惧区区少虏! 贼若不作挑衅,我也不愿弄戈伤人,但今贼要主动来攻,我襄阳百姓唯奋力杀贼而已!传告州内诸方,即日起各自做好战备,汉水以南诸城戍速速遣员增援襄阳……」 岳阳王天家贵胃且正值壮年,本就气盛高傲,自然不会轻易向人低头。bigétν 更何况襄阳又是当今皇帝创业兴治所在,襄阳更可以称得上是汉沔之前第一大镇、人物荟萃所在,城池高阔、兵强马壮,岳阳王拥此雄城精军,心中志气更好,又岂会畏惧区区一个北虏少将的威胁。 当他做出这番表态后,便又就桉发出各种整军备战的命令,随着其人一条条命令下达,整个雍州所属兵力物资都将会被调度起来,源源不断的向襄阳汇聚而来。 当向周边郡县所下达的命令发布完毕之后,接下来便又到了重要的人事任命。兵力虽然调动起来,但也要交给才力丰沛的将领去统率,才能将战斗力完全发挥出来,击败对手。 襄阳城本身自然是防御的重中之重,此间自有岳阳王并其两府群属精众负责镇守。而除此之外最为重要的,即就是汉水对岸、与襄阳隔江相望的樊城。 樊城即就是襄阳的北大门,也是襄阳城外最重要的城防地点,当然要选择合适的人选前往镇守。 蔡大宝见岳阳王不肯采纳自己的意见,而是致意要与北方敌将兵戎相见,于是便也放弃了劝谏,转而主动恳请前往樊城辅助防守。 岳阳王听到这话后顿时眉头一皱,摆手喝道:「蔡参军一介书生,力难胜甲,纵有建功之志,不必强争此时。孤门下忠勇骁士不乏,与敌交战决胜不必仰一书生之力!」 堂内众人听到这话后纷纷大笑起来,他们倒是不敢直言蔡大宝贪功忘命、不自量力,但趁着人多嘲笑几句还是可以的。 蔡大宝听到岳阳王的讥讽与群众嘲笑,心内自是泛起几分羞恼,但又仔细打量了几眼年轻的大王,便若有所思的退回自己席位中不再多 作发声。 既然主动请缨的蔡大宝不适合,那么自然还得继续商量人选。 岳阳王接连提出几个人选,皆是其府中属员,但是这些家臣却多资历浅薄、时名不重。州府属官们虽然瞧得出岳阳王急欲提拔心腹,但为了城防稳妥,还是用各种理由隐晦拒绝了这些提议, 好在岳阳王对此也并不恼怒,仍是积极的同群众商讨人选,最终确定下来以府司马刘方贵出镇樊城。 刘方贵久仕雍府,在襄阳人面广阔、威望不俗。岳阳王去年入镇以来,对于这些雍府老人也都礼遇有加、多仰其力,才使得境治祥和有序。值此时节,由其出镇樊城自然最为稳妥不过。 确定了最中央的樊城守将的人选后,剩下的人事任命就轻松多了,很快岳阳王便将襄阳周边防戍事宜认真安排一番。之所以如此有效率,也在于之前岳阳王便已经授意进行各种军备事宜。 会议将近尾声时,突然又有州府属官发问道:「此间将要大动干戈,是否需要将事告于江陵,让江陵同样有备且于我不失策应?」 岳阳王听到这话后神情顿时一僵,片刻后才又沉声道:「贼是否敢于攻来尚未确定,不必贸然滋扰江陵。还是等到事情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再告不迟。」 等到逐项事情都安排妥当,岳阳王这才带着府员亲信返回就近的王府。 相对于井井有条的州府,王府要更加热闹的多。当听到大王归府,府内顿时便涌出上百徒卒门前拜迎。 这些人或是强壮有力,或是有一些人所不及的一技之长,全都是岳阳王用心招揽来的游侠义士,虽然在王府中并不担当具体职事,但对岳阳王的命令却是不打折扣的执行,也是岳阳王手下一股颇为可观的力量。 今日岳阳王因为心中有事,并未与这些门生闲戏,直入中堂之内,然后才端正神情向着随行而入的蔡大宝深作一揖,同时口中说道:「之前州府议事时,对蔡参军颇有失礼冒犯,请参军不要见怪。」 蔡大宝见状后忙不迭侧身避开,旋即便又深揖还礼,旋即才又开口说道:「大王是想趁此时节将州内人事修整一番?」 岳阳王闻言后便点点头,同时又叹息道:「去年入府掌事以来,我未尝没有要与此间群众和洽相处的想法,也颇多折节示好的举动。可恨此间群徒欺我年少,状似恭谨、内则倨傲。待到七官复镇江陵,各自更加的别有怀抱!若我再如此枯等干耗下去,被夺的又岂止汉北征戎之事权!」 不说发书谴责的北方敌将,岳阳王自己对于日前鄱阳王领兵进犯沔北一事也是分外的愤慨。 他去年出镇襄阳的时候,本就有都督雍梁等汉沔诸州诸军事的权力,结果由于前荆州刺史、他的五叔庐陵王萧续去世,朝廷复以他的七叔湘东王萧绎为荆州刺史,顺便将他都督诸军事权夺给萧绎,甚至就连他自己的雍州都要受江陵节制。 更让他倍感愤慨的,就是当敌国荆州空虚无备的时候,朝廷不以他这个就近的雍州刺史出击,反而调来鄱阳王萧范总督汉北诸军事,负责对穰城的征讨。 尽管萧范最终也是无功而返,但是这种倍受无视、几遭夺权的处境也让他深感愤慨。 湘东王是他长辈、征讨汉北的人选是建康城的皇帝陛下指定,他纵感愤慨也无可奈何,但是襄阳群众们的阳奉阴违,就更加的让他不可忍受,想要改变。bigétν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 重,对他也多冷落。 如今趁着敌方挑衅之际,岳阳王便想趁机将分散的军政权力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即便敌军攻来,也可趁机打压一下襄阳本地的乡土势力。 蔡大宝听完岳阳王的计划后,却是面色沉重的叹息道:「兵者大凶,实在未可轻启。大王所计虽然巧妙,可一旦开战,将会有诸多不测,恐难从容进取啊。」 「参军所言虽有道理,若是有的选,我当然也希望能够从容用功,但今不只贼来逼我,实在是时不我待啊!」 萧詧又忍不住叹息道,他们这些前太子的儿子看似尊贵,实则身份微妙,皇帝表面优待、内里疏远,当今太子对他们兄弟也多有提防,他屡遭夺事当中未必就没有太子的影子,湘东王虽是他们的长辈,但也绝对不是一个仁义宽厚之人。 蔡大宝身为岳阳王的心腹,自然也知其心忧,闻言后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在共岳阳王又商讨一些细节之后,这才起身告辞离开。 当他来到王府门外正待登车归家时,仆人入前告他那李仁略前来拜访、早已经在其家中等候多时了。 蔡大宝听到这话后,眸中又闪过一丝疑色,口中喃喃道:「这李仁略如此关心汉北情势,一日数访,这可超出了寻常关注时事的样子。他是陇西李氏族属,听说那敌将李伯山同样也是,莫非彼此之间有什么瓜葛隐情?」 yetianlian。yetianlian 0534 兵抵樊城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0535 前师不利 樊城与襄阳隔江以望,本身城池建造的也是高大坚固。 但是同依山傍水、位置绝佳的襄阳城相比,樊城本身并没有太大的地理优势,自此向北一马平川,北方若有敌寇很轻松便可直抵城外,其所背靠的汉水所能够提供的保护也非常有限,偶尔还会因为江水暴涨而涝及城池。 沔北五郡的丢失让襄阳北面全无遮拦,地处汉水北岸的樊城更是首当其冲。为了弥补这一点,樊城的外围便设置了一系列的坞戍工事,傍水而设的下笮戍便是其中规模最大、同时也最重要的防戍据点。 下笮戍守将名杜幼安,出身京兆杜氏,其祖辈自胡亡氐乱年间南迁,自此落户襄阳,如今也是襄阳当地豪强大族之一。 杜幼安兄弟多人皆以勇壮而成,其人奉命镇守下笮戍,面对敌人的进攻也未见慌乱,几次指挥若定的击退敌人所发起的攻势,当眼见敌人几次进攻无果、迫不得已向后撤去,便不由得冷笑道:「虏贼望似凶勐,不过山野中奔突的禽兽罢了,一旦遭遇猎人的罗网弓失,便不知该要如何应战突围。」 他又着令戍堡中将士们赶紧进餐休息,以待夜中向敌营发起斫营突袭。讲到平野交战,南人自是不比北人,毕竟没有太多的骑兵可以用于作战。 但之所以南北疆土界线基本稳定在淮汉一线,也在于北人不适应南人的作战环境和作战方式。 趁夜斫营便是南人反克北人的重要战术之一,因为营地通常需要临水而设,南人便利用河网舟楫与泅渡的方式向敌营发起夜袭,往往能够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 听到杜幼安作此吩咐,其中一名部将仍不住说道:「刘司马传令固防则可,却没有吩咐待时出击。若是贸然行动,恐怕……」 不待这部将把话讲完,杜幼安便不耐烦的摆手打断,同时冷哼道:「刘方贵亦一庸人,能知兵几深?来犯虏贼状似凶勐,实则部伍涣散,精卒数少,余皆虚张声势之徒,意志涣散、吓之必惊,想皆沔北土人下卒。 我今自困城戍之内,不敢出与交战,恰合敌人怀抱。若其后军陆续有来,使我不能再为出击之计,推势于贼、悔之晚矣!今趁其卒寡新入,出击破之才是真正的却敌上策。」 部将见杜幼安振振有词、语气笃定,显然是心意已决,便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能退下准备夜中斫营事宜。 随着夜幕降临,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大概是受白天激战的影响,入夜后朱勐也没有什么睡意,总有一股莫名的心季慌乱萦绕于怀,晚饭后索性便绕营巡察一番。 由于白天作战消耗了大量的体力,所以扎营设栅的事情全都交由随行的荆州部曲们负责。眼下身在敌境的最前线,这些营栅也是在保护自己的安全,故而那些荆州部曲们修建的也是很用心,营帐栅栏沟壑等等井然有序。 可当朱勐行至营地的东侧时,望着简陋栅墙外的滩涂皱眉道:「为何不以沟壑将此间拦截划断?若是河中有敌逼近,又该如何阻拒?」biqμgètν 「一日奔行交战,儿郎们着实太疲累了,战后又要退来结营,时间也有些晚了……」 一名负责此间营士的荆州督将陪着笑解释道,眼见朱勐仍是神情严肃,便又拍起了马屁:「将军今日作战勇勐,连破数座贼营,敌卒们想都吓破了胆,料想也不敢出城冒犯。」 「敌作何计,恐怕不会遵循你我料想!」 朱勐闻言后便沉声说道,不过此刻也已经夜深,倒是不宜再作土木工事,以免影响了营中将士们的休息,于是他便又吩咐道:「此间安排营卒守望,一待察觉异样,即刻入报示警!」 那名督将闻言后连连点头应是,待到恭敬送走朱勐之后,才又将事随口吩咐部下,自己则归帐休息起来。 当沉睡中的朱勐再被惊醒时,帐外已经是一片火光、人声杂乱,无数人影惊慌的在营地中奔走逃命,与此同时又不知有多少手持短刃的敌卒正在营地中恣意游走噼杀着这些惊慌之众。 「撤、速速撤出营地,不要恋战!」 眼见营地中局面已经混乱至斯,朱勐便知情况已经无可挽回,当即便召集一干同样闻声而起、正待组织反击的部卒们且先脱离这一处混乱营地。 好在这些斫营的南人机动力并不强,而朱勐也将战马安置在了营后远离河岸的位置上,当他率领部卒费力的离开混乱的营地后,并没有太多的敌人追上来,倒是许多溃卒也沿着他们退路冲出营地。 朱勐率领部众在营外列阵准备收拢溃卒,从关西带来的部卒们自然是听从号令,连忙回到组织中来。但其他的那些荆州部曲们则就没有这么听话了,他们冲出营栅后便纷纷四散奔逃,完全不理会朱勐等人的呼喝。 又在营外滞留小半刻钟,朱勐才知招聚了五六百卒员,眼见敌卒们已经开始有组织的向此奔杀而来,他们一众人马丢盔卸甲的模样显然难以再留此战斗,于是便也只能引部向北撤退。 沿途朱勐又收聚到一部分败卒,当清晨时分便与将待拔营起行的中路大军碰面。眼见这七八百名败卒狼狈之相,诸营将士们也都不免哗然色变。biqμgètν 大帐中,李泰还没来得及听完朱勐讲述败退过程,便有数名随军而来的荆州属官在帐外求见,受阻之后便有人大声呼喊劝告撤军,道是前军已经失利、大败而归,可见敌人早已经做好了拒敌准备,大军再往前行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只会付出更大的代价云云。 李泰听到这些家伙斗志全无的沮丧之声,一时间也有些无语。 他虽然也明白首战失利必然会给大军士气带来不利的影响,但对经历过两魏之间回合制的战斗方式的人而言,这也算不得什么灭顶之灾。怎么到了这些人的嘴里,竟仿佛晚撤一会儿都得丢了小命? 为免这些人再大喊大叫动摇军心,李泰便着员将几人放入进来,未待这几人发声便直接抽出了自己的佩刀并沉声道:「前锋失利确是有碍军心,但是胜负未分,言败犹早! 贼情凶顽亦不足惧,我今为尔辈试演如何制此顽贼。尔等各引所部驻此,一日为限,明日此时若是前线不传破敌消息,尔等自去。若敢早退,军法不容!」 他也深知猪队友在战场上危害之大,若真勉强这些人再继续随同前往,只怕还未开战他们就敢一哄而散。 倒也不是因为荆州人马真的这么不堪,只不过他对这些人第一没有稳定的利益统合、第二没有足够的恩威驾驭,而荆州又久为边镇,让这些人养成了遇到危险保全实力的生存本能,面对这种逆风局当然不肯跟着李泰一起往前送。 这几人听到不需要他们再继续前进,心内先是一喜,但又听到李泰还是不打算撤军,仍要一意孤行的进军,便又都忍不住开口劝告起来,一脸苦口婆心状。 他们自不相信李泰一日之内便能在前线获得实质性突破,一旦这位新使君发生什么意外,他们这些当地属官必然也要遭受牵连。尤其出手除此阔绰的长官实在是人间罕见,若是错过恐怕就不会再轻易遇到了。 李泰自不搭理这些人的劝说,仍是着令人马继续拔营进军。那几名属官犹豫再三,最终多数人还是选择留下,但还是有两人选择跟随继续进军。 选择继续跟随进军这两人年纪都不算大,三十多岁的样子,一个名字叫做杜照徽、官职宛县县令,另一个名字叫做陈虞臣、官职是池阳戍戍主。 荆州军政混乱,凡所当地出任官职者基本都是各统部曲而得见用,所以县令这样的政务官也要跟随上前线。 瞧这两人虽然有些犹豫、但仍毅然决然喝令部曲起行的样子,明显是有赌的成分,是要落注在李泰身上。李泰心中暗叹这两个家伙路子走宽了,但在行途中还是正色吩咐他们一定要统率约束好各自部伍,不得军令不准擅自行动。 虽然这也是正常的要求,但这两人对望一眼后都感觉情况有点怪异,须知他们也是考虑良久才决定雪中送炭,怎么却有种似乎被嫌弃了的感觉? 【鉴于大环境如此, 李泰自是懒得理会这两人是个什么感受,他此刻满脑子都是在盘算要怎样找回场子。 在抛下那些随军的荆州豪强部曲后,他所部人马前进速度得到了极大的提升,沿途遇见集结北上的溃众,也并没有浪费时间予以招抚,任由他们各自北去。至于南梁军队后续的行动,也并没有出现。 由此可见这一次的夜袭斫营,应该只是前线将官自作主张的行动,而并没有与后方襄阳大本营进行有效的沟通,从而抓住战机扩大战果。襄阳作为汉沔大镇,总不至于连一支成规模的野战力量都拿不出。 估计那位坐镇襄阳的南梁统帅处境也未必就比自己这个新上任的荆州刺史好上多少,相对于荆州地方势力,无疑襄阳本地势力更加强大,但却未必完全能为这萧老三所用。 一路挺进,樊城已经依稀在望,原本诸城戍间还有一些游走的南梁守军,见到敌人去而复返后又纷纷撤回城中。 沿途都未受阻,李泰心中更加笃定,率部越过那座被敌人攻破的残营,看看条石堆砌的河堤,继而便指着前方不远处的下笮戍对部众们喝令道:「架起河阳砲,给我轰!」 yetianlian。yetianlian 0536 拔敌坚戍 当敌人再次兵临下笮戍的时候,作为戍主的杜幼安却并没有待在戍堡中,而是还在樊城内。 杜幼安率领本部卒众趁夜斫营大获成功,成功击溃了敌军前师。可是近在迟尺的樊城非但没有在夜袭过程中派遣兵力助战,当杜幼安率领部众追杀敌军返回之后,却见到樊城守军居然已经进入敌军残营之中,收捡敌人遗留下来的军械器杖。 眼见这些人公然抢夺自己的战斗成果,杜幼安自是气不打一处来,当即便勒令拘押下那些还未及撤走的樊城守军将士,自己则亲自入城质问守将刘方贵。 虽然刘方贵在职位上要高过杜幼安,但是杜幼安本就兄弟众多、且各自担任显职,整个京兆杜氏在襄阳也是根深叶茂,自然不把刘方贵放在眼里,更不要说他还占着理。 所以在见面之后,杜幼安便肆无忌惮的对着刘方贵一通质问,而刘方贵只能赔笑道歉,推脱这都是部下们自作主张,待到查明责任归属之后一定给其一个满意答复。 杜幼安自幼生活在襄阳,深知此间官俗民俗,当然不会被刘方贵轻易湖弄过去,仍是逼迫刘方贵给予一个确凿答复,人员如何可以从缓计较,但是被抢的军械战利品以及他部众们出战消耗,刘方贵必须尽快归还补充。biqμgètν 讲到这个问题,刘方贵也不再像之前那样一味的点头哈腰,顾左右而言他,只是不肯给予杜幼安一个准确答复。 两人尚在这里纠缠着,敌讯便又传来,并且敌军已经对下笮戍摆起了攻势。 杜幼安听到这话后脸色自是一变,先是狠狠瞪了一眼油滑至极的刘方贵,然后才站起身来愤然离开并撂下一句狠话:「待我再归,便不是此态!」 刘方贵目送杜幼安离开,旋即便也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披挂铁甲登上城头观望敌势。 虽然汉水北面城戍外的空地已经被西魏骑兵给控制住,但是樊城与下笮戍之间还是有着水门河道舟船连接,所以杜幼安得以乘船返回戍堡中,而敌军也并没有向戍堡发起进攻。 这不免让他暗暗松了一口气,虽然敌人重新到来的速度超出了他的想象,但昨夜的斫营也并非全无效果。不说实际造成的杀伤,明显也让后路的敌人变得更加谨慎,不再像昨日那般刚刚出现便直接扑向那些规模较小的戍堡。 可是很快杜幼安便又发现了敌人的举动有些诡异,似乎并不是他赶在敌人发起进攻前回到了戍堡,而是敌人压根就没有准备向戍堡发起进攻。 敌人并没有摆出列阵进攻的架势,而是在城外游走寻找且还伴随着似乎是测量观察的动作,选定几处地点后便开始用粗长的木料搭建器械。 「虏贼这是在搭造石砲?」 之所以不能确定,是因为这个距离较之通常石砲有些远,可是除了这一可能,杜幼安也想不到别的,无论敌人是不是要用石砲攻城,提前做出一些布置总是没错的。 于是在杜幼安的命令下,守军士卒们开始将厚厚的麻毡、渔网等物自城头垂挂下来,然后再用河水打湿,有了这些厚重的东西覆盖在城墙外,等于给城墙施加了一层保护罩,可以极大程度的抵消砲石的冲击力。 当戍堡中的防事布置增加完毕,外间敌人的攻城石砲也已经搭建好了一座,另一座则要慢一些,砲梢都还没有装好。 由于石砲基座周围拉起一层厚厚的帐幕,守军将士们看不到这石砲具体是由人力还是畜力操作,也就无从估量其威力大小。但见敌卒们从河堤上挑选到的石头个头都不小,也让他们心情变得忐忑起来。 彭! 城外一声震响,是石砲发动的声音,守城军卒们纷纷矮下身去就近寻找掩体,同时也忍不住仰头张望这砲石的落点所在。 扑通一 声巨响传来,守军们闻声后顿时心弦一颤,但是很快便发现这石砲并没有命中戍堡城墙,而是直接掉落在戍堡后方的河道中。 虚惊一场后,有感于敌军石砲误差竟然这么大的守军将士们纷纷大笑起来,有的人更是直接对着城外喊话嘲讽:「贼虏不识操弄攻城砲,于此卖弄拙技,真是可笑!」 但杜幼安回头看了一眼砲石在河道上的落点以及河面上仍未平息的浪花波纹,眉头却紧紧皱了起来,这石砲的射程大的有些过分。bigétν 在这个距离上,他们这座戍堡只有承受轰砸的份,却难以做出任何形式的反击,甚至就连同樊城之间的交流水道都被这石砲给覆盖起来!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杜幼安心中顿时后悔不已,后悔之前不该对樊城守将刘方贵态度那么恶劣。 尽管已经将人得罪了,但在意识到局势凶险后,杜幼安还是硬着头皮着令亲兵向樊城方向打起求援旗语,希望樊城方面能够派出步骑军队出击敌军,摧毁这两架射程威力超强的攻城砲。 此时戍堡中守卒们都还没有意识到真正的凶险所在,尚自放肆嘲笑技术手段低劣的贼虏,而伴随着一声轰鸣,敌人第二座石砲也已经装好并且催动开来,第二发砲石在半空划出一道抛物线,伴随着轰隆隆的巨响直接砸落在戍堡中。 这一砲直接让戍堡中守军们震惊得再也说不出话,那砲石直接命中砸穿一座建筑尚且不止,落地后还入土数分,迅勐有若霹雳,威力同样强劲! 趁着戍堡中守军尚自惊愕之际,李泰着令一支早已待战多时的骑兵部伍向着戍堡发起冲击,绕堡而走,引弓便射。虽然造成的杀伤有限,但又给敌军增加一波遭受多种进攻的压力。 随着石砲不断的调整角度,戍堡中各处也都遭到了石弹的轰击,诸多建筑都被摧毁,使得堡中军民们仿佛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不断的在堡中各处逃窜游走,既不敢再呆在建筑中,也不敢直接露天站立,有些心慌胆怯的更是直接抱着头颅嚎啕大哭起来。 戍堡城头上同样也并不安稳,杜幼安还在声嘶力竭的呼喊着组织士卒们进行反击,但城头上军士们早已经乱作一团,除了一些心腹部曲家兵还在听从他的号令用弓弩反击敌人的游骑,剩下的人早已经全无战意。 至于樊城方向,则就完全没有动静,丝毫要来增援的意思都没有。刘方贵仿佛没有看到杜幼安命人打出的求援旗号,不只没有出城交战的迹象,甚至水门外的码头处都没有调动的迹象,完全就是一副袖手旁观的样子。 「狗贼、狗贼!」 杜幼安向着樊城方向怒声咆孝,若非身不由己,恨不得此刻便冲进樊城抽刀砍死刘方贵这完全不懂得唇亡齿寒道理的蠢货。 但是满腔的怒火也无益于改善当下的状况,随着敌军石砲不断调整角度,砲石的落点也在不断向城墙处移动。 当下一砲轰来时,杜幼安只觉得脚下一震,旋即便见到墙头上土石飞溅,一截女墙被砲石擦中后直接崩飞起来。 【稳定运行多年的app,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 降,乞求敌将饶命。 堡门打开,数名守军士卒卸甲自缚的走出来,走出城门后不久便直接跪在地上,高声乞降求饶。 李泰抬手示意暂停攻势,然后再着员传令让城中守军尽数行出,在戍堡门前排列成队。 眼见出降士卒已达千人,而且守将也已经被部下们簇拥行出、跣足入前,李泰才摆手示意一支人马入城肃清并作接收,而他则留在本阵中,等待降将被押解入前。 「罪徒杜幼安,拜见将军。前者悍然拒师于外,有辱军威,皆因身受大梁恩惠、不忍弃国投他,今却为上司将主所弃,罪徒虽然自恨,但却不忍满城之人尽作江鬼,恳请将军宽大收留……」 杜幼安趋行入前,不敢抬头直视李泰,扑通一声跪拜在地并悲声说道,语调可谓恳切凄楚。巨大的际遇落差自然让他满心的屈辱感,而这屈辱感很快便又化为仇恨全都聚集到对他求援视而不见的刘方贵身上。 李泰没有即刻搭理这个杜幼安,而是转头望向身后部伍中杜照徽、陈虞臣两人,微笑说道:「你两位速速归后招引后军,转述所见并告后路群众,若敢再款行游荡,必以军法惩治!」 「末将领命!」 两人闻言后连忙作拜应声,望向李泰的眼神较之前更多了几分崇敬,那陈虞臣领命之后更忍不住开口道:「使君用兵如神、破坚如刈,实在令人敬服!末将有幸从事使君麾下,愿为先驱爪牙!」 yetianlian。yetianlian biqμgètν 0537 巧舌如簧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0538 攻心之计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0539 奇货可居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0540 降幡出城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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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0542 助王诛贼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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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0543 父子团聚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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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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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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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0545 望子成龙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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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0546 德如日月 那三人听到这个问题之后,各自神情都是一紧,然后便彼此对望一眼,似乎是已经形成了某种默契,最终由黄伏虎上前一步恭敬回答道:“末将等三家多谢使君高义,因州府济助普问州人,已经获知许多有用讯息,想必不久之后必能将家兄等解救出来!” 听到黄伏虎这充满期待和信心的回答,李泰又满意的点点头,然后便又说道:“那么你们三家具体已经知悉多少讯息?能否告知在座诸位,一人计短、众人计长,群策群力,尽快将人寻找解救回来。” 在座其他人也都纷纷点头附和,不只是为了满足心中的好奇,想要搞清楚那三人究竟是生是死,还有一些其他比较微妙的心思蕴藏在其中。 那三人听到这话后,神情更显局促,明显的警惕紧张起来,黄伏虎连忙又作拜道:“近日所得讯息既繁且杂,使君与在座诸君皆有公务繁忙,恐怕有扰诸位案事……” “怎么能说是有扰案事呢?这本来就是我案中事,之前忙于兵事、不暇分身才将事情委托你三家处理,但州府还是足量供给悬赏资货。是了,东门悬赏多日,已经耗资多少?” 李泰讲到这里仿佛才意识到这个问题,转头望向一名州吏询问道。 那州吏站起身来回答道:“启禀主公,库中支付东门赏物合计金三十斤、绢两万九千五百匹。” “什么?” “竟然这么多?” 当听到州吏禀告的数字,堂内众人纷纷惊呼起来,没想到仅仅只是过了半个月的时间,那高台上赐物便被散去将近三万匹绢,每天都要散去两千匹之多! 李泰听到这个数字后,也不由得眉梢一挑。他吩咐州府足量供给悬赏所用财物,却又不安排人员进行监督,让那三家全权负责赏物的发放,就是为的给他们制造一个中饱私囊、监守自盗的机会。 看来这三家也是将机会利用到了极致,这么短时间便散出了这么多的绢。若是按照他之前所公布的赏格,就意味着将近三千条有用的情报讯息,这得是那失踪三人每根毛掉在了哪里都查的清清楚楚啊! 当听到这个惊人的数字后,不需要李泰再作催促,当即便有堂内的豪强站起身来大声说道:“此事本来就震惊州郡,不乏人因此蒙受不白之冤。使君为了安境护民,不惜耗时巨资,只为将事情调查清楚。 如今事情群众瞩望,州府又使物众多,早已经不是你三家的私事。究竟获取了什么成果,还不速速道来!无论消息多么繁杂,自有在堂群众判断是否值得数万匹绢资!” 听到这话后,众人也都纷纷发声附和,一时间可谓是群情激涌。 须知就在刚刚结束的襄阳之战犒奖大会上,用作赏物的也只有两万多匹绢而已,而且还是要由多家分领,行军赶路又冒着丧命沙场的危险。 可是这三家仅仅只是各家户里丢了一个人,借着新使君应急的安排,守住一处土台便分走了将近三万匹绢,这怎么能让人接受?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当这个数字公布出来的时候,事情顿时就变了味道。 这将近三万匹绢花出去,哪怕已经将那三人完好无损的解救出来,都会让旁观者们感到不值,更不要说他们钱散出去了,人却仍然还不见踪影! 那三人眼见周围群众全都怒目以视、群情激涌,一时间也都慌了神,未及开口,额头上冷汗便涌了出来。 坐在上方的李泰却抬手重重的敲在案上,望着堂内众人沉声道:“你等群众稍安勿躁,勿因闻耗重货而情急难控。这些物料散出也是益及群众,但能有助于事,也不谓可惜!” 说罢,他又望着那三人说道:“究竟悬赏获知到什么讯息,你们从实道来,不得隐瞒!这事情是我授你几家,若让群众知我错眼识人,你等各自小心!” “使君饶命!使君饶命……” 那三人已经是惊恐不已,当再听到李泰这杀意凛然的话后,心防顿时告破,扑通一声跪拜在地嚎哭乞饶起来。将近三千条情报讯息,他们就算能编的出来那也记不住啊! 李泰瞧着堂下这三人,心内也不由得暗叹一声,他给这三家安排的情景实在太过考验人性,能够经受住考验的着实不多。但这三家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把案子做的这么大,也足见他们的胆大与贪婪。 “本以为你三家痛失至亲,一定会精诚于事、决不懈怠,故而将事情尽皆委之,却不想纵情贪婪,全然不顾亲人死活。国中自大行台以降,官长皆赞我精明善治,但此番却因你等几个鼠辈而遗笑人间!” 李泰愤然起身,指着那三人怒声喝骂道,旋即又指着在场群众沉声道:“谋而失算,着实让我汗颜。但我想请问你等在座诸位,究竟是这三人乖张不群、贪婪无度,还是沔北民风如此?” 这话说的便有几分地域歧视之嫌了,堂内众人闻言后虽有羞恼,但看到那活生生的例子,一时间也有些无从辩驳。 堂中气氛沉默了一会儿,宛县县令杜照徽突然站起身来,先对李泰深作一礼,然后才又说道:“地有肥瘠,田有稻稗,水有清浊,人当然也有善恶!沔北此乡虽然久遭战乱、教化断续,但乡人亦明德尚义、尊亲爱友。 区区几名丧德负义的乡贼,实在不足以论证乡俗民风之优劣。某等官民皆仰使君宣风教化,自此以后,乡德民义皆决于使君,使君教善则民善。若再有邪恶杂生,法不禁之,众亦唾之!” “杜明府所言,德言矣!区区二三盗夫,的确不足以目为州郡之耻!” 听完杜照徽这一番话,李泰皱起的眉头才略有舒展,转又望着负责城防治安的防城大都督窦炽说道:“即刻查封这三家宅邸族地,不准一端库物赃款流出于外!凡所有涉族人,一概不准放过!” 那三人听到这话,各自又忍不住悲鸣呜咽起来,但是他们的贪婪都已经触犯众怒,群众将其惨状看在眼中也并不觉得可怜,只是倍感憎恶。 如果站在道德的视角,李泰这件事的确做的挺不地道,贼喊捉贼、钓鱼执法,刻意的用巨资去诱导人犯罪,实在有违一州父母官这样一个身份。 可问题是,如果用正常的方法手段,他能这么轻松的解决这些盘踞地方多年的豪强?也学他前辈长孙俭一样乐呵呵的跟这些土豪们做朋友,你们只要不造反我就不干涉你们? 这三家监守自盗、贪赃巨万,所谓的悬赏救人自然是进行不下去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那三人究竟下落何处、是生是死,群众们也早已经不再关心,毕竟就连他们各自的至亲族人都觉得钱比他们重要。 将近三万匹绢绝对是一笔巨款,短时间内想要流通花费出去也非常困难。窦炽奉命查抄这三家之后,大部分的赃款都被追回,若再加上他们各家本来就有的积储,都还富余有剩。 毕竟这三家豪强本来就是州内大户,资业分布跨郡过县,单单尽数封查就花了几天的时间。正因家业势力如此雄厚,他们才敢在李泰入境伊始便不给面子。 仅仅只是解决这三家,当然不是李泰的最终目的。三家资业虽然可观,但也满足不了他的胃口。 在他将前刺史泉仲遵礼送出境,并且派遣使者随其一同返回华州奏报出征襄阳事宜之后,趁着这件事情热度尚未消退,又将众属官与诸豪强代表召集到了州府中。 众人来到州府后,第一眼便看到了堆放在州府大院里从三家当中查抄出的那些钱绢财货,不免又都惊叹不已,感觉这半辈子里看到的钱财,都没有这位新使君到来这不到一个月时间里见到的多。 这么多的财货公然堆放在州府院子里,也不免让人心生好奇这位新使君葫芦里又是卖的什么药。 待到群众再齐聚堂中、各自入座,李泰便叹息说道:“杜明府前言自此以后乡德民义皆决于我,近日来频作思省,也感触颇多。前者错信恶徒、所托非人,这是不容矫饰的事实。恶徒出于乡里,于众乡人而言也是一个难以抹去的污点。 亡羊补牢,事犹未晚,我生性坦率,不善矫饰,今日召集众位于此,便是想请教众位乡贤,乡里有什么危困亟待解决,让我能为州人排忧解难?堂外资物曾存于贼户,我绝不会再吝啬收藏、污我府库,只希望能够善用物料,解民倒悬,乡野馨香胜过库藏殷实!” 众人听到这话后,顿时又嗡嗡议论起来,只觉得这位府君莫非跟钱有仇?之前是各种挥洒豪掷,如今总算见着回头钱了,却又召集群众请教该要怎么花出去!只不过究竟什么乡里事情能够耗使这么多的财货,他们一时间倒也没有一个主意。 又是那位杜县令率先起身说道:“使君德如日月,实在是令下官钦佩万分!当下州境之内确有一事亟待处理,穰城西境有六门堰水事,乃前汉召公所造、截流淯水所设池堰,可溉穰城、新野等诸县数千顷沃野良田,今却年久失修,渠池壅塞……” 李泰瞧着这个侃侃而谈的杜县令,满意的点点头。 出于整治洛水的成功经验,再加上古代社会的水利工程对农耕的重要性,他也将此当作自己兴治沔北的突破口。先借这个杜县令的口试探一下群情如何,如果不如预期的话,那就得继续上猛料了。 () 0547 诸方竞标 东汉张衡《南都赋》,极言盛赞南阳之繁华富庶,而这也的确是南阳地区历史上最为高光的时刻。 在中古时代的农耕社会,任何地区想要获得长足的发展、变得繁荣昌盛,最根本的就是农业要发达。农业是百业之根,农业昌盛才有百业昌盛。 南阳的发达自然得益于其优越的地理环境与资源,而能够将环境资源充分开发利用出来的则就是水利。古代凡所农耕发达的地区,必然存在着优秀的水利工程,比如关中的郑白渠、蜀中的都江堰等等。 南阳的繁荣发达同样离不开这一点,西汉时期的南阳太守召信臣便是有史所载最早的在南阳系统性的修建水利工事的地方官,于其任内在南阳地区修建了包括六门堰在内的几十处水利设施,使得南阳地区具有了系统化的水利灌溉设施,对于区域发展可谓是居功至伟。 东汉时期的南阳太守杜诗,在前朝基础上对治内水利设施大加修缮,并且发明创造了水排等各种水利农用机械,进一步促进了生产力的发展。 南阳能够成为繁荣富足的汉之南都,这前后两位良吏功不可没,故而南阳人称颂为“前有召父,后有杜母”,州县临民官被称为父母官,也是因此而来。 但是伴随着东汉政权的衰落,南阳便也不复南都帝乡的风光,除了东南末年出现一个据此而起的袁术之外便无可称。等到了魏晋时期,也仅仅只是北方政权的屯田区之一。 北魏夺取沔北之地后以此设立荆州,但也只是将此当作与南朝对峙的前镇,并没有用心的恢复促进南阳地区的农耕生产。 李泰如今所接掌的南阳地区,可以称得上是这一区域衰落的最低谷时期。就拿一个最基本的人口指标来说,如今的荆州在籍只有八千多户、合四万多人。 这一数字乍看倒也不算太少,但是要知道南阳在东汉全盛时期人口是达到两百四十多万之巨,汉末袁术时期此地也仍有民一百多万,哪怕是南朝宋蛮人大进时期,仍然有民八万余。 换言之在西魏统治下的荆州,气质也非常符合西魏政权的一贯形象,除了一个穷壳子啥也没! 一方面是辉煌无比的过往历史,一方面是无比糟糕的狼藉现实,李泰也深知想要逆转区域颓势,将南阳从这低谷之中给拔出来殊为不易,注定是任重而道远。 万事开头难,只有找到合适的切入点才能事半功倍。南阳地区的破落原因是多方面的,最关键的则莫过于战乱对生产力和生产环境造成的破坏。 如今李泰先凭出击襄阳震慑南梁,而东魏却仍还困于侯景叛乱和南梁北伐之中,就连颍川的王思政都得排在后面,自然无暇顾及荆州。 所以李泰也在自己心里暗暗树立了一个小目标,那就是在接下来一年的时间里,让州府所掌握的籍民人口起码要达到十万众,并起码要掌握五万顷以上的良田。 这两个小目标,哪一个都不怎么好达到。加上从樊城迁来的近万军民,倒是让州府所管人口增加到五万众,但在短短一年时间内想要翻上一倍,除非是战争或者是进行比较彻底的扩户授田,否则非常渺茫。 至于如今州府所能掌握到的土地,则还远不足万顷,距离李泰的小目标差距则就更大了。 当听到杜照徽建议将这些钱货用于修整六门堰的时候,在场群众们反应却不甚热烈,虽有零星几人发声附和,但绝大多数都仍然保持沉默,显然这并不是一个众望所归的提议。 李泰将众人反应收于眼底,对此也并不感到意外,原因也很简单,那就是他们对此需求不大。 须知南阳盆地在全盛时期所能承载的人口可是两百多万,所以才需要发达的水利系统来促进农业发展。如今即便境内存在着大量荫蔽的人口,加上编户籍民,估计也绝不会超过二十万。 地方还是那个地方,承载的人口却缩减了十多倍,对于水利设施的需求自然就大大降低了,单凭境内自然存在的河流自然灌溉,应该就可以满足当下的人口规模。 常年的战乱动荡,也让这些地方豪强们没有扩大生产规模的需求。毕竟并不是人人都像李泰这种穿越者一样反骨横生、时时刻刻都想自己创业颠覆政权,大部分乱世中人求的也只是一个安生罢了。 这些豪强们满足现状,李泰却不满足,尤其是心知南朝将要大乱,届时江汉地区将会有大批的难民为了躲避战乱而流离失所。 如果沔北地区的配套设施能够准备充足,必然是能够接纳大批流人,让区域内的元气得到极大补充,也给这些可怜的江南百姓们提供一个庇护地。 他又等了一会儿,见还是没有人再作表态,便摆手阻止了还待发声力劝的杜照徽,旋即便笑道:“杜明府所言的确是深切乡情,水利万物而不争,若乡德若此,孰言不美?但破土用工,难免役重,一旦过甚,便是虐民。” 众人听到这话后,便也都纷纷点头附和,要比之前的态度积极一些。 毕竟他们本身没有太大的水利需求,又深知州府人物匮乏,哪怕是有这位新使君出资,具体的役用人员想必还要境内诸家分担,当然是不怎么乐意没事找事。 如果说的再透彻一点,那就是他们对于当下的乡情秩序比较满意,并不怎么乐意官府插手调整改变,就算是好的一方面也都心怀警惕。 “下民易虐,苍天难欺!即便是调理地气,但却有失人和,那也不谓仁政。诸位皆地表雄杰、乡义表率,自非寻常庸拙下民,不知可有两全之法教我?” 李泰又望着众人笑语说道,而众人听到这话后则连连摇头摆手,不敢承受这夸奖,免得为了一时虚荣而招惹麻烦于身。 见他们颇有默契的反应,李泰便又暗叹一声,不论他们之间乡情是好是坏,可是自己来了,这种默契的氛围可就要荡然无存了。从此以后,荆州此地只能存在着他自己的规矩。 他从大行台那里学到,无论个体再怎么强大,最好的斗争方式从来都不是对抗群众,而是让他们内卷起来。 “诸位太谦虚了,克敌制胜、宣政执法,你等或不及我。可若讲到洞悉乡情、节恤民力,我则不如诸位远甚。今日杜明府所言修缮渠堰的善事,我是非常愿意施行,虽有资财任使,但却智力有困,不知该要如何体恤民力,此事便需借仰群智了。” 讲到这里,李泰便站起身来,缓缓行至厅堂门前,指着堂外那一堆财货又说道:“在座无论是官是民,谁能助我重修六门堰而不惹积民怨,堂外物料尽皆与之!” “使君所言当真?” 李泰话音未落,堂内群众顿时嗡嗡议论起来,更不乏人神情激动的冲上前来追问确认。 瞧着这些人神情踊跃激动的样子,李泰又不由得暗叹果真人为财死,赔本的买卖没人干、杀头的行当抢着做。外间那堆财货上,三家的血水都还没有晒干呢,顿时又成了其他人争抢的目标。 “敢问使君,所言修缮六门堰事,是只限城东的池堰还是包括贯穿三县的渠塘?” 又有人发问道,确定一下工程具体大小,如果是后者那工程量实在太大了,足足数百里的渠塘有的完全已经破损不见,耗工耗料都非常惊人。 可如果是前者的话,那这买卖可就大有可做了,须知外间可不止是州府的将近三万匹绢和那三十斤金子,还有三家土豪他们数代人几十年所积累的财富啊! 李泰自然不会负责具体的工程讲解,见到他们全都对此流露出兴趣十足的样子,当即便决定由长史崔谦、率先提议的宛县县令杜照徽等组成一个官方的招标机构,凡所感兴趣的人家都可以提出自己的方案,最终由官府挑选最优的一个方案交付施工。 这种官民合作的方式顿时也引起了众人的兴趣,尤其本就对这工事感兴趣的人家,更是频频发问、了解细节,而李泰也都耐着性子一一为他们讲解。 想要让鱼儿上钩,饵料自然就得下足。这么大的工程量,也并不是所有豪强都能吃得下的。眼见那些实力小却又对此颇感兴趣的人愁困不已,李泰还热心的建议他们可以几家联合来投标。 () 0548 名门之后 这一次聚会向群众公告州府招标修堰的计划和具体流程后,李泰才让诸家各自散去。至于那些财货当然也不能露天摆放着,便在城内则一空库房暂且收存其中并严加看守。 荆州州务百废待兴,除了通渠修堰的大计之外,州府内基本的人员结构也都需要重建。 尽管泉仲遵之前多将州职分授众豪强,但州府属吏的位置任命不多,一则这些位置总有个人能力的要求,二则这些职位听起来也远不如太守、县令又或戍主、城主等名号响亮,并不符合豪强们的审美观。 李泰从关中带来的属员不少,正好可以填补上这些位置。而且还有一个意外之喜,那就是从樊城带来的近万军民中能够识文断字的同样不少,数量达到了五六百人之多。 这也足见南朝的文教要远远强于北朝,北朝许多镇兵大将都还是文盲一个,但南朝许多平民走卒都能识字写文。这些人已经算是比较高端的人才了,只需要进行一些格式规矩的培养,就可以充实进荆州行政系统中来。 有感于此,李泰倒是生出一个兴办州学的想法。身为一州刺史,宣风劝学本就是本职工作之一,而且也是泽被一方、加强影响力的最好方式之一。 还有一点,那就是州府后院那点园圃实在不够他老子翻耕折腾的,李泰总也不能把他老子赶出去垦荒,找点有意义的事情让他父亲获得一些成就感,总比闲在家里无所事事强。 至于说将他父亲送去华州,李泰暂时倒是不考虑。相聚以来据他所见,他这老子虽然历经磨难,但却城府长进不大,不说老天真,也有几分赤子之心未泯。 国中如今情况同样暗潮涌动,就连李泰都避在一边,他老子若是前往必然会成为一个焦点,未必能够应付得了。 而且等到州务告一段落,他还要加强跟襄阳之间的联络和合作,有他老子这一层关系和人脉,彼此间交流起来也能顺畅一些。 州府人事重组大可以交付给崔谦,李泰则抽出身来,在杜照徽等几名荆州本地人的引领下对境中水事情况实地考察一番,全方位的确定一个基本的休整计划。 “沔北诸州郡之间,河渠水流虽然不乏,但皆以淯水、沘水为之宗流。只要能够将此二流调理顺畅,则全境旱涝之患都可大得缓解……” 杜照徽作为最早依附李泰的荆州豪强之一,对于其人命令自是恭敬服从,当得知李泰有意调理境内水事的时候,便也用心的了解一番,如今讲解起来也是如数家珍。 对了,这杜照徽也是京兆杜氏的族人之一,同襄阳的杜氏兄弟还属于同族。不过京兆杜氏本就族流众多,从胡亡氐乱时期南迁,虽然同姓、但彼此间却完全是陌生人的情况也不少。 淯水与沘水便是后世的白河与唐河,两条河流自北向南的贯穿南阳盆地,在襄阳境内汇成一道并注入汉江,因此又被称为唐白河。这两条河流和它们各自的支流,基本上便构成了覆盖整个南阳盆地的水网。 自汉代以来的各种水利工事,也都基本分布在这两条河流的周边。只不过李泰一路游走下来,所见仍然运作完好、发挥其调节功能的水利工事却不多,大部分都已经荒废,只留下一些简单的痕迹,有的甚至连痕迹都没有,须得杜照徽等凭着古籍记载和口口相传勉强指认一个大概方位。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境域之中就全无水利设施,事实上不但有而且还有很多。毕竟水是农耕的根本,如果不能让水流入更多的地区且兼具备旱防洪的功能,单凭河流两岸的狭长地带,也根本开垦不出多少土地。 所以如今的淯水和沘水两岸也是存在着许多的池堰沟渠,有时候多到一里之内就存在着数座堰陂。分布如此稠密,显然是不正常的,而这些堰陂往往都属于某座田庄的一部分,被篱墙所圈禁。 没有系统性的工事调节,任由民间私自穿凿引流,就会造成这样的情况,水资源也成为豪强们任意把持、宣扬权威和垄断使用的生产资料。 资源的分配是否公平合理且不说,这种情况对水资源本身的损害就是极大。水枯则淤、水涨则滥,各种淤塞和泛滥的痕迹在诸河道间比比皆是。 豪强大户封山锢泽、产业遍布乡野,黔首小民浪荡郊野、全无立锥之地,基本上可以涵盖当下荆州治内的民生现状。籍户村邑也有,主要分布在州郡城池的周边,离城超过十里,就很难再看到普通乡民小户聚居的村落了。 在将境内水事巡察一番后,李泰越感任重道远。 若是如今的沔北地区如之前的陕北一般放眼一片胡荒还倒罢了,偏偏各种乡土势力犬牙交错,本身又处于边境地带,若是大刀阔斧的动作触动豪强利益,无疑是在自爆资敌,所以挑动他们内部自发的进行竞争淘汰是很有必要的。 那一批财货对人诱惑力极大,很快便有人家做好了标书投入了州府。标书格式是李泰拟定的,基本上分为各家能够调动的人力、工程所需要的工期以及需要州府拨付的预算等等。 最初交上来的标书基本上都是想要以小博大的思路,用工百十人、工期几个月,却狮子大开口的要州府支付巨量的钱绢。 黄伏虎等三家豪强因贪婪而家破人亡的前车之鉴,他们是一点也没受到教训,大概只觉得这三家纯粹是倒霉,换了自己则必然不会如此。 对于这种殊无诚意的标书,李泰自然是一概否决,并且还着员直接在州府外公告出来。虽然这本身并不算是什么惩罚,但也将他们的贪婪嘴脸暴露人前,接下来再有投标者多少要以此为鉴、端正一下各自的态度。 六门堰工程并不算小,能够收蓄足够灌溉三县数千顷农田的河水,可知这池堰必然是非常大的。如今池堰勉强还存一个轮廓,须得重新清淤挖掘并且夯造堰堤,哪怕州府修造都颇为吃力,一般民家更是难以承担。 在招标日期截止之前,州府最终受到了三十多份标书,扣除那些单纯凑热闹的,勉强能够达到州府要求的只有六家。 这六家各自能够提供的役员都在千人以上,所需的工期则从个月不等,至于需要的资金,那也是尽量往多里来要。 李泰并不是一个吝啬之人,对于所需资金的多少并不怎么在意,只要不是太过离谱便不会直接否定。相对于这些,他更感兴趣的当然是这些人家各自能够提供的人工役力,究竟是夸大事实,还是仍然有所隐瞒。 为了搞清楚这一点,他分别召见这六家代表,以缩短工期为要求,逐步试探他们能够投入的最大用役,所得的结果也让他颇感吃惊。单单这六家能够提供的最大役力总和,便达到近两万人之多! 换言之,仅仅这六家豪强便荫蔽了起码两万人口,考虑到用役者多是壮丁,他们背后所关联的人口怕是还要再翻几倍! 李泰本以为北镇军头和关西豪强们就挺强了,但跟沔北这常年动荡的四战之地相比,难免还是相形见绌啊!他之前还觉得人口扩增难度挺大,现在看来如果搞定这六家,基本就能超额完成之前所定的小目标了。 不过想要一口吃下也是很困难,这将近两万役力即便只有一半能够编作武装力量,那也是一万士兵啊。哪怕他麾下尽是骁勇精锐,面对这一万乡兵击溃也可、全歼也可,但完全收编却难。 为免这六家夸大事实、诈骗官府,李泰又提出验证他们部曲翔实,并且要求他们派遣血亲族人进入州府供职、当然就是做人质,并且工程款分批给付,最终在一番对比磋商下,选定了一个桓氏蛮酋作为此番修堰的负责人。 这名蛮酋名为桓述祖,如今官居荆州下属汉广郡太守,可以动用役员六千余众投入修堰,并一再保证能在明年春汛来临之前完成工事。 不过李泰巡视其地时所见役员卒众只有三千出头,一问才知这桓述祖打算在接下来一段时间招募三千名山中生蛮为己所用、投入用工。 李泰听到这桓述祖的计划时,心内忍不住暗生吐槽,他还是第一次看到空手套白狼比自己玩的还溜的人,吹牛不打草稿,你以为那些生蛮都是你亲戚,说招三千就招三千? 可当他听到这桓述祖自述身世的时候,才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是见识短浅,人家可不是在胡乱的吹牛逼,而是真就这么牛逼。 这桓述祖虽然是一名蛮酋,但其本身却出身魏晋名门谯国桓氏,东晋权臣桓温的后人。如果把其祖宗桓玄所篡立的桓楚也算作一个正经政权,那人家也是正儿八经的皇族后裔啊! () 0549 穹宇浩瀚 随着桓述祖部曲陆续到位,并且开始进行对六门堰的修缮,也标志着轰轰烈烈的沔北大建设正式开始了。 虽然六门堰招标只有桓述祖一家得筹,但李泰却借此将境内豪强势力基本摸了一个大概。群众既然踊跃投标,那他当然不会浪费这一份热情,你们既然想干活,那就有干不完的活让你们做。 偌大沔北,自然不只六门堰一处水利工程亟待修复,其他郡县范围内当然也有。李泰又挑出其中几个枢纽性的工程,再让境内其他豪强大族进行竞标,趁着秋冬水枯农闲之际一起用工。 借着境内大兴土木的由头,李泰便着令州府大开榷场,收买民间积储的粮食,用以维持役工的消耗。他虽然从关西带来数量不菲的军粮,但那是专供军队,自然不能挪作他用。 时下的沔北地区农业并不兴盛,贫民小户所拥有的土地非常有限,收入本就不多,还要忍受官府和豪强的多重盘剥。 豪强们虽然占据着面积广阔的原野山川,但基本上很少有精耕细作,农耕技术可以说是全面退步,而且还有众多的部曲下属需要衣食消耗,所以储蓄也并没有太多,否则不至于被李泰用钱砸的晕头转向。 即便如此,当官府收粮的消息传入乡野的时候,仍有许多人家争先恐后的将家中余粮运来售卖,甚至有的人家连本身的口粮都没有留太多。 李泰入境伊始便南击襄阳,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有能力保证荆州的安全,可以确保来年的耕织生产不会受到兵事影响。而诸郡县境内大兴的水利工事则意味着来年能够获得充分灌溉的耕地面积将会激增,这也就意味着来年谷价必然会降低。 沔北地区受战乱影响,产业虽然不兴盛,但是民风却很活泼,民众们并不排斥商贾买卖行为,以此致富并不为耻。就连民风略显古板的关中豪强们都受不了李泰的引诱,此间豪强们自然更加懂得利弊取舍。 所以很快州府便收聚粮食十数万石,距离州府更远的地区仍在源源不断的向此输送。 李泰这频频弄事,不独搞得州内民众们不得安闲,州府群属们也往往因他一个念头便忙碌不已,尤其是总揽诸事的崔谦,忙得吃饭睡觉时间都被压缩到极点。 这一天,李泰来到州府直堂要找崔谦商量一些事情,环顾一周才发现崔谦正躺在几扇屏风隔出的狭小空间内蒙头补觉。 崔谦听到吏员的呼声后便也连忙站起身来,搓着连忙让自己快快清醒起来,却还是忍不住打了两个哈欠,这才返回正堂坐定,望着李泰问道:“使君何事交代?” 李泰也没做太多废话,直接开口说道:“前者郡县官长,多是猥下之才,我准备在年前裁汰其中不称职守者,请长史近日结合乡势情况拟定几桩考绩之法,务求良选在任,来年能够顺利扩户授田。” “这么快?会不会有一点操之过急?若是激惹民怨沸腾,恐怕政功半废啊!” 崔谦闻言后便说道,荆州下属郡县长官几乎全都是当地人充任,鲜有能力足够称职者,若是一概裁汰夺官,不啻于刮骨换血。 “并不快了,让这些桀骜之徒临民治事,一日犹长。今以役工疲其众、籴谷薄其食,若仍不肯从我法度,留之无益!” 豪强最重要的无非粮食和部曲,现今境内几家势力最大的豪强部曲卒力都被集中在几处工地,而各家的余粮也被收储在州府仓库之中,已经达到了下手的好时机。 李泰也并不是要将境内所有豪强全都连根拔除,关键还是要强调自己的规矩,从此往后你们能在州内担任什么官职,须得是我说了算,而不是你们自己排座分糖。 他也并不是不想除恶务尽,关键手下也没有足够的人选去补充这些官位。单单荆州便有八郡四十余县,有的郡县就是由蛮人所掌握的羁縻之地,情势非常复杂,只有当地人才能搞得清楚。 崔谦闻言后便点点头,继而将此事记录在事簿之中、标为剧要之事。而同样等级的事情,还有十几项之多。 沔北豪强存在多年,势力绝难顷刻间肃清。而且肃清并不是李泰的最终目的,尽可能的收编利用、重建秩序才是,所以李泰也是给这些人准备了一整套的组合拳。 他所挑选负责工程的多是境内有名的武力强宗,一则只有他们拥有足够的部曲卒员,用之可以使其部曲人力疲敝,二则这些武力强宗因为实力强大,作风本就偏于强硬,用他们可以瓦解一些乡情的纠缠。 比如诸河道所私作滥作的那些池堰沟渠,若是不加禁毁,即便重修工事也效果有限。如果由官府出面去禁毁的话,极容易造成官民对立,可若由这些境内武力强宗去做,则就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当然他们不做也没什么,反正工程验收不合格就别想拿到尾款。州府总是童叟无欺,谁能交付合格的工程,尾款就交付给谁。 兴修水利,一定会损害一部分人的利益,让他们原本能够得到充分灌溉的良田成为贫瘠旱田。 李泰对此也并没有忽略,州府已经拟定鼓励垦荒的劝耕令待时公布。 这些人家只需要交付很少的一部分保证金,来年便可以优先获得这些新的灌溉区垦荒的权利,既能直接增加境内的耕作面积,也能弥补州郡籍民数量的不足。 垦荒之田三年不征,三年之后可以交还官府,也可以继续耕作,只是需要承担正常的赋税。 当然,如果他们连这么一点钱也不肯出,州府也有优惠政策,那就是奴婢士伍并作授田。只要见籍多少奴婢士伍,便可以获得多少新土地,待遇一如垦荒。 为了避免有些人钻法律漏洞,一些配套的政令也得跟上,那就是禁奴令。禁制非法侵占、掳掠均田户作为士伍奴婢,一旦查发罪情,即刻放免士伍、收捕主家,主家要么承担一年役刑,要么需要交付均田户家五年的租调作为罚金用来赎罪。 这个禁奴令所配合着的就是扩户令了,先检索旧籍,确保见籍之民都切实存在,若有隐没即追讨归籍,后扩流人,凡境内人民非奴籍杂户罪犯者,登录见籍之后即刻授田。 用豪强们出人出力所建造起的耕垦资本,反过来再和豪强们竞争他们所荫庇的部曲人口。至于前所垫付的资财,则就通过行政罚款等手段陆续收回。 这一系列的政令实施下来,必然会造成豪强部曲大量流失的情况,或许一年、或许两年。总之只要沔北这里大环境能够保持平稳,农业耕垦持续发展,民户们总会脱离豪强荫庇、重新入籍。 等到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便可以发布政令、抄没荒产,凡所在荒三年以上的土地,尽皆没官,用作授田。没有了足够的部曲人口,豪强所拥有的土地必然会被逐步蚕食。 这是接下来几年时间里,李泰给荆州所制定的有关人口和土地的基本政令轨迹。实施起来未必会一帆风顺,毕竟整个天下大势在接下来几年都是剧烈震荡时期,但即便是发生什么波折偏移,李泰也有足够的力量将之重新纳入正轨。 他在直堂这里又跟崔谦一起将接下来的政令脉络梳理一番,以确定具体实施的时机与需要注意的事项。 可当看到崔谦一脸倦容、眼含血丝的模样时,他又不免有些担心:“崔长史要不要休息几日?让府员们各领案事,表兄你总览大概即可。” “在事人员全都履新未久,事程之内仍欠磨合。一旦发生什么疏漏,难免就要误事极深。” 崔谦闻言后却摇头笑语道,旋即又望着李泰颇有感慨道:“同阿磐你共事之后,我才深知你能拥此盛名确是实至名归。荆州百事荒废之地,你却能够从容料理、化繁为简。我等受事群众看似繁忙,实则都在你规划之内将勤补拙。你能任守此方,是沔北百姓之福,我等受命府下,也是我等之幸啊!” 李泰听到这番赞言后方待谦虚几句,已经担任他帐内都督、一直随行在侧的少年梁睿也忍不住开口附和道:“旧在台府,大行台常言西河公乃是谋国雄才,关西老幼群众罕有能及,告我若能追从得授三分,便不患创功自立。 随行入镇以来,深感大行台所言不虚,使君谋略如渊似海,内外群众俱在掌内,我所见虽然短浅,但却如人仰视穹宇浩瀚!” 听到梁睿语调略显激动的一番话,似乎是已经在心内酝酿许久、终于找到机会倾诉出来,李泰不免有些哑然失笑。 他自知这小子身份颇不寻常,自幼被宇文泰收养户中、待若子侄,安排在自己这里也有继续栽培的意思,当然也免不了是做一个小耳目。 结果这小子跟随自己来到荆州未久,已经一副小迷弟的样子,也让李泰自感他果然是魅力十足,你们要再这么惯着我,那我可真不客气了! () 0550 五年之期 正当荆州百姓还在热火朝天搞建设的时候,来自华州霸府的使者陆通和长孙俭也抵达了荆州城。 李泰接到信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看错了,陆通几年前便入朝任官、也有代表霸府监视朝廷的意思,等闲不会出使。而长孙俭则是被大行台召回填补苏绰离世后空缺的霸府心腹之一,同样也不会闲的到处游走。 此番大行台却直遣这两员来到荆州,可见大行台对于荆州事情的重视。当然也未必就是重视荆州,关键还是李泰太能折腾了。 一行人风尘仆仆的来到荆州城外,见到笑脸相迎的李泰时却顾不上寒暄,陆通翻身下马便板着脸盯住李泰发问道:“大行台着我再问西河公,之前奉表有‘五年可定襄阳、十年即平江陵’之语,究竟是确实有计,亦或者狂言邀宠?” 陆通神情语气全都严肃的不得了,可见绝不是随口一问,也代表着大行台对李泰吹的这个牛逼既期待盼望、又不敢置信的心情。 “在职奏事,唯据实言之,岂敢欺罔主上视听!” 李泰听到这问话后便也正色回答,旋即便又对陆通笑语说道:“绥德公识我非是短年,我几时为了竞艳邀宠便作夸言?五年可定汉沔、十年进图大江,若是所言不成,甘愿领受惩处!” 说话间,他又转望向同行而来的长孙俭说道:“长孙尚书久镇沔北,应知此乡人物积储不俗,若加善用,进图南疆绝非难事。” 长孙俭却并不接他这话茬,而是皱眉说道:“前时行经湍水、淯水诸流,多见劳役用工,请问西河公是作何兴造?” “秋冬水枯农闲,趁时修浚渠池,以备明年劝耕兴农。” 李泰话音刚落,长孙俭又急不可耐的开口说道:“我知西河公擅长营造建事,但是否也应该体察民力、切忌劳民伤物?荆州籍户尚未足万,经年劳累、岁尾仍不得安……” 长孙俭坐镇荆州数年之久,对于此边情形当然是深有了解。他之前便不怎么认同让李泰出镇荆州,此番出使沿途见到州内多处用役,便不免觉得李泰好大喜功、不恤民力,心里便很有几分被黄毛偷家的羞恼屈辱感。 听到长孙俭的质疑,李泰心中也不爽得很,你这家伙在荆州蹲了这么久结果全无建树,老子接手你们这烂摊子、自己努力用功还不行? “荆州前治无功,的确是让人遗憾,但这也并不是让人裹足不前的理由。否则州治都恐不稳,遑论进望江汉!我将此道理遍告境内群众,众乡贤义士们也都深有同感,故而群策群力、造福乡里,全都争先恐后、不以为疲。” 李泰也不客气的望着长孙俭回答道,顺便阴阳对方两句:“正如长孙尚书所知,若只凭前治区区之功,又怎么能兴造事业却不触乡怨?” 长孙俭听到这夹枪带棒的回答后,心中自是甚感羞恼,当然也不相信李泰这番鬼话,若州内这些豪强蛮酋们果真如此深明大义,他又何至于坐镇数年却无功可夸! 见长孙俭低头沉默起来,李泰便也不再计较不休。且不说两人不同的性格和主张,单单如今自己是外镇方牧、人家是居中近臣,真要搞得矛盾太大、不可调和,不断的被人打小报告,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好处。 他率领群僚将此一行人引入州府之中,途中陆通则仔细询问了一番之前出击襄阳的始末,听完之后又忍不住感叹道:“伯山果然少壮果敢,试问谁能入镇伊始便翻转逆势、扬威御侮于敌境?主上于朝知你壮功之后,也都欣慰不已,自谓此番确是选用得人!” 漂亮话说过了,他便又提议去看一看从樊城迁回的那些军民,同时又将话题引回:“伯山你弃守樊城而归师荆州,国中也并无杂声指责,毕竟两处制度不同、民情如堵,望似近前、实则隔山,纵然一时因强据之,但久后恐怕难以兼并我有啊!所以你前作五年之约,是不是有些过于乐观?” 这一次陆通再作发问,便不再像之前那样严肃,只是朋友间的谈话,而且语气中还有几分规劝之意。以李泰如今的功勋势位,哪怕没有新功加持,那也已经是大多数人需要仰望、寻常人难以企及,实在没有必要搞这些过于狂妄冒进的构计。 李泰之所以给大行台画上一张大饼,当然不只是为的过嘴瘾。 时下已经是大统十三年年尾,南梁的内乱即将发生,他画的这张大饼兑现起来难度也并不算大,但在事前就勾画出来,则就不免让人或振奋期待、或充满怀疑。而他则可以借着宇文泰对此的期待,获取到更多的自主权。 就比如之前拿下樊城却又放弃这件事,虽然陆通说国中没有人就此指责质疑,但估计也是被他吹的这个五年计划带偏了注意力,顾不上计较弃守樊城一事。 否则单就这件事,他可能就得做好接受台府三番五次遣使质问的准备。这么做合理不合理还在其次,关键是借此强调霸府威严、敲打镇边大将。 李泰当然不想凡事都要向霸府请示、做起事来束手束脚,而想要让领导放任权力,那自然就得彰显自己的价值,想办法把牛皮往大了吹顺便来波pua:老子帮你谈的是几百个亿的大买卖,你还让会计查我出差花销,是不是不当人了? 不过像陆通这样的质疑也是正常,李泰也没有再卖弄他对未来局势演变的分析,而是让刘方贵这个南梁降将亲自现身说法,向陆通讲述如今的雍州乃至于整个江汉地区矛盾之复杂与深刻。 南梁内部本就矛盾重重,再加上刘方贵在讲述的时候也带上了很深的个人感情立场,真可谓是口诛笔伐。就连李泰在听完都都不免感觉南梁已经乱成这逼样了,五年计划都做的太保守了,而陆通也是听得极为入神。 长孙俭并没有跟他们一起来视察樊城军民,想是去了别处找其旧部打听荆州的详细变化,而当彼此再相聚于州府的时候,他已经是变得更加沉默。 为了表明自己绝非胡乱吹牛,李泰也将州府正在进行的政务和后续的政令规划都向两人详细介绍一番,虽然其中绝大部分仍然是处于画饼状态,但是两人也都听得如痴如醉。 尤其是长孙俭,神情可谓是专注而又纠结。之前大行台征询他的时候,他还那么笃定的表示李泰绝非合适人选。但不考虑其人更加长远的计划,单就眼下已经落实的情况来看,李泰也远比他更加适合治理荆州。 “荆州府库空竭,但州府用兵用役诸多,想必皆是西河公私囊添补。有此毁家纾难之志,西河公本身又刚毅果决、才力出众,荆州得治也是理所当然啊!” 虽然心里有点不爽,但长孙俭也不得不承认李泰对荆州的治理方法远比自己的更有效果,但还是忍不住酸溜溜的说道,你也就靠砸钱破局。 李泰也无意隐瞒他大富豪的身份,只当长孙俭是在单纯的夸自己,但又换上一副愁容叹息道:“我虽有毁家纾难之志,但国难所需有若鸿沟,岂止一家之私能够弥平!恰逢两位入境来访,州情如何,毕陈眼前,所以恳请两位能归告主上,允我能在州南边境开市贸易,互通有无、因此增收,为几年后平定江汉积蓄钱粮!” 这两人就算不来,李泰也打算过段时间奏请霸府与襄阳互市。一则襄阳的商品经济较之沔北的确更发达、互市有利可图,二则就是用明面上的互市来为他准备搞的更大规模的走私来打个掩饰。 听到李泰这一请求,长孙俭便率先开口道:“两国若能开市,于两边民确实都有大益。若只一味禁绝,但小民需求却仍有,不免私市泛滥、盗匪横生。只是襄阳方面肯否应允?毕竟彼不需求诸我,而我物力颇短于彼。” “家父旧曾寓居襄阳多时,自彼州主岳阳王以下皆可友善论交。前者梁人困于兵危,便礼送家父来和。此事之前曾奏于主公,今者与共商讨事务,亦可循就此途。” 李泰便又笑着说道,他暂不打算将父亲送往华州,以此为借口留下一段时间,顺便向父亲深入介绍一下西魏的情势。 随着李泰时誉渐高,关西群众多是他爸爸去哪儿了的忠实观众,故而听到他这么说后,陆通与长孙俭两人全都连连恭喜他们父子团聚,并表示一定要求见一下这一位教养出如此优秀儿郎的在野大贤。 当李泰引领两人前往府内拜见自家父亲的时候,两人对李晓更是热情不已,且瞧那神情还不像是看在李泰的面子上,而是发自肺腑的对李晓感到好奇和尊重。 听着这两人连连向自家老子讨教育儿经验,李泰心内不无恶趣的替他老子作答,我家的育儿窍门也没啥,无非放养、命硬。 () 0551 王侯豪富 陆通和长孙俭在荆州待了十多天的时间,将李泰的计划和此乡正在进行的事情全都了解巡察一番,然后便返回华州奏报。 宇文泰派遣这两人来到荆州,态度是以问询确认为主,并没有给李泰划定什么不可逾越的规矩,可见对李泰还是信任期待,盼望着他能够在荆州开创出一个自己所描绘的美好前景。 李泰在试探出大行台给予自己的自由度之后,心内也是大定,只要做起事来无人掣肘,他就能确保以最佳的状态去迎接下一步的局势动荡。 内政方面路线即定,李泰像一个经验老到的猎手,并不盲目的急于求成而乱了自己的步调节奏,仍是按部就班的推动各项事情发展。至于外事方面,很快便也有了新的眉目。 十月下旬,来自襄阳的使者一行抵达了穰城,为首者正是之前的熟人蔡大宝。 对于蔡大宝的到来,李泰也是热情欢迎,并且第一时间便告知了自家老子李晓。 李晓对蔡大宝的到来则更显激动,得知消息后当即便从城内州学工地上返回州府,同蔡大宝热情寒暄几句后,便邀请对方和自己一起去欣赏他所规划的州学场地。 蔡大宝难却盛情,而李泰也能了解他老子作为一个北人、急于要在南人面前宣扬北朝不失文教的情况,而这份文教事业如果是由自己所建成,那自然就更加的自豪了,于是李泰便也起身陪同前往。 “荆州久无州学,向学者不知何处求访,困顿难进。伯山他入境之后有感于此,便在城中辟地设学。此间堂舍尚在兴造,待到明年即可建成,接纳州郡好学之士……” 工地上才刚刚只打了一圈地基,所谓的堂舍都还未见框架,但李晓仍然热情的引着蔡大宝行走其间,为其介绍这座州学所划分的各个区域,眉眼间尽是期待与自豪。能兴一地之文教,在他看来是要比之前李泰率军直据樊城、剑指襄阳还要更风光辉煌的事迹。 蔡大宝闻言后便也连连点头附和夸赞,并且表示如果有需要的话愿意从襄阳为此间推荐几位讲经博士,当然前提是人家愿意往沔北来。 对于沔北未来的吸引力,李泰自然是充满信心,至于现在,也就那么回事。若非他今担任荆州刺史,可能他老子都不稀罕过来。蔡大宝这么说,当然只是客气,不过李泰却相信自己很快就能将之便为现实。 这州学面积倒是不小,但是因为建筑不多,很快便也游览完毕。 李泰则顺势将蔡大宝引去旁边的街曲,指着同样是一片工地的地方对蔡大宝笑语道:“前告蔡参军要在城中兴造华厦以庇寒士,如今楼宇也已经开始建造,等到此楼落成之后,我将致书襄阳,请蔡参军一定要再临此境欣赏一番!” “这、这楼竟是……使君当真信人!” 蔡大宝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一亮,旋即便又对他作礼感叹道。 李泰将蔡大宝引到工地一旁的空地上,这里树立着一块木造的板报,而板报上则描绘着他亲自设计的楼宇建筑图。 蔡大宝走上前认真观察,只见这图上楼分五重,底层是要作砖石结构,其上四层则雕梁飞檐,单从这图上望去便重楼高阁、分外气派,再结合眼前的工地规模,可以想象未来落成后将会更加的壮观。再加上楼宇本身的功能和蕴意,一定能受群众传颂,成为此城名胜之一! “此楼我暂命名鸿宾楼,取义鸿雁旅人不失旷达之志,未知蔡参军意下如何?” 李泰又笑着问向蔡大宝,而蔡大宝闻言后则连连点头表示认可。 一行人在这工地上游赏片刻,李泰才又笑语道:“如果襄阳方面建造有什么困难,无论是货币还是匠力的困难,我都尽力帮助蔡参军。” “没有、没有,多谢使君关心,待到来日阁楼落成,也一定致书使君相告!” 蔡大宝又连忙不无心虚的说道,之前他向岳阳王言及此事的时候,岳阳王对此流露出极大兴致并揽过去打算自己做,而李泰归镇不久便遣员将前所许诺的财货送去了襄阳,蔡大宝转送王府之后,岳阳王那里却没有了下文。 当然,岳阳王也不是贪图这些物货而藏匿了下来,他近日正忙于同京兆杜氏等进行交涉,调整雍州内部的秩序,可谓是忙得焦头烂额,想是早把这件事情抛在了脑后。 蔡大宝虽然理解自家大王,但跟眼前言出即行的李泰相比,难免也觉得岳阳王在行动力上略有欠缺。 一行人在城内绕了一遭,然后才又返回州府,李泰同几名府员一起正式招待他们这一队使者。 蔡大宝此行两个目的,一个是来告诉李泰他们已经重新接收了樊城并其他几座戍堡据点,特来表示感谢,第二则就是代表岳阳王来对李泰之前的赠送进行回礼。 李泰之前率军归镇之后,便派人运送一批物货前往襄阳,对他们照顾自己父亲的行为表示感谢。给蔡大宝的礼物还是比较单纯的表示感谢,并将这笔财货作为其人在襄阳建造鸿宾楼的本金。 至于赠送岳阳王萧詧的,则就另有目的了,是李泰精心挑选。其中包括一批他之前从晋阳宫搜罗到的战利品,刀剑精甲和珠宝器物,以及从陇右运来的西域商品。 李泰是要借这一次赠礼来表示他们关西政权地虽不大但却物博,尤其是打通了河西走廊后,在丝路贸易上占据了巨大的优势,为之后双方的互市贸易而作铺垫。 蔡大宝此番代表岳阳王来作回礼,在宴会上先是表达感谢,然后便又命令随员将岳阳王所回赠的礼物呈送上来,并逐一念诵介绍。 李泰赠送给岳阳王的礼物足有八十余件,种类涵盖了织物、漆器、香料、珠宝、军械、骏马、金银器、纸张、经书、佛像等等,可以说是将他能够搜罗到的珍贵商品都展示了一番。当然军械和马匹等绝对不会进行大宗贸易,放在里面也只是充个面子罢了。 蔡大宝从席中站起身来,旋即便抽出长长的礼单。当看到那礼单的长度,李泰便感觉到了一丝火药味,随着蔡大宝念出岳阳王回礼一百七十余件,心内便有了然,这家伙是要跟自己较劲呢。 如今的李泰财大气粗,也见过世面,当然不会随便就被人给唬住,倒想看看对方打算怎么压过自己。 可是随着蔡大宝的念诵以及其随员不断将礼物展示出来,很快满堂的珠光宝气便让李泰见识到什么叫做真正的豪奢! 岳阳王回赠的礼物涵盖种类并不比李泰那么广泛,但在具体的种类里则用数量和质量实实在在的打了李泰的脸。 就比如单单织物,各种锦缎杂彩从工艺到材料,足足有二十多种。而在异域蕃货当中,更让李泰见识到谁才是丝路大爷! 这当中有两串宝石手链,每一串都由二十多颗宝石串联而成,而这些宝石种类却全不相同,水晶、玉髓、天青石、琥珀等等,有的宝石连李泰都没有见过,无论是材质还是打磨加工的工艺都属上乘。 至于那些金银器皿,不只体积远远大过了李泰所送出的,造型之复杂、工艺之精巧也都远远超过。鎏金壶、水晶杯、象牙雕物、狮鬃麈尾,珍惜猎奇,五花八门。 当这一百七十多种回赠的礼物全都在厅堂中摆开时,不只左右那些荆州属员们,就连李泰自己都看花了眼。与此同时,他脸上也臊得有点发烫,这一次是真的被教育了。 萧詧能够拿出这么多的回礼,固然是与其尊贵身份有关,可最重要的还是南梁在丝路贸易中的地位远比西魏要高。 南梁虽然并不掌握河西走廊,但却可以在蜀中通过吐谷浑所控制的青海线进行丝路贸易。其境承平已久,世族豪强聚敛无度,购买力又比关西强大得多。 李泰还自以为打通河西走廊,便可以丝路贸易翻身做主,被岳阳王打脸教育一番后才发现,原来他们一窝穷逼的处境仍然没有改变! 一时间他脑海中又冒出两个念头,一个是继续送礼给萧詧,看看对方还会不会继续双倍返还。另一个就是再带兵去攻打襄阳,妈的全都是老子的! 不过抛开这两个都不怎么靠谱的念头不说,李泰也有点犯愁怎么压过对方。他当然不是单纯的要跟对方斗富,而是希望能在接下来商讨贸易的时候获得更多主动权。 萧詧的回礼不只表明了他们南梁自有进行国际贸易的渠道,也体现出对于同西魏进行贸易的需求并不大。李泰如果不能拿出激发对方购买欲的商品,即便是勉强争取到进行商贸的机会,利益空间也不会太大,估计还不如直接动手抢。 他倒不是什么和平主义者,只是感觉眼下便同襄阳交恶的话,怕是不利于继续向江北地区渗透发展的计划,别到最后搞不好被萧老七这独眼龙捡了便宜。 想了想之后,他决定还是得发挥自己穿越者的优势,开个小挂让萧詧这个土包子见识一下技术发展的魅力! () 0552 奇货霜糖 汉水北岸的西魏人马虽然撤离,樊城也已经失而复得。除了之前驻守樊城的近万军民离去之外,看似一切又恢复如昨。 但是发生过的注定会留下痕迹,无论外表再怎么修复掩饰,终究不会再变得和之前一样。一些看起来很微小的裂痕,内里可能已经是蔓延极深。 岳阳王近日来忙得很,虽然他被迫要向西魏人马低头认错,面子颇受损伤,但本质上还是代人受过。尤其在朝廷已经发兵于淮北的情况下,不宜两线开战,使得岳阳王这一行为更蒙上了一层忍辱负重的色彩。 尽管都督江汉的湘东王遣员来问战事经过,也并未因此指责岳阳王,而是对岳阳王智退敌军的行为略作嘉奖。岳阳王当然不将这份口头的嘉奖放在眼中,但对于湘东王对他也无可奈何的情况却是倍感喜悦。 除此之外,这一场战事也让岳阳王在襄阳的处境得到了巨大的改善,对整个雍府的掌控力更是获得了极大的提升。 两方交战之前,岳阳王以备战为由,将诸郡县兵员物资集中于襄阳,使得分散的人事力量聚集在自己手中,实力和底气都增加起来。 刘方贵这个州府老吏投敌,也让岳阳王找到了理由针对州府员佐进行一番肃清,处置了许多与刘方贵关系密切的属员,转而将自己的王府门客安排进州府中任职。如今的雍州州府,已经没有另外的声音可以质疑和反对他的决定。 岳阳王入境一年多的时间,期间也进行了各种努力尝试,结果还是要靠一场外患,才总算是在襄阳立稳了脚跟,拥有了跟襄阳本地豪强大族抗衡的能量。 当然,情况也并非尽是好的。京兆杜氏在战斗过程中所显露出的对他的敌意,也让岳阳王心中警惕倍增。 不过他也并没有直接与杜氏翻脸,京兆杜氏作为南迁大族之一,立足襄阳地区多年,而且从其父辈开始便在汉水上游地区拥有不小的势力和影响力。岳阳王并没有把握能够将杜氏一网打尽,一旦打蛇不死,那么雍州西北部地区便要遭受扰乱。 杜氏也自知理亏,一方面主动向岳阳王道歉认错,一方面则派遣族员前往江陵,希望湘东王能够发声庇护他们。毕竟湘东王既是宗室长辈,又有都督雍州军事之权,乃是岳阳王的上司。 岳阳王这段时间也一直在处理此事,不只是京兆杜氏一家,他还希望能够借此让韦氏、柳氏等等大族留守乡里的族人们表现出对他的顺服,彼此间确定一个主从关系。 不过这件事显然并不容易,除了这些大族本就在襄阳族裔众多、根深蒂固之外,也在于其各自家族的代表人物诸如韦粲、柳仲礼等人皆与当今太子交情颇深,天然的对他们这些前太子的儿子们便有所疏远。 这一天,岳阳王前往郊外韦氏别业访问一名韦氏族老、希望其人能够出任刘方贵降敌之后的州府司马之职,诚意可谓极大,但仍遭到了对方的婉拒,只道老眼昏花、精力不济,只是不肯在州府中任职。 岳阳王身心疲惫的回到府中,旋即便听说出使沔北的蔡大宝一行已经返回,于是他便打起精神来,着员将蔡大宝召入府中。 “蔡参军快请免礼,劳使一程想必辛苦,先饮一杯椒茗驱寒暖腹!” 待到蔡大宝入堂,岳阳王便连忙笑语说道,并且亲自烹调一杯加了姜桂椒粉的茗茶,就案着员传递给蔡大宝。 蔡大宝连忙谢过大王,然后两手捧着杯子细啜慢饮起来,只是往常饮惯了的暖胃茗茶,今天却让他若有所思起来。 “蔡参军此去穰城,那位李大都督是如何迎待的?回赠他的礼物,是否合其心意?” 岳阳王望着蔡大宝微笑发问道,很是好奇李泰见到回礼后是什么的样反应,就差直接发问有没有闪瞎那个北虏的狗眼? 蔡大宝有些走神,过了一会儿才又反应过来,忙不迭放下杯子,然后向大王讲起此行出使的经过,并且将李泰的回信两手进奉给岳阳王。 岳阳王并不急着阅览回信,而是饶有兴致的倾听蔡大宝的讲述,而蔡大宝也明白大王真正在关心什么,着重讲述了一下李泰并其下属们在见到回礼之后的反应。 “唉,西人立国以贫弱,寡于见识,更短于物力。那李大都督已经是其中见识不俗者,曾经有幸走入虏庭别舍,前赠诸物想是那处收得,感我恩义、无以为报才忍痛割爱送来。但这其实大可不必,他所珍视于我只是寻常。回赠倍返,也不是为的向他炫耀什么,只是告诉他这些俗物于我只是寻常,不必再以此来送。” 听着蔡大宝讲述李泰等人大惊小怪的样子,岳阳王只觉得神清气爽,就连之前因碰壁而变得抑郁恶劣的心情都好转起来。 他嘴上虽然不说,但内心里对于李泰这个比他还要年轻的西朝大将还是比较不爽的,没能在战场上战胜对方,能在别的地方压过对方一头也算是一种胜利。 “李大都督也惭愧短于物力,道是所赠不能投人所好实在失礼,却又平白受惠于大王良多,心中更觉惭愧。不敢再自曝丑拙,唯以真心赠送家人所造乡里时物几桩来答谢大王。” 蔡大宝见大王心情不错,便又继续转述李泰所言。 “虏儿技穷矣!” 听到这明显示弱的话语,岳阳王又忍不住眉开眼笑起来,显然之前所言并非炫耀之语并不属实,遣使北去就是为的要向李泰炫富打脸,虽然这些回礼筹备起来让他也颇感吃力,但能听到对方低头认输,也让他心内快意无比。 尽管自觉有些失态,但岳阳王还是笑了好一会儿才又收敛笑容,转又说道:“土物虽然不珍,总是一番心意,且呈送上来略作过眼。” 听到这话,便又仆员行出,将蔡大宝之前便送入王府中的东西取了上来。 同上次送礼的阵仗相比,今次就要低调的多,统共只有一个半人高的箱笼,里面则堆放着大小不等的由锦布包裹的木盒,瞧这包装倒还算是精致,数量却是比较寒酸,可见李泰已经是彻底放弃了要与岳阳王斗富的想法。 蔡大宝上前,亲自将这些礼盒一个个取出来,并逐一奉上岳阳王的案头。 这第一个礼盒中摆放着的是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状若脂玉、芬香扑鼻的物体,手感滑腻却并不坚硬,也并不像是什么玉石珠宝,岳阳王感觉倒像是某种食物,但他也不敢贸然品尝,只是望向蔡大宝问道:“此为何物?” “据李氏言,此物名为玉髓膏,是秘法调制之物,效若面脂手膏、衣香澡豆……” 蔡大宝一边介绍着,一边空手掩饰用法。而岳阳王瞧着新奇,便也着员用铜盆盛水送来,自己试用一番,看着清爽的手掌,嗅着手上散发的香气,不由得便笑道:“有趣有趣,这李氏不愧北地名门,若非累世富贵人家,家人又怎么会有如此精巧心思。” 虽然觉得有趣,但也并不怎么惊艳,毕竟还有澡豆等类似的日常用品存在,岳阳王身为皇家贵胄,所用的日用品也都巧妙罕见。 接下来的礼物也都是日常生活饮食相关的,或是一些奇异的香料,或是一些精巧器物。 岳阳王饶有兴致的欣赏着,嘴上也随口给以评价,心里则就不免有些吃味,只瞧这些对方送来的东西,可见这李伯山穷是穷,但是生活质量却似乎比他还要更高几分。而他虽然有钱,但却并不比对方更懂享受生活,人家送来的许多日用物都是他闻所未闻的。 这种不适感在见到蔡大宝最后呈上的一样物品时达到了顶点,岳阳王望着瓷罐中盛放着的莹白有若冰雪、形状规则的小颗粒,并没有开口发问,只是又将眼直勾勾的望着蔡大宝。 蔡大宝看着罐子中的物品,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这才又对岳阳王说道:“此物李氏称为霜糖,但下官试尝之后只是石蜜。” “石蜜?石蜜怎么可能如此晶莹剔透?” 岳阳王闻言后顿时瞪大眼摇头,完全不肯相信,先让人盛出些许颗粒让仆员试尝,过了一会儿后也不见其有何异状、只是一脸的回味无穷,岳阳王终于忍不住自己捻出些许丢入口中品尝,这一尝眉眼顿时都舒展开来。 “李大都督着下官进告大王,此间诸物若是合用,他可再着员进送。其他种类因工料所限,还要限量赠给。但这石蜜、霜糖,大王若有需用,李大都督可以先着员进送十石……” 蔡大宝见岳阳王仔细品味的陶醉表情,便又开口说道。 “十、十石?他果真如此说?蔡参军没有听错?” 岳阳王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一变,忙不迭追问道。 蔡大宝这才又指了指李泰的回信:“纵使下官听错,信中应该有述,大王可以启阅证实。” 得了蔡大宝提醒,岳阳王才想起来,忙不迭抓起信撕开细阅一番,过了一会儿之后脸色却变得狂喜起来:“十石哪里够?我要更多!” () 0553 忠孝萧王 在荆州城内偏僻处有一座院落,看起来不太起眼,但内里却是重兵把守,足足有三百多名精壮甲卒守卫此间,率领这些卒员的正是西河公麾下帐内都督张石奴。 此间守卫森严,但却并不是李泰给自己安排的秘密别业,而是一座工坊。 城外巡营一周,李泰回城后并没有直返州府,而是又来到这座工坊巡察一番。 进入工坊,首先见到的就是成堆的甘蔗。这玩意儿在沔北也有,但基本都是野生,株小且韧,即便是榨出汁水也偏酸涩,因此工坊中现存的主要都是之前进攻襄阳时途中顺道砍的。 之前令狐延保所率后军带着许多空车南去,原本李泰是觉得南朝富庶、准备装战利品的,结果樊城虽然拿下但却全无积储。本着贼不走空的原则,就砍了许多甘蔗拉了回来。 如今江汉之间制糖已经是渐有产业化的趋势,甘蔗种植面积逐年扩大,诸豪强大族家中也都蓄养了一定数量的匠人,制成的蔗糖或是药用、或是礼佛,基本上很少用于饮食调味。 一则蔗糖本身是造价颇高的奢侈品,寻常人消费不起,二则消费得起的人则就有更好的选择,因为时下工艺的蔗糖或者说石蜜杂质多、品相差、水分重、结晶度不高,而且口感不佳、易于回浆、不耐保存,同其他种类的饧饴相比并不出众。 李泰从樊城带回的军民人口当中就有制作蔗糖的匠人,这些人便被挑选出来负责榨汁、熬浆等工序。 时下南方榨取蔗汁主要是先以人力手工进行榨取,再用石碾碾磨蔗渣,这样的方法用工多、耗时长且榨取的蔗汁纤维杂质非常多,还要再增加一道滤筛程序,自然让人工成本变得更高。 李泰在这工坊中用的是木轴齿轮进行滚榨的糖车,省工省力且效率颇高,唯一的缺点就是木轴齿轮容易损坏。其实完全可以用石轮代替,而且他也已经着员去打磨制造,只不过时间太短,仍未造成,眼下便先将就着使用。 熬制糖浆的过程也很简单,持续的加热熬煮即可,需要注意的就是火候以及不断的翻搅、让杂质上浮撇净并且让水分更快的蒸发。这一道工序,又被称为赶水。 等到这一道工序完成,蔗汁就变成了黑褐色的糖浆,糖浆冷却硬化之后则就变成了干硬的糖块,也就是石蜜名称之由来。如今南梁地界上的蔗糖产品,主要就是这一类的,或因技巧火候之类而品质上略有差别,但其实都是下等的蔗糖。 更进一步的工艺,则是用石灰水或者贝壳灰之类加入糖浆中均匀搅拌,对糖浆进行脱酸和祛除杂质,并且可以有助于糖浆的结晶凝固。这样产出的蔗糖,才是后世所熟悉的红砂糖或者黑砂糖,虽然杂质进一步降低,但却仍然没有脱蜜。 工坊中的各种制糖流程,一直进行到这一步都还比较公开,大部分的工匠们都参与其中。至于后续制作白砂糖的脱蜜洗色,才是真正的核心,必须要保护起来秘不示人。 《天工开物》中有白砂糖的制作步骤,即就是在穿越圈里名气不小的黄泥水淋糖法,以操作简单易翻车而著称。 工坊最核心的几间大屋内就在进行这样一个流程,首先是准备一个陶制的漏洞,下方用干草塞住,然后将糖浆盛入漏洞中,等待其彻底的沙化凝固,然后再将黄泥溶液倒入漏斗中并拔出漏斗下的塞子,等待黄泥溶液穿过沙化的蔗糖,携带着糖蜜等物质滴漏下来,就可以达到脱蜜洗色的效果。 这个过程一般要持续三到四次,一个多月或者更长的时间,漏斗上方便可以得到质量比较上乘的白砂糖,当然具体还是要看糖浆熬制的品质如何。 所以黄泥水制糖并不是冲淋、而是渗漏,如果糖浆在熬制过程中没有经过充分的除杂去酸,那就不具备太强的结晶能力,最后所形成的也就不会是沙化的结构,胶着板硬,啥也渗透不进去,更达不到脱色的效果。 此时的大屋中就摆放着成排的瓦漏进行洗色程序,瓦漏上方还需要加以泥封、避免水分的蒸发。 李泰捣破几个泥封查看一下内里洗色结晶的效果,还算比较满意,而后方从商原带来的工匠们则神情幽怨的望了郎主两眼,然后又给捣破的瓦漏加补泥封。 由于眼下工艺还在磨合钻研阶段,因此工坊的规模和产量倒也不大,李泰之前让蔡大宝转告萧詧说要送他十石,自然只是吹牛皮,就工坊目下这个产量,三年五年也未必能凑得齐十石白砂糖。 他之所以不在第一次送礼的时候就捎带上白砂糖、给了萧詧一个炫富打脸的机会,就是因为那会儿这玩意儿还根本没影呢,从南边砍的甘蔗都还没卸车,更不要说制作成白砂糖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让他不太放心在此际便放出这个东西出来,那就是这东西有点超纲,眼下的他有点驾驭不住。 白砂糖虽然不像食盐那样是生活必不可少,但成瘾性却要更高,一旦面世且量产,那所带来的轰动效果不逊于发现一座储量巨大的盐井或金矿。巨大的利益自然伴随着巨大的风险,会让人变得疯狂而不理智。 一旦李泰能够稳定持续的供给这种商品,必然会引来有实力的各方人马窥探觊觎,到时候引来的麻烦一定会比利益更多。 他虽然无惧挑战,但也得分是什么时候,来到荆州立足未稳,整个沔北地区都是动乱荒芜,麾下皆是关陇客师,欺负一下处境仿佛的萧詧也就罢了,真要江陵的萧老七带兵上来,现在的他都得提桶跑路。 所以在势力强大到足以震慑诸方,又或者其势力分布能够联结成网、可以充分掩饰这种商品来路之前,李泰都不打算成批的向市场提供这种商品。 至于跟萧詧吹的那个牛皮,说说罢了,怎么能当真?你要真这么相信我的话,那我可得说一句,我是你爸爸! 虽然李泰准备耍无赖,但不得不说这牛皮效果是真的好。蔡大宝一行离开未足旬日便风尘仆仆的去而复返,算算时间和路程几乎是刚刚回到襄阳便又折转北上。 这一次蔡大宝仍然没有空手过来,带来的礼物则就较之上一次朴实无华的多,只有五十斤麸金与十斗珍珠。 所以说出来混总是要还的,李泰之前初入州境时拿钱砸人确实挺爽,可是眼下被岳阳王的大手笔也是晃得晕晕乎乎、全无脾气。 而且人家是真的阔,李泰撒出去再多总还蛋在锅里,想要回收也简单,而这萧詧想要从自己这里抠出一点回头钱可就难了,但是丝毫都不介意,仍然出手阔绰。 蔡大宝此番再来,自然就是为的那霜糖,代表岳阳王希望能够采购一批,并恭敬呈上萧詧的亲笔书信。 李泰接过这书信展开一看,不由得感慨南梁这窝宗室别说智商怎么样,文化水平就是高,萧詧这封信件一手行书行云流水,书法造诣让李泰都自愧不如。 他那一手浅得皮毛的欧体书法在关西还能唬人,但是跟南朝人物相比,除了笔势结构之外,别的地方可谓一无是处。 萧詧虽然又凭书法给了李泰一点小小的南朝震撼,但这封书信的语气措辞都非常谦虚,先是谢过李泰两番赠礼,尤其表示对后一次礼物的喜欢。 这信中特别又点名了霜糖,希望李泰能够供给一批,让他能进献给朝廷,让他爷爷也尝尝西朝时味。萧詧自言因为想到皇帝陛下这么大年纪都没有品尝过这种嘉味,愁的自己都寝食不安,希望李泰能够助他尽一尽孝道,再来小小三十石的白糖,他则可以用金银财货购买。 李泰看完这封书信后,且不说萧詧给开的价格合不合理,单单看到那三十石的数字就有点绷不住,严重怀疑这哥们儿莫非也是穿越来的?你是知道你爷爷临死都没吃上一口甜的,所以准备在他活着的时候就拿白砂糖齁死他? 且不说三十石白糖李泰根本没有,就算有他也不可能一把全都卖给萧詧啊。 在一般人眼里,白糖可能是一种珍惜奢侈的调味品,可以恃之大发横财,但在李泰眼里这可是第一流的战略物资,能够帮助他将南阳盆地重新建设成繁荣富庶的天下名邑,成为他雄业立足的牢固基石! 萧詧对白糖的热情可谓极高,本身在信件里已经提出了一个比较高昂的价格,但接着又表示如果李泰觉得这个价格仍然不够高的话,彼此可以面谈。 李泰看到这里又是一乐,看来再怎么豪富之人也不嫌钱烫手,之前自己约见其人被拒绝,可现在见到白糖这商品,萧詧却又按捺不住主动邀约。 他当然也希望跟对方见上一面,敲定一个中长期的合作计划,这样来回旬日的通信效率实在太低。不过也总不能为了见上一面,便就再率大军进攻襄阳一次吧。况且如今已经是隆冬时节,田野里也没有甘蔗可砍了。 于是李泰便提出一个地点和相见的流程,再让蔡大宝传信回去,争取年前跟萧詧见上一面。 () 0554 璨若江神 蔡阳位于襄阳的东北处,渡过汉水东去几十里外便可抵达,但却是属于西魏的南雍州治。 此地域有一段沘水流经,河道蜿蜒曲折且多沙洲,地势给人以复杂多变之感,大队人马进退都不方便。 入冬之后,汉水流于虽然水流缓滞,但却并无冰封。这一天,数百劲卒乘坐着渡船登上了当中一处沙洲,将面积数亩的沙洲清理一番,将干枯的芦苇树木全都收割砍伐一空,使得沙洲上视野变得开阔起来。 岳阳王萧詧在部众们簇拥下登上这处沙洲,周围打量一番,对这环境倒还比较满意。 “启禀大王,沙洲上可以置员千人,诸船舱内可伏五百精甲弩手。若是遭遇不测,则可烽火传警,两千精骑即刻赴此奔援……” 王府参军王操跟随在岳阳王身后,认真小心的为岳阳王介绍着为了此番约见所作的各种安保准备。 岳阳王听完后还算比较满意,但在过了一会儿便说道:“诸种布置也只是为的有备无患,那李伯山自然不会对我心怀不轨,眼见沙洲上置员太多反而要心生忐忑。此间只留五百人,余者分散船舱、岸上吧。” “此番约见本来就有些冒险,大王尊体安危为重。那李伯山于虏中一众悍卒之内都可称名将,实在不可小觑啊。” 王操还是有些不放心,便又开口说道。 “李伯山身出名门,像是韬略见长的儒将,自然不需要亲身入阵厮杀。况且就算身具搏击之技,我门下也不乏擅长此类者。” 岳阳王颇为自信的指了指身旁众仆从,他招纳门客众多,当中自然不缺擅长角抵搏击的人。 更何况除了麾下孔武有力的护卫们,岳阳王自己也是颇具英雄气概,所以才敢只率三千多名精卒便佯作打猎而身入敌境赴约。 因为是较约定地点提前一日抵达,岳阳王先在河洲上察望一周,然后才又退回岸上营地中休息一夜。 第二天一早,岳阳王再率部伍登上沙洲。不久后西岸隐有马蹄声响起,循声望去便见数名骑装健儿沿岸察望,想是北面派遣至此的斥候,在将此间情形察望一番后便转马向北而去,很快便消失在视野中。 岳阳王望着这几员斥候离去的背影,脸上闪过一丝羡慕之色。他此番虽然率领两千多员骑兵至此,但所用战马多是体型矮小的蜀马,就算偶有几匹陇右健马也难成阵势。反观北人因地利之便,就连斥候小卒所骑乘的坐骑都神骏得很。而其整体的骑射之能也远非南人能及,凡与交战便常常处于被动之中。 他这里感慨未已,便得部下提醒,告是沙洲北面有了动静,便举步向前行去。 此时江面上尚有氤氲薄雾,一艘渡船缓缓从西北处河道转弯处航行出来,船上几十名披甲劲卒站立两侧、各自持槊扶刀。而在这些劲卒中间,则站立着一名同样身形挺拔,结乌纱幞头、身着狐白裘衣的年轻人。 “这一位便是……” 随行一侧的蔡大宝方待开口介绍,却被岳阳王抬手阻止,他只是凝望着这艘逐渐靠近的船只。 随着双方距离的拉近,岳阳王也看清楚船上之人的面貌,观其仪容俊美、神姿雄壮,又身在众精甲劲卒的簇拥当中,忍不住便感叹道:“前观李仁略神态,料想其家传应是不俗。今观其子,确是青出于蓝。神采已经脱俗,气势更加居上,怪不得刘方贵等临阵自沮、弃械相投,若是江水有神,想是此态啊!” 此时舟船尚未靠岸,岳阳王此言自非吹捧讨好对方。南人本就崇尚爱好人物品藻,他发此议论也是习惯使然,对于初见之人给予一个评价定位。 李泰自然不知这位西梁皇帝将自己比作江神,等到舟船缓缓靠近沙洲停稳,他便走下船来,视线自然落在人群中央的岳阳王身上,快走几步并举手作揖笑语道:“大王令名得闻已久,今日终于幸睹英姿,威容若此,时誉所言难及三分啊!” 岳阳王听到这话后也微笑起来,前迎几步两手平托在李泰臂肘处,口中则叹息道:“前者李大都督兵临城下,使我城民惶恐不安,今者却言我有威容,想是言不由衷?” “兵临城下竟不敢入,大王威仪若斯,不敢不敬。” 李泰又回答说道,想到对方之前几番豪礼相赠,并不介意姿态放的低一点。 两人在这里礼貌寒暄之际,随从们已经快手快脚的搭建起了毡帐帷幕,李泰又惭愧身为地主竟然落后于贵客,客气话说足了之后这才一起行入帐内分席坐定下来。 因为此番约见岳阳王是有求于人,且是并不公开的秘密会面,岳阳王也并不摆什么膈应人的外交辞令和姿态,落座之后将气氛稍作铺垫,然后便直接将话题引到了此来的目标身上:“前者致书李大都督,多有冒昧之情,只因喜爱李大都督乡里时物、以致情怀失控,还请李大都督见谅。 感我君上至尊之躯,竟然遗憾于此人间嘉味。前者我亦困于见识,今既知之,自当为我君上了此遗憾,为我至亲调味奉餐。我亦知此物力珍惜、厚聚不易,唯是此情同于李大都督渴见恩亲之义,希望李大都督能够助成这一桩夙愿。” 听到这家伙连道德绑架的说辞都讲出来了,李泰心内顿时一乐,心知对方还是在拿他爷爷当幌子,对内对外都方便解释。 须知边将与外人私自联系无论何时都是大忌,李泰是用了一个五年计划来让老大放宽对自己这方面的限制,这萧詧显然没有获得同境外势力交流互动的权力。 之前往来是慑于李泰强大的军事实力,尚有重修边睦、维稳边境为借口。但如今都已经涉及到了商贸买卖的话题,想要不被人察觉之后以此攻击,搞一个给他爷爷搜罗珍货的名头可以降低风险。至于说货物弄到手后究竟卖给哪个爷爷,这也不好说。 “大王忠孝之情,实在让人感动。即便没有之前恩义所结,我既闻此,也是非常乐意助成夙愿。不过我新自关西出镇沔北,行囊所限、载物不多,还需要一定的时间,才能将诸时货转输此间。短时之内有心无力,绝非敝帚自珍,还请大王体谅。” 李泰瞎话张口即来,神情还带着几分惭愧、几分自责,老菩萨临老都喝不上一口白糖水,真是怪我! 李泰刚刚入镇不久,岳阳王倒是知道,毕竟这家伙到了沔北屁股都没坐稳就南来捶了自己一顿,所以在听到这话后倒也不疑有他,旋即便又问道:“那么请问李大都督,若再传信乡人输送物货入此,须得多长时间?” “唉,这一点真是不好说。沔北与关西虽有武关道相连,但此关道狭窄难行,人物出入都有严管,唯师旅大军可用,民私诸物一概禁行。之前我趁典军出镇行囊加塞,如今再要运输乡里时货南来却不敢再公途私用,须得转经河洛豫南,经广州三鸦道才可抵达。路途遥远,且因东贼把控河洛,用时多少实在难定……” 李泰又一脸愁容的说道:“我自知这霜糖土货一旦南来必然群众争沽、牟利巨万不在话下,若是旁人来问,我或一时贪念只作虚言诱之,但是对于大王实在不忍欺骗,所以据实以告。” “李大都督你总督沔北军政,竟然也不能暂借公家便利?” 岳阳王听到这话后又不免一脸焦急,忍不住就要鼓动李泰公器私用。 李泰闻言后便苦笑一声:“大王想是不知,我之前幸得我国河内公垂青、以女配我。若是往年,公私之间界限倒也并不严谨。唯今丈人已经处境不安,我若再险途贩私,若是被人查知则百口莫辩……” 侯景作乱于河南乃是当今天下热搜榜长期第一,排在第二的估计就得是独孤信几时作乱于陇右,多少幸灾乐祸者翘首以盼。 李泰如果在这时候沿武关道违禁运货,知道的他是在搞商贸,不知道的那就直接猜测运甲杖兵器准备割据沔北了! 当然西魏内部局势还没有敏感紧张到这一步,但也不妨碍李泰以此为借口忽悠萧詧。 果然萧詧在听到这话后,虽仍满脸的遗憾不甘,但也不好意思再继续鼓动李泰,只是坐在席中长吁短叹起来。 李泰见其如此,似有不忍,于是在稍作沉吟后,便又作下定决心状对萧詧说道:“既然已经先作豪言,大王又盛情来问,我也羞于自食前言。大王坐镇襄阳,雍梁之地俱在掌控之内,我虽然不便输物于沔北,但如果大王遣员于汉中,我可使乡人负货经子午道送入汉中!” 岳阳王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亮,但旋即又黯淡下来,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梁州并不在我职权之内,即便想接货于汉中,也是难能……” 说的是啥嘞! 就知道你搞不定汉中,这不还有我吗?咱们内外勾结,沿着汉水一路干上去,把这汉水道掌握在兄弟们手中,关中接货汉水运来,在这汉沔之间坐地分赃他不香吗? () 0555 眇奴贱我 “蔡参军,你觉得我应不应该听取李伯山的建议?” 结束这一次会面之后,归途中岳阳王已经不复来时的期待,双眉紧皱、一脸沉思与纠结的神情,望着门下第一心腹也是往来沔北最多的蔡大宝发问道。 蔡大宝自知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沉思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李大都督无论秉性才志如何,终究他国之臣,绝非可以州事相托共谋之人。” “是啊,李伯山再怎么崇义壮力,终究是他国之臣,杜氏再如何桀骜不恭,却也是我雍州治下之民。引外人而攻己,确是不妥。” 岳阳王听到这话后便也叹息道,只是语气中却满是不甘和遗憾,以致引生出对李泰的不满:“这个虏将,着实巧言令色。前者珍货毕陈,大负于我,凭其乡里鲜货短胜一阵,豪言自夸却难能兑现,故意提出一个我不便应许的条件来刁难我呢,着实讨厌!” 口中这么说着,他却仍然不能释怀,转又骂起了杜氏:“这贼户贪官霸民、自肥甚矣,却仍不肯知足!即便无有李伯山此事,若是汉水碧波能为我用、畅通无阻,也是大益州人、大裨国事的善事啊!” 之前沙洲会面,李泰提出可循汉水一线运输物资、且双方大可以不只限于白砂糖的交易,其他物货贸易同样可以展开。 但问题就是,岳阳王的势力远不足以覆及整个汉水流域,甚至就连如今所坐镇的襄阳,都是趁着李泰入寇之时才将人马钱粮掌控起来。不说距离更远的汉水流域,单单杜氏兄弟们所掌握的那一段水道,就完全不在岳阳王的控制之内。 李泰便又趁势旧事重提,表示愿意出兵帮助岳阳王解决杜氏一族。彼此里应外合,攻夺下杜氏兄弟在汉水畔坐镇的城池,然后岳阳王再作态收复失地、实际将城池掌握在手中。 尽管这个提议看似对岳阳王有利,不用花费多大的代价便可以扩张势力范围,而且还能获得汉水航道的控制权与霜糖这种价值和利润极高的奢侈品。 但是人除了利弊的考量,终究还有道德的约束,更何况岳阳王乃是正经的萧梁宗王,若是引外人入寇自家领土,对他而言终究是突破底线的行为。 “唉,李伯山望似形神清雅,本质仍然不免庸浊啊。他以此计进我,也实在是以己度人、看轻了我。阴谋诡计,偏于正道远甚。日后也不能再与此人深交下去,以免受其诡谲侵染!” 思忖权衡了许久,岳阳王还是在心里忍痛否定了这个充满了诱惑的提议,当中利益虽有,但是风险也太大了。 他们兄弟本就处境敏感,若因自己一时的贪欲放纵而连累其他兄弟,他也没有面目再见手足至亲。更何况,就算是击破了杜氏兄弟,汉水上游仍多豪强盘踞,想要完全掌控这一水道谈何容易! 嘴上虽然这么说着,但岳阳王心内还是不无遗憾的,无论是放弃李泰这一提议还是放弃与李泰的这一段友谊。 他自幼所接受的便是南梁正统的皇家教育、雍容典雅,虽因父亲英年早逝和祖父废嫡一事而心怀偏激之想,但也并没有彻底抛开家教的约束。 对他而言,李泰这种人虽有名门之风尚,但又少受繁文缛节的约束,做人做事全都充满了活力和想象力,尤其几桩奇功事迹更是让萧詧充满羡慕和嫉妒。双方接触以来,甚至每每幻想假使自己也如此般…… 岳阳王嘴上说着免受其诡谲侵染,其实是担心自己再受李泰那狂野的想象力影响,却又没有足够的胆量和力量去实现,只是徒增烦扰罢了。就像一个人因为知道瘾品有害,所以还在努力用理智克制着自己继续尝试。 但其实人最大的瘾是心瘾,只要心里动了念,距离彻底的沦陷也只是或早或晚。 既然决定了不能受此诱惑,岳阳王便也暂将此事抛在了脑后不去思量,返回襄阳后便整日埋首于军政事务之中,大事小情、事必躬亲,似有一种要借工作来麻醉自己不再胡思乱想之意。 但很快一桩意外便打断了岳阳王这一段发奋图强的日子,之前杜氏兄弟便因襄阳兵事而求告于坐镇江陵的湘东王萧绎,如今萧绎派遣其门下使者到来,着令以京兆杜氏的杜岸为雍州州府司马、接替降将刘方贵的位置。 湘东王如今为荆州刺史,并且都督荆雍等江汉之间各州诸军事,是如今长江中游的最高军政长官,岳阳王萧詧亦在其节制之内,对于雍州官佐的任命也有着极大的话语权。其人直接任命雍州州府司马,倒也不算逾越职权。 但是这一行为毫无疑问是直接打脸了岳阳王,毕竟岳阳王才是雍府长官,而且京兆杜氏还涉嫌投敌并谋划兵逐岳阳王,如今湘东王却直接越过岳阳王将杜氏任命为州府上佐,能是存的什么好心思? “眇奴厌我坐大雍府,竟以此计贱我,欺人太甚!我既为贱,他岂为贵?” 岳阳王得知此事后,顿时便破了大防,身在王府中指着南面江陵方向便破口大骂起来,对于这个丝毫体面都不愿给他的七叔可谓是恨到了极点。 说话间,他便要披上战甲杀向州府,将荆州的使者和杜岸等人屠戮在堂、以发泄其满腔的怒火。 “大王息怒、大王请息怒……” 蔡大宝等属员们闻讯后便匆匆赶来,眼见岳阳王盛怒若斯,纷纷发声劝告安抚。 岳阳王也自知这么做着实不智,但心头一口恶气着实难以咽下去,口中又狠狠骂道:“杜氏一门刁奴,当真死不足惜!前者投敌作恶,我已经大义活之,今又串结外镇,霸我府职,当真以为我不敢……” 眼见岳阳王盛怒之下情绪仍难自控,蔡大宝等几名心腹忙不迭摆手屏退堂内其他闲杂人等,待到堂内只剩下王府核心几人,蔡大宝才又跪在地上沉声说道:“大王若果真已有决断,下官愿请再为使者前往沔北,将此意告于李氏……” 听到这话后,岳阳王变得稍微冷静一些,返回席中坐定下来,沉吟权衡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沉声说道:“杜氏绝不能再留,若是不能制之,群众所见皆以逐我为进身之阶,此乡久将无我立身之地!” 之前他不敢直接对杜氏下手,一则没有绝对把握,二则担心境内其他大族物伤其类而群起抵制他。但今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境内诸大族对他的态度没有改变多少,而杜氏却狐假虎威更加嚣张,使得他终于决定要痛下杀手。 当蔡大宝再次来到穰城的时候,李泰也并不感到意外,仍是热情招待了其人一行。可是在讲到之前他所提议的事情时,李泰却不复之前的热情殷勤,态度有些冷淡。 义薄云天的李大都督当然不是要刻意作态拿乔,而是在返回荆州后仔细思索一番,也觉得自己之前提议有些草率。他们所要打通搞定的是整个汉水水道,而不是区区一个杜家,所以当然也需要更加周全的计划。 当然,李泰提出这一个问题也是再次确认一下,这岳阳王萧詧究竟是真的吞下了他的饵,还是仅仅只将他当枪使去对付京兆杜氏、打算用完即弃。 蔡大宝自知之前对方主动提议却遭到他们的冷待婉拒,如今旧事重提必然不像之前那样顺利,故而在听到李泰所补充的问题后,当即便也将他们的计划讲述起来。 自襄阳往西沿汉水流域分别有侨置的新兴郡、南阳郡等,全都掌握在杜氏兄弟手中,可见其族势力之壮。而在杜氏兄弟势力再往西,则就是南梁的齐兴郡,齐兴郡太守名为席固,出身安定席氏,同样也是侨居襄阳的豪族之一。 自齐兴郡再向西去,则就进入了汉中的范围,其地多豪强蛮酋,势力也错综复杂,这当中尤以世代定居山南的安康太守李迁哲一族势力最为雄大。可以说若是不得其族配合,就休想掌握这一段汉水水道。 过了安康郡再向西去,即就抵达了汉中的核心地区、梁州州府所在的南郑。汉中旧本西魏所领,大统初年南梁名将兰钦来攻,时任梁州刺史的北魏宗室元罗举城以降,自此汉中便归南梁所治。 如今的梁州刺史同样也是一名南梁宗室宜丰侯萧循,其兄即就是前寇荆州的鄱阳王萧范,而他们的父亲萧恢即就是梁武帝萧衍第九弟,也是南梁宗室中著名的种马,据说足足有四十个儿子。 蔡大宝此番来见,态度也是颇为坦诚,明确告诉李泰,对于杜氏兄弟他们襄阳人马可以里应外合的搞定,而齐兴太守席固也尽量加以说服。毕竟在豪族林立的襄阳,安定席氏远不及韦柳杜等几大族那样强势超然,也要受到州主的管制。 至于齐兴郡再往上游去,刚刚在襄阳站稳脚跟的岳阳王则就鞭长莫及了,仍然需要彼此再作磋商计议。 () 0556 祸生庭阶 对于蔡大宝所言力有不及,李泰也并未在意。眼下对他来说最重要的还是岳阳王萧詧能够踏出这第一步,即便是一开始达成的效果不如预期,接下来再继续努力也就是了。 彼此间达成共识后,接下来就是具体的作战计划。对于岳阳王而言,不止要确保计划能够成功,还要尽可能的保证将真相掩盖起来,不要被人借此找到攻讦自己的把柄。 李泰对此也并没有什么异议,眼下南梁内部尚未大乱、秩序仍存,所以他也需要萧詧保持当下的权势地位才能保护和发展他的计划。如果萧詧暴露而被撤销其雍州刺史之职,对他的计划也是一大挫伤。 襄阳方面的计划是以犒军为由运输物资沿汉水而上,李泰的荆州部曲渡过汉水一路随同南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夺两郡,并将京兆杜氏重要成员尽皆屠戮。 为了保证行动不遭泄露,两郡军民皆可由李泰的人马强迁沔北。虽然两郡皆是侨置,但军民累加起来应该也有两三千户之多,是一批颇为可观的人力资源。 李泰构想此计时关键还是为的把岳阳王引上道,倒是不指望在行动中直接获取什么利益,反正等到南梁彻底大乱起来,这一切都得是他的,但也并不排斥当下直接的利益。 既然对方提出了这样的分配方式,他便也顺势答应下来。这么大的行动又怎么能保证滴水不漏呢,所谓的保密也无非就是死无对证罢了。那些人不能再留汉水南岸,到沔北去做均田户种田种庄稼也算是不差的结局。 只不过对于萧詧所提出的行动思路,李泰觉得有必要修改一下,不打算让部伍提前渡过汉水。一则是避免对方谋事不谨、被猪队友所连累,二则荆州人马军容气象较之梁军毕竟不同,一旦在汉南之境长时间活动,也会增加暴露的风险。 所以他又提出了一个新的方案,那就是其所部人马集结于汉水北岸,由萧詧所部独力诈取新兴郡城,然后再通过舟船将荆州人马接应过去,依靠强大的骑兵优势锁定境域周边,杜绝敌人突围而出的可能,于境从容围歼。 蔡大宝并没有权力直接答应李泰对行动计划的调整建议,还需返回请示岳阳王。 不过眼下已经临近年关,为了免于往复奔波的讨价还价,李泰直接下令着令狐延保等诸将率领五千精骑先行出发,以刘方贵并其本部几百卒员作为向导随军前往。 如果岳阳王同意这一计划的话,届时便可以在新兴郡境内直接派遣舟船接应荆州人马渡江南去。如果有失接洽,那么令狐延保等直接沿汉水搜掠一番便返回荆州,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此番行动也并非什么大的阵仗,并不需要李泰亲自率兵前往。如今他势力越发强盛,也需要培养麾下诸将独当一面的能力了,不需要再事必亲为。 而且眼下的荆州也需要他亲自坐镇,崔谦等州府员佐所拟定的考绩之法已经逐步在郡县之间推广开来,李泰既需要淘汰掉不称职的郡县长官还要挑选合适的替代者,同时还要提防州内的民情涌动,眼下也不适合长时间的离开荆州。 风尘仆仆的蔡大宝再次返回襄阳,向岳阳王奏告李泰针对计划所进行的调整,并且传达荆州人马业已出发的消息。 岳阳王在听完之后,也忍不住感叹道:“李伯山坐言起行,当真少壮勇决。我既为同谋共事,岂能落后于少徒?先下一城取信于人也是应有之义,速速安排人事西去!” 一旦做出了决定,岳阳王行动力同样不低,在派遣蔡大宝出使荆州的同时,他就已经在分批将自己的嫡系部曲调离襄阳,以免大队人马突然出动会惊人耳目。 近日来他对新上任的州府司马杜岸也是颇有优待,几次在王府中宴请其人,一副慑于湘东王威望而捐弃前嫌、急欲修复彼此关系的态度。 于是这一次他便又借着年关将近、分遣部伍运输钱货以犒赏周边诸城戍守军,其中自然也包括杜氏所占两郡,在众人看来也并不突兀。毕竟之前西魏来寇时岳阳王便将钱粮人马聚集于襄阳,兵危解除又佳节将近,也应该稍作分享与众同乐。 为了更加麻痹杜氏,岳阳王甚至将此事交由杜岸这个州府司马具体执行。杜岸得此便利自然也不客气,给自家势力地盘安排的犒赏物资数量最多,所需要的运输队伍自然也就更加庞大。 杜岸这里尚自美滋滋西境诸兄能够得益于自己的职务之便而过上一个肥年,却不知这一支规模不小的运输队伍在离城不久后便被截留下来,各种财货被送入沿岸仓邸之中,取而代之的是精良的弓弩甲杖,以及规模更增倍余的运输队伍。 南梁境中承平年久,今年雍州虽然遭遇一场兵灾滋扰,但敌军止步于汉水以北的樊城,并没有扰及南岸的襄阳。虽然樊城军民北去在今年增添了许多民家离愁,但是随着年关渐近,终究还是欢庆佳节的喜乐氛围占据了主流。 于是城内市肆之间到处都充斥着采买物货的身影,寻常人家也都尽量换上一身光鲜簇新的衣袍。 更不乏乡贤父老们号召乡里群众们吹吹打打的入城,在州府前拜谢岳阳王善治地方,庇佑百姓们免于兵灾残害,得以再欢欢乐乐的过上一个新年。 乡士们这么识做,岳阳王自然也是深感欣慰,着令府员们搬出几大筐的铁钱,向着府前长街抛撒打赏。 铁钱虽然轻薄,但若被兜头一把砸落下来也是让人颇感吃痛,不过这会儿群众们显然顾不上这些,一边欢呼谢恩一边嬉笑捡钱。州府门前群众也是越聚越多,赫然一副与民同乐的欢快画面。 襄阳城中虽然繁华热闹,但也难免过于的喧闹拥挤,并不算是第一流的宜居环境。 寻常小民难以抵御城外的各种危险,不得不聚居城中,但对一些拥有部曲武装的豪强大族而言,终究还是在城外划占一片山水造园治业才自由惬意。 往常这些豪宗族人们分散各地,或为官或治业,难免聚少离多。可是等到年节时分,族人们都尽量抽身返回乡里,祭祀祖宗、拜望亲长。 所以早在多日前,州府许多属官便频频告假,还能正常直堂办公的都不足一半。岳阳王今年深受士民爱戴,心情也是极好,索性便宣布封锁衙堂、停止办公,任由诸员归家欢度佳节,来年归府再创新功。 襄阳城西有万山,山下有水潭名万山潭、又被称为沉碑潭。 传言魏晋时期杜预好后世之名,又有感世事沧海桑田变化无常,当年坐镇襄阳时碑记其平吴功事,一碑立于岘山之上,一碑沉于潭水之下,以保证哪怕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后人都能得见碑文而知其功。 在这万山潭边,有着一片园墅建筑,即就是京兆杜氏族居之地,具体说是前梁州刺史杜怀宝这一支杜氏族人,仰慕其先人事迹故而族居于万山潭侧。 随着年关将近,杜氏族人也陆续返回祖宅。杜怀宝虽然辞世,但门下九子尽皆英壮,子又有子,可谓是人丁兴旺的强势大族。 这一天,杜氏庄园中迎来一位贵客,即就是州主岳阳王萧詧。 岳阳王此行只几十名亲众跟随,同行却有几驾装满物货的大车。杜氏一家出迎,观此阵仗不免有些疑窦。岳阳王微笑着着令府员将车上物货卸下,这才道明乃是为杜氏族人准备的礼物,男女皆有、一人不拉。 礼物虽然不算珍贵,无非经文几卷、绢帛几匹,但却是由岳阳王这个州主亲自入宅赠送,无疑也体现出对杜氏一族的重视。 所以杜氏族人们也都纷纷入前受赠拜谢,言语间对这位礼贤下士的大王也多有敬仰感激。岳阳王在杜家一直逗留到了入夜时分才起身告辞,杜岸当即便要率领族中子弟甲杖护送岳阳王归城,却被岳阳王给笑语拒绝了,不愿打扰他们一家人欢聚时光。 待到一家人将岳阳王礼送出宅又返回家中后,杜家少子杜幼安忍不住便说道:“这位大王今日如此具礼我家,大失往常强势姿态,反倒让我不安啊。” 杜岸在诸兄弟中最擅长纵横权变,也是由他亲望江陵求告湘东王才解决了杜氏之前所面对的尴尬处境,闻言后便笑语道:“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岳阳王虽是少壮,能比湘东王更聚人心? 之前入拜湘东王时,大王便曾告我朝中不乏人议论雍州乃兴业享国之祖业,议欲将少王移镇他处。岳阳王想是别处得悉消息,所以才急欲结好我家,以求援助。江陵虽强,邀宠之徒亦多,岳阳王若能明悟谦逊之道,我家倒也不必与之交恶过甚。” 且不说杜家兄弟的议论,岳阳王在离开杜宅后行出不久,道左便出现早已经披甲于此待命多时的部将。他停下车来,回望万山潭方向,冷声说道:“虽然仍有几员未归,但迟恐生变,今夜便动手。杜武库沉碑之处,其族裔销骨之所,也算是前事后应吧。不以良善传家,难免祸生庭阶!” () 0557 编户授田 南人为战善守与水战,其他形式的交战则就稍逊。虽然也不排除富于野战进取之类,但往往都是特例,且需名将为帅,因地制宜。 杜氏兄弟估计不是什么名将之选,新兴、南阳两郡战事也结束的非常快。令狐延保率军去后未久,随军出征的赵景之便快马归来报捷。 荆州所部骑兵精锐率先抵达了新兴郡城对面的汉水北岸,使得城中守军警觉戒备,紧急从左近坞戍抽调兵力协同守城。 当襄阳押运物资的人马抵达时,其守军也未加防备,反而将之引为援军、放入城中打算协同防守,下场自然是城破人亡。 等到襄阳人马夺取新兴郡城后,第一时间便以舟船将荆州人马引渡南去,双方汇合后便杀向上游的南阳郡城,交战未几便攻拔城池。 赵景之归来报捷时,两郡形势已经基本稳定下来,只待境中再仔细肃清几日,出征人马即可班师返回。 由于此番猝然发难,战斗也结束的非常迅速,所以两城人物也多保留下来,并没有因为战乱而失散太多。 按照两城郡府中搜索到的籍簿记载,这两郡在籍人口约有三千余户,就算有一些离散,但最终收得人口也一定会多于在籍数。因为南梁豪族荫庇人口较之北方不遑多让,许多豪族部曲并不见籍。 李泰得知这一消息后,顿时便也忍不住的笑逐颜开。如今他的荆州百废待兴,最缺的就是人口! 之前虽然斗富输给了萧詧这个皇三代,但李泰也并不穷。 他所能掌握调度的资源远非萧詧可比,特别是近年来有意在关中、陕北和陇右等各地所经营的生产基地和商贸网络,单拎出来哪一桩价值都远远超过了萧詧所聚敛的那些浮财。 如今的南阳盆地虽然萧条有加,但其所拥有的自然资源和地理位置也并未因此而消失掉,仍然具有巨大的潜在价值。想要尽快把这价值挖掘出来,就必须要有人。 随着临近年关,一些规模较小的水利工事也已经收尾完成,只待明年开春汛期来临之后检验成效便可接收。届时将会有大片的无主荒地涌现出来,越早开垦便能越快得利。 李泰虽有针对本地豪强部曲的一系列政令将待实施,但是阶段性的成效如何仍未可知,本身当然还是希望能够有笃定的人口增加数量。 这段时间随着裁汰郡县官员、使得境内行政能力逐步提升,李泰甚至都想将蛮人编户授田。 但也并不是他搞什么种群歧视,蛮人无论是生产技能还是社会组织与生活风俗,能够达到编户标准的都非常有限。 须知编户即给授田,就需要承担相应的租调赋税并徭役等等,能够满足这些才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合格的均田户。 蛮人本就不熟耕织技艺,给予田亩收获恐怕连自己都养活不了,上下人身依附度强,纵有所收都要呈现给渠帅酋首而不纳税于官府,而且散漫山野、轻于去就,前一刻编户授田,下一刻一哄而散,全特么闹着玩了。 蛮人群体往往都需要入迁平原地带几代人耕垦适应之后,才符合编户授田的条件。就算为了一时的政绩而加以编户,稍遇天灾人祸往往就会逃散一空。 故而对于蛮人基本上都是群体性的招抚役用,个体的价值并不高,即便是有也只是作为奴役使用,并不能承担更复杂的社会分工和生产。 当然,如果社会环境长期处于稳定状态,区域内的生产和生活资源保持充足,再加上官府配套的教化引导政令,也能让蛮人的开化周期大大缩短,很快就能变得与汉民无异。 不过眼下在李泰治理下的荆州,无论是民生还是其他方面都还不具备大规模招抚收编蛮人的基础。 所以眼下想要增加直接隶属州郡官府管辖的编户人口,比较靠谱的还是从南面获取,通过战争俘获、通过政策吸引等等。 当然后者需要的周期更长,但也并不是没有可能。江汉之间的百姓本就多有沔北地区逃亡过去的,对于桑梓故土未必就全无思念。 南梁境内虽说长期没有大规模的兵灾,社会安定富足,但这是对上层人而言。 但事实上内部矛盾之尖锐恐怕还要胜过了南朝宋齐两朝,毕竟宋齐两朝上层博弈不断,统治阶级也不断的淘汰改变。 南梁有老菩萨压着,上层政治环境趋于稳定,孝子贤孙们也都茁壮成长,虽然说社会生产力也在发展、财富总量不断增加,但分配方式却日趋败坏。通过铸币税收等一系列的金融手段压榨民利,还有僧侣集团逐年壮大,同样成为沉重的社会负担。 侯景能在南梁境内一呼百应,也是因为其内部矛盾已经尖锐到一个极点的明显表现。大量的中下层军民们宁肯追从一个狼子野心的南逃镇兵,都不肯再任由萧家祖孙们抽血。 李泰作为一个伴随府兵制兴起的关陇军头,或许谈不上是什么进步的阶级,但是身为一个穿越者,总是不失进步的观念。 所以对于从南朝俘获的人口,他并不像之前的惯常做法,将俘获的人口作为士伍奴婢劳役生产,而是以平民待之,直接编户授田。 或许在这些南朝军民观念之中,西魏政权代表着野蛮落后,观念的形成和转变不是朝夕之功,但总需要去做。南北朝多少王侯将相的激荡故事,但无论兴亡,百姓最是无辜。 赵景之归后不久,令狐延保等也押送着两郡俘虏陆续返回。而李泰也早安排州郡官吏准备针对这些俘虏进行编户,他对这些人虽作优待,但也并不是平白给予。 百姓们虽然无辜,但百姓们也最爱盲从,起码得让他们知道这份优待来之不易,然后才会懂得珍惜所获取的生活。 所以在将这些俘虏造籍之时,须得让他们自陈在南梁的悲惨生活并且控诉虐待他们的官员名称。这一个步骤看似简单,但其实是在破除他们心中的旧日权威。如果你觉得之前在南梁的生活还不错,那也不必再编户授田了,来这边继续苦中作乐吧。 入籍的民户编成里、邻,由前一批樊城军民中挑选人员担任里长、邻长,负责带领这些新编户尽快稳定下来,准备均田生产事宜。并且之前的控诉会也要继续进行,五日一邻、十日一里,只有参加足够的次数,才能给予授田并且发放农具粮种等等。 李泰也派遣州吏随机参加这些邻里互诉会,将众籍民所讲述的南梁昏政事迹记录下来,准备等到接下来授田完毕、乡里划定之后,将这些事迹板述乡里,让所有乡人都能深刻感受到南梁政治昏暗、生活凄惨。再与如今耕者有田、生活安定的处境相比,自然就会倍生感慨,美好生活皆李大都督所造啊! 荆州这里乡土建设和思想改造忙的热火朝天,但襄阳方面则就显得比较平静。 两城战事结束之后,襄阳方面将荆州人马礼送出境,李泰本以为萧詧旋即就会再遣使商讨下一步的行动,结果一直等到新年到来,襄阳方面都是杳无音讯,让人倍生疑惑。 同样让李泰有些不解的,还有南梁在淮北的北伐战事,按照历史上时间推算,应该也已经有了结果。他之前还特意遣员前往王思政处打听消息,但王思政对此也不甚了然,只是模糊回应双方似乎仍在对峙之中。 李泰纵使足智多谋,终究是有耳目不及。在他所看不到的地方,也正有要事发生。 远在长江下游的建康城中,冬日和煦、虽有微凉但却并不凌人,太子萧纲今日于东宫宣猷堂中宴请文德省诸学士。 殿堂中群众已是酒酣耳热,愈见放达姿态,各种文辞歌咏、玄声阔论不绝于耳。文学、玄义乃是南朝显学,太子亦为此中宗师,心亦甚爱堂中放达氛围,并不因诸学士略有失礼而动怒。 正在这时候,堂外一老者阔步行入,使得殿中氛围骤然一冷,纵有借酒发颠、故作旷达者,这会儿也都正襟危坐、不敢再有放肆。 老者名为柳津,官居太子詹事、乃是东宫首席,品性强直不阿,就连太子面对其人都礼遇有加、不敢失礼。 太子正待着令仆员为柳津新设一席,但柳津却作礼道:“江陵有急讯传达,请殿下移步别堂。” 听到这话后,太子便也不敢怠慢,待入别堂之中接过湘东王自江陵发来的书信匆匆一览,说的是岳阳王萧詧弄权用威、疑似虐杀境中名族杜氏,湘东王恳请太子支持他率军前往襄阳彻查一通。 太子看完这份书信后,脸色陡地变了一变,旋即便怒声道:“事既如此凶恶,自当禀于西省!七官贸然告我,我能何以应之?” 他这里抱怨湘东王让他难做,还没想好怎么回应,又有内苑宦者疾走入此并叩告道:“官家尊体欠稳,请太子殿下速往文德殿见。” () 0558 尊体欠安 当太子萧纲同几名东宫属官赶到文德殿的时候,中领军朱异正率诸直殿卫士守卫在殿前。 见到朱异身影,太子眸中便闪过一丝阴霾,快步登上殿阶,望着朱异沉声问道:“至尊当下体中如何?谁在殿中侍奉?” 朱异小退一步,向着太子恭敬作拜道:“启禀太子殿下,直阁将军姚僧垣正在殿中为陛下诊治。” 听到这话,太子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姚僧垣乃是国中名医,如今也官居奉御大医正,长直文德殿以备问皇帝起居疾病。 皇帝陛下虽然年事渐高,但常年来克己节欲、茹素节食,身体康健、无有大疾,今又有名医看护御前,应当不至大恙。 提着的心放下来之后,太子又凝望着朱异沉声道:“领军应知至尊何以至此吧?” 这话虽是询问,但语气却是笃定,显然太子是认定此事必与朱异有关。 朱异闻言后便又欠身恭声说道:“西省新得淮北战报,寒山失律,贞阳侯等皆没于贼,陛下闻此因有……” “什么?北伐大军竟然败了!” 太子听到这话后顿时也是脸色大败,顿时便明白了皇帝陛下何以尊体有恙了。 此番北伐用兵,朝中本就多有争议,终究还是皇帝陛下力排众议、乾纲独断的决定出兵,虽然不谓举国之力,但也是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没想到这么快便大败于淮北。 太子还待要仔细了解一下战事情况,但很快直阁将军姚僧垣便行出告诉众人皇帝陛下的情况一定稳定下来,并转告圣意召朱异入见。 太子本来已经举步待要入前,闻言后脸上又显露几分尴尬阴霾,只能落脚站在原地。不过朱异行入未久,便有侍御宦者张僧胤行出,将太子与柳津等召入殿中。 此时的文德殿中,弥漫着一股汤药夹杂着熏香的复杂气息,有一股淡淡的烟气缭绕殿堂,大梁的菩萨皇帝萧衍便在烟气之中斜卧在坐床上,慈眉善目、鹤发如雪,虽然脸色略显憔悴,但仍不失雍容待定。 当太子入前作拜问安的时候,萧衍微微欠身表示无碍,旋即便又温声问道:“太子今日在做何事?” “儿前于东宫宣猷堂正宴文德省诸学士,惊闻至尊……” 太子连忙又垂首作答,话还没有讲完,萧衍便用一银柄麈尾敲了敲床畔铜炉打断其言,旋即便不无欣慰的点头说道:“事越急迫,便越应当笃静自守,太子临事不慌,已经深具方家姿态。 朕今体中欠妥,为使内外群众镇定不惊,暂于内苑自养,太子便共朱领军领直西省、分处事宜,大事公议、小事自决,早晚入奏即可。” 太子听到这话,心内先是一喜旋即便又一叹,心情自是非常的复杂,明白皇帝陛下是因寒山新败而羞见群臣,故而自避于内苑。以其暂直西省,原本太子是非常高兴的,但又安排朱异分权,终究还是不愿尽信儿子。 但无论如何,这会儿他也是不敢质疑皇帝陛下的决定,便又连忙作拜领命。 萧衍又温声勉励太子几句,然后便摆手示意他可以退出了,却又将朱异留下,另有事务交付其人。 退出文德殿后,太子便带着几名属官直向西省而去,入省之后便着员拿取寒山战报想要仔细阅览了解一番,结果却被告知省中并无备份。 略作沉吟后,他便又问起荆州与雍州各自进报,这一次吏员倒是很快便将相关的文书呈送上来。 荆州的情报同之前太子在东宫所收到的差不多,都是奏报雍州刺史岳阳王有虐害境中名族之嫌,希望朝廷能够正视此事并且遣员严查一番,当中还增添了许多细节,多是岳阳王与境中大族摩擦龃龉诸事。 至于雍州奏报,则就是另一个说辞,岳阳王并不否认围杀京兆杜氏一事,但原因则是西魏入寇连克新兴、南阳两郡,岳阳王使兵击退敌人收复两城,待要问责杜氏时,杜氏却恐受罚而聚众内乱,岳阳王迫于无奈不得不覆灭其族。 在将两方奏报翻阅一番后,太子心中又颇生感慨。他与前太子一母同胞,凭心而论,感情也是非常深厚,但是因为他被继立为太子,那几个侄子却未必再肯将他当作亲叔叔。 湘东王与太子虽是同父异母,但彼此意趣颇同,对文学玄义常有交流互动,门下属员也常常游走两府,关系颇为密切。 略作沉吟后,太子便打答应湘东王的请求,着其遣员前往襄阳将此事调查清楚,若杜氏罪有应得、岳阳王用刑公正那自然皆大欢喜。如果查实岳阳王残暴不仁、虐杀名族,那么经湘东王调查,也能保证不曝丑于外。 但他这里还未执笔批复,中领军朱异便也阔步行入进来,待见太子所阅览卷宗,朱异便歉然笑道:“启禀殿下,两州所奏此事已有定论,朝廷遣员前往襄阳调查,今早已经出发。” “若是已发,为何文卷未有批注?” 太子自然不是任人哄骗的小孩子,闻言后便指着卷宗皱眉说道。 朱异闻言后便又微笑说道:“是这样的,寒山军情传来,西省直员震惊,为恐事有泄漏,笔印诸物暂封半日。但前所处理的事情,的确已经交付有司。殿下久不察事,或是不知这一点程式的微小变化。” “确是久未伏案,有劳朱领军告知。” 太子听到这里才微笑点头,然后示意一旁的吏员将此卷宗收起,转而查阅起别的事情。 朱异返回自己的席案坐定下来,从怀中掏出一个莹润小巧的玉壶,用银勺小心翼翼的掏出一些晶莹剔透的雪白晶粒洒在案上的茶盏中,然后才端起茗茶细啜起来。 傍晚时分,太子起身离开西省直堂,朱异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目送太子离开。 过了一会儿,一名身着禁卫军装、年在而立的将领迈步走入直堂中。此人乃是护军将军、河东王萧誉,也是岳阳王萧詧的兄长。 “朱领军今日在直西省,想是无暇身赴别处。小王本意此夜于台中别馆宴请领军,但今唯将美酒佳肴封送领军门中了。” 河东王行入直堂中,向着朱异略作抱拳,笑语说道。 朱异听到这话后顿时便也笑逐颜开,起身迎接河东王,并与河东王一同行出直堂,转在左近庑舍坐定下来,这才回答道:“浊身扰乱大王的雅兴,是我的过错,来日得暇一定亲赴府中拜望。并请大王转告岳阳大王,前事我知矣,王请安居镇中,自无杂尘滋扰!” 河东王听到这个想要的回答,心中自是大喜,不过西省直堂重地,不乏耳目滋扰,也不方便将一些话说的太过直白,于是在寒暄几句后便告辞行出。 南梁北伐大军大败于淮北,自统帅萧渊明以降多员大将都被东魏就阵擒执,这一惊人的消息飞快的传遍了大江南北。 李泰在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大统十四年的正月中旬。由于消息的传播滞后,侯景大败的消息还未传来,但是已经可以预见。 正当他心内还自感慨这味道是越来越对的时候,阔别多日的襄阳使者蔡大宝再次来到了穰城,入见伊始便先表达了歉意,并说明了之前并未在铲除京兆杜氏后的第一时间便前来联络的原因。 两郡战事虽然进展的非常顺利,但是在襄阳城附近铲除京兆杜氏族众的行动却发生了意外,有几名漏网之鱼逃窜出来,藏匿在城外其他人家园业中,使得岳阳王此番行动颇有流言传出,甚至还惊动了江陵乃至于建康朝廷。 但是幸在岳阳王补救及时,再加上寒山堰大败使得国中群情焦灼、暂时无暇顾及其他杂乱事务,所以这件事也算是掩饰了过去。 从南梁人口中听到寒山堰大败居然是幸运之事,李泰也不免感慨不已,这个人心散了、队伍是真的不好带。无论如何,只要计划没有发生什么大的意外就是万幸。至于岳阳王是用的什么办法消弭过去,他也不感兴趣,未作深问。 既然彼此间的联系又重新恢复了,那么接下来自然还是要继续推动计划进展。山南春暖更快,趁着汛期到来之前彻底打通汉水水道,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接下来的这一年,局势可谓瞬息万变,李泰也不清楚他已经给这个时代带来了多大的影响变数。但无论局势再怎么变化,增强自身总是应变的最好方法。 () 0559 示之以威 岳阳王萧詧这段时间也并没有虚度光阴,除了妥善解决清除掉京兆杜氏后的收尾问题之外,顺带手的还拉拢到了齐兴郡太守席固。 人凡做什么选择,总是有利有弊。岳阳王突然向京兆杜氏下手、手段可谓是果决残忍,无论再怎么掩饰,也难免会让人联想猜测。关乎到自家性命安危,自然不需要确凿的证据才能定罪。 随着这一支杜氏消亡,襄阳境内其他豪强大族也都收敛许多,不敢再直接顶撞触怒岳阳王,当然也不会再与之合作,许多豪族干脆据守于各自城郊园业或是转投他处,重要的族人们甚至都不敢定居在襄阳城中。 不过这对岳阳王的影响倒也不大,毕竟之前这些豪族就态度矜傲。之前是看轻,如今是惊惧,但结果总是不变的,那就是不肯合作。 偌大襄阳也不是豪宗就能说了算的,对于大多数的襄阳百姓而言,岳阳王的威信也算是树立起来了。 前有却敌于汉水北岸,今又收复了上游两郡,无论过程如何,结果总是让人振奋的。似乎只要有岳阳王坐镇,纵然有敌人来扰,也未为大患。 同样的之前一些被境中大族压制的抬不起头的中小豪族,自度没有背井离乡、开创局面的能力,便也都纷纷向岳阳王依附过来。 这当中就包括齐兴郡太守席固所在的安定席氏,有了席氏族人传话,岳阳王也并不是要夺取席固所镇守的领地,仅仅只是合作通商,席固自然也就没有拒绝的必要。 南梁境内本就有着浓厚的商贸氛围,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都有沽取货利的爱好和传统。岳阳王虽是宗王之尊,席固则封疆大吏,讲到合作商贸也是一拍即合。 李泰得知这一情况后也是颇为高兴,近来他也深入的了解了一番汉水流域的地理和势力分布,对于需要达成怎样的目标更为明确。 对于李泰来说,他是需要把陇右的商货运抵关中,然后在关中通过子午道等道路穿越秦岭运输到汉水,再通过汉水顺流直下抵达襄阳,在襄阳向广大的江汉地区分销。 如此一来,他在各方所进行的各种人事布置便也不是孤立的存在,并且能够绕过霸府统治核心的关中地区,在南阳盆地聚集起来。 想要达成这一点,其实并不需要完全掌控包括汉中在内的汉水全流域,他只需要确保能够控制住子午道在秦岭南侧的出口即可。 这一片地方在三国时期有一个区域概念名为东三郡,即就是汉中东面三个郡治,分别为西城、上庸、房陵三郡。此三郡为汉中之东门、荆襄之西窗,得拥此境便可畅行东西。 李泰想要获取汉水商道,上庸、房陵两处都是多余,得之固然更好,但此两地也并不关乎成败,最重要的还是西城。 西城在曹魏年间被更名为魏兴郡,其后朝代又析魏兴郡东境为齐兴郡,西境为安康郡。而子午道南面出口便直达安康郡境中,换言之只要再拿下安康郡,那么这个陇右—关中—汉水—荆襄一线的商道就算是打通了。 但恰恰是这个安康太守李迁哲,是一个比较棘手的存在。 安康郡隶属于梁州,岳阳王萧詧对其并无辖制之权。而且这个李迁哲族势雄大,乃是其境中最强大的一股地方势力,举族世代效忠南朝,未必肯同李泰这个西朝大将产生什么利益往来。 当然这后一点只是岳阳王自己的担心,这家伙自己已经是一身反骨了,对于南梁法统的号召力还挺有信心。但李泰却是知道,李迁哲后来不只投靠了西魏北周,而且还干的挺带劲,绝对不会有不愿同西朝暗通款曲的情况。 可这毕竟是未来的事情,那时南梁内部已经大乱,西魏大军又兵进汉中,李迁哲聚众自守、战败之后才向西魏投降,现在自然是没有这个可能。 所以想要把李迁哲拉上这一条贼船,还是得认真想想该要怎么做。 用强当然是不行的,如果萧詧敢发兵沿汉水而上,只怕还没有抵达安康郡,后路襄阳老巢就得被江陵的湘东王萧绎派兵给抄了。而且彼境地势险峻、民情凶顽,也绝非能够轻易攻克的地方。 派遣信使送信沟通也是机会渺茫,岳阳王同李迁哲根本就不熟悉,交浅言深乃是人情大忌。本是萍水相逢,突然就要拉着对方去吃大茶饭,这换了谁也不肯答应。说浅了无济于事,说深了就难免打草惊蛇,尺度实在不好拿捏。 李泰对此也没有什么好思路,又是便又认真向蔡大宝询问李迁哲其人其事,希望能够由中发现一些可控利用的情况。 蔡大宝最初是不怎么赞同岳阳王同李泰搞这些里应外合、家贼外贼的勾当,但是随着岳阳王上了道,心里便明白想停也停不下来了。诸如此番贿结朝中重臣虽然将眼前的危机掩饰过去,但隐患却仍存在,只能抓紧时间来壮大自身。 于是面对李泰的询问,他也不敢有所隐瞒,认真回答起来:“李迁哲其人机敏善谋、识度不俗,其家世豪富、性尚华奢,因其地多产金,故能厚自奉养。其人居无定所,沿汉水两侧大造华厦阔邸,各置姬妾僮仆,子女俱收养其中……” 李泰越听越觉得不是滋味,脑海中不断响起一个声音,这必须得弄他! 听到蔡大宝的介绍,他才想起来陕南安康本就是一个著名的金矿矿区,甚至一度被命名为金州。这个李迁哲是货真价实的家里有矿、财雄势大,行事做派居然还这么高调,若不狠弄他一把,真是让人不甘心! “闻其声言做派,似非谨慎谋身之人。蔡参军觉得能否派遣擅长搏击的骁勇之士就境诱捕、系之东来,商定事则后再礼送归境?” 李泰压下心中的忿念,认真思忖一番后才又对蔡大宝说道,既然来硬的不行,来软的又把握不好尺度,那么不如来个软硬兼施,直接把人给绑架过来再作威逼利诱。 “这、这是否有些、有些轻率犯险?若是诱捕不成,彼此便成仇寇,又恐事泄于外,更生忧患啊。更何况,延之以非礼,其必忿怨满怀,又怎么能相谋共事?纵然一时妥协,归后恐怕也会再生反复之心啊!” 蔡大宝被李泰这异想天开吓了一跳,略作思忖后便又回答说道,并不看好李泰这一计策。 李泰也自知这想法有点不靠谱,这李迁哲行迹做派如此招人恨,如果对于自身安危全不设防,早不知死了多少次了,想要在其老巢中成功将人绑架带走又谈何容易。 可是除此之外,又怎么做才能获得一个跟对方面对面交流、说服其人的机会? 李泰因知李迁哲其人在侯景之乱后的事迹如何,明白这种方域豪酋并不存在誓死效忠南朝的可能,无论何时都是以自身的权益为重。 所以只要双方能够见面交流,李泰有很大的把握能说服其人加入到自己的伟大事业中来,可是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该要怎样见上一面。 “其实、其实我家大王对此也有谋计,李大都督若能将前所展现的霜糖奇物再使一批致于李迁哲,想必能诱之离巢、东来询问……” 蔡大宝见李泰眉头紧皱,便又小心翼翼、略存试探的开口说道。 李泰听到这话,心内便是一乐,明白这是岳阳王想要试探自己的虚实并且试图在合作之中掌握更大的主动权,毕竟这才是促使其人走上这条道路的最关键原因。 略作沉吟后,他便又说道:“前行赴镇所携霜糖的确还有一些剩余,大王若有需要,随时可再赠给。但若说凭此引诱李迁哲东来,我窃以为大可不必。 与此宗贼强徒相谋共事,虽然需要洽之以利,但同样需要示之以威。其若仍然不知敬畏、据地自雄,事亦不能长久!岳阳王若是心有顾虑、不便行事,我可遣员代劳。” 原本他都打算放弃这个不太靠谱的计划,但在明白岳阳王的意思后便又坚持起来,反正得罪人也是你得罪,我怕什么?大不了一拍两散,半途而废看看谁损失大、谁更不甘?当然都是我,但我能忍得住! 蔡大宝听到李泰这么坚持,便也面露难色,只说道需要归后再与大王商量。 对于这个穿梭两地的小信鸽,还是自家老子的好朋友,李泰也不作为难,仍是将之礼送出境,顺便又送了一斗白砂糖,证明自己绝对有源源不断供货的能力。 蔡大宝返回襄阳后先将霜糖奉于大王,然后又将李泰的意思转达一番。 岳阳王在听完后便沉吟一番,过了一会儿才感慨道:“李伯山凡所谋计,未必全都遵礼合法,但细忖一番确也合乎道理。李迁哲巢居上游,常于其境无敌,若是不能遏其骄态,如何能够迫其低头?我门客数千,总不能尽是鸡鸣狗盗之辈,大可就境擒之!” () 0560 农事大兴 二月时分的沔北,耕犁已经下地,预示着新一年耕垦劳作的开始。 与此同时,分布各处的水利工事也已经陆续完工,等到春汛到来便可以蓄水导流、浇灌田地。 这段时期对于参与各项工事的诸家豪强而言也是非常关键,因为只有工程验收合格,他们才能从州府领取到完整的尾款,而这尾款比例通常占整个工程款的三分之一乃至更多,也是他们动用部曲劳作一整个冬天所赚取到的所有利润。 州府安排的验收程序在二月中下旬到三月初,如果验收合格,各家能够收取到工程利润的同时还能不误今年的春耕。 可如果不合格那就变得麻烦了,返工是必须的,尾款也不会立即发放,而且春夏时节江河水涨,修建各种工事要更加的费工费时。 到时候要么半途而废、放弃整个工程,要么硬着头皮返工,放弃家中一年的耕事,无论怎么选都会让人头疼兼心疼。 所以趁着验收程序还未开始,用工的各家也都在抓紧时间、争分夺秒的进行最后的收尾与修补,尽力增强工程质量,以期最后能够验收合格。 当然想要获得验收合格,除了工程本身质量要过关之外,其所应用的环境也是非常重要的。那些利益相关的施工方为了确保能够足额拿到属于自己的利润,必然也不会忽略这一点。 于是在整个荆州境内,顿时又掀起了一股破坏摧毁私人堰埭沟渠的风潮。那些能够中标包揽州府工事的本来就是实力比较雄大的豪强,行事作风自然也偏于强势,为了确保自己的利益,做起事来便难免粗暴强横。 故而从正月到二月上旬之间,整个荆州因此所引发的乡里械斗便达到二十多次。这些还仅仅只是因为规模不小而惊动官府、由官府出面平息的,其他没有报官的则就更多。 可以说整个荆州乡里秩序都因此而被搅乱,几乎无日不斗,绝大多数的乡人也都被牵连其中,不得安宁。情况之恶劣,较之去年南梁来寇时还要更加严重。 不过这些情况也都在李泰的预料之中,有的事情的确是需要破而后立,一味的妥协修补最后只会变成拎不起斩不断的一团浆糊。 所以对于州府和诸郡县,他给予的指使就是所有械斗只要没有出人命,或者是损害到均田户的利益,官府便不予理会。 这本来就是法度之外、乡土豪强之间的斗争,你们想赢就祈祷自己是最大最恶的那一个,没有道理平时不受官府的管理、乡斗输了却要求官府出面保护。 当然如果想要官府出面保护那也不是不可以,毕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是需要明白的一点,那就是这笼头套上了可就不好拿下来。 所以当这种乡斗发展到了一个极点、已经将要失控的时候,投靠官府寻求庇护之人便越来越多。他们之前所信奉的乡俗秩序、伦理宗法已经不足以再保护他们,唯有官府的法度能够让他们免于遭受混乱的波及。 因此各地奏报州府入籍的百姓渐多,有的地方整整一个宗族上百户人家一同入籍,而在入籍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争相诉讼、希望严惩那些纵横乡里的恶霸。 这样的讼案增多,也给州郡官府带来了极大的压力,若非去年年尾进行过一轮官员的筛选替换,单单这些讼案的记录就足以冲垮整个州郡的行政系统。 即便如此,有的郡县官府也仅仅只是担当一个记录点的职能,真正的处理行政事务、解决诉讼纠纷仍然力有未逮,须得州府派遣官吏队伍巡回处理。 李泰对于这个问题是非常重视的,须知沔北多年来凡所政治皆流于表面,纵有争执皆以乡俗宗法解决,鲜有讼于官府,以至于民众几乎都不知道有法可依。这样的风气又被美化为民不喜争、官民无讼,典型的只要我看不见,那就天下平安。 如今由于乡里矛盾深刻、乡斗频频,终于让民众们再想起来官府本该拥有的司法权,李泰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当即便组织了十多个巡回法庭,在州兵护送之下游走郡县之间处理讼案。 就连他自己都暂时放下其他的事务,带领一支执法队深入乡里、审判案件。趁着民怨沸腾之际,将这种司法和执法形式深深烙印在荆州百姓们心中。 他们这些执法队伍虽然忙碌的热火朝天,但其实自己都不知道该当执行什么法律。 西魏立国以来在刑律方面便乏甚创建,说的是仍然遵循《北魏律》的一些条款,但是这些律令也都多有遗失、或是不合时宜,包括李泰自己其实都不怎么了解。 至于那些提起诉讼的民户,则就更加不清楚需要遵守和已经触犯的律令条款,只是心有不平,寻求官府进行伸张和发泄。 不过好在这些纠纷矛盾类型和内容比较统一,基本都是围绕着水利产生的纠纷,处理起来倒也并不困难。李泰旧年担任都水使者治理洛水的时候便曾处理过类似的事情,如今一些规矩都还在渠盟中作为乡约执行,将那些规矩抽取出来再因地制宜的稍作改变,就拟定出了一套《分水令》。 《分水令》条款三十多条,基本上涵盖了农业和生活用水的各种场景和问题,以距离河渠远近为限,渠堰蓄水放水的时间和水量都有明确的规定,引水用水的先后和多寡同样也有标准。凡所违规取水用水,必须加以惩罚! 李泰安排的这些执法队伍巡回于郡县之间,除了处理具体的讼案之外,也要负责进行普法。想要复兴南阳盆地的农业,水利是重中之重,用水就必须要秉持一个透明公开的原则,绝对不能烂泥塘子养臭鱼! 至于因为这些乡斗衍生出来的其他严重问题,则就统归州府进行审断处理,当罚则罚、当刑则刑。 一系列的乡里乱斗纠纷进行下来,使得州郡在籍之户又增加了两千多户。 尽管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为了借助官府的力量在乡斗中获取一定的优势,但只要入了籍想要脱籍却难,如果再想整个宗族都消失在籍册中,怕是就要被录入奴籍中。而且就算是籍民消失了,在籍的土地财产不会消失,租调赋税皆不见征,田园土地自然要作为无主荒田没官。 在乡里豪强压迫打击、官府又釜底抽薪的情况下,一些中小豪强可谓损失惨重。 那些挑起事端的施工方们也未见得多快活,首先乡怨仇恨是结结实实吸引到了自己身上,并不因为他们暂时的胜利便宣告结束。 毕竟那些乡人们只是入籍,并非死亡或消失。而且由于成为了在籍之民,他们也不好搞什么斩草除根的操作,否则自己反倒有可能被连根拔起。 其次由于一些乡人见机得早迅速完成了入籍,也让这些豪强们各自官非缠身。随着州府对诸讼案的审断进行,他们每天也都麻烦不断。 尽管在乡斗中杀伤的乡人有门生部曲顶罪,但连番的过堂审问也让他们应接不暇,而且一些切实损害乡人的资财也需要他们加以赔付。州府在这方面并没有因为他们承包了工程而对他们网开一面,也让他们有些苦不堪言。 不过好消息是州府仍然愿意恪守承诺,只要他们的工程验收合格,尾款依然全额发放。 经历了这么一番折腾,汛期总算到来,这一天州府军政官员与众闻讯赶来的群众们统统聚集在穰城西面六门堰附近。 随着站在高台上的荆州刺史李泰一声令下,四周顿时便响起激昂的鼓声,已经蓄水半满的池堰开闸放水,原本的六道堰门如今增加为十道,足足十道奔涌的流水仿佛脱闸的游龙一般,沿着沟渠涌向四野八方! 周遭群众们终于再次见到故老相传的六门堰开闸放水的盛况,忍不住欢呼连连、声震原野。 站在高台上的李泰听着民众们的欢呼声,也转身望向负责这一工程的豪酋桓述祖,向其抱拳作礼道:“桓君德义高风、不畏辛劳,率领宗亲家奴为我州人创此善绩,几百里旷野因此而成沃土,功在当下,也必当名传后世!” “使君言重了、言重了……” 桓述祖闻言后连忙欠身回礼,同时不由得鼻头一酸,为了今天这光景他可付出了太多。 现场最显眼是一座由两万多匹绢搭造而成的高大绢山,而这就是桓述祖完成这一工程后所接受到的尾款。 听到周遭群众们交头接耳的羡慕声,桓述祖却有些欲哭无泪,倒不是因为这利益不够可观,而是因为怎么算他似乎都付出的更多。 为了维持工程的进行,官位被夺他忍了,工期延长也忍了,为了确保工程的质量可谓出了大力气,至今仍然官司缠身。就连今天参加仪式之前,都还在州府被过堂审问。 仪式结束之后,李泰抬手一招示意桓述祖与他同行,桓述祖苦着脸跟随上来,一前一后行出几步后,李泰才又对他笑语道:“州府近日还要筹建一城,桓君有没有兴趣?” 桓述祖听到这话后下意识的摇了摇头,过一会儿却又忍不住发问道:“请问使君,此番用工造价多少?” () 0561 将军信否 州府事务繁忙刚刚告一段落,乡里春耕有序进行着,小信鸽蔡大宝便又来到了穰城,并且带来了岳阳王萧詧的诚挚邀请。 只看蔡大宝那欲语还休的表情,李泰就猜到应该是汉水上游的事情又有了新的突破,正好他近来也能抽出时间来继续处理此事,于是当即便稍作准备,然后便同蔡大宝一起南去与岳阳王相见。 这一次见面不再是沙洲上,汛期到来江河暴涨、河洲陆地多数都已经被淹没,为了保证隐秘性,只能将会面的地点安排在一艘驶入了沘水中的大舰上。 看着这规模不小的舰船,李泰自是颇为眼馋,之前他在河阳跟东魏交战对峙时,做梦都想拥有这样的大船直接在河面上打爆对方。等到踏足船上,的确是较之寻常小船平稳得多。 “哈哈,多日不见,李大都督你风采更胜往日啊!我虽然长思相见,可无奈身系凡尘之间,终究不够豁达自在。” 李泰并其属众们刚刚登上船来,早已经等候在甲板上的岳阳王便阔步迎了上来,且还非常熟络的抬手拍拍李泰的肩膀,结果却拍在了被外袍所罩住的臂甲上,双方都心照不宣又不无尴尬的笑了一笑。 李泰又不是什么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豪迈丈夫,应约来到对方的大船上,还不知道船上有没有安排五百刀斧手,所以安保工夫当然也要做足,随行千余精骑,三百人随其登船,剩下的留在岸上。只要在会面过程中岳阳王消失在其视野中半刻钟以上,那就准备抄刀子砍人的。 “大王此番相邀,必然是有什么珍稀人事要作引见吧?” 李泰在问候过岳阳王之后,便又笑语问道。 听到这话后,岳阳王脸上笑容正欢,抬手示意李泰随他一同往船舱行去,一边走一边笑着说道:“我就知道瞒不过李大都督,今日的确是要为你引见一位稀客贵宾。李大都督与我忝为地主,可一定要将此贵宾款待、务必使其宾至如归啊!” 李泰闻言后,又见岳阳王一脸闷骚炫耀的神情,心内自是了然。当他走进船舱后,便见到一名身材挺拔、穿着一袭华丽锦袍的中年人。 其人脸色虽然有些憔悴,神情倒还镇定自如,见到岳阳王和李泰走进船舱后,便微微向前走了一步,先向岳阳王抱拳示意,然后视线又望向李泰,眼神中闪过一丝诧异,旋即便开口说道:“这一位郎君想必就是大王前言要为下官引见的贵客吧?安康李迁哲,未知郎君如何称谓?” 李泰闻听李迁哲其人其事,心内已经将之脑补成一个油滑嚣张、酒色无度的纨绔形象,但是看到其人这般形象,不由得也是略感诧异。 这李迁哲容貌不算多么出众,但是气度倒也不差,声音沉稳有力,不待岳阳王开口便先自我介绍并询问李泰的身份,可见虽然眼下并不自由但也并非任人摆布的性格。 “陇西李伯山,常闻李将军乡声时誉,今趁大王引见得睹尊容,果然不负时誉所传,心甚欣慰。” 李泰望着李迁哲笑语说道,很好的掩饰住想要爆锤这个家里有矿还排场极大的家伙的想法。 “李、李伯山……国中似乎并无,敢问、敢问是否关西……” 李迁哲听到李泰的自我介绍,神情顿时有失镇定,下意识的后退两步,颇有惊惧的频频打量着李泰和岳阳王。 岳阳王见这家伙如此反应,忍不住便也笑了起来,指着李泰又对李迁哲说道:“李将军没有听错也没有想错,这一位便是功勋显赫的魏国名将、西河公李大都督。今日于此引见你两位分处岭北山南的名流相见,我也颇感荣幸。” “这、这……大王究竟、究竟为何引下官至此?李大都督壮名却有耳闻,但彼此各有效力,并非同道,即便素不相识,我亦不以为憾!” 显然李泰的身份出现在这里,给李迁哲带来的冲击实在太大,他在被岳阳王绑架至此的时候都不失自控,可是这会儿却有些慌了神,完全搞不懂岳阳王和李泰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唯是以南梁臣子自居,义正辞严的表态道。 听到李迁哲这么说,岳阳王不免便有些羞恼尴尬,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李泰给抬手制止。 “李将军怀抱忠诚、表里如一,的确是让人钦佩。但我似乎也并未有谋害贵国的事迹让人切齿痛恨,或许还有仰慕梁家章制欲作内附之想,李将军你急欲表态、拒人千里之外,于公于私,恐怕都有失妥当吧?” 李泰望着一脸戒备之色的李迁哲,又微笑着说道。 李迁哲听到这话后,眼神又泛起几丝迷茫,过了一会儿才又说道:“所以李大都督入此是为南投?但这又与我何干?我边将也,并无职权过问此事……” “这暂时倒也没有,所以作此言论也只是想告诉李将军,世事无常,切勿短视度之。一旦失算恐怕就会伤人害己,悔之晚矣。” 李泰又叹息说道,看起来岳阳王只是把人掳到这里来,还没有进行深入有效的沟通,所以才让这个李迁哲满心戒备。 “多谢李大都督赐教,待有闲暇一定仔细品味,希望能有益余生。” 李迁哲又不咸不淡的回了一句,然后才又将视线转望向岳阳王说道:“下官冒昧再问大王,引我至此究竟所为何事?若是下官无意中冒犯大王,罪孽深重以致国法难容、并须以私刑加戮,敬请明告,下官自知取死有道、亦死而无憾!” 岳阳王听到李迁哲这问话,脸上便也流露出几分为难之色,他虽然做得出这件事,但还是不好意思直接向李迁哲开口劝说希望他能同流合污。 所以说这个脸皮面子当真是成功路上的绊脚石,李泰眼见岳阳王到了这一步都还只想做个半掩门,那么恶人也就只能自己来做了。 “李将军倒也不必急于诘问大王,今日你身入此境,是我几求大王所致。原因也很简单,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李将军你一族世居安康境内,几代深受一方水土的哺养,却从未想过推利于人、与众分享,得有今日的灾祸,难道不是理所当然?” 李泰又望着李迁哲笑语说道。 “我家几代守乡卫土,护佑乡人免受北虏戕害,声闻乡里、德庇一方,如今所得所有,俱至尊察授、乡里推奉!李大都督以此笑我,恐怕是没有这个资格,纵然可以夺我性命,必也不能埋没道理!” 李迁哲闻言后又冷声说道,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 李泰听到这话后,索性便抽出佩刀,径直向李迁哲斩落下来,而其人也全不畏惧,只是闭眼待死。 “伯山且慢……” 岳阳王见状自是一惊,忙不迭发声劝阻。 李泰自然不会劈杀李迁哲,佩刀悬停在其人颈侧几寸处,继而便大笑了起来,转头望向兀自有些惊魂未定的岳阳王说道:“大王果然明鉴,若非如此至纯至勇之人,如何能相谋事!前者大王力荐,我却仍存怀疑,今观李将军风骨如此,的确是让人钦佩!” 李迁哲听到这里,便也缓缓睁开了眼睛,未及抬手擦拭额头上沁出的冷汗,充满狐疑的望着李泰,思绪仍然紊乱着梳理不出一个头绪出来。 李泰递给张石奴一个眼神,张石奴便将身形往斜里一晃,旋即他便又将手中佩刀转过刀身,直将刀柄往李迁哲手中塞去,同时口中说道:“前者相请确实失礼,李将军心中有恨也属正常,方才又以恶言相激、得罪更深。 情知难求谅解,但我却仍盼能与李将军相知共事,请将军且持此刀,若将军愿与我为友,请割臂腿泄愤,若仍厌我至深,请当胸刺来!我诚欲收聚壮士相谋大计,今却因辞不达意而伤害壮士情怀,不得见谅,死有余辜!” “这、这……” 李迁哲死里逃生,尚自心绪未定,垂眼看了看被李泰塞到他手边的刀柄,手指下意识弹了一弹,旋即又抬眼望向李泰一脸诚挚的表情,手掌如触摸到火炭一般陡地向后收回,身形也向后疾退两步。 他视线快速的在满脸呆滞的岳阳王身上扫过一眼,这才双膝一软,向着李泰顿首作拜道:“乡野陋夫,何幸之有,竟得李大都督如此诚挚邀好,若仍孤僻谢绝,天下人能不笑我?” 李泰将佩刀弃在脚边,俯身捧起李迁哲两臂,旋即便望着他大笑说道:“之前尚是素不相识、厉色以对,如今李将军却是高义活我,前言世事无常、勿作短视,将军信否?” () 0562 巨利惊人 见到李泰和李迁哲彼此态度和对话转为友善,似乎是已经冰释前嫌,仍自心有余悸的岳阳王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并又连忙着员奉上酒菜,满脸笑容的招呼两人各自落座。 李泰见到坐在席位上的李迁哲神情已经转为平和,不再像之前那样刚强有加、对自己敬而远之,也不由得感慨成年人的世界果然没有“容易”两字,哪怕是这种家里有矿的选手,关键时刻这演技也得靠得住。 他能体会李迁哲方才的心理,应该是一种悲愤交加的复杂心情,看似是因为与李泰之间的对话让他情绪剧烈起伏,但其实还是岳阳王的做法和态度让他心态上破了大防。 李迁哲也算是南梁一个边将,对朝廷即便是谈不上绝对的忠诚无私,起码其祖辈镇守安康,没有让魏国的势力渗透进来。结果岳阳王这个皇孙却派人入境将他擒来并送到敌将面前,任由敌将恐吓逼迫,这实在是让李迁哲既不理解,也完全不能接受。 但无论他是怎样的心情感受,也都无改当下受制于人的处境。岳阳王作为嫡系宗室尚且如此,李迁哲在面对李泰所抛来的橄榄枝时自然也没有必要拒绝。尤其他能看得出这双方无论是达成了怎样的共识和同谋,彼此间似乎并没有明确的主从关系,甚至岳阳王的主动权可能还要逊于这个敌将李伯山。 李泰又借着那个所谓“高义活我”的由头,亲自为李迁哲斟酒示好,一扫之前盛气凌人的姿态。 岳阳王虽也有心想要缓和一下彼此的关系,毕竟是他派人将李迁哲绑来此地,对方心中自然难免有所怨恨。但他终究自持身份,放不下身段如李泰那般示好拉拢。 不过在看到李泰和李迁哲两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彼此谈话氛围越来越融洽,岳阳王心内也隐隐有些不爽,于是便又笑语道:“之前伯山你屡屡请我将李将军邀至此间,如今李将军总算到来,所为何事你也应该向李将军仔细讲解一番吧?” 听到岳阳王特意加重咬字的话语,李泰便微微一笑,对这一点小心思不以为意,旋即便望着李迁哲正色说道:“我与李将军虽然相对而坐,但却心向异国,此日或可且乐当下,别后重逢或许就难免兵戎相见。 你我本无夙愿,更无新仇,何以不能长相友好?人间又有多少素不相识之人,初见即需分定生死?我在国中浅以战功得赏,但本身却并非好杀之人,人间不应如此,世道不应如此!我这一点愚计,请问李将军是否认同?” 李迁哲自是想不到这敌国威名赫赫的少壮名将、初见便要抽刀劈杀自己之人竟然自诩并非好杀之人,且还发出这种好生厌战的言论感慨,只是在诧异之余稍作回味,便也不无认同的点头说道:“李大都督所言确是发人深省,世道艰辛,人若能相互友好、彼此扶助,总是要比相互残杀加害更好。” 他这也是真情实意的有感而发,不论之前是怎样的性格和想法,但此刻确是由衷之言,毕竟自己小命还在别人手里捏着呢。 既然双方能够达成这样的共识,那下面的话就更好说了,李泰又作忧叹道:“人间多有纷争而少有和气,有的纷争确是无从调和,须得以命相争。有的纷争则就乏甚道理,只是意气执迷。 但能立心于正直,与人求同而存异,南腔北调便不谓无从调和。这并非是虚言,我与岳阳大王所以能够和气论交、相谈甚欢,便是在于各禀正直,求同存异。” “啊?对,是的,李大都督所言确是至理,各禀正直,求同存异!” 岳阳王尚自猜测李泰兜这么大玩到底是要说什么,却不想话题突然转到自己身上来,先是稍作错愕,旋即便连连点头表示认同,并又补充道:“章轨虽有不同,道义无分南北。之前两方陡生边衅,各执一计,若是强斗下去,必定生灵涂炭、血染汉水!但在各自异计之余,又找到能令两方捐弃前嫌的事情,由是罢兵止戈、重修边睦!” 哪怕再无耻下流之人,也要给自己的行为寻找一个理论支持,诸如以暴制暴、盗亦有道之类。一旦没有了这种理论内核,那么其行为便会显得全无意义,行动力也会随之丧失。 岳阳王虽与李泰狼狈为奸,同样也需要给自己的行为修饰美化一番。各禀正直、求同存异,可谓李泰给他们这些勾当寻找到的一个好借口,我们都是为了家国繁荣而通敌啊! 且不说李迁哲对于这套理论认不认同,起码表面上是满脸的钦佩,望着两人说道:“下官不才,未曾深涉经史,不知前贤是否有此事迹。但见大王与李大都督义气情深,两方军民乃至两国都罢此方争斗,着实令人钦佩!” 岳阳王总还有点要脸,听到这话后只是讪笑两声,没有多说什么。 但李泰只当这是对方诚挚的夸奖,闻言后便笑语道:“前贤故事自有当时人为,百年之后我等亦成古人。李将军临渊羡鱼,何如退而结网?我与大王之所以不惜失礼都要邀请将军至此,正是为的要把将军也网此义气之内啊!” 说话间,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岳阳王和李迁哲,然后才继续说道:“我等三人虽非同朝为官,但也都各镇一方。如何兴治一方虽然各有心得,但也有根本二计并无差别,即就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但能守此二者,即便不为上政也绝不会沦为下流!” 讲到这里,他便指着食案上那漆胎酒器对两人说道:“譬如此物,请问大王,襄阳作价几许?请问李将军,安康作价几许?” 岳阳王听到这个问题,直截了当的摇了摇头,他就算再闲,也不会亲自赴市去买这些日常杂物。 李泰见状后,不免对这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纨绔子弟嗤之以鼻,然后又不无期待的望向李迁哲。 “我、我也并不确知时价如何,但这漆碗胎质细腻肥厚、漆层均匀滑润、上色也是鲜艳活泼,足见工艺用料都是上架,若在万钱之内,我是不吝访买的。” 李迁哲迎着李泰期待的眼神,想了想之后认真回答道。 这买卖没法谈了! 李泰瞧着这两个所谓的生意伙伴,一时间只觉得满心无奈和无语,一个他妈的一问三不知,一个就瞪眼给老子炫富,一个破漆碗一万钱,瞧把你能的! 但他还是忍不住追问了一句:“李将军所谓万钱,是铁钱还是铜钱?”听到李迁哲回答乃是南梁那烂锈的欠陌铁钱,他心里才好受一点,但想到自家西魏连能够通行交易的钱币都没有,又是忍不住的暗叹一声。 见这两个家伙完全对市场行情一窍不通,他便也不再搞什么复杂的比喻,而是直接让仆从递上几样从西域流入比较有代表性的商品,分别是珠宝、金盘、野马皮与胡椒等几种香料,然后将这几种商品在长安的时价向两人讲述一番。 西魏虽然钱币不行,但李泰本身就是这些商品的最大供货商且享有着一定的定价权,他说多少那自然是能做得准的。 两人虽然不通市场行情,可是对这些高端的商品时价也有耳闻,诸如一个在南朝价值十数万钱的金盘,在李泰口中长安售价却只有一万钱出头。 铜钱、铁钱固然价值不同,但哪怕是用南北比较统一的绢价来折算,在长安也只是二十匹绢出头,但在襄阳却是上百匹绢还不只,到了建康则时价更贵。 饶是两人全都乏甚具体的金钱概念,可当听到单只一件商品的南北差异就达到了数倍乃至十数倍之高,一时间也都不由得瞪大双眼,震惊的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 瞧这两人一副大受震惊的模样,李泰也是不由得一乐,西域商货在长安价格低廉,固然也是与长安商贸不发达、物价便宜有关,但更重要的则是,随着河西走廊被打通,西魏是可以直接源头拿货,拒绝中间商赚差价的。 尤其李泰更是如此,敦煌大族豪首令狐延保是他府中长史、凉州刺史史宁是他丈人门下故吏,还有陇右众豪强们与他组建四方城,门下子弟都为其部曲供他驱使。如果李泰还拿不到便宜货,那天下就没人能拿到了! 南梁的确是商品经济更加发达,而且对丝路贸易的参与度更高,但是受限于地理环境,本身并不能直接与西域胡商进行交易,需要经由吐谷浑倒上一波。 吐谷浑那一窝土王讲到穷凶极恶,就连关西这些穷鬼都大有不及,又怎么可能放弃这个赚取利润的机会?经由其境流入南梁的商品,较之最初的价格不知道已经翻了几倍。 还有一点比较重要的,那就是这些商品入境后首先到达的基本都是蜀中。如今治理蜀中的武陵王萧纪,那也是个要钱不要命的狠角色,会平价销售便宜其他人? () 0563 大秤分金 马克思曾经说过…… 李泰已经记不太清楚了,总之就是那个意思,而再看眼前这两人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便知道他所需要的效果已经达成。 “怪不得伯山你一意劝我打通汉水,原来是……” 岳阳王惊诧之下,开口便几乎要将他们的谋计全都吐露出来,但片刻后便又连忙收声,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喟叹道:“金贵铁贱,于我何加?但诚如伯山所言,但能物尽其用,才可达上乘善政。金玉喻人,当然是希望能得知者赏识,蒙尘覆垢岂不可惜?我等在牧一方,是有责任发掘人物,使其光耀人间啊!”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也微笑点头,瞧瞧这不就做到了求同存异?大家虽然分属不同的国家,但是讲到贪财、讲到对人才和珍物的赏识,那都是一样的心情,无分彼此! 相对于岳阳王到现在还有点端着、放不下自己的架子,李迁哲要直接得多。 他先是沉思一番,旋即又直勾勾望着李泰说道:“所以,李大都督是打算自长安搜买西域蕃货,经秦岭入汉中,沿汉水一道快船南来?” 话讲到这一步,那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李泰听到这问题后便点点头,为了彰显自己的实力便又说道:“倒也并非长安搜买,而是直就陇右输送而来。前年我曾随丈人河内公赴陇平叛定乱,河西故道几战贯通,如今门下壮义囊括瓜州敦煌、秦河诸州乡义表率。 彼乡水土大不及关内肥沃宜居,耕牧所得实微,乡民唯借此地域便利东西奔走、输贩谋生。但很可惜,关中亦地狭民贫、不好消费,货滞于途,衣食不继,让人心酸。因与彼境乡士结义深厚,我不忍弃之不问,所以才费心劳神,希望能为他们开创一条活路……” 单从路程长短来说,经子午道入汉水这一途较之武关道其实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优势。但是再加上古代的道路条件与物流成本,单单从安康到襄阳这一段汉水所节省的时间和运力就远非武关道可比。 更何况李泰若从武关进行大宗的物货运输,势必全都落入宇文泰眼中。这老大穷得日常眼冒绿光,实在是一个不稳定因素,李泰也不放心所有商贸活动都在宇文泰眼皮子底下进行。 “李大都督果然是尚义高人,让人佩服。但言事则必论功,未知李大都督可有计事论功的谋划?” 李迁哲明显是要比仍有些扭捏的岳阳王更加务实,虽然还没有表态是否要加入进来,但已经问起比较现实和具体的计划了。 李泰对他这一做派也比较欣赏,当即便取出他所勾勒的基本路线图,当然是不包括双方各自境内的城戍布置,仅仅只是标注一个基本的地貌特征。 就着这张简略的地图,李泰便向李迁哲认真讲解起来。他所掌握这一路线的西域商货,首先是在陇右的四方城聚集,然后沿陇关东来,抵达陈仓之后暂作休整。 陈仓这里本有独孤信一座庄园产业,用来收存转输沿渭水东来的陇右木材的,不过被李泰借他娘子之口从老丈人那里要来了。 如今独孤信已经不在秦州坐镇、换上了宇文导,他家的木材生意总也不好再大张旗鼓的做。于是李泰便利用这庄园,又借去年囤粮在左近购买了一些土地和邸业,建成一个临时中转中心,陇右来的商旅和货物可以在这里短驻休整。 同时未来汉中和蜀中整体都被西魏拿下之后,这陈仓集散中心又可以作为向秦岭以南进军销售的一个基地。 一直到翻越子午道,都是由李泰的人负责运输。货品抵达安康后,便可以进行一个初步的盘点,然后装箱上船,沿着汉水一路南下,并在襄阳接收分销。 货物南来便是这样一个流程,具体的钱货交割步骤同样需要明确。这种跨地域乃至于跨国的商贸行为一个统一的价值核定,再加上又是大宗高端的货品交易,一旦各自价值认定稍有偏差,所涉及便是非常庞大的利益得失。 李泰虽然是商品的供给方,但在秦岭以南的合作过程中不必刻意强调这一身份。他将会与岳阳王等人一起出资将运送到安康的商品购买下来,然后从安康到襄阳的最终销售所获取的利润,他们这些人再按照比例分成。 具体的利益分配方案,李泰所提出的比例是他占据四成、岳阳王占据三成、李迁哲占据两成、齐兴郡的席固占据一成。 李泰之所以占据最多,这自然没得说,毕竟没有他就没有这条商路财源的产生。所以岳阳王和李迁哲对此也都没有反对,认为这是理所当然。 岳阳王拿三成同样无可厚非,因为这些商品终究是需要在襄阳这个江北大镇变现售出,所以岳阳王的贡献和功劳同样不小。 至于说李迁哲拿两成,老实说是有点少的。毕竟安康这个地理位置太重要,单凭这一点就足够让李迁哲占据两成利润。更不要说还有货品的装船、运输等等事务,都需要李迁哲安排人员负责。 但是李迁哲这里占股再多,齐兴郡的席固就必然更少,如果彼此间差距太过悬殊,就算最终所得仍然颇为可观,怕是也要被对方视作耻辱。长久而言,就是一个分赃不均的隐患。 所以李泰针对这一点便提出了一个补偿方案,即就是他们这些人按照比例出资在安康接货,这些货款无论以任何形式进行支付,都需要在安康兑换成为金子进行交付。 首先南北物价和货币制度差别比较大,而金子的价值相对则就比较统一。其次将货款兑换成金子的话,运回关中也比较方便。而且同胡商们交易的时候,金子也可以直接作为货币使用。 安康本多金矿,李迁哲家作为时代盘踞彼乡的大土豪,当然不会少了这方面的产业和积累。他家开采出来的金子也需要售卖变现,如今直接就可以在家完成,如此李迁哲既得了便利,也能享有一部分隐性的利润。 “李大都督裁事公道,又盛情相邀,让人心悦诚服。我幸能列身于此事中,多谢李大都督赏识信赖!” 当听到李泰连这一点都考虑到,并且特意给自己安排了一个补偿方案,李迁哲也颇为感怀,直接从席中站起身来,向着李泰抱拳说道。 李泰对于此事筹划已久,自然方方面面都有考量,如今清清楚楚的讲述出来,岳阳王在听完后也没有什么反对的意见,只是笑语说道:“今日我等汉水成盟,相约大计,总也需要向天地为誓、取信彼此!可惜齐兴郡席太守缺席,让人遗憾。但无论如何,我若有背此盟,二位皆可罪我惩我,投刃身前,见血乃归!” 说话间,他便命人取来一个锦布包裹的长形木盒并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羊羔。 木盒打开后,里面摆着四柄形制相仿的短剑,短剑以象牙为柄、点缀着珠宝玛瑙,剑鞘则以犀皮镶嵌以珊瑚彩贝,望着很是华丽。 岳阳王将短剑分给一人一柄,自己也拿了一柄在手,回过身来神情肃穆的按住那小羊羔,直接给其抹了脖子,然后用手指蘸着剑刃上的羊血涂在自己唇上。 李泰瞧瞧烈焰红唇的岳阳王,又看看那倒地抽搐的小羊羔,心里对这歃血为盟的仪式不免是有点抵触。更何况人家杀马你杀羊,看起来就有点不庄重,是打算待会儿顺便烤着吃吗? 但见岳阳王一脸庄严肃穆,而李迁哲也抽剑在手排队等着了,李泰便也只能入乡随俗、硬着头皮给那小羊羔再来了一刀,并将那羊血涂在了唇上。 等到李迁哲也如法炮制后,三人便又端起酒来一通畅饮。 至于那可怜的小羊羔,李泰也没能吃上,而是被岳阳王秉持着一个也不能少的原则,着令部下打包起来连带最后一柄短剑,快船送往齐兴郡去送给缺席的席固,以表示这盟约正式成立。 这一次聚会,虽然确定了一个基本的行事流程和计划,但具体仍需磋商磨合。一些细节上设想不到的问题,也需要在实际行事中发现并且补充。 计划商讨完毕后,岳阳王便准备安排人员将李迁哲礼送归境,而李泰也着令门下赵演跟随同行,待在安康那里准备接货。 至于说李迁哲究竟是否真心加入进来,这也多想无益。反正李泰也用“各禀正直、求同存异”给几个狼狈为奸之人统一了思想,具体究竟如何,还是要在事中才见分晓。 () 0564 汉水金道 安康地处秦岭和大巴山两大山脉之间、汉水河谷的狭长地带,群山环绕、重峦叠嶂,大大小小的宗族和蛮人部落分布在山峦之间。 谈不上优越的生存环境让这些宗族和部落之间也都充满了竞争,只有展现出足够的强大,才能在这区域之内享受资源和特权。 安康李氏便是区域之内首屈一指的大势力,其宗族势力以及远近依附的人口足有数万之众,分布在安康、魏兴等郡县之间。大凡于此间谋生者,可以不知南梁北魏,但却不可不知安康李氏。 李氏在安康境内所享有的特权地位体现在方方面面,就比如汉水两岸的狭长河谷地带全被李氏所占据,其他势力若是不得李氏首肯,在此境内片木都难下水。 但就是拥有如此雄壮乡土势力的豪宗家主,竟然在其老巢之内被人悄无声息的绑走,这对安康李氏而言自是一个莫大的羞辱,同时也让境内其他一直被李氏所压制的势力开始蠢蠢欲动。 李迁哲消失数日之久,而当其再出现在其族领地中时,却提着数个血淋淋的人头,全都是在金矿或水道上与其宗族曾经发生过摩擦的势力首领。 群众们这才惊觉原来所谓的失踪只是为了诱人露出马脚从而发动进攻,那些想要挑衅李氏的全都偃旗息鼓,而一些尚自犹豫的则满是庆幸。 李迁哲强势回归,虽然震慑住了境内诸方人心,但他自己和他的亲信们却明白事实究竟如何。为了避免再次发生这样的事情,李迁哲便在宗族内部将人事肃清一番,并增加了许多修补措施。 此番遭遇虽然有惊无险,但对他这样一个地方豪强枭雄而言便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耻辱,简直就羞于回想,一些无关紧要的知情人也都被以各种理由驱赶出了自己的视线。 可当家人问起该当如何处置那些随他返回安康之人的时候,李迁哲心里还有些拿不定主意。 “岳阳王竟敢遣员入境将阿兄擒走,可见其人小觑我家至极。他勾结敌寇、羞辱边将,行迹狂悖至极,早晚必有灾祸降临!我家安守此境,山野所出足以自养,阿兄实在不必与这种人阴谋共事。若真有灾祸降临,岳阳王也绝不会体恤包庇我家,诚宜敬而远之!” 李迁哲的兄弟李显在听完兄长的经历后,便极力反对兄长遵守那什么狗屁盟约。 在他看来,岳阳王从一开始就显露出对他们家的轻视,并不将彼此放在平等的地位,若果如所言此事当真牵涉巨大的利益,其人也未必就会遵守决定均分利益。 特别在熟悉如今南梁政局的人看来,岳阳王这一身份本身就蕴含着一个不小的危机,其人又行此离经叛道的事情。 对一般渴望出头的人而言或许可以用生命投注、追随其人豪赌一把,但他们李氏在安康经营数代之久,自有立身之道,实在没有必要沾惹这一汪浑水! 李迁哲在听完后也不由得叹息道:“当今至尊越老越昏,之前轻信北虏而轻启边衅、冒进淮北,又所用非人,以至于军败辱国。国中则分任诸王各据形胜,妄图以子孙驾驭群雄,却忘了乱阶生自庭内的道理。 历数前朝,无不宗子内乱、各自交战,而后为外人所趁!梁家户中亦无大德,观岳阳王行径,恐怕也不免于此。敬而远之,的确是能免受牵连。” 听到兄长也认可自己的分析,李显又开口说道:“那么我便将随同阿兄返回的那些贼奴沉入汉水,料那岳阳王做贼心虚,也不敢再来挑衅生事!” “且慢!” 李迁哲闻言后却摆摆手,略作沉吟后才又说道:“岳阳王诚然不足与谋,但与之共事者西虏李伯山,望去不似俗流,言行皆有章法,处事也不失英明。因有此人谋事,我倒觉得不妨试上一试,若是行事并不顺遂、所得也不如预期,再作抽身也未为大害。 山野所出,终究有尽,物事流通才能无穷。岳阳王虽然满腔荆棘,但也不失机敏,其人尚且愿意听从李伯山所计,我又有何不敢?如果真能行事顺利,也可为我家再开一资业源头。” “西虏地狭民困,常年受制于关东。那李伯山不过是一时走运的幸徒,于其国中尚且不算势大强人,岳阳王在国中尚且还有血脉之尊,此徒值得阿兄这般看重?” 李显听到兄长对那李伯山的夸赞,忍不住便皱眉说道。 李迁哲听到这话后又笑了起来,旋即便又说道:“照理说你所言不差,虏廷分崩之后西人继其贫弱,艰难挣扎也只是自保不死而已。李伯山虽是其国一时之选,放眼天下也谈不上翘楚二三。但此番与之相见,我却颇有为其折服之感,想要借道共事、且观其人。与其友善,固然不能身受大益,但总也不是什么坏事。” 听到兄长给出的这个理由,李显不免一阵无语,但也不由得心生好奇。他从小便将兄长视作自己的人生榜样,还是第一次见到阿兄对某一个时人显露出这般推崇的态度,自己便也想见识一下这李伯山究竟是何风采。 李迁哲与族人亲信们计定此事之后,便安排人马沿秦岭南侧山道北去等待接应从关中南来的商旅队伍。 三月下旬时分,终于有一支上千人规模且武装精良的商队穿过子午道向南而来。得到分布在秦岭南麓的耳目传报,李迁哲当即便率领部从以及李泰派来的门生赵演一同迎向这一支商队。 商队领头的便是留守长安的李孝勇,如今的李孝勇主要负责户中官面之外的人事开拓与联络,诸如之前循陈仓古道西去陇右劫掠寺庙,还有在关中各地囤积粮食等等。 早在郎主下达命令之前,李孝勇便已经开始安排人员摸查秦岭南来的几条山道,此番收到荆州通过武关快马传回的消息后,他便亲率一队部从直接从长安提取一批现货,沿着崎岖的子午谷山道翻山越岭,用了足足七八天的时间才来到秦岭南麓。 李迁哲自是不认识李孝勇,但是同行的赵演却认识其人以及随同一起南来的几名陇右乡人,双方见面之后短作叙旧,旋即便讲起了正事。 李迁哲家族势力雄厚,在秦岭山麓间也拥有别业庄园,就近将李晓勇等人引入庄园中,继而便开始清查盘点这一次运来的货物。 这些任务由合作四方各自派遣一人共同完成,由于是第一次的合作,各自也都比较谨慎,对于货品价值和数量的审核全都非常认真。 饶是李孝勇这一次携带的货品并不多,整个盘查过程也用了好几天的时间。作为地主的李迁哲倒是豪迈,货品总价计算出来后再折成金价,直接着员交付给李孝勇足足一百三十多斤的金饼,并约定下一次接货的时间和地点。 等到此间接货完成,这些货品便又全都装上货船,李迁哲派遣其弟李显亲自押运货船南下,在齐兴郡靠岸同此间太守席固将货品盘点认证一番便又继续顺流而下。从安康到襄阳大几百里的路途,只用了两天多的时间便顺利抵达。 岳阳王萧詧也早已经是急不可耐的等候在襄阳码头,一俟货船上岸便亲自登船点验货物,首先便因为货品数量太少而表达了自己的不满。这些货品还没有装满一艘货船,别说大销于市,他自己都能直接吃下来! 可是当听到下一批货物在四月中旬之前便会抵达,彼此间隔只是半个多月的时间,而且随着商路走顺,时间还会进一步缩短,岳阳王便不由得眉开眼笑,同时将早已经准备好的这一批货款交付给押货至此的李显。 由于襄阳这里是作为销货中心,货品都要在此变现,所以按照约定前几批货款暂由岳阳王垫付,等到销售完毕之后岳阳王扣除成本,剩下的利润再由诸家按照比例分配。 至于销售的渠道,便在襄阳和周边城邑的行市邸店,出库、入库等等都有非常严格清晰的程序。 西魏较之别的政权虽然贫弱简陋,可若是讲到各种事务程序,却远远胜过了东魏和南梁,这也是隋初大索貌阅等整顿户籍的政令得以贯彻实施的基础。而李泰作为霸府重要谋臣,对此也是做出了巨大贡献,自然要将这些优秀的工作经验用在这个跨国贸易中来。 李显在襄阳接收到货款之后,原本便可以沿着汉水原路返回,但实在太过好奇那李伯山究竟是何样人,便安排家人返回,自己则率领一队部伍自襄阳渡江北上,往沔北方向而去。 襄阳与沔北之间并没有什么天险阻绝,一片平川的旷野之间也难于设防,李显一行倒也不需要多么小心的潜入,只需要避开人群聚集和人烟出没之地便得以进入西魏的荆州境内。 然而他们一行在沔北行走没有太长的时间,旋即便被一队甲刀齐整的骑士们围堵在郊野中,李显也不暇细问因何暴露了行踪,只是忙不迭亮明了自己的身份。 身在府城中李泰得知这一消息后,不免也是大惑不解,这李家兄弟莫非被绑成瘾,自己不去绑架他们还送货上门? () 0565 颍川将危 最近荆州不请自来的并不只有李迁哲之弟李显一行,还有颍川的王思政也派遣使者来到穰城拜访李泰,分别是王思政的长子王元逊、部将郭贤,还有之前一度曾经隶属于李泰,如今仍然留在河南辅助王思政的赵刚。 李泰近来正忙于巡视境内诸乡垦荒春耕事宜,随员们游弋乡野时恰好遇到他们一行,便直接将这些人引到了李泰的行营所在。 “见过西河公!” 行营中,几人阔步上前向向李泰见礼道。 李泰向几人一一颔首致意,最终视线落在赵刚身上便笑语道:“赵车骑,一别数月,体中何如啊?” 赵刚微笑着对李泰的问好略作回应,旋即便又忍不住说道:“末将旧年也曾出入荆镇各方,较之如今却是大不相同。所见乡人垦荒于野的情景比比皆是,不复往年的旷野荒凉。料想必是西河公入境之后频兴善政、奖耕励农,守此以待,此乡复兴有望啊!” 李泰闻言后也忍不住露出自豪的笑容,赵刚所言垦荒场景比比皆是虽然是有几分夸张,但荆州乡野情景较之自己初入此镇时有了本质上的改变也是一个事实,面对这称赞自然是能坦然视之。 旁边郭贤也开口笑语道:“太原公知西河公出镇荆州时,也由衷感叹此州重任得人。西河公屡屡兴治荒土、政绩卓著,末将沿途所见皆证此言,对于西河公的治术也是钦佩不已!” 赵刚的夸赞李泰尚可坦然受之,但听到郭贤此言,他便不免心生警惕。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们之前就差把荆州府库的耗子都给逮走,给我留下这么一个烂摊子,如今又凑上来大唱赞歌,实在是让人忍不住的多想几分。 “荆州虽处边蛮之境,但毕竟久在王治之下,军民皆仰上威,管治起来倒也并不困难。反倒是太原公勇扩河南诸州、守据有方,能得彼境离附之众的拥戴景从,让我愧不能及。” 他没有接郭贤递来的高帽,反手又递了回去。 一旁的王思政之子王元逊年龄与李泰相差仿佛,应是城府不深,听到李泰这么说后便忍不住开口叹息道:“西河公所言稍失乐观,彼境乡徒久受贼控、秉性奸猾,轻薄负义,不堪任事。尤其是侯景败逃之后……” 郭贤忙不迭扯了王元逊一把,制止他再继续讲下去,免得底裤都被翻出来,又向李泰尴尬的笑了笑。 李泰自然能够猜到王思政当下处境不甚乐观,毕竟随着南梁北伐大军和侯景所部乱军接连战败之后,王思政所驻守的颍川就像一座明亮的灯塔一般直引着东魏大军前进的方向,这要还能安稳着就见了鬼了。 而且听王元逊对河南乡民的吐槽,李泰也能猜到王思政对于河南当地的军民势力吸收和整编的效果估计也不甚乐观。 他自己来到荆州后本身拥有着绝对的优势,在将乡里豪强势力整理的时候都花费了不小的心力,至今也不过是略见成效,还谈不上将荆州经营的铁板一块。 至于王思政那里,必然是比李泰这里更加困难。 原本管理此地的侯景极短时间内就把自己搞成了三姓家奴,局势变化之繁复让人眼花缭乱,可以说是将河南之地原本具有的统治基础一手摧毁,上层的统治阶级和中下层的乡土秩序彻底脱节。 王思政虽然也称得上是闻名天下的名将,但所谓的名将也做不到让人纳头便拜,想要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将秩序重新塑造起来,对于河南乡土势力进行有效的整合,基本上等于做梦。 之前还有南梁北伐军和侯景搅乱局势、分担火力,但今这两路人马接连败亡,河南势力投靠王思政的可能则就更加的微乎其微,李泰想想都替王思政愁得慌。 他将此一行人引入到行帐中坐定下来,也不再跟他们打马虎眼,而是直接问起河南方面最新的情势。 当得知东魏方面的斥候已经零星出现在颍州周边的地区,李泰心内也忍不住暗叹一声。其实大家各自少一点私心而多一点坦诚,局面不至于完全无从破解。 假使宇文护不在河阳送上那一拨,而是固守河阳两城,即便无有大的突破,东魏方面也不敢全无忌惮的大军南下,未必能这么轻松击败南梁北伐军和侯景乱师。 如果王思政不这么贪功冒进、执意要将其行台设于左右乏甚遮拦掩护的颍川,以至于与诸军脱节,也不至于孤军愁困…… 虽然已经领教过王思政的顽固,但李泰还是忍不住开口道:“东贼师旅连胜、气势正锐,于我绝不是福。兵法以论,亦需暂避锋芒,不知太原公是何计略?” 李泰一方面是觉得王思政就此送了有点可惜,一方面也是觉得王思政势力存在对荆州也存在一定的保护作用,如果彼此间能够取得军事上的相互呼应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但今颍川孤悬于外,一旦遭遇围困,李泰就算想救,其麾下人马也将要暴露在全无遮拦掩护的平野之中,遭到东魏大军的围堵截杀。 所谓围点打援的那个援,说的就是这种情况,若非玉璧城克死了高欢,估计都得怀疑下王思政是不是跟东魏商量好了搞这样一个对其师旅大大有利的战场。 所以别说王思政了,就算是李泰他老子被这般围困在颍川城里,他也不能拿麾下儿郎的性命去冒这么大的风险。 听到李泰这个问题,郭贤便说道:“太原公有言,自去年高贼丧命以来,其国师旅便忙于定乱、久战之下已成疲敝之旅。今者虽然得胜,但其师众也只是强弩之末,只需迎战挫之,难能久锐。如果因为惊怯便拱手放弃已经据得的河南诸州郡,待到东贼分兵入驻、据城休养,再想夺取回来可就要艰难得多……” 听到郭贤转告王思政的这一通分析,李泰也不由得感慨从战术层面上而言,王思政的确是分析的有道理,而且也有能力执行自己的想法。 东魏大军连破强敌,可谓是威风凛凛,结果来到颍川便碰了壁,之后战事便僵持了下来,不复之前气势如虹的状态。 可问题是河南这一马平川的地势,想要长期据有绝非一时一战能够决定的。哪怕是西魏不遗余力的支持王思政,战争走向很快就会演变成最为不利的国力较量。 听郭贤这意思,王思政明显是不打算放弃颍川,李泰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他既不是王思政的上级、也非下属,大家是合则来不合则去,李泰也没有义务为王思政改变自己的既定计划。 “如今东贼大军随时可能兵进颍川,但今治内却仍民散物匮。虽知所请冒昧,但拒敌守城亦非一家之事。斗胆请问西河公,能否于人事上稍作济助?待到击溃贼之士伍,一定多加厚报!” 眼见李泰态度变得有些冷淡,帐内气氛也显得有些沉闷,王元逊便又主动开口说道。 该说不说,玉璧之战李泰资给韦孝宽一笔军粮后,他的仗义和豪富之名也多有流传。后来同豫西各路义师互动一番后,这声誉便流传更广。所以对于王思政有此请求,李泰也并不感到意外。 “此乡我亦新至,诸位也见乡野垦荒正忙,府库仍然未见收益。若要强作物料调集,仍需仰仗关中。太原公既然有此需求,我也不做推辞,只是需要一定的时间。” 李泰这话倒也不是借口,他从关中虽然带来不少的军粮,但从去年到如今也已经消耗不少,眼下的确是拿不出大批量的援助王思政,关中运输恐怕也是来不及了,倒是可以就近从襄阳获取一些。 他自知所谓厚报只怕不必指望了,之所以还答应这一请求也不是钱多了烧的,从区域战略上而言,王思政撑的久一点,对荆州也能形成一定的防护作用。 听到李泰答应下来,王元逊和郭贤全都连连道谢,但李泰接着又说道:“颍州人事既不肯附,若东贼大军杀来,只凭孤城想也难能遮护更多。如今荆州正自创兴诸业,所以郭将军等能否将彼处民众向此乡输济一批?” 他的钱粮那也不是凭空得来,当然是希望能够花的物有所值。既然颍州乡里民众不受控制,那么不如驱赶到荆州这里让李泰从容改造。这也不算趁火打劫,毕竟王思政接下来也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兼顾这些民政事情。 与此同时,李泰又望着赵刚说道:“前与赵车骑共事时,车骑在事干练缜密让我印象深刻。今我荆镇百废待兴,急缺才力。尤其境域周边颇多蛮部需要沟通整合,赵车骑肯否留此助我一臂之力?” 赵刚本来就不隶属于王思政,听到李泰的盛情邀请,内心也喜荆州欣欣向荣之态,再加上同贺拔胜、独孤信都颇有交情,爱屋及乌之下,也乐与李泰共事,于是便点头笑应下来。 () 0566 惨遭夺任 李泰答应了对颍川的援助后,王元逊暂留于此等待筹措物资,而郭贤则先返回颍川组织人手接应运输。赵刚则与之同归,召集他留在河南的部从们赶来荆州,顺便也将河南的民众引领护送过来。 既然答应了下来,李泰也绝不敷衍,当即便着手安排物资的调度。 虽然不知东魏大军具体多久便会抵达颍川,但料想不会太晚。南梁惨败于寒山堰的时间较之李泰记忆中晚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接下来的战事也都向后顺延。 历史上在侯景败走南去之后,东魏军队又休养了几个月的时间,然后才向颍川发起了进攻。但眼下就算会向后拖延一段时间,也绝对不会晚于五月。 因为时令进入五月后,田地中各种农作物便陆续开始收获。王思政的守城能力,东魏军队是深有领教,绝对不会给这个塔防大师留下太多收获积储战争物资的时间,就算是士卒还没有得到充足的休养,也一定会赶在田事大丰收之前形成对颍川的包围。 时下已经到了四月初,所以留给他们的时间也已经不多了。就算李泰还想从关西调运粮食过来,看样子也已经来不及,只能往襄阳方面进行求助。 不过岳阳王萧詧愿不愿意资助,李泰也不确定,虽然彼此间沟通交流还算愉快,狼狈为奸的商贸也已经正式开始了,但粮食终究是非常敏感的物货。 而且李泰既然开口,所讨要就绝不是几百几千石那么简单,萧詧肯不肯、又愿不愿意冒这个风险,还要沟通过才知。如果襄阳方面有阻滞,那就得从别的方面想办法了。 所以李泰一边派遣使者前往襄阳商讨此事,一边也在思考别的途径,一时间倒是没有精力去搭理其他。 至于下属前报就境擒获的李迁哲之弟李显一行,他便安排一名州吏前往慰问并问询一番,如果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便礼送出境。 李显已经被关了两天时间后,便被荆州驻军给礼貌的送出了州境外。 虽然没能见到那个被其兄长赞不绝口的州主李伯山,但李显却一副大有收获的样子,忍不住便感慨道:“观其事、知其人,论及地势显要,沔北一片平川沃野,大不及我等乡居安康。 但这位李州主守御有方,我等入境只是短时便被就境擒获。若以此论,真的是让人羞惭难当啊!怪不得阿兄他要对这位李大都督钦佩有加,我今领教过后,也真不免由衷叹服其人!” 他自然是不知道,李泰入境后便绑了三家豪强、又搞高台悬赏的把戏,以至于乡人们养成了但凡看见什么眼生的人事便即刻上报的习惯,等于是州境之内到处都有耳目分布。 与此同时,为了保证各地新造的水利工事能够正常发挥作用,并且确保乡人们能够严格遵守《分水令》的规定,州内又派遣许多游骑小队巡弋监察。 李显一行骑马跨刀、又明显的外乡人装扮,入境之后便被盯上了,抓个正着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李泰派出使者之后不久,襄阳方面很快传来了消息,岳阳王原则上答应了李泰要借调一批粮草的请求,但却需要李泰近期抽出时间来南去跟他见上一面,并且越快越好。 彼此间会面也并非一次,李泰得到这回报后也并未多想,只道岳阳王可能想要跟他讲述一下商贸情况,于是当即便率领一批随员南去相见。彼此交情或有,但该有的警戒防备当然也少不了。 这一次见面又是在沘水河面上的大船里,虽然岳阳王仍是一副从容优雅的姿态,但观其眉宇之间却隐有几分烦躁焦虑的情绪显露出来。 “伯山可知,这一次物货南来倍受群众追捧……” 见面之后,岳阳王便先打起精神来,同李泰分享生意大获成功的喜悦。 这一次运入襄阳的商货数量虽然不多,但是品质却不低,岳阳王甚至都没有安排人员前往别处城邑销售,仅仅只是摆在襄阳城内市肆间,不多久的光景便销售一空。 李泰翻看着岳阳王递来的计簿,心中也是颇感高兴。这些商品翻过秦岭来抵达襄阳后,便可以卖出较之长安更高数倍的价格,而且销售的效率还非常高,这说明襄阳的货价较之南朝其他地区必然还有差价利益可图。 所谓物以稀为贵,南朝社会长期稳定,中上层阶级本就积攒了数量不菲的财富,消费欲望非常旺盛,对于远蕃珍货有所追捧也是理所当然。 虽然今年年初的淮北大败给整个南朝局势覆盖上了一层阴霾,但是对于奢侈品的市场影响并不大,甚至还有一定的促进作用。 因为这些珍惜的奢侈品不只是单纯的消费品,某些情况下还可以当做投资避险的商品。如果真的发生什么动乱,怀里揣着一个金盘、靴子里裹上一团香料,总比背着成千上万的铁钱要隐蔽安全一些。 当然如果真的发生战乱,社会动荡不安,生产力遭到破坏,必然也会影响这些华而不实的商品价格,想要再恢复行情当然也需要一个周期。 不过按照南朝过往改朝换代的经验来看,虽然有乱子,但问题也不大,主要还是集中在上层权贵的争权夺利和更新换代,社会元气恢复也比较快。但是这种心理针对于接下来将要发生的动乱而言,显然是过于乐观了。 无论如何,这些商品销售火爆是一个事实,可以预见他们这些参与其中的人接下来也可凭此快速的积累掌握大量的社会财富。 李泰估计岳阳王应该也是因为这一点,所以才痛快答应他求借粮食一事,但无论如何,这都是帮了他的一个大忙,于是便又真诚道谢道:“多谢大王慷慨借货,解我燃眉之急,待到来日从容光景,一定加倍厚谢!” “我同伯山之间,哪还用得上俗气说辞。种种深情,心内会意。襄阳诸仓陈谷糙米近八万石,随时可以起运北上。” 岳阳王先是豪迈表态,旋即便又直勾勾望着李泰,那眼神看得李泰都有些发毛。 过了一会儿之后,岳阳王才又忧怅叹息道:“我一时失态,请伯山见谅。自从少年知事以来,便身系家国之际,辗转就任于各方,逆旅宦途之中相识共事者不乏,但却鲜有能与伯山相论者。 伯山你少壮出众、胸襟豪迈,凡我累年相识之人,唯有伯山最是令我难忘。你我相谋诸事,也让我深为自豪,有此诸事可以豪言襄阳岁月不谓虚度,来年纵使天各一方,也可守此畅想缅怀……” “大王何出此言?” 李泰原本还因为岳阳王言语不乏歧义而略感羞涩,但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好像一副要交代后事的模样,心内自是有些好奇紧张,忙不迭一脸关切的发问道。 岳阳王听到这话后便又长叹一声,继而便说道:“雍府乃我国中大镇,旧年我受命出任此间时,国中便多非议之声,恐我年少智浅、不能胜任。我入镇以来兢兢业业、废寝忘食,只盼望能够不负至尊所用。 总算天道酬勤,州治逐渐有了起色,年初州人聚集府前颂此德政,对外又同伯山你友好相知,更是同心合力为两边营造商计,让各自州人富足安乐,形成这两边分治以来所未有之和睦边情。但是、但是却想不到……国中有人谗我,竟欲夺我州任!” “竟有此事?” 李泰听到这话后,顿时也是一惊,脑海中则快速思索起来,莫非自己遗漏了什么关键的讯息? 岳阳王见李泰一脸震惊的模样,便又苦笑一声道:“我虽然远在雍府,但在朝中也不乏亲近耳目。朝中已经有意以湘州刺史张缵入府代我,诏令不久便要下达。 伯山你或是不知我国中人物,张缵此人虽是宗家近亲、素来以清流自诩,但其实内藏奸猾、性最贪婪,一旦入州代我,不只州人要受其暴政虐害,你我之间的谋事前功必也难保!” 李泰听到这里,也已经想起了这件事情的原委经过并且已经明白了岳阳王的意图,于是便沉声说道:“张缵何人,我确不知。大王在治德政,我亦亲眼目睹,实在不忍贵国作此昏命。请问大王是否还有补救余地?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也义不容辞!” () 0567 南下筑城 岳阳王说李泰不知其国人事,也是有点想当然了,李泰虽然没有了解的太深入具体,但是也略知大概。 尽管随着侯景南下突破长江防线、直入建康,南梁所有的政治派系也都被摧毁,之前所存在的各种分歧和矛盾都被侯景这个乱臣贼子所掩盖,但是在此之前却是切实存在的。 梁武帝萧衍已经是八十多岁的高龄,而其太子萧纲也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继其兄昭明太子之后居于储位已达十六七年之久,可以确定的是如今的南梁必然存在着一个太子党。 萧菩萨虽然年纪老迈、爱心泛滥,但是对儿子的提防之心未失,子孙分任各方、内外牵制是其拿手好戏。萧纲这个太子党自然是不能以政治联盟而存在,除了其东宫历任官属有着明确的上下从属,其他人事关系则就以文学、玄学作为掩饰。 南梁文教大兴,同时也玄风盛行、更甚两晋,太子萧纲、湘东王萧绎便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太子频频在东宫讲解《老》《庄》,其子萧大器在被侯景派人杀害之前还在讲解《老子》。而湘东王萧绎、后来的梁元帝,甚至在西魏大军围城的情况下也仍频讲《老子》,江陵百官戎服以听。 不了解南梁政治风气的话,看到这样的记载就会感觉很怪异,这不脑残吗?但事实上,这就是他们政治集团之所以形成的路径之一,你看着他们是在讲老庄,但实际上是在搞统一思想、激励人心的团建。 正如高欢、宇文泰这种北镇军头,他们每临大事还要聚集麾下将领们大肆宴饮、聚众赌博,因为这些也都是镇兵们喜闻乐见、得以抱团的娱乐方式。 谈玄和聚赌,在这两个团体身上所发挥出的作用是一致的,核心就是大家要抱团取暖,不要背叛组织。 总之,太子萧纲通过这些方式也在其身边笼络了很多南梁时流,甚至湘东王萧绎都是其集团的核心人物。未来萧绎之所以能够逡巡上游、壮大势力,乃至于最终建立江陵政权,与此也有不小的关系。 岳阳王所言将要从湘州北上襄阳、取代他位置的张缵,其人既是梁武帝的女婿、萧詧他姑夫,同时也是太子萧纲的东宫旧属、太子集团的重要成员。 因为有着这一层错综复杂的关系,所以在接下来的江汉之间,他们这窝亲戚之间也将会发生非常精彩的相爱相杀,以至于到最后将江汉之间的广阔领土拱手让给西魏。 且不说李泰心中具体思计,岳阳王在听到他表态支持自己之后,脸上顿时便阴霾尽消,不复之前的忧愁,转而一脸欣慰的对李泰说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伯山你确是一个能够相谋大计、相托生死的义气之人!有你的支持帮助,我无外忧,可以专心解决内扰!”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也一乐,说的是啥嘞,老子眼皮子有那么浅吗?要的是你整个襄阳,还没搞到手怎么可能弃你而去! 他猜到岳阳王之前刻意作出忧态也是在试探他的态度,因为一旦他决意要据守雍州不受替代,那么所面对的内部局势就会发生巨大的变化,尤其需要外部的平稳。 如果李泰表现的过于势利、闻其势位不保便转作别计,那么他就得考虑一下该要如何处理彼此间的关系了。 “事到如今,我也不再隐瞒伯山。你应知我先父才是家国正嗣,先父弃世之后本应我兄弟顺嗣其位,结果却被……唉,如今国中亦多不满嫡序不正者,朝中领军朱异虽为至尊心腹,但同样也是我兄弟耳目,所以朝中令书未出,我已经先知其事!” 岳阳王又一脸自信的对李泰说道,既然知道其人心意态度,当然就要展现出自己的实力强大,才能让盟友感到放心。因恐李泰不知朱异在其国中地位,他还又贴心的解释一番。 李泰听到这番话自是之乐,大感这萧詧也不老实、牛皮吹的不小。朱异作为梁武帝心腹,一定程度上还发挥着制约太子的作用,但若说他是萧詧他们兄弟的耳目,那可就言过其实了。 岳阳王仍自述说着他的计划:“淮北新败之后,天下震惊,民众不安。我非贪恋权位,但当此时节的确是一动不如一静。张缵入代恐难更改,但却仍可补救。故而近日与京中亲党计议,且以我兄出任湘州以继张缵,待我兄入州之后再因故留之不遣,其人纵然入境,我也绝不与之交接州务,以待时变!” 不得不说这计划还是比较精明,而且他们兄弟也的确是这么操作的。首先作态接受雍州被夺的事实,顺势提出以湘州交换,以萧詧之兄河东王萧誉担任湘州刺史,这在南梁的政治生态中也是非常正常的情况。 如此一来,萧誉不入州交接州务,张缵便不能离开。而萧誉入州之后,又可以将张缵扣留州境之内。历史上,他们兄弟就是以此将张缵玩弄于鼓掌之中,以至于湘东王萧绎插手之后,仍然没能从萧詧手中夺去襄阳,张缵这个雍州刺史到死也没能正式上任。 所以之前萧詧讲起被夺职时,李泰最开始大感惊诧,因为在他印象中,萧詧似乎一直都控制住襄阳,直至投靠西魏,便是因为他一时间忘了张缵这个被他们叔侄三人当皮球一样从长沙踢到江陵再到襄阳的活宝。 听到岳阳王这会儿便表露出据州不去的想法,李泰也不由得暗叹一声南梁北伐战败之后,其内外国事基本上已经失控了,而侯景的折腾则加速了这一进程且加剧了一系列的恶果。 羊鸦仁在不作请示的情况下私自放弃重镇悬瓠,侯景数百残兵便轻易进据寿阳,这尚可以说是受大军新败、人心惊摇所致。但萧誉、萧詧兄弟俩违反朝廷章制、串联互保权势,则就说明南梁最核心的矛盾裂痕已经是显现出来了。 不过这对李泰而言自然是一大喜事,萧詧为了自保必然会引用一切可作引用的力量,当然也包括了他这个敌国大将。 虽然他们兄弟已经有了拖延自保的计划,但也只是通过程序上的纠缠来阻挠其事,仍需要足够的实力来应对之后的变故。 所谓的以待时变,估计就是如果接下来没有发生什么有利于他们兄弟的变化,他们可能就要撸起袖子干起来了。 无论是出于未来对整个江汉地区的攻略,还是眼下这汉水商路的利益,李泰当然都不能视而不见,并且可以趁机做进一步的人事安排以增强对襄阳的影响。 略作沉吟后,他便又说道:“我虽然异国之人,但与大王之间的交情却不受国界之限。更何况如今所共营的事业也牵涉诸多远近之人的生机,岂可尽付予表里不一的奸徒手中!大王仍然忠君体国、藏锋不用,但我却并无这样的顾忌。若那张缵敢入此境,我必使其有来无回!” “多谢伯山你仗义慰我,但张缵终究是宗家近亲,若非逼不得已,我亦不忍害之。更何况,其与江陵府主交情颇深,若是遇害于此境中,更给了江陵干扰我州务的借口。他在事居上、在户居长,本就盛气凌人,近期不宜给他借题发挥的机会。” 岳阳王闻言后便摇了摇头,显然仍未有足够的信心去迎接更大的挑战,还是希望能够继续安心发展一下自己的势力。尤其有了汉水这条利益不菲的黄金水道,让他所掌握的人事资源增长迅猛。 “但是大王益我良多,前事不言,单就眼下这数万石粮货便大解燃眉之急。如今大王遇困,我实在不忍袖手旁观。” 李泰又说道:“既然险计暂不可为,那么不妨堂皇用计。我在蔡阳郡内沿沘水创立城戍设防,驻扎一部精兵于此,与襄阳一水之隔,大王但有所需,一纸即可召来。届时再与大王聚会议事时,也能方便许多。” 蔡阳郡地处襄阳的东北方位,本是此境蛮酋携部投靠西魏,西魏也因此占领了一部分土地并设立南雍州。但是这些蛮部离附不定,就像今年李泰整顿州务的时候,便不乏蛮酋直接率部脱离了荆州统治、流窜他方。 所以李泰也早想在此境内直接驻扎人马,将这一片领地实际控制起来,只不过之前担心此举或会引起岳阳王的警惕和抵触,如今有了这么一个好理由,顺势便提了出来。 岳阳王听到这话后顿时也大喜过望,如此一来既能获得李泰的军队就近的支持,而且还能借此宣扬夸大雍州所面临的边患问题,通敌自守同时又养寇自重,边镇这点伎俩手段算是让他玩明白了。 双方达成这一共识之后便愉快告别,李泰直接带着一支运粮的船队北上归镇,并且尽快安排部将率领人马南下筑城,为进一步的浑水摸鱼踏出实质性的一步! () 0568 蔡阳防主 “西河公竟然能够取用于敌境、补己之不足,当真国之良牧、守边能臣!” 当眼见到李泰南去一遭便带回来一支装满了粮食的船队,等候在荆州城的王元逊不免有些目瞪口呆、继而便忍不住的惊叹连连。 他年纪虽然不大,但却并非一般娇生惯养、不谙世事的世族纨绔,已经追随其父从戎多年,对于军政诸事也都有一番了解认识,可李泰这操作还是惊呆了他。 须知他父亲理论上来说已经是占据了河南诸州之地,但人事调使起来仍然阻滞重重。荆州南面的襄阳乃是南梁重镇,李泰竟能畅通无阻的于其境中收得数万石粮食,这实在是太不合常理,也实在是超出了王元逊的固有认知。 如今的李泰早不需要在这同辈人面前夸耀显摆自己来获取优越感,他也懒得向王元逊解释事情缘由,只是说道:“这几万石谷米,应该能够略补河南用疾,我会着员安排护送到淯水上游、三鸦道南,但再往前行便需要太原公遣员运输了。” 王元逊闻言后便又连连点头道:“西河公能够相助至此,已经感激不尽!此番事催紧急,不暇留此长扰,待到虏贼退却之后,一定再归此境深谢西河公相助之情!” 最重要的粮草问题得到了解决,王元逊不复之前初抵荆州时的忧愁,满脸笃定且自信的笑容,已经开始畅想击退敌人大军之后的光景,在向李泰道谢告别之后,当即便率领随员们护从着船队沿淯水向北而去。 望着这一行人离去的背影,李泰不免有些心情复杂,话到了嘴边也只是怅然一叹,旋即便收拾心情,返回州府继续处理军政要务。这首先要做的,自然就是选择前往蔡阳筑城坐镇的部将。 回到州府之后,李泰便将众部将悉数召集府中直堂,然后便将此事告知众人。 众将听到这话后,各自喜形于色,他们虽然并不深知李泰与南梁萧詧之间的合谋互动,但也明白彼此之间必然有着非常深刻的勾结。 像是之前的樊城撤军以及进袭两郡等事,都表示着李泰对于南梁襄阳方面已经渗透极深,此番直接筑城驻守在与襄阳一水之隔的蔡阳,便可以说是直接的明证了。 “请问郎主,驻兵蔡阳是否为的来日袭取襄阳?若是如此,末将请为前锋!在座诸位不乏勇壮自夸者,可若是讲到陆攻水战、拔营陷城,此堂中郎主以下恐怕没人敢夸耀能胜过我!” 首先开口争取这个机会的便是贺若敦,这大嘴巴一开口便是熟悉的味道,有话偏不好好说,先把在座众人踩贬一番来凸显自己:“河阳旧战也不必多说了,同高五一道捡拾的河阳南城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事迹。但之后守据河桥、阻敌南来,以及郎主抵达之后进取河阳中城,将重器授我,料想也是郎主觉得舍我之外,恐怕无人能够……” 他嘴上说着不多说,但这一张嘴却叭叭个没完,浑然不理会怒目以视的众将,顺带将李泰也拉下水表示他是不二人选、郎主钦定的心上人。 李泰坐在席中听的连翻白眼,见到贺若敦如此言辞笃定甚至还仔细回想了一下,确定自己当时绝没有这种想法,只是这家伙自己爱弄大家伙、凑上来要当砲兵团团长,哪里就非他不可了! 堂内众将听到贺若敦这番话后,反应也都各不相同,有人横眉冷视,有人撇嘴冷笑,而被点名评价不算个啥的高乐更是忍不住抬手握住了佩刀刀柄。 眼见有这氛围杀手在场,这会议恐怕不好心平气和的继续下去,李泰便开口说道:“今日召你入堂,本有一事相授。东贼大军将进颍川,我已经与太原公约定要招引收纳彼境人员入此避祸。因知你家旧从颍州举义内附,想必彼境仍有故义待续,便且由你北去招引河南人员南来。事不宜迟,即刻引部出发!” 说话间,他便提笔书写一道军令,给贺若敦规定了军期路线、前往荆州州境引领难民返回。其父子在大统初年本就是河南举义率部投奔关西,李泰使之前往倒也并不是单纯的把人支开。 贺若敦听到这话后,低下头去明显不想答应,毕竟招引流人入境才多大功劳,怎么能跟进据蔡阳相比。可当察觉到郎主神情转为严肃后,他才忙不迭收起心中的小情绪,起身入前领命。 正当他要退出直堂的时候,终究还是没忍住,有些不甘心的对众将说道:“我今别事受遣,不与诸位争夺此用。你们无论何人受此,可一定要用心做事,勿负郎主的遣用,须记着府中还有能者只待取而代之!” 说完这话后,他才向着李泰告退行出,对于其他人的怒视只作视而不见。 贺若敦其人虽然离开了,但所留下的负能量却是好一会儿都散不干净,瞧着众人犹自不失忿态,李泰也不由得一乐。别的都且不说,如果有人告诉他贺若敦跟人朋党勾结,他真是一万个不信。 抛开心中一点噱念,他便又仔细向众人讲述了一下今次在南雍州设城的目的,以及未来要发挥出的作用。 为了让诸将搞清楚目下与襄阳之间是怎样的状态关系,从而不至于做出错误的判断,李泰也将过往与岳阳王萧詧来往与约定都讲述一番,当然一些比较核心的内容比如汉中商贸的具体细节,还是隐而不表,也没有告知群众的必要。 总之,蔡阳筑城是为了营造一个向襄阳乃至于整个南梁社会进行渗透的窗口,而并非一个单纯的军事堡垒。 “此番梁国兵败绝非只是一时之失利,其诸镇骄悍之态已经渐露。侯景师众尽丧、窃据寿阳,虽生于手足之疽但若长久不治,亦不失内侵脏腑之毒!我等既然在镇边地,决不可只是短视眼前,须得做好其国叛乱丛生、秩序全失的准备!” 听到李泰这么说,诸将眼神中顿时流露出更大的热情。每逢兵荒马乱的年代,便是武人们出头的良机,对于他们这些刚刚经历过六镇兵变的北魏遗民来说,对此自然并不陌生。 “使君宏计深刻,末将请往出镇。南雍州本为权宜所设,若能趁此机会得成实治,亦不枉朝廷所授名位。” 窦炽从席中站起身来,向着李泰开口说道。 他此番随同李泰前来荆州,本就挂着一个南雍州刺史衔,但却一直留在荆州城中。像是担任东荆州刺史的侯植,则就已经引部出镇比阳,与穰城形成彼此呼应之势,也算是坐镇一方。 窦炽本就资历深厚,只是因为并非行台心腹所以一直都有些不得势,此番出镇荆州更甘心为李泰这个后起之秀的副手,但也并不意味着他完全丧失了事功之心。 尤其在见到李泰入州之后各种军政动作频有,让人眼花缭乱,也看得窦炽心中大呼过瘾,更觉得心痒难耐,急欲想要施展自己的抱负。 此番往蔡阳虽然只是设立一城、驻扎偏师,照理来说不需要出动窦炽这种级别的大将,但是他也认可李泰对此的判断,故而希望能够争取一个自领一军的机会,不独可以就近监察襄阳,更可以恃此等待时机、继而进望整个汉东地区。 李泰也没想到鸡血打得太多,竟然让窦炽都心动起来。 不过他在想了想之后,还是说道:“我虽然忝为州主,但州内事务半仰大都督。本就是爪牙之劳,何须动我躯干!且今州治民生逐渐安定,需要组建州郡乡团,各给武装以待时变,此事除了大都督更不知将要付谁。” 窦炽听到李泰这么说,便也不再坚持,点头应是旋即便又落座,却递给侄子窦毅一个眼神。 窦毅心有领会,但还没来得及起身领命,骠骑府长史令狐延保已经率先开口道:“使君前言此城设置之后所涉事务杂多,不只需要典军严明,更需要处事干练。梁都督从事以来,凡所历用,皆允所事。今若任用,亦必能当。” 听到令狐延保这么说,堂内又有几名将领发声附和,而梁士彦也连忙站起身来请命表态。 李泰本来是比较倾向于朱猛加上李去疾搭配,毕竟是更加心腹,但听到诸将发声后略作权衡,便也觉得单就应对复杂局势而言,梁士彦较之朱猛的确更合适一些。之前他率军活动于河洛之间时,梁士彦便每引别部为策应或是殿后,也都完成的非常出色。 于是他便点头答应了下来,着令梁士彦率领两千步骑前往蔡阳设立防戍并且担任新城防主,而后又把李去疾任命为其长史,让他们两人军政配合。 至于其他的部将们,李泰也打算分批任用、担任荆州境内诸郡县守令,并且准备筹建郡县乡团、作为荆州方面第二梯队的军事力量。毕竟接下来江汉大乱,单凭他从关西带来的这些人马还是稍显不足。 () 0569 欣欣向荣 五月中,返回河南召集部众的赵刚前部抵达荆州境内,军民汉蛮人口合计六千余众,另有大部滞留鲁阳协助向颍川运输粮草,还要再过一段时间才能南来入境。 同时这一支队伍也带来东魏军队最新的动向情报,都是非常不好的消息。上个月东魏大将军高澄率领国中精锐人马南巡,自虎牢渡过黄河并抵达洛阳,分遣大军进攻伊洛之间仍为西魏所占据的诸城戍,尤其是李泰撤军之前率部解救的宜阳九曲城,更是受到了敌人猛烈的进攻,驻守此间的同轨防长史裴宽为敌所掳走。 除此之外,伊水流域的孔城、伏流城也先后为敌所夺。驻守此间的城主李义孙部伍丧尽、突围而走,被伊西山野之间的蛮部接应,至今仍然不知所踪。 听到这些让人沮丧的军情后,李泰心中也颇复杂。他明白东魏这是在打算先拔除颍川周边的据点、使其孤立无援,然后再集中兵力向颍川发起进攻。 但就算是看破了,也没有什么巧妙的应对方法,真要想阻止敌人的战术布置,无非一个目标一个目标的死磕,到最后拼的仍然是整体的国力。 李泰已经将自己定位为一个看客,对此便也不再多作设想,而是集中精神处理自己治内的事情。 按照赵刚部将所禀告的情况,这一批加上下一批能够抵达荆州的民众数量约莫在一万几千人之间,如果时间来得及组织第三批的话,数量应该会更多,估计总共能够达到两万多人。 偌大河南当然不可能只有这么多人,但仓促间能够调聚的只有这么多,由此也可见王思政的河南道行台在河南的统治基础之薄弱。 虽然情况不如预期,但李泰也并没有计较太多,他也知道绝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跨地域的调度太多人口到荆州来,能有这样的收获已经算是不错了。 这些抵达荆州的河南人基本上都是全无储蓄积累的赤贫之人,靠着在颍川和鲁阳等地领到的些许微薄口粮抵达荆州,许多人都已经饿的两腿打颤,望着田野中还未成熟的谷菽作物都眼冒绿光,若非沿途都有军队接应约束,只怕早就要忍不住冲进田地里采摘果腹。 好在州府接应民众入境也并非第一次了,倒是不失准备,在大路上每隔一段距离便设置一个放粮点给他们提供口粮,并以此将这些人分流安置在郡县之间。 由于州府年初刚刚经历过水利扩建、田事大增,再加上针对这些入境之人进行周全缜密的编籍安置,让当地人和新入之人生活环境基本错开,得以相安无事,避免了土客矛盾的大量滋生。 随着五月将近尾声,赵刚亲自率领着第二批河南移民抵达了荆州,同时也带来了最新的消息:东魏大军业已抵达颍川,虽然其前锋人马被王思政主动出击给击败,但其大军主力也并未后撤,而是将颍川团团围困起来,让颍川彻底失去了同外界联络的途径。 不过好消息也有,由于近期大量粮食被输送到颍川城中,周边许多乡豪势力看在眼中,便也都陆续向颍川依附。故而这一次颍川被包围之前,城中军民聚集数量不少。 可是想到东魏为了攻下颍川投入了多少力量、又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李泰也不知道城中军民增多算不算是好消息。在东魏近乎举国之兵的围攻下,颍川城中军民就算翻上一倍似乎也意义不大。 但王思政作为当世最为顶级的城防大师,当其所掌握的人事资源增多,可能也会有更加让人感到惊艳的表现,李泰心中对此也颇有期待。 赵刚此番带来一万一千余众,且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丁壮,都是被粮食吸引过来的丁役、又被东魏大军隔绝在颍川城外,与其滞留鲁阳不如南下荆州。 还有一点让李泰颇感惊喜的,这一批迁入的人口中有近千户各类工匠。 这些匠户本是侯景在镇河南时组织积累起来的,但却没有来得及随军带走,遗留在河南诸州郡被王思政所接手。如今颍川将要遭遇兵灾,王思政当然也没有办法组织他们进行生产,于是便索性打包给送了出来。 李泰得知这一情况后,也是不由得喜出望外,果然还是好人有好报。如果他不是及时的支援了王思政那么多的军粮,怕是也不会得到这些工匠人力。 沔北地区百废待兴,人力本就极为缺乏,更不要说这更高一等的工匠才力。 李泰本来就打算着随着夏秋来临、田地中陆续有了收成,便开始建造工坊产业,凭着南阳盆地得天独厚的自然资源冶铁铸兵、继续壮大实力。这些工匠的到来,可谓是大大增加了相关的人才储备。 所以对于这些工匠,他也并没有随意安置在乡野之间,而是将他们整体移居到淯水西岸的一座新城中,且先让他们在州府组织下进行一些简单的工事劳作,等到秋冬农事结束便大力推动手工业的发展。 至于赵刚,李泰同样有重要的任务安排。 沔北此境汉蛮杂处,而蛮人生活习性、风俗习惯迥异于汉人,李泰既没有统合蛮人的经验、也没有这个耐心,所以在他入境之后屡屡兴治,也让境内蛮人逃散甚多。除了重点关注的诸如桓述祖等几个蛮部酋首之外,其他的蛮酋与州府互动都变得稀少、态度也冷淡疏远起来。 无论李泰民族情结有多强烈,不可否认的是蛮人就是当下汉沔江淮之间重要的民间势力。他们虽然组织度不高,可是一旦聚啸为患,也会拥有撼动地方军政的强大能量。 自己不精通的事情,那就交给专业的人去做。赵刚同蛮人打交道的经验可谓丰富有加,对于统合引用蛮人势力也都非常具有心得,所以李泰是打算将荆州境内和周边诸蛮交涉统合的事务全都交付给赵刚。 “蛮人望似不化,但其实也颇有各自的喜恶和利弊的权衡。其徒众或是并不擅长耕桑生产,但也不乏轻锐狠勇,若加善用确实是一股可观的力量。” 听到李泰安排给他的正是自己所擅长的事情,赵刚于是便点头应承下来,而当听到李泰苦恼于境内蛮人游散不附,他便又笑语说道。 “事既委于赵车骑,我无忧矣。该当威逼还是利诱,全凭赵车骑控持。若需用物,入府直取。若需用兵,我即使之!” 李泰给予了赵刚充分的自主权,也希望赵刚能够尽快整理出一支可观的蛮人力量,让他能够拥有更加雄厚的资本参与到接下来的天下乱局之中。 荆州境内诸事井井有条、发展迅猛,并没有受到外部情势变化的影响。但是其他地方却就没有这么好运了,虽然剧变还没有发生,但是许多迹象也已经开始逐渐显露。 李泰借着对形势的预判可以有条不紊的安排自己的发展计划,可是其他时局中人却需要根据情势一步步的发展来判断出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并做出应对。 在这个过程中,有的选择是对的,有的则是错的。但在当事人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却无谓对错,只有当结果显现出来之后,才或是欢欣、或是懊悔,但绝大多数人却已经不再具有挽回的机会,但是他们却仍不自知。 随着侯景军败丧势、仓皇南逃,这一场由其人所上演三国混斗的戏码似乎是已经落下了帷幕。 侯景也由最风光时凭其一人归属便能决定天下大势的风云人物,堕落成为一个丧家之犬,困居于淮南寿阳,凭着梁帝怜悯而苟延残喘,再也不具备影响局势走向的能量。 起码在南梁国君和一部分臣子眼中是如此,所以他们完全忘记了之前的谋计,无视侯景这个败军之将的乞求,积极与东魏之间遣使谈和,力图挽回淮北战败对内对外所造成的恶劣影响。 老菩萨茹素奉佛一辈子,却仍然勘不破因果业力,茫然不知他亲手种下并悉心浇灌的祸根已经发芽成长、而且即将瓜熟蒂落! () 0570 侯王大义 寿阳地处淮水南岸,北临八公山,西南有芍陂,东面又有淝水与南面的合肥相连,自古以来便是淮南地区的水陆要津、军政重镇,如今乃是南梁南豫州治所。 寿阳周边有着出色的耕垦条件,是故农事兴旺。同时还有着便捷发达的水陆交通,所以商贸也非常的繁荣。 位于罗城东面的大市有水道连接城外的淝水码头,左近市肆林立、贩夫走卒周游其间,乃是城中最繁华所在,无论是异域珍宝还是日用百货都能在市肆间寻找到,可谓是包罗万象。 清晨时分朝日初生,仍有残夜凉风拂面而来,东城码头处渐渐变得热闹起来。 停泊在水岸边的大小船只将待起航,许多衣饰俗艳、妆容尚好的女子从船上走下来。这都是船上商贾过客们昨日召访到船上的伶人伎女,欢度良宵之后各自话别。 历朝多有重农抑商之举,但南朝却是一个例外。一则南方开发未及后世那么发达,可作耕种的土地仍然有限,二则衣冠南渡以来南方土客矛盾尖锐、土地兼并和人口荫庇问题也非常严重,三则许多晚渡士人缺乏土地人口等生产力和资源,只能另辟谋生之道。 诸种原因累加起来,使得南朝商贸发达,商贾也成为一个非常有活力的社会阶层。尤其许多达官贵人的加入,使得商贾们给人一种腰缠万贯、游走江湖、纵情享乐、无视约束的洒脱旷达形象,更加迎合南朝上层放浪形骸的风气,对于这一行业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诸如寿阳这样的通衢大邑,本身也是非常重要的商贸中心,故而针对那些有实力也有热情消费的商贾群体的服务业也发展迅猛。 因此在寿阳东市便存在着许多的食肆、伎馆,而且大多生意都非常不错,可谓是分外贴合人的食色本性。 伎馆中从业者称为倡伎,倡主要是指的乐工,伎本通技,指的是拥有一技之长的人,所以方伎之士往往指的是手艺人。 人的意趣爱好各不相同,所以当一个行业变得发达起来之后,行业内部又会细分不同的种类。 倡伎也按照所提供的服务不同而分为不同的类别,诸如西曲娘、舞媚娘等从名字上就体现出具体的歌舞分工。另有夜度娘则就是陪伴客人过夜,在某些地方又被称为鸡鸣妇,意指鸡鸣之后这一段露水姻缘便宣告结束。 市中的伎馆一般有官营的、也有私营的,官营的主要是犯官家属、女性罪犯以及士伍奴户中的女性,这些官伎馆的收入往往在地方财政收入中占比还比较可观。至于私营的那就范围更广了,只要有条件有意向,便可参与其中。 一夜的露水情缘,关系止于钱帛,纵然分别倒也不足以让人悲情伤神。但也不乏动情的女子沿江作歌,伤感送别豪爽体贴的恩客:“东台百余尺,凌风云,别后不忘君……” 《寿阳乐》乃是西曲清商的曲调,辞多伤感分别、祈盼重逢的意韵,在这客货往来不断的繁荣码头上响起,就是在歌唱商女与商客之间的爱情。 码头上那些走卒力夫们未必能感受这凄婉的意韵,但见到那些衣装俗艳华丽的伎女们引吭歌唱、曲调婉转悦耳,也是一种比较稀罕的视听享受,不乏人停下忙碌的脚步、凝神细听。 但码头处人多口杂,每每这时候总难免有浪荡子嬉闹打断,这会儿在码头道旁一蒸饼食肆前便有一名赤脸疏发、身长腿短的胡人敲案大笑道:“那伎儿,能不能作北人歌?” 说话间,这胡人自己便先手舞足蹈的高歌起来,虽然一脚有些跛态,但却不影响他的发挥:“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 寿阳本就地处南北之要津,其地也多胡人奔走谋生,听到这老胡人唱跳欢快,便也不乏胡人跟着唱和起来:“驱羊入谷,白羊在前。老女不嫁,踏地呼天……” 瞧着伎女们歌唱声被打断,码头上一时间竟成了胡儿欢歌笑语的乐园,当即便有一些民众不爽,指着那率先起哄的老胡人便怒斥道:“贼胡跛奴还不收声!淮南哪是你等发癫处……” 那老胡人听到这话后,脸上欢快神情顿时荡然无存,迈步便向喝骂他的那人行去,而随着其人走来,食肆周围顿时又有几十名壮卒随其而行,前后将这老胡人簇拥在当中。 眼见到这一幕,那人脸色顿时一变,手扣住装满时货的筐笼挡在身前,嘴里还颤声道:“州内都知侯王入治寿阳,除市估、罢田租,兴商悦民,你们这些贼奴敢在市上行凶,不怕官府拘拿惩罚?” 老胡人听到这话后,脚步稍微慢了几分,脸上的怒色也略有收敛。那名乡人的同伴们见其知惧,便也都纷纷凑上前来,呼喊着河南王侯景近来颁行的德政,想要吓退这些游荡市井的恶徒。 “哈哈,竟连乡里的鄙夫也知道侯王大义!” 听到这些呵斥声,老胡人不怒反笑起来,但在稍作沉吟后,还是沉下脸来喝令道:“给我将那开口辱骂的贼徒擒来!” 随其一声令下,后方数名壮卒径直向前行去。那乡人身边虽然聚集几名同伴,但又怎么是这些悍卒对手,很快那乡人便被扭送入前。 这老胡人自然就是入据寿阳的侯景,他垂眼看着这名哀声乞求的乡人,口中叹息道:“虽知侯王大义,可惜犯了口孽。我可饶你不死,但若不惩,总是心气不平。” 口中说着,侯景抬起手来捏紧这人牙关用力掰开,旋即拔刀探入其口腔中将其舌头旋切挑出。周遭人眼见这人满口鲜血、再听其呜咽不清的惨烈嚎叫声,俱是不寒而栗,纷纷避开。 侯景又将这乡人筐笼里货品甩出,着员装入满满的铁钱,而后让人将其几名同伴引来,着令道:“你等将这乡徒并其赏钱送回他家,若是人在道中死了,又或你们贪取一钱,我必杀你等!” 几人虽仍不知侯景身份,但也都被其乖戾与残忍的手段吓破了胆,闻言后连连点头应是,继而便抬起那装钱的筐笼和昏厥的同乡忙不迭离开此间。 发生这一件事,侯景也没了心情继续在这码头附近游荡,于是便在部众们簇拥下大摇大摆往城中而去。 而此间码头在经历过一小段时间的混乱后,很快又变得人来人往,虽然也有人在谈论刚才那血腥一幕,但一些新到码头的行人已经感受不到当时的那种鲜活恐惧。至于残留在地面上的血水,很快便也被过往脚步和烟尘所埋没。 南朝重商贸,不只达官贵人、豪强富户恃此牟利,就连平民小户也多参与其中。并不是因为他们的耕织所得已经丰富到需要就市售卖,而是因为各种户征杂调相当一部分都需要用钱交付,他们只能就市卖掉农产品,换了钱之后再上缴赋税。 所以历来从商贸上所获取的利益和税收也是南朝财政的重要组成部分,所谓的市估便是对入市交易的商品按照其价值征收一定的税钱。 由于这种市税是按照交易商品的价值所定,商品价值越高所需要缴的税钱就越多,故而哪怕是豪商大贾也觉得这是一个沉重的负担。对于平民百姓而言,那就是更加无情冷酷的盘剥。 虽然朝廷为了巩固统治,免征官员士人的赋税,但这仅仅只是让官商勾结的势力大涨,对于正常的商业行为则全无促进推动的作用。 由于淮南远离建康畿内,许多地方上颇具势力的豪强也得不到朝廷的重视和授官,同样也要承受沉重的赋税盘剥,遭受着政治和经济等多重歧视与不公的待遇。 侯景宣布废除寿阳市估田租的政令可谓是石破天惊,田租因受时令限制、短期还未见益,但是市估的停止却是当时就能见效。 故而当侯景这一政令下达之后,随着时间逐渐传播开来,民众们便纷纷入城进行交易,一些乡土豪强也都对此政令赞不绝口,甚至直接率领部曲家奴投入侯景麾下,用实际行动来支持侯景在寿阳的统治。 侯景在市内游走一周,所见贾客云集、商货堆积如山,心内也是满意至极,口中忍不住叹笑道:“南人贪货轻信,免其区区估税便争相以货致我!只要这市中客货充盈,我大可不必忧虑无物可用!往年身在北州时,欲聚短短物力都要用力搏命,哪想竟会有如今之从容易得?” 当侯景心满意足的转回州府的时候,另有一桩好消息在等着他。 “恭喜大王,大事将济啊!” 州府门前,侯景所任命的长史夏侯譒阔行迎上前来,向着侯景便作拜并笑语说道。 “怎么?难道是徐司马返回,事已有应?” 侯景眼见夏侯譒神情如此,心内顿时一动,当即便联想到近来比较重要的一事,旋即便疾声发问道。 府前当然不是讲述机密事情的好时机,夏侯譒等属员们先将侯景迎入府中,屏退闲杂人等后,新自建康返回、风尘仆仆的司马徐思玉才入前叩告道:“仆奉大王所命,南去建康联络临贺王,临贺王闻大王推举之言亦分外欢喜,并亲笔作书、着仆归献大王!” 临贺王萧正德乃梁帝萧衍之侄,萧衍早年无子时曾将之收养为嗣,得子之后便送其归家。 萧正德因此常常心怀愤恨,认为自己本该身居嗣位,本身性格又偏激暴戾,甚至曾经一度投降北魏、自言乃是南梁废太子,后因未得北魏善待而逃回。萧衍并未责之,复起官爵并又加封郡王以安慰其人。 侯景本身对萧正德所知不深,但其在寿阳所收部下夏侯譒与徐思玉对其不臣之心却所知颇详,于是两人便建议侯景联络萧正德以为内应,便有了当下这一幕。 “萧家老翁状似慈善,结果就连门下恤养多年的子弟尚且怀抱不得,当真衰德薄幸,让人耻笑!” 当侯景览过萧正德充满热诚的回信后,顿时便忍不住冷笑连连。 过去这段时间,侯景过得可谓是战战兢兢。涡阳战败后仅以数百徒卒向南逃来,仓皇之间甚至不知身将何往,幸在淮南马头戍主刘神茂建议他入据寿阳。 原本贞阳侯萧渊明以豫州刺史镇守寿阳,之前寒山堰战败而被东魏擒走,南梁朝廷复以鄱阳王萧范入此镇守,但萧范仍未抵达,便以韦睿之子韦黯暂监州事。 韦黯性格怯懦愚钝且无主见,可谓是虎父犬子的典型。虽然经历一番波折,但韦黯还是乖乖开城将侯景纳入,而寿阳城也遂为侯景所夺。 得此淮南重镇暂作栖身,对侯景而言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可是东魏在击败南梁北伐大军后,竟又不计前嫌的要与南梁和谈,而南梁也全无节操的答应了,顿时让侯景心中危机感大生。 他也实在没想到慈眉善目的萧老菩萨反复无常起来较他也不遑多让,夙夜忧怅担心自己被南梁出卖给东魏。为此他不断发书劝告梁帝勿与东魏和谈,结果却收效甚微。 最让他感到绝望的,是当他伪造东魏书信提出以萧渊明交换自己时,萧衍竟然一口答应下来。在其眼中,自己这个失势之人竟然还比不上萧渊明这个蠢钝如猪的废物! 自此之后,侯景便也彻底放弃了苟全于梁境之内安度余生的打算,开始积极发展自己的势力,既然高傲的南梁君臣不打算给他留活路,那么他就自己拼搏一个生机出来! 幸在望似承平祥和的南梁国境内本身也是暗流涌动、矛盾重重,侯景虽然入境不长的时间,但是也已经颇有感知察觉。 不说萧正德这个一再被萧衍姑息纵容却仍怙恶不悛的宗室败类,就连淮南此境也存在着许多对南梁离心离德的人事,让他可以加以利用,重新聚集自己的势力。 () 0571 寿阳举兵 侯景之所以能够入据寿阳城,在于淮南马头戍主刘神茂的建议。而刘神茂主动招引侯景这个败军之将入境,则是源于他与时任监州事的韦黯之间的个人矛盾。 韦黯其人虽然才器庸劣,但却出身名门京兆韦氏,性情傲慢强直,对于下属苛刻有加。以至于刘神茂这个部将宁肯招引侯景入境,都不愿意再屈事其下。 类似的人事矛盾,在这淮南地境又不止一桩。还有侯景所任命的州长史夏侯譒,其人与前刺史贞阳侯萧渊明之间同样是积怨颇深。若非萧渊明担任北伐大军统帅而被东魏打败俘虏,彼此间怕是也将要不能相容。 此间如此多的人事积怨,当然不是因为这里的人脾气差气性大,而是有着颇为深刻的原因。 自五胡乱华、衣冠南渡以来,淮南地区因其地理位置便常为南北两方政权交战的中心。南齐末年东昏侯萧宝卷猜忌残害大臣,当时镇守淮南寿阳的裴叔业便据地投降北魏。 南梁建立几年后,梁武帝萧衍便以其弟临川王萧宏统率大军北伐,意图收复淮南失地。结果萧宏在洛口一役大败逃回,非但没能收复失地,反而引来北魏大军的报复进攻,幸在韦睿等大将于钟离大败北魏。 然而寿阳的失去使得整个淮南地区都防守不稳,数年后梁武帝萧衍便又决定修建浮山堰、寄望水淹寿阳以夺回这个战略要地,结果就是劳民伤财、徒劳无功。 一直等到北魏六镇兵变爆发,南梁才在名将裴邃、夏侯亶等奋战数年之下重新夺回了寿阳重镇。同时,梁武帝以夏侯亶担任豫州刺史以镇守寿阳,夏侯亶去世几年后又以其弟夏侯夔镇守寿阳,兄弟两人前后镇守寿阳近十年之久。 夏侯夔在州之时,其家部曲多达万人,马两千多匹,一时间威慑淮南、为当时之盛。 自裴叔业北投以后,南梁为了收复寿阳这一淮南重镇可谓是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当然不是为的让一家一户据此雄城而壮大自身。 尤其裴叔业北投之前曾去信请教时任雍州刺史而坐镇襄阳的萧衍,萧衍力劝未止,也让其深感这些地方方伯豪宗们的任性妄为,故而内心里也不愿将边镇要地长委豪强大将手中。 所以等到夏侯夔去世、淮南局势也渐趋平稳之后,萧衍便不再以其族为此州州主,转而将州事委于宗室。故而在萧渊明离任后,他便又任命鄱阳王萧范担任南豫州刺史入镇寿阳,只是被侯景抢先了。 除了寿阳以外,如今的淮南萧梁宗室便有鄱阳王萧范以合州刺史守合肥、南康王萧会理以南兖州刺史守广陵、封山侯萧正表以北徐州刺史守钟离,以及南谯州刺史丰城侯萧泰等,江北淮南大邑名城几乎无落外人之手。 州府长史夏侯譒便是前豫州刺史夏侯夔之子,其父死后便率部居乡,担任州助防。 贞阳侯萧渊明入镇寿阳时,因其族势雄壮同样引其担任长史。但宗室入镇同这些地方豪强本就存在着极大的权力和利益冲突,故而萧渊明与夏侯譒也是积怨颇深、不睦久矣。 这些萧家宗室们分处地方,军政才能未必足堪其守,可若是讲到贪暴聚敛那一个个可都是很有创意想法。倒也不是说他们的血脉庸劣、家教卑鄙,一个个全无道德操守,而是南朝上层社会风气使然。 南朝世风浮夸浪荡,上层人物多爱奢靡享乐,欲望之强烈并没有因为侫佛尚玄而收敛丝毫。 故而为官者在职时纵然贪赃积赀数亿,一旦去职,也未必能当声色犬马数年之耗。等到钱花完了,再想贪污捞取可就没有在位时那么方便了,所以趁着手中还有权、玩命的捞钱变现也是南梁官场上的共识了。 官场风气如此,皇族宗室类似的风气则就加倍。故而这些宗室在镇地方,往往也都变着法子的捞钱,对于真正的军政要务反而不甚在意。贪污再多老菩萨也不会怪罪,可真要抖擞精神想干事业,说不定就给贞阳侯萧渊明一样把自己陷进去了。 对于边镇地方豪强势力过于苛刻,对于那些不成器的宗室子孙过于纵容,便使得地方势力多有离心离德,而宗室权贵则越发的骄横不法。当然也有地方豪强同在镇宗室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使得境内民不聊生。 这便是老菩萨所治理半生所谓南梁太平世道的真相,无论宗室贵族还是文武官员,全都只看重自己的私利、放纵自己的私欲,没有人再为这个国家负责,除了那些被重重大山压在最底层的劳苦大众。 他们只要一天没有被抽干血,就免除不了供养这些蛀虫的义务!当然,如今还要添上一群狼子野心、残忍暴虐的投机者野心家。 临贺王萧正德热情洋溢的回信给了侯景并其下属们极大的鼓舞,之前侯景在探知到梁主已经打算将自己出卖的事实后,虽然便已经决意要奋起反抗、绝不坐以待毙,并且开始积极的筹措组建新的势力。 但是具体究竟该要怎么在这南梁国境中重新开始自己的新事业,他却仍然没有一个明确的想法,如今萧正德的回应无疑是给他指明了一个方向、提供了一个选择。 作为提议侯景联络萧正德的人之一,夏侯譒显得尤其兴奋,这会儿直从席中站起身来蹈舞进酒道:“侄儿为大王贺!大王雄略智计无双,州人俱受感召效命,甲兵钱粮无一有匮,今又得名王内应,一朝举义、大事必济!” 夏侯譒旧时被萧渊明在职时盘剥欺压甚苦,如今附从于侯景并被托以州事,心内也是感激不已,更直接姓省一字、以侯景族子而自称。 侯景闻言后便也笑着接过进酒并一饮而尽,口中则沉吟说道:“事情有了突破,乐也当乐,但若大乐还是要等到大事克成之后。长史近日为我勤典兵籍用物,随时待命,切勿懈怠!” 夏侯譒闻言后便领命应是,同时又不无好奇道:“如今既得临贺王回书,仍需待时?” 不待侯景作答,其心腹王伟便在席说道:“既言大势所趋,自非朝夕能改。今甲刀未足、粮秣未丰,贸然动事,仍嫌草率。年中收谷,军得长食,再用未迟!” 前马头戍主、招引侯景入据寿阳的刘神茂听到还要再拖延到年中举兵,忍不住便皱眉道:“既然谋动险事,自当从速以行、出其不意。事无万全之理,若不早发,恐怕受制于人啊。” “大王不以梁法治州已有数月,梁主谋而未动,自然有其顾忌。大王举众来投,未有失义梁主,梁主若贸然加戮,是取笑天下!更何况,即便遣徒来攻,欲使何人?合肥反气未消,义阳军沮丧胆……” 王伟作为侯景麾下最重要的谋士之一,辅佐其坐镇河南多年,视野见识自然比这些困于寿阳一地的豪强军头更加宏阔,尽管其人入梁未久,但却能一眼看穿许多梁朝的政治规律。 梁主虽然年老昏聩,但却尤其看重自己的名声,寒山一战的失利已经葬送了他半生英明,短时间内怕是难忍名声再露瑕疵。 急与东魏和谈虽然暴露了他色厉内荏的本质,但若就此彻底放弃侯景,也仍让他犹豫不决。 因为这等于彻底承认自己前面一系列决策的失败,尤其让人觉得他出尔反尔、反复无常,所以对侯景采取一个姑息纵容的态度,未尝没有一种要追求郑伯克段于鄢的意味。 而且就算梁主想要夺回寿阳并制裁侯景,当下的淮南地区恐怕也没有一支军队能够胜任。 羊鸦仁放弃悬瓠重镇向南逃来、退据于义阳,梁主对其本就不满生疑,以其进攻侯景,难道就不担心羊鸦仁再弃守寿阳又或者学习当年裴叔业? 至于合肥的鄱阳王萧范,本身就是宗室之中反骨外露的家伙,并且因此而失去了北伐统帅的位置、被贞阳侯萧渊明所代替。使其进攻侯景,恐怕在梁主眼中也有几分驱狼吞虎的意味,而且还未必能干得过。 单凭淮南诸部人马,几乎没有任何一部适合并且有能力来攻寿阳。可若是召集诸方人马汇合进攻,则就又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起码为了向东魏乞和并换回萧渊明这个俘虏而就下令诸军汇集攻杀侯景,在老菩萨看来是有点说不过去的。 所以他们只要不摆明车马、亮明旗帜的举兵起事,又或者能够让梁主放心的方镇势力主动请缨攻讨侯景,寿阳暂时便就是安全的。 一番计议决定暂时仍然按兵不动、继续积攒实力后,侯景便着令众人各自就事,但还是留下心腹王伟、宋子仙等人,继续商讨计划。 “此番南来,人皆目我势尽途穷、自然志短,意欲任性指使。淮南群众亲附而来,也只是想要驱我用命为他们赚取富贵。他们这些边卒下士,除我之外恐怕也不会有人垂怜倚重,一时之间倒也不必忧虑散去,仍可继续榨取人事为用。” 讲到这里,侯景便又说道:“萧正德于其国中享尽荣华,尚且不满当下所拥,可见其国群徒必然还有更多积怨不平之人。羊鸦仁退守义阳,至今顿兵淮上、不敢难忘,想来也必忧恐。若能引来共事,进退必可更得从容!” 连萧正德这宗室近亲都被蛊惑拉拢,侯景一时间也是信心爆棚,继而将主意便打到了羊鸦仁身上。若能将这个宿将拉拢入事,既少了一个棘手的敌人,又壮大了自己的实力,可谓双得。 有此想法之后,侯景也不再浪费时间,当即便派人前往联络羊鸦仁。 与此同时,他在寿阳的整军备战也未有一刻松懈。寿阳城中居民尽辟为军,择取其中丁壮授以刀兵、勤加操练。同时从建康城中讨要来的东冶匠人们也被督令昼夜赶工,铸锻甲兵以配军用。 市估和田租的减免效果是越来越大,就连周边州郡的商贾游食都被吸引过来。市场中充斥着更多的货物,这些商贾们也多对侯景感恩戴德,并且不乏豪商直接资助钱粮以助涨其势。 这些云集而来的商贾们除了资财丰厚之外,有的还是乡势不俗的地域豪强,因为不为建康朝廷所重而备受压迫,进仕无路又守业艰难,总算遇到侯景这样一个豪壮包容之人,自然是急欲追从效命。 寿阳方面声势越来越大,甚至已经远远超出了整军守淮所需的阵仗,自然引起了周边驻守势力的警觉。 这其中尤以镇守合肥的鄱阳王萧范最为警惕,数遣斥候北进窥望,同时又频频奏报朝廷。毕竟侯景一旦作乱,首当其冲的便是寿阳南面的合肥。 不过萧范在梁帝那里本来就声誉欠佳,如今一副无比积极、忧国忧民的模样,在梁帝看来也颇有可疑,故而对其进奏也未作重视。 羊鸦仁那里则是出乎侯景的预料,他本以为这南来伧人应该对朝廷更多不满,煽动策反起来必然更加轻松。却不想羊鸦仁竟然将他派去的使者直接送往建康朝廷,这自然让侯景颇感心虚。 但接下来让侯景也预料不到的事情又发生了,自己的使者竟然被梁帝遣回寿阳,而且对他也未作呵责,这让侯景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自然也大喜过望。 在他大半生戎马经历中鲜有什么宽宏大量、仁恕之道的认识,只觉得梁帝既然如此纵容自己,必然是因为自身忧困有加。这时候若还不漫天要价,那还等什么! 所以接下来他自然是抓住机会频向建康朝廷索要赐物,并且言辞也越来越放肆,而建康朝廷对他也是有求必应,顺从到让侯景都自感有些不好意思的程度。 但如此一来也是不乏负作用,从建康赶来的使者相望于途,寿阳方面的人事状况越来越隐瞒不住,或许这些使者本身就承担着类似的任务。 而且他跟建康朝廷如此频密的互动,也让他的盟友诸如临贺王萧正德之类有些坐不住,明明大家约好要成就彼此,怎么你还在跟那老东西眉来眼去! 总算侯景斗志昂扬、没有被老菩萨的糖衣炮弹轻易的瓦解,随着寿阳人事已经集聚达到一个极点,终于在八月新稻入仓之后行动起来,以诛杀中领军朱异等人为名举兵起事。 之所以以此起兵,当然也是听取了投靠他麾下的淮南群众的意见。侯景与此几人倒是无冤无仇,甚至除了朱异之外,其他的都不怎么认识,更谈不上仇恨。但此诸员掌管商贸、手工诸业,乃是朝廷用以盘剥掠夺淮南民财物力的代表,自然深受淮南群众的仇恨。今既据寿阳起兵,当然是要以诛戮此诸员为己任。 起兵之后,侯景并没有直趋大江,而是同心腹宋子仙分兵东西拔取寿阳两侧的木栅、马头两戍,稳定后方的同时也稍验军心是否可用。 梁帝对此似乎也早有准备,闻知侯景起兵,当即便有条不紊的任命淮南四道都督,并以其子邵陵王萧纶自京口北上、节督诸军共讨侯景。 () 0572 淮南杀机 蓼城地处淮水的上游、芍陂东北位置的平野上,此间有码头可以乘舟直达下游的寿阳,因此左近乡人们但凡有什么时货产出往往都选择前往寿阳售卖。尤其今年寿阳不再收取市估税钱,更让左近乡人们蜂拥而往。 蓼城往南十几里外有一片陂泽名为韩氏陂,居住有几百户人家,多数都是韩姓的族人。乡人们围湖造田、耕垦渔猎,生活虽然不谓十分的富足,但也称得上安居乐业。 金秋九月,田间劳作已经将近尾声,结束了秋收的农人们也并没有清闲下来,或在沟塘间网抓鱼蟹,或在田野里搜捕鼠兔。 妇女们当户纺麻,不时就要抬头往院子里张望,提防馋嘴的顽童们偷吃晾晒在院子里的鱼干果脯。若是抓到了一个现行,那真是要往死里抽打教训。 这可不是什么乡野时趣,今岁虽然大稔,但谷米售卖之后上缴三调所剩已经不多,余后的杂调还有今年的过冬口粮可全凭售卖这些农副产品维持。在这事情上若是马虎了,不只一家人将要衣食不继,或许还会有大祸临门! 正在这时候,篱墙外响起了清脆的铜铁交鸣声,并伴随着变声期少年略显沙哑的吼叫声:“货队回来啦!都来我家分钱分货!” 听到这吼叫声,分散在村庄内外的村民们顿时活跃起来,就连仍在抽打教训孩儿的家长们也都暂停下来,走出家院便往村庄中心行去。 村中耸立着一座大宅,较之周遭村舍都要更气派一些,是此间韩氏族长的家院,院子里停着几驾货车,周围站立着十几名健壮乡丁,在一名十多岁的少年指挥下控制此间的秩序,那少年正是喊话分钱货的人。 “三郎,你快瞧瞧我家能分多少!” 男男女女涌进此间,七嘴八舌向着少年打听道。 这少年急的一脑门子细汗,捧着一张木板细看上面的炭字:“九叔缴新米一石七斗、杂粟九斗六升,合给钱……” 在少年的喊叫声中,一笔笔钱货被分发给乡人。这些时货有不少是乡人们不能自产的日用品,但也有不少是用作转卖的商品。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韩氏陂傍着淮水,当然也不会错过这通航便利。更兼他们族长在寿阳开着一个商肆,凭其经验给乡人们帮忙买卖一些紧俏商品贴补家用,有时见利也颇可观。 很快便有乡人察觉到钱货数目差距颇大,忍不住便叫嚷道:“今年缴货还不比去年,怎么今年反比去年得钱更多?是不是去年算差了?” 听到这喊话声,主持分账的少年还未及回答,堂屋里却走出一个与之眉眼颇有几分相似、但体格高大健壮得多的年轻人,向着质疑乡人便喊话道:“怎不说是今年算错?来来来你细说,我兄弟短了你多少,我来割肉还你!” 听这壮汉怒声,院子里气氛顿时一沉,庄人们也都不敢随便说话,少年转身推了这壮汉一把:“二兄你且歇着,我来处理这些!” 待到壮汉气哼哼回房,少年才又对庄人喊话道:“今年寿阳换了城主,免了乡人田租市估,入市卖货能得更多,所以我阿兄才传信回来速把新米送去售卖。趁这时价正好,再向淮西买粮可比自食自产好得多!” “寿阳人真是好运道,竟然遇见这样一位仁厚城主!” 听到这话,乡人们纷纷感叹道,满脸的羡慕之情,更有人喊话问道既如此那么去寿阳做佃做工有没有更大好处。 瞧着乡人们一脸跃跃欲试神情,少年便又喊话道:“你们也不要乱想,我阿兄说了,寿阳人遭此也未必是福,这城主仁政虽然不少,却连府廨仓舍都不肯修,怕是没有久处此乡的念想,人物收聚起来不知要使往哪处!阿兄要大家都安在陂上,他带人去淮北买些牛马,若真闹乱起来还得向义阳避上一避!” 乡人们听到这话后,原本还轻松欢快的氛围顿时一沉,他们虽然不知乡外事情,但对族长判断却是信服的很。旧年被官府从义阳三关南面迁到淮南此间,短短十几年时间里便立足此间,靠的便是族长一家的带领。 等到钱货分发完毕,乡人们也离开了此间各回各家,少年回到房间里,却见刚才被他劝回房间里的二兄正坐在窗下把玩着一块状似狗头、麻麻赖赖的树根,不免便有些好奇:“二兄你弄这树根做什么?” “树根?哈,阿耶在时常说兄弟三个唯我最拙,看来三郎你不比我精明多少啊!” 年轻人闻言后便大笑起来,抬手示意三弟关上了房门,摆手把人招到近前来才说道:“你再仔细瞧瞧!” 少年凑上来认真打量一番,仍然觉得此物同寻常树根没有什么两样,只是闻起来有一股单单的辛香。 “哈哈,还是瞧不出?我来教你吧,此物名叫大黄、陇右大黄,是消淤化痈、去热下血的救命物!就是这么一块,你知价值多少?” 年轻人一脸卖弄的望着自家兄弟小声说道,见其摇头便又笑道:“我家寿阳那商肆,阿兄还又添了十万钱,才从汉东一游贾手里换来!” “这么贵?阿兄他怎么卖了祖业!” 少年闻言后也不由得吃了一惊,寿阳乃水陆要津,他们家之所以能在彼处经营一座铺业还是得益于十几年前刚刚收回寿阳,他们阿耶正是裴邃将军部下一名队主,因此才得奖赏。如今寿阳更加繁荣,那样一处铺业价值上百万钱都不止,关键有钱都买不到。 “你还别嫌贵,阿兄说若非那贾客贪图寿阳没有市估的益处,这买卖可能还做不成!这样品相成色的大黄,若往都下去卖,价格必然更高!” 年轻人讲到这里又说道:“至于我家那祖业,早早抛去也未必不好。北虏入城,妖事频生,若还贪恋着不肯放手,恐怕性命都要折进去。阿兄养大了我,我又瞧着你将要成人,咱们兄弟三个要紧活着,少了哪一个、剩下的也活不快活!” 少年闻言后便点点头,旋即又说道:“还有阿姊呢?咱们若离了这里,阿姊怎么办?” 年轻人拿出刀来,在那块干干巴巴的大黄上比划着,口中念叨着:“阿兄着我回来后去问一问阿姊、姊夫,他们愿不愿随咱们回汉东,若不愿意就将这大黄截出一段留给阿姊傍身养家。余者的便是咱们兄弟的家资了,但我身强力壮,怎样都能养家活命,我的便也留给阿姊!” “我连妻儿都没,傍着阿兄你们生活,就更加不用此物活命了!” 少年听到这话后,便也哈哈笑道。 年轻人听到这话后也很满意,但又念叨着:“但这大黄总是咱们祖业换来,哪能尽舍给阿姊这别家新妇,还是要留下些!” 说话间,他用刀切下一点根稍来,剩下的便用青布层层包裹起来,然后捂着咕咕叫的肚子说道:“趁还天色不晚,送到阿姊家去,这样一份厚礼,阿姊不管上一餐晚饭,咱们能回?” 说完这话,兄弟俩全都哈哈笑起来,又收捡一些户中时货,交代家人几句,然后便向陂下行去。 这一家本是汉东安陆人,早年随父迁入淮南安丰州,父母去世后便剩下兄弟三人,另有一出嫁的长姊嫁在当地,老大名韩勉、老二名韩劭、老三叫做韩勰。 旧年淮堰壅塞河道,使得淮水暴涨泛滥,淹没淮南大片土地,如今时间虽然已经过去了很久,但寿阳以西的淮水河道也仍然淤泛不断,使得境内多有塘泽滩涂,使得乡人们只能在这些泽池周边的坡地上垦荒生活。 韩家兄弟俩离家之后便往西南去,每每遇到大片湖泽的地方,左近还有简易的木筏可供往来通行,都是乡人们制造了放在此间公用。 等到行过两处渠塘,目的地便将要到来,但木筏上撑着竹篙的老二韩劭脸色却渐渐变得有些不安,坐在一边的老三韩勰也忍不住开口道:“二兄,我怎么闻着有点腥臭……” “噤声!” 韩劭低呼一声,同时矮身下来将木筏撑到一处芦苇荡中,吩咐兄弟于此藏匿,他自己则跳入河塘涉水登岸,向前游着游着,突然一具已经被泡的发胀的尸体陡然从塘底冒上了水面,并咕嘟咕嘟冒出许多腐臭的气泡。 “啊……” 饶是韩劭向来胆大如斗,也被这一幕吓得短呼一声,他不敢去看那面目浮肿的尸体,咬着牙继续向前游去,但河塘中所见残肢断臂越来越多。 终于上了岸来,韩劭顾不上身上的泥泞血水,直往阿姊所居村庄跑去,但跑出没有几步便僵在当场,河塘岸上几株柳树下随风飘荡的除了柳枝外,还有几具裸身的女尸各自用麻绳悬吊起来,当中一个便是他的阿姊。 “阿、阿姊……” 韩劭眼神霎时间变得通红,冲上前去将阿姊尸体与其他几具人尸全都放下来,忍着泪就地掘坑掩埋。此间村庄明显是被乱卒匪徒洗劫,无留生口,财货也被抢掠一空。 虽然心中痛极,但韩劭在内外搜索一番后也不敢继续逗留,泅渡回苇荡中汇合已经等得焦急的三弟韩勰便直往回赶,任三弟如何询问只是不言。 当兄弟两正要转出苇塘时,苇塘外突然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韩劭听到这话后脸色陡地一变,忙待再将木筏撑回苇塘中,然而岸上已经响起疾呼声:“什么人?” “二兄,咱们……” 韩劭抬手捂住这幼弟的嘴巴,贴着木筏边沿将他按进苇塘中,又将那层层青布包裹的大黄放在韩勰露出水面的脑袋上,用口型小声道:“不要沾水……” 然后韩劭便撑起竹篙冲出这片苇塘,旋即便见岸上数名戎装骑士正引弓遥指向他,他便抛下竹篙在木筏上作拜道:“饶命饶命……” 一名骑士突然射出一箭,在水面激起一朵水花,吓得韩劭身躯一颤,旋即又有一名队主呵斥道:“这乡奴倒是壮实,暂且留用下来。侯王不准在寿阳左近巡猎,那些先行的贼卒却不守规矩,乡野残留的人物本就不多,不要浪费!” () 0573 荆野大治 平野上响起一阵阵鼙鼓声,不旋踵便有一队戎装骑士们旋风一般冲入村庄中,村民们惊立在道路两侧,望着这些威风凛凛的骑士们全都不敢妄动。 “此间邻长、里长何在?快快来迎!” 骑士们在村中空阔地上翻身下马,旋即便有一名率队者扶刀望着周遭村民大声喝令道。 听到这话,村民们绷紧的神情才稍有松缓,只要不是来找他们那就好,继而便又有人热心的一溜小跑去通知邻长、里长。 不多久,在村民乡人们面前常常威风八面的邻长、里长便战战兢兢走上来,远远便叉手弓腰道:“请问将军有何需要?” 那名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的兵长眼皮一翻,旋即便喝问道:“月前州府传令郡县乡里,着令你等民事长吏们各自检点村邑之内民家户丁,检点完毕没有?” 里长等人闻言后便面露难色,瞧瞧左近仍自浑然不觉、瞪眼看热闹的乡人们,才又低下头一脸无奈道:“回禀将军,入秋后农事繁忙,到如今还有许多事情都没有完成。各家丁口都不在户,实在不好数算清楚……” “既然你等数算不清,那也有人代劳!速速将此间户中多口少龄半丁召集过来,不准遗漏!” 那兵长便又板着脸喝令道,而周遭围观的群众们这才明白过来,感情这是进村抓丁来了。 于是他们便都各自转身往自家跑去,有的手脚利落的干脆直接跳进了篱墙中,并且从内扣起了篱门,场面一时间可谓是鸡飞狗叫、热闹得很。 里长、邻长们见事情推脱不过,便在这些入村兵士们的威逼下苦着脸挨家挨户的叩门呼喊:“张三陆,不要躲!你家二丸已经是半丁之年,赶紧把那小子交出来!” “我儿要在户里沤麻,才不去学府里撒野撞风!” 那户里主人手中横端着一根木杖挡在篱门后,口中大声喊话回答道:“好好的农家男儿,不学掌犁耕地,去那学府里学些无益生产的杂技做什么!” “说什么胡话!在你户里能教成什么好儿郎?你也会唱‘唧唧复唧唧’?” 里长叩着门一边劝说,一边自己也乐起来,并忍不住回头望向那些入庄兵卒们笑问道:“将军们在营操练,是否也要复唧唧?咱们州主教人唱此,还要入户来催,究竟是什么雅趣?” 听到这话,众骑士们脸色全是一黑,当即便怒声道:“大都督智慧高超,你们这些俗人能懂?不学复唧唧,怎能鸣啾啾!” 说话间,兵长便又望向门内拦阻的户主大声道:“大都督已经作令,要将你等乡徒今秋田租转出一成供给学府学童饮食。你家半丁入不入学,物料已经使入,若是一个大腹汉,吃饱还能有赚!” 那户主听到这话后眼神顿时一亮,内心里快速盘算把儿子留在家里帮工做事划算还是送去学府节省口粮划算。 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想想那小子跟饭有仇的肚量、跟钱有仇的拙工,这户主态度还是渐渐软化下来,想了想又说道:“我耶年过六十五,依律也属半丁,能不能同去?” 类似的情景发生在荆州各处,原因则是州府在入秋后发布的一道劝学令,着令州内所有均田户家有十二到十四岁的半丁者,需要入学当役,每年两个月的学期,若不入学则作逃役论处。 随着这一政令下达,分布在州境内各处的均田户家半大小子们便被郡县官府成车成车的运到了州治穰城,送进穰城内落成不久的州学学府中。 李泰去年入州,然后一直都致力于扩增州内编户,从战争掳掠到利益交换、以至于各种政策吸引,所取得的效果也是颇为惊人。 去年荆州在籍编户还只有八千多户,但是到了今年秋后核查,诸郡县编户数累加起来便飙升到了两万三千余户,增加了足足将近两倍的数据! 这样一个政绩放在任何地方都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优异有加,李泰也不是第一次担任州郡长官,只不过旧年陕北民生基础实在是太差,再加上他有意的用军屯、私屯等各种形式瞒报耕地和人口,政绩一直不算出色,诸州郡排列下来处于中游往下、偶尔垫底的水平。 可是看到今年荆州这个户数增加,他都感觉自己有希望冲一冲今年的考绩最优。既然户籍数冲上来了,那其他的方面自然也不能拖后腿。 尤其这州学堂舍建造的这么气派,若不拉上一批学童半丁们过来显摆一下自己的功绩,总觉得差点味道。荆州虽然是我的,但也是你们的,归根到底还是我的,你们也要为了我的势力壮大而努力读书啊! 他敢在荆州普及一下扫盲班这样的义务教育,当然也是因为各种开源增收给了他底气。这教育成本支出看似不小,但细算下工作量其实也并不大。 两万多户籍民,并不是家家都有年龄合适的中男半丁,能有一半就不错了。 每两个月一届扫盲班,一年便有六届,可能会因为农事岁令的限制而秋后春前比较集中,但在政令实施的初期,必然做不到所有编户都将子弟送来,普及率能够达到三四成已经非常不错了。 等到未来继续提升上来,相应的经验和规模也会增长,还可以向郡县等下一级官府进行分流。 至于说成本主要还是伙食,这些半大小子一个个是真能吃,单人消耗甚至不逊于一个维持正常营伍训练的成年营卒。 一个扫盲班课程进行下来,单人消耗的粮食就能达到将近两石。按照最理想的情况,州内所有适龄半丁全都参加扫盲教育,一年下来也才不到三万石粮食。按照亩收三石粮食来进行核算,一百顷良田所收便足够州内学童全年扫盲。 一百顷耕地当然也不算少,但在一些土地资源高度集中的地区,随便一个大庄园主可能就掌握着几十顷乃至更多的土地。所以说,干掉一个土豪就能给州内数千乃至上万的学童进行扫盲教育。 这两个月的扫盲教育未必能改变他们的人生,但却能够让他们较之各自祖辈父辈多了一份人生所不曾有过的经历。而且在这两个月的扫盲教育中如果表现足够出色,州府当然还会给他们提供继续教育的机会。 一届扫盲班谈不上是一个光明的前程,但却提供了一个可能,消耗的只是一个或者几个土豪,总之李泰觉得这笔买卖并不算亏。 当然,除了李泰不计较土豪们这些耗材之外,也在于他是真的财大气粗。 不说境内编户扩增所带来的这些稳定的税源,单单同岳阳王萧詧等所进行的汉水商贸,在经过最初几次的磨合探索之后,接下来的几个月业绩和利润全都连攀新高。 安康大土豪李迁哲甚至连家里的金矿都顾不上挖了,派遣部曲家奴深入子午谷建造一个个据点,接力运货全职经营,大大提高了出货率,可见这买卖所带来的利润回报之迅猛,就连挖金矿都赶不上。 生意顺风顺水的运行,而且越做越大。李泰在派遣梁士彦等前往蔡阳筑城驻兵之后,同岳阳王萧詧之间的交情和默契又上了一个新高度,所以他的分红也是源源不断从襄阳输出。 钱赚了当然就得花出去,尤其利润当中有着大量的南梁铁钱。这些东西眼下还具有一定的购买力,全都销熔了铸造甲兵还有点可惜,趁着南梁尚未大乱,李泰便也让人在汉东地区大肆搜买物资,再经襄阳运回荆州。 比较可惜的是,由于萧詧兄弟们跟江陵方面的关系持续交恶,使得他们这个买卖向长江地区发展的速度不够快、效率不够高,须得被动的等待江陵方面的买家向此而来,主动前去开拓市场却受到了阻挠。 可是江陵方面的选择又不止襄阳一处,毕竟在汉水商路之前,蜀中商道才是南梁与西域交流的主流。蜀中又拥有着蜀锦这样的拳头产业,所以长江中下游地区还是惯于往蜀中进货。 哪怕是襄阳这里更加具有价格优势,但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撼动蜀中在这商贸生态中的地位。毕竟这种历史悠久的商路上得利的绝不只有买卖双方,任何与此相关者全都获益匪浅。 不过李泰也有一个重磅手段还没有拿出来,那就是技术和产能日渐成熟攀升的白砂糖。等到这东西拿出来,那就是高压水泵,蜀中的市场竞争力根本不够看的。 () 0574 南学北渐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府学操场上,成队的少年学童们正在一边唱着歌谣一边绕圈慢跑。他们未必清楚这些歌谣曲辞是个什么意思,但是跟同伴们一起高声唱起时,心内便会感觉热情高涨、热血沸腾。 类似的歌辞有二十多首,全都誊抄在府学堂舍内外,学童们谁如果感兴趣都可以用炭笔抄写在自己的书板上昼夜诵读。 不认识字也没关系,学府里入夜前每天都会有一个时辰的加课,专门讲解这些字词章句,学童们如果感兴趣便可以参加听课,不感兴趣那就早早休息,因为这只是选修课。 类似的选修课还有《算经》等等,当然也少不了李大都督亲自编写的《几何原理》等诸书。 虽然属于选修课,但实际上所蕴含的知识讯息和系统逻辑要比主修课程更高,所为便是筛选出有志于学而且智力较之同龄人更高一些的学童,从而进入下一个阶段的教学。 至于府学主修的课程,其实也变了几番。最开始用的课程是《千字文》,但天地玄黄学了一套,多数州民和学童们都表示根本不知道学了个啥,毕竟他们的知识阅历想要理解千字文还是有一定难度,而且也不需要写玄幻小说、拿这个故弄玄虚的瞎分级。 有感于乡人们对于所谓正经技能知识的需求,于是第二版的扫盲教材用了《养鱼经》等农桑养殖题材的农书内容。就这还是李泰派人往襄阳去访求的,别的不说,南梁人藏书治学还是有一套的。 不说这些汉晋时期的农书旧籍,甚至就连东魏贾思勰新出、李泰几番求索却无见踪迹的《齐民要术》,在襄阳都有了一些抄本篇章流传。而且据说远在南梁的建康城中,已经有了完本《齐民要术》存在。 不过南梁这些权贵们只是热衷藏书,并不爱好种田,尽管收集各种图书挺带劲,但不管有用没用,大部分也都束之高阁。真正被高效研习使用的,还是那些玄学理论。 这第二版教材使用起来,最开始倒是热闹了几天,甚至一些州民都跑来学府凑热闹旁听,但几天后还是显露弊病。 因为这些进学者基本都是完全的文盲,大字不识一个,要让他们识字并且一开始就学习接受信息量极大的文字篇章,还是非常的困难。于是这些农书也成了选学的内容,用作学童们进阶课程。 到如今,府学终于确定了扫盲启蒙的教材,分别是《二十四节气歌》和《农谚三百则》。 诸如“春得一犁雨,秋收万担粮”“小暑风不动,霜冻来时迟”等等,这些农谚本就农人们生产总结、口口相传,琅琅上口之余,所描述的内容也都是这些农家子弟耳熟能详的。 有的早听他们父辈常常念叨,有的则是闻所未闻,认真的记在心里,等到归家在父母乡亲们面前唱一唱、讲一讲,再拿树枝在地上写一写,必然能获得乡人们交口称赞,那场景想想就让人兴奋! 李泰近日闲来都会到府学里来逛上一逛,听听学童们诵读声,看看学舍内外那些炭笔涂鸦,再见到一些顽皮愚钝的学童被罚站在堂舍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磕磕巴巴的诵读农歌,他心里便感觉甚有乐趣,这些学渣就得狠狠罚! 府学的规模不小,整个荆州适龄的学童聚集此间,所占用的建筑面积也只用了一半左右,剩下的仍待他用。 李泰在府学里开设了一座印坊,只不过眼下还没有正式开工印刷图书。 因为荆州荒乱多年,虽然靠着襄阳,但是崇佛氛围并不浓郁、佛寺也并不多,如此一来便不好直接抄没佛寺然后顺势发展雕版和印墨的制作,所以还待关中那里派遣一些工匠过来,将这些配套产业建起才好正式印刷图书。 当然,要搞印刷产业最重要的还是书籍知识。关中本就文化荒漠,李泰之前在商原开设的印刷工坊主要还是靠的公文印刷来磨练技艺,技术倒是积累不少,但印刷的图书却非常有限。如今来到了荆州,当然不好再继续糊弄下去。 襄阳在南朝多数时候都是一种豪强武宗林立的边镇形象,但就这文化氛围也比沔北、甚至于关中长安强得多。 只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李泰就让人在襄阳市面上搜罗到了几千卷的图书,不过真正上档次有质量的主要还是岳阳王萧詧赠送的。 这家伙捞钱无度又通敌卖国,但却也是一个文化人,前来雍州上任的时候便携有图书五六千卷之多,还送给李泰上百份包括书圣王羲之在内的南朝名人书法文帖。 于是李泰又在学府中修建了一座藏书楼,用以收藏存储从襄阳等各处搜罗来的图书,并且把藏书楼管理员这个极度有逼格的岗位安排给了他老子李晓。 李晓对于这个岗位也非常满意,他本无仕宦之志,早年在河北清河时便耕读自立,之前被岳阳王召入府中也是担任类似的工作,如今安坐在儿子为其修建的藏书楼里,手不释卷的批阅整理从各处源源不断搜罗而来的图书,日子可谓是过的相当惬意。 有的时候读书入迷,李晓干脆就留宿在这藏书楼里,渴了饿了便直去州府食堂里与那些学童们一起吃上一餐。 这一天,李泰巡查完学堂,转到藏书楼这里要喊他老子一起回府吃饭,父子俩各忙各的,已经十多天不相见了。李泰也是突然感觉这样有点不孝,便顺道赶过来看一看。 当他来到这里时,便见到阎正等几名被安排在这里的护卫们正在院子里挖坑移植松柏。这些树木不只能装饰院落,也能隔绝噪音,因为府学完工时已经是盛夏,错过了树木移植的最佳时机,才一直等到秋后再做。 “郎主来啦!” 阎正见到李泰后便大声呼喊道,这小子旧被李泰从陇右解救后便一直带在身边,后来李晓因知此子竟是恩人阎信的后人,便从李泰处将这小子要来,打算亲自再教育一番。 不过看阎正一身凌乱袴褶、满头满脸的灰尘脏汗,想必又在学府里跟那些少年斗戏竟日,可见这教育成果也着实有限。 李泰摆手制止了这些护卫们的呼喊见礼,抬手指了指藏书楼并目露询问之色,待见几人点头确认,这才慢慢走进去。 这藏书楼的一层是会客讲学的一座大堂,不过学府那些学童是明显还不够水平到这里来听讲,而崔谦等人又有公务繁忙,也鲜少有时间入此拜望,因此便显得有些空旷。 李泰绕过正堂,走进侧方的起居室,入眼便见到书案上摆放着几卷文籍,而他父亲李晓正侧卧案后横榻上闭目假寐。 一直听到李泰翻看文籍的窸窸窣窣声,李晓才醒了过来,见是儿子到来便在榻上正坐起来并微笑道:“今天怎么有暇到学府来,前日还听士逊说你南巡未归,是南边有什么变故?” “变故倒也有一些,但也并不大。” 李泰日前南去巡察一番,是因为坐镇汉东安陆的南梁司州刺史柳仲礼奉命率部东去,他想看一看汉东方面虚实如何、有没有什么机会,安排好了相关的查探任务,只去了不到两天便返回了。 他自知父亲对这些战略规划没有什么兴趣和见解,便也不再多说,指着书卷中父亲做的那些批注,笑语问道:“阿耶作注《后汉书》,是有述史之志?听说范氏故籍便在南阳,若加细访可能乡里还有深受其学的后人仍在,可以引与阿耶相论!” 李晓听到这话后便叹笑道:“你少年时也不失亲长的耳提面命,又受我家学多少?范氏迁族世系久远,即便此乡访得族系,想必也已经相异两类。” 李泰闻言后脸色又是一囧,你说范晔他们家又带上我干啥。 他心内腹诽着,瞧着阿耶这居室也有些散乱,于是便又说道:“阎正粗疏少年,打理自我尚且勉强。还是让州府调使两名仆妇侍婢过来,阿耶起居也能舒服妥帖一些。” “不用不用,阎正在此已经有些吵闹了,不要再使别的口舌耳目过来扰我清静!” 李晓闻言后便摇头摆手的拒绝,一边将自己的文籍书稿收起,转又不无希冀的说道:“听你前说一次有可能把关东家人迎来,今有几分眉目了?阿耶不是催你,知你此间事务繁忙,还要分心关注其他难免神思劳累,你弟既然闲在长安,不如我们两个去做此事?” 李泰自知父亲对家人的思念,不过身在敌境活动终究太多限制和危险,李允信等去了一年有余,不久前才堪堪在晋阳城稳定下来,想要进行人事偷渡还需努力,特别是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于是他便安慰父亲道:“事情交付能者才能事半功倍,我与阿耶俱是牵挂太深、关心则乱,若是按捺不住妄作举动而让人察觉,反倒会坏了事。阿耶你放心吧,阿母等今都迁居晋阳,是我部众曾经横行之地,安待一段时间必能有好消息传回!” () 0575 群蛮为用 经过李泰入境以来一年时间的治理,如今的荆州较之去年已经是大大的变了样,或仍未达到百业兴盛、繁荣富庶的程度,但也可以称得上是生民安居乐业、颇有祥和。 但荆州得治并不意味着整个天下皆是如此,距离不远的河南颍川城外泛滥的洪水刚刚因时令而消退未久,又被东魏大军设置长围给团团包围起来。 至于淮南方面则就更热闹了,自涡阳败逃到寿阳的侯景在经过半年多时间的休养后终于又重新恢复了一部分实力,并且与淮南当地一些不稳定的势力勾结起来,在八月中正式举兵起事。 这一事情发生之后不久,驻守东荆州比阳的侯植便将消息奏报上来,并且还猜测侯景可能要进攻淮水上游的义阳,然后在淮南构建一个前进基地而重返淮北河南。 这样的情况当然没有发生,东魏大军年初接连两场大胜先后击败了南梁北伐军和侯景大军,可谓是威风至极。就算侯景有这样的想法,淮南这些人马也绝不会跟着侯景去河南送命,一如侯景麾下将士们在涡阳抛弃了他。 不过自从侯景在寿阳举兵之后至今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月,仍然没有进一步的消息传来,尽管因为彼此距离的缘故、消息的传递有所滞后。 但淮南方面侯景起码也是起兵一个多月后都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可见其人在起兵初期仍然也没有一个完整的战略规划和目标,对于前路比较迷茫。毕竟以区区几千乌合之众直扑一国都畿,而且途中还有着长江天堑,只要敌人稍微有点正常的脑子,这事都绝对做不成。 李泰在得知侯景举兵之后,也进行了一系列的军政安排。虽然这场动乱初期阶段只发生在江淮地区,同荆州所处的沔北江汉还没有太强的互动影响,但也并不是完全没有趁火打劫的机会。 东荆州侯植所镇守的比阳再向东去不远,出桐柏山北面山口便可抵达淮水上游的北岸,再向南折转不远便是寿阳西面的大镇义阳。 自悬瓠退回境中的南梁羊鸦仁便驻守在义阳,随着侯景起兵,羊鸦仁必然也要出兵平叛,义阳留守的力量恐怕就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充足。 不过李泰也并没有盲目乐观的派兵东出进取,毕竟上一个这么干的还被东魏大军围在河南呢。 他非常清楚侯景之乱所带来的战略机会主要还是在江汉地区,至于淮水流域终究有些鞭长莫及,顺手搞点趁火打劫还可以,想要大肆扩张、长久据有,既是本末倒置,也仍还是力有未逮。 所以李泰给侯植增派了六百精骑,让他能够在比阳就近灵活的查探情势变化,若有因战乱向此转移的游食队伍也要及时接纳进来,不过这种情况估计不会太多。 与此同时,在荆州境内安抚诸蛮的赵刚也被李泰召回,并安排他主要向东南方的桐柏山区同此间的豫州蛮进行沟通,力求能够拉拢一批势力不弱的豫州蛮部族投靠过来。 如今的诸方蛮人已经有了生熟之分,生蛮那是完全不化、一直隐居深山,同外界交流也非常的少。至于熟蛮则就主要生活在平原、丘陵地带,虽然还有明显的蛮风未褪,但也已经在有意识的向汉人的习俗靠拢。 诸如赵刚这种对蛮人风俗非常了解、对他们又不失尊重且愿意引导他们向汉人居住区靠拢过渡的人,是非常容易获得这些熟蛮的好感,也乐与之交流互动。 这一天,领命东去的赵刚再返荆州城,并且带回数名豫州蛮酋共其部从,足足近千人浩浩荡荡的抵达穰城外。 李泰闻讯后自是一喜,连忙遣员将赵刚与同行诸蛮酋迎入州府中,他也并没有在处理公务的直堂相见,而是在州府待客的中堂设宴招待。 “末将幸不辱命,此去为大都督引回数员心向王治、尚义欲附的各境渠帅!” 赵刚共诸蛮酋入堂之后,先向李泰见礼复命,旋即又将诸位蛮酋一一介绍,这些蛮酋皆是活跃在淮水上游、桐柏山地区的蛮部首领,而且其中还不乏人曾经接受过各方所授任的左官。 李泰虽然并不精通和这些蛮酋们打交道,但也明白想要让他们敬服仰慕,首先得是拳头够硬,其次得是利益够多。 所以在招待这些蛮酋的宴会上,李泰着令麾下将士们同这些蛮酋斗力竞技,同时堂上还摆设着各种珍宝随手赏赐,跟之前折服荆州蛮酋的手段差不多。 众蛮酋对于这样的活动自然也是非常喜欢,赢了兴高采烈,得到奖赏后更是对李泰连连叩拜道谢,输了的也并不气馁,稍作歇息便继续邀战。 宴会在这样热闹的氛围中进行过半,但当李泰顺势讲起一些构想时,这些蛮酋表现的却总差了那么几丝味道,反应不如武斗领赏那么积极。 “这些蛮人难道不想往淮南更进一步?甲杖军械由我供给,只要他们趁梁人守备空虚向义阳逼近渗透,他们似乎还不乐意?” 趁着众蛮酋豪饮正欢,李泰示意赵刚入前来皱眉询问道。 赵刚听到这话后便小声道:“末将前往联络时,也颇感此境诸蛮较之别境似乎是有不同,他们并不热衷劫掠抢夺,反而乐于买卖货殖。深问究竟,原来是侯景之前在寿阳免除市估……” 李泰听到这话后不由得一乐,怪不得这些蛮人不爱抢劫爱买卖,感情是有政策鼓励,不过很快他又发问道:“侯景今已举兵反梁,寿阳乃是兵祸中心,即便前令仍然维持,他们不怕这是张设的罗网?” 赵刚闻言后便又说道:“淮南此间久处南北分界,民风亦颇刁悍。豪强封山锢泽,小民拥货几多?纵然奸恶如侯景,若敢纵兵劫掠豪户,则众豪室谁敢近之?尤其当下梁军诸方围攻其师,因贪一时便利而树敌遍野也是不妥啊,所以师旅需求仍需就市访买。唯大邑城人资业随身、别无他势,掠之无妨……” 李泰听到这里又有点目瞪口呆,这特么都敢直接起兵造反了,但做起买卖来还得公平守信,这实在是让人有点匪夷所思。 不过在细想一下倒也正常,淮南这种边境地区势力最强大的永远不是两个国家,而是掌握土地和人口的遍地豪强。起码眼下侯景是需要团结这些力量,当然不能全无底线。 可问题是,他希望能够拉拢鼓动这些豫州蛮部落沿淮水东去,为其师之先锋,可是这些蛮人进取的意愿却不足,实在是让人有点头疼。 想了想之后,他便又说道:“这些蛮酋既然有意往寿阳沽物牟利,却又投附西面,对我应该是颇有所求吧?” “不错,末将便是以官市贸易说服这些蛮酋入此观望。” 赵刚闻言后便又回答道,他虽然擅长同蛮人打交道,但起码也得拿出一点有吸引力的东西才能说服对方。毕竟蛮人也不是傻子,不会一拍脑门啥都肯干。他如今是把人给引过来了,但该要如何驱使利用对方,还是得看李泰这个州主的。 通过商贸去渗透摸清淮南局势,对李泰而言也不是不可以接受,可是这些蛮人又拿什么来同他交易? 想了想之后,李泰便说道:“我可以给这些蛮酋提供一批资货,但他们需以其部族人丁质于境内。荆州东境有醴阳城,本南齐安蛮府故城所在,今再启用驻扎,请赵车骑入驻主事,我再遣一将并一千步骑驻守以供赵车骑你镇抚群蛮。” 赵刚听到这话后便又点头领命下来,旋即便又将李泰的决定转告在场这些蛮酋,众蛮酋们听完后也都纷纷向李泰叩拜道谢,显然是正中心怀。 于是第二天李泰便派遣窦炽侄子窦毅率领一千人马,再加上赵刚本部卒众,押运着一批物资商货往东境醴阳城而去。 他这里刚刚安排好此事,南境便又传来了新的消息,侯景乱军业已成功渡江。除此之外,另有岳阳王萧詧提出邀见,又有重要的事情要与李泰面谈。 () 0576 做贼心虚 蔡阳城地处沘水东岸,距离河道还有将近十里的路程,与沘水河道通过一条横向的河渠相连。 如此一来,汉水河道上行驶的大船即便是转入沘水河道,也不能直接抵达蔡阳城下,或是弃船登岸、或是换乘小舟才能到达蔡阳城。 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可以有,李泰下令建造蔡阳城名义上是为的就近向襄阳提供援助,实际上也是在监视与窥探,并且在条件成熟的情况下进行一些必要的军事行动。 但襄阳毕竟是江汉重镇,区域内聚集的军民人口一二十万还要多。蔡阳这座防城仅仅只驻扎了两千多名步骑武装,若是不加小心、全不设防的情况下,这插在襄阳眼皮底下的一柄尖刀分分钟有可能成为送到嘴边的一块肥肉。 所以城池选址要隔开航运主干道一段距离,确保不会被南面的水军直接进攻到,沿河这一段距离便可以设置各种防事。 这一年来荆州各种营建任务,还要进行均田垦荒,人力使用到了极致,也分不出太多力役工匠南来修造新城。所以这座蔡阳城的修造主要是靠当地汉蛮人力,襄阳方面也组织许多丁役前来帮忙,才将这座新城给建造起来。 当李泰赶来此间的时候,梁士彦、李去疾等部将早已经在城外等候,简短寒暄几句后便同入城中。 李泰先派人前往襄阳去通知萧詧自己已经到来的消息,然后才又问起近日汉东地区又有什么新的变故。 “柳仲礼率部东去之后,其治下诸郡县未有外卒入补防事,唯其州人豪宗各以部曲据守其境。仆得令之后即安排游骑斥候南去巡望,行途所见桥津诸处乡卒聚集……” 梁士彦仔细将近来所获取到的汉东情报向李泰汇报一番,事无巨细没有遗漏,末了又说道:“此境梁人官军将士虽然多去,但仍不失防备。其乡徒虽然未为精军,但观其乡序如此严整,恐怕当下还不是进图的良机。” 李泰听到这些情况后也不由得暗叹一声,他来到荆州这一年多时间折腾的动静不小,所造成的影响也并不只局限于荆州一地。首当其冲的襄阳地区就不必多说了,在汉东各地他的威名和事迹也都流传不少。 在李泰到来之前,随陆诸境虽然也都不乏乡土豪强,但这些豪强部曲们主要还是从事各种生产活动,很少进行军事性质的组织和活动。 但是这一次柳仲礼刚刚率领境中军队离开,豪强部曲们便无缝连接似的接掌了汉东地区的防务,完全没有留下可供利用的漏洞和机会。 由此也可见这些土豪们也是深知“就怕贼惦记”的道理,尽管他还没有付诸行动,但已经把对荆州的警戒级别拉到了最高。这种被人重视的感觉,让他一时间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不过总有千日做贼、却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这些汉东地区的土豪们终究不是真正的军事武装,一时的警惕防守没什么,却很难长期坚持下来。 或许他们仍然幻想着柳仲礼这个江汉猛男率军东去不久之后便能打爆侯景乱军,然后重新归镇。但这种想法无疑是做梦,别说柳仲礼没能解决侯景,就算是这波被他解决了,他走就容易,再想回来却难。 眼下大戏刚刚开场,对江汉局势的影响还并不算大,随陆豪强们仍自谨守门户也是正常。 李泰此夜便在蔡阳防城休息一番,第二天一早,岳阳王萧詧便急不可耐的赶了过来。 “侯景已经过了江!” 刚一见面,脸色铁青的萧詧便抛出一个对时流而言或许是重磅炸弹、但李泰已经早有预料的消息。 虽然心中并不怎么惊讶,但李泰还是配合着瞪眼说道:“这不能吧?侯景所部不过一群残师败众,即便能在寿阳裹挟一些不法凶徒,必然也不会是什么精悍之军,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就突破大江天堑?” “唉,家国不幸!若非朝廷一再纵容,狗贼安能作此大祸?今上昏老,已经难能视事,在朝秉政者只是志大才疏、嫉贤妒能,目户中赤子为贼、引江北豺狼入户,实在可恨!大江滔滔,若非朝中有庾亮招引,苏峻又怎能过江?” 岳阳王讲到这里,又是一脸的愤慨,听其话音显然是将这错误全都归罪为朝中的太子头上。 这件事本就妖异复杂,难说具体的责任在谁,就连身在其中者到现在都仍茫然无措,至于他们这些远在江汉上游、只是道听途说来了解事情之人,当然是凭着感觉猜测怪罪。从岳阳王这么说,便可以看得出他们兄弟是真的不爽太子萧纲久矣。 不过在听其此言后,李泰也忍不住稍作联想,在这魏晋南北朝之间究竟发生过几次北方军队南下?如果上一次还是东晋时期的苏峻,那到如今也已经是两百多年了。 岳阳王明显是气得不轻,见面之后单就此事唠叨咒骂了大半刻钟。 他虽然不爽如今建康朝廷的许多人事,但毕竟也是一个梁人,倚做天堑绝险防线的长江竟被乱军郊游一般的渡过,这无论怎么说都有点打脸,心中当然是愤懑难当,当然也忍不住要对建康城中那些废物破口大骂。 发泄了好一会儿之后,岳阳王才稍稍收敛了一下情绪,转又对李泰说道:“上游的来货,近日最好是要停上一停。此番闹乱即便是完结了,也会有余波不断。短时间内恐怕不会市情好转,货物存放在襄阳恐怕也会不安全……” 买卖暂停倒是没什么,毕竟李泰所依靠的也并不只有这一条商路。虽然这段时间销货迅速、利润可观,但他对南梁局势也早有预知,停一停倒是没什么。 可是当听到萧詧主动表示襄阳城局势不够安全,他便又连忙见缝插针的说道:“大王莫非有什么忧患扰怀?不妨说出来,我如果帮得上一定尽力帮忙!” “唉,忧困确有,但也多涉门中丑秽,实在是难以启齿。” 岳阳王先是叹息一声,然后才又说道:“伯山你应知我家嫡庶失序,我兄弟即便是宽释心怀,不再以此为意,但旁人却未必此想。此番侯景闹乱、虽是跳梁小丑,但却给了某些别有怀抱之人聚敛势力的机会!” 讲到这里,岳阳王神情语气俱是转恶:“我兄已经将张缵扣留境中数月之久,朝廷却仍未有撤销张缵任命的令书下达,可见要将我取而代之的心意甚坚。但今雍府富强局面皆我一手缔造,怎能交付旁人之手? 奸人终于等到机会,柳仲礼此去定乱,将我雍府精众引走诸多。这些豪宗大族自我处收益良多,但到临事考验终究还是弃我而走!他们随去除了定乱除贼之外,恐怕也是暗存拥立扶从之想……” 李泰听到这里,一时间脑筋不免有些转不过弯来,心道哥们你是不是得了什么被迫害妄想症?柳仲礼此去连你口中的跳梁小丑都搞不定,更不要说搞什么拥立。拥立当然也有,但却不是这家伙搞的! 不过见岳阳王眉头紧皱、一脸凝重的表情,显然这话并非只是随口一说,而是非常相信自己这一个判断,并且对此充满了危机感。 所谓做贼心虚,大概就是这种情况了。在岳阳王萧詧的视角看来,目前的侯景算不上极大的威胁,但是作为太子心腹的柳仲礼率领大军向东而行,相当大可能会促成一个他所不乐见的情况。 而且此番柳仲礼东去还带走了许多雍州豪强部曲,这更加重了萧詧心中的危机感。原来他这段时间借助销卖西域商货所结成的一个利益联盟,终究还是比不上河东柳氏在襄阳多年积攒的人望和号召力。 无论萧詧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他现在这种疑神疑鬼的状态无疑是对李泰有利的。 于是他便也感同身受的皱眉说道:“这种情况的确是不得不防,终究还是有备无患。不知大王你又想做怎么样的防备准备?” 岳阳王听到这话后便转头打量了几眼这座防城厅堂,旋即便又开口说道:“此间防城建造完好,可以驻扎更多将士。不知伯山你当下是否方便再往此间增戍兵力?” 李泰听到这话后刚待答应,心内却是忽的一动,转而换上一副比较为难的神情说道:“唉,大王既然有问,我也实不相瞒,此间驻兵两千已经是当下人事用度的一个极限。 大王应知我国太原公王思政今仍被东贼困于颍川,其人虽以善守著称,但毕竟敌我兵力差距悬殊。我与王大将军共事一朝,今所镇治也是比邻,镇中总需要留备一部分人马待变……” “唉,是啊,我也不该专以己困来扰伯山,真是抱歉。” 岳阳王听到这话后便也叹息一声,但在李泰看来却似是有点松了一口气的意思,看来这个所谓的请求的确是有几分试探的意思。 () 0577 宜早立志 尽管李泰知道岳阳王对局势判断并不准确,有点胡思乱想的意思,但也就是因为这些胡思乱想令其变得紧张敏感、疑神疑鬼,对于他们彼此间的合作关系也怀疑审视起来。 “眼下荆镇驻兵本就不足应变,实在是难能继续向此使用。但大王既然将忧困诉我,我也绝不能视而不见、袖手旁观。甲卒虽然没有,但不知大王是否需要战马?” 李泰想了想之后,便又开口说道。 梁士彦所汇报随陆土豪们于其境中小心布防的情况,也让李泰有感南北隔阂之深,想要全凭战争进行暴力征服,无论是征服成本还是战争消耗都会非常巨大,一个不巧可能还会弄巧成拙、得不偿失。 所以类似岳阳王这种身份高贵的投降派的价值就体现出来了,若能将其妥善利用,可以极大程度的消除南梁土地上民众们的敌意和抵触,大大的降低征服成本、保留区域元气。老爷们都降了,你们这些连三尺葬身之地都没有的黔首们又抵抗什么? 岳阳王这会儿状态明显是有些不对的,就连李泰这样一个对其掏心掏肺的亲密盟友都怀疑试探起来,估计心里都已经想象到了柳仲礼率部归来、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之擒拿下来解送建康的画面。 抛开别的不说,于此也可见柳仲礼在南朝真是一个挺牛逼的人物,怪不得到了建康就能担任联军盟主。 察觉到萧詧心理压力过于庞大后,李泰便用实际行动给他打打气:你也别再自己吓唬自己,有我撑着呢,咱们这局绝对崩不了! 萧詧听到李泰这么说,果然又是笑逐颜开,继而便说道:“襄阳与江陵之间本就一片平野坦途,若得伯山你良驹助用、组建精骑,我将更加的进退无忧,又何惧……” 李泰闻言后不由得又是一乐,你们家这复杂的人际关系啊,也难说谁对谁错。怪不得你七叔连建康都不急着去,憋着劲的就要弄死你们兄弟俩,就你这眼瞅着三叔、刀指着七叔的态度,我要是萧老七估计也得先弄死你们! 于是李泰便约定一个时间,先调配给萧詧三百匹陇右良驹供其使用。倒也不是他小气,这样一批战马价值已经非常大了,他也还没阔气到随手就百匹的送人。而且良马也需要挑人,如果连基本的骑射技术都不合格,给他再多良驹也白搭。 为免萧詧浪费了这匹战马,李泰还贴心的提供几十名饲养训练的马夫,并又问他需不需要骑将,打算把贺若敦外派过去一段时间。 萧詧得到这一笔资助后心情也是大好,当听到还有配套的人事提供时,脸上笑容顿时更加欢畅,连连点头笑着答应下来,并表示一定会对这些人员多加款待,浑然不知李泰将要送来的是怎样一个存在。 其实萧詧并不清楚,如今的他较之历史上同一时期境况已经是好转了许多。且不说同李泰合作这段时间来所积攒的庞大钱货资源,单就他的襄阳队伍本身就被李泰帮忙净化不少,诸如刘方贵、杜岸兄弟等这些不稳定的因素都被提前摘除。 不过估计也正是因此才让萧詧感觉麾下乏人可用,他所豢养的门客虽然不少,但多是斗狠的豪侠,鲜有能够统率军队征讨作战的将帅之才,所以才会对李泰借使的将领如此上心。 李泰南来一趟,当然不能只是安慰援助岳阳王一通,这家伙既然拿了他的好处,自然也要发挥一下自己的价值。 所以等到这些事情讲完,他便又开口说道:“其实近日我也有一桩扰困之事烦心不已,却不知该不该告诉大王……” “我同伯山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你对我诸多帮助,我当然也要竭力助你畅快无忧!” 岳阳王听到这话后,当即便拍着胸口保证道,一副已经急不可耐要报答李泰的模样了。 李泰见状便也不再客气,稍作沉吟后便张口说道:“事情是这样的,侯景淮南闹乱、今又渡江南下,势必会造成诸方惊疑、人不能安。随陆此间前有柳仲礼坐镇,我也秉持两相安乐、边睦为先之计,未有进兵叩问之行。 但今柳仲礼统军离境东去,其境士民却多惶恐惊疑,并不乏人因惧我挥兵南下妄加诛戮,先行递进降表。唉,我本来就没有挥兵南掠之计,又怎么会趁贵国遭难而落井下石?但却困于不能自辩,又拒绝不了这些惊疑来附的民众……” “竟有此事?” 岳阳王听到这话后顿时便也皱起了眉头,他略作沉吟后才又开口说道:“不知伯山你方不方便将献表之徒告我几员?”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干笑两声,你说我方不方便?这特么不废话吗,我这嘴就算比裤腰带还松,但能转头就把投靠我的南梁叛徒卖给你? 见李泰又沉默不语起来,岳阳王也知自己是问了一句蠢话,自己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家国板荡,内有奸臣、外有乱军,士民叛出,也是可以预见的。伯山你肯先告我一声,仍是在维护你我之间的情义。 若以身之所在,我是绝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我眼前,既然镇守此边国门,谁敢于此越境,我必讨之!但我如今的处境之恶,伯山你也深知,虽然有心但却乏力。纵然知有此事,也只能视若无睹。 若以情之所系,我反而替伯山你感到高兴。你德声远播,就连他国之民都慕名投效。我若横阻,也是失义。更何况,随陆之间本就不是我的治土,纵然我有心勒治,彼境士民也不会听从我的教令。伯山你若能今将就境招走,也是助我削薄了我宿敌之力……” 这一番话说下来,别管逻辑如何古怪刁钻,估计只有最后一句才算是真心话。只看柳仲礼还没针对他便把他吓得那个样子,萧詧内心里估计是非常盼望李泰能够搬空随陆、给柳仲礼留下一片荒无人烟的废地。 “既有大王此言,那我就放心多了。” 李泰听完这番话后便也笑了起来,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我身为魏将,为国戍边,开疆拓土亦职责所在、义不容辞。既闻彼境拥义来投,自当第一时间分布人手加以接应。但却因与大王情义渐深,使我任事不能再一味秉公,幸在大王并不挟情迫我违背原则,让我感动不已!” 他先做了一番基情满满的表态,又望着岳阳王正色说道:“有的事情,本不应该由我口中说出。但见大王因忧国事而愁眉不展,但这其实大可不必。无论侯景作乱大小、柳仲礼等此行功否,对于江汉形势其实都难有什么深刻影响。此境形胜分陕,若是不能道义相洽,又岂可一诏相驭?大王仁勇,宜应早立分陕之志,而非坐望成败,徒将天命拱手让人!” “这、这……我怎敢?唉,只恐力有不及……大江破防,都下危急,实在不该、但能安守雍府,我已经、已经……” 听到李泰这一番话,岳阳王顿时惊立起来,说话也变得有些语无伦次。很显然,这是一个他内心有所设想、有所期待,但又不敢细说、不敢细想的话题。 “无论大王所计者何,我都盼望能够有幸得预其中。即便不能,也盼望大王能够建事成功!” 瞧着岳阳王仍然不够冷静、视线游移着不敢望向自己,李泰忍不住暗叹一声,多大点事,不就是造反自立吗,我每天不想几个的卢新姿势都睡不着觉! 一番交谈后,岳阳王心事重重的离开了蔡阳城。 李泰在将其人送出城后又转回来,着令梁士彦等加强对随陆土豪的情况摸查并尝试沟通。 萧詧眼下毕竟还没有破罐子破摔的直接向西魏投降,所以李泰先给他做一下心理铺垫,是这些人非要投靠我,可不是我喊打喊杀的霸占地盘。 而且看其人非但不抵触,反而比较乐见李泰去侵占柳仲礼的地盘和势力,那么也可以利用其人去瓦解分化一批随陆土豪,提前铺垫一个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民意基础。 李泰是希望自己能够率先提出对江汉地区进行侵占的一个具体计划,如此才能掌握一个更大的话语权和主导权。尤其是在府兵制将要创成的这关键两年,当然要占据一个更加有利的地位。 似乎是听到了他心里的呼声,就在他从蔡阳城返回不久,来自华州台府的使者便也抵达荆州,传告大行台的命令希望他能在年尾抽出时间来回朝述职。 () 0578 独孤柱国 隆冬腊月,华州城外朔风扬尘,行人们被风沙吹打的睁不开眼,须得覆面低头疾行,若非确有必要,都尽量减少出行的次数。 一场大雪过后,气候更加的苦寒。但在华州城南郊外,近日来却是行人不断,他们多是城中权门豪奴,出城后便忙碌认真的清扫道路上的积雪。天地间皆是白皑皑一片,但却唯独城南十几里大道全无积雪。 民众们虽然减少了出行次数,但对如此蹊跷古怪的情况也渐有耳闻,各自猜测莫非是有什么了不起的人事将要来到华州?否则那些权门豪奴们总不会是吃饱了撑的,闲极无聊才会到城外扫雪打发时间。 这一天,华州城中民众们诸多猜测还未达成共识,城中便又有了新的人事变化。大量的车马仪仗离开各自家门,许多达官显贵或是乘车、或是骑马,在各自奴仆们拥从下往城南而去。 这样的情况并非一家一户,城中居民们也很快便注意到了这一点,看这样子估计是重要的人物今天便要抵达华州了。民众们近来本就猜测诸多,好奇得很,见状后便也都纷纷冒着严寒往城南去想要看一看热闹。 城南十几里外的道路两侧上,早已经搭建起了许多遮风御寒的帐幕,帐幕之间伫立着许多的健卒豪奴,气氛显得很是热闹。 在这些帐幕当中,有一座规模最是宏大,方阔近百步,从外间望去就像是一个高高隆起的小山包。 帐外寒风呜咽,帐内却被炭盆火炉烘烤的非常温暖,厚厚的地毡上摆放着许多毡席坐具案几等等,有的座席已经坐上了人,但大多数还空着。 高仲密身上裹着一件宽大的皮裘坐在帐内正当中,听到外间不断传来的人语喧哗声,满意的打量着自己亲自指示家奴所布置的这座气派大帐,脸上笑意盎然,指着站在一旁的李超便笑语道:“当年虽然入乡劫走你父,连累他受了许多的苦楚,但总算有惊无险、平安归来,今日招聚关西亲友在此迎他,小子觉得还有什么人事未达速速道来!你耶若是不满,那我可饶不了你!” 李超听到这话后便一脸苦色的躬身说道:“阿耶离乡之年,小子尚是年少,未有侍奉恩亲之志,更不知阿耶意趣如何。但知阿耶在乡时颇尚俭约,不以人事繁华为美,对阿叔真情盛意造此排场,阿耶怕是要敬谢愧受……” 高仲密本来是一脸自得状,但听到李超这么说后,神情顿时也变得有些尴尬,转又不无苦恼道:“我所知会的亲友,也只几户而已。至于其他人家相约来此,在此寒冬腊月扰乱半城,既不是我能促成,也不是我能劝止……” 他这里尚自为自己开脱,外间便响起了一连串急促马蹄声,不旋踵他那好损友广陵王元欣便阔步走进来,脱下覆在头顶的风帽后便望着高仲密发问道:“还没到吗?这李伯山真是越壮愈傲,难道不知两城这么多的亲友长辈望眼欲穿、聚在这里想要尽快见识到他那位教养超凡脱俗的恩亲!” 高仲密尚自有些苦恼场面搞的有点太大,听到广陵王此言后便冷哼道:“各家自有田亩,大王当耕时节不肯勤劳耕作,长荒之后却羡别家瓜果累累。今我相亲的几家于此等候迎接归人,正待长诉别情,大王等非亲非故,却强要率诸徒众入此扰人话别,真是失礼!” 广陵王听到这话后便翻个白眼,继而便也冷笑道:“我家禾谷虽荒,但也总有几株,高二你……唉,讲到亲故,你更不够资格同我两家攀较亲密!” 高仲密听到这话后自是羞恼不已,站起身来指着广陵王便怒声道:“谁家处世不是三短两长?大王今日专揭短处,速去速去,我这帐内容不下你!” 广陵王却完全都不搭理他,直入帐内暖处坐定下来。 李超见两人似乎玩笑开大了、对话隐有些火气,方待开口缓和一下,却被高仲密摆手驱赶道:“速去道旁观望,见你父兄仪仗即刻来报。” 李超闻言后便点头应是,旋即便迈步走出帐外来,继而便瞧见堂兄李礼成也已经到来,正站在帐外跺脚搓手取暖,于是便说道:“堂兄怎不入帐?” 李礼成闻言后却干笑两声,指了指帐外广陵王仪仗便说道:“这位大王出没之地,我要退避三舍!你兄货流山南,获利丰厚,却让京中这些贵人无从分润。他们不敢触怒你兄,对旁人却不会客气。我既不像你兄一般威气凌人,对此诸类还是敬而远之!” “啊?那、那今日这么多的人家来迎我耶、我兄,甚至还专程从京中赶来,他们会不会因此刁难我阿兄?” 李超对关西人事纠葛了解不深,听到李礼成这么说后便一脸忧虑道。 “放心吧,你道你兄是什么事外闲人,谁都可以加以刁难?就算有人轻视我等齿短少壮,但独孤柱国谁敢不敬?” 李礼成这几年协助李泰处理京中许多人事往来,对李泰在时局中的势位和影响力的变化自是感受颇多,他抬手指了指道路两旁或大或小的帐幕,旋即便又笑语道:“今天这么多时流前来相迎,未必是与我家关系亲厚。往年伯山虽然少壮可畏,但也不乏时流自恃年资不肯低就,如今伯父行入关西,他们趋行来见,也是敬的伯山势位……” 两人正说话间,有快马从南面飞奔而来,马上骑士入此勒马顿住并大声道:“西河公队伍已过沙苑!” 李超连忙着令等候此间的家奴将父兄行程分别转告这些出迎的各家帐幕,而这些人家有的只是奴仆先行出搭起帐幕,主人却还在城中等候。当听到李泰一行不久便将要抵达华州后,这些在城外等候的家奴们也都纷纷入城禀告。 于是城内又有许多车驾涌出,各家主人抵达此间后便又吩咐家奴速速前往南面相迎。 当李泰一行抵达这里的时候,已经是午后时分,单单一路赶来相迎并仗从返回的各家豪奴便有数百人之多。他们自然也第一时间将各自主人心意带回,所以当见到道路两侧帐幕连绵的景象时,李泰也并没有太过吃惊。 他自知此番返回华州的人情场面这么大,跟他还没有太大的关系。 虽然他在荆州这一年来也是做的有声有色,但也终究没有什么足够亮眼和让人震惊的功勋,大家这么捧场,估计更多还是看在他老丈人独孤信身上,顺便对自家老子也表示一下敬重和满足一下好奇。 今年李泰在荆州忙得很,而其他诸方也都没有闲着。特别大行台宇文泰趁着兵祸都发生在外、豫西防线尚算稳定,忙里偷闲的带着他女婿太子元钦出巡一遭,重点是陇右等地巡察军事。 并且在这一年里,他老丈人独孤信势位再上一个台阶,括总诸功而被任命为柱国大将军,与之一同升任此位的还有李弼。 虽然大家常说独孤信等与大行台共奖王室、势位等夷,但总还是差了一点。但今独孤信和李弼加任柱国大将军,起码是在地位上获得了朝廷的承认、与大行台平起平坐。 李泰作为独孤信的女婿,自然也是水涨船高的行情见好,更不要说他本身就是如今西魏首屈一指的后起之秀。这些因素累加起来,他在西魏的势位变迁便体现在了今次父子归国的场面上。 一行人刚刚抵达此间,率先迎上前来的便是宇文泰的庶长子、李泰的小连襟,同样因为丈人独孤信而水涨船高、受封宁都郡公的宇文毓。 陪同宇文毓一起来迎的还有宇文护以及行台右丞王悦等一系列的的行台属官,他们一行人除了代表自己之外,当然还是一同代表了台府对于李泰父子、尤其是他老子李晓入国的欢迎。 李晓近年多居汉南,对于关中冬天寒冷的气候还不怎么适应,一路上行途奔波,之前还在车中闭目假寐。得了李泰提醒后稍有清醒,可当落车后见到如此一番出迎的阵仗,一时间也是大大的吃了一惊。 早已经在此等候多时的李超箭步蹿了上来,站在一旁搀扶着父亲,父子间却是来不及叙话,因为李泰还要逐一介绍这些出迎的群众。 李晓一时间自然是记不住这么多人,只能对每一个笑容满面之人皆作揖回应。待到台府群众过眼一边,接下来才轮到了后面的亲友们。 高仲密这个把李家父子拐出河北的人自不必多说,卢柔等分别日久的亲友重逢后也都感慨诸多。但是现场等待相见的实在太多,完全没有时间停下来长作叙话。 李弼、于谨这样的柱国人选固然不会大冷天里来这里迎接李泰父子,但他们各自遣子、宇文泰的女婿团们也都来城外出迎。 但真正重量级的人物还是亲自从长安赶来相迎的李虎以及侯莫陈崇的兄长侯莫陈顺,这两个人不说势位如何,本身便是北镇群体中绝对的老资历。他们肯来城外迎接李晓,那给李泰的面子绝不是一点半点。 () 0579 陇山勒碑 有时候场面太大了也是一个麻烦,这么多人寒冬腊月的行出城外十几里相迎,无论真情还是假意都是一份厚重的人情。 尤其当中还有几个人物资望之高已经超出了李泰如今的交际圈子,这份热情也让他大感吃不消。像李虎和侯莫陈顺这样的人都来相迎,对李泰而言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人情负担。 李虎大概也看出了李泰心中的烦绪,趁他入前敬酒之际便笑语道:“某等今日聚此,是渴闻李公贤声。伯山你如此殷勤游走诸席,强作主人姿态,莫非是想将这一份群众仰慕贪据己有?”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也配合着稍露尴尬姿态,旋即便又干笑道:“家君此前足迹不入关西,诸位能知、无非是我在事浅有的拙功。今者承蒙诸位厚爱来迎,一时间难免暗生自得之念。陇西公苛刻指摘,让我自露怯态了。” 众人听到这番对话,也都纷纷笑了起来。尤其是自矜身份的几位,让他们自认是为了李晓而来的确要比受迫于李泰当下势位心里更加好接受一点。 李虎在笑过之后则又站起身来,端起酒杯来向着李晓正色说道:“今日来迎李公,除了有观伯山功绩而仰慕李公家教之外,还是受人所托。河内公因职事所拘、身系陇右,故而不暇归迎,传信告我希望等代为迎接,并转告绝非有意怠慢亲翁,待到得暇一定亲至户中,向亲翁道谢养育佳婿……” 李晓也连忙站起身来,先向李虎略作欠身致意,然后才又转望向陇右方向说道:“犬子旧年趋义入关、处境孤弱,多仰亲翁并关内诸位仁长垂爱关照,凭此恩宠而得创微功,不负众意已经让余怀甚慰。今日余共归国,又得诸公群众亲近若斯,肺腑感激、言不及意,饮圣此杯,并祝国中道义浩然、关西贤能不孤!” 众人听到这话后,便也都纷纷起身陪饮一杯。 李泰前共父亲在荆州时,只觉得他老子性格像是一个不喜热闹和交际的老宅男,但现在看来真到了场合上,这高调起的也挺溜啊。像他跟人喝酒的时候,可就从来都不会说什么豪气长存、大魏永兴。 大帐内氛围自是其乐融融,但也有人表面迎合、内里却不能融入其中。 宇文护瞧着被群众捧作焦点、今日赚足了面子的李家父子,心中不免有些吃味。尤其想到自己如今仍是待罪白身,连带着对同席中的堂弟宇文毓都瞧着有些不顺眼。 作为同与宇文护在河洛战败而被夺官爵的赵贵,在今年大行台共太子元钦出巡之时,于陇山勒碑述功,对文武群臣各有追赏,赵贵也趁此机会以元从而得复官爵。 但宇文护却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他自晋阳入关以来,主要便是帮叔父掌管处理家事,对外军政事情却乏善可夸,还是兄长宇文导推脱自己的赐爵、希望转赐宇文护,这才恢复了他原本封爵。 但这封爵却只是一桩殊荣、并不具备什么实际意义,宇文护虽然已经不在台府内厩中出任马夫,但也仍然没有新的官职授给。 所以说人的悲喜并不相通,在群众欢乐的大帐中,他只觉得吵闹,想要尽快结束这一切,于是便附在宇文毓耳边提醒道:“主上还在府中等候李氏父子入参呢!” 随着气氛正呵呵之乐的宇文毓这也才想起来,连忙站起身来邀请李氏父子随其回城入府。 时下正值隆冬天寒,众人当然也不能在这里久留,喝上几杯热酒暖暖身子,听到宇文毓的提醒后,便也都停了下来,稍作收拾一起回城。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往华州城而去,因为道路上并无积雪,车马前行倒也顺利,很快便抵达了城门前。 这么多人自然不可能全都往台府去,于是多数人便先在此道别散开,李泰一一向这些人道谢并约定来日在府中再作宴请,然后才护从着父亲跟随台府群众一路行去。 华州城大街上,此时也聚集了许多的城中居民,这会儿城中群众已经知道是什么人来到了华州,不乏人聚集在大街两侧好奇的张望打量,并大声呼喊道:“哪一位是李郎贤父?请问有何良教才能养成如此壮儿?” 群众们好学之心炽热,纷纷沿街叫喊请教,李泰自是被搞得有点哭笑不得,而李晓在见识到关西官民百姓对他的热情之后,望向这个给他带来诸多仰慕的儿子越发感觉自豪。 很快一行人便抵达了台府,李泰着其他部属家人们先行归家,自己则引着父亲一起进入台府,并小声跟父亲讲解一些关西的礼俗和人事习惯。 台府中一如往常的繁忙,一路行来也多有台府属官向李泰躬身见礼。李泰本待先往直堂拜见大行台,结果却被出迎的谒者告知大行台已经暂停今日政务,返回内府设宴准备招待他们父子。 李晓听到这话后也不免大感受宠若惊,没想到自己一介草民抵达关中竟然能够让执掌军政要务的大行台都暂停办公而准备接待,越发有感自己这个儿子在关西这几年真的不是白混的,上上下下全都面子十足。 李泰自然知道类似的收买人心的手段、大行台向来是信手拈来,但每每自己受到这种待遇的时候,心里也是暖暖的。 一行人又转往内府而去,终于在进入内府前庭的时候见到了大行台。李泰向父亲略作暗示,然后便先趋行入前,向着宇文泰作拜道:“臣李伯山奉命归国述事,拜见主上。” 宇文泰这会儿已经换上了一身燕居时服,并且身上披了一件大裘,只是垂首看了一眼作拜在地的李泰,然后便阔步走向了李晓。 “小民陇西李晓,见过安定公……” 李晓顿足下来,方待长揖见礼,宇文泰已经走上前来两手托住他的臂肘,旋即更反手将披在身上的大裘解下来围在了李晓的肩上。 “关西入冬便颇苦寒,若非久居此乡则就难耐。孤亦入此数年之后才渐适应,仁略新从江北暖乡转入,更兼行程劳累,想是也颇觉辛苦罢?但也只是短时,户中儿郎大功立世、有益家国,如今仁略入此,终于让此功勋门第完整无缺!” 宇文泰给李晓围上自己的氅衣后,又拍着他的肩膀笑语说道,神态动作都颇为亲昵。 李晓虽然在路上已经得了儿子许多提醒,但仍然没想到宇文泰这个堂堂大行台能够自来熟成这一步,在外面对群众时尚能应对自如,这会儿却有点反应不过来,身躯僵直片刻后才又连忙欠身道:“小民初履关西、于国无功,实在愧受安定公如此礼遇……” 宇文泰听到这话,脸色却陡地一沉,抬手一指被他无视了好一会儿李泰怒声道:“过来!你父子相聚不是短时,难道不曾将我前言转告你父?竟然作此自薄之声!” 说话间,他又拉着李晓的手腕说道:“此子岁龄放在谁人府下,都不过是在学在养的少徒,谁敢重任加之?孤能用之不疑,而此子也不负厚望,每有大功报我!如此才性勇力,岂是天然长成?仁略自言无功于国,我却多得此儿之力、受惠深矣!若再自谦,即是笑我识鉴昏聩。” () 0580 朝府争辟 宇文泰若是对某人亲昵示好,自会给人以如沐春风之感,心中倍生感激。这不仅仅只是因为他的身份使然,更在于他的言行举动能让人产生一种是发乎真心的感觉。 乱世之中,真情实意的关怀本就非常难得,而像宇文泰这种势位崇高之人的关怀则就更加的珍贵。就连李泰这个天生反骨的家伙都常常沉湎其中,李晓对大行台的热情招待也是深感受用。 宇文泰是做家宴招待这对刚刚返回华州的父子,故而内府厅堂中倒也没有留下太多府员,仅仅只有自家户中子侄亲属。 他自己与李晓做平辈论交、互叙年齿,并又吩咐在座诸子侄们对李晓以长辈相称,大有要作通家之好的意思。 这份热情让李晓有些无从招架,而宇文泰还耐心的温声安抚,让他心中的不自在大为消解。 李泰将这一幕收于眼底,心内确实也是颇觉感动,大行台对他父亲的关怀让他感觉比自己受到了优待还要更加舒服几分。 父子两在城外本就喝了一些酒水,这会儿在堂中又饮几杯,各自便有了几分醉态。 宇文泰突然放下手中的酒杯旋即便长叹一声,旋即又一脸感慨的说道:“我与仁略虽非故旧常年的相知,但言及身世也有几分相似。旧年尔朱氏权奸当国,大肆虐害人间仁勇尚义之士,不只仁略你亲属多遭戕害,我兄亦遭其所杀……” 两人因这一桩伤痛故事又找到了感情上的契合点,各自举杯谈起旧事。讲到亲友们遇难于河阴之变,而自己侥幸免于灾祸,带着残留族人们逃亡河北的旧事,李晓也忍不住泪水涟涟。 李泰还是第一次听父亲讲起这些惨痛故事,眼见父亲脸上犹自惊惧难安,可以想见这一场惨绝人寰的政治屠杀对人身心摧残之大。 宇文泰一家出身北镇,虽然没有在河阴之变中遭受杀戮,但同样也是命运多舛,身份在官贼之间来回切换,到最后只剩下宇文泰并诸晚辈子侄。 在将故事感慨一番后,宇文泰便又说道:“如今行台宣治关西、抗衡巨贼,内外军政皆仰群众才力,我亦求贤若渴。仁略前已遣子报效,可见也有慷慨之志,如今亲身入国,肯否屈事台府?如今府中西阁祭酒仍然空席待贤,历观内外群众皆非我愿,拖延至此将成心病,仁略为我据之可好?” 李晓这会儿已经是醉意上头,更兼与宇文泰一番畅谈故事后也深有同病相怜之感,这会儿听到宇文泰为一件事忧愁的不得了,便不免心生仗义相助之念。 李泰虽然也喝了不少,但他向来警惕心重,睡梦之中都仍有三分清醒,听到这话后心神陡地一清,手把着酒杯站起身便干嚎起来:“主上知遇情深,因子知父、由父及子,臣父子并受殊恩,但有所使安敢不从! 只是、只是臣前失孝道,曝丑人间数年之久,幸在如今将阿耶访迎归国,唯愿以臣食禄奉养阿耶,割股奉亲尤恐不能得洽舆情,实在不忍阿耶再身堕俗浊事中。臣一点恐遭时谤的愚孝之想,恳请主上下察体谅!” 宇文泰听到李泰张口便替其父拒绝自己的征辟招揽,眉头顿时便皱起来,指着他便笑斥道:“你入府进事以来,所触时谤众怒还少?我若因舆情中伤便弃你不用,安有今日专据东南之势位?我与你耶言事,小儿且退,你耶既非老残难用,自养有余,何须食你禄料!” 李晓本来还有些犹豫不决,但在听到大行台这么说,眼神也忽的一亮。 从跟儿子重逢以来,从沔北到关西他都备受群众礼遇,他自知这些礼遇都是因他儿子在关西的功业所致,心中也分外为此感到自豪。 但正如宇文泰所言,他虽然为儿子感到自豪,但他自己也并非已经老迈不堪,往年虽然不失淡泊名利之想,可在见到儿子所取得的成就后终究难免有些吃味,不希望自己余生就此荒废下去。即便不能称夸于人前,起码也要留下二三可供自己品味的事迹。 他倒没有因为宇文泰的礼遇青睐而迷失自我,只是欠身说道:“多谢安定公赏识,只是器性所限,所付之事实非所长。若是贸然领受,累事害己犹有可恕,阻贤报国其罪深矣!” 宇文泰还待劝说一番,堂外谒者匆匆入禀侍中杨宽在台府中求见。 听到这话后,宇文泰眉头便微微一皱,想了想后还是着员将杨宽引入内府,并派遣儿子宇文毓出堂迎接。 李泰给他老子递了一个眼神,然后自己也跟随行出,与宇文毓一起站在前庭等候杨宽到来。 作为宇文泰的庶长子,宇文毓的性格却不像是镇兵之子,并没有一般少年的浮躁好动,反倒是颇为沉静。瞧着李泰行出,他便主动往侧方站了一站,沉默了一会儿后才说道:“亲长商讨事则,把婚期定在了明年秋后,不知那时西河公是否在此?” 李泰闻言后先是一愣,继而便微笑道:“职事系身,难言去留。尤其今秋以来侯景入寇梁国,江南各处都不安定,更需临境细察,恐怕是不暇抽身。但无论此身在否,届时一定具礼以贺宁都公。” “姊夫直称名字即可,我也并没有才性事迹值得世人另眼相看,只是希望能够凭着醇厚的性格不遭人嫌就暗自庆幸了。” 宇文毓先是自嘲一笑,然后又望着李泰不无羡慕道:“能与姊夫同堂为河内公户内嘉宾,我真是深感荣幸。虽然一定会有长短对比分明的议论,但我绝不会因此怨望姊夫,也请姊夫你不要因为人言嫌弃疏远我。我虽然不是姊夫这般良才,但在事中得到的指教,一定铭记不忘!” 听到这一番少年老成的话,李泰不由得认真打量了这个连襟两眼。 他之前只觉得宇文泰诸子皆少,暂时不必多加理会,但此时听到宇文毓的谈吐,已经很有早熟智慧,尤其讲到他们连襟之间未来的相处时,更是有了几分城府味道。 正在这时候,杨宽也来到了这里,与之同行还有两名朝使。当见到站在堂外等候的两人,杨宽便加快了脚步,彼此寒暄几句,然后便一起登堂。 在见过大行台之后,杨宽便主动表示此行身负使命而来,受皇帝陛下遣使来宣达朝廷对李晓的征令授命,然后两名朝使便当堂宣读诏令,召李晓入朝担任侍中、国子监。 李泰同他父亲一起作拜听读诏令,听完后自己先忍不住感叹起来,他们一家人可真是馋人的香饽饽啊! 他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朝廷自西迁以来还没有开设国子学,之前以卢辩等河北名家虚领其职,如今又任命他老子担任国子监,是打算顺势把国子太学建立起来,还是单纯的礼遇表示? 宇文泰听完这诏令后,双眉微锁、眼神沉凝,沉默片刻后才又笑起来,自席中站起说道:“杨侍中想是担心李公新归、不知将宿何处,所以闻我客席不空便急来宣令。在事虽然需要从权,但访聘贤良、为国举才怎可贪循方便而就于仓促?更何况李公虽无恒居在城,但却有壮子依靠,自非无从寄托之类。” 这番话说的有点不客气,不过也是因为杨宽的做法的确是有点毛病。台府虽然是办公机构,但内宅却是大行台家居之地,跑到别家厅堂来宣读给另外一人的诏令,这既是冒犯主人,也是不够重视受命者。 杨宽闻言后,忙不迭苦笑着向大行台拱手致歉,只道朝廷求贤若渴、催令甚急,他也是无可奈何,明知失礼也不得不入堂来宣读政令。归根到底,只是李晓贤名太重,让人迫不及待想要一览风采,朝廷在这个问题上也是未能免俗。 他叭叭讲了一大通,所表达的意思无非是他在给人背黑锅,按照他的意思和风格自然是做不来这种事情。至于给谁背锅,那也是不言而喻。 就这做事的风格味道,李泰一闻就知道是哪位好汉。 今年大行台拉着他好女婿一同出巡,本意虽然是加强自己的权威,但也给了太子好多露脸刷存在感的机会。结果却因为皇帝病重,一行人急速赶回了长安。在确定皇帝脱离危险后,宇文泰便也立即返回了华州,没有继续留在长安这是非之地。 看这情况,皇帝虽然病情由危转安,但估计也没有太旺盛的精力可以关注时事,故而一些日常事务的处理便都交给了太子。 李泰当然不想他们父子卷入这对翁婿之间的斗法,于是便将之前回绝宇文泰的说辞再讲了一番:我自己给朝廷当牛做马是我的福报,但我爸爸好不容易找回来,那是要摆在家里好吃好喝侍奉着的,可不是为了给你们当牛马! 杨宽本就被大行台的眼神盯得有点如芒在背,听到李泰的答复之后,便又连连称赞几句他的笃孝之心,然后便忙不迭告辞离开了。 () 0581 不辱门楣 虽然杨宽离开了,但被破坏的气氛却并没有立即恢复过来。宇文泰明显的有些意气消沉,情绪不佳。 李泰见宇文泰坐在席中接连饮了几杯闷酒,显然是被太子这做派搞得有点闹心。 在一些人看来,无论东魏还是西魏,皇室都不过只是任由权臣摆布的傀儡罢了,权力全都集中在军头聚集的霸府,皇帝则没有多大的意义。 但其实不然,两魏皇帝他们的存在还是有着不小意义的,如果没有皇室的存在,单凭霸府本身是很难立即拥有统治一方的威望和资格。 虽然说高欢有逐君之丑、宇文泰有弑君之恶,但关键还是他们所合作的那个皇帝太闹心。能把两个霸府权臣都恶心到反胃,孝武帝也是一个难得的人才。 若非逼不得已,高欢和宇文泰其实并不想与皇帝关系处的太僵。就算是没有政治头脑,毕竟还有他们共同的老大尔朱荣这个前车之鉴呢。只是到了年轻一代越来越不讲武德,而各自的下场也都令人唏嘘。 想到这里,他便瞥了一眼闷坐下席的宇文护,再看看颇有愁容的宇文泰,心内便盘算着找个机会不如劝告一下宇文泰把宇文护任命在东宫,看看以毒攻毒会发生什么奇妙反应。 “唉,本待与仁略畅谈欢饮,却仍然难免俗务滋扰。看来伯山所言不忍其父再堕俗尘也的确不是愚孝之言,仁略你有子可用,着实羡煞旁人。既然你不以仕宦为美,我也不再强迫。” 过了好一会儿,宇文泰脸上才又挤出一丝笑容,又对李晓说道:“但不以公务为扰,我仍有一桩私事相托。我与仁略虽是新识,但若是讲到彼此情义却有长缘可引。旧年伯山孤立此间,我见之生怜、引入府中,教育任用,待之不异子侄,若非河内公趁先,今日亲翁相见者该是你我……” 讲到这里,宇文泰又不无遗憾的看了李泰一眼,大概是被大女婿伤了心,越发有感一个佳婿的可贵。 他又将心绪稍作收拾,抬手指着席中的儿子对李晓说道:“略述前事,并不是为了挟恩求报,只是希望仁略也能感同此怀,暇时将我户中诸拙幼也作门中子弟教导。不求他们能够方略大成,只要知书明理即可。” 话都讲到这一步,李晓若再作拒绝那就太不识趣了。尤其宇文泰所言也确有道理,并非自夸。李泰入关这数年来,他对其关照都已经超出了正常的主从关系,更像是长辈对晚辈的栽培。 “安定公恩义先著,小民及犬子俱感激不尽。某虽不以学术傲称人间,诸公子但使入户询问,则必倾尽所知、辨理明义!” 李晓又站起身来长揖说道,李泰也不好安坐席中,连忙避席作拜。 宇文泰听到这话后,脸上又露欣慰之色,彼此再饮几杯,然后安排宇文毓这个职业跑腿人和其堂兄宇文护一起送他们父子归家。 除了亲自设宴款待之外,一行人离开厅堂后,早有府中仆员奉命筹备诸多礼物装在几架大车上,随同他们一起离开台府。 台府门外除了李泰一众家人随从之外,还有一行人,为首者乃是宇文护的长子宇文训。 这小子衣着并不保暖,站在府外脸色已经冻得有些发青,见到众人行出后便连忙入前对其父说道:“阿耶,我听从吩咐专从诸处访得各类起居器物,全都是市中难觅的珍品,俱装载后车……” “叫喊什么?着你准备实物几桩,哪来许多废话!夸奇称珍,难道还要求人贴补?” 宇文护听到这话后脸色陡地一沉,挥起马鞭来抽打在儿子身上,旋即便又恶声道:“狗眼不见贤长在前?还不快快入前见礼!” 说话间,他便又对李泰笑语道:“知道伯山户中物用充足,必然不会短了恩亲起居用物。但我受益伯山良多,时常忧叹不知该要如何回报。趁此李公入国之际,略备时物几桩留备府中待用,请伯山你千万不要推辞!” 不待李泰答话,宇文护又扯着儿子来到李晓面前说道:“此子虽然教养不善、难以才器著称,但却也恭顺听使,而且少壮活泼,熟悉城中人事。李公乍入华州,人事想有陌生之处,不妨将此子留用门下方便遣使。” 李晓闻言后不免更加感怀儿子在华州人事交往之繁杂,李泰虽然有点不明白宇文护过度的殷勤,但也当然不会把他嫡子留下来做杂役,连忙解下自己的裘衣给还在捂着肩膀垂首打颤的宇文训披上。 “我与你耶乃是情义深厚、相辅相成的良友,可不是恃着交情役使儿郎的恶长。寒冬腊月出入闾里搜聚这些时货必然辛苦,来日有闲到我户中,送你一匹良驹策御。” 李泰拍拍宇文训的肩膀,笑着说道。 宇文训听到这话后却忙不迭摇头,转眼间瞥见父亲眸中厉态,这才又连忙收敛神情、垂首恭声道:“多、多谢西河公厚赏!” 一行人自台府回家的时候,夜色已经颇深,家门前同样张设着宽大的帐幕,内外张灯结彩,瞧着很是喜庆。 李晓行至门前,看着这排场阵仗便不由得皱起眉头来沉声说道:“家居如此,过于奢侈了。” 来到街口迎接父兄的李超听到阿耶此言,便连忙凑近兄长身旁,小声说道:“阿兄,嫂子为了迎接阿耶归家摆弄这幅阵仗,连日来遣人备礼请教两都之间河北时流、关东是何迎送礼仪,就连卢仆射日前都被请到户中来指教一番……” 李泰听到这话,脑海里便浮现起自家娘子为了让新归的阿翁满意而用尽心思的布置,于是便忍不住会心一笑。 旋即他便皱着眉头对父亲说道:“阿耶平安归来,倾家奉献都不为过!摆设这些物料器用只是为了向阿耶宣告我治家有术、物用恒足。至亲相聚又年节将近,喜上加喜,难免情怀恣意。阿耶就算要归整家风,也请让群众表意完毕、佳节过后。” 李晓闻言后便也笑起来,连饮两场加上夜风吹拂,这会儿心情也有几分畅快,翻身下马后望着这华丽门庭笑语道:“旧年乡居俭约,难适繁华,但今富贵逼我,儿郎既献,何不可受?” “是谁在此自夸扰人?着实可恶!” 早先城外人多眼杂、不暇叙旧的高仲密等人入城后也都来到李泰家中等待,此时听到李晓站在门外的笑言,不由得便气得哇哇大叫。 李晓身后跟着两个儿子一起迈步走了进来,迎面见到此间全都是相熟之人,这才显得轻松下来,于是便也指着高仲密笑骂道:“高二为友不良,之前入我家中讨食却劫我出乡,今日入我家门,若不豪饮自罚,岂能浇消旧怨!” 一众人呼喊着拥抱在一起,互相指摘、互相宽慰,以此庆祝劫后余生又久别重逢,然后便相拥着行入堂中,看这架势今天晚上是要不醉不归了。 李泰却没有这些老家伙们那么多感慨和精神,归途一路本来就疲乏得很,城内城外连饮了两场,这会儿已经是醉意颇浓。更重要的是出差一年多,好不容易回到家中,不赶紧回房搂老婆睡觉,却跟一群人胡吃海喝,这不有病吗! 堂内一众人都是熟不拘礼,李泰也懒得再作招待,吩咐一声饮食管够,然后自己便往后堂行去。 当他穿过侧堂跨门,却听到侧方有人低唤自己,转头望去才见乃是娘子身边侍女,走过去才被告知自家起居已经被娘子使人挪在了东厢侧院里,后院正堂则清理出来留给父亲李晓居住。 李泰听到这话,心内自是一暖,当即便阔步往侧院里行去,刚刚跨过院门,当即便有一股香风袭面而来。身上裹着狐裘、瞧着毛绒绒的妙音刚刚一脸惊喜的跃至夫郎面前,旋即便皱着眉背过身去:“夫郎一身的酒臭……” 李泰直接入前揽住这娘子裘衣下的细腰、横抱身前,那娘子略作挣扎旋即便埋首夫郎怀内,口中则小声嘀咕道:“还没拜见阿翁呢……是夫郎失礼,不怪新妇!” “放心,阿耶是随和人,此夜共他挚友欢聚,明早再去入拜不迟。” 李泰放下这娘子,反将柔荑紧握手中,并肩往侧院暖阁行去,口中继续笑道:“前在荆州与阿耶重逢,我心里镇定得很。一是关中壮功耀眼,二是户中佳偶可夸。在公在私,不辱门楣!” “哪、哪有那么可夸,只是较寻常稍微可夸……” 这娘子闻言后便羞红了脸,低头有些忸怩道,但还是侧仰起俏脸偷望着夫郎,略显忐忑又不无期待的小声说道:“夫郎真的这么说?阿翁、阿翁怎么作答?要是好话,夫郎赶紧说来。若是恶评,我也不是那么想知……” “哈哈,阿耶毕竟没有见过娘子,好坏都从我处听得。明早作拜时,娘子切记气壮一些,证我所言不虚。” 李泰拉着这娘子素手,又一脸自信的说道。 () 0582 共道浮沉 清晨时分,李泰还在睡梦之中,便听到房间中传来窸窸窣窣的细响,睁眼一瞧发现榻上已经没了娘子身影。 他起床披衣走出卧室,来到外间便见整个房间里都摆满了大大小小装衣的箱笼,各种衣饰也凌乱的摆放在房间里的衣架、屏风与桌面上。 妙音娘子仿佛一只误入繁花丛中的小蝴蝶,不断的围绕这些衣饰打转挑选,神情专注又纠结,一直等到李泰行至她的身后才有察觉,旋即便不无内疚道:“夫郎怎么不多睡片刻?是被我吵醒了?刚刚移居到这里,还是有些不惯……” 李泰见她紧张兮兮的样子,想是因为稍后要入拜他父亲而有失淡定,他拉着这娘子皓腕温声安慰道:“昨夜不是告诉娘子,阿耶事尚俭约,家人相处贵在适意,若凡事都要庄重以待、劳神费力,本是和乐相处的光景反而成了折磨。” 妙音闻言后却摇摇头,并正色说道:“夫郎议论别事虽然总是正确,但这件事却有偏差。夫郎在外任官用事,不负君王、不亏僚佐,当然是丈夫功业。妾居户内,能够让家室祥和、翁姑喜乐,这也是妾为人妇的妇功啊!阿翁随和包容,是阿翁体恤晚辈。妾如果因此有失恭谨,那是妾恃宠生骄……” 李泰本来习惯了这小娘子凡事对自己千依百顺、少有违抗,这会儿见其秀眉微蹙着跟自己辩论妇德,不免便有些意外。 但见这娘子一脸认真的模样,于是他便笑语道:“娘子言之有理,为夫受教了,那我先不阻娘子用功。” 听到夫郎低头认错,这小娘子本来绷紧的小脸便眉开眼笑,转又不无苦恼道:“我本是家中少辈长嫂大妇,理应端庄稳重才能让长辈踏实放心,年龄却这么幼小。若就这么幼稚示人,人也只会觉得还是需要夫郎娇惯呵护的女童,哪有户中新妇的气度?唉,偏我阿耶把我生的这么幼小……” 李泰听到这话又不免一乐,你耶那些年忙着东西南北跑路呢,抽空生下你来就不错了,真要再大几岁,兴许这会儿还被扣留在中山当人质做宫女呢! 这娘子还在房间里翻找并跟婢女仆妇们讨论怎样装扮才显成熟,李泰自己便先洗漱换衫,想到昨夜父亲跟高仲密等旧友们欢饮竟夜,便也不打算太早去拜见,便先在这侧院里晨练一番。 凭他如今的官爵势位,倒是不怎么需要再身临战场第一线的厮杀作战,但仍未放弃弓马和搏杀技艺的练习。 如今的他才只弱冠之龄而已,武技、经验和体力都还在上升期,如果有机会战场上再搞掉几个北齐的封王老兵,让他屠王人设更加的响亮,他也非常期待。 又过了半个时辰,内室仆妇终于来告娘子已经梳妆妥当,正等着郎君一同入拜老主公。 李泰来到房间里,便见到这娘子脸敷厚粉、身着一袭青色曲裾深衣,头发则在头顶结成一个椎髻,大异往常的装饰风格。虽然瞧着有些突兀陌生,但仔细端详一番,倒也颇有几分成年妇人的韵致。 不过这娘子一开口还是有点暴露马脚,她见夫郎只是端详着自己并不说话,心里便有些发慌,故作端庄之相的小脸顿时一垮,苦着脸说道:“已经是很精心的装扮了,夫郎看来还是不妥?” 李泰闻言后却摇摇头,走上前用手指勾起这小娘子灵巧下巴,感慨说道:“娘子天生丽质,浓妆淡抹总是相宜。我只是见此端庄姿态,伤感娘子成人后或就不像此时这般亲昵依赖为夫了。” “怎么会!我只是长大,又不是犯蠢,夫郎此生此世、生生世世都是妾至爱依恋的夫君!岁转四时、朝夕相伴,永远也不会觉得厌倦!” 妙音听到这话后,连忙瞪眼说道,上前紧紧挽住李泰的臂弯,满眼真情流溢。 夫妻两又在居室中腻歪片刻,这才往父亲所居住的后院正堂行去。 此时李晓也在后院堂中正襟危坐,口中轻呷着特意让仆员烹煮加了重料、提神醒酒的茶汤,但还是忍不住不时的抬手捂嘴打个哈欠。 也无怪他如此疲惫、提不起精神来,昨夜跟高仲密等几名损友一直欢饮到后半夜,好几人都被就席抬去客房安置之后,这才算是结束散场。 李晓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既不足以消解疲累,也没能消散酒气,凭着意志力在天刚亮的时候便起床沐浴更衣来做准备。 他当然知道儿子已经在关西成家,论婚之际作为父亲却缺席了,本来就让他心存愧疚,更不想在新妇入拜时失态,以免被误会是刻意怠慢。 李渚生瞧着主公坐在堂中打着哈欠还强打着精神,忍不住便暗笑不已,当然不敢在主公面前失态,只是忍笑道:“主公放心吧,阿郎自入关西以来在公在私都精明干练,亲翁河内公待之也非常赏识看重,每以家事托付。大娘子对阿郎情意绵密,对众门下也和蔼宽厚,哪怕阿郎久不在家,也能把家事安排的甚有条理……” 李晓听到这话自是深感欣慰,但又叹息道:“一家人但能和乐相处,便是一大幸事。新妇不因我儿孤弱无依,肯于入户分担家事,可见秉性贤惠。唯其翁姑不在成礼之日于堂庄重相待,怎么解释都不免失礼冷待……” 他这里话还没有讲完,站在院门处的小子阎正已经阔步入堂来说道:“主公,阿郎来啦!” 李泰挽着娘子的手迈步入堂,一起趋行入前作拜,然后他便又抬头问道:“阿耶今日体中何如?邸中起居饮食惯否?若有不妥之处,儿立刻着员更改。” 他态度虽然殷勤有加,但他老子却并不搭理他,而是垂眼望着低头作拜的妙音娘子,和颜悦色的微笑说道:“新妇快快请起,我家不以繁礼为美。前者为事所困,未能礼中相见。 相见虽迟,但情义早具,多谢令尊河内公教养良姝、益我门户。小儿虽然不器,却也品性纯良,幸得贤妇内助,必能光耀门楣,兴家益国!” “新、新妇多谢阿翁夸奖,愚妇浊质,幸在夫主不弃,未得翁姑见赏即趋户中,求庇德门。但有言行失当之处,拜请阿翁杖责教训。” 妙音入堂前还有些紧张,入拜后见阿翁面貌慈祥、神态和蔼,并非一味冷脸使威、人莫敢近的恶相,心情便也轻松不少,便垂首恭声说道。 李泰瞧着娘子和父亲之间礼数周全的对答,心中也是感慨诸多。很多人宁可相信跨越阶级的爱情又或彼此成就的神话,但却并不相信秦始皇的确已经死而复生。 一段并不属于正常可见的人事关系,确实需要更多的精力去加以维护。并不是说谁比谁更加高贵,而是根本上的水油不调。 总之今天这一场会面还算是圆满结束,李泰先将娘子送出,妙音待到走出内堂之后,便将汗津津两手捧住夫郎两颊,半是余惊半是后怕道:“夫郎人道称显的门第,妾真怕简慢失礼、家门不容,幸在阿翁垂怜包容,赐我尺寸容身之地。” 听到娘子这般叹言,李泰心内也是感触丛生,但也未暇细想,先将娘子送归侧厢,旋即便又转归后堂。 “新妇秀美温婉,并不攀势媚高,肯于屈就我儿,可谓情义深厚。无论我家在微在显,绝不弃旧趋新,人言或谓婚失其类,但要记得,你怙恃无从寻觅之年,幸在丈人拣拾庇护,遂有如今壮功可夸!” 李晓见到儿子返回,便又板起脸来正色说道:“兵家又或势族,吉凶从无定论。趋凶则凶,就吉则吉,勿为人言所误!新妇将门女子,哪堪繁礼侍人?你耶既非老迈,无谓违意悦人,爱子及人,乐我儿者,我皆重之!” “阿耶能有此番训教,不独娘子闻声喜悦,儿亦感怀深刻。乱世之内,何谓势族、兵家?儿百战求生,逢吉则趋,先定生死而后再论功过。野中枯骨,无谓善恶,但有向善之心,留此有用之躯,恶势虽凶,善心不泯,则必杀之。我若不胜,道沉矣!” 李泰听到父亲这么说,便又笑语说道。 李晓听到这话,眉梢顿时一扬,稍作沉吟后才又沉声道:“此言过于桀骜,人间义士诸多,谁能狂言共道浮沉?哪怕关西安定公,如今也只是标榜得道,道却远之…… 沔北重逢,我只知你势重,但在入关之后,才知我儿所处情势焦灼。你耶劫后之身,生死皆小,人皆因你争相悦我,我虽忝受,但知分寸。” 讲到这里,李晓眼中又是神采飞扬,指着李泰说道:“我所观见,我儿胜我良多。你耶虽然没有势力助你,但言情论礼并非一无所得。但是不知你心意所属,不知用功何处。阿磐你究竟心向台府称霸,又或者执意辅国中兴?” 李泰没想到父亲竟然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一时间也是有些错愕,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 0583 再造炎夏 有的事情终究是要亲身经历过才能体会深刻,旁人怎样讲解描述都会差了许多的细节和身临其境的各种感受。 早在沔北重逢之后,李泰便跟父亲讲起关西人事情况之复杂,而他在这一堆庞杂的人情形势之中也处于非常要紧的位置。 李晓对此虽有耳闻,但多多少少还是有点不甚在意,只觉得儿子所谓人事复杂又或位置紧要可能是有点夸大了,估计是有在父亲面前略作自夸之嫌。 然而从昨天抵达华州开始,李晓凡所观见的人事、尤其是在大行台内府见到朝廷和台府对他争相拉拢的情况,他才意识到儿子所言不虚、甚至是言有未及。 李晓虽不长于人情世故和趋炎附势,但毕竟也是出身衣冠名族,早年陇西李氏未遭横祸之前,同族亲长们的言传身教加上同辈之间的耳濡目染,以及自己在仕朝廷的过往经历,即便是没有多高的政治智慧,但也不失经验之谈。 关西诸多人事纠葛,别的都可以暂不理会,但朝廷和霸府之间的矛盾却必须要重视起来,自己也要在这当中找准自己的立场和定位。 这是李晓作为一个经历过河阴之变,劫后余生之后的深刻感悟,深知此事容不得半点马虎。 李泰在稍作沉吟后,才望着父亲开口说道:“阿耶知儿时龄几许?” 听到这个问题,李晓便叹息道:“武泰旧年,尔朱氏虐杀公卿于河阴,你耶娘等幸存亲属仓皇出逃,我儿便在当年秋季降生。束发之年随父离乡,如今已迈弱冠,成为真正昂扬于世的成人丈夫!” 李泰出生在河阴之变发生的528年,如今已经是大统十四年、548年年尾,不过他的冠礼早在清河乡里便已经被父亲主持举行过了,父子对此倒也没有什么遗憾。 “是啊,儿才及冠未久,势位虽高,前途仍长。阿耶问我究竟效从何者,此事儿亦不好作答,人事纷繁并无恒定,或许不该作此问答,而是应该问一问,何者人事能够包容下我?” 李泰讲到这里,也不由得暗叹一声,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经颇为强大了。 他父亲问题中虽然提出了两个选项,但对他而言其实并没有明显的区别:“无论在事哪一方,事老主或为心腹,事少主则必为强臣,即便是委曲求全,恐怕也不能相安。结巢自保,即是心生不臣之想,引颈就戮,则就不免贻笑人间。” 李晓听到这番回答,一时间也是有些瞠目结舌,他尚自着眼于朝廷和霸府之间已经非常外露、看似不可调和的矛盾,纠结着二者间该要作何取舍,却没想到儿子设想要更加的长远,所引申出来的新问题也同样要命。 “这、这也只是极恶的状况,未必、未必就会成真……” 嘴上这么说着,李晓心内也打起了鼓,自六镇兵变以来,仿佛人间所有挤压已久的戾气统统释放出来,惨绝人寰的河阴之变,匪夷所思的帝王出逃,以及侯景残兵败众竟能渡过北魏最强大时都未能染指饮马的大江、直接兵围台城,各种妖异不断,谁也不敢笃言会不会出现更恶的情况。 沉默片刻后,李晓便又开口有些犹豫的说道:“既然我儿早有预感,凭你才智想必不失应对之计。自此谦冲自守,结好人间,如故司空文穆公当年,也是如此处世才得功身两全。”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笑起来,心知要让他父亲短时间内便接受他心中真正的大计还是有些困难,毕竟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像他一样反骨横生。 诸如他父亲提出的选项也只在朝廷和霸府之间摇摆,并没有自立这一个选择。今又拿出李冲的事迹来勉励他,但其实就连李晓自己都有些不确定这些前人智慧于此乱世中是否还有效。 “乱世谋身、不进则退,儿是手持弓刀之人,若是韬晦自处、临事不争,与束手待毙何异?况且如今麾下多有奉我谋功之属,我今虽已渐称功成名就,但此诸类却仍渴于上进。若是辜负众情,又何以自安?” 人和人互相认识、理解总是需要一个过程,之前在荆州时李泰忙于军政事务,同他父亲之间的交流也并不多。 他自知父亲只是这个世道之内见识与格局并没有超出自己出身和阶级的普通人,甚至都不如崔谦兄弟那么处事干练。但既是至亲之人,让父亲了解一下他自己心中宏愿也是很有必要的。 “阿耶前言无人堪称共道浮沉,确实如此,儿虽浅有事迹可夸,但仍距道远矣。立志须高,跬步致远。” 李泰讲到这里,神态也变得严肃沉重起来:“自晋世永嘉之年以来,神州陆沉、世道沦丧,五胡次第而兴,衣冠苟延残喘。至于魏世,虽籍名门二三贤者智力而苟合一时,但仍不免镇兵暴动、天下不安。 人间纷乱二百余年,销骨成泥,烽烟未已。这当中,总有些苦难是相通的,让人感同身受。我如果只是一个闾里下才,懵懂过活、挣扎求生而已。 但今才力、势位皆不容许我泯然于众,道义虽重,总需有人担当,如此才能让诸尚义力微之众托庇其下。我虽然不能共道浮沉,但也是在道义之内屈伸腾跃。霸府、朝廷需要各自近道就我,而非我弃道就之。 今日阿耶垂问,我便斗胆直抒心愿,我要补天弥裂、再造炎夏!言义虽然张狂,但行迹一直都在试探。两百余年乱世纷繁,血泪可以汇成湖泽,尸骨能够堆作山丘,这尸山血海总是需要有人搬填,我若不为,更仰何人?” 李晓听到儿子这一番慷慨自述的心愿,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嘴巴虽也张开,但却久久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一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笑了起来,笑声由低到高,越来越欢畅,指着李泰便对李渚生说道:“瞧见没有、听见没有?这是我的儿子,和他立下的宏愿!呵,谁能想到劫后偷生、自匿乡野的李晓,竟然能够生出、养出如此一个嚣张至极、敢以天下为己任的狂徒!我族若不因之大兴,必然因之覆亡!乱世汤汤,名族兴亡也只是寻常,可若能共此宏愿雄计成毁,纵死何憾?” 李泰瞧着父亲击掌赞叹、有些失态的激动模样,倒没想到自己一通嘴炮威力竟然如此不俗,但激动感慨也就罢了,满嘴死啊亡的实在不吉利,于是便又开口说道:“志存高远、脚踏实地,狂言慎行,无事不成。身虽负泰山之重,心亦悯蜉蝣之微。仗剑出门可救天下,闲居邸堂高卧加餐。此狂徒腹有雷鸣,阿耶竟不赐食?” 牛皮吹得再响它不管饱啊,李泰清早起床便先训练一番,运动量不小,却还没有来得及进餐,这会儿确实是已经饥肠辘辘了。 李晓听到这话后,顿时便也大笑起来,并又忍不住感叹道:“许是旧年见惯、自矜身份,并不觉得我儿有什么奇异。别后重逢,才倍感言谈神异、让人惊奇,怪不得关西群众咸以为我教养出众、急欲献子益学。我虽然对此热情受之有愧,可如果只是一味的拒绝不应,难免又会被人怨望乃是敝帚自珍,来日更将如何自处?” 这就不是李泰需要面对的问题了,他父亲也是一个辗转诸国各处的中国好驴友,总不至于在人情交往上全无经验和尺度,自然不需要他在旁指指点点。 父子闲谈之际,高仲密等宿醉而留宿家中的客人们也都纷纷起床行来,李泰便又和父亲一起陪着这些客人用餐,顺便讨论一下接下来该要如何向昨日热情相迎的时流诸家们回礼致谢。 一家一家去拜访显然是不现实的,否则李泰回来这一趟啥事也不用做,天天走亲访友就是了,还是得找个理由把大家都聚在一起统一表示一番心意。 李泰对此也早有计划,之前台府和朝廷先后表态征辟他父亲为官,但他却不想父亲夹在其中。毕竟他想要上位就避免不了,而他父亲则就没有这个必要,就算不在朝在府担任高官,安心待在家里来年兴许也能混上一个太上皇,何必去看人脸色。 不过他父亲也并非老迈不堪,就算人到晚年也想有点事业可以自夸,最适合其人的安排想来也就只有教学讲经这一个岗位了。 李泰打算干脆在长安龙首原上建造一座私学,让他父亲担任校长。他倒不清楚他父亲具体学术水平如何,因为这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水平,就连二弟李超都比他有文化的多。但姑且不论他父亲学术高低,单单从荆州拉回来的几千卷图书就足以唬住关西这些时流。 龙首原上地方和屋舍都是现成的,再加上李泰之前便有些类似的设想,并吩咐李礼成、李孝勇等安排布置,所以只需要收拾一下就可以直接开业了。届时发帖给时流诸家,举办一个开学典礼也是一举多得。 () 0584 考绩最优 李泰先在家休息了两天,然后才又返回台府参见大行台、顺便将他在镇这一年多时间以来的公事禀奏一番。 当然,在此之前随其归国的州府佐员们也已经将基本的州务概括向台府有司进行了一番汇报,再加上梁睿这种跟随在李泰身边的小耳目也会将一些事情先向大行台禀告,让大行台已经对荆州的现状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年尾时分,正是台府最繁忙的时刻。加上今年军政职权都进行了一番深刻的更改,更多的事权决策都揽入台府。所以前来台府等待召见、奏告事宜的内外官员也非常多,在直堂外排出一支长长的队伍,看着就让人感觉头疼。 李泰从很早开始来台府奏事的时候就不需要在这里排队了,哪怕一时间大行台来不及召见,也会被安排到侧堂起居室内闲坐等候。 所以说在一个权力生态圈子里,所有人都会想方设法的往上爬,而每一个级别便对应着每一个级别的特权。一间用作临时休息的客舍当然算不了什么,可如果这间客舍是在台府中又或者皇宫内,那么很多人终其一生都难迈入其中。 其实如今的李泰仍然身兼一个行台尚书的职衔,理论上来说在台府中还应该拥有一个自己的办公直堂。不过随着台府人事聚敛越多,台府的堂舍建筑也渐不敷用。 上一次华州城整体的扩建还是在大统十年到十一年之间,那时候宇文泰听从李泰的建议,以禁毁关中刘师佛为借口大肆抄没寺庙资产从而大发了一笔横财,旋即便投入到城防和军队建设中去。 如今已经是大统十四年年尾,华州台府在宽敞了没几年时间后又变得拥挤起来,诸军扩建、增强台府宿卫再加上各军府占用了一定面积,台府诸曹人事增加。 当然还有大行台这几年卯足了劲的生儿育女,凡所为其产下儿女的妻妾们,总是需要一定独立私密的居住空间加以安置。而且还有新纳的姬妾,诸如李泰从晋阳带回的小尔朱氏,因其身份不俗,宇文泰还着员专造庭院加以安置。 如此七折八扣下来,使得台府更显拥挤杂乱。但因建筑规模本来就已经非常庞大,于此基础上再想动工增扩,还要考虑之前的各种职能和布局,那所需要的投入自然也就大增。 去年霸府因侯景叛投加上王思政的擅自行动,不得已进行了一系列的军事行动,所需要的军资还是李泰主持售卖各种官府产业才凑出来的。之后河阳之战大败亏输,吃了的全都吐出来,台府自然也没有闲钱余粮去搞什么土木营建。 李泰在侧堂等候了约莫有小半个时辰,期间有赵肃、王子直等台府旧属入此来打声招呼,但也来不及久留,稍作致意后便告辞离开,然后他便也被召入了直堂中。 李泰刚刚行入堂中,宇文泰便先在席中鼓掌笑语道:“伯山今年考绩最优,诸多关中老吏自愧不如,众台府同僚们近日闻此也都深感与有荣焉!唉,若非怜你劳累竞年,我真想让伯山你在府中将诸吏术尽传府员啊!”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作拜并笑语道:“臣所恃者便在于主上专宠信任,使臣得以放手施为,凡所有益于治,皆申极其利。主上恩德厚致于臣,臣则因之撒布群众,荆州士民无不感恩戴德,自然兴治。” 宇文泰闻言后便也大笑起来,抬手示意李泰免礼入座,旋即便又叹息道:“伯山你言似轻松,但我确知彼乡得治属实艰难。往者所任岂无能者?但彼边州物情刁悍、民轻去就,施治若轻则奸猾滋生,施治若重则叛我趋敌,所以多年来不敢用深,唯是草草将就,羁縻存抚而已。 伯山你在州明正律令、编户开荒,使得彼境户数殷实、民情晏然,此功之著,不逊开边啊!去年秋里入州,如今已经颇有功绩可陈,足见得治与否不在于地、而在于人!当世不乏虚名枉著、好大喜功之人,不肯踏实用功,却以历险为能,伤己累人,又为哪般!” 李泰听到这明显话里有话,视线便在堂内一转,却没有发现萨保兄,不由得稍感可惜,这家伙应该好好听听这段话。虽然虚名枉著明显不是说的他,但其他的用词却都是量身打造。 狠狠吐槽了一番王思政后,宇文泰便又着重询问了几个问题,主要还是沔北地区的民生相关,诸如这些增加的籍户都从何处来,今年开垦出来的这些荒地明年能够达到怎样的收成,以及明年还能不能保持如今年这般的人地增量趋势等等。 李泰对于这些问题也都逐一作答,当然是免不了对沔北周边的情势进行一个范围更广阔的讲述,毕竟南阳盆地处于四战之地,州内政治走向如何极大程度上取决于周边的形势如何。 宇文泰对此也听得很认真,尤其当听到李泰言及侯景乱军渡江一事给江汉地区造成的影响之后,他便忍不住又发问道:“侯景真的已经渡江?听说他败逃南去,所部残众只有数百,竟然能够突破梁国大江封锁? 即便是趁江防有漏,潜渡江南,能造成的危患恐怕也不会太大吧?北面多有寄食南国之人,萧家老公若连此区区残部都不能克定,又怎么有胆量招纳许多北面豪杰?” 听到宇文泰这连番问话,八卦之情溢于言表,李泰也是不免一乐。 随着王思政被东魏大军围困于颍川,而在此之前河洛周边的据点和势力便先遭到了东魏的进攻扫荡,因此西魏方面能够得到南面情报的渠道也非常有限,唯有沔北方面可得,获取情报的滞后性自是非常严重。 从宇文泰的问话中可知其人起码是到眼下位置,仍然未将侯景渡江当作一个值得重视的战略机会。 毕竟自从六镇兵变以来,北方各种力量便全都陷入了彼此争斗中、内耗严重,更直接分裂为东西两个政权,反观南朝则长期处于稳定状态,萧菩萨大有越老越灵之势,多有北方豪强军头和宗室们前往投附。 所以东西两方对于南梁国力都是高看一眼,东魏在寒山堰战胜之后对于南梁也未敢小觑,更是在第一时间便展开了和谈。 故而眼下宇文泰对此事所显露出来的好奇和关注,更多的还是想知道南梁究竟已经外强中干到了哪一步。 李泰自然不能说南梁各路援军、几十万人马围观侯景攻打台城好几个月,侯景一方面耍猴一样把南梁君臣玩弄于股掌之间,一方面跟野猪撞栅栏一样总是不得其门而入,到最后终于在这一场盛大的比烂比赛中获得了最终的胜利。 当然他就算说了,宇文泰也得同时喝了秦淮河的水,才会相信世上居然会有这样滑稽可笑、全无逻辑道理可言的事情发生!君臣父子、忠义伦情,在这一场台城攻防战中可谓是被践踏的干干净净、荡然无存。 “以臣所观见,萧氏诸藩彼此矛盾深重,可谓势同水火。侯景未发之际,其荆、雍二府已经多有争执。彼雍州刺史萧詧贵为皇孙,藩临旧邸竟然不能统摄群众,尚需仰仗臣来用兵助其诛除府内强宗,可见上下失序。” 李泰先举了一个地方上的例子,然后又继续说道:“其边镇尚且如此,其余藩卫之败坏亦可想而知。此诸流毒地方已经是令方镇不安,若是骤聚于一处,岂能彼此相安? 况且侯景于淮南所聚势力并不谓小,今者趁巧渡江,恐怕是天欲罚之、假景之手。淮北一败,梁国中军无存,一旦诸方人马毕集其都畿之内,必有大祸增生!以臣所见,宜需人马重设于荆镇,以待南梁生变、江汉不安,届时自可就近取之。” 李泰虽知后事如何,但却也难凭此取信于人,只能将此作为自己的猜测来进行参考。他在荆州虽然多置部曲人马,但真正核心也只是几千众而已,真要进行大规模的进取,仍然需要仰仗关中调取兵力。 更何况西魏去年才刚刚发生了王思政这种边将冒进的举动,宇文泰今年带着太子巡边也正有威慑众边镇将士以消除不利影响的意思。 李泰如果再搞先斩后奏、贸然出兵,别管会取得怎样的成果,单单这顶风作案的精神,要不集结群众把他吊起来示众,这队伍真就没法带了,趁早散伙吧。 () 0585 随驾北巡 宇文泰在听完李泰的分析之后,并没有即刻就此发表自己的意见,在沉吟了一会儿之后这才开口说道:“伯山能不能为我细讲一下那梁国雍州刺史岳阳王事?” “此徒本是梁国前太子萧统之子,其父死后,梁帝并未以此嫡支为嗣,而是转以其三子萧纲为嗣,于是此诸子便深以此为恨……” 李泰听到这个问题后,便将萧家这一番伦理纠纷再讲述一遍,包括自己一步步加强与萧詧的合作,彼此间基于汉水一线的商贸合作当然也没有隐瞒。 毕竟这么多的财货流转,想隐瞒是瞒不住的,宇文泰虽然视线不及汉水,但陇右总是在其掌控之中,陇右诸多商货东来关中,然后再分流诸处,稍加联想也能想到。 不过具体的商贸数量李泰当然不会向宇文泰透露,宇文泰也不会想到他从源头到终端都占据着绝对的主导位置,估计只会觉得自己借助手中权势在当中某一个环节分享一部分利润。 陇右的四方城是诸方持股、有乡情乡势作为掩饰,李泰真正控制四方城的手段也并非捏紧其城其地,首先众多陇右儿郎都在他麾下效力,彼此的整治前程便捆绑深刻,而且陇右商货入关之后的销路才是真正的核心。哪怕是独孤信已经失去了陇右的控制权,但这商道变现的地点也根本就不在陇右。 关中受生产力所限,对奢侈品的需求和市场也就那样,接货能力最强的还是那些手握大量绢帛的渠盟土豪们而非京中过气权贵们。 他们在接货之后再按照李泰所提供的路线或是南下、或是北去,最终的贸易完成和利润回流都在西魏境外完成。至于在关中商货流通的渠道,就是李泰去年自卖自买的那些原本由地方官府所掌握的津渡路桥等通道。 这当中诸多环节密切相关又互相独立,每个环节与李泰之间都关系匪浅,而他在其中则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是深深的镶嵌在西魏整个社会结构和分工之中,很难做到窥一斑而见全豹。 宇文泰自然不知他眼前这个帅小伙就是国中最大的硕鼠,当听到李泰讲述因为忧虑陇西商货大量南来、京中奢靡之风渐热而心生一计,要同襄阳的萧詧合作走货,并凭着这贸易之利在荆州大肆招募流人、兴造水利设施等等诸事,也不免诸多赞赏感慨。 荆州是个什么情况,宇文泰心里当然清楚,其心腹长孙俭在其地坐镇经营长达七年之久都未见起色。 李泰入境才只一年有余,而且接手的还是被王思政洗劫一通的残破荆州,居然就能直接干爆长孙俭在镇多年的施政上限,把长孙俭对比的跟个脑瘫一样,甚至都不好意思在堂迎接李泰,特意找借口躲了出去。 宇文泰之前的叹言绝不只是说说而已,他是真的好奇李泰是如何做到点石成金,此时听到李泰巧用商贸之利来辅佐政治,心中的好奇倒也得到了一定的满足。 当听到李泰几次在敌境襄阳获得大量人口,而且还没有遭到襄阳方面的报复,反而跟那岳阳王萧詧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密切,宇文泰不免也有些瞠目结舌,忍不住感叹道:“梁主当真老迈昏聩,治国用士不以贤能、不审忠奸,唯尚血脉,竟然将此家贼禄虫举用雄府,纵容其徒资敌为乐,其国焉能不败啊!” 听到这话,李泰又下意识扫视一眼堂中,确定萨保兄仍不在堂,视线才又落回宇文泰身上,心内又生感慨:你咋还有脸说人家? 宇文泰当然不能做到如此的先见之明,当听到李泰不止内政出色,对外统战竟然也取得了如此亮眼的成绩,又忍不住感慨道:“伯山不愧是我心腹肱骨,才力雄奇,每每让人惊叹、自恨用迟。前者诸事多有验见,如今仍然不免此叹!若是荆州早用伯山,今已饮马江汉矣!” 李泰脸上当然还是要保持着谦虚,但心内自是连连附和,你要真能疑人不用、大权全都下放给我,我紧赶慢赶争取还能让你在世的时候过一把皇帝瘾! 当然这只是幻想,这窝北镇老兵啥都信,就是他妈的不信忠义,嘴上喊的响,心里想的脏。也就李泰同样心脏的很,才不会时时感慨自己被玷污的不干净了。 当听到宇文泰并不关心他针对南梁建康形势的推演和预判,而是询问岳阳王萧詧其人其事,李泰就知道想要说服宇文泰投用人力物力到荆州估计有点难。 一则南梁形势仍然晦暗不明,所有的变数推演都是立足于猜测,若是就此投入下去,难免是有点盲目。二则东魏大军仍然围困着颍川,突然抽调关中的兵力投入到荆州待命,会不会引发东魏的提防进攻也未可知。 三则沔北地区的利益并不像河洛那样对宇文泰有着超乎寻常的吸引力,一旦决定投入那就是整个政权战略的调整,当然是要进行充分的设想和权衡讨论。 但其实归根到底,眼下的宇文泰就是人穷志短,尤其在刚输了一把大的、仍然在忍受钝刀子割肉的时候,权衡取舍起来自然就趋于保守,不敢冒进。 如果是其他人的提议,宇文泰说不定就要直接拒绝了,但李泰在其心目中终究不是一般人。 所以在略作沉吟后,他便又说道:“观人过河,可知深浅。贺六浑虽遭天谴,但其党徒贼势仍然凶顽,未可寄望一战定之。而侯景等诸事,也足为观者鉴。故琅琊贞献公辞世之前仍认真谏我内先协和,如今愈感诚是良言。 值此贼情纷扰、人心动荡之际,重申道义亦是当务之急。伯山你勇壮雄阔,每有言事皆能令人振奋认同。今再闻此谋略江汉之计,更加有感国事付予少壮大有可期!但去年国中兵事方欲振奋,便陡遭河阳之败,如今军心物力是否可用仍未可知,实在不敢贸然作计……” 宇文泰并没有直接生硬的拒绝李泰,而是向其坦言如今台府所面对的人事忧扰。 李泰在听完之后,也是有点无可奈何,宇文泰这就差说我不太放心你丈人了,这话题要再聊下去李泰估计就得学吴起、杀妻求将了。 “臣每有任事,皆心无旁骛、少顾其他,观情见事自是远不及主上如此宏大。唯见南梁乱态毕现,臣又趁此用功深刻,只憾所计不合时宜,冒昧进奏滋扰主上,还请主上见谅。” 他又抱拳垂首说道,虽然台府暂时没有增兵荆州的计划,但也抵不住下一步的局势变化,他先将自己的态度表足,真要等到计划实施的时候你不让我负责执行,那可就不要怪我哼哼哼! “不是伯山你冒昧滋扰,而是国运维艰、尚不足以完全伸张你等少壮的雄阔志气啊。但伯山所奏之事我记下了,来日内外但有变化可以付诸实施,事不付予伯山更用何人?” 宇文泰又叹息一声,望着李泰语调真诚的说道。 增兵荆州一事,暂且搁置不论,宇文泰在又将荆州军政事务了解一番后,然后便又开口说道:“听伯山所言,荆州方面军政事务运持有序,不知你年后能否暂缓归镇短时?” 李泰听到这话后自是一愣,心里不免泛起了嘀咕,你这不给我增兵还倒罢了,怎么还想把我扣留下来? 他还没想好该要怎么回答,宇文泰已经先一步说道:“伯山应知今年我共太子殿下巡行诸边,但因京中突然遭遇急情不得已中止返回,幸在天佑魏统、转危为安。 但之前仍有诸处尚未巡定,便包括伯山你用功极深的北境诸州。彼处也是多仰伯山之力,才由胡荒之境转为治土,伯山你若能够随驾出巡、抚问人事,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如果是别的事情,李泰当然是不想答应,他这还等着新副本开荒首刷呢,哪有心情去搞别的事情。但听说是要让他跟随出巡陕北,这事还是不能拒绝。 他今虽然重心都在沔北,但陕北地区也是核心基业之一,不说西河郡、绥州等各地所牵连的大量人事,还有李允信等安排到晋阳准备联络解救晋阳家人并且顺便卖货的这条线。 如果是宇文泰自己去的话,李泰倒还比较放心,就算他见到陕北治理已经卓有成效,顶多也只会加强一点上层的管理从而向台府输送一些钱粮,不会随便改变当地稳定运行并卓有成效的秩序。 但是对于仍然中二热血的太子元钦,其人行事轨迹可就太不好判断了,真要搞点什么骚操作打乱了当地的秩序运作,那可就要欲哭无泪了。 出巡陕北一趟,估计也就一两个月就回来了,那会儿侯景可能还在跟南梁君臣谈判、教育他们人心险恶呢。 李泰就算着急忙慌赶回去,在建康方面局势没有进一步变化前,江汉方面也不会有大的改变,那也只能干等着,倒是可以跟着出去一趟。到时候真要敢给我找麻烦,老子把你们翁婿俩一起埋了! () 0586 乡义南下 年节将近,乡里百姓们也都渐渐结束了一年的忙碌,开始准备节庆事宜。 对大多数百姓而言,能够平平安安又过一年已经是幸运,临近年尾忙里偷闲,清早多睡片刻,晚餐多吃几口,已经算是颇为难得的享受,也实在没有精力和财力去特意做什么节庆准备。 但有一个地方却是例外,那就是地处洛水东岸、武乡县下属的商原。 如今的商原乃是远近闻名的富乡,讲到繁荣热闹、较之华州州城都不遑多让。 乡里哪怕最不起眼的房屋,都是一进三开间的砖瓦大房,两侧还要加上一间或是两间耳室,其中一间必是当家主妇的织房,另一间或是存放车马、或是摆放农具。 至于更加阔气的宅院,则就前后两三进,堂舍累加,住上一家十几人都仍显宽裕,还要蓄养上几个稽胡男女奴仆。 乡里居住环境已经是如此气派,各种民生物资的供给则就更加的充足富余。商原大市上天南海北的时货尽有提供,种类繁多、琳琅满目。不独满足了商原百姓们的各种需求,就连州城、长安乃至于更远的地方都不乏行商入此采买货类。 商原百姓谋生方式也是多种多样,壮年男女们或在各类工坊做工,或者当户耕织饲养。 无论作何营生,一对夫妻一年的收入足够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和租调还有剩余,而且工坊上工的男女丁庸劳役还由工坊主交付渠盟一部分钱财、渠盟负责租使士伍解决。 李晓策马行走在乡里整洁的砂石道路上,视线频频望向两侧,脸上的惊讶之情完全掩饰不住:“早年只听说关中这里地狭民困、生计艰难,真入此乡却没想到如此丰足美观。河北旧称富饶,比较起来却是不及此乡远甚啊!” 执意要为李晓牵马导引的吴敬义听到李晓这番感慨,便回首笑语道:“明公旧闻并不虚假,商原之前的确是窄乡穷土,生计不旺。但在郎君入乡定居之后,一切便都不同了……” 讲到李郎对商原带来的改变和增益,任何一个商原百姓都能滔滔不绝的讲个没完,话说再多、总结起来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没有李郎,便绝不会有如今的商原! 所以李泰和父亲回到华州不久,乡人们便屡屡催促吴敬义等留乡旧属赶紧将李泰和他父亲请回乡里。 李晓之前所见只是关西群众在人情场合上对儿子的热情逢迎,今日入乡实实在在见到李泰在乡里所作出的各种贡献,心中也是欣喜不已,望着李泰感慨说道:“前闻我儿狂言,尚存几分不安。但今见乡泽积养之厚重,还有什么可担心?” 商原大市如今规模更大,到了年尾整日都客货云集,为免不必要的骚乱,李泰之前便特意着李渚生叮嘱乡人千万别搞什么太过盛大的欢迎仪式。乡人们想要来贺他父子团聚,便在他家庄上摆设起流水席,入庄来饮一杯即可。 在引着父亲将商原游赏一番后,李泰一行便又返回庄上。此时庄园中来贺群众也已经数量众多,县令郑满带着县里衙役们亲自在此主持局面,忙前忙后已经是一脑门子的汗水。 “这是怎么回事?” 李泰见到庄内一侧堆放着大量的干脯山珍等各种食材,便开口询问道。 先一步回庄的李渚生走上来苦笑解释道:“全都是乡人们送来的礼物,劝说了许多次,只是禁止不住。” 李泰自知乡人们虽然生活水平大有改善,但也只是温饱而已,这些山珍时货于他而言不算什么,但放在乡人各家却能整治一餐难得的佳肴,于是便打算着员分发回去。 正在这时候,赵党长又亲驾着一辆牛车行来,车上同样拉满了干货。 待将车驾停下,赵党长下车笑道:“百姓们虽然言拙但却情深,得知郎君总算访得尊翁归来,心内深为郎君感到高兴,但又恐怕明公不适此间乡风,所以各自备置乡味送来,百家风味期盼总有一味能够让明公赏识留恋,从此便也情定此乡!” 听到赵党长这么说,李泰便也笑起来,当即便宣布庄中流水席从今日起一直持续到来年正月初七人日,在此期间乡人们皆可入庄来食。 庄中乡人们听到这话后,也都纷纷击掌喝彩道谢,有的更载歌载舞起来。 庄中欢宴很快就进行起来,李泰瞧着父亲也受此氛围感染,脸上洋溢着笑容、远比早前在华州城共时流群众宴饮时更加的轻松惬意,于是便也向父亲介绍起在座这些乡士们,顺便问起一些乡里趣事。 李泰陪着父亲欢宴一会儿,然后便请赵党长等继续作陪,他则将李渚生、吴敬义等渠盟诸掌事请入庄内商讨事宜。郑满升任县令后,虽然便不再担任渠盟的掌事,但对渠盟事务仍然非常上心,便也一起入内议事。 如今的渠盟早已经不再只限于河渠津桥等诸事,而是覆及左近数州之地的综合性民间盟会。 虽然兴修和维护民间河渠堰埭等工事仍是其主业,但副业也已经渗透到方方面面,这当中最主要的便是放贷。 渠盟放贷分为两种形式,分别就是针对平民小户的蚕桑丝麻织机等等业务,还有针对各类工坊主的放贷。前者提供生产原料和工具、返输绢布等物品,后者则提供现金、技术和市场销售等一系列的支持,只要能够达到渠盟要求的生产规模和产品标准,甚至可以免除利息。 李泰并不将渠盟当作一个牟利组织去运作,而是作为整合关西诸方乡土资源的一个平台,所做的也都是推动生产力的发展。 如今渠盟在册的织机就达到了五万多架,一架织机岁返百匹,这就是每年五百多万匹绢的现金流,虽然其中七成是要以物货形式返输织户,但也有一百五十多万匹绢的毛利,高敖曹在他这里是越来越不值钱了。 不过这么多织户的管理成本和前期投入也非常的高,而且规模起来了折耗也会增加,真正落在渠盟手里的利润其实并没有看起来这么多。而这一项业务最重要的,就是给渠盟每年提供大量的现金流,可以在其他行业进行开拓。 最开始渠盟所扶植投资的工坊并不多,仅仅只是商原并周边区域有限的一些人家想要试水,所接手的还是李泰自家割让出来的一些稳赚不赔的上游加工。 毕竟时流观念仍然还是以耕织为本、工商为末,千匹浮财不如薄田三顷。但使勤劳正经的人家,谁又会举债度日?真要再发生什么饥荒,工坊中那些产品也不当衣食。 不过关西数岁大稔,再加上商原等诸处贸易越来越兴旺,市场上的商品也越来越多,自给自足的庄园经济越来越被衬比的全无性价比。 甚至有的平民小户只凭几架织机勤恳织造,一年下来衣食有余,到了第二年便放胆一搏,举贷设立工坊,场地、技术、人工等一系列俱仰渠盟供给,半年回本半年见利,核算下来收入竟比数顷良田所得还要更多! 去年一年是渠盟工坊数量井喷的一年,仅仅是烧制砖瓦陶器的工坊,渠盟便一举投资了几十个之多,商原百姓建得起砖瓦大屋,相当一部分也是因此。 至于其他各类手工作坊也都非常红火,榨油、造纸、制墨等等,基本上都是李泰自家庄园产业将技术钻研成熟之后便逐步将各项工序都交付渠盟所培植的其他工坊进行生产,从而将产能拉起,获得更多产品。 如今李泰自家庄园里已经不再进行各种日用品的生产,甚至就连肥皂、香精这种原本的核心产业都已经在逐步向外释放,建立起完整的生产供应链。李泰自家庄园仍然保留的,便只剩下了军工和科研两个核心。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技术李泰全都无私分享,像水利大纺车他就一直没有对外泄露,如今甚至连架设在洛水沿岸的都给拆除了。 这工具虽然效率惊人,但却并不适合用在水利资源环境比较脆弱的关中。一旦流传出去,各地豪强争相拦河设堰是可以预见的,李泰能各处找货满足商原百姓一部分脱农转工,可真要整个关中都这么玩,那乐子可就大了。 所以今天李泰召集渠盟众人所商讨的一个核心就是渠盟南下,将关中的资金调使到沔北、以及江汉等地,那里无论是地理资源还是发展前景,都要胜过如今的关中。 渠盟这些掌事们数年来一直习惯了大方向上跟随李泰的指示,渠盟发展蒸蒸日上也是一个眼见的事实,尽管他们甚至都没有去过沔北,可当李泰提出南出武关的计划时,他们还是纷纷点头答应下来,各自表示接下来便开始筹备。 同样对李泰信心十足的还有郑满,可怜巴巴望着李泰说道:“旧年某随郎君入此乡里,乡里风物渐好,但却不见郎君,实在凄苦难当。郎君明年归镇,能否携行?” () 0587 学入关西 元日大朝很快到来,内外百官又在大行台的带领下前往长安参加朝会。 今年的大朝会较之往年有不同,朝廷官员的比例大大缩减,或者说兼职霸府职事的大大增加。这意味着朝廷被进一步的架空,职能被霸府侵并更多。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今年的朝臣当中又增加了一位大头目,即就是新任的柱国大将军、大宗伯李弼。 大统九年以来,李弼一直负责霸府军事建设,霸府中军复建完成后又担任中军大都督,可以说是大行台宇文泰以下当之无愧的霸府军事第一人。 但如今并不是了,李弼在进位大宗伯后便卸任中军大都督,甚至就连中军大都督府都直接撤除了,诸军府大都督则直接听命于大行台。 虽然职权被剥夺,但李弼脸上也并没有什么不满之色,待人接物一如往常姿态,倒是颇有几分宠辱不惊的气度。 如果私下里也是如此的话,那李弼倒是要比同样职权遭夺的独孤信要豁达一些,李泰他老丈人私底下可没少跟李泰吐槽这臭黑獭不当人。 虽然自己明白是完全不可能,李泰也不想提前到站退休,但在见到李弼和宇文泰同出同入、齐头并进的情景后,还是不免有些眼热,心中很是畅想了一番。 赵贵也重回高官行列,虽然没能在同一时间进位柱国,但是也加大司寇衔,较之往常倒是稍显谦和。之前在入皇城时,其仪仗还正好遇到李泰共众随从们,他主动着员避让到一侧,等到李泰入城之后才又行出,很有几分看开了的豁达。 李泰也自知想要搞掉赵贵难度不小,起码宇文泰在世时很难。这家伙就是一个宇文泰统合群众的活招牌,能力不重要、态度很重要。而赵贵也已经认清楚他的定位,手握原始股,安心拿分红,实在没有必要同年轻人争强斗狠,诸如李泰这种后进哪怕成绩再耀眼,也是给他们这些老股东打工的。 独孤信仍然被留在河阳、没有回朝,不过李泰估计也快了。等到侯景攻破建康台城,江汉大乱的时候,自己掌握东南军机,当然就得把他丈人给接回朝中来看着。 年中一度性命垂危的皇帝元宝炬虽然病情有所好转,但也是明显可见病态憔悴,一如这同样岌岌可危的西魏国祚。 新年大朝百官各自论绩有功者俱有加赏,李泰也因诸州考绩第一而被增加食邑五百户,还特么不如再来一瓶! 朝会结束后禁中赐飨,皇帝打起精神来参加了一会儿,还特意向李泰问起一些他父亲的状况,在听李泰讲到他父亲多有隐逸之心而无进仕之意后,皇帝便又深为惋惜,交代宫使置备一份酒食赐给,然后便先退场回宫去了。 相对于太子的毛毛躁躁,皇帝倒是沉稳得多,做起事情来也不会让人心生抵触反感。 李泰带父亲接受了这一份赏赐后,见皇帝满脸病容,也不由得心生可怜。庙堂之龟不如曳尾涂中,满桌珍馐只能看不能吃,也实在是一个折磨。 新年朝会结束之后,李泰也并没有即刻离开长安,趁着北巡日程未定的这一段空闲时间,他先安排一下父亲定居京中的事宜。 富在深山有远亲,如今的李泰早已经不像初入关中时那样无依无靠,就连高仲密都因他势位渐壮而逐渐的同之前关东故人恢复了联系。 陇西李氏在关西除了李泰一家和李礼成等人之外,还有故司徒李琰之的儿子李纲、李缋兄弟。他们兄弟主要在长安为官,李泰也只作一般亲戚相处,逢年过节着员稍作访问,彼此则不太亲近。 不过李晓到来后,李纲兄弟便亲赴华州迎接,态度恭敬热情。毕竟之前对自己这个晚辈不好太过逢迎迁就,对于李晓这样一个堂兄则就完全没有心理压力了,当然是要把关系处的亲密有加。 所以在得知李晓接下来的想法后,兄弟俩也都非常积极热情的帮忙造势宣传。 李晓入京之时,前来出迎的时流同样众多,卢辩等名家大儒一个不少。当他们见到随行入京的那几十车书籍的时候,更是忍不住的惊叹学入关西! 所以李晓刚一入京便清名盛传,对于世族名门而言,这样的学术盛名无疑又比李泰这个土豪军阀清高的多,所以每日造访者也是络绎不绝。 原本李泰还觉得自己得多用心一下,安排父亲在长安的生活和工作问题,结果却发现压根用不着他操心。 这些时流们凑在一起,直接推举选拔出一支编撰队伍,用以整理修编他父亲带来长安的那几千卷藏书,由他父亲和早已经在关西时誉甚著的卢辩领衔,得预其中者无不都是清誉有加的一时之选。 而且其中不乏担任朝廷和台府官职的,也都踊跃加入进来义务劳动,诸如宇文泰所委任的尚书唐瑾,为了能够留在长安参与编修,甚至上书请辞台府职事。毕竟台府职事只是一时的势位,这种共襄学术盛事的经历却足以传扬后世。 李泰在关西干了这么多年,也不敢夸言在对人才的吸引力上能够超过霸府,却不想他父亲在初入关中后便轻易达成了,可见文化的魅力之大。 当然,文化从来也不是脱离其他独立存在的,言及剑及、理至兵至,这样的文化才真正具有统治力。至于南梁那种百官众将戎装谈玄,那就属于自己把自己玩残了。 别的不说,如果他们一家在关中一名不文,这些藏书估计都不能平安运到长安来,更不要说吸引、组织时流进行修编。 有了群众助兴,龙首原上的书庐学馆很快便得以开张,京中时流皆来入贺,并且争相要将自家子弟给送入学馆进学受业,甚至包括一些华州的镇兵军头也想将儿子们送入进来。 单单李泰所收到的请托便有十多起,这还是一些身份资历不够直接递话到他这里来的情况,李泰皆以不干涉学馆日常运作为理由给拒绝了。 如果这学馆刚刚建立起来就不加审辨的大肆招收学生,难免就会乌烟瘴气、难于管理,更谈不上学风的营造,所以最开始肯定是要宁缺毋滥,李泰也仅仅只是将李雅和柳昂两个小子给转到了这里来,别的便未再加塞。 但他主动网开一面,李雅这个小子竟然不乐意,只是缠着李泰连连央求:“我在庄上受学已经好多年,庄主难道还不知我是怎样的禀赋材料?如果真有学术治经的智慧,哪至于到如今仍是一个废物! 之前达摩阿兄他居礼,我不忍弃下柳昂这小童,所以耐心留在庄上,但今柳昂新有了寄处,我也没什么牵挂了,应当跟随庄主披甲从戎!庄主教我几年不见起色,若还不肯引我从军,怎么对得住我阿耶当年的托付?” 李泰听他说的振振有词,一时间竟然无从反驳,这小子都自认是废物了,底线放的太低反而无从再打击了。 不过这小子说的倒也不无道理,在庄上几年受学下来是怎样一块料的确是能看分明,若再留在龙首原学馆的确是浪费时间,但要从戎仍嫌太小,李泰便着员请示一下李穆,若其也不心疼这儿子,那他就带在身边历练折腾。 因为新开的学馆受到群众追捧,李泰在京中反而有些受冷落。他正打算去丈人家接回归省的娘子,一路郊游回华州,却不想广陵王元欣又气势汹汹找上门来。 入堂之后,广陵王直将厚厚一叠文书甩在了案上,并对李泰说道:“选一个吧!” “大王要我选什么?” 李泰见状自是有些摸不着头脑,望着广陵王询问道。 “凡是在京宗人各家适龄女子,我一概着员抄录在此。你家十四郎岁龄渐壮,难道不应该选配新妇?当年你身边乏甚亲长看顾,早早同人定缘。但今你父既归,我家女子也足可匹配,选定之后,即刻入礼!” 听到广陵王这么说,李泰又有些哑然,片刻后才又说道:“正如大王所言,我父正在京中,十四郎也已经是知事之年,我只等助事而已,哪敢越执父权!” “也是这个道理!” 广陵王听到这话后便将这些记载着宗家女子的名簿给收拾起来,一阵风似的离开此间直向龙首原上而去。看样子也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只是先来跟李泰表态一下总要塞一个元氏女到他们家。 () 0588 青袍白马 太清二年的腊月除夕,本是阖家团圆、欢度年节的时刻,但是如今的建康城却是兵荒马乱、恍如鬼域。 秦淮河两岸多有寺观,往日里香火鼎盛、信众云集,但今却成了各路人马驻扎的军营。北岸乃是侯景叛军,数众有几万人之多,南岸则是南梁各方奔援而来的人马,双方隔着秦淮河各自树栅、遥向对峙。 一整个白天,双方人马都各自克制,没有展开什么大规模的战事。到了傍晚时分,各自营禁便有些放宽,偶有人员行走诸营之间。 一名身着青色戎装、手提长柯斧的高瘦营卒往大桁北大营走去,凡其途径之处,其他营卒们望向此人皆投来羡慕敬畏的眼神。 侯景叛军源流众多,既有从淮南征召拉拢的乡勇力士,也有沿途俘获、收编的俘虏降人,到了建康城后更是掳掠士民百姓、并且大释官私奴婢,使得从者云集,聚众巨万。 这么多乱卒各自不知所属、其将帅们也无从分辨约束,但很快群众们便总结出一条经验,那就是从衣着和武器上进行分辨众徒卒在乱军中的地位高低。 大同旧年江南便有歌谣唱“青袍白马寿阳来”,侯景前向朝廷乞锦,朝廷则给以青布,于是便为将士造衣应此旧谣,所以军中得着青袍者,多半便是自寿阳便跟随作乱的叛军老卒。 侯景军势短期内扩张至斯,也没有更多的甲仗军械赐给众军卒。所以诸营军士所配军械也有着一个明显的代差,最精锐最核心的部伍自然是武装最为精良,其他的乌合之众则就连短刃铁器都未必有。 这名高瘦营卒着青袍、持长斧,一望可知必是叛军精锐。事实也确实如此,这营卒便是早前于淮南韩氏陂被寿阳乱卒就乡抓捕胁从的韩劭。 那日为了掩护潜藏在苇荡中的弟弟韩勰,韩劭主动现身被捕,因其高大勇壮而被收编入军,一路追随叛军南来,到如今已经是侯景部将支伯仁麾下一名队主营将。 因有这一身行头震慑诸众,韩劭得以畅行诸营,他很快沿秦淮河北岸到达了朱雀大桁附近的营地。此间乃是叛军中军所在,多有精兵驻扎,辎重物资也都存放在这里。 大营外聚集着许多的京中难民,营地周围还抛扔着许多的尸首,这些难民聚集在营地周围号哭不已、驱之不散。 他们并不是被乱军驱赶到此的,乱军早在十月入城并且快速控制全城,分兵据守畿内各处要害之地,而且已经将台城团团包围起来。凡所收捕俘获到的士民男女们也全都安置在台城周边,修筑土山用以进攻台城,其中老弱伤死之众直接便被夯进了土山里,连尸体都见不到。 至于大桁北岸的这些民众及尸体,则是原本藏匿各处的城中居民听闻各路援军毕至、蜂拥而出准备迎接各路勤王之师,结果援军过了大桁之后非但没有直击叛军、反而纵兵抢掠这些出迎的京中百姓,杀伤众多。 反倒是侯景所部闻讯赶来,将诸方援军暂且吓退到秦淮河以南,双方才又隔河对峙起来。 因是除夕岁终,为了奖酬连日奋战的将士,侯景着令诸军功士今夜可以入营领取酒食犒赏,韩劭便是为此而来。 他在之前大军初入建康、进攻东府城的战斗中得立先登之功,乱军之中自然是没有完善的录功程序,只以东府城中所缴获的官印加印在布帛上分给诸功士以作凭证,今天便可以用来领取酒食。 此时存放物资的后营外已经聚集了许多的功士,虽然每人只给两升浊酒、三斤肉脯,但在已经战乱两个多月之久的建康城中,已经是非常难得的赏赐了。 凡所前来领赏的功士们,皆是叛军之中穷凶极恶之辈,负责发放赏物的营卒也不敢怠慢,验明凭证之后即刻发给物资,速度倒也极快,很快便就轮到了韩劭。 然而当韩劭将他的东府城功凭递上之后,两名营卒验看一番然后便摆手说道:“官家有令,你等东府城战卒不能拱护太子周全,以至于太子丧命大桁,凡所东府城得功一概不赏!” 这营卒所言官家自非建康台城中的梁帝萧衍,而是作为侯景内应、接应叛军入城的临贺王萧正德。萧正德在侯景叛军入城之后,便在叛军的拥戴下急不可耐的登基为帝,并以其世子萧见理为皇太子。 东府城乃是城中守戍要地,位置重要性仅次于台城等寥寥几处,并且还存放着大量的物资给养,因此侯景便着令这位皇太子萧见理与其部将仪同卢晖略驻守东府城。 萧正德为了共同的大业可谓热心至极,倾尽家财以助军资、犒赏功士。新晋皇太子萧见理大概见到家财散尽而心痛不已,再加上本身性情便轻躁有加、狂悖不法,镇守东府城之际还忙里偷闲的率领盗匪们在大桁附近抄掠打劫、估计是想贴补日渐亏空的家用,结果便被流矢射死。 此事当时在乱军之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哪怕是乱军中的小卒们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大家都手提脑袋跟着至尊和侯王搞造反窃国的大业,这位太子殿下去大桁抢那仨瓜俩枣却连命都搭上,究竟是图的啥? “睁开狗眼仔细瞧瞧,老子乃是支伯仁支将军麾下,不是那狗太子门卒!以此见罪,克扣赏物,欺我斧刃不利?” 韩劭本身在乡里便是强横性情,被乱军裹挟后很快便也适应了乱军中的生存法则,听到这话后直接挥起手中长柯斧斩透一块木板。 前后排队领赏的功士们见状后也都纷纷拍掌喝彩助威,他们虽然都是穷凶极恶之辈,但也都觉得各自拿性命拼来的功勋哪能因那萧家狗太子连累便作废。 负责发放赏物的营卒见状后也都惊得脸色煞白,再也顾不上所谓的至尊圣旨,直接将韩劭的赏物发放给他,甚至还多加了一点。 领取到赏物后,韩劭便退出了此间营地,然后便沿着秦淮河北岸栅栏一路打听寻找,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才总算找到了此行的目标,一座内外约有千人的营地。 “敢问营中将主是否淮南郭正买郭将军?某亦淮南人士,久闻郭将军大名,正当年节思念乡亲,适逢侯王赏赐酒食,持来奉献拜见将军!” 韩劭提着手中酒食在守营的营卒面前晃了晃,一脸笑容的说道。 营卒见状后也不敢怠慢,连忙入营禀告,过了一会儿便就将韩劭引入了营帐中。 营将郭正买坐在帐中主位,身边还侍立着一名侯王日前所赐东宫宫女正小心翼翼为之斟酒,抬眼见到提着酒肉走进来的韩劭便笑语道:“瞧着确是一个勇卒,你家乡里何处?今在哪位将军麾下?既知我名,何不早投?” 郭正买乃是淮南当地土豪大贾,早在寿阳便率领部曲投效侯景,见到韩劭体态勇壮且还有功在身,心中顿时也生爱才之意,便想将之召入麾下。 韩劭将前所领受的赐物跪献给郭正买,并恭敬回答郭正买的问话,也表示愿意投靠郭正买以继续建功立业、光宗耀祖。 郭正买闻言后便也笑起来,着令一名部曲将在帐内与韩劭角力较量一番,见到韩劭连败数名自己帐下勇士,不免更加爱重其人,将之留在帐内赐酒共饮。 天色很快便暗了下来,秦淮河上也飘起了雾气,有令卒入营传达侯王命令,道是南岸梁军有大规模调度迹象,让诸营小心戒备,提防梁人斫营夜斗。 郭正买闻言后不免暗道晦气,但对侯王命令也不敢不遵,当即便下令停止了帐内的宴饮。而正在席中极力逢迎其人的韩劭在听到这话后,便也不由得暗道可惜。 帐内诸员各自散去,韩劭作为一个新投之人,被郭正买任命为率领新附之卒的队主,但今已经夜深,须得明日再指授部众,此夜便先共其部曲别帐休息。 韩劭虽然新来,但也凭其勇壮豪爽颇得群众好感,待入别帐后,同帐五六人还在兴致勃勃议论淮南乡事。韩劭状似随口问道:“郭将军虽是乡里豪士,但旧年在乡也未有如此壮势,怎么投效侯王后便这样势大?” “那自然是有法门的……” 几人听到这话也不疑有他,便讲起郭正买率部在淮南乡里劫掠聚众的事情,而韩劭仍自微笑道:“这当中是否还有一个名为下丰庄的村落?” “哪记得那么……” 一名营卒已经暗觉不妥,话还没有讲完,韩劭却已经虎扑上前,手持短刀直刺其人胸膛,旁边一人感觉疾风骤起,转头便疾呼道:“韩二要作什么……” 然而他也没能幸免,直被划破了咽喉。几员本就醉意朦胧,韩劭又是有备而来、骤起发难,兔起鹘落之间连杀帐内五人,竟还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 “阿姊,仇人寻见了!你不要着急,今夜便将那正主送去黄泉!” 他弯腰将几人抛入毡上,并抓起泥土覆盖住他们的伤口以掩饰血腥味,自己出帐让夜风将身上血腥气息吹散,然后才以迷路为由继续往郭正买的宿帐行去。 然而正在这时候郭正买披甲行出,因为敌军向大桁逼近不得不将警戒升级,见韩劭行来便着令他跟随在自己的亲兵后方一起往雾气更浓的营外行去。 此夜的大桁南北注定平静不了,在表兄韦粲的强力推举之下,柳仲礼终于得以担任入援诸军的总盟主,获得了名义上号令诸军的权力。 但柳仲礼也深知想要让诸军真正敬畏服从,还是需要有足够辉煌亮眼的功事。之前邵陵王萧纶引军败走,裴之高等淮南人马则与鄱阳王萧范勾连密切。另有其他宗室、镇将各有矛盾,整个联军内部人事复杂至极。 到目前为止抵达畿内周边诸军当中,可以说只有柳仲礼与韦粲他们作为太子嫡系心腹,才是真正的急于解救建康之危,其他的几路人马则就对两宫安危没有那么在意,甚至还有可能暗自期待侯景乱军能够带走两宫。 “建康之危能否解除,在此一战!” 入夜后,柳仲礼从新亭直访韦粲大营,告知表兄自己的作战计划,他自己将移营大桁,在正面与侯景进行交战,希望韦粲能够进军青塘,切断石头城与建康的道路,并且从侧方威胁敌军的桁北大营。 如今诸军皆驻扎秦淮河南,裴之高等部甚至还远在江中,韦粲自知此去青塘便是深入敌内,一着不慎策应不及便有可能陷入敌军重围之中,但在柳仲礼的力劝之下,再加上他也急于解救东宫,于是便答应下来准备冒险一试。 夜中雾气更大,伸手不见五指,就连船头悬挂的渔火船灯都被雾气压缩成一团不显眼的光斑。 这样的情况自然加剧了行军的困难,既要避免被敌军斥候发现,又要确保及时赶到青塘并且将营地扎筑起来,韦粲一行可谓是辛苦有加。 突然夜色中传来杂乱的金铁交鸣声,韦粲命人入前探望,才发现前方河湾溪塘里存在着一个敌方不甚起眼的哨望点,十几具敌卒尸首被屠戮在哨点周边,一名浑身浴血的兵士正吃力的将战刀从一个将领尸体上抽出,而这兵士本身也是腹背受创,伤重垂危。 “此间乱卒莫非尽是壮士所屠?” 韦粲入前打量战况,不由得对那重伤摇摇欲坠之人肃然起敬,便又说道:“某等勤王师旅夜行击贼,请问壮士贵姓?肯否附义同行?” “萧家老公,纵恶养贼,使我亲人俱遭屠杀。我杀贼报仇、死而无憾,但绝不再为梁家使力!什么勤王之师,与贼师无异的豺狼野狗罢了,宁死涂中,不与同行!” 韩劭终于手刃仇人,憋在胸膛一口气便是一泄,听到韦粲此言,口中不由得便冷笑连连。 韦粲听到韩劭此言,神情不由得一黯,但见此人已是伤重垂死,便也未再计较其人失礼冒犯,着令随从留下一些治疗刀创止血的药物,并将此人挪到更加偏僻位置安置起来,自己则继续行军。 韩劭本是报着必死之心,却没想到还有这一番际遇,伤痛将欲昏厥之际,咬牙沉声向韦粲随从发问道:“请问你家主人是何姓氏?来日不死,我必报此恩。” 那随员闻言后便笑道:“我主公乃是京兆韦氏韦开府嫡传永昌侯,你这亡命之徒若能侥幸不死,便藏匿偷生吧,倒也不须你来报恩。” () 0589 武极天下 太清三年、正月初一,青塘附近鼓声雷动,大量的叛军部伍从营垒中涌出,向着青塘方向会师冲杀而去。 青塘地处石头城与建康城之间,韦粲奉盟主柳仲礼命率军至此扎营驻防,但是因为昨夜大雾迷蒙、再加上建康城郊河渠道路错综复杂,使得韦粲所部人马迷途许久,抵达青塘的时候已经距离黎明不远。 此间乃是连接石头城的重要通道,乱军自然也派驻兵员于此值守警戒,韦粲命人杀溃守卒之后,即刻便以带来的各种材料构件营垒防事。 然而由于迷途道中所耽误的时间,一直等到天亮时分,外围营栅仍未搭建完整,而韦粲所部营伍虚实便也暴露在了敌军耳目之内。 原本乱军虽知青塘失守,但因不知敌军虚实而未敢轻动,此时所见韦粲所部并非援军大部,当即便敲响了进攻的鼓令声,侯景更是亲自率领精锐人马直向这尚未修整完毕的营垒杀来。 “速速列阵,准备迎战!” 韦粲虽然久掌宿卫,鲜少领兵征战,但毕竟也是出身京兆韦氏、韦虎嫡孙,自是家学渊源、处变不惊,当即便调布麾下人马于营前迎战叛军。 与此同时,他又着员吩咐道:“速速传令刘直阁,着其率舟师东向,于后进击叛军!” 水陆相济本就是南人惯用的作战方式,韦粲本部人马只有数千,因恐守卫不住青塘要地,柳仲礼便派遣直阁将军刘叔胤率其所部追从助战。 此际刘叔胤所部水军仍泊河中,对面叛军蜂拥而来,若能济水东去由后方发起攻势,必然能令叛军自乱阵脚,难以首尾兼顾。 很快侯景所率领的叛军精锐便攻至营前,营前迎战的军主郑逸自率所部先以弓弩怒射敌军,趁其死伤惨重、攻势大乱而持刃冲杀上前,以血肉之躯填补了尚未合拢的营栅缺口。双方短兵相接,厮杀惨烈,很快营前便堆满了尸首,而乱军虽然人多势众,但也被死死的阻挡在了营外。 “儿郎等奋勇杀敌,破贼之后,阙下庆功!” 韦粲身披精甲,在营中亲自擂鼓为将士助威,而其营士们也是斗志高昂,丝毫不惧敌众我寡的局面。 然而战争持续了好一会儿,本该奉命于后进击乱军的刘叔胤部却全无动静,这使得越来越多的叛军聚集到了青塘附近,渐有将此地团团包围起来的趋势。 就在韦粲部众们与叛军激烈交战的时候,柳仲礼所部人马也已经从新亭移驻大桁,一夜调度人马,柳仲礼也已经颇感疲惫。 正于帐内用餐之际,忽闻叛军群攻青塘,柳仲礼顿时勃然色变,投箸席中,起身披甲,口中厉呼道:“儿郎等随我出击叛军,阵斩侯景之后,归餐未迟!” 很快柳仲礼便身被轻甲、手持马槊,自率百数精骑直向大桁北面冲杀而来。 南人不擅马战,但却并不包括柳仲礼。其人自幼豪武,年轻时跟随时封晋安王的太子萧纲坐镇襄阳。当时贺拔胜纵横汉北、无人能敌,唯独柳仲礼能够力拒败之。 自此以后柳仲礼名震汉沔,更久镇汉东、淮南之地,就连侯景旧镇河南时意欲染指其镇都遭到抗拒而难有寸进,可以说是南梁本土首屈一指的方伯大将! 叛军本也在大桁北面设置防线,但在柳仲礼并其所部人马冲杀之下仿佛纸糊的一般脆弱,完全不能阻挠铁蹄奔行。冲过大桁之后,柳仲礼更是直接引部向盘踞在青塘附近的叛军大部冲杀而去。 叛军兵势虽雄,但有相当一部分只是战斗力不高的乌合之众,俱非柳仲礼槊下一合之敌,因此这一支精骑在柳仲礼率领下所向披靡,于叛军军伍之中纵横冲杀,随着越来越多的叛军被搅动起来,仍自不失秩序的侯景中军精锐便在军阵中凸显出来。 “彼处便是侯景中军所在,随我直取贼首!” 双方正式交战之前,柳仲礼本来也颇有忐忑,毕竟侯景一路长驱直入从淮南寿阳杀到建康兵围台城,但在交战之后却发现其部虽多却杂、战意不坚,杀得性起,心中斗志更高,直欲毕其功于一役,挥舞着手中马槊便直向侯景中军所在杀去。 侯景当然也注意到这一支将其阵伍搅得混乱不堪的骑兵小队,之前相隔遥远,各路人马惊躁起来完全都不受其调使,如今见到对方竟然直向自己这里杀来,嘴角顿时便也泛起冷笑。 他一边着令保持对此间营垒的攻势压力、确保营中人马不能离营进攻,一边在亲兵们簇拥下徐徐后撤,要将这一路人马给吸引到军阵最核心中来再聚众将之绞杀。 不过侯景也是低估了柳仲礼的战斗力,他身边这些兵众虽然也称精锐,但终究不是他旧在河南所率领的那些镇兵精锐。 柳仲礼冲入此间阵仗中来,攻杀的速度竟然没有降低多少,眼见距离侯景已经不足数丈,而侯景身旁部众也已隐有溃败之势。 “贼将休得伤我大王!” 一声暴喝从侧方传来,侯景部将支伯仁挥起战刀直向柳仲礼斩落下来。 柳仲礼受此一刀,马势不稳,险些没于阵中,左近敌卒纷纷向此围杀过来,幸在后方将士们及时杀至,在骑将郭山石的率领下成功将柳仲礼救出。 此时的柳仲礼身受重创、血染甲衣,意识已经有些模糊,已经难再率众驰骋攻杀,郭山石等只得且战且退,趁着周遭敌军尚未从惊乱中恢复过来撤回营中。 杀退柳仲礼这一支援军后,战场上再也没有其他的扰乱因素,侯景得以聚众继续攻杀青塘敌营。 此时的青塘大营已被乱军团团包围,营中将士们虽然舍命交战,但是已经无阻颓势。刘叔胤所部舟师非但没有进击敌军,反而将舟船往大江方向航行而去,显然是将这一支部队给舍弃掉了。 “主公,贼势凶猛,暂退江中吧……” 眼见贼军气势越发汹涌,韦粲身边亲众下属们纷纷劝他暂避锋芒。 然而韦粲却是满脸的悲愤,拔刀在手怒声喝道:“诸军谋私、全无公义,退避江中就能聚众再战?我韦氏一族,与国同荣,有死国之士,无偷生之贼!杀、杀贼!” 韦粲拒绝退兵,更是直向已经冲破营栅的叛军杀去,其诸徒众见状,便也全都跟随而上。然而这一支顽抗的孤军面对蜂拥而出的敌军,注定只是螳臂当车,很快便淹没在乱军阵伍之中。 被抢救回营的柳仲礼过了两天才醒过来,醒来第一件事便是询问青塘军营如何,得知表兄韦粲并其亲属部众全军覆没、而周遭诸军全无搭救之举,柳仲礼默然半晌,然后便冷笑起来:“长蒨兄你死得其所,却将我置于这注定的罪人之位。哼,诸军皆有苟且之心,我又何必急于求死?” 正在这时候,又有人进报之前败逃的邵陵王萧纶再次引众返回大桁南侧,并且正在营外求见,同样奉柳仲礼为联军盟主。 “不见!” 柳仲礼闻言后心情更加恶劣,摆手冷声说道。 邵陵王萧纶乃是今上第六子,在侯景举兵之处便被受命总督诸军平定侯景叛乱,本来柳仲礼亦受其节督要在淮南围歼侯景。 但邵陵王却行军迟缓、态度消极,侯景举兵将近两个月的时间盘桓原地不动,邵陵王也全无集聚诸军的举动,甚至侯景都已经自采石渡江,邵陵王所部才堪堪抵达钟离。 之后又用了整整一个多月的时间,邵陵王才率部回防、抵达建康,结果就是与侯景交战大败而逃,对京中局面弃之不顾,返回京口休养。 月前诸军汇集此间,韦粲便提议以柳仲礼为联军盟主,结果西豫州刺史裴之高拒而不应,最后在韦粲威逼之下才达成共识。而柳仲礼也受此时位所累,与韦粲移师与贼军交战的最前线,本以为诸将应会不失呼应,结果他们竟然真的引而不发,坐望两部与侯景叛军死斗,韦粲几乎全军覆没,而柳仲礼也性命垂危。 这一场战事彻底让柳仲礼认识到所谓联军究竟是怎样面目,也意识到他这个所谓的盟主其实全无调度诸军的能量,只是一个深受其累的虚名。 邵陵王其人本就桀骜不恭,对于二宫都多有不敬,身为宗王和平叛主帅,敢于公然贻误军机,如今却心甘情愿的奉柳仲礼为盟主而听命其人,柳仲礼不用想也知邵陵王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如今二宫皆困城内,邵陵王便是宗中最为年长之人,如果二宫被一波带走,那接下来又该谁人主持局面?柳仲礼这个所谓的盟主,已经成了群众默认的顶罪之人。 想清楚自己的处境之后,柳仲礼心情自是悲愤有加,并且渐生偏激之想。既然群众全都奉其为主,那么他便着令部将传告诸军,以备战为名勒取诸军财货,若有敢不供给者,他便大斥对方贻误战机、全无勤王之心。 新年之后,仍然陆续有各方援军抵达,但也全都不敢贸然出战,或有入营求见者,柳仲礼也都懒于召见。 一直持续到了月中时分,台城中有纸鸢飘出、上面写着台中敕书,使得建康城外诸军精神为之一振,便又开始组织起新一轮的攻势。 诸将纷纷叩营请战,柳仲礼却只以伤重未愈而加以拒绝,实在难却众意,也知着令其弟柳敬礼配合行事,他却不愿承担军事。 一直到了月底,各方人马才达成共识,再次渡过秦淮河,同叛军交战之后攻取东府城营栅并驻兵青溪。又有高州刺史李迁仕、天门太守樊文皎轻敌冒进,为侯景部将宋子仙所败而一逃一死,诸军虽然近在咫尺,但也只是观望成败。 由此柳仲礼更加深信自己的判断,他若贸然出战,前方贼势汹涌,后路必被群众所断,届时便将进退两难,不如保全实力。 时间进入二月,城中却又突然传来朝廷将要与侯景叛军议和的消息。诸将得闻此讯,心中亦颇感震惊,侯景作恶至斯,二宫颜面扫地,难道还要姑息纵容? 当然这是从他们的视角来看,对于二宫而言,城外援军虽多,但全都态度消极,城内将士虽仍负隅顽抗,但物资已经匮乏至极。 台城关闭之前,公卿之家各遣家奴争相负米入城,收得米粮四十余万石,诸府库钱帛更达五十亿之巨,入城之后又在羊侃指挥安排之下负土造山,可谓深合高筑墙、广积粮之精要。 但是除了钱粮之外,台中别的物资却是极度匮乏,鱼盐薪柴无不告急,以米饲马、杀马食肉,食盐等调味品的匮乏更是让城中士民浮肿疾病。甚至就连上厨所储蔬菜都已经吃尽,而皇帝又信佛吃素,唯以鸡蛋充饥。 当和谈开始,台城与外间恢复联络后,得知台城内情况已经如此疾困,诸将也无不心感唏嘘,不敢再质疑和谈。 邵陵王得知皇帝陛下境况如此艰难,更是大哭流涕,着令使者进献鸡蛋数百枚。台城中皇帝陛下一边亲手料理着儿子进献的鸡蛋,一边也忍不住悲伤哽咽、老泪纵横。 台城中之所以要和谈,自然是因为情况已经危极。而叛军提出和谈,也是因为随着援军进攻、截断了前往东府城的通道,而叛军资粮都积存在东府城中,通过和谈要将这些粮米运回。 柳仲礼等诸将自然深知侯景打的什么主意,甚至太子殿下自己也十分清楚侯景其人并不可信,但仍只是抱着一个幻想去满足侯景的诸多刁难,而诸将自然也不敢违逆二宫而擅击叛军,更何况他们本就了无战意。 为了用谈和拖延时间,争取将东府城米粮运回,侯景又告城中道是邵陵王之子萧确隔栅辱骂、意欲破坏和谈,希望朝廷能将几名态度坚决的宗亲、将领召入台城。 邵陵王自己虽然贻误战机、消极平叛,但却不敢担上一个破坏和谈、逼害二宫的恶名,因其子不肯入台城,甚至下令要将儿子杀掉,逼得萧确洒泪入城。 待到东府城粮食尽数运出,侯景资粮充足,便又直接毁约不再和谈,更是上书朝廷历数皇帝十大罪过。 梁帝观书自是大怒,于太极殿外设坛祭告天地,置起烽火鼓令欲与侯景再战。然而台城中已是老弱病残,又岂有再战之力,所能指望的无非城外的援军。 于是城外诸将又纷纷前往柳仲礼大营请求作战,柳仲礼对此只是不应。城中那对活宝父子为了活命可谓是全无底线,对于侯景的求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朝令夕改已经是尊严丧尽。 贼军就在秦淮河北岸,柳仲礼这个联军盟主也从来都不是朝廷诏令明确封授的官职,他若不允,诸将便不敢出战?说到底,无非是要让他顶这黑锅罢了。 他若下令出战,打成这个样子即便救出二宫,也要承受二宫怒火,若非他消极对战,二宫又何须忍辱负重的与贼和谈?若是不能救出二宫,同样罪过深重,双方本在和谈,全因他贪功冒进而连累二宫没于贼中! 但是面对诸将请战,甚至就连他同样被困台城的父亲柳津登上城楼呼喊他攻打叛军,柳仲礼虽然不应,但心中也是倍感焦灼,索性沉湎酒色、不问外事。 城外诸军消极怠战、只是观望,而被围困长达数月的台城也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城中士民死伤无算,宗室们却仍未以存亡为意,诸如邵陵王世子萧坚仍然饮乐聚赌、不恤士众。 但台城之所以还能维持,关键一点在于侯景的叛军也在消极怠战。一方面围城数月之久,还要应付城外援军,士力消耗也是极大。 一方面众叛军将士俱知台城中物资匮乏,但却聚积钱帛,故而趁着围城压榨城中权贵们,用食盐调料和其他生存物资换取城中的钱帛。有的时候几两食盐就能换来十数万钱,这买卖可谓利润惊人。 侯景对于部下们作战消极但却积极通敌买卖的做法也是深恨至极,直接勒令抓捕几十名通敌将士,将之枭首以诫诸军。 然而这样一来,却让许多原本不知此事的将士们全都知道了,第二天攻城时群众蜂拥而上,结果却只围不大,只等城内残存之众搬来钱帛交易。毕竟入城之后缴获的战利品多数都归将帅,交战中榨取到的则不知多少。 就在双方争相比烂的情况下,这场台城攻防战又持续了旬日之久,一直等到三月中旬,最终还是萧梁宗室更胜一筹,邵陵王世子部将因为不堪其人虐待,直接将叛军将士引入城中,自此终于结束了这一场旷日持久的台城攻防战。 青袍白马寿阳来时尚是秋寒风冷的深秋时节,等到台城被攻克时,已经是春江水暖、欣欣向荣的晚春时节。 进入台城之后,侯景即刻着员控制住台城各处要害,尤其需要保护住皇帝与太子。他自知如今两宫才是他的真正底牌,萧正德那个家伙只是一个笑话,所以在见过两宫之后,即刻便以梁帝名义着令城外诸军解散。 不出意外,诸军再次集聚于柳仲礼营中,本与柳仲礼交恶至深、已经多日不见的邵陵王萧纶率先开口道:“贼军入城,二宫沦陷,今日该当何计,孤等俱待将军。” 柳仲礼闻言后只是平视着邵陵王,口中则一言不发。 本就不满柳仲礼的裴之高这会儿便冷哼道:“将军身为大军盟主,手握百万师众,前者坐望宫阙沦没,如今若不能力战决胜、一雪前辱,更作何言!” 自上游抵达建康不久的湘东王部将王僧辩闻言后亦慷慨说道:“二宫受执,天下同悲,今日之事,唯有战矣!” 诸将各自表态,全都痛心疾首、斗志昂扬,恨不能将城中叛军将士痛杀生啖! 柳仲礼只是听着众人慷慨陈词,始终不发一语,唯在群情最为激昂时刻,解开上身外袍袒示众人,肩上深入肩胛的新愈疮疤触目惊心,而后他举起案上的酒杯,面向青塘方向深揖洒酒。 诸将见状,面色各自一寒,老将裴之高率先站起身来冷哼一声、旋即便拂袖而去。 邵陵王等宗室们见状后也都急急行出,离开柳仲礼大营后便各引所部快速离开建康周边。如今侯景已经入执二宫,毫无疑问他们这些宗室们最为危险,尽快离开才是自保正计。 王僧辩等众将见状后便也不再留此,站起身来向柳仲礼略作抱拳,然后便各自归营。 诸宗王各自散去,仍然留在建康周边的柳仲礼等诸将则各自打开营门,接纳侯景的使者并上表请降,而后便在使者的引领下入城拜望君父。 自此,以八百残众仓皇南逃、于寿阳举兵八千之众渡江南来的东魏叛将侯景,在历时长达四个多月对建康台城的围攻之下,终于攻破台城、入执二宫,并且纳降南梁一众将领,正式掌握了南梁的最高权力。 北魏正光四年,怀荒镇民杀镇将于景、举兵为乱,不久之后沃野镇民破六韩拔陵亦举兵作乱,自此便掀开了六镇兵变的序幕。 北魏永熙元年,怀朔镇民高欢击败尔朱氏霸府,拥立元魏宗室元修为帝,是为孝武帝,自此建立高氏霸府。 北魏永熙三年,孝武帝元修在与高欢夺权失败之后率众西狩,武川镇人宇文泰迎孝武帝进入关西,自此建立宇文氏霸府。而北魏也就此分裂为东魏、西魏。 南梁太清三年,怀朔镇人侯景率军南下,攻破建康台城,执掌南梁大权。 自此为止,天下三国尽为北镇武人所掌握。 () 0590 佛业兴旺 地处洛川境内的师佛大寺,当年还在筹建时便已经倍受群众瞩目,落成当年便成了北州第一名刹,几年下来香火越发鼎盛,直将北州其他寺观全都映衬得黯然失色。 师佛大寺历史并不悠久,跟关西其他名刹相比可谓是相形见绌,但由于其所供奉的刘师佛乃是稽胡高僧,而北境诸州又是稽胡部族的主要分布区域,故而这些稽胡族众们对于寺庙的信奉供养真诚有加。 这座大寺坐落在洛水东岸,境内不远便是洛水南北交通和商贸中心,往来人货诸多、热闹纷繁。 师佛大寺便也恃此庞大的人流量而成为地表名胜建筑,哪怕本身并非沙门信众又或者稽胡群众,在听到境中有这样一座名刹,多数人也会选择前往游赏一番。 这座寺庙本身并不以佛法精深而著称,而是以建筑雄奇、塑像精美而令人叹为观止。寺庙中最重要的一座建筑名为万佛宝殿,里面供奉着大大小小成千上万尊佛像。 这些佛像材质各不相同,姿态也多种多样,被供奉在各个佛龛之中,每天都接受着众多信徒的入拜祈祷,并以其所分食的香火而庇护各自背后出资供奉的供养人们。 越是大寺,福报越是灵光。在这万佛宝殿中,哪怕最低级一尊泥塑的小像,据说也能庇护着供养人身体健康、百病不侵,在更往上求子德福、无不验应。 当然想要获得这些福报也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除了内心要笃信佛法之外,也要足够的心诚。佛陀信众万千,每一位信徒都足够心诚,想要在众多心诚的信徒当中脱颖而出,那自然就要有更多的表现。 寺庙筹建当年,只需要一只羊便能够供奉一尊泥塑佛像。但到如今寺中香火越发兴旺,这一标准也是逐年攀高,今年最新的报价已经到了一百匹绢之多,而且只能供奉一年,一年之后需要重新添资供奉,否则这座龛位就要转给其他信徒。 “下层龛位八百、其上五百、其上三百,再上精龛八十、金龛五十、宝龛十尊。每层龛位供奉资款不等,自精龛以上除了每年供资一千匹绢以上,另外需要对寺中弘法有所贡献。每年年尾由主持并诸长老商讨来年哪位供奉主可以上龛,并且寺中加赠一场经变法会、又或水陆道场等等……” 随着师佛大寺在北州名气越来越大,寺庙主持弘义法师也成了驰名北州的大德高僧,每日专心钻研佛法并寺庙的管理,等闲都不出见信众,但在今天,他却率领寺中众长老们陪同一位俊美气派的年轻人在寺中游赏。 平日里宝相庄严的诸位高僧,此际跟随在这位年轻人身后,全都垂首趋行、恭敬得很,不免让人怀疑这年轻人究竟怎样身份,竟然能在寺中享有如此尊崇的待遇? 张望围观的群众多了,便也渐渐有人瞧出了一丝玄机,突然指着这被众高僧武士们簇拥在当中的锦袍年轻人呼喊道:“这不是师佛座下护法神将?” 众人闻此惊呼声,纷纷诧异望来。李泰则是不免一囧,没想到当年搞的一点小把戏至今仍然后劲十足,他自是不愿被群众如此围观,于是便摆手结束了游赏,弘义法师等则诚惶诚恐将他请至内堂坐定,然后才连连道歉:“老僧等未及闭寺清场,让那些愚众惊扰到郎主,请郎主恕罪……” 李泰摆手表示不介意,转又皱眉问道:“设置这么多龛位,每年能否供满?” 他之前还在北州时虽然确定了寺庙的经营路线,但细节还是由弘义和尚们补齐。 刚才听到弘义和尚介绍各种收费档位,李泰心里默默一算单单这万佛殿供养佛像的收入每年就达到了近百万匹绢之多,心内震惊的同时也不免有些担心。 这座佛寺的信众主要是稽胡,而绝大多数稽胡都贫穷得很,如今再每年从他们身上榨取这么多的财富,长此以往必然更加贫困。一旦信仰与生存发生了冲突,怕不是要来上一波大的动乱。 李泰创建这座佛寺的本意还是要用宗教驯服这些桀骜的稽胡群众,如果太强调利益无疑是本末倒置了。他提出这个问题,也是想让弘义和尚等收着点,不要竭泽而渔。 听到这话,弘义和尚便笑语道:“郎主请放心,这些龛位和供资都是应群众需求逐年递增。如今寺中信众遍及北境诸州,足足十数万众,各有礼佛之想,如果此间不作包容,恐怕转投别处……” 寺庙经营说到底也是一桩买卖,有需求就会有供给,有情怀那就得买单。此前台府针对刘师佛信仰来了一波大的打击,而李泰则趁着这一段真空期重新将这信仰树立起来,并且抬到极高的位置再附加上族群认同与情感等等,使得师佛大寺快速在陕北宗教界建立起统治地位。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其他稽胡势力也注意到了这一情况,故而其他地方也陆续出现了类似的寺庙来拉聚分流信众。 弘义和尚等人对此进行的应对,就是增加龛位和提高收费,凭着仍在快速发展的市场来抬高行业标准、增加品牌效应,以打击那些草台班子。 “那些伪寺数量不少吗?” 李泰听到这话后脸色便是一沉,他搞刘师佛信仰可不只是为的敛财,更是为的通过这一信仰加强对稽胡群体的意识形态统合与塑造。 在这个领域,他是绝对不允许其他的竞争者出现以分夺他的话语权。当然那些效仿者们未必有这样的认识和意图,但在实际的经营过程中就会发生话语权的分散。我说城门楼子、你说胯骨肘子,大家又该听谁的? 在听弘义法师等人说类似情况已经频频出现后,李泰便又说道:“你们有没有奏告官府?禁绝淫祀、教化风俗,难道不是这些州郡官府的责任?” “有是有,只不过诸府府君们也只道胡徒凶顽、荒远难制……” 李泰一听这回答,就知道只是敷衍。讲到胡荒有他当年到来时严重? 稽胡随随便便拉出来上万人把他撵得狗一样,几年时间下来还不是被他收拾的仰起鼻息,如今又有师佛大寺这一稽胡群体性的信仰,赫连勃勃当年在世时都没这么强大的号召力,正该塑造加强以期对稽胡群体的羁縻控制,荒远难制就不治了,那还当个屁的官! 说到底不是自己人那就不上心,更有甚者可能干脆寺庙这里另一份分红,别处还要扶植傀儡做一份买卖。这样的事李泰又不是没干过,里边道道心里门清。 他又让人取来寺庙账簿翻看一下,发现每年支给北华州等州府的分红也并未减少,但其境内效仿的情况最是严重。 北境诸州当中,北华州算是相对比较富庶的一地,也是关中平原的北部屏障,地理位置比较紧要。之前若干惠、崔訦先后任此,当时李泰也得以在亲友关照下安心发展。 可是崔訦去职之后,北华州刺史换成了宇文显和。宇文显和跟宇文泰虽叙同宗,但其实不是那么一回事,人家乃是南迁豪门,和武川镇兵的同族早已疏远,讲到关系还是跟长安那些宗室、世族们更亲近。 现在这情况明显是北华州拿了钱不办事,弘义和尚的策略虽然能够保证利润的增长,但长此以往却丧失了辐射并影响稽胡大众的能力,所以那些效仿者是一定要加以打压禁绝的。但今李泰既非三防城大都督,想要越境用兵明显是不行。 想了想后他便又说道:“自此后北华州的贡物不要再给,收聚三千名胡卒丁壮并相应物资,稍后大行台出巡至此,进言诸胡群众受师佛感召、欲为大行台捐物效力、兴造华州官邸。” 李泰虽然有钱,但没有意义的钱从来也不多花,意识到北华州已经不能或者说不愿再给提供区域内的保护后,那也就没有必要再作纠缠,直接搞到大行台宇文泰那里,让行台下令禁毁淫祀,维持信仰垄断。 招聚三千胡卒对师佛大寺而言可是太简单了,许多稽胡本身赤贫、无物供养,便以力役报效其信仰。只是李泰从一开始就不准寺庙囤积土地和人口,否则眼下起码已经得有数千户僧奴之多。因为没有自己的土地产业,许多捐身入寺的信徒被寺庙转手就租给了西河郡屯田垦荒。 巡查过寺庙的经营后,李泰便又返回了洛川防城等待太子和大行台北上汇合。 新年过后,皇帝病情又有反复,一直折腾到了三月初才确定下来北巡事宜,李泰因为旧曾坐镇洛水,便被先使派北上安排迎驾事宜,结果又过去一个多月,甚至南梁大变、建康城破的消息都已经传到了关中,北巡队伍都还没有出发。 就算一开始李泰还无察觉,但被撂在此间这么久,自然也品味出几分不寻常的意味。随后李穆的到来,果然印证了他的一些猜想。 () 0591 大功待取 “去年西巡陇山时,沿途郡县应事多有忙乱局促,人马饮食多有不足,随驾人员也难免饥渴之忧。今年伯山却是布置得宜,让人安心,若使去年便随行出巡,群众大不必受此一番忧困!” 李穆率部沿洛水北上,也见到李泰沿途已经安排妥当的人事物料,故而在洛川城外相见之后,便对李泰赞不绝口。 李泰听到这夸奖后却也没有多少笑容,只是两眼盯着李穆沉声道:“这些客套虚辞大不必说,武安公应有别事告我吧?” 李穆闻言后先是有些心虚的避开李泰的眼神,过后才又转回来干笑道:“行前主上便告我,事情必然瞒不过伯山,所以着我入此相见后便据实以告。此间总是不便言事,能否入城细说?” 听到这话后,李泰面色稍缓,着员牵来坐骑翻身上马,和李穆一同返回城中。 “主上已经确定出巡行期,五月中便会抵达此间,稍作停顿后便直赴夏州,经绥州、东夏州等沿河南返,最迟七月里便能返回华州。” 李穆虽然已经不与李泰共事,但也对其关注颇多,自然知道他心里关心什么,入城坐定之后便先将出巡路线和时间简略告知。 李泰听到这里,眉梢便是一挑,去年大行台留他时说是出巡一遭即可,结果这特么直接半年就要过去了!南边侯景三月就已经干下了建康城,但他却仍留在关中回不去,心情之焦急可想而知。 李穆观其神情也知李泰心情如何,但接下来一句话又是火上浇油:“我行前主上便着令南阳公率领一万人马南出武关,经沔北出援颍川……” “什么!” 李泰听到这话后心中顿生惊怒,直接按捺不住拍案而起。 他自然知道赵贵援救颍川是怎么回事,但心里想着如今自己早已经在荆州立足稳定,而且已经提出了一套攻略汉东的计划,宇文泰即便一时还有犹豫,应该也不会再派遣赵贵南去一遭了。这救不救得下颍川先不说,关键不能让这老小子破坏自己在沔北的各种人事布置啊! 结果却没想到宇文泰这家伙仍然死性不改,特意把自己派到北边来、仍然派遣赵贵南去,亏他之前还盘算着给宇文泰扩修一下家院,没想到这臭黑獭却派人去抄他老巢! “伯山你请稍安勿躁,能否听我把缘由讲完?” 李穆见李泰反应如此激烈,一时间也有些哭笑不得,站起身来抬手用力将他按回席中,又开口说道:“你先放心吧,南阳公此去只是借道荆州,并不领掌荆州军事,你之前所布置的军政州务全都不受影响。” 李泰听到这里只是冷哼一声,心内却又转念盘算起宇文泰为何仍然执意派遣赵贵南去。 “主上知你必定因此任命不忿,毕竟在此之前东南事务尽皆委你,今却使南阳公前往,似乎是不信任你的才力。但今只你我挚友私话,假使伯山你今仍在荆州,颍川危局你究竟救还是不救?” 听到李穆提出的这个问题,李泰便又皱起了眉头,这件事他当然也考虑过,并且早已经做出了决定,那就是专注自己的节奏、量力而行。 然而李穆接下来的话还是说明他想的有点简单了:“其实自去年颍川受困以来,豫西、河东诸方不乏进言,希望伯山你能统御大军前往救济颍川。你是国中新锐少壮,与东贼交战以来功勋卓著,且甚得关东诸路人马所望。此类进言年后愈多,甚至不乏伯山不出、颍川难救之语……” 听到这里,李泰忍不住暗抽一口凉气,没想到人望太高也有这样的麻烦。他就算再自负,也不觉得自己能在东魏大军围困之下解救颍川之危。 “对此诸类请求,主上只是扣留不议,并且私语我等亲信,伯山你才力足堪开创方面,若是用在为他人修补漏洞,则就实在可惜了。年前你归国进言汉东计策,主上愈感此节,因恐你执迷此诸类人情困扰,所以留你于此,也是希望能将荆州所积聚的士力物力用在最恰当的地方。” 李穆讲到这里,不无羡慕的望着李泰感叹说道:“主上可真是对伯山你用心入微,不愿你受人情诟病。” 李泰闻言后心内也是一暖,但旋即便感觉有点不太对劲,李显庆你个混蛋这是配合着黑獭pua我呢! 虽然宇文泰这一安排的确是让李泰避免了一定的人情困扰,但显然不是为了维护他在河东、豫西诸路人马眼中的形象,而是担心他轻敌冒进、贸然干涉颍川战局。 毕竟之前侯景来附时,台府原本只是打定主意随便应和一下,结果因为他一口气干下了河阳城,让宇文泰直接打了鸡血上了头,然后就被狠狠教训一番。 今年情况尤其不同,如果李泰真要按捺不住带领荆州人马冲去河南,就算成功给王思政解了围,但也没有缓解河南区域与关中不能连成一片的窘况,势必得再干上一场邙山之战。 但李泰之前已经有了汉东攻略,再加上南面侯景之乱果然如期预料一般愈演愈烈,宇文泰当然不容许力量再使偏。 至于王思政那里又不能不救,毕竟大家都眼看着,王思政仍是西魏重臣、为朝廷开疆拓土的大功士,派的人档次不够都显示不出对王思政的重视。但其他大将也是要脸的,派谁去都有可能直接上头干起来,索性可着赵贵糟蹋吧。 赵贵南去应该还有一层用意,那就是宇文泰想看看李泰所禀奏诸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赵贵这个人如今虽然已经乏甚进取心,但态度那是绝对端正,对大行台的忠心没得说。牵涉到如此重要的开拓计划和人马调度,宇文泰当然不能只听李泰的一面之辞,必然得确认汉东方面的确是条件成熟,他才会同意这个计划。 抛开河阳这个让他魂牵梦绕、欲罢不能的地方,在面对其他方面的机会时,宇文泰都像是一个经验老到的猎手,耐心谨慎、出手狠辣果决。总而言之,这货跟高欢一样都特么有毛病! 了解了这其中的因果后,李泰的心情倒是不再像乍闻此讯时那样惊诧恶劣,但还是有点不爽,有种受制于人的感觉。 虽然事实确实如此,但之前受限于实力,他有什么人事计划同霸府利益也都不相抵触,但今随着人事渐壮,宇文泰这霸府似乎都快容不下他了。 李泰做事有自己的计划和节奏,之前纵有什么过于激进的行动,对于天下大势乏甚影响,可今再有什么人事构想,已经是有点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意味,如果被限制太多,做起事来自然不爽利。 所以尽管表面上已经不再有什么不满流露,但他心里则在思忖掌握更多主动权,总不能赵贵回奏他在吹牛皮便直接令整个计划都停摆。 于是趁着行驾到来还有一段时间,他便私下里离开洛川,直往西安州杨忠镇所而去。 杨忠见到李泰的到来也是吃了一惊,将李泰迎入州府中后便开口问道:“西河公之前使人传信在州等候大行台车驾入境,今又亲临,莫非事有变故?” “巡事并无变化,只是另有一事来告杨开府。” 李泰落座后也不多说废话,直接道明自己的来意:“此间盐卤苦咸,本非久居之地,我已转镇诸方,杨开府却仍困此。今欲相引共事沔北,未知杨开府意下如何?” 杨忠听到这话后,饶是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这会儿脸色也忍不住微微一变,继而便开口问道:“请问西河公,这是大行台、又或河内公使传心意?” 李泰闻言后顿感不爽,你个杨揜于是不是看不起我?老子难道不配招揽你吗! 心内虽然腹诽不已,但他还是沉声说道:“这只是我一己私意,既没有奏于大行台,也未告请河内公。” 杨忠听到这话后便低头沉默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又望着李泰说道:“西河公在事勇健,门下才流济济,请问究竟作何宏计需要借使俗才?” “南梁惊变,国祚不安,我欲趁此时乱,上取汉中,下定汉东。策略即定,只缺共事勇徒,杨开府是我首选。若肯共事,我也不必再访问他人。” 历史上正是杨忠南去、擒获在建康被侯景放回的柳仲礼,成功开拓汉东之地,但凭李泰如今的经营,倒是不需要杨忠再出手。 不过宇文泰派赵贵南去窥望虚实的做法也让李泰心生警惕,为免计划受阻,也为了谋取更大的话语权,他索性把目标定的更大一些,不独谋略汉东,就连汉中之地也打算一并收得。 如果能够一举克定汉水流域,那李泰就是绝对的边疆重臣,真正能够做到让台府礼敬三分。而且汉中还是关中南面屏障,到时候真的是伯山一声吼,关中都要抖三抖! 可是如果要确保两处战事同时进行并且都能取得成功,那李泰就必须要选择一个盟友。毫无疑问杨忠这位历史上克定汉东的功臣,又是自家丈人的老部下,当然是最佳的选择。 () 0592 北州军壮 杨忠这个人,李泰总感觉不太了解,彼此认识也算是不短的时间,但实际的来往却并不多。 而且由于杨忠本身性格比较严谨沉静,鲜少将情绪流露面上,社交上比较冷感,哪怕对其故主独孤信也很少有什么热情的表达,同李泰之间那就更是乏甚交情可言了。 但尽管如此,李泰对于杨忠却有种莫名的信任。这固然是有一部分独孤信的原因,也在于他与杨忠第一次合作时的经历。 那时朔方胡联合离石胡大举入寇,时任东夏州刺史的李穆被困广武城,李泰奔援东夏州助李穆解困之后又打算聚歼入寇贼胡,当时致信西安州的杨忠,随即杨忠便奔袭千里、用最快的速度抵达朔方战场。 那一场合作中,杨忠迅速及时的出现,再加上其人临战时出色的指挥能力都让李泰印象深刻。所以尽管跟杨忠之间谈不上有什么感情上的互动和志趣的契合,但李泰却觉得杨忠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当然这所谓的值得信任是建立在彼此互惠互利的基础上,杨忠对人对事有着自己的一套评判和做事标准。那次合作虽然很愉快,但是其人也并不热衷在公事之外同李泰有什么互动。 像是最近几年,独孤信将其陇右人事向陕北输送来不少,途径西安州时,杨忠也只是借道而已,并没有涉入其中发生太深的利益纠葛。 当然这只是李泰自己所知,至于他跟独孤信之间如何互动,那李泰就不清楚了。虽然说一个女婿半个儿,但哪怕是亲儿子,也没有现在就让独孤信回家养老、人事完全交割的道理。 总之,杨忠是一个原则性极强、很难凭着单纯的利益或感情打动的人。个人能力如何就不必多说了,为人处世上杨忠是有着不近人情的一面,鲜少会有热血上头的情况发生,但是也不失仗义。 这一种迥然有别于通常镇兵性情的性格也很好的遗传给了他的儿子杨坚,只不过杨坚在其父冷静自处的基础上又更进一步,显得有些凉薄。 当杨忠听到李泰自表来意后,脸色顿时也微露惊变,旋即便又说道:“西河公运筹如此雄计,河内公知否?” 他此番发问便不再是看不起李泰了,而是想要确定李泰能够调动多大的人物能量,并且确认一下这算不算他们的阵营任务。 李泰闻言后便摇了摇头:“当下此事是我一人用计,若得施行那自然是大计雄图,若不能行则就是少壮狂言。河内公久处陇右,对于江汉之间最新形势也多有生疏,贸然讨教只是滋扰。先将人事计定之后,再告不迟。” 杨忠听到这话后便又皱起了眉头,过片刻后才又发问道:“图谋汉东,西河公并非首例,何以认定能成其事?而且还要分兵图复关中。梁国虽然内乱,但其边境诸方本就未有宾心恭服,梁国大义尚且都已经不足笼络,西河公何以自信能够收聚人情?” 李泰听到这里,眉头便舒展开,心知杨忠还是动了心,否则便不会询问这种根本性的问题。 说到底作为一名武将,战场才是其人能够尽情发挥所长、魂牵梦绕的舞台,结果如今动不动被放置在边远之地多年之久,哪怕其人再怎么冷静自守,心内想必也已经是寂寞难耐。 既然是要寻求合作,李泰当然也要拿出一个诚恳的态度。刚才他表示仍未将自己的计划告知老丈人独孤信,就是在表明双方就此事开诚布公谈论,他也不会拿独孤信来强迫杨忠答应。 于是他便将南梁如今的乱象和荆雍诸府之间的纠葛仔细讲述一番,包括他已经在前期所作的各种人事铺垫也都无所隐瞒,甚至连东魏方面或会出现的反应和应对都有考虑到。 杨忠对此也是听的颇为认真,饶是他本身喜怒不形于色,在听李泰讲起于荆镇所作种种布置后,都忍不住惊讶问道:“我记得西河公入镇方只一年有余,便已经做了这么多的事情?” “既然相谋大计,总要开诚布公。杨开府若是质疑所言有虚,可以入境深访细察,但觉有假,随时都可弃我而走!” 李泰闻言后便又说道,他在荆州所做的各种准备要比跟杨忠讲起的还要更多一些,有的也没有必要告诉杨忠。 杨忠听到这话后便摆手叹息道:“西河公既然讲得出口,我便相信不疑,只是闻事有感罢了。诸如西河公如此勤勉于事,才算是真正的没有虚度光阴,其余诸类于此相比难免要自叹蹉跎!” 李泰听到这话后不免一乐,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杨忠如此直抒胸臆、将心中所感坦言出来,可见他的确是被冷落良久、寂寞难耐。 既然彼此干柴碰上了烈火,那接下来自然是顺理成章。杨忠在略作矜持、确定李泰并非突发奇想的盲目狂计之后,便也开始积极发表自己的看法。 虽然其人被闲置北州多年,但是一身才力并未荒废。他早年在南梁侨居数年之久,旧在贺拔胜麾下时又追从独孤信攻夺南梁下溠戍,那时便已经欲图汉东,因此对于汉东地理形势也都颇为熟悉,提出的意见也都不是夸夸其谈的空泛之言,全都言之有物,对李泰的汉东攻略进行了很大的细节补充。 至于汉中方面,由于杨忠本身并不熟悉,所以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但其实李泰对于汉中的渗透较之还只能在门外徘徊的汉东要更深入,之前之所以不直接向宇文泰进言攻略汉中,一则目标太多容易分散中心,二则他本来还不打算这么早将汉中提上日程。 毕竟如果出兵进行了正式的武力征服,那么汉中就属于西魏领土的一部分,很多事情再想操作便不像之前那么方便。 不过宇文泰这个臭黑獭完全没有用人不疑的度量,居然派赵贵去荆州查他底细,为了掌握更大的话语权,李泰也只能临时做大计划、加重筹码,把汉中也列为今次的军事行动目标之一。 他之所以拉上杨忠,除了杨忠本身的履历才能之外,也在于他们都与独孤信关系密切。 如今独孤信进位柱国,起码是在名义上获得了同宇文泰分庭抗礼的地位,如今独孤信一系的人做出这样一个宏大的作战计划,宇文泰如果否决不议,那可就有点派系斗争的味道了。 虽然如今国中军政大权俱总霸府,但并不意味着其他人就全无能量。 更何况如今太子元钦跟他丈人唱反调的态度越来越显露出来,届时越过霸府给予李泰授命,那么无论这件事成不成对霸府权威都是一个极大的打击,后果要比王思政擅自出兵那次严重得多,是直接从根上进行人事分裂了。 当然李泰也不是就此便要同霸府唱反调,他没有联络丈人而是直接跟杨忠商量,就是给这件事留下一个余地。 只不过无论再怎么回圆,这件事本身都是有点胁迫宇文泰的意思,可能会让宇文泰心里不爽,估计比李泰做独孤信女婿那次还要更严重。 但李泰的根本目的还是为了搞事业,而不是安心做一个让宇文泰爽的霸府弄臣。事业规划上有了冲突,当然按我的节奏来,只要对咱们关陇整个大盘有利好,你不爽你忍着呗。总不能你不爽我就退回去,那一辈子都在这窠臼里突破不了。 这种程度的触犯,只能说自此以后李泰不再是一个任由台府摆布的小爪牙,彼此之间应该切换一下相处的方式了。如果宇文泰因此就怒不可遏,那基本上霸业也就到头了。 在同杨忠夙夜不眠的计定此事之后,李泰便也未再于此久留,上午补了一个短觉,吃过午饭后便率领部属们又匆匆返回洛川等待迎驾。 这一次总算是没有再出什么幺蛾子,到了五月初,太子元钦和大行台仪驾并随驾出巡的一众文武臣员们一路北进、抵达了洛川。 正如李泰所言,得益于他沿途妥善的安排,这次出巡众人也都颇感惬意。入驻洛川防城稍作休整之后,太子便提议前往左近的师佛大寺游赏一番。这座北州名刹名声也早已经传到了长安,并在去年巡佛像礼中拔得头筹,因此也颇受京中时流们的追捧。 于是一众人又浩浩荡荡的随从太子前往师佛大寺一观,由于这座寺庙所面对的受众本就是比较粗俗的稽胡群众,跟他们讲什么佛法义理没啥效果,故而专从视觉用功,宏大的寺庙建筑、精美的佛陀造像以及遍布寺中各处的经变图绘,全都让人流连忘返、倍感惊奇。 李泰作为这所寺庙的筹建者,这会儿也被安排跟随在太子和大行台身后负责讲解寺庙的渊源故事。 太子本身便是一个佛教徒,对于这所风格有别关中诸名刹的寺庙很感兴趣,当听到还有羁縻笼络稽胡部众的现实意义后,他便不由得更感惊奇,索性直接拉起李泰的胳膊向他细问起来,言语神态对李泰满是欣赏夸赞。 李泰已经不是第一次受到太子的礼遇笼络,虽然每每相拒令太子愤懑不已,但却架不住他声势越来越壮,俨然已成国中后进第一人,对于太子而言简直就是一个得不到但又挠人心肝的小妖精。 宇文泰瞧着太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对自己的心腹多有露骨拉拢,心情也颇感不爽。这份郁闷一直持续到寺庙主持弘义法师率领众僧入前迎驾,并且按照李泰的吩咐表示愿意捐输人力物力为台府宏建邸堂。 宇文泰听到和尚们的奏告后自是大感喜乐,不只是台府得以扩建的现实利益,更在于这些沙门所表现出的恭从态度让他深感满足,对于弘义法师等自是诸多赞赏。 反观太子则就兴致骤降,甚至就连寺中最富盛名的万佛宝殿都懒于观赏,直接喝令群众离开寺庙返回防城。 李泰在一旁看到这一幕也不由得感慨不已,就算这些沙门不值得他稍作矫饰,但毕竟还有同行的宇文泰和文武众臣,情绪如此外露,多少有欠气度。 不过他也终究不是太子,不知其人所感受到的困境细节和应对之计,或许在太子看来凭着这种喜怒无常的使性子能够增强其存在感和话语权。 一行人在洛川短留两日、人马喂饱之后,便继续向北而去,前往河套重镇夏州统万城。 其实左近的西河郡与西安州盐池等地由于开中法的实施,内政发展也都甚有看头,但内政并非此番出巡的重点,估计宇文泰也不乐意让太子了解到更多边州政务详情,故而都没有安排这些地点。 夏州刺史宇文贵早已经率领左近州郡文武官员并境内豪酋部众们于州境等候,作为河套地区最为重要的军事重镇,再加上大行台执掌关中大权时曾经亲自坐镇此方,此番故地重游,可谓意义非凡。 原野上旌旗招展、阵伍绵延,前来出迎的边镇将士与豪酋武装一眼几乎望不到边界,画面可谓是雄阔有加。足足五万多名人马镇戍此间,可谓是西魏立国以来此间军势最为雄壮的时刻,哪怕宇文泰旧镇此间时都远远不及,毕竟那时的他还仅仅只是贺拔岳麾下一名部将。 随行群众们眼见到统万城军势如此雄壮,也都不由得深感振奋与庆幸。 他们还记得大统初年此间几乎是全无防备,无论是陇右河西的叛众又或者东魏高欢的人马全都能由此畅行无阻,柔然更是频频循此而进、叩边滋扰,使得关内群众寝食不安,唯恐睡梦中贼军便冲杀而来。 如今夏州军势雄壮、武备充足,总算让关中北境得以安定,关内群众们也能得以安枕无忧。 夏州军备如此雄厚,固然是由于坐镇此间的宇文贵经年治理,其人本就夏州豪酋,多受群众拥戴,坐镇乡土数年之久,使得夏州军力激增。 但除此之外,另有一人功不可没,那自然就是提出开中法以维持边军用度开支的李泰。单就眼前群众所见大军,起码有三分之二的给养都是仰仗以西河郡为主的一众陕北屯田区所供给。也正是因为彼此联系紧密,宇文贵的儿子宇文善才追从李泰前往荆州任事。 不过宇文泰不太愿意暴露夏州养军的秘密,凡事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保持一定的神秘性才会具有强大的震慑力。如果凡事都展示的太清楚,让人一望可知,难免就有失敬畏。 所以在巡视过夏州军事之后,可以明显感觉到随行群众们望向大行台的眼神更增敬畏。 他们大多数人只知道台府近年来不断的整顿军伍、大阅练兵,看似是用功不浅,结果之前河阳一战却仍拉的那么彻底,如今对于受困于颍川的王思政所部更是直接冷处理。 正当觉得台府乏甚底气、大行台治事也不过如此的时候,却又发现原来大行台竟然已经不动声色的在夏州养出这样一支规模庞大的精军,心中自是敬畏又钦佩,只道自己计量短浅、难窥大行台的深厚城府。 所以宇文泰并没有刻意提及开中法养军的内幕,只是对宇文贵这个直接的负责人大加嘉奖,至于李泰也就只能继续做一个幕后英雄。 李泰对此倒也不甚在意,他本来还比较担心西河郡彻底的暴露在时流眼中,群众瞩目之下或许会暴露出一些不足的地方,又或者遭到嫉妒非议。如今直接被刻意的模糊过去,倒也正合他的心意。跟些许虚名荣耀相比,无疑是实实在在的利益才更动人。 更何况,眼下的他也无暇关心这些小事,心里正盘算着等到出巡队伍抵达绥州他的地盘便进奏他的汉水攻略,跟宇文泰摊摊牌,届时宇文泰就算不想答应也得掂量掂量。 () 0593 英雄志向 当北巡队伍进入绥州境内的时候,绥州刺史崔訦、长史杨敷、防城大都督李雁头并雕阴太守刘平等州郡官员们也早已经在州境内等候多时。 绥州设置的时间不算太久,人事较之夏州这样的重镇也简单一些,基本上就是李泰旧在陕北时的部属。境内军事实力也不像夏州那样雄大,仅仅只有不足三千名精骑和数千名豪酋部曲。 虽然这也是一股颇为可观的军事力量,但对于刚刚离开统万城的众人而言还是有些不够看的。 不过绥州倒也并非没有别的引人关注的事情,像是之前李泰率部渡河东去、于东魏晋阳腹心之地纵横无敌。国中群众对此事记忆犹新,自然也想见识一下人马渡河的地点。甚至一些人还提议能不能够安排他们也渡河游赏一下? 崔訦等人听到这个请求后自是连连摇头,这可不是什么可以开玩笑的事情。两魏国力既不会因为李泰之前入袭而发生什么根本性的扭转,大河对岸的东魏领土也绝不会因此就便成西魏人马的乐园。 眼下东魏仍然受侯景叛变的影响而专注于解决河南乱局,但也并没有完全忽略之前被偷家所暴露出来的危险,重建了之前被李泰毁掉的乌突城并且加强驻军,并且还在不断的压缩离石胡的生存空间。 宇文泰自然不会搞这些除了挑衅对方便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无聊事情,沿着大河岸边将河防仔细巡察一番,并询问了一下两魏之间的人事流动情况。 凉州叛乱平定、并且瓜州也重新得到了有效的控制后,河西走廊又被打通,使得西魏重新拥有了与西域进行商贸的地缘优势。 商人们对于局势变化也分外敏感,只不过由于两魏仍然处于敌对状态,再加上西魏也并没有系统性的加强对商贸事宜的管理,因此民间的人事流动仍然没有发生什么明显的改变。 李泰是率先注意并且有能力利用这种变化的人之一,在宇文泰问起这些情况的时候,自然便交待起他派遣李允信等部属伪装商贾前往晋阳渗透的安排。 此番来到绥州,李泰也比较好奇李允信等渗透计划进行的如何了。毕竟他们此番前往晋阳,可不仅仅只是为了卖货牟利与打探情报,还是为的将他家人从晋阳接应出来。 李雁头坐镇绥州,为李允信等提供各种人事援助,对于他们的计划执行了解也最清楚。 之前东魏晋阳遭受侵扰,使得晋阳周边的防备能力整体性的提升起来,这当然给李允信一行潜入带来了极大的困难。他们一度徘徊在北山长城外数月之久、不得寸进,但终于还是靠着晋阳勋贵们对奢侈品的庞大需求叩开了东魏国门。 虽然出身相同,但是由于所占领区域的不同造成了国力的差距悬殊,也让东魏这些勋贵们比西魏这窝穷货更早过上了财富自由的生活。 有了钱那当然就要享受,所以晋阳方面世风日渐奢靡。尤其是随着高王去世,一则施加在他们身上的监管力度有所降低,二则也让他们深感生死无常、应该及时行乐,故而晋阳方面对奢侈品的需求激增。 李允信他们掌握着稳定且高质量的货源,自然很快就获得了晋阳勋贵们的追捧。 他们这些谍报人员自然不会自己堂而皇之的同东魏权贵直接见面交易,而是通过各种胡商坐贾的关系将自己隐藏其中,已经在晋阳形成了一个比较稳定的渠道网络,虽不至于对一切都了如指掌,但晋阳方面发生什么重要的事情,基本都能很快获知并且传递回来。 至于李泰最为关心的家人问题,李允信他们在月前也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同陇西李氏族人直接取得了联系,双方都在积极的进行着沟通。 李泰得知此事后自是喜出望外,随着他在西魏的权位越来越重,留在东魏的家人们越来越成为他的一个心病和软肋。 虽然家人滞留东魏境中的西魏人士也不少,就连宇文家在东魏的族人都还没死绝,但李泰一家跟这些镇兵亲属还是有所不同。 东魏世族和勋贵的矛盾一直存在,而且李泰直接把晋阳勋贵的家眷们祸祸挺惨,如今家人能够暂保安全还是在于高澄对于关东世族尚算比较友好和倚重,在没有直接矛盾冲突和利益诉求的情况下,犯不上为了迁怒泄愤便大肆屠杀他的族人们。 所以对于李泰而言,自然是越早将家人接到关西来越好。了却一桩心病的同时,也让他在面对东魏的时候可以不再束手束脚。 故而私下里跟李雁头谈论此事的时候,李泰着重点明了让潜伏在晋阳的李允信他们在接下来的几个月时间里注意一下来自邺城的人事变化,希望能够趁着高澄乐极生悲、东魏最高权力再次发生转移的空当,一举将家人们从晋阳接回。 家事方面的安排,自然不需要仔细向大行台交代。而宇文泰仅仅只听到李泰在晋阳方面所进行的人事情报构架之后,已经忍不住的笑逐颜开,并且感叹说道:“天下多有眼高手低之辈,只道旁人建事拥功只是侥幸,但却完全不知旁人未雨绸缪,前事种种辛勤铺垫,才有之后的定势成功!伯山每有奇谋惊人、功勋可夸,多是日常所积累的人事所致啊!” “臣的确用心于事、不敢懈怠,每有思谋暗生便都尽力做好。但事情最终能否成功,也并不在于臣一人用功与否,更在于各种人事配合,尤其来自主上的信赖任用,是臣得以屡有进计的最大依仗!若非主上垂青恩佑、诸多提拔,天下谁知李伯山何人?” 李泰听到大行台此言后,便又连忙垂首恭声说道。 虽然彼此间常有互相吹捧的对话,但宇文泰却听李泰这一次语气明显的有一些严肃、甚至是沉重,心有所感,于是便望着李泰说道:“伯山心中是否还有一些余音未吐?是否对近来一些人事的安排仍有微辞?” 很显然,宇文泰虽然已经安排李穆来开解李泰,但也准备着要找一个机会再谈一谈,以消除李泰心中的芥蒂。 李泰闻言后连忙摇头道:“主上任人用事运计宏大、思虑周全,臣安敢有所质疑。只是在听闻梁国近来变故动态之后,心自懊恼前向主上进计仍然有失短浅,其实是可以筹谋更加长远!侯景虽然幸执梁国权柄,但其伪命绝难畅通诸方,反倒因为其君自失其身而使其境内强壮悍勇者争相为谋……” 宇文泰听到李泰所言并非他使派赵贵一事,心内先是松一口气,待又听其人旧事重提、所言还不至于汉东之地,更连汉中都包含其中,一时间自是听得他激情澎湃、心情振奋不已:“若诸事皆能如伯山所言,那汉水一线的确大可望图啊!” 身为一个霸府强权的首领,没有什么比开疆拓土的雄伟计划更令宇文泰感到激动不已了。尤其当年汉中的失守也是宇文泰的一块心病,若能重新收回,自然皆大欢喜! 李泰先抛出一个计划梗概,见宇文泰确实对此兴趣大增,于是便又顺势讲起更加具体的计划,包括与杨忠兵分两路,一者进击汉中,一者攻取汉东。 “杨揜于也得预此谋?” 宇文泰听到这里,眸光骤然一凝,旋即便不动声色的说道。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旋即便继续说道:“杨开府旧从河内公进取下溠戍、虎望汉东,若非东贼南来滋扰坏事,当年或许便已经能够分取其地二三。如今复谋前事,河内公远在陇边河阳、交流不畅,臣便去信访问杨开府,杨开府见字亦喜,并且告臣若果然能得主上受命出征,其必亦披甲相从、共定此功!” “此计所谋甚大,而且牵涉甚远,一时之间我也不敢轻率定夺。伯山你能否将今日所议录书成文,让台府群众共相议论一番?” 宇文泰在想了想之后,便又开口说道。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他自不奢望能够凭着三言两语便说服宇文泰支持这一计划,所要的也正是要让关西时局中重要的人员都能知晓并且讨论决议一番,而不是在小圈子里就直接给否决了。宇文泰表示要群众讨论一番,便已经是做出了让步。 有关此事的讨论暂且告一段落,宇文泰又望着李泰满是感慨的说道:“少年英雄、的确是让人艳羡!伯山你的才力智谋不只远超同龄,哪怕前人也多有逊色啊。旧年我在你这个年龄时,可是不敢设想如此庞大的计略,但你却能举重若轻、运繁如简,天下大势的变化也都纳入了胸怀之中啊!” 这话听着像是简单的感慨后生可畏、青出于蓝,但李泰后背却不由得泛起一层细汗。是啊,人跟人不一样,你年轻那会儿并不如我,如今都已经成了霸府首脑,等我到了你这个年纪后又能混成什么样,这可真是值得思量思量…… “臣薄才易躁,又能得主上包容鼓励,所以热衷表现、幸无获咎。主上旧所寄托尔朱氏,本非容人之主,其厅堂又岂是英雄志向伸张之处!” 宇文泰听到这回答之后,只是笑了一笑,对此不置可否。 () 0594 争相共事 出巡队伍并没有在绥州多作久留,就在李泰向大行台进言汉水攻略的第二天便再次启程出发、往东夏州而去。 与此同时,为了让李泰能够专心书写完善他的汉水攻略,他虽然仍是随队同行,但也不必再侍从左右,与临时调做后军都督的李穆同行出发。 “我虽然侍从主上时间更长,但对主上的心意猜度却并不如伯山准确深刻。” 再上路时,李穆半是期待半是不解的对李泰说道:“主上今早特意告我才性并不只独限于宿卫警戒,长期用此难免荒废人才。我当然从不觉得宿卫警从是大材小用,但主上突然这么说,应该是对我有别的要事安排吧?伯山你通晓时局,知不知主上将要用我何处?” 听到李穆虚心的请教,李泰心内却是一乐,原本还觉得李雅那小子教育成这个样子,自己是有点难辞其咎,但现在看来也是家学渊源、根上随来的。 咱老大将要用你何处我倒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可能担心再把你留用身边的话、你可能要跟我一起合伙弄他。 所谓响鼓不用重锤,就昨天那一番交流,估计宇文泰已经感觉李泰也已经是有点器大难用了,所以也已经开始重新审视李泰与台府群众们彼此间的关系和互动。 李穆这几年跟李泰走得很近,事业上互相帮忙扶助且不说,就连日常交际中都俨然一副托妻献子的通家之谊。这虽然不足以让宇文泰直接质疑李穆的忠诚,但也明显不太适合再让其担任什么亲兵大队长了。 不需要再随侍左右,李泰的活动轨迹也自由一些,趁着队伍滞留东夏州境内的时候,他便暂时脱离队伍,往西河郡去逛了一圈。 如今的西河郡较之往年可是大变样,正式设治之后,其地也作为宇文泰同独孤信交易的一部分,在行政上拥有极大的自主权,并不隶属东夏州又或北华州管制。 此境的屯田规模也发展迅猛,库利川沿岸多有良田沃土分布。这里所出产的粮食除了满足区域自用之外,就是供给三夏州等军镇需求,而台府只需要规范盐池的生产和销售、开具盐引,便能够实现资源有效的跨地域调动。 至于李泰也在这里屯占了大片的良田,这也是理所当然、无可避免的事情。 须知陕北此间是他从一片胡荒之境建造成如今良田沃野、安居乐业的局面,包括盐引开中也是他所提出的政策,台府除了给予一些政策性的辅助之外,实际的人物资源都非常有限。 事到如今,整个河套地区的防线得以增强扩大到如此的规模,毫不夸张的说李泰是位居首功的。他如果不顺带手搞一点私人的产业,反而是不太正常的。 当然,西河郡得以快速发展起来,也得益于独孤信在陇右所积攒人事资源的迁入。如今的独孤信在陇右还表现出一些对宇文导的抵触,其实也是为了继续维持一段时间的人事话语权,从而转移到仍可控制的区域中。 高宾担任西河郡太守,也将郡中政务安排的井井有条,再加上李到、毛世坚等李泰旧属的辅助,西河郡的整体变化可谓是日新月异。 李泰入境之后稍作巡察,也并没有细致走访,只是在黑水防城的军器工坊中又收取了一部分最新打造出来的刀甲军械,着员先行送回华州,准备用于稍后的战事当中。 南人作战除了水战这一特点之外,弓弩威力也非常可观,在一些特殊的地形作战当中甚至攻击力还要胜过北人骑射。所以接下来再同南人交战的时候,精锐部伍的被甲率也需要有所提升。 李泰之前虽然带走了一批工匠南去荆州,但是此间已经颇具规模的生产线就此放弃也实在可惜,因此仍然留下一批工匠在这里维持生产。 今次交付的军械当中,除了六百多领各式铠甲以及劲弓、斩马刀等器械之外,还有一批精良的马槊。 高敖曹的故槊虽然品质精良、工艺上乘,但相对李泰的习惯而言,还是有些过于长大沉重,毕竟他本身也并不属于力量型的战将,用倒是也可以用,只是不如量身打造的那样便利顺手。 所以在从晋阳宫俘获到一批能工巧匠带回陕北后,李泰便动念要为自己专门打造一柄马槊使用。当时他是把自己的需求习惯告诉了匠人们,而匠人们也辛勤用工,但一直到了如今,才总算是完工交付。 李泰在将这一柄新马槊试用一番后,只觉得长度、重量和一些细节上的设计全都非常合心趁手,心中也是大感满意,果然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 同期造成的还有十多柄形制各有差异的马槊,用料和工艺流程全都一样。毕竟这么多匠人浪费数年时光,仅仅只造成一柄马槊实在太奢侈,同批材料处理并进行各种流程加工,自然是越多越能降低成本,但本身的质量差异并不大。 李泰只需要一柄马槊就好,同批其他的那些马槊,他打算分赠给麾下诸将,并且看到马槊槊身那细密美观的纹路后,还给这一批马槊起了一个非常中二又霸气的名字,龙纹槊! 在西河郡逗留短日后,李泰便又返回广武城汇合大队人马,而在起行南归之前,宇文泰也特意着员传令杨忠随队返回华州,以表示他对李泰所提出的计划并非敷衍的态度,只要论证可行之后,便会尽快将人事配备整齐。 东夏州巡视完毕之后,一行人便沿河南下,并在华州北部的北山南麓大狩数日,总算是结束了这一次的出巡,浩浩荡荡的返回华州。 等到一行人返回华州之后,时间早已经进入了六月中旬,而李泰的心情也如这天气一般变得异常火热。如今的他早已经急不可耐的想要南下,痛快的撕咬瓜分南梁这一块肥肉。 宇文泰在回到华州之后,便也即刻召集府员们针对李泰所提出的计划进行探讨,但是讨论的结果却并不怎么乐观。 大部分的台府佐员和将领们都不太认同李泰的这一计划,一则是因为李泰这个计划过于宏大,同时树立的目标太多,看起来就有失真实。二则轻敌冒进的教训西魏也不是没有受过,上一个反面教材还被困在颍川呢。 李泰对此情况早有预料,倒也并不紧张。究竟是否要出兵,并不是这种群众会议能够决定的。而且将众人所提出来的各种问题都给予回应并加以解决,本身也是统战工作的一部分,而这才是作为一个政权首领的核心价值。 抛开各种内部纠葛不说,宇文泰明显是对李泰所提出的这个计划非常的动心。毕竟侯景一路残师败众都能直入建康并且控制南梁二宫,他们西魏总不能连侯景都不如。在强大的欲望驱动下,任何事不可行的借口都不成理由。 不过李泰所提出的执行计划的人事结构让宇文泰有些无法接受,也是想用群情民意遏制打击一下李泰,想要让事情回到由台府所掌控的正轨上。 这种情况下,所讲究的就是谁更加笃定、能够更加熬得住。 所以面对群众的质疑声,李泰一直都在不断的重复讲述自己的计划,不作修改、不做让步。 这可不是斗气,而是对自己计划的信心,如果作为实际的执行者都扛不住群众压力而朝三暮四,那这计划本身的可行性就要大打折扣。欲成大事,有时候就是需要一定的固执。 随着李泰不断的坚持,舆情风向也渐渐有所转变。很多人其实只是下意识的对此心存抵触,他们所作出判断的理由是过往的事件和经验,而非对当下的最新情势有深入的了解和明确的判断,李泰的态度就成了他们对此事赞成或反对的重要依据。 察觉到舆情转向之后,宇文泰的态度也变得积极起来。 他先以台府的名义奏请朝廷将王思政爵位改为颍川郡公,将王思政兵进颍川一事给予一个正面的评定。不论最终成败如何,王思政为国开疆拓土的行为和精神都是值得肯定的,同理类似的行为计划也都值得褒扬赞赏。 这就是一个正常的政治人物该有的格局和襟量,因为这样的计划本身就是有着时效性,如果再互不相让的继续僵持下去,就会从问题探讨变成意气之争。 如果李泰不能在台府这里获得让他满意的决策,就一定会引入新的评判方,那就是朝廷。就连小孩打架都明白不能告家长,一旦朝廷介入此事,那事情的性质也就变了。 随着台府做出明确的表态之后,时流对于此事的议论风向也发生了转变,不再集中于讨论是否可行,而是开始讨论如何优化执行过程。 与此同时,也不乏时流开始向李泰表露善意和请求,希望能够加入这一项宏大的军事行动中来,这其中就包括一个李泰不太想面对但又不得不面对的人,那就是宇文护。 () 0595 实非戎才 最近这段时间,前来李泰家中造访的时流络绎不绝。而跟其他访客前呼后拥、随从众多的架势相比,宇文护就低调得多。 他只带了一名随从的亲兵,自己本人也并非鲜衣怒马,主仆两人很低调的来到门前递上名帖。因为访客众多,门仆也并没有立即便认出他,先将人引到前堂稍作安顿,然后再将名帖递入府中。 一直等到负责宾客事宜的崔彦昇翻看名帖、确定下一个登堂相见的客人时,才发现宇文护竟也入府拜会,连忙将此事汇报给李泰。 李泰又着员寻找一番,这才发现正端坐前堂一角落之间的宇文护。 尽管受到了如此冷待,但宇文护却仍是气定神闲、丝毫不见气急败坏,待见李泰寻来便站起身来笑语说道:“伯山难得闲居户里,必定访客云集,我也不体恤你的辛苦入户凑兴,还请你不要见怪啊。” “萨保兄说的哪里话,公事之余闲在家中,就是为的与亲友欢聚,良友在堂,提神悦目,有什么疲惫也会顿时消解。” 李泰拉着宇文护的手便回到中堂,并吩咐崔彦昇往前堂去告知诸位仍在等候的宾客,今日他不再出面待客,那些客人要么留下由家人款待进用一餐,要么就请先离开、择日再来相见。 听到李泰这么说,宇文护又颇有受宠若惊之态,连连向李泰抱歉因为他的来访打扰主人正常交际。 这家伙姿态越是谦卑,李泰心里越是有点打鼓。老实说,单凭在团伙中的地位势力而言,他是真的不需要对宇文护多作忌惮,但宇文护这家伙怎么说呢,因其血缘身份又让人不敢完全轻视。 这家伙是如今宇文家仍然在世、能够见人的寥寥几员之一,无论犯过什么错、宇文泰又是如何待他,总归是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宇文家的脸面。 你可以说宇文泰长得丑,他或许也只会一笑置之,但你要说他脖子上那瘤子真恶心,他就会把你恨进骨子里。揭人不揭短,宇文护就是宇文泰脖子上那个瘤子,虽然确实不好看,但你得说是福相。 宇文护并没有即刻道明来意,而是等到酒食送上之后同李泰边喝酒边聊天,无非是畅谈旧情、又夸赞一下李泰内外功勋,顺便再恭喜他得与家人团聚关西。 酒酣耳热之际,宇文护便渐渐的开始情绪上头,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夸张多变,突然捧着脸悲泣起来,同时口中哽咽说道:“伯山少年得志、屡创殊功,实在是让人羡慕。反观自身,我已经渐渐不配再做你的朋友!尤其前年河阳败绩之后,关西多少英雄志气折我手中,哪怕群众并不当面抱怨,我也羞于再入人前……” 李泰听他说的这么悲切,一边叹息着一边开口安慰几句:“月有盈缺、事有亏满,人各有谋,但究竟能否成事还要观运望势。萨保兄你若已经尽力于事中,成则固然可喜,败也不必过分自责,只待时来运转,终有惊艳人间的一刻。” 人在悲伤的时候,旁人的安慰鼓励其实起不了多大的效果,唯有自己开解自己,又或者见到旁人的际遇比自己更加悲惨。 李泰自觉得他这番话乏甚说服力,但宇文护在听完后却是一副醍醐灌顶、深有同感的模样,两手抱住李泰的手腕叹声道:“伯山每有劝导之言,总是让人感触良多!我自问每临事中总是尽心用力、不敢怠慢,但结果却总是有悖于愿景、不能让人满意。 一事如此,是我猥琐庸劣、不堪任事,但是事事如此,究竟是毁于人、又或者毁于运?如果只是我一人有此疑惑,那是我自我矫饰、不肯承认自己的丑劣。但今伯山也有这样的感想,看来我的确没有得就于时势之中……” 这家伙的确是被现实打击的有点找不着北,居然已经开始向命理玄说当中寻找为自己开脱的理由了。但也不得不说这思路的确是有点道理,如今的宇文护还真就有点不得时势的意思。 哪怕是没有李泰参与的那段历史,宇文护也是寂寂无名、一直乏甚表现的转眼就人到中年,一直等到他兄长去世后才开始逐渐的崭露头角,等到叔父去世那就更加了不得了,直接权斗满级,把老伙计和小家伙们虐的不要不要的。 “所以我想恳请伯山,能否将我引辟府中?我知你正运筹大计,府中必定欠缺人力使用。我虽然不以雄才著称,但无论书写又或填阵,若能侍用府下,一定尽力助事、决不懈怠!” 宇文护讲到这里,眼神中都泛起几分决然,口中沉声说道:“往年谋事,或谓运势不雄而每有遗憾。但是伯山气势如虹、每事必功,有眼皆见,我若追从伯山任事、仍然不能鸣唱凯歌,可知确实命运乖张、人力难救,自此以后闲居户内,若能为国为家教养一二贤良,也算是不虚此生……” 李泰听到这番话后,心里自是气得想骂娘,你特么要是觉得命不好,回家娶个小老婆冲冲喜,老子图谋江汉的大计是拿来给你算命的? 不过这家伙平日里便不讲道理,如今被现实打击的都有些魔怔了,再加上台府中对于此事仍是悬而未决,李泰也不确定他来求职究竟是自己的意思还是大行台的指使,若是粗暴的拒绝还不知会搞出什么幺蛾子。 于是在略作沉吟后他便又说道:“见到萨保兄如此愁困,我亦于心不忍。府中分出一席以待萨保兄前来共事,于我而言只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萨保兄现在即可入职、下堂听使。 但我想请问萨保兄,你是否真心实意想要如此?凭我与萨保兄之间的情义,若你一意孤行,我也一定会仗义相助,哪怕这件事本身是错,而萨保兄确实另有更好的选择。 困境中人,盼望能得搭救济助,这本来也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如果本身只是一个不堪造就的下才,能够因为旁人助力而将自己的无能稍作掩饰,倒也可以自欺欺人的人前炫耀一番。 但我知萨保兄心高气傲,未必愿意效法此流。否则凭此血脉身世,萨保兄便足以傲立人间、倍享荣华,又何必再辛苦的谋事建功? 我今所言并非推诿,兄若肯屈事此间,随时可来,但是只是希望萨保兄能够自己想清楚,不要因为一时之折节而屈意一世。” 宇文护听到李泰这番话语,脸上顿时也显露出一片茫然无措的神情。 凭心而论,他当然不愿意屈事李泰府中,哪怕是此番追从建功、证明了自己并非一无是处,对他而言感受更大的恐怕也是将此视为耻辱。 但这是叔父给他指点的一条出路,而他自己在困顿多时后也一直都找不到用功的方向,所以才姑且一试。如今李泰言辞如此坦诚,对他提出的要求一口应承下来,却又直言他完全不必如此,一时间也让他倍感纠结。 “多谢伯山仗义相助!唉,说实话,眼见伯山声势渐壮而我却迟迟不能夸功人间,偶尔也会心生几分嫉妒之情。身处困境之中,伯山仍然不弃,让我、让我愧不敢当……” 宇文护讲到这里,也是一脸羞惭之状,转又开口说道:“伯山说我能有更好的选择,不只是意指何事?我并不觉得从事你的府中乃是屈就,只是当局者迷,想要借仰伯山你这旁观者的识鉴为我指点迷津,我还有什么更好的方式可以报效家国?” “萨保兄既然有问,那我便据实以告。以我所见,萨保兄确实是有欠戎才。兵者大事,动静有计,一旦负重强为,无论胜负,总有余殃。” 宇文护本是虚心请教,却不想李泰上来就给他一个绝杀,一时间眉头一扬当即便想反驳,但还是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下来,转又换上一副谦和的表情认真倾听。 “人性有参差、才力有差异,萨保兄你虽然不是戎才,但是任繁定乱不失计谋。主上便几有赞言,道户中家事多仰萨保兄力。而治家之与治事,本就多有相通。杀生不义,活人有德,萨保兄所拥有的并非乱世之中俯拾皆是的匹夫之勇,而是荒年谷米、盛世美玉的政治之才。” 为了让宇文护确认自己的确是一块质地上佳的璞玉,只要雕上“受命于天、既寿永昌”那就是妥妥的传国玉玺,李泰对其也是不吝夸赞,让他感觉自己小庙容不下大佛。 宇文护本来已经被现实打击、被世人否定到了一个极点,骤然又听到这些夸奖和鼓励,心中自是大感受用,索性便也向李泰敞开了心扉,便又开口说道:“其实、其实我也深感自己的才性长短,并且也有几分任事谋划。但之前功亏太甚、至今仍是罪身,实在怯于开口。我、我本想出事河东,抚慰彼境忠臣义师,并将伯山你前所进计的开中诸法更作归整……” () 0596 荆州总管 宇文护在李泰的一番鼓励之下将自己心中所想倾吐出来,然后便又继续痛饮、喝的酩酊大醉,最后还是李泰使派家人驾车将之送走。 第二天上午时分,李泰便被招至台府之中,刚刚走入直堂,便见到昨夜大醉而归的宇文护也在直堂中侧坐一席,看起来精神很足,并没有一般宿醉的疲惫,视线迎向李泰时先有几分躲闪,然后便又热情的转回来,且还透出几分讨好。 待到李泰入前见礼而后入座,宇文泰便抬手指了指一旁的宇文护,又微笑着问向李泰:“伯山也觉得,萨保他能够胜任出镇河东事宜?” 李泰听到这话后先是一愣,然后便下意识的望向宇文护,老子昨晚只是听你畅谈构想,啥时候说过你能胜任此事? 宇文护先是低头有些窘迫避开了李泰问询的眼神,但很快又抬起头来目露央求之色。 李泰将视线收回后又抬眼望向堂上的大行台,见其眼神中也略露期待,心里自是明白过来,这叔侄俩是打算借自己表态来促成此事呢。 或许宇文泰之前没有这样的想法,但在听宇文护自己一番吹嘘和争取之后,也觉得这是一个更好的安排。 历史上宇文护大约也是在这一时期出镇河东,但那会儿他可没有河阳之战那种耻辱性的战绩,如今就算宇文泰想要将侄子安排彼处,也没有一个合适的契机与借口,还要兼顾一下其他人的看法和态度。 李泰自知之前他一味的坚持,逼迫台府就这问题上做出一定程度的让步,宇文泰这是来从别的地方进行找补了。既然他想要在汉水攻略上享有更大的话语权,那就需要在其他方面做出交换,比如给宇文护出镇河东提供支持和背书。 想到之前都是自己借力打力、狐假虎威,今次却被宇文护这家伙给扯着虎皮做大旗的借了势,李泰心里也是有点不爽。 不过他也明白,有的时候事情就得这么玩下去,任何的取舍抉择都伴随着一定程度的交换让步。之前的他不需要面对这些那是因为他还没有资格,就拿出任荆州刺史一事,最终的决定也是大行台和他丈人独孤信交涉的结果,而非真的非他不可。 如今的情况很明白,他既然觉得自己已经够资格上了桌,想要获得大行台在汉水攻略上的支持,那就需要在其他方面提供一定的帮助。 颍川陷落的消息虽然还没有传回,但随着赵贵被派遣出去,基本上也就代表了台府对王思政已经是放弃了。而王思政自然不是什么简单的边将,他这些年来一直游离在西魏政权核心以外,辗转坐镇各方,虽然在朝中没有建立起稳定的人事支持,但是在河东、豫西等诸路人马当中威望不浅。 如今王思政被放弃掉,这些地方也难免会有一些人情变革,必须要加强管控。尤其是在两魏屡次交战中已经证明拥有巨大战略价值的河东,也是必须要重点经营的区域。 李泰虽然不曾出镇河东,但跟河东人关系还算不错,与河东裴柳等诸族成员交情不错,再加上之前进献的盐引开中等诸计,给人一种他对河东民生政务了解颇深的感觉。当然最重要还是他近年来战功赫赫,由他提出举荐当然说服力更高。 所以说这世上为什么会有宇文护这个货,看现在这架势,李泰要么将其征辟入府,要么就得将之举荐河东。宇文泰那是镇兵窝子里混成了精,就连高欢都占不到便宜,更不是李泰能够轻易拿捏的。 李泰在稍作沉吟后,还是决定两害相权取其轻,迎着这对叔侄期待的目光点头说道:“主上不问,臣亦欲进此言。中山公家之肱骨、国之良臣,久处事外实在是浪费才力,若能……” “住口罢!本以为你们少类言人言事能够坦率直接,不会回隐包庇,但却没想到同样不能免俗!” 宇文泰本来脸上笑意浅露,但这会儿却陡地将脸色一沉,拍案喝止李泰不让他继续讲下去,旋即更是怒声说道:“此徒难道一直都是闲置?之前难道没有要务付之?他又何以报答台府?李伯山你国之少壮、群众推崇,言人论事更该禀直而言,怎么能够困于私情昧心言之!” 宇文护听到叔父这番斥责已是如坐针毡,心中顿生无地自容之感,忙不迭翻身跪地。 至于李泰心情则就更加复杂,恨不能直接给宇文泰一榔头,你个臭黑獭别太不当人,难道还想让我昧着良心夸这坨史珍香? “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主上执宪宣政,能不知此贤言?更何况,中山公并非别庭厌物,旧从怀抱之中长成今日六尺之躯,日新月异,主上安能无见?若是因此而刻意避嫌,则大可不必,大统中兴必以群众参与、众志成城,绝非二三者之功!” 虽然心里很不爽,但话都讲到这一步,戏总得做下去,于是李泰便也据理力争、慷慨陈辞:“臣与中山公确是私交甚欢的良友,但也都是同府之臣,日常聚会言论无非为国捐身,所以知其志向甚深。 中山公绝非朽木之料,临事建言必然知耻更勇。臣以此良友为荣,也深盼中山公能够感遇励己、戴罪立功。主上执掌国计、举贤任能,却独不肯为门下子侄网开一面,苛刻为威,在事者谁不战战兢兢、畏首畏尾?” “放肆!” “伯山你不要多说了……” 李泰在堂上发言掷地有声,而宇文氏叔侄反应各不相同。宇文泰自是怒态更甚,而宇文护则悲声劝阻,旋即更向着堂上连连叩首道:“请阿叔宽恕伯山失言之罪,他绝非有意冒犯,只是我屡将悔悟心声诉于伯山,使他感同身受,为我发声……” 宇文泰站在堂中,脸色变幻不定,过了一会儿才缓步下堂,而李泰见状便也作拜请罪。 宇文泰却走到他面前来,直将他从地上拉起,然后才又沉声说道:“良言虽然逆耳,但却能够益人益事。我非圣贤,焉能无过?之前我是自惭家教不工,所以对萨保从重惩处、有失苛刻。幸在伯山今日慷慨陈辞、发声警我,使我门下骨肉不至于相悖行远……” 宇文护听到这话后,更是一脸的感动。而李泰听到这话后自是腹诽不已,你这还叫从重惩处?难不成打完一巴掌还得亲亲抱抱举高高? 本来这件事宇文泰也只是要一个强力人物的率先表态,然后他再顺水推舟,既然李泰这么上道,后边的事自然也就顺理成章了。 李泰一番逆耳良言修复了这对叔侄间的感情,顺便也为国举贤,回报也是如期而至。 很快台中便通过了汉水攻略的计议,以李泰为东南道行台节制东南诸军,针对汉中和汉东两个方面进行用兵,趁着南梁内乱侵夺其疆土。 当然,李泰虽然功勋卓著,但是年龄终究太浅,而年龄通常又与经验挂钩。这个计划可以说是西魏立国以来所涉地域最为庞大的一个拓取计划,对于李泰能否确保执行到位也是让人心生怀疑。 所以除了李泰之前所提议的杨忠之外,朝廷又以达奚武为山南道行台,率领另一支人马协同李泰这一作战计划,自关中直接出兵南去攻略汉中。 对于眼下的李泰而言,这的确是他能够争取到最好的安排了。试问有多少人能够在他这个年纪便成为一方行台、执掌军政,并且主持发动对敌国如此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朝廷和霸府为了买一个保险,加设达奚武这一支人马分担其事,他如果还有什么不满,那就真有点不知好歹了。 不过加设行台虽然是荣誉之一,却让达奚武在汉中获得了较之李泰更加名正言顺的管辖权。 所以李泰在略作权衡后,还是进言霸府推辞掉东南道行台的加衔,表示自己本就是受台府所遣、直接听命于大行台的行台属将,实在不需要行台治事。 宇文泰对此自然是欣慰不已,行台即就是尚书省在外的派出机构,华州霸府的全称乃是大丞相府、尚书大行台。而其他诸道行台理论上也属于尚书省直派机构,在其所属地具有和台府一样的行政权限,彼此并非明确的上下级,诸道行台是有权力越过台府直接和朝廷进行汇报的。 李泰虽然上书推辞行台加衔,但是作为这么大军事行动的主将,的确是需要拥有较之寻常刺史方伯更大的军政权力。 于是台府群众在经过一番商讨后,决定授予李泰一个新的、开启下一阶段地方军政形态的新官衔,即就是荆州总管。 李泰这个东南道行台上表请辞,那达奚武这个同时发授的山南道行台自然也不能继续尴尬的挂着,当然也要请辞。 但是没了山南道行台后,达奚武便没了其他足够分量的职衔同李泰的荆州总管抗衡。哪怕是临时加设梁州总管,彼此职权范围和权力基础也不可相提并论。 () 0597 重返荆州 时隔半年之久,李泰再次回到荆州城,而他刚刚入镇,各种变故消息便铺天盖地的向他涌来。 首先最重要的一点即就是月前颍川守军终于不支,在东魏前后使派二十万大军围困并水攻之下城池告破。东魏高澄亲临颍川城下督战,并且使员招降王思政,结束了前后持续长达一年的颍川之战。 颍川城破、王思政投降的消息传回关中后,大行台宇文泰便即刻下令着荆州总管李泰就近节制原河南道行台诸军,残留河南诸地是弃是守俱由李泰决断。 于是李泰在归镇之后,身上的担子便又加重,一方面要负责主持实施他的汉水攻略,一方面还要负责王思政军败投降之后留下的烂摊子。 历史上颍川城破之后,西魏霸府只是着令河南诸军各自撤回,放弃之前所占领的各处土地,老老实实承认这一次进军河南军事行动的失败,两魏之间在河南地区的攻守行动便暂时告一段落。 可是如今李泰所面对的情况却又有不同,最主要的一点就是颍川城被围的这段时间里,东魏大将慕容绍宗并未丧命在颍川城外。 大概是刘丰这家伙提前被李泰解决掉了的缘故,没有人和慕容绍宗一起乘船巡视,以至于慕容绍宗也保住了一条性命。 由于发生了这一点改变,所以如今河南方面东魏的人事安排也发生了极大的改变。 虽然围困颍川的主力大军在颍川城破后便跟随高澄返回河北,但慕容绍宗并几员将领则各自率领所部人马留在了河南。 之前慕容绍宗在东魏一直没有担任重要战区的方面统帅故而事迹不显,但此番出掌大军之后,先在淮北攻破南梁北伐大军,又在涡阳击败了侯景叛军,在围困攻夺颍川一战中也是从头督战到位,可谓是战功赫赫,人莫能及。 所以当河南此间渐渐尘埃落定之后,留守此间的慕容绍宗大有接掌河南军政大权、并且进一步图谋淮南的架势。 当然,也不排除慕容绍宗的视线会转望向汉沔地区,想要进一步打击驱逐西魏此方势力、消除潜在竞争对手的可能。 历史上西魏没有在南梁大乱的第一时间便出兵江汉,估计也是跟颍川失守有关。如今这个风险,却是要由李泰来面对。 跟比较让人头疼的河南局面相比,江汉之间情况同样不安静。 侯景攻破建康台城、控制朝廷中枢之后,江汉之间各路方镇人马便也都各自归镇,并且正式展开了狗咬狗的乱斗。 率先爆发矛盾的,还是江陵的萧绎和襄阳的萧詧这一对叔侄老冤家。 之前朝廷便以张缵担任雍州刺史以取代萧詧,结果张缵被萧詧之兄萧誉扣在湘州数月之久。好不容易等到萧誉率军沿江南下勤王,张缵才终于得到机会逃出了湘州。 张缵也不敢直赴雍州,担心刚离开狼窝便又入虎口,无奈下便投奔江陵而去。正逢萧绎恼火萧詧对他越来越失敬畏,便以萧詧勤王不积极为理由,于是便派遣人马护送张缵前往襄阳上任,并勒令萧詧即刻解职离境、率领本部人马前往建康勤王。 萧詧平日里便瞧独眼龙不大顺眼,身后还有李泰给他提供武力支持,再加上建康二宫尚且生死未知,索性直接派人半路里偷袭江陵护送张缵的人马,并将张缵直接劫到了襄阳,而且还把这姑父给剃度了供奉在襄阳城内寺庙中。 如果说之前彼此间还是暗潮涌动,可是如今萧詧竟然敢直接派兵袭杀江陵军队,那无疑是彻底的撕破了脸。 江陵的萧绎在闻讯之后自是震怒不已,只不过他已经先遣竟陵太守王僧辩等率军前往建康,因此未敢大军直接进攻襄阳。 接下来便是台城彻底陷落,王僧辩等解甲向侯景投降,而后又被侯景放回。接下来便是梁帝萧衍驾崩、太子萧纲在侯景扶植下登基为帝的消息传到江陵。 湘州刺史萧誉在归镇之后对江陵也多失恭敬,使得被夹在他们兄弟之间的萧绎愈感危机,于是一方面任命其子萧方矩为湘州刺史、并使世子萧方等率领精兵两万送赴湘州。 另一方面,萧绎又委任同样被侯景放离建康、辗转来到江陵的柳仲礼为雍州刺史,欲以此驱虎吞狼之计解决掉盘踞襄阳的萧詧。 只不过,柳仲礼在建康城时眼见君父危亡都能隐忍不救,又岂会轻受湘东王的驱使,虽然其人接受了江陵军府给予的授职,但只是引部出就安陆,除此之外并未另有动作,想来是在观望形势。 尽管如此,柳仲礼的归镇也给李泰的汉东攻略带来了不小的影响。 年初建康城刚被攻破那段时间里,不乏随陆土豪们惊恐之下向荆州方面表示归附投降的意愿。不过那段时间里李泰仍然滞留关中,只是着令崔谦等对于此类请求稍加抚慰回应,不必急于进行什么军事行动。 然而等到柳仲礼重返安陆坐镇,此一类声音顿时便消失不见了。这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柳仲礼的确是威望不俗,另一方面那就是西魏对于这些随陆土豪的吸引力仍然不够。 不过对于这些墙头草的偃旗息鼓、倒也并不值得惋惜。他们之前表态归附,也未必就是想要接受西魏的统治,无非是借着西魏的扶植脱离南梁的统治、获取一定的区域自主权。 所以想要真正夺取汉东,终究还是需要做上一仗,无论是柳仲礼还是这些随陆土豪,又或者他们全都加起来。 与此同时,汉中方面也有变故发生,由于南梁国内大乱,影响到了刚刚开通运行不久的汉水商路的运作,所以一些利益相关方面也都出现了一些不稳定的情况。安康豪强李迁哲便着令其弟李显入境告困,已经来了不短的时间。 李泰刚刚返回荆州,所面对便是这样一番错综复杂的局面,都还没有算州府本身因他离开所积压的一些军政事务决策。 再怎么复杂的局面,总得有一个轻重缓急。在将所有情况稍作了解之后,李泰便先着令长史崔谦与杨忠一同接收赵贵之前带来荆州、准备救援颍川的那一万人马。 霸府兵力和物资向来不甚宽裕,尽管汉水攻略极为宏大,但能够投入的兵力和物资同样非常有限。 李泰最初上任荆州的时候,所率领的战卒在一万左右,隶属于霸府的人马有三千余众,剩下的皆是他自己和诸部将私曲。 此番谋略汉水,霸府提供的人马是两万兵力,其中就包括赵贵之前带来荆州的一万人马,交由李泰就地接收,赵贵自己返回关中即可。 另外李泰又从关中直接带来七千人,再加上之前入镇的三千人,这算是凑够了霸府调配给他的两万人马。 除此之外,大行台也是难得大方的咬牙供给了李泰一万石军粮,再加上荆州总管府所辖州郡今年一年的租调所收就地补作军用,便是台府所给予的所有人物支持。 这些投入,跟东魏为了攻克颍川城而前后投入二十万大军并长达一年的大军耗用相比,可谓是寒酸至极。但是国情如此,既然在西魏混,就得学会花小钱办大事。 抛开台府提供的人物支持,李泰自己能够动员的力量便是本部人马加上荆州州军以及诸蛮酋所部蛮兵,如果扫地为兵,动员力度拉到极致,差不多能够动员将近三万人马。但如果进行如此极限动员的话,荆州的民生和其他方面的发展基本上也就要宣告停摆了。 所以对于当下手中任何一份力量都要慎重使用,绝对不能浪费在不必要的地方。王思政虽然已经被东魏擒获前往河北,但其余诸路人马也要善加利用。 于是李泰便又分遣使者前往权景宣、郭贤等王思政部将处,着令他们各自回撤,围绕沔北重新设防。郭贤等诸军回戍三鸦道,权景宣则撤回东荆州比阳,暂且与侯植一起坐镇彼方。 虽然说东魏大军刚刚经历了漫长的颍川围困战,接下来未必还会发动什么大规模的激烈战争,但是对于慕容绍宗这样一个东魏名将,李泰多多少少也是暗存敬畏,担心这家伙或会趁着荆州人马使用于外的间隙前来偷他的家,所以便将河南进入沔北的几处要害防守起来。 然后李泰也并没有直接召见老朋友蔡大宝,而是先着员将李迁哲之弟李显引入府中。过于复杂的形势让他必须得先开个小挂,搞定一方面之后再去从容料理其他。 () 0598 兵贵神速 “山南土人李显,见过李大都督!之前不告而入但却憾于缘浅,未能得拜大都督当面,幸在今日有见,大都督当真卓然脱俗!” 李显被引入堂中后,便向着堂上端坐的李泰庄重见礼道。 李泰观其姿态如此谦恭,大不似一般土豪,于是便笑语说道:“李将军不必多礼,我与令兄之前相见言谈甚欢。之前因事滞留国中多时,未能及时归镇相见,累你久候,还请将军不要介意。” “不敢不敢……” 李显嘴上虽然还在客气,但内心也确实有些焦急,近来滞留荆州但也频与家中通信,心知情况越来越危急,所以在见到李泰后,当即便想要将诉求倾吐出口。 李泰见其坐立不安的样子,便又微笑说道:“彼此前缘也谓深刻,李将军有什么疾困但讲无妨,如果能够帮得上忙,我也不会袖手旁观。” “如此那便多谢大都督了,家兄曾告家人李大都督仁义无双,所言诚是不虚!” 李显闻言后又连忙吹捧李泰一句,然后才又说道:“我家所遭困境,其实也与之前汉水所共事业有关……” 李家虽然是安康豪族,但也还做不到一手遮天,境中仍是不乏其他豪强、蛮部或是竞争对手,或是合作伙伴。之前汉水上货船往来不断,李家也因此而得获巨利,自然也瞒不过有心之人的观察。 到如今货运停止下来,原本一些利益相关各方迟迟得不到分红,难免就会心生不悦。而其他潜在的对手也都眼红这当中的巨利和李家在安康所享有的地位势力,因此近来乡里颇有暗潮涌动之势。 如果仅仅只是乡里之间的纠纷,李家倒也不至于如此愁困,最要命是事情也捅到了梁州刺史、宜丰侯萧循的耳中。 若在往常,这种事情交付一笔财货也就能够交代过去。但今南梁国中大乱,远在汉中的梁州刺史萧循也都深有危机感,于是便希望李家能够拿出一笔巨资、并且聚集一群家丁部曲前往南郑协同防守,守境安民。 李家世代山南土豪,当然明白刺史真实心意如何,就是想趁着这个机会直接兼并他们安康李氏数代人事基业,以助其割据汉中。 如今乡里情势已经有点变幻莫测,再加上州主亲自施压下来,安康李氏可谓是上下交困。一旦这上下之间合谋起来想要瓜分他家资业,那他们一家也未必能够扛得住。 李泰在听完李显的陈诉后,便也露出一副深为同情的模样叹息道:“社稷动荡已经算是不幸,却又逢此上下相迫的困境,外人闻此都不免深感忧困,难为贤昆仲尚能维持。令兄既然相使来见,需要我如何在旁帮助?” 李显听到这话后便又起身作拜道:“家兄着我告请李大都督能否再输济一批物料南来,但能与境内乡亲籍此一批物力款好,州主即便再怎样尊大自傲,也不敢轻触乡情众愿!” 李泰听到这话后又忍不住暗暗一叹,这都没逼得快没有活路了,想的居然还是团结乡人以对抗州主,果然不愧是资深的土豪思路。 如果他没有具体攻略汉中的计划,那么继续扶植安康李氏以对抗南梁派驻于此的镇将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但今计划居然已经制定出来,再这么做那就是多此一举了。 不过安康李氏本就是他图谋汉中的重要一环,他也并没有直接拒绝使其失望,而是沉吟说道:“输运一批物料只是一桩小事罢了,若果然能够解困当下,我当然乐于助事。 但是人间沟堑,唯欲壑最是难填,割肉饲狼,我愈伤而狼愈壮,只是饮鸩止渴,终将血肉削尽!更何况,如今南国大乱、世道崩坏,这些异域珍货也难免行市大损,收益大不如前。” 李显听到这话后便也长叹一声,旋即才又说道:“李大都督所言诸事,家兄亦有所感,唯今忧困诸多,并不奢望能够高枕无忧,只是盼着消解一桩得一桩……” “如果李将军等所愿只是希望能够结众抗上,倒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实不相瞒,我国大行台深恨梁人窃我汉中多年,早已经定计着令大将率军南下克定汉中。不久之后,大军便会聚攻南郑,萧氏败亡指日可待,李将军等大不必再忧之加害。” 李泰见其愁眉不展,便又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 李显听到这话后顿时惊立起来:“竟、竟有此事?请、请问李大都督,贵国图谋究竟是止于南郑,还是更有张计……李、李大都督有无涉事?” “如果时势具备,开疆拓土当然多多益善。汉中是我关中腹心的山南屏障,台府谋复已有多时,如今梁主失德、引贼内寇。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是故此番用兵我国势在必得!我亦得预事中,已经新进荆州总管,节制沔北、汉东诸军事,逆流进讨,同样也是职责所在。” 李泰望着李显坦言说道,而李显闻言后更是面若死灰,本来是因为心忧豺狼而问计求助于外,结果却没想到这里趴着一只更凶猛的大老虎。 “李将军不来见我,其实也打算安排相见一番。彼此前情深厚,所以我也希望能够邀取一二方便。如今台府分遣两路人马进讨汉中,贵族若能助我先定此功,贤昆仲无论志在入朝还是在野,我都一定尽力相助!” 话讲到这一步,李泰也就无谓再隐瞒,当即便开口说道。 李显听到这话后却是脸色一变,低下头去涩声说道:“我父子皆食梁禄……” “萧氏一族尚且不爱其国,父子相弃、手足相残,灭绝人伦,令人发指,仁人义士更将忠诚献谁?难道生尔养尔的此方乡土,就应该遭受战乱的虐害?我钦佩捐身成仁的义士,但也同样敬重守庇乡土的贤良!” 李泰又继续说道:“前者汉水商事,全都受益良多,我也希望贵族能够继续屹立安康、风雨无催,使此前缘能够继续。汉中功定之后,我荆州总管府更需要加设功席贤位以统合新增人土。李将军信不过我?” “不、不敢,只是事关重大,我、我实在不敢私意决定,恳请李大都督能够容我归与兄长商讨一番……” 李显听到这里的时候,也已经颇有意动,但还是小心谨慎的垂首表示道。 “兵贵神速,不暇转耳。我贪功如疾、求贤若渴,便与李将军同赴安康。若幸能共事,则直赴南郑。若不幸错识,那也只是身毁于自己的轻率,不怨旁人。” 李泰便又笑着说道,李显听到这话后又是一惊:“李大都督真、真愿同赴安康?若果真见重若斯,无论此行议成哪样,某愿从事大都督府下,必守护大都督进退安全!” 说话间,他便抬起手臂来狠咬一口,将那涌出的血水涂在额上并深拜作誓。 李泰示意亲兵先将李显引下稍待一段时间,他虽然要亲自前往安康说服李迁哲,但也不能立刻便出发,还有一点事情需要处理。 他先歇息片刻将思路略作梳理,然后便又着员将襄阳的使者蔡大宝请入进来。 蔡大宝入堂之后,李泰先向其略作道歉,然后便问起襄阳如今的情况如何。 彼此来往密切,蔡大宝便也不作隐瞒,当即便将襄阳当下的困境一一讲述起来。 岳阳王在跟湘东王正式翻脸后,境内人情也变得有些微妙。不过由于在李泰的帮助下之前便排了毒,诸如京兆杜氏这样的强族被打压,总体上内部情况还能控制住,但外部就没有这么乐观了。 如今雍州所面对最大的外敌无疑就是被湘东王所任命的雍州刺史、坐镇安陆窥望襄阳的柳仲礼。虽然柳仲礼在建康的表现可谓是不堪到了极点,但其江汉之间第一好汉的威名还是颇有震慑力,岳阳王也未敢与之直接交锋。 这一次蔡大宝前来,也是代表岳阳王希望彼此间能更加强军事合作,协同防备柳仲礼。 李泰手里还有杨忠这张大王牌,也不怎么将柳仲礼这败军之将放在眼中,略作沉吟后他便又说道:“前言谋攻汉东,未及实施便拖延至今。我今归镇便要继续这一计划,柳仲礼若肯退走,我也愿意网开一面,若仍固执不去,只能就境戮之!只不过进攻汉东之前,我需要确保沔北侧路无忧,希望大王能将兴州刺史席固家人送至此间,让我能够挟之从我。” () 0599 群徒归义 兴州即就是原本的齐兴郡,地处东西交通之要冲,是江汉地区进出汉中的必经之路。 此边虽然远离江南的建康朝廷,并没有受到侯景之乱的直接影响,但是如今整个南梁国家都震荡不已,所以兴州也无可避免的受到波及。 江陵与襄阳两府失和,使得江汉地区气氛变得紧张微妙,不乏机敏的时流为免受到波及便纷纷向汉水上游迁徙。故而一时间兴州过境或者干脆迁居兴州的民众也是不少,兴州刺史席固也趁此机会招募部曲、壮大势力。 这一天一支由三十多艘大小舰船所组成的船队沿汉水逆流而上,逐渐逼近兴州州治,自然也引起了此间驻兵的警觉,很快便将这一情况向席固进行禀告。 席固得知此事后,顿时也变得有些紧张。这样一支规模的船队显然已经超出了豪强迁徙的规模,也绝无可能会是商队,若诸船皆是满载,起码得是超过数千甲卒的舟师。 能在汉水中出动如此庞大舟师队伍的,最有可能便是坐镇襄阳的岳阳王萧詧。但斥候归奏这一支船队却并没有悬挂襄阳的旗帜,而且沿水喊话也无见回应。 席固一边着令部曲们再沿汉水查探、密切关注对方动态,一边则开始在州城整顿水陆营防、紧张备战起来。 正当兴州城内外皆气氛凝重、一副战争随时降临的情形时,在汉水北岸有一支轻骑武装向兴州城疾驰而来,路上遭遇兴州守军设防阻拦的时候,这一支骑兵队伍便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席固在得闻此讯后便亲自出迎,与这一行骑士简短交谈一番后,便着令部曲收起拦设在汉水江面上的水排、铁索等障碍物,任由船队中一艘大舰缓缓靠入兴州水营码头。 待此大舰停稳,席固便带领几十名亲兵快速登船,很快便在舰船外舱看到自家仍留在襄阳的亲属。 亲人相见、而且还是以这种不寻常的方式,彼此间自然是有很多话要说。但席固在与亲人简短对话几句后,便又阔步往船舱内里行去。 在被船上护卫们引至一间舱室之后,席固见到一名身穿戎装的英俊年轻人正站在房间中笑望着他,于是便入前一步,深作一揖道:“襄阳席固,多谢西河公李大都督将家人送归。” “席君不必多礼,此事于我只是举手之劳。襄阳萧大王因恐镇治将要不安,为免席君家眷再留城中遭受惊扰,本意遣员护送西来。恰逢我正有事西行,顺道为之,也是感谢席君之前共事赠给的方便。” 李泰抬手示意席固于房中落座,然后才又微笑着说道。 他的语气虽然很平和寻常,但内中所蕴藏的意思却是令席固震惊不已。 首先襄阳城这些席氏族人是岳阳王萧詧亲自交付给李泰,其次李泰这支庞大的舟师队伍竟然是从襄阳出发。这些情况无不表明坐镇襄阳的岳阳王同眼前这位魏国大将之间的关系深厚无比,远不止一起合作商贸那么简单。 李泰见席固听完他这番话后只是默然不语,于是便又笑语道:“兴州地扼汉水中流,我既然要西行,必然要经此路。因恐席君为难,故而恳请萧大王助成此事。萧大王对此亦颇感为难,直道席君忠义之士、耿介于怀,若非国中奸邪作乱、不容直臣,实在不忍放诸府外,于今仍然盼望席君无论是自守于境、又或者托庇大国,都能一展才力、伸张抱负。” 席固听到这一番话后,脸色又是变幻不定,突然忍不住的低笑一声,察觉到李泰的注视后才又忙不迭低下头去,过了一会儿泪水从眼眶中涌出,先是站起身来向着东方遥遥一拜,然后才又转回身来趴伏在李泰席前,口中沉声说道:“席某一介不容于国的受逐丑人,多谢李大都督仍肯礼遇。大都督但有所使,某莫敢不从!” 能够这么轻松便收服席固,对李泰而言也是一喜。他自知自己虽然颇具人格魅力,但在这件事情当中发挥最大作用的还是岳阳王萧詧。 萧詧固然是代表不了整个南梁朝廷,但他直接将席固族人打包送给敌国大将的行为,也体现出南梁权斗已经进入到一个六亲不认的阶段。 无论是侯景所控制的南梁朝廷,还是地方上这些强势的宗室方伯,他们没有任何一个仍以社稷为念。席固这样的地方豪强,要么拥地自守、要么就投靠更强势的势力,除此之外并没有第三条道路。 兴州虽然地理位置比较重要,但并不以军备强盛而著称。自南梁内乱以来,席固倒也招抚拉拢到一批游食部曲以壮大自己的实力,但凭区区几千州兵自不足以抗衡已经跟襄阳全面合作、水陆并进逼近兴州的西魏人马。 更何况席固也是之前汉水商贸的参与者之一,自身获利不菲的同时也深知上游的安康李氏获利更多,待见李泰所部人马直从襄阳出发、水陆并进而来,一副有恃无恐的架势,丝毫不以兴州的阻拦为意,想必在上游也已经获得了接应。 换言之,就算席固自己咬紧牙关誓不投降,但他已经先遭到襄阳的抛弃,接下来更有可能面对魏郡和安康李氏人马的两面夹击。权衡一番后,自然要做出一个更加有利的选择。 拿下了兴州后,李泰仍以席固驻守兴州城,但是汉水的水营则交由其府长史令狐延保接手,并将此地作为大军临时驻营。 为了避免此间的军事行动被汉中方面提前知悉,李泰并没有再率领大队人马继续向西招摇前进,而是只率领几百精锐并同李显轻舟直行,很快便抵达了安康境中。 安康李氏不愧此境之中首屈一指的大土豪,沿汉水两岸多有其家资业庄园分布。李显先将李泰一行安排到境内一处庄园中,然后自己便归告兄长这一消息。 当得知李泰竟然只率领少量部曲便进入安康境内,李迁哲也不由得吓了一跳,在同李显简略沟通一番后,因恐发生什么意外变故,当即便赶来与李泰相见。 “李大都督当真胆量雄壮,但今安康乡里实非善地,就连某等世居此乡,近日出入也都要小心翼翼。若因照顾不及而令李大都督境中受扰,则其罪大焉。若非必须要留此境,李大都督能否容我仗卫送离此境,而后再作从长计议?” 李迁哲在见到李泰后,当即便表示要将他礼送出境,实在不想将这样一个身份敏感的烫手山芋留在此间。 李泰还没来得及回答,旁边的李显却已经忍不住先开口道:“阿兄你又何必这样急躁,李大都督来都来了,不惜以千金之躯行入危境来赐教我们兄弟。方今天下大变已经是一个事实,安康也并非世外的天地,难免会遭受波及,咱们乡里土人难免见识短浅、拙于应变,如今得有李大都督这样的雄壮智者临门赐教……” 听见李显这么说,李迁哲顿时不无狐疑的打量两人几眼,怎么自家兄弟出门一遭,回来就仿佛换了一个人? 李泰见李迁哲这模样,也是不免一乐,抬手示意李迁哲且先入座,然后才又笑语道:“李将军的确是需要稍安勿躁,令弟所言天下大变、人莫能免确是不虚。我不知李将军是作何自谋,但此番突然来访的确是为我为你。投靠我国确实未必比之前更显尊贵,但我需要明告你一点的就是我国绝不容许山南再有据地称尊的方隅豪杰!” 李迁哲听到这话,眉梢不由得一扬,显然是有些不服气。 但他还没来得及发表自己的看法,李泰便又继续说道:“无论将军顺从与否,汉中已是必取,区别只在于是否功成于我。我今亲至此间招揽将军,所为也不只是眼前汉中。不只是汉中,来年巴蜀亦在谋略之内。但是扩地得人,并不只用兵一途。” 讲到这里,他便着员奉上一个人头大小的陶罐,然后便将陶罐里那洁白如雪的白砂糖倾倒在桌案上。眼见李家兄弟都是一脸迟疑,他便先捻起一撮砂糖丢入口中,然后用牙齿咬得沙沙作响。 李显见状后便也探手抓起一撮试尝一番,顿时两眼放光,惊声说道:“这是石蜜、这样洁白的石蜜,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梁国内乱,侯景肆虐江南,即便除掉巨寇,其宗枝内耗亦短时难定,汉水商道也非短年能够复兴。天下虽乱,蜀中仍安,但异域珍货其地自足,想要恃此谋利并不容易。可若是这种霜糖大销其境,能不能让蜀人争相访买、一掷千金?” 之前岳阳王萧詧便建议李泰再拿出一部分霜糖来引诱李迁哲入局,但却被李泰拒绝了,就是要留着这一手段用在更重要的时刻。 李显已经试尝过霜糖滋味,此时盯着案上这一堆霜糖更觉得比金沙还要更加璀璨,听到李泰这么说便连连点头道:“能、一定能!” 李迁哲虽然不像其弟那样兴奋忘形,但在稍作品尝并沉吟一番后,便也面向李泰作拜道:“末将一定举族竭力相助使君攻夺南郑!” () 0600 雄城在望 南郑地处汉水南岸,自古以来便是汉中地区的核心地带,如今同样也是梁州州治与汉中郡治。在不同的政权统治时期,对此城池也多有营造修缮,使得如今的南郑城池高阔,乃是汉中第一大城。 自从去年侯景之乱爆发,镇守汉中的宜丰侯萧循便召集境内郡县豪强势力并且收取谷米物资,使得人员物资全都聚集在南郑城周边。 萧循之所以这么做,当然不是因为单纯的敏感胆怯。汉中虽然远离南梁的核心地带,没有受到侯景之乱的冲击,但本身却靠近西魏的统治核心关中,而且南梁得据此地不过十几年的时间,也使得境内不乏豪强势力仍然心向魏国。 为了确保州内秩序的稳定,也为了拥有足够的力量观望国中情势的变化,所以萧循才要努力将境中的人力物力集中到自己的手中。 由于萧循应变及时,又分遣人马入驻魏军来犯的几座城戍,侯景之乱爆发以来,虽然境内也不乏人情惊荡,但也好在没有发生什么大的骚乱。 这一天,东面有快马入城,乃是布置在东境的巡察斥候,入府之后汇报给萧循一个重要的消息:安康李迁哲奉州府之前的征令,率部西来拱卫南郑城,并且携带来大量的物资进献。 州府中萧循得讯之后自是欣喜不已,当即便要亲自出迎。 李氏一族虽然世居安康,但其势力之雄壮在整个山南地区都名列前茅,更兼李迁哲本人也精明干练。其人如今终于肯率族众归附,这对萧循而言不只是人马势力的增加,更可以当作一个极佳的范例来号令其他山南豪强们。 然而当萧循提出这一决定后,其门下属官中记室刘璠却起身反对道:“主公虽然求贤若渴,愿对来附之士以礼相待。但府令前已下达多时,李迁哲恃其乡势雄大、迟迟不应,如今却突然一反前态、举其族众来附,不可不防。主公不宜擅出近之,请先遣府员出城迎导宣令,待其入府之后再作优待未迟。” 梁州州务能够安排的井井有条,萧循也是多仰刘璠之力,此时听到其人规劝,于是在稍作沉吟后便点头说道:“刘记室所言是稳重之计,李迁哲前倨后恭的确不得不防。着其所部先于城外诸营,待其入府拜见之后再另作安置。” 很快便有府员持令出城响应,而李迁哲也率领本部族众们浩浩荡荡的抵达南郑城东郊外。 作为山南首屈一指的豪强势力,李迁哲此番前来的部众规模也配得上他的乡里盛名,足足三千名武装精良的健壮士卒,随行还有大量的物资。 由于汉水上游河道崎岖狭窄、水流湍急异常,通航条件不佳,故而这些物资全都装载在大车上由陆路运输。足足上百架大车,上面堆满了码放的整整齐齐的麻布货包,看上去就无比的诱人。 李迁哲部众的到来也引起了城池内外群众的围观,眼前到其人势力如此雄壮,围观群众们也都忍不住发出了羡慕又嫉妒的惊叹声。 李迁哲所部人马排场虽然不小,但却并没有获得相匹配的待遇。州府仅仅只是派遣一名府员出城传达州主的命令,着令李迁哲入府拜见,至于其部众们则就在城外指划一片空地扎营下来。 听到州府如此冷待,李迁哲并其部众亲信们脸色俱是一变,其弟李显入前一步沉声道:“阿兄,某等举族来附、为州主壮势,结果却遭如此冷待,实在寒了义士热血!” “住口!” 李迁哲闻言后却顿足怒斥道:“宜丰侯入州以来,礼贤下士、人所共知。此番遇冷,或因别事所致。待我入府拜见,有什么误会自然解开。若果然不能相容事中,届时我再引众归乡,你等也不要轻作忿声!” 听到这话,李显等人便垂首应是,不敢再多说什么,而站在一旁的那名州府府员神情则是尴尬有加,只能越发恭敬的垂首说道:“主公着令某等恭迎沌阳侯,府中也已经设下宴席以作款待。” 李迁哲并没有为难这名府员,而是按照指引先将所部人马率领到州府划给的营地,安排好扎营事宜,顺便在部众们的掩饰下行入队伍中,向同行至此的李泰说道:“只能暂且委屈使君露宿城郊,待末将入城见过宜丰侯后,尽快拟定内外攻计。” 李泰穿着一身寻常袍服,站在队伍中左右张望一番后才笑语说道:“正逢盛夏暑热,山南此间却仍清凉有加。往年为建奇功卧雪饮冰,今与相比可实在算不得委屈。李将军此去尤请小心,我便于城外安待良讯!” 简单话别之后,李迁哲便率领着十几名亲随直向南郑城而去。城外的部伍则在李显的指挥下开始扎设营地,李泰一边在部伍中行走着,一边饶有兴致的打量着眼前这座汉中名城,观其城池高阔坚固,的确是易守难攻。 萧循虽然听从刘璠的建议没有亲自出迎,但也并没有完全怠慢李迁哲,还是率领府中员佐们于府内中堂等候,待到李迁哲登堂拜见,他更降阶而下,亲自将李迁哲搀扶起来并笑语说道:“沌阳侯乃是山南柱石,如今肯于率部西来协防南郑,我可以高枕无忧了!” 面对萧循这般礼待,李迁哲的神情才缓和一些,先为自己到来迟缓稍作解释:“末将自得使君传令以来,便一直心急如焚的整备人事,只是安康山野叠嶂、物产不丰,只能顺流而下往江汉各乡访买输运物料返回,往来之间耗时颇多,但也成果颇丰,此番西行所携物料充足……” 听到李迁哲的这番解释,萧循脸上笑容也是越来越灿烂,尤其当李迁哲呈上此番奉献的物资名簿、萧循将之快速翻看一番之后,脸上的笑容顿时更加的欢畅,拉着李迁哲的手将其送入席中,更是亲为斟酒并连连夸赞道:“但使人人皆入沌阳侯这般体察上意、毁家纾难,巨寇虽恶、何愁难平!” 李迁哲听到这话后便又站起身来对萧循作揖说道:“末将不敢自夸大公无私,之所以勇于捐献,也是因为眼见使君于州大兴仁政、乡亲父老俱身沐此恩,如今使君愁困国难而告诸群众,末将自当勇于应从!” 萧循闻言后更是大喜,对于李迁哲如此急公好义赞不绝口,并且当即便要任命李迁哲为南郑城助防、要将城防大权一应委之。 然而他刚刚开口表露出这个意思,陪坐席中的刘璠便忙不迭站起身来说道:“沌阳侯才力自然是足堪城防大事,但今行途劳累、未暇安歇便陡将大任相加,于主公言诚然是推心置腹、信用不疑。但沌阳侯骤加大任,却难免要居卧不安,恐负重任。不如先将沌阳侯所部员众妥善安置,而后再从长计议。” 李迁哲听到这话后自是暗恨不已,但脸上也不敢表露出来,自己连忙站起身来说道:“末将多谢使君垂青赏识,但正如刘记室所言,远行新入,神疲身倦,实在未敢担当重任。但得罗城一隅尽力守御,使末将得有报效使君厚爱的机会,便余愿足矣。” 萧循这会儿也自觉如此重要的人事任命有些轻率冒失,于是便又对李迁哲笑语说道:“沌阳侯的志力我当然信得过,但也绝不是不肯体恤下属辛苦的州主。便且如你所言,先就罗城安置,待到养足精神,另有大任相加。” 于是这件事便暂且揭过,众人继续宴饮一番。不过如今局势微妙,再加上萧循本身也并不是一个放纵自我之人,所以这场宴会也是尽兴则止。 不过在宴会宣告结束后,李迁哲又开口说道:“末将所部今已在驻城外,大可明日移防。但军中钱粮物资放置郊野总是不妥,恳请使君遣员入营点验归仓。” 萧循虽然饮酒不多,但这会儿也有些醉醺醺的,听到李迁哲想要将物资尽快呈献入库,便也不疑有他,于是便抬手吩咐道:“此事请刘记室主持办理。” 刘璠连忙起身领命,待到众人一起恭送萧循内府休息之后,他便又引着李迁哲前往州府直堂,拿取了相应的印信后便待与李迁哲同出,但在想了想之后还是又说道:“沌阳侯行途劳累,这些庶务倒也不需要亲自办理,不如暂请留于直堂歇息?” 李迁哲听到这话后脸色微微一变,片刻后才又叹息道:“乡卒卑鄙,眼见钱货交割易手、便如脔割其身,我若不就营震慑,恐怕夜中哗乱。” 刘璠闻言后便皱眉沉吟起来,而李迁哲的心弦也随之绷紧,手掌都开始向佩刀刀柄移去。 终于刘璠还是点了点头,并对李迁哲说道:“那便有劳沌阳侯了。” “刘记室不必客气,本来就是分内之事。” 李迁哲也暗暗松了一口气,然后才与刘璠一同走出直堂,召集了一批府员之后便往城外而去。 () 0601 夺门入城 南郑城外,一直到了入夜时分,自安康到来的人马才将营垒扎设妥当、入驻其中,并且开始弄灶作炊。 趁着扎设营地时往来运输材料之际,李显已经率领部曲将城池周边的布置仔细观望一番,进用晚餐的时候便向李泰详细汇报。 “城南与城西几处营垒亦有驻军,观其灶火数目,大约在五六千众之间,多是左近巴夷山蛮之属,种类杂多,并非一统,即便开战起来,也难进退合一……” 李显先将南郑城外的驻军情况跟李泰讲述一番,而李泰在听完后便皱眉说道:“南郑城如此雄大宽阔,左近也不乏犄角子城,诸城容纳军民数万绰绰有余,却仍留驻城外数千军众,城中军势竟已雄大若斯?” 李显听到这个问题后便摇头说道:“城中所聚军众多少,末将虽然不知,但料想绝非城池满盈才分众于外。汉中多有蛮夷之属,素来都为州府所轻,今虽需仰群力为用,但却仍然不肯一体对待。” 山南地区多有方隅豪强,即所谓郡邑岩穴之长、村屯邬壁之豪,这些人多是蛮夷豪首、世代居住在山野岩穴之间,凭着本身所掌握的武力而游走于诸政权之间,籍此来扩大自身的势力。 诸如安康李氏,便是其中发展势头良好的代表之一。 李氏兄弟虽然自言父子数代皆食梁禄,但其实本身也属于北魏早年在山南招抚的巴夷一支,后来因为北魏放松了对于山南管制,其父举族携地投靠南梁,但仍不被南梁信任、不准其为牧本州,迁任衡州刺史,其子李迁哲则留守乡里、统率其部,并将其族发展为安康当地最为强盛的势力之一。 李显说这些蛮夷之属素来为州府所轻,但其实关键也在于这些蛮夷本身就见风使舵、乏甚忠诚度可言。 不过李泰倒并不因此看轻他们,相对于南朝社会等级森严、北朝镇兵团伙作案,其他地方势力总也需要生存,有点自己的谋生计议无可厚非。 他们虽然立场上反复无常,但只要头脑冷静清楚,能够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机会并且努力向上攀爬,就是一个值得合作的对象。 所以李泰不惜以身犯险、率领所部区区几百之众便跟随李氏部曲一通来到南郑,与其说是信任李氏兄弟,不如说相信自己给他们所提供的机会和条件是其他任何人都提供不了的! 晚餐结束后,一群人便各自入帐、抓紧时间休息一番。看到这些营士们动静有序、纪律严明,李泰也不由得暗感李迁哲确是能力不俗。 山南此间能够拉出上千丁壮部曲的豪酋像是不乏,但能够将部曲训练的如此令行禁止、纪律严明的则委实不多。尤其这些人马深入险境尚能镇定不慌,这份素质已经可以称得上是精锐之军了。 历史上山南众豪酋归顺西魏北周之后,其部曲或是被收编、或是自此乏甚事迹可陈,但唯独李迁哲所部人马仍是大放异彩,成为西魏北周继续南下开拓攻略的主力人马之一,也是未来襄阳府兵的重要组成部分。甚至到了李唐开国时期,李迁哲一族更凭其雄厚的地方势力而获得附籍于宗正的荣誉。 李泰心中感慨着,便也趁着眼下无事入帐躺下和衣而眠。 过了一段时间,帐外有车马声并喝令声响起,李泰本就睡的很浅,当即便也醒了过来,起身走出营帐,便见到一队人马正打着火把进入营地中。 已经披甲上身的李显手扶佩刀疾行而来,入前小声说道:“阿兄已告城中,此夜便将辎重运送入城。末将特来告知使君,使君暂请安待营中……” 李泰闻言后则摆手微笑道:“远行一程,岂为旁观?将军可不要小觑我的杀敌之力,此行成则共庆、败则同死,在前在后也并无区别。” 说话间,他便着令张石奴等亲信各归帐中、披甲备战,自己也同样披甲行出,手里还握着前从西河郡取回的那一柄龙纹槊。 营地中央的空地上,刘璠一边着员清点着物资,一边环顾四周,感受到营地中气氛略显沉闷肃杀,便望着李迁哲笑语道:“沌阳侯当真治军严明有术,怪不得能够威慑山南、群众敬服。” “多谢刘记室夸奖,某却自知较此赞誉仍欠分数,盼望不久之后能够达成。” 李迁哲微笑着说道,只是脸上那笑容多少显得有些意味不明。 不过在见到那些货真价实的物资之后,刘璠心内对李迁哲的提防便也减退许多,待见物资盘点已经过半,便着令随之出城的将士们前将一批盘点完毕的物资押运回城中。 南郑城分为外围的罗城和内里的金城,像州府、武库与仓邸等重要的建筑,全都位于金城之中。这些物资要交付仓储自然便要进入金城,于是在物资起运的同时,刘璠也将出入金城的符令交给了率队的兵长。 李迁哲见到这一幕,便给身旁的心腹打了一个眼色,旋即便又邀请刘璠且先入帐闲坐片刻,剩下的物资种类杂多,完全盘点完毕估计还得将近一个时辰。 刘璠在欢迎李迁哲的宴会上也浅饮几杯水酒,受了夜风吹拂便有几分头晕,待见前队人马也已经靠近城门了,于是便也答应了李迁哲的提议。 待到行过主帐侧方的马营时,刘璠又指着马厩中的马匹笑语道:“如此神骏的坐骑,确是山南罕见,沌阳侯能聚养这么多,想必花费不少的心力罢?” 李迁哲听到这话后,不免更加有感刘璠的观察力之敏锐,但事情进行到这一步,他对刘璠的忌惮也是大减,打个哈哈随口掩饰过去,然后便拖着刘璠的手臂直入帐中。 几十架装载着物资的大车前后排起里许长度,罗城城门大开,任由大车排队通过,押运的兵长与城门督将站在一旁,小声嘀咕抱怨着这么晚还要折腾。 正在这时候,马蹄声骤然响起,城门间将士心内骤然一警,待到循声望去,发现乃是沌阳侯李迁哲的弟弟李显正率队策马行来,于是兵长督将便迎上前笑问道:“李将军来此有何……” 话音未落,马上的李显已经抽出佩刀劈手斩落下来。与此同时,张石奴等数名健卒引弓射杀城门内前方拉车的驮马与车夫,失去动力的货车顿时搁置在城门内,张石奴等则趁势攀爬纵越,冲进城门内向那些闻讯赶来的守城兵卒杀去。 大凡城门处都有警鼓烽火等设施,一待遭遇意外情况后可以用此向全城示警。 由于变故发生的太过猝然,城门此间守军尚未反应过来,督将已经被斩杀城外,城门也被入城的货车阻拦着不能关闭,使得更多敌卒涌入城中。 城楼上守卒刚刚打开摆放着警鼓的房间,后方悍勇敌卒已经杀来,刀枪挥舞想要抢占此间,守卒们自是奋力抵抗,并有健卒奋力擂鼓,警鼓刚刚响起几声便戛然而止,原来鼓面竟被后方飞射而来的劲矢直接射穿! 有备而来的李氏部曲们纷纷涌入被卡住的城门,待到入城军卒已经颇具数量,一边与左近闻讯赶来的守军厮杀着,一边将堵住城门的车驾挪开,使得后方百余精骑得以奔行入城。 一待投身战场之中,李泰便仿佛换了一个人,平日里俊美无俦、气度悠然的翩翩公子在此刻仿佛凶神附体,眼神冰冷的几乎没有波澜,两手时间翻腾飞舞的马槊更是如同吞吐的舌信一般灵巧而又致命,凡是受其吻舐的敌军将士非死即伤,极短时间内便在敌阵中凿穿一道血色路途! 李显第一次见到李泰如此一面,一时间也是不免惊诧有加、自叹不如,沿着李泰杀出的这条血路追从而入。一想到刚才还担心战场凶险而劝李泰留守城外,他便不免有些臊得脸皮发烫。 其他将士们还在城门内外与闻讯赶来的敌军交战厮杀、务求守住城门,李泰等百余精骑却是不暇顿足,在之前追从李迁哲入城的亲信带领之下直向内中金城冲去。 随着城门处自家部曲们发难夺门,李迁哲也直接就席挟持了目瞪口呆、震惊不已的刘璠。他倒没有心情即刻计较刘璠几次刁难他的旧怨,率领余部人马直奔城门处而来。 眼见到城外那些军营也已经是闻声而动,不乏将士向此奔行而来,李迁哲当即便下令部众们将散落在城外的车上货包用刀剖开、将其中财货洒落满地。 趁着那些军众们在城门前哄抢之际,李迁哲率领余部人马尽数入城,并且彻底控制住了此间城门,得知李泰竟然已经率先向金城冲杀而去,他也不敢停留,吩咐人马于此暂守,自己则又引兵向金城冲去。 此时,李泰等人也已经冲到了金城门下,守门督将本已验看符令无误,但却又注意到他们一行有别于南郑守军的衣杖形式,便要再作仔细喝问。 “杀!” 李泰断喝一声,手中马槊直将那督将钉死在半掩的城门上,旋即便纵马撞入了城门中。 () 0602 将军饶命 州府内堂居室中,宜丰侯萧循尚在睡梦中,突然被外间剧烈的声响所吵醒。 “发生了什么事?” 萧循自榻中惊坐起身,外间侍立的奴婢则战战兢兢回答道:“似有贼人冲进了州府……” 萧循听到这话后自是又惊又怒,披衣而起怒声喝道:“何方贼人,竟敢进犯州府!” “不、不知……” “贼众多少?” 萧循已经抓起衣架上的袍服进行穿戴,并着侍婢将其佩剑取来。 “亦、亦不知。” 婢女们听到外间的厮杀声已经是震惊不已,自然不敢再外出多作打听。正在这时候,一名身形健壮的侯府阉奴持刀冲入此间,大声喊叫道:“主公何在?外有强悍贼徒寇入州府,前堂已经抵挡不住,请主公快快由后撤离!” 萧循听到这话后更是惊慌不已,好歹总算穿戴妥当,口中却有些难以置信的发问道:“府中上千精卒护卫,竟然不能阻截贼徒?这些贼徒,他们怎么进的城?” 骤逢如此剧变,萧循自是满腹惊疑,但其门仆这会儿也难以解答其人诸多问题,耳闻厮杀声越来越近,只能拱从着主公向府邸后方而去,希望能够逃出府后与城防人马汇合再反杀回来。 此时的州府前堂中,李泰已经率部击溃了一个盘结在前堂几百人的战阵,众败卒们四散溃逃。而他们也来不及继续追剿溃众,而是在向导带领下继续往州府直堂杀去,控制住了直堂就控制住了城内军政中枢,起码在此夜城中将难以再进行什么大规模的人事调度。 直堂此间也聚集了约莫有三百多名手持弓弩短刃的劲卒,当李泰他们冲进此间时,顿时便遭到了对方弓弩箭雨的覆盖打击,一时间难以欺近过去。 原本局面尚在僵持之中,突然内府传来一阵急促鼓声,攻入此间的李泰等人自是不知这鼓令代表着什么意义,他们杀至此间也已经是疲累不已,眼见对方虽然有些惊慌但仍不失顽抗之志,李泰便打算暂时退回前堂据守以待后援。 然而正在这时候,原本驻守在直堂前方的甲兵们听到鼓令催促后,竟然放弃此间结阵,直往后方退去。 “敌将将弃州府,预谋外逃!” 眼见这一幕,李泰顿时明白过来,当即便放弃暂退想法,再次握紧了手中马槊、继续向前杀去。 没有了稳固扎实的结阵,此间军卒各自抽身而走,纵然还有一些人留下,但面对悍勇冲杀而来的敌人,要么被直接斩杀当场,要么则也向后溃退而走。 李泰自然不能容许萧循成功逃出府外再召集人马反攻,留下二十几员留下收缴直堂文书印信之后,自己便又率领人马继续向内府冲杀而去。 不过他们一行终究不熟悉内府布局,左冲右突之下很快便迷失其中,院舍之间多见奔走奴婢,但却找不见梁州刺史萧循的踪影,靠着就途擒获的几名府中奴仆的指点,才终于找到正确的路径冲到了州府后门,可再审问此间游荡人员,却知萧循一行业已在半刻钟前于此间夺路而逃、向城内而去。 李泰闻言后自是大感惋惜,他此际随员数量本就不多,加之人马疲惫,也不适合满城搜索,于是只能暂且退回州府直堂。 当他们返回直堂中时,李迁哲也已经率领后师抵达,并且将一名身着锦袍并且略显凌乱狼狈的中年人引入堂上,指着其人对李泰说道:“禀告使君,这一位便是梁国宜丰侯、此间萧府主。” 李泰之前还因萧循走脱而有些失落忐忑,此时眼见李迁哲竟然将人引回,心中顿时惊喜不已,先对李迁哲重重点点头,然后才又望着神情兀自惊慌不定的萧循略作抱拳并笑语说道:“久闻萧侯贤声时誉,此番不请自来,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某名李伯山,于我国中忝为荆州总管,奉我国安定公宇文丞相所命收复前遭窃夺的山南汉中之地,并非是为入境杀人,还请萧侯放心。入据州府、惊扰萧侯美梦,亦是情势所迫,如今事成定局,还请萧侯能够仗义相助抚慰城中众情,使此城中不要再增杀戮,也是保全萧侯于此仁治之名。” 他自以为这番话说的软硬兼施、端庄得体,萧循应该没有拒绝自己的道理,但在话说完后却见对方只是视线游移、不敢望向自己,身形还隐隐后仰,一副对他厌恶至深、不肯靠近的样子,心中顿时不爽起来,当即便冷哼一声。 “将军饶命、将军饶……” 这一声冷哼听在萧循耳中却如惊雷一般,膝窝一软便要瘫伏在地。 且不说此夜遭袭受执所受到惊吓,单单入堂之后见到李泰高大身躯周身浴血,一些浓稠血浆甚至整块都贴在甲衣上,整个人身上弥漫着一股浓烈刺鼻的血腥气息,心中便已经是畏惧至极,完全没有听到李泰那番话说的什么意思。 李泰倒是犯不上折辱对方来夸耀自己的威风,眼见萧循惊慌沮丧成这个样子,再低头略作自审才明白眼下的自己是个什么形象,于是便暂时不再搭理那被他吓破了胆的萧循,快速下令封锁金城,此夜不准任何人事出入,并且向罗城喊话诸营守军各自营中待命、不准擅自行动等等。 交待完这些后,李泰便暂借内府稍作洗浴整理仪容,他又不是什么心理变态,之前交战激烈无暇顾及,但今战斗已经结束,自然也受不了自己周身湿滑血腥。 当他再返回直堂时,李氏兄弟已经将城中军政情况基本掌握了一个大概。 李泰坐定之后听李迁哲稍作分讲,这才知道南郑城内外单单守军便有近两万众,储粮也有三十余万石。偌大城池自然不会发生建康台城那种存米不存盐的致命疏忽,各种守城物资也都备置齐全。 听到这里,李泰便不由得暗自庆幸此番偷袭得功,若是按部就班大军开拔、兵围汉中,就算能够攻下南郑城,还不知要耗费多少时间。而汉东还有柳仲礼对襄阳虎视眈眈,河南又有慕容绍宗不知所往,他是绝对不能将大部人马长久使派于外的。 对于南郑城居然聚集了这么多的战争能量,李泰也是颇感惊讶,再作追问才知此乃萧循幕僚刘璠倡议之功。在刘璠的建议下,萧循从很早开始便将境中人力物力向南郑聚集。 刘璠这个汉中名人,李泰自然听说过,听到李迁哲已经将之执在此间,也不由得一乐。 不过在他看来,刘璠对萧循的这一建议倒也谈不上有多明智,山南多有桀骜不驯的方隅豪酋,凭萧循的势力威望未必能够从容驾驭得住,看似掌握了大量的人事资源,但其实是将自身置于一个不稳定的火药桶上。 诸如安康李氏若非萧循态度过于强硬的征令逼迫,也未必就会直接倒头投靠自己。 不过在他们到来之前,南郑收聚了这么多的豪酋武装都还没有酿生大的骚乱,而且州务还被处理的井井有条,也足见这个刘璠确有处理庶务之才。 李泰自然不需要什么人给他指点什么宏观的战略方针,他需要的就是能够充分领会他的意图并且执行他的命令的人才,从这一角度而言,这个刘璠倒是值得拉拢辟用府中。 反正在他离开华州前,宇文泰也没特意交代他攻克汉中后一定要留意什么人,就算交代了,他也能干脆就当听不见。 当得知这个刘璠与萧循都被安排在直堂侧室,李泰便又起身前往相见。 当他走进房间中时,原本还在同刘璠低声议论的萧循顿时停了下来,两眼直勾勾望着李泰,眼神也变得有些难以置信,在一旁的刘璠小声提醒之后,他才陡地醒转过来,然后便又连忙低下头去。大概是第一印象太过骇人,使得他望见李泰便暗生惧意。 李泰见萧循仍是不敢望向自己,不由得也是有些无奈,老子混遍后三国,还是第一次遇到没有被我颜值折服的家伙! 他又将视线转望向刘璠,口中笑语道:“听闻州府事务多由刘记室在执,能者多劳,我今虽然入此城中,但诸事也需仰刘记室之力。如今府内形势即定,但外城人情却仍不安,为免群众恐慌滋扰,我有意遣散诸军、着令他们各自返乡,州内政令一如旧梁时节,使民各自因便相安,刘记室你意下如何?” 刘璠自然也从李氏兄弟口中得知李泰的身份,在其面前自然不敢托大,侧立席前听完李泰的话后便深深作揖道:“某等罪人不能守土尽节,已是自惭难当。大都督既入此境,能够秉持仁义好生的德计,是此方官民之福。但想请问李大都督,欲将我主公萧府主作何处置?” “之前相见时便有告萧侯,此番入境只为收复失土、不为纵恶杀人。更何况萧侯久治此乡,甚传德音,素来都为士民悦服。只要萧侯不作孤僻厌生姿态,肯于助我安抚州境,我也一定对萧侯礼待有加。” 李泰讲到这里,便又望向垂首不语的萧循。 萧循感受到这目光后身躯便颤了颤,沉默片刻后才又小声说道:“多谢李大都督保全此身,我、我一定相助大都督把控州势。” () 0603 汉中已定 武兴县地处汉中西部群山之间,其城戍扼守东西往来之要道。此间乃是氐人族聚之地,眼下则归属南梁统治。 旬日之前达奚武奉命于陈仓汇集诸军,然后便南出散关一路南下,一万人马翻山越岭跋涉多日,总算抵达了关戍之前。 武兴关戍地扼险要、易守难攻,达奚武抵达此境之后,一边着员大造攻城器械,一边又安排军中长史王悦与部将杨绍游说劝降城中守军。 武兴城内守军多仇池氐族属,本就惯于游离在南北政权之间求活谋利,如今达奚武兵临城下,原本是极有信心说服守城将领、兵不血刃的拿下武兴城。 但王悦等几番投书城内、包括城下喊话,城中守军的反应都不甚积极。在深入查探一番后才知,原来此间仇池氐族裔多有受梁州州府征集前往南郑防守。因为担心前往南郑的族人安危,故而此间守军不敢开门投降,局面一时间就这样僵持下来。 “氐人本就是轻于去就的乌合之众,竟然也被召入汉中协同防守,可见梁人已知我国将要大举用兵于汉中。汉中重防,先机即失,前路怕是更加艰难啊!” 当众将得知这一消息后,顿时都变得不甚乐观。 达奚武作为大军主将,心态自然不会被轻易动摇,闻言后便沉声说道:“攻城略地,岂可尽望敌人拱手相让?某等既然受命征伐入此,便是有进无退,何关梁人有无防备!王师所至、攻无不克,便从此城开始。今日诸军饮食给足,明早开始攻城!” 既然已经劝降无望,达奚武便下令尽快发起进攻,免得大军久顿于此、徒耗士气。 经过一夜休整,第二天一早西魏各路人马便汇集关前,伴随着雄浑激烈的鼓令声向着武兴关戍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城中的守军虽然也奋力抵抗,但是这些氐卒们战斗力终究不比西魏的主力精锐,交战半天便已经渐露疲态,几次都被西魏健卒们冲上城头,全凭着坚固的城防、险要的地形才险之又险的抗住了第一天的攻势。 傍晚诸军鸣金收兵,达奚武与众将商讨这一天下来进攻的得失,讲到守城人马已经拙于支应,对于近日之内便攻夺下武兴城都充满信心。 当然,前提是武兴城防如同眼下这般没有什么大的改变,可如果南郑方面向此增军,那情况就不好说了。 “武兴地处氐乡,得失皆与南郑关联仍远,梁人未必肯于重兵来援。更何况西河公首倡用兵,必然也已经发兵于沔北,汉川震荡、敌必惊疑,为了守其腹心,梁人也不敢分置重兵于外。我军只需要按部就班、持重用兵,抵达汉中并非难事。” 王悦对于山南局势了解不浅,大行台之所以遣他随军,就是为的在一众武夫当中增加一名智者。 诸将闻言后也都纷纷点头附和,认同王悦这一判断,唯独从陇右率军而来的南秦州刺史宇文虬皱眉说道:“前者台府计议本就是两路大军会战汉中、夹击南郑,如今我路人马滞留于途、缓慢推进,若与东军有失配合,致使西河公孤军直入,届时南郑城内外雄兵驻守,荆州人马必将危急!” 宇文虬话刚讲完,一旁的将领赫连达便又说道:“西河公既然首倡用兵于汉中,必然已经有笃定之计,心中谋略想必胜出我等应命之众许多。哪怕短时间有失接应,必然也不失进退之谋。今我即便弄险强攻克定武兴城,前路亦非畅通无阻,仍有阳平等诸关塞。一路攻强,抵达汉中也将成疲师,贼再进扰,又该何以应对?” 其他人闻言后也都连连点头,其实自从得知梁人在汉中多有防备之后,他们便意识到此番进攻汉中怕是要无功而返了。如果汉中这么好收复,台府又何以十数年间都没有进行尝试? 他们这一路万众人马看似不少,但若想一路攻险拔坚并分兵驻守,兵力也有些勉强。更不要说就算逼近到南郑城下,还要提防来自难免蜀中的援军。 所谓的持重用兵,潜台词就是逡巡途中、观望成败,用李泰所统率的人马来投石问路,如果荆州方面的攻势顺利,并且吸引住汉中的梁军主力,对他们而言自然是一个好消息。可如果荆州方面作战也不顺利,那么他们即便是突进到汉中,恐怕也没有多大的战机可供把握,多半是要退兵返回。 宇文虬乃是独孤信的心腹旧将,急于东进策应李泰这个独孤家的女婿,但其他人却是没有这样的想法,进军的意图便并不怎么强烈。 作为主将的达奚武在听取完诸将意见之后,最终便也选择了听从大多数人的意见,明天继续维持今天对武兴城的进攻强度,能够攻打下来固然好,一时攻不下来也并不急于增加进攻强度,以免造成更大的人员伤亡。 第二天一早,营中将士们用完早餐,正打算继续发起进攻的时候,却发现城头守军和旗帜都明显的增多了,似乎是有援兵到来。 察觉到这一点后,达奚武与军中诸将都倍感惊讶,便暂缓进攻、打算搞清楚城中状况后再作计议。然而他们还没来得及派遣使者前往投书,武兴城中却先喝骂起来。 “魏人全无信义!南郑城中遣散诸徒分明有言,诸军归守地方可保相安无事,诈令某等归乡之后竟又再来进攻……” 听到城头上守军的喝骂声,达奚武和身边众将全都有些莫名其妙,彼此面面相觑,他们什么时候在南郑城跟这些氐卒们有此约定? “莫非、难道,李伯山他、他竟已攻克了南郑城?” 虽然感觉有些难以置信,但达奚武还是期期艾艾的做出这般猜测。 诸将听到这话后,便忍不住各自摇头摆手,也不知是在表达这不可能,还是自己也不知道。 面对如此匪夷所思的情况,达奚武便先下令诸军暂退回营,再以王悦作为使者前往城下沟通交流,于是便得到一个让他们倍感惊诧的事实:南郑城确实已经被魏军攻克,荆州总管李伯山正坐镇城中遣散城池内外所聚结的各路人马。 几天后,达奚武这一支人马终于风尘仆仆的抵达了汉中南郑城下,在听从李泰的安排下分遣人马驻守白马戍等诸处要塞之后,最终抵达南郑的还有六千余众。 但就这还是比驻守城中的三千人马多了一倍有余,当李泰将达奚武迎入城中、引其巡察了一周城中防务后,达奚武也不由得有些目瞪口呆,忍不住便发问道:“荆州自有人马数万,西河公何以如此轻兵险进?请问后路人马能够几时到达?” 他还没来得及感叹李泰偷袭南郑得手的殊功,见到城防竟然如此薄弱时,顿时便开始忧心一个新问题,单凭他们两路这一万三千余众,实在是不足以控制偌大汉中啊。 李泰闻言后却摇了摇头,一脸无奈道:“荆州情势如今也未够乐观,南梁柳仲礼为侯景所释、还军安陆,使得汉东情势不稳。颍川陷落后,东贼慕容绍宗军顿河南,未知去就,同样不得不防。 若非镇中人马委实未可轻动,我又何必以身犯险、身率微众轻挑大城?幸在高阳公及时抵达,此间事宜可以暂付于公,我可以放心旋师回访了。” “什、什么?西河公这便要回守荆州?可是、可是我,我骤临此境,未审详情,恐怕难顾周全啊!” 达奚武听到李泰马上就要离开,顿时又瞪眼惊呼。 本来想说凭他万数人马难以镇压汉中全境,但想到李泰只率三千人马、其中绝大多数还是临时策反的山南豪酋部曲,便已经成功拿下了南郑城,达奚武不想露怯,只能表示自己不熟悉汉中情况。 “此前我亦未曾履足汉中,但临事受命、尽力而为。更何况,此城还有梁国宜丰侯萧循,可以协助高阳公镇抚州情。” 如果有的选,李泰当然不想将刚刚打下的汉中拱手相让,但如今毫无疑问荆州更加需要他坐镇主持。 就算他想留下李迁哲在这里,但台府明显不可能将汉中交付给这样一个新附之将,不如干脆让步,只巩固安康以东的人事情势即可。 至于达奚武接下来该要怎样处置镇抚此间,那就不是李泰需要操心的事情了。在将达奚武迎入城中后,他便着令李氏兄弟痛痛快快的撤出了南郑城,整理打包之前便已经分定的人事物资,准备启程东返。 在南郑城缴获的钱财文物书籍等等,李泰自然要打包带走。至于粮食则困于运力,只取几万石,城中壮年男女他则收编一万余众,随其返回沔北安置。刘璠这个原梁州州府重要属官,被他带上用作安抚管理这些迁徙的男女。 至于城中其他的人事,包括原刺史萧循在内,李泰都一并留给了达奚武。顺便从达奚武手下将宇文虬并其所部人马讨要过来,随他前往安康。 抵达安康的时候,正逢同样被台府使派配合行事的泉仲遵率部南出子午道、兵顿上津,于是李泰便留泉仲遵于此共宇文虬、李显一起坐镇安康、魏兴等诸郡县,而他自己则率李迁哲部继续东归。 () 0604 襄阳危矣 安陆地处大江之北,是长江流域东西沟通的重要地带,也是汉水东面首屈一指的雄城大邑,还是南梁司州州治所在。 年初时节,建康台城被侯景叛军攻破,柳仲礼作为勤王联军主帅却未能奋起杀敌,在侯景进据台城后更是解甲出降,可谓是大失人望。 之后柳仲礼虽然被侯景放归,但其所部雍、司两州精锐大部分却都被留在了建康城,随其西归的只有为数不多的心腹部曲。 本身势力大为缩水,尽管柳仲礼被侯景官复原职、但也自知这伪朝伪官怕是不足以震慑随陆之间的豪强,让他们再如之前那般对自己俯首听命。 所以西归之后,柳仲礼并没有直返安陆州治,而是先往上游的江陵前去拜见湘东王萧绎。 二宫受执之后,天下方镇各自为政,湘东王所执掌的荆州便是江汉之间实力最强的一方,而其本人也是宗室之中资望声誉最著者。如果能够获得湘东王的接纳和背书,便能大大补偿柳仲礼在建康所丧失的人望。 事实也确如柳仲礼所料,尽管他勤王无功、丧师辱国,但湘东王为了扩张自己的实力和影响力,并没有对其多作怪罪,而是对他多有礼遇。 不过让柳仲礼没想到的是,湘东王转头便将自己任命为雍州刺史,让他去对付襄阳的岳阳王萧詧。这位本来与太子最为友善的宗王,如今却公然僭越二宫权威,并且罔顾宗家伦情,毫不掩饰的将矛头直指侄子,全然不以窃持朝政的侯景为意。 饶是柳仲礼本身便是姑息养奸、无所作为的行家里手,但对于湘东王的表现也不免暗生喟叹。 原本他倒也并不觉得这是一个难题,岳阳王年资素浅、不能慑服群众。再加上河东柳氏本就襄阳大族、而柳仲礼也是名满江汉的雍府豪杰,在得到湘东王的支持和资助之后,将岳阳王取而代之也并不困难。 可当他真正了解一番后才知道这件事还是比较棘手的,相对于同室操戈的湘东王,岳阳王虽是晚辈但却走的更远,他竟然早就与西魏沔北人马有所勾连,而今西魏荆州刺史更是堂而皇之的直接建城驻兵协同襄阳防守。有了如此强力外援,岳阳王才敢于同湘东王为敌。 若在往常,柳仲礼倒也并不将此放在眼中。 西魏荆州刺史李伯山到镇时,他仍坐镇司州安陆,略知其人其事,乃是一个受贺拔胜、独孤信等镇人提拔起来的名门子弟,但就连贺拔胜都是自己的手下败将,这个李伯山自然也难让柳仲礼心生忌惮。 可是如今柳仲礼也落魄如丧家之犬,已经不复之前的强势,对于雍府和西魏荆镇互相勾结的情况便不能视而不见,必须要慎重以对、不敢贸然为敌。 于是他便先以整顿势力为由,恳请湘东王暂借一部分甲兵,让他重返随陆招聚乡曲、整顿部伍之后再袭取襄阳。 湘东王也因其过往的辉煌战绩,对于柳仲礼寄望颇高,便暂借给他两千甲兵听使。 有了人马在手,柳仲礼胆气更壮,离开江陵之后,他便率先奔赴竟陵,在竟陵继续招募甲兵、收聚器杖,麾下人马很快便壮大到五千余众。 待到兵强马壮,柳仲礼便继续率部东行,总算返回了安陆老巢,而其长史马岫等闻讯之后也都召集随陆豪强恭迎柳仲礼归镇。 建康城一场遭遇,对于柳仲礼而言不啻于一场劫难,使他不复以往那般气盛,凡事小心为上。在安陆老巢初步安定下来之后,他也并没有急于折腾,而是耐心的处理州务、整顿人事,对于湘东王几番遣使催促全都充耳不闻。 但这并不意味着柳仲礼就安守本分,愿意龟缩在安陆死守不出,他对于外界的情势变化、尤其是长江下游各种人事变故仍然关心不已。 侯景进据台城、勤王诸军各自退去后,侯景便把持朝政,将其爪牙分遣各方,尤其是加大对于三吴地区的控制,暂时未暇顾及上游。 可是淮南还有坐镇合肥的鄱阳王萧范自命勇武不凡,仍欲渡江勤王,于是便弃守合肥,并遣二子入质东魏、向东魏求请援军,同时又书告上游诸军,希望能够汇合各路人马夺回建康。 但东魏收其二子之后却全无出兵相助的打算,至于上游诸方,湘东王已经派军与湘州的河东王萧誉交战起来,其他的则仍引众观望,自是无人理会鄱阳王。 鄱阳王原本坐镇濡须口打算汇集诸军,但等到粮尽也没有等来援军,合肥又为东魏所据,使得其人进退失计,只能向西迁移其部。而侯景又趁机离开建康、出屯姑孰,鄱阳王部将裴之悌等便引部投降。 得知此事后,柳仲礼暗恨不已,原本侯景那魔王尚在专注控制三吴地区而无暇西顾,结果却被鄱阳王这个废物一番瞎折腾将其视线吸引过来。 上游方镇虽多,战线绵长,但彼此互不统属、甚至于交战不休。 柳仲礼算是领教过侯景的厉害,只觉得其人一旦率部西进,则上游诸镇也免不了被逐个击破的命运,他所在的安陆也同样不安全。 一旦侯景推进至此,安陆少不了要成为阻拦敌军进击江陵的前线,而柳仲礼在历经诸事后已经深刻认识到与梁国诸宗室合作共事的危险,自然不甘心沦落到这种绝望境地。 想要摆脱这样的处境,只能向外开拓更大的生存空间,在此江汉之间,襄阳自然是不二之选。所以抛开湘东王的催促不说,为了改善自己的处境并壮大势力,襄阳也是柳仲礼必须要夺取的目标!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柳仲礼一边加强针对襄阳地区的消息刺探,一边继续整编部伍,很快麾下兵力便又再次恢复到万余人马。 虽然其中相当多的都是随陆土豪部曲,但在柳仲礼威名慑服再加上进取襄阳这一目标的诱惑下,这些人也都甘心听从柳仲礼的命令,打算在夺下襄阳之后能够痛痛快快的分一杯羹。 这样的兵力较之柳仲礼全盛时期自然是多有不及,但也足堪一战了。 襄阳乃是柳仲礼乡里所在,本身对其城防布置便了若指掌,河东柳氏在襄阳士民当中还享有崇高的声誉,只要剔除一些外来的变数,对于拿下襄阳并驱逐岳阳王萧詧,柳仲礼还是不乏信心的。 大概是时来运转、否极泰来,当柳仲礼将攻取襄阳提上日程的时候,很快襄阳方面便也传来了好消息。据他潜入襄阳的眼线所报,日前汉水航道上大量舟船插满旗帜并运载着众多的人马溯流而上,规模起码有上万之众,但襄阳的守军却并没有明显的减少。 柳仲礼得知此讯后稍作沉吟,顿时便喜上眉梢:“必是魏军图谋汉中,借道汉水挥师西进!汉中乃是关陇南门,关乎其国腹心安慰。襄阳远在汉南,几番用兵皆折戟汉东。孰轻孰重,自是一目了然!” 柳仲礼所忌讳本就是在进攻襄阳的时候,西魏或会突然插手、坐收渔翁之利,但今既然搞清楚了西魏正要大举进军于汉中,心中顾忌自是大消。 汉中四周本就道路阻险、易守难攻,坐镇彼方的宜丰侯萧循虽然不以勇健雄才著称,但也不失仁政,甚得人心。而且汉中南面还有武陵王萧纪所坐镇的蜀中可以就近为援,哪怕最终不能守住汉中不失,将魏军拖延一段时间也是可以做到的。 至于这段时间,便是柳仲礼进取襄阳的好时机。待到进据襄阳之后,他的势力便横跨汉水东西,较之湘东王都不遑多让,无论攻守进退都必将大有作为! 不过柳仲礼也是经验丰富的宿将,并没有因此好消息而喜极冒进,先是以其长史马岫之子、义阳太守马伯符率领一部人马进据毗邻沔北荆州的下溠戍,用以试探和吸引西魏荆州留守兵力,而其所部人马也并没有直接经随郡通道北去,而是南下沿江西去抵达竟陵,再从竟陵舟车北进。 接下来柳仲礼军顿襄阳南面的石城,遣使前往襄阳通知岳阳王萧詧他奉湘东王所命将要进击北虏荆州,希望岳阳王能在岘山堰提供一批舟船供其部伍北进击敌。 在将襄阳守军的视线吸引到东面的汉水一线并重加防备之后,柳仲礼才终于暴露了他的本来面目,率领三千精骑弃船登陆,然后便快马直扑襄阳城西的万山大堤,据此可以控制襄阳水路码头、切断襄阳与汉北的联系,并且可以直击襄阳府城! 建康勤王未果却被逼向侯景投降,诚是柳仲礼人生一大污点,但并不意味着他的才力庸劣。 身为南梁名将,又在自己家乡用兵,柳仲礼自是轻松拿捏襄阳城中的岳阳王,当其人还在岘山亲自督阵布置连接柳仲礼北来舟师的时候,柳仲礼所部精骑却已经冲上大堤,距离襄阳城只有一步之遥! () 0605 何惧杀贼 襄阳城临水靠山,城池格局可谓险峻牢固,城防几乎没有漏洞,想要通过外力攻入其中可谓是非常困难。 但几乎没有并不等于完全没有,尤其对于柳仲礼这种出身襄阳又久习戎事的名将而言,许多常人忽略的细节,在他看来就是一个可以大加利用的机会。 大堤起自万山、东临汉水,一直抵达府城西门,平日里禁止军民由上通行,故而常常被人下意识的忽略,但其本身却是能够直抵府城的快捷通道。 柳仲礼率部冲上大堤之后,当即便向府城奔行而去。此时的襄阳城中还因柳仲礼即将北上而紧张不已,人员注意力都集中在岘山堰附近,府城西门甚至还有行人出入其间。 当然,很快城头上守军也已经注意到这一支突然出现、望似来意不善的队伍,当即便呼喝警戒,驱赶城门内外的行人,并试图在城门前布置起一道拒马防事。 然而柳仲礼所部已经欺近至斯,当然不会再留给守军从容应对的时间,人马奔腾如脱弦之箭,很快便冲至大堤东侧,并由上俯冲而下,几乎在眨眼之间便已经冲到了府城门前。 “尔等下卒,知我是谁?弃械不死,顽抗必杀!” 一口气冲至城门前,柳仲礼手中马槊一抖,直将两名城前小卒挑杀当场,旋即便又望着城门前方仓皇诸众喊话道。 人的名树的影,柳仲礼在其襄阳乡里还是甚有威望,当城门守军看清来人面貌后,纷纷惊呼一声,下意识便拔腿向城中逃去,完全不敢停留抵抗。甚至还有人发出欢呼赞叹声,摆出一副礼迎其人入城的架势。 柳仲礼见状后便大笑起来,他也没想到事情进展竟然这样顺利,当即便横起马槊,率领部众们策马向城中而去。 此时的府城中已经因为柳仲礼的到来而乱作一团,完全都组织不起有效的攻势。柳仲礼分出几百兵众于此把守城门,而自己则率领余众直向州府扑去,只要控制住了州府并顺势俘获到岳阳王的家眷,那么今天这一场奇袭便可以说是圆满结束了! 河东柳氏本就襄阳著族,加上柳仲礼早年还坐镇襄阳多年,其军中也多有襄阳人士,如今重临故地,城中士民惊吓之余,也不乏人依附投靠而来。 就在柳仲礼率部前往州府这一段路程中,已经多有襄阳士民手持器杖加入到这队伍中,使得队伍扩大到数千员众。 “申子归乡,执掌襄阳!” 听到前后拥从民众的呼喊声,柳仲礼脸上便也泛起了得意的笑容。申子是他小字,乡人们作此呼喊自然不是为的羞辱他,而是为了表达亲近拥戴。 尽管这些加入其队伍的民众们极大程度的拖延了队伍前进的步伐,但柳仲礼也不忍驱逐这些奔走拥护的乡人。而且在他看来,士民如此热烈欢迎他入城,也意味着大局已定。 此时的州府中,也早已经知道了柳仲礼入城的消息,一方面自然是仓皇派人前往通知仍在城外岘山坐镇的岳阳王,一方面则就连忙组织反击。 但在柳仲礼的赫赫威名以及入城后的浩大声势之下,仍在城中的将士们也都怯于交战,不敢领命。 留守府城的蔡大宝急的如同热锅上蚂蚁,正当其人一筹莫展之际,直堂中一人排开众人、越众而出,指着众人大声喝道:“区区柳仲礼,旧在建康弃其君父,托命侯景才得偷生的去势犍牛,又有何惧!你等襄阳群众深受岳阳王恩惠,纵无杀敌之力,应有死节之志!死且不惧,又何惧杀贼?城中可有男儿,共我反杀贼徒!” 贺若敦一如既往的毒舌,但也最大程度的刺激起了在场群众的羞耻心。是啊,柳仲礼又有什么可怕的?旧在建康面对侯景时表现的比一头阉牛还要温顺服从,襄阳又岂是其作威作福之地! 于是府中很快便涌现出数百健壮军士,各自捶胸呼喊着要同贺若敦一起外出杀敌。蔡大宝见状自然也是喜出望外,忙不迭将府中最为精良的甲马器械武装众人。而当这些人冲出州府的时候,群众簇拥而行的柳仲礼部伍也已经距离州府仅有数里之遥。 其他人眼见到密密麻麻的人群直将长街拥堵的水泄不通的景象时,心中难免惊惧发毛,但贺若敦却并不理会这些,他手持马槊大吼一声,当先便向人潮冲杀而去。 “杀!” 在贺若敦怒吼声中,其手中马槊已经陡地贯穿当先数名乱民,随着马槊抽出,那些乱军尸体顿时血水喷涌,这血腥的一幕,很快便吓退了旁边一干民众。 这些乱民们本来还幻想着拱卫柳仲礼进入州府后,总能因此拥戴之功而分润一些好处。原本以为只是一场游街夸威的简单任务,却不想竟然还有性命危险,顿时便惊吓得魂飞天外。 乱民们虽然大受震惊,但杀戮却不会因此停止,眼见贺若敦作此表率,其他将士们也不敢再做什么姑息之想,眼下最重要还是将入城贼军杀退才最重要,于是便也都纷纷挥起刀槊向前杀去。 “饶命、饶命啊……” 这会儿民众们再也顾不上为柳仲礼摇旗呐喊,纷纷哀号乞饶、四散逃亡。 “不要妄动,贼徒数少,很快便可杀溃!” 柳仲礼还在呼喊着试图稳住局势,但这些士民们之前不请自来,如今逃散起来的时候也不会跟他打招呼,反而由于这些士民的仓皇逃窜直接扰乱了其军阵伍,将其率入城中的甲卒们也都冲击的七零八落,无从整聚。 “贼子纳命来!” 率先发起冲杀的贺若敦此时已经冲至近前,他虽然并不认识柳仲礼,但分辨其人甲杖可知不是一般士卒,手中马槊当即便威猛的刺向柳仲礼。 柳仲礼见状后便也连忙横起马槊格挡这一击,虽然成功挡住了对方的攻势,但两肩却是陡地一沉,同时两臂酸胀不已,连带着肩上旧伤都胀痛起来。 “尔是何人?襄阳何时得此勇将驻守?” 双方这一接触,柳仲礼感受到对方的臂力勇健,脸色登时一变,大声喝问道。 贺若敦闻言后便大笑道:“某乃荆州李大都督门下贺若敦是也,贼将莫非柳犍牛?纳命来!” 柳仲礼自是不知贺若敦新给他起的这个外号,但听贺若敦自报家门之后,心中已是一惊,没想到岳阳王勾结外敌已经深入到敌将直接助防城中。 他不知城中还有多少西魏人马,单单眼前这个贺若敦他已经自感难敌,当即便抽身回返自家阵伍。而贺若敦见状后顿时一边挥槊追杀,一边大声吼叫道:“柳犍牛正在此间,众将士速速共我擒拿贼首!” 柳仲礼部伍本就被乱民冲击的七零八落,此时再被贺若敦率众勇卒们奋勇冲杀,顿时便锐气尽丧,纷纷向着城门来路倒卷而去。而那些之前热情拥戴的士民,这会儿也都纷纷四散逃窜,使得整个街面都混乱至极。 贺若敦率领州府诸众们,很快便冲杀到了府城西门。此间因有之前安排的驻守军卒接应,柳仲礼所部军众得以暂作喘息,清点部众却已经损员近半,像是都被冲散在府城中。 柳仲礼还待于城门处驻守一通,但是贺若敦却又已经率众追及,完全无作驻足喘息,直接便向此间冲杀而来。受此冲击之下,刚刚有所稳定的阵伍顿时又变得凌乱起来,许多士卒们下意识便向洞开的城门外冲去。 “暂撤西山,整部再攻!” 大好局面崩溃若斯,柳仲礼纵然心有不甘,但见军伍士气已失,只能遗憾撤军。 于是不久前还气势如虹冲入襄阳府城的柳仲礼所部人马,如今却又仓皇撤出城中,奔往西山途中时,柳仲礼回望城门,见贺若敦横槊立马于城门前,口中忍不住叹息道:“岳阳何德何能蓄此壮士?沔北李伯山能驭豪强,想来不是俗类啊……” 虽然偷袭襄阳功败垂成,但柳仲礼此番入城也能感觉到岳阳王在襄阳统治的民意基础并不坚固,他仅仅只是入城鼓噪一通便有那么多的士民蜂拥而起,可以想见岳阳王绝非襄阳民众们真心拥戴的英主。 撤离襄阳城后,柳仲礼便暂退西山。西山是由一系列的山林丘陵所组成,襄阳大族们也多乐于居住于此,封山锢泽、经营家业,就连柳仲礼家都有园业于此。 不过眼下正是攻夺襄阳的关键时刻,柳仲礼自然是无暇归家探亲,军顿西山之后便分遣使员巡视山野,希望能将西山左近豪强部曲募集起来,包括山林间一些寺庙僧众寺奴们若能尽数组织起来,也是一股可观的战斗力,可以助他继续攻夺城池。 很快便有几家豪强应募而来,给柳仲礼增添了几百部卒,这也让柳仲礼信心大增,索性移驻万山一座寺庙中,保持对襄阳城中所施加的压力。 然而好景不长,很快柳仲礼分遣出去的斥候便传来回报,襄阳西境正有大队人马水陆并进、直向襄阳而来! () 0606 横扫汉东 山脚下,鼓声催人,旌旗猎猎,马蹄声有若雷动,鸟兽惊走,人畜莫停。 李泰这一次并没有亲入战阵、驰骋杀敌,而是坐镇于刚刚从柳仲礼部伍手中攻夺下来的万山寺中,着令麾下精骑部伍在战场上分割包抄已经在山野溃逃的柳仲礼部伍。 得知郎主回军至此,贺若敦便兴高采烈的赶来相迎,并且眉飞色舞的讲起不久前柳仲礼冲入城中、却被自己奋力杀退出来的事情。 李泰听到柳仲礼竟然已经率部杀入城中,心中也是后怕不已。假使襄阳城就此易主,对他整个江汉计划都会造成极大的冲击。 同时他心中也不由得感慨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同柳仲礼这种成名已久的宿将对阵时还是要不失谨慎啊,否则一个疏忽就有可能让大好局面为之逆转。 他的确是有大张声势、营造一个大军西去的假象,从而诱使柳仲礼离开他的安陆老巢、北进来犯襄阳的意图。届时他便可以率领汉中回师人马,加上本就留守沔北、窥伺汉东的杨忠,还有襄阳城的守军,三方回师合击柳仲礼,一战将之荡平。 此去汉中,李泰自然是超水准的发挥,没有浪费任何时间,一待达奚武抵达南郑城便即刻归军,但却仍然没有赶在柳仲礼进犯襄阳之前便回师布置,可见柳仲礼对机会把握之迅敏。 当然最让李泰感到意外的,那还得是岳阳王萧詧这家伙坐镇如此雄城、竟还如此轻易的便让柳仲礼寇入城中,险些坏了自己的大事。这些南梁宗室们无论跟谁合作,那就是把猪队友这个角色扮演的淋漓尽致啊! 若非李泰将贺若敦安排在襄阳、危急时刻力挽狂澜,那么如今李泰返回后所面对的将不再是上钩后进退失据的柳仲礼,而是被柳仲礼控制住的襄阳雄城! “经此一战,贺若敦威名必能震慑江汉!柳仲礼丧志匹夫,以身为阶,助你成名啊!” 虽然贺若敦经常性的毒舌嘴贱让人挺不爽,但也不得不说其人才力在自己门下绝对是名列前茅的,尤其此番保全襄阳,更让李泰惊喜不已。 贺若敦听到李泰这番夸奖,顿时便也喜上眉梢,连连摆手谦虚道:“仆观襄阳守城文武俱是庸劣下才,心中便知郎主使我于此,为的就是在这样危急时刻挽救局面,所以枕戈待旦、不敢松懈! 我虽然勇猛强悍、力却贼众,但言及根本,柳仲礼还是输在郎主的妙计安排!前者阵中放脱其人,请容仆再就阵为郎主擒获此徒!” 李泰闻言后便也笑了笑,抬手让亲兵送来一柄龙纹槊,自己又亲手赠入贺若敦手中,并笑语道:“持此利刃,继续奋勇建功!” 这马槊乍一入手,贺若敦便顿感不俗,心中自是大喜过望,当即便叉手躬身道:“请郎主于此稍待,仆入阵挑杀贼首即还!” 此时的追击战场范围已经蔓延扩大开来,柳仲礼麾下众劲卒俱逃散荒野,只有不多的亲信仍然拱卫在其身边,护从着柳仲礼向南面逃窜希望能够摆脱追兵、逃离战场。 此时后方追击还有近百健卒,彼此间距离也是越来越近,但在前方却突然出现一道宽达十数丈的河渠。柳仲礼并其亲兵们冲过浮桥,然后便从对岸将浮桥劈砍损坏。 “柳奴休走!” 这会儿贺若敦也已经率员杀至此间,眼见柳仲礼已在对岸,忍不住便呼喊邀战。 但这吼叫声让柳仲礼更觉惊吓,当即便又翻身上马,与其残余部众继续向南奔逃。然而就在其人奔出数丈之后,渠北受阻的追兵当中却有一员下马并挽起强弓,一箭射向对面。 这劲矢直接射穿河面,直中南岸柳仲礼后背肩胛,中箭之后柳仲礼直接跌落下马,幸在左右亲信护持,将其再拉上马背,继续奔逃起来。 “好射艺!小子何名?” 贺若敦虽然没能成功将柳仲礼阻拦下来,但在见到这一幕后,也忍不住开口赞叹一声,并指着那射中柳仲礼的卒员问道。 那卒员忙不迭收起劲弓,向着贺若敦叉手作礼道:“禀告将军,卑职名皮景和,今为主公李大都督帐内射生手。” 贺若敦自知郎主麾下有一支规模虽然不大但却人人精擅骑射的卫队,得选其中的射生手们每一个都是军中精锐,听闻眼前这年轻军士也属此列,于是便又笑语道:“你等射生手果然技法不俗,今虽走脱了贼首,但效从主公麾下,必有扬名之日!” 讲到这里,他便又想起郎主刚才评价自己已经将要名满江汉,忍不住又一脸得意的哈哈大笑起来。 战场上诸路人马陆续返回,而这时候岳阳王萧詧才匆匆自城中来到这里,脸上仍是一副心有余悸的表情,张口便对不讲武德、欺瞒坑骗来偷袭襄阳的柳仲礼破口大骂。 在得知柳仲礼入此进犯的人马都被击溃后,岳阳王这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又对及时回援的李泰以及城中力挽狂澜的贺若敦连连道谢:“柳贼奸险狡诈、诱我东出,若非贺若将军时守府中、率众出击、杀退贼人,襄阳城险些不守!又幸伯山你及时回援,将贼师杀溃于野,只是延误了你进取汉中的谋划,实在是……” 讲到这里,岳阳王又换上了一副羞惭的表情,而李泰闻言后则摆手笑语道:“大王倒也不必为此愧疚致歉,汉中业已克定,我也恰好凯旋至此,趁此胜势再破一敌。” “什么?汉中竟、竟已……” 岳阳王听到这话后顿时便瞪大双眼,一脸难以置信的望着李泰,李泰自襄阳借道北上,岳阳王自然知其准确行期,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对方竟用这么短的时间便搞定了偌大的汉中。 认清了岳阳王的猪队友本质后,李泰也懒得在其面前炫耀自己的战功,而是就着柳仲礼进袭襄阳此事,提出在襄阳西侧不远驻扎一支舟师以就近策应襄阳。 岳阳王尚自未从襄阳险被夺走的惊吓中恢复过来,便又惊闻汉中也被搞定的消息,这会儿再听李泰提出这一要求,半是畏惧半是讨好的点头应是。 虽然如今的襄阳城中仍有数万人马,但经此一事后,岳阳王已是既离不开李泰的军事援助,也压根就不敢拒绝。 李泰先在襄阳短驻片刻,着员快舟前往汉水对岸的蔡阳城告知襄阳此间战况,并且通知驻军新野的杨忠不必入此汇合,立即展开针对汉东的攻略。 由于之前柳仲礼着令部将马伯符入驻下溠戍,直接威胁到了荆州腹心,杨忠便移师彼方将下溠戍围困起来。他并非首次进攻下溠戍这一进入随枣通道的门户,而马伯符这名守将也并无什么出众的防戍才能,在杨忠围攻数日之后便渐渐不支,直接献城投降。 夺下下溠戍、收服马伯符之后,杨忠便知柳仲礼已经自南面路线向襄阳发起了进攻,将这一消息告知诸军之后,杨忠便快速的率领本部三千步骑直赴距离襄阳不远的蔡阳城而去。 原本杨忠也猜测柳仲礼可能要沿汉水北进、水陆齐攻襄阳,故而留驻于蔡阳城中,打算待柳仲礼军进此间时再给与迎头痛击。 当襄阳的战况送至蔡阳时,杨忠才知柳仲礼的行军轨迹,又得李泰授命可以自主向汉东地区发起进攻之后,杨忠顿时便如出栅猛虎,直率所部人马在马伯符这名随陆土豪的带领下直接沿汉水南下,接连攻夺齐兴、昌州等诸城池,并且在石城遭遇了柳仲礼余部人马。 柳仲礼前率三千精骑进袭襄阳,结果却大败而归,三千精骑得以返回的也所剩无几。但是他在石城却还留有将近八千部众,势力仍然不容小觑。 杨忠进击至此,仍然只有本部三千余人马,眼见敌众我寡,部众们纷纷劝告杨忠不如暂顿此间、等待后路人马抵达之后再进击柳仲礼。 “军失其锐,必败无疑!柳仲礼师旅虽众,但却斗志俱无,一冲击溃,何假后师!” 杨忠在将敌军阵势观望一番之后,当即便做出了决定,先使其所部步卒远离汉水数里设阵,自己则亲率五百精骑向柳仲礼军伍冲击而去。 事实正如杨忠所料,柳仲礼虽然部众仍多,但却胆怯不安、应变迟缓,当见精骑冲杀而来,便下意识的向后收缩退避,阵型顿时大坏。 杨忠率部在这拥挤但却散漫的军阵中冲杀一通,军卒们便开始向四野溃逃,而柳仲礼的中军大帐也因此暴露出来。 原本柳仲礼部众还待拥其转逃别处,但柳仲礼身受箭伤本就行动迟缓,再加上杨忠本身便是北镇最勇猛的战将之一,又岂会容许柳仲礼转逃他处,觉其身位所在,当即便率部众们一番冲突厮杀,直接就镇擒获柳仲礼。 擒获柳仲礼之后,杨忠一边着员向后方报功,一边趁此胜势击破竟陵守军,而后便向柳仲礼的老巢安陆转进。 不过此时的李泰却无暇为杨忠喝彩庆功,他在襄阳短留两日,刚刚安排好朱猛率领水师从兴州回驻襄阳城西事宜后,便得荆州大本营传报三鸦道蛮人进扰、似是东魏慕容绍宗驱众进犯的消息,于是便又马不停蹄的北进归镇。 () 0607 慕容绍宗 三鸦道是河洛地区与南阳盆地之间的快捷通道,其路径是从南阳盆地翻越伏牛山北向洛南,虽然山道崎岖,但却是两地之间最为快捷的路径,每有奇兵进击,常常循就此途。 东魏在兵围颍川之前,于河洛地区发起了一系列的反击攻势,将洛南伊川伏流城等原被西魏所掌握的据点尽皆夺回。经过长达一年多的围城之后终于又攻克了颍川,自此河南诸境复归东魏,而西魏仅仅只掌握了鲁阳关以南的三鸦道。 但就连这一段道路,近日来也是多受骚扰。由东魏所任命的北荆州刺史、蛮王梅季昌等一众宛洛蛮酋们各自率领部曲,近日来频频叩扰关防,虽然守将郭贤几番统率人马击溃这些贼蛮,但不久后他们便又卷土重来、驱之不散。 这样的情况并不寻常,这些蛮人虽然不服教化,但也并非痴愚,频战无功但却仍然流连不去,要么是有非同寻常的图谋,要么就是背后有人指使。 事实也确实如此,郭贤在就阵抓捕几名蛮酋之后细加审问,便得知他们背后的指使者便是东魏大将慕容绍宗。 若是寻常的蛮人作乱,郭贤还有信心能够料定,但当得知竟是慕容绍宗背后作祟,他自然不敢等闲视之,忙不迭将这一情况奏告后方的荆州总管府。 就算他有信心迎战慕容绍宗,也并不具备这个实力,如今所部军众统共只有两千出头,若非来自荆州地区的物资支援,只怕就连鲁阳关都要把守不住了。 颍川城破后,东魏大军陆续回撤,其将领彭乐打算乘胜追击、率领其本部人马进攻鲁阳未克,无奈只能撤走。待到诸军尽归之后,留守河南、收拾残局的便是燕郡公慕容绍宗。 慕容绍宗本部八千余众,除了自尔朱氏部下便一直追从他的忠义老卒之外,剩下的也是这些年辗转各方任事所募取接纳的部众,当然最多还是他出任东南道行台、执掌大军却敌平叛以来所接纳的投效人马。 尤其是在涡阳之战刚刚结束之后,许多从乱于侯景的北镇老卒们都担心归后或会遭到朝廷和高大将军严惩,许多人便争相托庇慕容绍宗门下,慕容绍宗也因此接收了许多原侯景麾下的河南精卒。 颍川之战结束后,其城早已经残破不堪,自然不再适合军旅驻扎。而为了防备西魏势力再次卷土重来,慕容绍宗便先就近移防于襄城,得与镇守河洛之间的可朱浑元所部互相呼应。 慕容绍宗年近五十,但仍不露老态,体态魁伟、气象威严,尤其在经历几场大胜之后,如今威名更是如日中天。 蛮王梅季昌等蛮酋们赶来襄城拜见并且禀告军事,眼见慕容绍宗端坐席中、不怒自威的姿态,一时间也都紧张不已,不敢放肆,小心翼翼的将军情如实奏告出来。 当听到这些蛮部骚扰多时仍然没能撼动鲁阳关防务,慕容绍宗便不由得皱起眉头说道:“你等诸路人马数倍于敌,但能紧密配合、次第交攻,又怎么能容许贼将从容顿足关城之内!” 诸蛮酋闻言后各自额头冷汗直沁,作为首领的蛮王梅季昌又叩告道:“禀告慕容行台,贼众虽然数寡,但那鲁阳关城却地处险要,贼将郭贤久从王思政镇戍征战,也多得计略传授,还有后路的荆州输助资粮,一时之间当真难以攻克……” 虽然这蛮王所言不无道理,但慕容绍宗闻言后还是冷哼一声,指着几人训斥道:“尔等诸徒多有从乱旧劣,如今元恶虽然逐向岛夷,但从乱徒众却还未暇审问追惩!我今不问你等旧恶,便是赐给你等立功赎罪的机会,若仍不肯珍惜把握,来日俱赴邺下领受扒皮油烹之刑!” 众人听到这话后顿时又是惊骇不已,连连叩首恳请慕容绍宗再给他们一点时间,一定奋勇作战夺下鲁阳关。 “如此便再给你等半个月的时间,若仍不能攻城夺关,则必严惩不贷!” 慕容绍宗又沉声喝道,旋即便摆手让这些蛮酋们各归所部、继续向鲁阳关发起进攻。 待到群蛮退出之后,堂中其属官参军房豹便忍不住开口说道:“贼将郭贤守据三鸦,勇健如彭乐尚且撼之不动,此众蛮徒想必更加难以成功。燕公如此威令吓之,恐怕这些蛮徒会潜生异志啊!” “这些贼蛮本就是乌合之众,惯于依附强势、昧于忠义。今我新破颍川、军势正锐,其众即便悖我投敌,西人未必敢纳。况我所图又岂是鲁阳,强驱贼蛮往战也只是扰敌而已。” 慕容绍宗闻言后便沉声说道:“我军留顿此间,近或无忧,久必生困。颍川久经战乱,民皆流离失所,短时之内难有补益。贼之沔北地近此边,听说甚为得治,就连前据颍川之众都因粮彼乡。我今引众击之,即便不能裂土分守,也可人马就食。” 颍川之战结束后,在慕容绍宗的主动争取下,高大将军也答应了他的请求、将他留守此间以镇抚乱后的河南,潜台词也算是默许慕容绍宗接手侯景遗留于河南的人事资源。但能够接手多少,还是要看慕容绍宗自己的操作水平。 慕容绍宗留在河南所面对的第一个问题便是麾下人马的衣食温饱,河南此境在经过侯景叛乱和一系列的战事摧残下,生产环境已经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地方秩序也都几近崩溃。 尽管大军回撤时也留下了一部分所剩余的物资,但慕容绍宗麾下足有近万人马,日常消耗也是非常巨大,若是不能未雨绸缪而一味的坐吃山空,山穷水尽也是转瞬即至。 如果慕容绍宗不能在余粮耗尽之前在河南获取到新的军资补给途径,那也只能暂且离开此间、向青徐之间靠拢。 可是他只要一退,就等于主动放弃了之前同高大将军之间所达成的默契,职权遭到削弱是必然的事情。 他虽然在平定侯景叛乱的过程中称得上是功勋卓著,而高大将军也给了他机会,结果是他自己不中用,那就怨不得别人了。 作为尔朱氏旧部,慕容绍宗与晋阳勋贵之间即便谈不上格格不入,也是多少有点不甚合群。当年高王在世时倒也还能在彼此间略作调和,但今高大将军当国,自己尚且同勋贵老臣们多有摩擦,更顾不上慕容绍宗的人际关系,或许可能还要将之用作一个打压晋阳老臣的工具人。 如果有的选,慕容绍宗当然愿意逍遥于外、独当一面。之前之所以不对侯景穷追到底,也是略存养寇自重的心思。如今侯景跑到江南去开创一番新局面,对慕容绍宗多多少少也是造成了一点刺激,坚定了他某方面的想法。 早在颍川城还未被攻破的时候,慕容绍宗便已经开始思忖下一步该要怎么走,而西魏所控制的沔北地区也成为了他的目标备选之一。 慕容绍宗性格沉默寡言,很少会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宣之口中,哪怕是其身旁心腹侍者都难猜度其心意。 如今也是自觉得火候已经差不多了,他才将自己的打算告知下属:“西人荆州刺史李泰,以其旧年晋阳、河阳之功而势位幸进,但是察其行迹,可知其人轻躁好动、贪功忘命,既见南梁大乱,岂能按捺自守?唯其国弱兵寡,不能兼顾诸边,却拥此四战之地,我若不发兵劫之,不知要留惠何人。” 房豹听到这里才醒悟过来:“所以燕公强驱蛮徒进扰三鸦,是引诱沔北守军北去,而后再经方城转进沔北?” 慕容绍宗闻言后便点点头,旋即便又说道:“虽然这李伯山弄兵多恃幸用险,但既然能够屡经阵仗、声名鹊起,也不可当真作幸徒目之。清河公等虽然不谓雄极智高之才,但也称得上久经战阵、略知兵事,巢于雄城尚且受其折辱。今欲图之,且使群蛮稍作试探,也不算是多此一举。” 自河南进入沔北,除了三鸦道这条山路捷径之外,还可以经由襄城径直南下,穿过伏牛山与桐柏山之间的隘口,途经方城直入其境。 这条道路平直开阔,鲜少能收奇兵之效,故而兵家用兵鲜少着重于此。不过在慕容绍宗看来,战争固然是有着天时地利等各种因素的影响,但到最后打的其实还是人性。 他虽然没有见过那个西朝李伯山,但在将沔北作为攻略的目标后,便通过各种途径多方打探李伯山其人其事以加强对其人的了解,甚至在兵围颍川的时候还向清河公高岳事无巨细的打听一番彼此交战的细节,以至于被高岳误会他是在借此讥讽其人而险些翻脸。 在慕容绍宗看来,李伯山在面对南梁乱象时是不可能按捺得住的,而西朝霸府能够给其增援也必定有限,所以眼下的沔北必然是存在着一定的空虚,正是兵掠其地的好时机。 再又将接下来的行动计划推演一番后,慕容绍宗才又着令侍者们准备沐浴用的温汤,灌满了偌大的地池,然后便解衣投身其中,仔细沐浴起来。 () 0608 暂收锋芒 当李泰回到穰城的时候,荆州群属们悬着的一颗心才稍微放松下来。 袭扰三鸦道的宛洛群蛮并不可怕,甚至就连郭贤自己在传信中都表态自己一定能够固守鲁阳关,不使三鸦道的控制权落入群蛮手中。 但是这些蛮人背后的慕容绍宗却让荆州群众们不能淡定,最近两年来讲到整个天下名气最大的人自然非侯景莫属,而紧随其后的估计就是慕容绍宗。 讲到个人才力的展现,慕容绍宗则还要排在侯景前面,毕竟侯景在江南折腾的再怎么凶猛,也改变不了其人被慕容绍宗穷追猛打、仓皇难逃的事实。 被这种威名正著的人盯上,哪怕再怎么高傲自信的人恐怕也免不了心情紧张。 不过慕容绍宗虽然威名赫赫,李泰的确还是略有不及,但也并没有差上多少。不提他过往几年的旧功,单单此番归镇所带回来的两大喜讯便让荆州群众们倍感振奋。 第一自然就是他轻兵直进、一举收复了被南梁夺取十数年之久的汉中,第二那就是会师襄阳后击溃了南梁名将柳仲礼,而且杨忠还在率部针对柳仲礼穷追猛打,汉东之地已经成了囊中之物。 不过眼下强敌在畔,自然不是纵情庆祝的时候。李泰也只是将各方开拓的情况向群众们略作交代、激励一下人心,然后便又开始专注于当下的危况。 颍川失守后,王思政分布诸方的部众们都归李泰节制,而李泰当时专注汉水攻略,只是着令各部人马向沔北收缩,眼下对于河南的具体情况是并不怎么了解的。 郭贤报信虽说慕容绍宗指使蛮人进寇,但慕容绍宗如今身在何方、势力如何以及具体的目标意图则都不甚了解。 在李泰归来之前,荆州群众们其实已经据此进行了一番深入的讨论,他们都比较倾向于慕容绍宗以蛮人进扰其实是投石问路之计,而非真的要从三鸦道发起进攻。 原因也很简单,三鸦道相对于其他从河南进入沔北的通道,除了快捷之外其实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优势,所以通常作为快速打击的奇兵通道。 但今蛮人频扰,早已经丧失了奇兵之效,除非慕容绍宗喜欢伏牛山的山景,否则想不到他为什么还要从三鸦道进攻沔北。 李泰对于这一猜测也颇为认同,并且在此基础上又提出新的推测,那就是他认为慕容绍宗此番并不是以攻城略地为首要目标,而是为了洗劫物资。 原因也很简单,如果慕容绍宗要开疆拓土、扩大地盘,沔北绝不会是其首要目标。并不是沔北对其没有吸引力,而是如今的南梁淮南地区更加的唾手可得,慕容绍宗即便得据沔北,也会面对西魏从武关等路途源源不断南来的进攻,而且刚刚被霍霍严重的河南绝对不足以支持慕容绍宗向此大进军。 这家伙也一反之前东魏奔放的打法,进扰三鸦道都要驱使蛮兵而非派遣东魏军队,可见所掌握的人事资源大为缩减,必须要小心运用、不舍得多作牺牲,更加不会全都投入到沔北这个四战之地。 李泰虽然不了解慕容绍宗其人,但他对那些想要割据自立的家伙心思可就琢磨的太清楚了。 对于敌人的行为逻辑有一个大概的了解或猜测,那么接下来再讨论应对之计可就简单的多了。 原本在李泰返回之前,窦炽等留守将领都在商讨稳重起见以防守穰城等重要城池为主,只要能保住重要城池不失,就算慕容绍宗寇入,损失也会在可接受范围内。 但今既然认定慕容绍宗是来打秋风的,那么这样保守的应对方法只是给敌人寇掠提供方便。毕竟眼下的时令正是七月末暑初秋,田野作物将熟未熟,就算想要坚壁清野也做不到。沔北田事大兴,敌人入境后处处可得补给。 基于这样的猜测,李泰便提出集结精锐人马直赴方城等沔北边城,最好的情况自然是能够却敌于外,让沔北本土免于遭受洗劫破坏。即便来不及做到这一点,被慕容绍宗提前率军闯入进来,也能固守门户、关门打狗。 在荆州一些重要的军政事务上,群众虽然都可进行讨论、提出意见,但最终的决定权只在李泰。既然他已经做出了这样的决定,那也就没有什么可说的,总管府群众们便开始忙碌的执行起来。 近来李泰发动和参与的军事行动虽然不少,但荆州兵力其实并没有过于分散。相交之前的荆州州府,如今的荆州总管府增加最为直接便是李泰从关中带来的七千人马和就地接收赵贵所带来的一万人马。 之前在伪装大军西去、引诱柳仲礼上钩的时候,李泰自己带走和后续增加的人马计有一万出头,而后在兴州留驻一千、襄阳西留驻两千,但他却又从安康带来李迁哲所部近三千众,所以归镇时仍然是一万有余的人马。 蔡阳前后增兵有五千人马,赵刚等进驻的醴阳城又增兵两千,这些人马李泰都划归杨忠调度,以维持其针对汉东地区的攻略。 所以如今的荆州本镇仍有两万出头的军队,还不包括新募的州兵与蛮部武装,这一部分兵力又有将近一万,不过李泰暂时并不打算调用这些兵力。跟慕容绍宗这种混迹乱世多年的老油子交战,兵多未必势大,若非精锐卒众,估计也只能送菜。 对于手中的这些兵力,李泰先着窦炽率领三千人马移防新野,以保证无论沔北这边发生什么意外情况都不会影响汉东战事的进行。 同时又以李屯率领一千精兵北进支援驻守三鸦道的郭贤,虽然李泰是做出了自己的猜测,但谁知道这种老油子们会不会搞什么有悖常理的骚操作、一如对襄阳城声东击西的柳仲礼,所以三鸦道这里也是不能放松。 至于剩下的人马,李泰先率五千步骑直赴沔北东境的方城郡进行驻守。 这是他根据自己针对慕容绍宗兵力的猜测,和自己临战时能够灵活指挥的上限,确定下来一个短时间内不会被慕容绍宗围攻聚歼的编制规模,并且告令留守穰城的崔谦,每过两天便向他增派一千精骑。 迎战慕容绍宗这种后三国第一流的名将,李泰也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抛开运气方面的影响因素不谈,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务求做到最好,行军扎营俱合章法,每天晨后露败起行,午后即以斥候向前搜索寻找扎营地点,每日行军只三到五十里之间。 在他这种程序正规如同考驾照一般的拖拉操作之下,终于在行军东进的第五天,距离方城郡还有将近六十里的时候,见到了已经越境而来的慕容绍宗人马。 此时已经是午后将近傍晚时分,李泰所部步骑人马在经过两轮增兵后也已经达到了七千余众,而慕容绍宗所部军众规模看起来似乎是比他部伍要多了几千人。 尽管敌众我寡,李泰却并未心慌,瞧见敌方前路人马已经停下来开始披甲整装,他便也有条不紊的着令部伍们将拉载辎重的车架结成疏密有秩的车阵,并以并以刀盾军士填充其间,而在这刀车阵势的侧方,则结成竖列的枪阵,两千名精骑则脱离此间本阵,各自悬在外间里许之外的陂岗上。 双方野中遭遇,各自备战一番,随着鼓角声响起,还是慕容绍宗所部轻骑率先发起了进攻,三路轻骑向着对面板正美观的刀车战阵便直冲而去。 在冲进的过程中,这三路轻骑逐渐变换路线,其中两路在行程过半时便不再以那刀车战阵为目标,而是向着左翼悬外的骑兵部伍绞杀而去。 至于剩下的一路轻骑,前方数百劲卒先以骑射想要破坏阵型,后方则是手持马槊的劲卒冲杀陷阵。但是在车架阵脚的拦截下,这一番冲阵效果并不算好,仅仅只是破坏了最外围两架货车,反而有几名骑卒冲势难遏,被砍杀阵中。 左翼那一支西魏骑兵也沿着阵线从后方绕向阵后,后方两路东魏骑兵衔尾追击,但是阵内陡地百数支劲矢直射而去,当即便有几十名轻骑人马中箭倒地。 后阵中慕容绍宗见状后眉头顿时一皱,当即便挥手下令鸣金收兵,等到诸路轻骑返回稍作休整,又以两路人马穿插以进,试图撼动前方阵势,但结果却都大同小异,没能将此阵势冲溃。 “贼将何人?阵法竟然这般顽固!” 慕容绍宗虽是当世名将,善于制造和把握战机,但敌人只是固结阵势,对其各种冲击尝试全都应对缓拙,一时间让他无从下手。 但是敌我形势并未就此僵持下来,待到傍晚时分,西面原野中却又传来战马奔腾之声。 慕容绍宗闻听此声后,脸色顿时一变,当即便挥手着令麾下人马向东面来路退走。其部伍行军起来速度颇快,当李泰安排的后路轻骑抵达时,已经退到了数里外的丘陵旁。 趁着敌军退走之际,李泰则着令部伍分批向西面撤离,去寻找来路上所见到一个适合扎营过夜的地点,对于数里外的来犯敌军则视而不见,并不盲目进击。 当慕容绍宗等候一段时间,再率两千轻骑反杀回来的时候,却见李泰所部人马已经后撤数里扎营妥当,便着令部卒入前喊话道:“沔北鼠辈,既不敢战,何不速速出降!” 李泰听到这话后也不恼怒,而是乐呵呵着员高呼回应道:“慕容水鬼,此非尔徒葬身之乡,所以暂收锋芒!” () 0609 公审仲礼 第二天清晨,李泰自营中醒来时再望敌情,视野中已经不见了敌人的踪迹,安排在营外警戒的哨兵也来禀告昨夜敌人便引部东去。 李泰得知这一点后自是颇感诧异,昨晚临睡前他还推演了好几遍第二天交战时该要作何军阵变化,却不想第二天竟不见了敌人。 他一边分遣斥候们往更远的距离去查探敌情,一边又着令将士们用过早餐后便拔营继续前进。 斥候在东面三十多里外发现了敌军的踪迹,其军仍在继续向东行进、行伍规模并没有明显的缩减,基本排除了分兵埋伏的可能,似乎是真的在撤军离开沔北地区。 敌人主动撤走,对李泰而言自然是一个好消息。至于慕容绍宗撤军的理由,估计不是因为李泰让人喊破了他将要成为水鬼的宿命,而是因为发现了沔北的情况不同于他先前的判断。 李泰注意到慕容绍宗军中携带的辎重并不算多,这也越发佐证了他之前的猜测,其军进入沔北为的就是劫掠物资而非长期占有领土。 一个优秀的将领是要擅长利用和创造对自身有利的机会,但有的情况却并非人力能够更改。而在面对不利的情况时,及时的放弃止损也是优秀将领的基本素质。 李泰倒不是狂妄的认为自己能够在野战中毫无悬念的击败慕容绍宗,但也用昨天交战中的表现证明了自己也并非软柿子,就算慕容绍宗能够取得最后的胜利,也一定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这样的情况显然不符合慕容绍宗之前的规划预期,暂且撤离沔北、等待更佳的时机也不失为一个明智的选择。 当然这些也只是李泰自己的推测,真实情况是否如此他也不能确定,总之无论如何还是要维持之前的计划,率领部伍进驻方城。 两天后,李泰终于率部抵达了方城,旋即便组织军民将城防修缮增强一番。 与此同时他也并没有放弃针对慕容绍宗所部人马行踪的查探,但是随着彼此距离的拉远,斥候查探的效率也降低下来,只能确定慕容绍宗的主力似乎是向南面移动去了,应该是放弃了此番针对沔北的军事行动。 看起来沔北此番危机算是结束了,但李泰心里却轻松不起来。他自知一旦被这种经验老到又充满耐心的乱世雄杰盯上,危险便会一直的如影随形,短时间的安宁并不意味着永远的安全,只要己方稍有松懈、或者慕容绍宗在别处势力得以增强,下一轮的危机便会随时到来。 有了这样一头嗜血的猛兽在周围游荡,想要确保安全,只能打起精神并且预留足够的应变力量。而这也就意味着如果不能一劳永逸的解决慕容绍宗,李泰就不敢全身心的投入到别的事情规划中去,做起事来必定会束手束脚。 这自然是李泰所不能接受的,哪怕是寻常时节都要讲上一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更何况李泰深知接下来的几年将是南梁、尤其是江汉之间形势变化最大的时节,他正要全身心的投入其中,竭尽所能由中攫取最大的利益,怎么能容许自己身处这种不确定的环境中而坐视大好时机的流逝! 或许在慕容绍宗看来,这一次兵进沔北只是一次寻常的试探之举,既然沔北暂时不算是一个上佳的劫掠对象那就转去别方。 但他这一行为却触伤了李泰最核心的计划和利益,直接将其视为生死大敌,不肯简单翻篇。 李泰又在方城驻守了旬日光景,慕容绍宗并没有再引部杀上一个回马枪,其主力似乎是游荡到了豫州境内。而沔北后方则是捷报频传,杨忠率部擒获柳仲礼,之后便转战随陆之间,凡其兵锋所指所向披靡。 在得知柳仲礼已经兵败被擒之后,其人原本安排分守各方的部将和诸随陆土豪们纷纷向杨忠献城投降,整个汉东地区几乎没有遭遇什么激烈的抵抗,便已经渐渐的被收入囊中。 确定危机暂时解除后,李泰便在方城留下两千人马、以部将史静驻守方城,自己则率领其他的将士返回穰城,准备全面的接收汉东新占领地区。 当李泰返回穰城的时候,正逢杨忠引部自随郡返回,并将柳仲礼等重要的俘虏和降人们送回荆州。 “恭喜杨开府,经此一战必当名满天下!” 李泰亲赴城外迎接杨忠,彼此见面之后便上前笑语说道。 杨忠此番出击战果可谓辉煌,所攻占的领土几乎仅次于王思政兵进河南那一次。李泰夺取汉中还算是收复,而此番得据汉东便是不折不扣的开拓新疆土了! 杨忠自然也深知这一系列战绩的分量,听到李泰这么说,平日里沉默寡言的他这会儿也向李泰抱拳说道:“此战能够得功,全凭总管运计周详、授用末将,忠一身技力有可取代,但总管宏计定策才是真正的无可取代。末将得从麾下,协成大功,亦倍感荣幸!” 彼此互相交流吹捧一番,等到军伍入驻城外军营之中,他们才又一起入营,检点此番人事收获。 此番收获最大的自然是广阔的汉东领土,其中重要的竟陵、安陆和随郡等城池,都由留守荆州的崔谦分遣部将前往接收,但为了避免新占领地区的士民群情抵触,之前主动投降的官员和豪强们仍然留事各城,协同防守。 李泰之前出任荆州的时候是带来了不少部众,但由于之前主要还是专注经营荆州内政,因此许多门生部将都闲养在穰城中。可是如今随着控制的领土陡增,这些部将们也都纷纷调用起来,各自驻守一方城邑。 对新领地的接收和管理、最终融为一体,是一个漫长且系统的过程,倒是不需要急于一时。在将所攻得的诸州郡各自所献图籍翻看一番后,李泰才又开始召见俘虏和降人们。 这当中首先要见的自然是柳仲礼这个南梁名将,只不过柳仲礼有伤在身,又被杨忠带着转战随陆而得不到妥善的治疗和休养,如今就连自主行动都做不到,须得用担架抬入帐中。 李泰自帐中站起身来,望着被甲卒们抬进帐内的柳仲礼,眼神中颇有好奇。 柳仲礼精神有些萎靡,脸色苍白、病容很重,在得知将要面见荆州主将后便也勉强打起精神,入帐后见到李泰,眼神便有些僵直,一直盯着瞧了好一会儿,等到甲卒将其放入席中不小心触碰到其后背箭伤,这才突然疼得倒抽一口凉气,并且收回了视线。 “久仰柳侯之名,今日总算幸得一见。帐中陈设简略,非是华堂雅席,还请柳侯见谅。” 李泰见柳仲礼行动举止都有不便,于是便率先向其颔首笑语道。 柳仲礼眼见李泰态度尚算和蔼,忍着痛作揖见礼道:“败军之将,愧称旧名。李大都督西国名臣,某亦闻名有时,今观大都督仪容风采,当真威盛有若神明。败于如此英流手下,某虽难免惭愧,但亦知败有定数、枉叹奈何。” 能得到敌国名将如此赞誉夸奖,李泰自是颇感喜乐,但当想到这家伙并非只是败于自己手中,上次在建康投降侯景时或许也是这番说辞,心中的快乐顿时减半。 不过他还是耐心询问了一下柳仲礼的伤情如何,并且着令医师入帐为其诊治一番,确定柳仲礼的伤情还不足以威胁性命之后,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须知柳仲礼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俘虏,其人立足雍、司两府多年,在江汉之间拥有着极大的影响力,善用其人对于新领地中民情的拉拢安抚也是颇为重要。 眼见到李泰风采出众,并非寻常的粗莽武夫,再加上对自己的态度也和蔼有加,沦为阶下囚的柳仲礼心情稍微平复几分,旋即便又一脸感慨的说道:“李大都督仁勇兼具,能得此良牧统率,亦是随陆士民百姓之幸。新恩乍沐,民情难免惊疑未附,某虽自取其辱的败军之将,但也愿为大都督统合随陆众情而进献志力!” 李泰听到柳仲礼这么上道,脸上笑容越发和蔼:“那倒要听一听,柳侯有何良善之计将要赠我?” “不敢妄称良善,只要能够有助南北群情融洽,则余愿足矣。” 柳仲礼先是自谦一声,旋即便又叹息道:“大都督门下人事,某未见深,但前随军转进之际却曾见督将贪货纳贿,多扰士情……” 说话间,他视线便瞥了一眼别席端坐的杨忠,而杨忠闻言后脸色也顿时一沉,凶光闪烁的眼神怒视着柳仲礼。 李泰见状后却是一乐,没想到柳仲礼这家伙这么快便按捺不住、直接向自己告杨忠的状,可见心内对杨忠的怨念之深。 不过这件事其实也不算什么问题,西魏一窝穷横,谁要说他们军纪严明那真是胡扯。霸府本身就没有一个健全的俸禄和奖酬体系,将士们全靠在战争中掠夺物资养家糊口。 李泰本部人马中因为有俸禄和赏物供给,因此在战争中有着禁制私自抢掠战利品的相关规定。但杨忠所部人马却是没有,故而仍是镇兵们的老习性。 李泰当然不会就此问责杨忠,甚至就连大行台过问起来都要顶回去,那就更加不会满足柳仲礼这个俘虏了。 他见柳仲礼因为自己和蔼的态度而有点迷失自我、搞不清楚自己的位置,于是脸上的笑容便也收敛几分,望着柳仲礼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吾国用士御众自有法度,或是有别于梁法,未为柳侯所知,如今既然已经入国,还是希望柳侯能够尽快习惯此方法度,这样于人于己都是有益。” 柳仲礼眼见李泰的态度变了,便也连忙点头称是,不敢再随意发言。 “至于柳侯所言愿助南北群情融洽,如此用心的确可以说是良善可称,也不负随陆士民过往对柳侯你的拥戴服从。至于该要如何相助,我虽然不知柳侯心有何计,但荆州总管府就此也已经略成定计。” 李泰又望着柳仲礼说道,他素来都是强势之人,如今就算用得到柳仲礼,也是有着自己的方法,自然不会受此一介俘虏摆布。 柳仲礼闻言后便又连忙表态道:“新降之士,无功可夸,能得李大都督优待礼遇,实在感激不已,但能有助于事,某定义不容辞!” “如此那我便多谢柳侯仗义了,此法倒也并不需要劳使柳侯形体气力,只是多少会有一些情面的尴尬。预先告知柳侯,只是事情需要,并非我有意刁难羞辱,也希望柳侯能够看开,勿以人言为意。” 听到李泰这么说,柳仲礼也只道他是在客气,如今的自己丧土失众、沦为俘虏,人生际遇可谓降到了谷底,又有什么情面的尴尬接受不了?瞧这李泰也并没有要将自己置于死地的意思,若能有助于自己融入身在西魏的新生活,什么也都值得尝试一下。 但柳仲礼还是小觑了人心之险恶,他做梦也想不到接下来一段时间他将会迎来自己人生的至暗时刻。眼前这位和蔼可亲、仪容俊美的李大都督,将会亲手将他推入生不如死的深渊! 既然当事人也已经同意,李泰便着令州府开始积极筹备攻取汉东之后的第一项统战活动,活动的名称则就叫做公审柳仲礼! 活动的内容也很简单,即就是从汉东的俘虏和降人当中寻找知道柳仲礼诸种劣迹的人员,让他们当中将柳仲礼建康勤王的经过仔仔细细讲述一番,让群众能够知道如今江南这场大祸是怎样酿成了,以柳仲礼为首的这些勤王之众们又是如何罔顾君父安危死活,一味姑息养奸! 这个世上,最有力量的就是真相。为了让汉东群众们能够尽快接受被西魏统治的事实,那就要彻底决绝的扫除旧权威在他们心目中的影响。 李泰甚至都不需要抹黑,只要将事实摆出,就能让群众明白这些高高在上的南梁权贵们是怎样的丧权辱国、泯没人伦和道义! () 0610 降人复叛 可以容纳上万人的校场上,早已经被闻讯赶来的群众们占的满满当当,许多被挤在后方的群众其实已经根本听不清楚校场中央高台上的人在说些什么,但却并不妨碍他们义愤填膺的跟随前方群众呐喊宣泄。 作为公审柳仲礼的第一站,穰城百姓们可谓十分的捧场,第一场还需要官府组织士民前来观看,而到了两天后的第二场,已经不需要官府再作组织,到了公审的时间民众们便已蜂拥而来。 如今这一场公审已经加到了第十场,可谓是场场爆满,群众们热情不减。甚至有的人场场不拉,对于高台上的公审环节和内容都已经了如指掌,但还是踊跃参加,并且主动承担义务宣传的工作,向着校场外围一些不了解情况的群众们进行讲解。 “这不会是真的吧?那柳仲礼乃是梁国威名赫赫的大将,怎么能如此下作无耻、愚蠢荒唐?” 现实太过荒诞,以至于许多人都不敢相信这竟然是真的。 道理也很简单,这个人比我有钱、比我有名、比我地位显赫,他的素质必然远胜于我,否则怎么能够享有这么多的社会资源?但就连我都不会蠢到犯这样的错,他怎么会犯? “那柳仲礼只是一个欺世盗名的败类罢了,他如果真如盛名所传,怎么会任由虏贼侯景入劫君父?又怎么会被咱们李大都督擒至荆州? 他勤王不利,投降乱贼,靠着出卖君父贿赂反贼才被放回,结果也沾染贼性想要进寇咱们荆州,才被李大都督攻破擒回,本就是一个蠢贼!” 各种议论声在校场上不断的涌现,因为公审已经进行多日,民众们的讨论也不再只局限于柳仲礼其人丑恶罪过,逐渐扩展到其他人事上去。 诸如南梁那位萧老菩萨,儿孙们俱是不孝之徒,臣子们皆是不忠之辈,就连如今那正祸乱江南的侯景,也是他主动的开门迎贼。这样的愚昧老物竟然能够享国一方,简直就是天道失序,如今果然祸及苍生。 李泰在亲兵们拱卫下于校场外巡视一周,听到群众们义愤填膺的议论声,心中也是颇为感慨。 无论古代的朝廷官府,还是后世所谓的精英阶层,都有一种想要教化引导平民大众的想法,但事实上真正的公序良俗恰恰正是靠着平民大众去坚守,他们才是一个社会良心和道义的代表。因为他们一旦违反公序良俗,就会受到非常严重的惩罚,在与他人产生联系和互动时就要付出更大的成本。 反倒是统治阶级和精英阶层,他们在社会结构中所出的位置让他们能够免除一部分违反公序良俗的惩罚,所以究竟是不是要遵守公序良俗真的要看个人素质高低了。 诸如柳仲礼其人,可谓不忠不孝至极,但穷凶极恶如侯景都对其多加优待。若非战败被擒,至今仍是傲立汉东的南梁虎臣,群众莫敢忤逆。 一场公审结束之后,待到柳仲礼被押返州府,李泰又亲往探视其人一番,见柳仲礼只是神情惨淡、脸色苍白如纸,但身体状况还好,伤势逐渐好转,晚饭时甚至还喝了几杯酒。 原本李泰还担心柳仲礼或会承受不住这种千夫所指的舆论压力,但现在看来完全是自己多虑了。很多时候底线一旦被击破,那人就会变得全无底线。柳仲礼如果要寻死,在此之前已经有许多次机会,之前不会那现在当然也不会。 既然如此,那就可以继续加大力度了。于是李泰便又通知柳仲礼接下来将要随他出巡随陆,当然公审也是必不可少的。 柳仲礼听到这话后,神情僵直片刻,然后才又点了点头。他自知眼下的自己已经全无讨价还价的余地,就算拒绝也不会获准,只是自取其辱罢了。 所以说匹夫不可夺志,当日建康一战已经让柳仲礼破胆丧志,只是一味贪求苟安,直接向侯景开门请降也在所不惜。而今面对手段更加狠辣的李泰,他甚至连拒绝的勇气都没有。 之前杨忠在汉东地区转进如风、接纳诸多降书,名义上虽然是占领了汉东全境,但这样的征服显然是不牢靠的。 所以李泰一边向台府奏告这一阶段的战果并请求台府增派人事援助,一边准备率领大军出巡一番,将所占领的州郡人事再进行一番比较深入的调整。 这一次出巡,他准备率领步骑一万两千余众,经随枣通道一路向南,抵达安陆之后再沿江折转西去进入竟陵,于竟陵境内停留几日以震慑一下江陵的萧老七。 不过这计划议定之后,出巡队伍都还没来得及出发,新占领的安陆境中便传来不好的消息,原柳仲礼长史、投降之后被暂时任命为安陆太守的马岫使人紧急奏报安陆城中发生闹乱,其城中豪强夏侯珍洽等拥众作乱,意欲袭取州城,被马岫率众击败,于是便离城而走,出据义阳三关。 尽管李泰早知如今的汉东地区仍然还不够稳定,但是杨忠前脚刚走、后脚安陆就发生叛乱,这也实在是有点打脸。马岫之子、前义阳太守马伯符恰在荆州,李泰便召之问事。 马伯符三十多岁的年纪,但在入拜这位年龄比他小得多的荆州总管时却畏畏缩缩,显得有些拘谨惧怕。 并不是因为其人过于胆小,而是因为眼见到柳仲礼被这位总管摆布得身败名裂的惨状后,心内下意识心内对其生出的畏惧。 人谁没有几分丑劣隐藏?若来年也如柳仲礼一般被其下属亲信们逐一揭发、公告大众,他们这些随陆降人眼下自然是没有柳仲礼看破红尘、四大皆空的觉悟,想想就觉得可怕。 “阳泉侯、柳贼,柳贼之前为湘东王授任雍州刺史时,曾以部将夏侯强直司州事、出镇北义阳,夏侯珍洽即其族属,如今大都督雄治汉东,夏侯氏却全无宾服之心……” 南梁地方行政编制混乱复杂,州郡常常废置不定,又有许多州郡名称常常重合,再加上双头州郡的惯例,使得南梁地方州郡编制仿佛加了密码一样混乱得很。 像柳仲礼之前担任司州刺史,在同时羊鸦仁担任北司州刺史,一者在治安陆、一者在治义阳,彼此互无统属。但其实北司州才是本来的司州,因被北魏攻陷,故而以南义阳郡置司州,不久后移治安陆。后来原司州地被收复,于是便成了北司州。 但是这种东西南北方位的叠加就连梁人自己都觉得麻烦,偶尔描述其事时都会省略,诸如马伯符之前所担任的义阳太守乃是南义阳,即就是后世的湖北孝感而非义阳所在的河南信阳,彼此之间可是隔绝着一整座桐柏山。 柳仲礼被湘东王任命为雍州刺史,他却将自己旧职的司州刺史转授部将夏侯强,又利用这种地方编制统隶的混乱而以夏侯强出镇义阳,反正义阳原本的老大羊鸦仁还被侯景扣在建康,自然也没人与他计较此事。 只看柳仲礼这一举动,明显是想建立一个以雍、司两州为中心,进而以爪牙探入淮南地区的割据势力。但是如今军败被俘,霸业成空,但之前所做的人事安排,却又给随陆地区的安全埋下了隐患。 这个夏侯氏外据义阳,明显是不想承认和接受西魏对于随陆地区的统治,若能成功夺下安陆,那便进退有据,以安陆和义阳为中心,成为势力横跨南北两司州的地方强宗。而南北两司州却又分别联系着汉东和淮南两大地域,如此一来其族统战价值自然是激增。 李泰在听完这马伯符的奏告之后,脑海中稍作沉吟,顿时便勾勒出了这个夏侯氏作此行事的逻辑,而听马伯符言及夏侯氏那深恶痛绝的表情,明显两方在柳仲礼麾下时便矛盾颇深。 马氏父子同样是雍州豪强,出身扶风马氏,本身乡势不弱,故而才会被柳仲礼倚重。如今荆州总管府控制随陆,也需要暂借其力。 在这样的情况下,显然是不好罔顾马氏的诉求去拉拢反叛的夏侯氏。而且李泰也不打算这么做,因为夏侯氏这势力布局又戳中了他的心病,即就是未知所就的慕容绍宗。 慕容绍宗虽然暂时还未知去向,但看这架势估计是不会放过淮南这块肥肉。若夏侯氏为其所招揽,那么夏侯氏如今所占据的义阳和义阳三关即就是慕容绍宗进掠汉东地区的一个通道。 尽管夏侯氏初叛,双方还没有勾结到一起,但是这个趋势却非常明显。 东魏国力本就远胜于西魏,吸引力也更大,慕容绍宗乃是东魏留守河南权势最高之人,又亲自击败了南梁北伐军并平定侯景叛乱。这个夏侯氏叛出汉东,选择慕容绍宗作为投靠对象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当然,就算夏侯氏没有这样的想法,他们敢在汉东初定的情况下公然叛乱,李泰也是需要一个杀鸡儆猴的对象。 于是他又着杨忠率领两千精骑南去安陆,召集彼境守军进击义阳三关。而他自己则引兵前往赵刚等人所驻守的醴阳城,并且遣员通知东荆州侯植、权景宣部,让他们配合攻取义阳。 () 0611 攻定义阳 义阳地处大别山北麓与淮水上游之间,地理上西南可以进望江汉、东北可以图谋河淮,乃是非常重要的兵家要地。 自从前北司州刺史羊鸦仁引部南下勤王平叛之后,义阳这一重镇便没有强力人物坐镇,羊鸦仁虽然委任留守,但也仅仅只是具位城中,军政事务上乏甚发挥。 一直等到柳仲礼派遣部将夏侯强至此,义阳城在城池防守和管理上才有可倚仗。 谯郡夏侯氏亦传承悠久的世道名门,虽然时过境迁、清望渐失,但在之前还有夏侯亶、夏侯夔兄弟为南梁坐镇淮南的名臣大将,夏侯强便是其同族亲属。因此夏侯氏在随陆与淮南之间都拥有着不小的影响力,恃此人望,夏侯强才得以入掌义阳事宜。 夏侯强虽然是受柳仲礼所遣,但柳仲礼本身也没有多少兵力可以分配给他,故而只能凭着自己的能力组织义阳武装。 他带领近千名族属部曲,经义阳三关北上,途中又招抚笼络了一些蛮人武装,以三千汉蛮军众进入义阳城中,驱逐了羊鸦仁之前委任的守将,顺便接收城中两千多名守军,而后再传告义阳周边仍然归属南梁的郡县,向他们宣告自己的到来,并从这些城邑间又获取到了一部分人员和物资,于是便拥有了立足于义阳的资本。 夏侯强这里经营初见成效,却不想老上司柳仲礼那里又翻了大车,他这里尚自犹豫要不要南出义阳三关营救柳仲礼,但随陆留守之众却都已经纷纷向西魏投降,顿时让夏侯强所部成为一支孤悬在外的孤军。 不过好消息是西魏在得获汉东全境之后,便也并没有再继续扩大战果,应该是扩张无力,甚至就连所占领的随陆地区都是全凭当地守军们投诚自献。 虽然两魏都是从北魏政权分裂出来,但是西魏长期给人的印象就是贫弱野蛮。虽然其沔北地区近年颇称得治,但是仍然未能扭转这一长期形成的形象。 对于随陆同僚们投靠西魏的做法,夏侯强自是颇为不齿,他心里也明白这些人只是私心作祟,觉得西魏力量不足、须得依仗他们这些投诚之众管控地方,等又再强大的敌人入境再改换门庭就是了。 夏侯强自然不需要向西魏投降,在他看来西魏根本就没有力量进取义阳,既然如此,他安心割据一方继续壮大自己的势力岂不更好? 当然,他也知道单凭自己当下的力量尚不足以震慑西魏和周边的势力,还是需要给自己找一个更大的靠山。而东魏大将慕容绍宗,听说如今便坐镇汝南悬瓠城,招揽接纳诸方投诚势力,自然是一个非常好的投靠对象。 所以夏侯强一边策动安陆族人们举兵夺城、以期掌握更大的势力和地盘,一边派遣使者前往悬瓠拜见慕容绍宗,表示自己愿以南北司州之地向东魏投降。 等待两方消息的同时,夏侯强也加强了针对义阳周边的压榨征敛。此乡本来就是沟通极大地域的重要地带,再加上周边地区各自战乱的缘故,人事流动更加频繁,每天几乎都有几十数百的流人过境。 侯景前据寿阳时,还曾以免除田租市税以拉拢吸引淮南民众,如今这影响仍未淡去,还有许多人员物资向寿阳而去。他们只知道侯景在建康做了大丞相、权势更高,却并不知侯景安排留守的王显贵已经再向东魏投降。 这当中甚至还包括许多的蛮人,他们居然也押运着一些价值不菲的货物妄图前往寿阳售卖发财。夏侯强对此自然不客气,凡是过境客旅商贾一概扣留,人员编入营伍,物料充入仓库。 如此一番操作下来,夏侯强势力膨胀更快。侯景寿阳起兵时所拥才不过八千余众,夏侯强如今却已经掌握近万徒卒,如此雄厚势力,在他看来哪怕不能南下建康,坐守义阳割据一方自是绰绰有余。 然而他正喜孜孜于势力暴涨的时候,南面却有坏消息传来,由于马岫这个老匹夫率领城民激烈抵抗,使得其族众夺城计划功败垂成,只得败退出逃。 夏侯强闻知消息后自是大怒不已,但却因为仍然未得东魏方面的答复,虽然实力暴涨但也没敢擅自行动、南下出击随陆,而是退而求其次、着令败逃族人们退守义阳三关。如此一来他只要得到东魏方面的答复和援助,便可以直接率部杀出三关,夺回安陆! 但是祸不单行,他这里刚刚安排卒员驻守义阳三关,原本在他看来已经无力扩张的西魏人马竟然绕过桐柏山,直接出现在淮水北岸,摆出一副将要造船渡河的架势。 夏侯强得知此事后自是大惊不已,他心里虽然看不起西魏,但那是跟东魏相比,却并不觉得自己能够轻松击败西魏人马,毕竟西魏除了贫弱之外,还有一个穷横呢! 如今幸在还有淮水阻拦西魏人马的进军,夏侯强之前在义阳周边大肆征敛,也将淮水上游许多舟船征调到了义阳此间淮水支流中的水军码头,使得西魏人马没有足够的船具渡河,也算是料敌先机的机智应变了。 虽然短期内西魏人马难以渡过淮水,但夏侯强也不敢松懈,他每天都要巡察增强水上河防。 大敌当前之下,为了扩充自己的兵力,之前许多被其夺取物货的蛮人部曲原本是配作营奴,如今也被他放免,并且保证只要能够击败来犯的西魏军队,他便将这些蛮人收作自己的部将,并在义阳周边赏赐他们山泽土地。 面对夏侯强这一许诺,蛮人们反应也是颇为热情,毕竟平原沃土的居住环境谁又不向往?所以他们对于夏侯强的命令也都认真执行,让夏侯强对他们更作倚仗,交付给他们更多的城防人物。 然而这一天,夏侯强前往水边巡营完毕,正待率领亲兵回城时,抵达城门下却被守城的蛮兵拒之门外、不准入内。 “不知死活的蛮奴,睁大狗眼瞧瞧我是谁人!快快打开城门!” 身为堂堂城主,竟然被部下兵卒拒在城外,夏侯强自然是火冒三丈,抬手指着站在拒马阵内的蛮兵便破口大骂道。 此时的他还没有察觉出异常,只道是这些蛮兵愚钝眼拙、新近调布此间,并不认识他所致。 然而当那数名被指骂的蛮兵端起弓弩向他射来的时候,夏侯强心中才顿感不妙,幸在身边亲兵眼疾手快,直接将他扯到队伍内部,在护卫身躯遮挡之下,夏侯强才并没有被直接射杀当场。 “狗脚城主!夺我财货,杀我子弟,今夺你城,便是报复!” 此间城门据守的蛮酋们指着被亲兵们包围在当场的夏侯强大声喝骂道,神情可谓是吐气扬眉。他们甲械简陋,不敢外出攻杀,但却能守住城门,不准夏侯强等入城。 “狗胆蛮贼,竟敢反我!待我引回精众,必将尔等赶尽杀绝!” 夏侯强这会儿已是恼怒至极,不敢于此间多作停留,一边着令部下绕去别处城门、通知城中其他驻军攻杀此间叛军,他自己则策马向水营飞奔去,那里还驻扎着三千余众昼夜封锁水面、防备西魏人马渡河南来。但今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还是召集部曲杀光那些反叛他的蛮人,夺回城池才是正计! 此间蛮人之所以敢于反叛,自然是因为有所凭恃,就在夏侯强被拒城外的同时,先一步潜入城中联络说服蛮人举义的赵刚已经命人在城中点燃了烽烟,向城外早已经等候多时的人马发出了进攻的信号。 上千名翻越山岭而来、分散潜入城池周边的精锐卒众们看到信号之后,顿时便身披轻甲、手持短兵杀向了烽火所标识的城门。 此时的义阳城中早因这些变故而惊疑不定、无所适从,夏侯强短时间内所聚集起来的这些兵众们也并无应对这些变故的能力和经验,眼见内外俱有敌人涌现,已经是自乱阵脚、不知该要如何应对。 待到内外军众于城中汇聚起来,赵刚便也现身出来主持局面。 城中守军当中,蛮人所占比例不少,而赵刚这段时间来一直在桐柏山西麓的醴阳城同这些蛮人来往密切。尽管一些蛮酋最初不知此事,但见赵刚现身出来控制局面后,顿时也都引部聚拢过来。 此时夏侯强也已经从水营招引部曲再次杀回,赵刚一时间也难以整合此间杂乱部伍并分派复杂军令,索性着员捣毁城中一座囤积着夏侯强近日所聚敛财货的仓库,任由在场这些汉蛮军众们分取,并且告知这些人,如果愿意留下便随其据守城中金城,如果不愿意那便拿取财物后各自出城逃命去吧。 最终跟随赵刚入据金城的只有两千余众,除了其本部人马之外,只有千余名原城中守军加入进来。 不过这些人马也已经足够了,由于其他守军各自奔逃,极大的分化和阻碍了夏侯强的反攻行动,当其终于找准了敌人主力所在,赵刚早已经率领军众在金城里因地制宜的布置一番,反客为主的迎战敌军。 夏侯强自知淮水北岸还有西魏人马蓄势准备、将要渡水南下,他这里一连督促部伍向着金城发起数次进攻,都被内中守据的敌军击退。 眼见短时间内已经难再夺回城池,夏侯强便也不敢恋战,只能再看了一眼寄托着他霸业梦想的义阳城,然后便率领余部恨恨的向南逃去,幻想着抵达义阳三关汇同驻守彼方的族人们后再反杀回来。 乱世之中,人能不能成就一番霸业,能力、眼光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还是运气。 如果夏侯强知道就在他自义阳败逃的两天后,东魏委任他为南司州刺史以及慕容绍宗派遣的援军便会抵达义阳,只怕会更加的懊恼欲死。 () 0612 痛快杀之 就在赵刚等人攻克义阳城后的第三天,李泰终于率领后部人马抵达了义阳。 赵刚、侯植等将领们率众迎接李泰入城,而权景宣则自引本部向南追击夏侯氏溃众,趁此胜势与杨忠南北夹击、一举夺回被夏侯氏叛众所拥据的义阳三关。 由于义阳城并非经过惨烈的攻城战夺下的城池,所以城防设施基本还能保持完好,李泰倒也不需要城外驻营,可以直接入城略作歇息。 不过入城之后,他也不暇闲坐,而是快速的了解起当下的情况。 原城主夏侯强虽然落荒而逃,但也并不意味着义阳局势就此稳定下来。 因为这家伙果然如李泰所料一般派人勾结慕容绍宗,而就在昨天,慕容绍宗便派遣部将率领一千精兵与夏侯强的使者一同前来义阳增援。 赵刚诈为接应,使派人马意欲当河杀之,但还是被敌骑发现了之前东荆州人马留驻淮水北岸时留下的踪迹而心生疑窦,双方一言不合而短兵交接,慕容绍宗派遣的援军眼见敌众我寡,当即便放弃援救而原路折返,至于夏侯强派遣前往悬瓠联络投降的使者则被抛在了淮水北岸,为赵刚俘获。 李泰听到这里,登时来了兴致,当即便着令将这使者带入堂中,自己亲自审问一番。 他之所以继续向东进军、攻夺义阳,本质上也是因为忌惮慕容绍宗,如今正好抓住一个刚从悬瓠慕容绍宗大军驻处返回之人,当然想要打听一下其军最新情况。 这名义阳使者名叫夏侯平,三十出头的年纪,乃是夏侯强的族子,被引至堂上来时,仍自惊惧的瑟瑟发抖、讲起话来也是吞吞吐吐。 一直等到李泰表示他所交代的内容若是有助军事便饶其不死,这夏侯平说话才变得流畅起来。但即便如此,李泰倾听下来也只是一堆信息量不大的罗圈话,至于他所关心的慕容绍宗势力情况则几乎没有。 想想这倒也正常,一个没有经过系统侦查训练的人即便身入敌城,能够看到无非人真他妈的多、城真他妈的大,很难观察总结到真正有价值的东西。 更何况这夏侯平只是外部势力派遣的一名使者,虽然在悬瓠城住了一段时间,但估计也接触不到什么重要的人事。 一番审问交谈下来,李泰也只总结出两点比较有价值的讯息。 第一是慕容绍宗援军之所以来迟,是因为夏侯平前往悬瓠递交降书之后,慕容绍宗便着员奉表快马送往邺都进行请示,直到邺都加以批准并赐下对夏侯强的封授书文之后,慕容绍宗这才安排夏侯平与援军们一起返回义阳,结果便白白的贻误战机、被赵刚等用计将此城池夺下。 战场上情况瞬息万变,所以身为大军主将往往都需要拥有一定随机应变的自主权。 但慕容绍宗接到降书之后,却需要派人送往邺都请示、得到准许之后才能进行受降操作,可见其人虽然被留在了河南,但本身的权力是大大的缩减。 由此亦可延伸出来,在高澄看来河南战事已经结束,也并不需要继续保留慕容绍宗的一些战时权力,将其留镇河南只是借其威名震慑宵小,而非委任他趁着南梁大乱而继续向南开拓疆土。 李泰之前还不清楚慕容绍宗留镇河南是何定位,但在了解到这件事后便也搞清楚了,慕容绍宗虽然凶猛但如今头上也是套着笼头。 虽然算算时间,这个笼头差不多也快要被人捣烂了,但如此机密再传到慕容绍宗这里仍然需要一定的时间。 第二点就是据这夏侯平交代,慕容绍宗人马虽然在驻悬瓠,但对城池本身的修缮维护却并不多。城中有些杂乱无章,一些河南淮北豪强率部投靠,结果因为城中已经住满了军民,不得不在城外临时扎设营地。 慕容绍宗乃是当世名将,显然不会出现这种军纪散漫、治军不严的情况。但其坐镇悬瓠却不加营缮,那只有一个可能,即就是其人压根就没打算久驻悬瓠,也就无谓在此城池耗使人力物力。 河南久战凋敝、短期内不足以供养大军,沔北则军备周全、令慕容绍宗投鼠忌器。如今已经军进悬瓠,结果却仍然没有久驻的打算,那么慕容绍宗真正想要前往的地方自然就呼之欲出了。 之前侯景战败南奔,抵达寿阳后休养生息数月之久,而后便悍然举兵,直接过江杀入建康。其人虽然起兵于淮南,但淮南真正遭受兵灾残害的时间并不长,侯景迅速的便渡江南去,而淮南诸路人马也都被吸引到建康周边。 在侯景兵围台城的一段时间里,淮南众多州郡纷纷向东魏递交降表,哪怕侯景攻破台城、入掌大权,重新重视起对淮南各方的控制,但就连他所委派的州郡长官镇将投降东魏者也都络绎不绝。 淮南重镇钟离、侯景的老巢寿阳,再加上不久前的合肥等等,几乎全都归降了东魏。李泰攻略汉东还需要杨忠这员虎将,但东魏几乎没有派遣什么人马,淮南大半便几乎已经是收入囊中。 当然这种统治正如李泰前所征服的汉东,本身并不牢靠,许多州郡仅仅只是向东魏递献降表,但其守牧镇将依然坐镇,东魏也只是接受这种名义上的投效,只有寥寥几个比较特殊的人和地方才派遣人马接收。 但无论如何,如今的淮南地区对于东魏就是全不设防,却又没有强有力的大将坐镇以巩固东魏的统治。看慕容绍宗的表现,他无疑对此是很感兴趣的,只不过由于没有得到高澄的正式授权而仍有些犹豫不定。 如今作为淮南西大门的义阳也被李泰所抢占,这更削减了慕容绍宗能做的选择,淮南几乎是慕容绍宗维持当下部伍规模并且继续扩大势力的唯一选择了。 想到这里,李泰也不由得庆幸相对于慕容绍宗,他的自主性要更强。台府虽然给他的援助不多,但在当下这一阶段却将东南军政事务尽皆委任给荆州总管府,让他制定和执行计划更加的灵活,抢在慕容绍宗之前夺取了义阳。 这也让他渐渐感觉到,在跟慕容绍宗这老牌名将对抗的过程中,主动权已经开始偏向于他。慕容绍宗未来能做的选择渐渐被限制,这也就意味着其人将会宿命一般的被动前行。 了解完对手的情况,李泰也并没有继续做出下一步的决定,而是再将自己当下能够动员的人力物力再作一番盘点梳理。 他此番进入义阳率领了三千步骑,而在此之前赵刚是率领了一千名精卒翻山而来,侯植、权景宣两路人马加起来近五千众,杨忠有两千精骑进击义阳三关。 这一次进击义阳及其南面三关一共动员了诸部人马一万出头,但等到杨忠等攻克三关之后,李泰能够动用的人马则不止于此,还有在义阳收编和俘获的人员将近三千众。 这些人马虽然不算特别的多,但在如今的淮南,也足以再进行一场颇具规模的战斗。 除了人员的缴获之外,赵刚又向李泰奏报了一下攻夺义阳城后其他方面的收获。 夏侯强被柳仲礼委任为司州刺史坐镇义阳也有两个多月的时间,期间诸多盘剥征敛、也收聚了数量可观的财货物资,大多存放在金城之中。 赵刚等在夺城伊始便冲到金城守卫抵御,除了罗城中两座仓库物资被乱兵哄抢之外,存放在金城中的物资则全都缴获保全下来。这当中仅仅粮食便有五万余石,其他的资货也都数量可观。 李泰在得知这一情况后忍不住也是大喜过望,真正让他感到高兴的还不是这批资货本身的价值,而是因为有了这一批资货后,他便不需要再从沔北本土调运物资,直接就可以在义阳展开下一步的计划。 “赵车骑袭取义阳城,可谓大勇!更难得为我收拢如此可观人、物为用,此番淮南若能建事,车骑当为首功!” 对于赵刚给自己营造了这么好的局面,李泰对其也是不吝夸奖,并且深自庆幸当时从王思政那里将赵刚要到自己这里来,否则如今哪能如此得力! 赵刚对此夸奖并没有多作回应,而是沉声发问道:“请问总管将要于此再建何事?如今汉东新附未定、物情仍存乖张之处……” “汉东情势摇摆,我当然不会忽略。但是汉东敌不在野、而在于心,今者南梁自残其统,宗室虽多、皆不堪嗣,气数骤消、难能御众。北方两国,东强西弱之势久成,诸摇摆之众难免媚强事大之心。若是严加绳令,则必悖我投敌,可若稍加放纵,便又滋生骄慢之志。” 李泰对此也考虑的很清楚,听到赵刚的提醒后便又说道:“慕容绍宗于贼中威名赫赫,如今尚处汝南,已经勾人奔趋媚事。若使再进立淮南,则更益四方贼心。唯今之计,趁其将至未至,痛快杀之,才是一劳永逸!” () 0613 直取寿阳 赵刚在听完李泰这番话后,便也低头沉吟起来,但在过了好一会儿之后,还是有些无奈的摇头叹息。想要在淮南地区解决慕容绍宗,实在是太难了。 姑且不论慕容绍宗眼下的势力大小、能力高低,单单如今淮南这片地方,对于西魏就太不友好了。 此边州郡多数归附东魏,哪怕仅仅只是名义上的节制,但人心之向背归属已经很能说明问题。西魏在这片土地上,可以说是没有任何威慑力和吸引力。 如今兵进义阳,已经算是荆州总管府势力开拓的一个极限,如果再要向外延伸,战线进一步被拉长,各种隐患就会纷纷暴露出来。而且一旦遭遇挫折,那可不仅仅只是兵败撤军那么简单,会使得荆州总管府所控制的区域连锁性的坍塌,结局怕是会比王思政更加悲惨。 赵刚敢于以身犯险、亲自潜入义阳策反蛮人以奇袭夺城,绝不是一个胆怯的人,但是当听到李泰打算进据淮南而与慕容绍宗决一死战,心内也是极不看好。 如若双方一战果真不可避免,那还不如干脆在慕容绍宗之前兵犯沔北时便全力一战,起码当时还占据着地利。 如今西魏汉东之地新附未定,在淮南又全无根基,本身实力并没有明显的增长,反而慕容绍宗在兵进悬瓠,之后又招抚到许多地方武装依附过去,势力较之前进犯沔北时更加雄大。 之前李泰能够不失冷静、严阵以待的迫退慕容绍宗,如今义阳乍得,居然便想在淮南同慕容绍宗展开决战。这在赵刚看来,实在是太不明智了! 李泰见赵刚唉声叹气、沉吟不语,自然知其心中所想,于是他便又笑语道:“师之决胜,在于用势。慕容绍宗虽是贼之名将,可若事不在己,同样要束手束脚。其众久顿于途、不知去就,锐气已丧,势必难当恶战。我前之所以不与力战,磨其锐、泄其气,使其寇而无功,师自疲厌、有懈怠心。” 哪怕再英明的将领,也难以将自己的战术思路完整的灌输给每一名士卒。绝大多数的将领和士兵,都是在用进退得失等直接的外在表现来判断行动成功还是失败。 自寒山堰之战以来,慕容绍宗连克强敌,自身就带有一个屡战屡胜的光环,其麾下将士们必然也都士气如虹。同这样的军队战斗是最危险的,因为不清楚战场上他们什么时候就直接开无双。 在沔北由于李泰的严阵以待,慕容绍宗不愿付出太大的代价而主动引军退走,彼此间也谈不上谁胜谁负,但对其军将士而言总是劳而无功,便把他们那连胜的节奏小小打断一下。 赵刚听到这里的时候,面色稍缓,算是勉强接受了这一解释,但还是忍不住说道:“如今淮南诸方多奉东朝号令,一旦知我入境与贼交战,恐怕会……” 讲到这个问题,李泰就更不担心了,直接大笑道:“南梁降人,见侯景巨寇乱国而不敢撄锋抗拒,观君父受难深重而侧身袖手于旁。我与东贼争雄,其类引部观战而已,见我两败俱伤才最称心意,又怎么会轻入战阵、为东贼赴死。” 这个理由更强大到赵刚完全无从反驳,但他还是有一些忧虑,总觉得太过冒进了。 李泰也明白赵刚并不是为了冒犯自己的威严而不肯认同此计,只是不希望盲目冒进而颠覆大好局面,对于这种助益良多的下属他也有足够的耐心,于是便又将自己的计划讲述的更具体一些。 “淮南州郡降东者虽多,但彼此俱少呼应、各守私己而已,难能串结成势。我只需持有此物,即可畅行于境,无所禁止,甚至于直取寿阳!” 说话间,李泰便将几物摆出,分别是东魏朝廷任命夏侯强为南司州刺史的诏书与符印信物,都是从那俘虏夏侯平身上缴获得来。 赵刚因为没有进一步的进取想法,如今又已经攻夺了义阳城,而夏侯强也早已经逃亡三关,故而虽然缴获了东魏发给其人的符印书令等信物,也只当做寻常缴获,并没有放在心上。 但这对李泰而言,却是一个不小的惊喜。狐假虎威向来是他的拿手本领,如今有了东魏朝廷亲赐的信物,当然要狠狠利用一把。 淮南州郡虽然多数投靠东魏,但彼此互无统隶,李泰持此信物借道而行,他们必然也不敢拒绝,如此便给了他兵不血刃而长驱直入的机会。 如今的慕容绍宗估计是还没有得到东魏朝廷的正式授命,故而仍然盘桓于悬瓠而不敢向淮南进军。但李泰自然不会客气,他正可以借此伪装、一路疾行,抢在慕容绍宗之前进占寿阳城。 侯景举兵南下后,以其表弟王显贵留守寿阳城。但当其乱军还在围攻建康台城的时候,留守合肥的鄱阳王萧范便派遣部将前往进攻寿阳,并且攻破了寿阳罗城,将王显贵并其徒众困于金城之中。 迫于无奈,王显贵便举城投降了东魏。只不过那时东魏仍未解决驻守颍川的王思政部,也并未增兵于淮南,仍以王显贵留镇寿阳。 鄱阳王萧范因恐再攻寿阳或会触怒东魏,再加上建康方面勤王战事并不顺利,于是便也暂停了针对寿阳的进攻。 但是萧范的忍让退兵并没有换来东魏的以礼相待,颍川之战结束之后,高澄当即便派遣西兖州刺史李伯穆率兵前往淮南以紧逼合肥。 对于这一情况,萧范自是有些欲哭无泪,一方面畏惧东魏,另一方面恰逢此时建康城中被侯景狠耍了一把的萧正德心怀忿恨、传书欲召萧范率兵入京。 虽然书信被侯景得获,萧正德也因此被处死,但这件事还是被萧范辗转得知,遂生前往建康之意。 于是趁着东魏军进逼合肥之际,萧范主动提出求和,愿以他所镇守的合肥献给东魏,恳求东魏出兵助其平定侯景叛乱,而后便率麾下两万人马离开合肥,将此重镇拱手相让,再遣使护送两名儿子前往邺都为质、恳请东魏出兵,然后便率领所部人马愉快的前往濡须口挖藕采菱角去了。 如此一来,合肥这个曾经让孙十万魂牵梦绕、思之不得的淮南重镇,便被东魏垂手拾得。如果不是萧家大派送的优惠活动,着实不敢想象。 萧范虽然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但东魏援军当然不会有的。哪怕就连紧闭合肥的李伯穆,所率也不过几千军众而已,而且完全没有晋阳兵精锐随军而来。 这些情况,李泰都是从柳仲礼处得知。尽管柳仲礼本身也不咋滴,但是讲到萧范将合肥老巢拱手让人、自断退路,同时又将侯景自建康引下的行径时,柳仲礼也忍不住嘲讽痛骂。 赵刚听完李泰所讲解进袭寿阳之计,虽仍觉得颇为凶险,但是细想之下也觉得这一计策大有可行。即便不说自己袭取义阳,就之前李泰夺取汉中,就要比夺取寿阳危险多了,毕竟如今寿阳城在守只有一个侯景党羽王显贵并其残部而已。 但在寿阳下方、驻守合肥的李伯穆同样也是一个不稳定因素,就算他们成功得据寿阳,而慕容绍宗也率部南来交战,如果李伯穆北击寿阳,那他们可就要腹背受敌,同样身处劣势。 当赵刚再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李泰忍不住轻笑两声,然后便转望向随军而来的高乐。 “李伯穆其人,是我家司徒公妻门丈人亲弟。” 李伯穆出身赵郡李氏,是高仲密前妻李氏的叔叔,当然现在算起来也算是高澄的亲戚了,故而颇受信任,被派遣率兵到淮南来。 听到高乐这么说,赵刚脑海中顿时便泛起游说离间等种种操作,但高乐旋即便又说道:“其人虽然典军国门之外,但却不以勇毅而称。他若敢轻涉战局,末将就阵擒之!” 方方面面讲述一遍,赵刚再作思忖,不免便觉得此计虽然仍是有些冒险,但却也大有可操作的空间。凡言兵事,岂有万全? 如今的赵刚不再担心此计过于冒进,反而有些担心慕容绍宗见状不妙或会引兵不发,如此一来便错过一个绝佳的机会。 毕竟本身实力所限,他们即便能够进取寿阳,但也绝难长期占有。大军久悬于外,不只军资耗费大增,也会增加许多莫测的风险。 李泰对此则全不担心,只要能够进据寿阳,他就有绝对的把握让慕容绍宗南来交战! () 0614 揜于东去 杨忠的发挥一如既往的稳定,就在李泰抵达义阳之后的第二天,三关俱被攻克的消息便从南面传来。而后杨忠和权景宣两路人马便又快速北行,赶来义阳汇合。 义阳城中,当杨忠听到李泰所制定的淮南计划,当即便击掌赞叹道:“若非总管天纵之才,谁能定此克敌妙计?” 较之自己过往的操作,李泰本不觉得这计划有多出奇,但在听到杨忠的称赞后顿时便也自豪起来,同时心内也不由得暗生感慨,果然共同的事业才是男人交情的催化剂。自从南来共事,尤其是克定汉东之后,杨忠对他的态度就变得越来越鲜活热情。 权景宣出身陇右,而李泰门下也多陇右子弟,故而彼此虽然不相共事,但通过亲友的描述对李泰的风格也颇有了解,但此番听到这些计划后,还是忍不住感叹道:“大行台识人善用,东南大任加于使君,贼势汹涌不足平矣!若真能于淮南狙杀慕容绍宗,颍川公虽然沉沦敌国,闻讯亦喜!” 计划再好,总是还要看具体执行情况如何。既然诸将都不反对,他便开始分派任务。 首先,他打算自己率领一部分精锐部伍持着夏侯强的委任信物、伪装成义阳败军直赴寿阳,抢先夺下寿阳然后一边以王显贵的名义传信慕容绍宗诱其南来、一边整理准备寿阳战场。 至于杨忠等人则率领大部人马缓行于后,做出一副大举进攻淮南的架势,给淮南各方营造一个大军压境的紧迫恐慌感,同时也给慕容绍宗营造一种时不我待的假象、促其加速奔赴淮南战场。 然而在听到行动的具体细节后,之前还赞不绝口的杨忠便先摇头摆手的拒绝道:“听此运计,自觉进取寿阳并非总管亲至不可,而东南大计俱系总管一身。一者可择别员代劳,一者乃是唯一之选,孰轻孰重,总管自当视见分明。末将请率前部奔赴寿阳,总管引大军徐行于后!” “但是先入寿阳者,还有许多细致要务需作分处,若是调配不妥,怕将有妨大计啊。” 李泰也并不是犯险成瘾,只不过前往寿阳还有许多细节上的问题需要布置安排,如果布置的不到位,可能就会影响最终战事的走向,交给别人的话他还有点不放心。 杨忠闻言后便又抱拳道:“但请总管将军务细嘱,末将若有执行不利,甘受军法处置!” 听到杨忠坚持请战,李泰也自知其人并非贪功,而是真的不希望自己这个主将再以身犯险,大概还存了几分要代独孤信这老上司关照帮助自己的意思。 想了想之后,李泰便点头答应了下来。杨忠这个人做事稳重且不失勇猛,而且还在南梁混了不短的时间,人事经验非常丰富,只要将需要注意的事项仔细交代其人,临场发挥未必就比自己更差。 于是他便先屏退其他人等,只留杨忠一人在堂,将抵达寿阳后所面对不同的状况需要作出的应对和注意的事项都仔细交代一番,不知不觉便过去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结束了这场谈话。 等到杨忠行出时,众人虽然不敢贸然探问机密,但也都好奇李泰究竟交代了他什么。尤其他们见到平日喜怒不形于色的杨忠在离开直堂后,神情仍然颇有讶异惊奇之色,心中不免加倍好奇。 但杨忠却没有停留在此接受众人询问,而是径直入营挑选士卒准备先发寿阳。此行仍是智取,兵不贵多而贵精,杨忠在诸营之间仔细挑选,很快便聚集起了五百甲士。 不过这些士卒们一望便可见精悍气质,实在不像是兵败居丧之众。于是杨忠便又在夏侯氏残部当中挑选出两百多名愿意配合行事、戴罪立功的汉蛮俘虏,再加上李泰委派担任杨忠副手的高乐,便组成了他此番前往寿阳的部伍。 事不宜迟,在选定部伍、又将行装稍作整理之后,杨忠便收好了李泰交付过来的夏侯强信物,而后一行人便上马出城,直奔东面而去。 留在义阳的李泰也并没有闲着,同样开始准备大军开拔事宜。他此番将要水陆并进,摆出一副大军压境的架势,此间这万余人马需要全都带上。 但义阳这座重镇和退路也不能全不设防,所以还要从沔北调遣两千人马赶来,由赵刚负责镇守于此。起码要保证慕容绍宗分兵来扰、或者其他势力入寇时,能够固守城池、击退来犯之敌。 由于夏侯强之前坐镇此间时搜罗了众多的器械和物资,单单大大小小的舟船便有近百艘之多。 水战中常用的战船艨艟快艇便有二十多艘,作为水战主力大舰的楼船也有两艘,不过其中一艘看着破破烂烂、船况堪忧,李泰也不知开出去之后还能不能返回来。 至于其他用作接驳、运载、抢滩等等各种功能的船只,也都是一应俱全。李泰在巡察水营时才知道原来船只还有这么多种类,在他印象中有边有底、能够载人过河便算是船了。如今看来,这认知也着实浅薄。 这么多的战船虽然省了李泰再作筹措的麻烦,但事实上他连怎么组织舟师船队结成作战单位、并有序开拔都不懂,好在还有一个南梁降将刘方贵随军而来。 刘方贵或许没有什么水战名将之资,但是作为襄阳城中一路从基层干到上佐的勤恳老吏,对于水战的基本组织原理当然还是非常精熟的,基于现有的舟船载具提出了几种编队模式。 对于专业人士所提出的意见,李泰向来都是保持尊重并且虚心采纳,在详细了解几种编队特点后,便选择了其中一种比较中庸、攻守兼备的编队形式。虽然水战的对象乃是慕容绍宗,但他也并没有就此轻敌。 “启禀总管,此行所需军粮三万石、马料若干,甲械器杖等等诸类,俱已盘点完毕,具簿于此,请总管审批。” 趁着李泰组结舟师之际,赵刚也已经将大军出战所需要的粮草物资整理完毕,请李泰进行点验。 李泰对于赵刚的能力自是信服,接过计簿来一边翻看着,一边指着赵刚身后一少年微笑道:“此儿郎是赵车骑户中后进?这么小的年纪便随入军伍历练,看来赵车骑对其寄望不浅啊。” 赵刚闻言后先是愣了一愣,旋即便往身后一瞧,接着便也笑起来,抬手将身后少年拉至身前解释道:“总管误会了,这少年韩三并不是末将户中子弟,而是日前在醴阳城征得的一个事才。 他本淮下子弟,家乡陡生变故而流落于外、埋没蛮中,随蛮人进访醴阳时举其所藏良药大黄来献。末将观其言谈不似蛮类,略作察试才发现他颇具事才。总管所观簿册,便半出其手。” 李泰听到这话后,心中也顿生好奇,上上下下打量起这少年来。 少年随军多日,已见李泰诸种威严姿态,此时被打量的有些局促,忙不迭作拜并恭声道:“卑职本名韩勰,户中行第三,本安陆乡人,旧从父兄迁处淮南。侯景逆起寿阳,乱兵暴虐地方,长兄走失淮北,二兄为掩护卑职、身没于贼……” 听到这少年自述身世,李泰也颇感悲悯,便温声安慰几句,少年韩勰闻言后便又深拜于地道:“卑职窃闻总管将征淮南,恳请能够从军向导,回望乡里是否还有亲属残留……” 李泰此行并没有久据淮南的打算,但听这少年言辞悲怆,略作沉吟后便随手出了几道数学题,而那韩勰用了不长的时间便都给解开。 他再作询问,才知这少年家学如此,对于物资归总分发与计算都甚有心得经验和天赋,不免也生出爱才之心,便向赵刚开口讨要。他如今势位如此,打交道的都是老家伙,但本身却仍年轻,还是比较喜欢同年轻人共事。 赵刚将少年带在身边,本有栽培之意,此时见到李泰赏识其人,自也乐见其成,只是又对韩勰说道:“你能从事总管,可谓前程远大。但也切勿因此自足,如今是因年少精数而得赏,可若不懂得日益己才、学达经义,难免终于老吏,不得大用!” 李泰听到赵刚这番叮嘱,也不由得感慨他对这韩姓少年确是颇为喜爱,教之可谓至理。 这韩勰闻言后便也连忙向赵刚作拜道:“卑职一定谨记赵车骑教诲,不负车骑相救提携之情!” 在义阳城备战一番,在杨忠一行出发的第三天之后,李泰便率领大军浩浩荡荡的沿淮水而下。 由于有着舟船大队所提供的运力,陆路人马可以轻装而行,三千精骑沿河以进,更可以离开淮水深入淮南内里去查探情势,凡所至处全无敢于撄锋之众,途经城邑门户紧闭,路遇匪徒望风而逃。 与此同时,杨忠所率领的前部人马一路上也无遭波折、非常顺利的抵达了寿阳,按照李泰的叮嘱开始操作起来。 () 0615 传国玉玺 如今的寿阳城,早已经不复之前淮南重镇的雄伟模样。 罗城城墙在之前的战事中被破坏严重,至今都没有进行过系统的修缮。城东市肆破败,码头上几无片木,堰埭因为有乏维护,被暴涨的水流冲刷坍塌,河流两岸多有滩涂分布。 短短一年的时间里,寿阳就从之前热闹繁荣的淮南大邑破败至斯,战争对世道的摧残可见一斑。 如今的寿阳罗城里已经是全无秩序,但还分布着许多原本此间的居民和四方流人。他们之所以仍然盘桓此间不去,并不是对于这座城池有什么深厚的依恋,而是城外要更加危险,多有强梁盗匪出没,掳掠人口,抢劫财货。寿阳总还名声在外,一般盗匪不敢来犯,便也成了孤苦无依的民众们暂得栖身之所。 如今的寿阳金城中,尚有侯景表弟王显贵以及自历阳逃回的田英、郭骆等将。原本还有三千多名留守士卒,多是从淮南当地所募,但是随着王显贵为了自保而投降东魏,这些士卒们因恐被迁至河北而逃散许多。到如今偌大城中守军尚且不足千人,势力可谓穷困至极。 也正是因为寿阳城当下的残破穷困,南来的西兖州刺史李伯穆得据合肥之后,甚至都懒于移防寿阳,仍以王显贵并其部众留守寿阳金城。 杨忠对于寿阳此边情势变化也略有了解,可当真正抵达此边的时候,才发现寿阳的破败较之想象中还要更加严重得多。同时他心内也不免感慨李泰谋算之精明,本就没有将寿阳城防当作与慕容绍宗交战的重点,如今纵然城池破败,倒也无妨接下来计划的实施。 “速告城中守将,某乃朝廷新授南司州刺史夏侯使君部下大将,入此访问城主,还不快快出迎!” 杨忠在率部抵达罗城的时候,便有巡城兵卒闻讯赶来,他勒马城下,向着站在城墙豁口张望的兵卒大声喊话道。 这些兵卒们闻言后,便又闹哄哄往城内去,甚至都没人入前来验看杨忠一行身份的真伪便入城奏报去了。 过了一刻钟有余,才有一名披甲将领带着十几名亲兵策马行来,由于城门早被堵死、至今尚未贯通,一群人只能继续在城墙豁口进行交流。 那将领先作几句问话,并将杨忠递交的信物验看一番,但还是不失谨慎的请他们暂处城外。 “某等遭受西人逼迫,却还奔行入此示警,一路赶来疲惫欲死,你等卒众不思感恩回报,竟还拒我城外!” 杨忠听到这话后顿时将眼一瞪,旋即便振臂怒喝道:“儿郎们,随我入城!此日如果没有牛羊肉食供给,便要杀人饮血!” 说话间,一群人马闹哄哄的从城墙破损处涌入城中。那守将见状后自然不敢再加阻挠,只能忙不迭向后退去,奔入金城中向主将王显贵奏告消息。 王显贵坐困愁城,每日只是饮酒狎妓为乐,当听说西魏数万大军正浩浩荡荡向此进军杀来的时候,一时间惊吓的手中酒杯都滚落在地,心中更是叫苦不迭,只觉得欲哭无泪,怎么天下间最倒霉的事情全都让他遇上了? 他一路跟随侯景败逃到寿阳,自是其人铁杆党羽,被安排留守寿阳大本营,也足见侯景对他的信任。可是田英、郭骆两个混蛋从历阳逃窜回来,告诉他侯王已没江南。又逢南梁鄱阳王使员强攻寿阳,眼见不守他才投降东魏以求自保。 可结果再传来的消息却是侯景已经执掌建康权柄,自然让王显贵懊悔不已。想要南逃又怕侯景问他背叛之罪,困在寿阳又不知哪天便会被招至邺城而加以极刑。 他本身对于自己的处境已经是忧虑至极,却不想如今西魏又兴兵来攻,凭寿阳如今残破之状,又怎么能够守得住?这简直是不给他留丝毫活路啊! 王显贵忧怅的险些背过气去,却又听金城外响起了鼓噪喝骂声,思绪这才转到入城那群告急的义阳败军头上去。 想了想后,他便着员将那名寿阳将领引入城中,打算再仔细认真的了解一下敌情如何。 杨忠自然不会只身赴会,彼此扯皮良久,才被获准带领麾下几十名精卒进入州府前堂与王显贵相见。 王显贵虽然不认识杨忠,但是观其身形高大、气质昂藏,还是略加盘问几句,想要试试他究竟是不是南人。杨忠自然不畏惧这样的试探,讲起南朝人事风俗如数家珍,听的王显贵一愣一愣的再也不敢怀疑他的身份。 可当讲起敌情的时候,杨忠的话便仿佛一记记重锤砸在了王显贵的心上。诸如义阳城高池阔、他主公夏侯强拥众万余,但却仍然不敌西军,被西魏军队直将城防撕裂开来、屠城数日等等。 王显贵听到最后,只觉得万念俱灰、脸色惨淡如纸,杨忠见状后便沉声道:“我城池已经不守,但却不甘心投附西人。将军乃是北方南来的雄杰,手握寿阳雄城,自应抖擞精神、据城一战,难道还要引颈就戮不成?” 听到这话后,王显贵张张嘴却说不出什么,他心中虽已绝望至极,但也不愿在杨忠这陌生人面前露怯,只是沉默不语。 杨忠却仍自说自话道:“我主公本已向坐镇悬瓠的燕公慕容行台投诚,但因南人北投取信艰难,以至于慕容行台未能来救。如今将军本就北方名流,邀慕容行台来救正合时宜。我也愿意追随将军共守此城,击败西军为我主公报仇!” “你这蛮子,懂得什么!” 王显贵听到这话后眸光先是一亮,旋即便又苦笑着叹息道。如今的他是盼着东魏强援到来,却又怕东魏执他前往邺都问罪。 杨忠闻言后却冷笑道:“将军所惧者无非东朝追惩前从乱于侯王之事,但就连我一个外人都看得清楚,侯王做大于江南,执掌一国权柄,其党羽必定更盛。来年如果失败,其徒众绝难容于江南,自当北投东朝。东朝若严惩将军,则是堵塞群众北投之路,高大将军果断英明,又岂会如此不智?若真不容将军,将军又凭何继续镇守寿阳?” 闻听此言,王显贵脸上顿时显露激动之情,指着杨忠便大笑道:“我帐下多庸徒,无能为我分忧。足下望有熊罴之勇,用计言事的智慧竟也不下于侯王门下王伟啊!” 只是过了片刻后,他又叹息道:“我与慕容绍宗实在没有什么深情交往,如今寿阳又残破不堪,我即便投书求救,他未必肯来啊!” “寿阳乃是淮南首府、提控一方,将军投书献于慕容行台,他又怎么会不动心?” 杨忠讲到这里,神情就变得有些古怪,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才又继续说道:“将军若恐慕容行台不能及时救援,不如投书告之,侯王已经事败于建康,穷困不知所归,唯其亲信几员奉从南梁传国玉玺致于将军。慕容行台若是闻此,必定昼夜兼程奔来相救!” “传国玉玺,那是什么?” 杨忠本以为道出这个就连自己都险些惊掉下巴的说辞,王显贵必然会惊叹妙计,但却没想到王显贵却是一脸茫然的望着他发问道:“且不说侯王尚未事败,就算真有此事,慕容绍宗又为何一定要来相救?” “这、这……” 杨忠短暂的错愕之后,便又耐心的讲解起传国玉玺的来历以及对于一个政权的意义,还有如今高大将军正在图谋篡国,若能得到传国玉玺的加持必然众望所归。而慕容绍宗如果知此却不来救,那一定会遭到高大将军的严惩。 要让一个无知之人短时间内了解一个超出其认知范畴的事物意义还是挺难,王显贵在听完杨忠的解释后,还是摇头叹息道:“高大将军本鲜卑种,即便要做皇帝那也是虏家天子。如你所言,魏家先帝未得这玉玺同样能够号令天下,偏你等汉家痴儿信奉这些虚物!依我看来,还不如多备金银礼货贿赂恳求。” “一定要加上传国玉玺事!” 杨忠自知只有加上这一节,才能让慕容绍宗急不可耐的奔赴淮南,少了这一点,王显贵哪怕把自己铸成金像送过去都未必能有如此力度。 “多费一些笔墨罢了!” 王显贵闻言后便冷哼一声,但见杨忠如此坚持,便又沉声说道:“若慕容绍宗入城无见此物,你这蛮子可休想逃脱罪责!” “慕容行台若是不来,我与将军皆引颈待死。只有援军及时抵达,才能活命有望。但能击破敌军,我死而无憾,又何惧慕容行台加罪!” 杨忠听到这话后,便一脸正色的慷慨说道。 王显贵观其如此豪迈,一时间也颇为心折,当即便召来府中文吏就堂写定书信,待到杨忠验看无误,而后再安排使者携带许多财货渡淮北去,前往悬瓠求救。 信使出发之后,杨忠顿时少了许多顾忌,趁着王显贵设宴招待之际,直将汇聚府内的掌事群众控制下来,并将城外部属召入城中,静静等待慕容绍宗的到来。 () 0616 吾事济矣 悬瓠城中,当慕容绍宗收到寿阳王显贵遣员送来的书信并览过其中内容后,顿时便笑逐颜开,拍案叹声道:“吾事济矣!” 说话间,他便将这一封求救信传示堂内群属,而众人在阅读完毕后也都纷纷惊呼出声。这封书信所蕴含的信息量实在太大,许多人一时间都接受不了这种冲击,短暂的丧失了思考能力。 过了一会儿,参军房豹才开口说道:“此皆王显贵一面之辞,恐不足为信,请燕公慎加斟酌啊!” 慕容绍宗听到这话后便笑问道:“那么依参军所见,王显贵为何要以此欺我?” “书中亦言,羌徒掠定义阳之后犹自贪心不足,继续动向进军。王显贵恐其残城难守,所以斗胆诈言求救。侯景在江东已是祸世巨寇,其若事败,则必传闻诸方,今唯王显贵一人进言,实在不足取信啊!” 房豹闻言后便又说道,同时心里不免有些奇怪,如此明显一个欺诈之言,慕容绍宗何以一副深信不疑的态度? 慕容绍宗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一沉,旋即便站起身来望着房豹沉声道:“假使此言是真呢?王显贵本戴罪之身,一旦入国生死未卜,今若因怯于兵危而作此谎言,即便得救于一时,来日高大将军垂问,其人能免一死?若其所言不虚,因你房豹一人怯懦裹足、以至于此传国圣物为羌贼所得,你将何以赎罪?” 房豹听到这里,脸色顿时也变得凝重起来。是啊,这种事情本就应该宁可信其有而不可信其无,尤其如今国中革命之声紧锣密鼓。 假使他们错过了一个获取传国玉玺的机会使其流落关西,那之前所创建再大的功勋恐怕都不足弥补这么大的过失。若再被人借题发挥,谋反大罪甚至都能被扣在头上! “卑职计浅失言,请燕公见谅!” 意识到这一点后,房豹忙不迭作拜告罪,同时视线扫过堂内其他同僚,心里这才明白刚才哪里是自己思维敏捷察觉此事有假,分明是别人所见更深才不作发声,唯他自己年轻气盛、喜欢卖弄才开口自讨没趣。 眼见没有人再就此质疑,慕容绍宗才又将军事营务分付在场群众,着令他们速速将事务处置妥当,而后便南下奔救寿阳。 待到这些下属们各自退去,在场只剩下几员跟随自己多年的心腹亲信,慕容绍宗才又着员将那几名寿阳的使者逐一引入堂中,对他们各自严加审问,很快便对寿阳方面的情况有了一个深入全面的了解。 对于义阳残兵投奔寿阳一事,慕容绍宗也并没有感觉不妥。毕竟南梁夏侯亶、夏侯夔兄弟前后坐镇寿阳多年,其族属势穷投奔寿阳,欲借前人遗泽再复声势也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至于房豹之前所提出的质疑,慕容绍宗又怎么会意识不到?但这件事无论是真是假,都跟慕容绍宗的本意没有太大的关系。 之前夏侯强据义阳来投,自是让慕容绍宗大感欣喜,甚至已经构想好了进据义阳之后,西可以震慑汉东沔北、东可以俯控整个淮南地区,通过与西魏荆州之间的对抗升级,来将淮南的人事物资逐步集中到义阳自己手中。 但是因为邺都朝廷的限制,加上西魏荆州的果断出击,使得慕容绍宗这个镇边自壮的计划直接胎死腹中,让他深感遗憾。 眼下的慕容绍宗迫切的需要一个后勤补给基地,来维持本身日渐庞大的部伍。之前属意义阳,也是义阳对淮南地区有着提控之势。如今没了义阳,直接前往寿阳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只不过高大将军并没有给予慕容绍宗太大的自主权,即便想要奔赴寿阳,他也需要一个借口和契机。而今王显贵所投来的求救信,对他而言就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借口。就算这件事是假的,事后高大将军追究起来,他也完全不需要负担任何责任。 “羌贼行军已在半途,为免他们先入寿阳,我将亲率轻骑五千直赴寿阳,先据城池以待来敌!” 有了上次义阳失守的教训,这一次慕容绍宗就变得更加认真,义阳方面西魏人马的进军他也有探知,如果要抢在西魏人马抵达之前抢先进入寿阳,昼夜兼程的轻骑奔赴是唯一的选择,而五千轻骑乃是如今慕容绍宗麾下能够动用最大的规模,可见他对此行势在必得的态度。 “但是寿阳城中守军徒卒尚且不足两千众,羌贼新胜之军,只凭五千轻骑恐怕不足克之啊!” 部将听到慕容绍宗的话后便又发声说道,如今的他们可不是之前掌握着巨万晋阳兵精锐人马的状态,如今他们本部人马加上诸方来投的豪强部曲们,统共只有将近两万之众。 这些人马全都投入与西魏之间的作战尚且没有绝对的优势,慕容绍宗却打算以五千轻骑迎战对方,兵力上已经是处于劣势了。 慕容绍宗闻言后便又说道:“前者方城相遇,敌将坚阵不出,怯与交战。如今虽然先据义阳,其军势已经张极,前后不相策应。复进淮南,所趁无非其地无力守御,扫掠人货而已,必无久据之心。观我战备周全,应无激战之胆。况且淮南已有李伯穆先据合肥,其人素无雄略,知贼入境必然心慌,便可趁势收其师众以共拒强敌。” 一如李泰之前对慕容绍宗的举止判断,如今换成慕容绍宗作为应变一方,他便也通过种种迹象表现判断西魏虽然大张旗鼓的进军,但其实并没有长久占据淮南的计划,因为根本没有这个实力。 哪怕是没有慕容绍宗在此,西魏方面的防线如果再作拉长,所需要的成本也是他们承受不起的。故而只要自己能够及时抵达寿阳,西魏的侵略人马见势不妙也只能如上次的慕容绍宗一般,乖乖的退缩回义阳去。 如果西魏人马不如自己猜测这般,仍然决意要强攻寿阳,这对慕容绍宗反而是更加有利的。他可以把自己当作诱饵将西魏在淮南的主力人马吸引在寿阳,转以别部人马进袭义阳,届时敌军因恐后路得失,必然进退失据,直接折戟于淮南也未可知。 所以慕容绍宗便又吩咐后路人马徐徐以进,直接向南行军抵达淮水北岸,若见义阳城防空虚便直接渡淮进击,若见其城防严整则沿淮水徐徐东行,随时准备配合迎击东面撤还的西魏主力。 做完了这些安排之后,慕容绍宗便率领已经整装完毕的麾下五千人马直向寿阳方向而去,一路上昼夜兼程,仅仅只用了五天多的时间便抵达了寿阳对面的淮水北岸。在慕容绍宗出色统御调度之下,经过数日急行军的人马仍然保持着一定的体力,可以随时参与战斗。 不过这倒暂时不需要,因为斥候所探西魏自义阳出发的舟师大队还在据此七十多里外的淮水上游。 由于南梁几番针对淮水所进行的大破坏,再加上今年沿淮各地堰埭普遍失修,使得淮水航运条件更差,所以西魏舟师最快也得第二天才能抵达此间,如若再遇上逆风、淤泛等情况,那抵达的时间将会更晚。 慕容绍宗对于这一情况尚算满意,他便先顿兵于淮北码头,于此派遣一支人马小队轻舟渡水,前往寿阳城中告令守将王显贵等速速出迎,并且即刻安排舟船以渡大军。 不过王显贵他们自然是见不到的,杨忠入城这段时间早将王显贵等控制拘押起来,并且将城中积存的财货粮草分给城中士卒们以大收人心,眼下早已经将城池完全控制起来。 面对慕容绍宗使者提出的要求,杨忠只是代表王显贵回话道:“某等自知旧罪未消,而慕容行台是以讨平侯逆而建功。今者寿阳金城乃是某等赖以苟活的巢穴,贼众未退、胜负未分,实在不敢轻易出城赴险。 寿阳周边马头、硖石等诸关戍尚是完好,慕容行台可以遣徒分据以却贼师。待到西军退走之后,某等劫余丑类一定出城趋拜慕容行台,并将传国玉玺拱手奉上。舟船渡具皆泊于硖石,将军自取无妨。” 慕容绍宗得悉王显贵竟然不肯出城相迎,心中自是愤懑,但眼下暂时也没有闲暇计较这些,最重要还是赶紧渡淮南来构建防线以对抗来犯之敌。 () 0617 慕容投水 寿阳作为淮南首府、南北要冲,除了本身的城防之外,其周边重要关戍的得失对于城池的防守也是至关重要。古今一些战事围绕这些据点的争夺,有时候较之城池本身的攻守战斗还要激烈得多。 诸如寿阳城北淮水两岸的东西硖石,乃是扼守淮水水道的水路要塞。而寿阳城西的马头戍,乃是寿阳陆路西境上的重要堡垒。这些地方一旦失守,那么寿阳城便会直接暴露在敌军打击之下,只能凭着内外城墙硬抗敌军攻势。 王显贵虽然没有出城迎接慕容绍宗,但还是指明了舟船停泊的位置。 慕容绍宗只是不爽王显贵的态度,对此倒也没有产生什么怀疑。寿阳金城在王显贵眼中是其苟活人间的巢穴,但在慕容绍宗看来却只是自缚手脚的牢笼。 就算他入得城去,却丧失了对周边据点的控制,也只能坐困愁城、无从反击。这样即便能够凭着寿阳金城拖到西魏退军,但对慕容绍宗而言却是丧失尊严的打法,凭李泰这个西魏后起之秀还不值得他如此保守。 硖石虽有舟船,但也只有十几艘破旧船只而已,难能用于水战,慕容绍宗倒也并不打算与敌人进行水战,所以只在东西硖石各自安排两百劲卒防守。 硖石之间原本还有用于横江拦截的铁索和直接打击战船的拍竿,但是铁索早被侯景着员凿断铸造甲械,拍竿也都破损难用。 眼下再想修复这些防事也已经来不及,于是慕容绍宗便派遣使者沿淝水南下前往合肥通知李伯穆自己到来的消息,并请李伯穆派遣舟师北进协同防守。他虽然没有权利命令李伯穆,但寿阳与合肥之间唇亡齿寒,若寿阳失守,合肥必然也会震荡不安。 渡过硖石后,慕容绍宗没有于此久留,而是率部绕过八公山抵达寿阳城下察望一番,确定现阶段的寿阳并没有太大的据守价值。 虽然并不急于入城,但他还是喝令让金城中的王显贵供给一批军粮。王显贵自是不敢露面相见,但对此要求也是尽量满足,着令部众们从金城搬运出几百石的粮食,以供慕容绍宗部曲取食。 见王显贵还算是配合,慕容绍宗先着部众于此造炊进食一番,又留下五百人马于此驻防,然后便率部沿淮水西行,途中分派人马进驻淮水沿岸的防戍,而自己也抵达马头戍驻守起来。 其实慕容绍宗眼下率领南来的人马只有五千众,兵力本就不占优势,不宜再作分兵。 但是由于他所部并没有成建制的舟师力量以阻抗敌人的水军,如此一来敌人便可以畅行于河道之中,随时随地都能选择登岸。 为了防止这一点,慕容绍宗只能暂且沿淮水岸边分布人手以限制敌人登陆。如果李伯穆能够率领合肥舟师及时投入战场,哪怕只是对敌人舟师稍作牵制,那么他也可以集中兵力重点打击敌人的陆上力量。 对于慕容绍宗的到来,西魏方面也做出了反应,航行在淮水河道中的舟师很难骤然加速,但陆地上的骑兵们并不受此限制,很快便有一支上千人的骑兵队伍脱离其大部队,加速前进,几个时辰后便出现在了马头戍外。 “擂鼓,出击!” 面对敌军的窥望试探,慕容绍宗也并不客气,直接下令城中全军尽出,数千骑兵分成数路杀向那一支敌军骑兵。 率部入前察望敌情的侯植也没想到敌军反击之势如此迅猛,又见敌众我寡,自然不敢恋战,忙不迭引部向来路飞奔而回。 待到返回中军行营,侯植兀自有些惊魂未定,之前若反应稍晚片刻,恐怕就会被敌军围歼于野。一路败逃回来,仅仅沿途离散之众便有两百多名。而讲到敌军具体兵力的时候,他也没有太准确的数字,只是见到那迎击的阵仗,估摸着敌人怕是得有上万精众。 李泰自不相信慕容绍宗能率领这么多人马南来,军队规模越大、行军效率便越低下,算算时间慕容绍宗应该只用了五六天时间便抵达寿阳,每天行军路程超过百里。 就算慕容绍宗本身精通兵法、行军有术,单单马力也是一个硬指标,如此高强度行军不换马而行是不可能的,就算慕容绍宗拥有这么多的战马,也绝对养不起。 所谓兵不厌诈,通过营造一些假象去误导敌人进行错误的判断,也是身为一个将领的基本技能。只不过很可惜慕容绍宗如今已经是深陷李泰给他精心编制的一个陷阱中而不自知,任何的应对都只是徒劳的挣扎。 接下来除了常规的斥候派遣之外,李泰并没有再加派人马前行挑战慕容绍宗,而是按照既定的节奏继续前行。 不过到了行军第二天的午后,突然刮起了强劲的东风,因为逆风而行,船队行进的速度陡降下来。为了能够保证及时抵达战场,李泰只能率领陆路骑兵先行一步。 马头戍中,慕容绍宗也早知敌军动向,他并没有坐守戍堡之中,而是身披轻甲率部阵列于戍堡前方,摆明了要以攻代守。 当旷野中两路人马望见彼此,肃杀的气氛顿时在这片天地间弥漫开来。随着鼓角声响起,先到一步而以逸待劳的慕容绍宗所部人马率先发起了冲击,将士们各自策马振槊直向敌军杀去,一时间杀声盈野、让人动容。 李泰这一次也并没有选择闭而不战,抬手吩咐令卒吹起号角,麾下人马分成三队,如同三道钢铁洪流般迎着敌人锋芒冲去,他自己也同样手持马槊、身先士卒,亲自率领左翼骑队杀入前方敌阵。 高速奔驰的两支骑兵军阵迎面相撞,那画面只能用惨烈来形容,双方士卒一个照面即分生死。一次冲锋下来,各自都付出不少的伤亡。 “聚杀!” 慕容绍宗的骑兵结阵更显粗疏一些,一轮冲锋之后人马短时都有力竭,但仍有相当一部分西魏将士分布在东魏阵仗中没有完全脱离,随着慕容绍宗一声令下,在令卒短促的号角声中,其军阵顿时以慕容绍宗为中心而收缩凝结起来,那些尚未完全脱离的西魏骑兵们顿时便被不断的绞杀于阵中。 李泰这会儿却并没有回救,而是扬起手中马槊向着前方马头戍所在大声喝令道:“继续向前,夺城!” 虽然城头上旌旗猎猎,且不乏人影奔走,但李泰却仍认定慕容绍宗并没有那么多的兵力可以兼顾守城与野战,所以不与敌人野战纠缠,而是直向那座看起来防守严密的戍城冲去。 果然,慕容绍宗见状后放弃了军阵整聚围杀敌人,径直率部同样向马头戍策马回防。双方部伍一前一后,彼此距离只有几个马身,李泰自知一旦城门受阻,必遭后方袭杀,只能又率部绕过戍城,转从戍城南面郊野重新结阵。 慕容绍宗也并没有再继续虚张声势的城下结阵,而是率部顺势入城。之前一场厮杀虽然比较短暂,但各自都付出数百人马的伤亡,各自再望向对方时,心中顿生恨意。 “慕容水鬼,之前纵尔撤军,今又弄兵来扰,必当命丧淮水!” 李泰勒马城外,着员入前向着城中大声喝骂道。 慕容绍宗对此本就比较忌讳,闻言后自是大怒,便也使人喊话道:“狂妄羌贼力小图大,竟敢犯我淮南,必当身死异乡!” 双方彼此对喷了一段时间的垃圾话,各自都气得挺难受。眼见天色渐晚,突然马头戍中一道烽烟冲天而起,旋即东面淮水沿岸诸戍点不断有烽烟响应,而且奔马声此起彼伏的响起,都向此方汇聚而来。 这些当然是慕容绍宗之前沿淮水分布的人马,但李泰却并不知晓这些布置,眼见如此阵仗,心中不免顿生狐疑,莫非自己真的估错了慕容绍宗南来兵力? 因为距离的限制,杨忠虽然提前潜伏进了寿阳城中,但彼此间的交流也并没有多通畅。李泰上一次收到消息内容还是慕容绍宗已经抵达淮南,之后便没了联系,显然杨忠的通信能力也受到了一定的限制。 正当李泰还在惊疑未定时,马头戍又是城门大开,经过一个多时辰休整的将士们再次策马出城列阵,东面还不断有骑兵小队加入此间,使得慕容绍宗部伍更加壮大,虚虚实实让人判断不清。 但在略作权衡后,李泰还是将心一横,并没有选择引退部伍,而是绕过城前结阵的东魏人马,率领麾下人马直往东面十几里外的寿阳城而去。 “狂徒自投死路!” 慕容绍宗眼见西魏人马如此反常举动,顿时便也冷笑说道。 他本意是想于此虚张声势,先将李泰这一支路上敌军惊退后撤,继续扩大水陆兵力之间的脱节,从而再觅战机,但却没想到敌将竟然贼胆如此顽固,反而直向寿阳城奔去,大概是寄望其舟师能够及时抵达并登岸策应。 但慕容绍宗自不会给其这样一个机会,见状后便率部紧追上去,直接阻断敌军西向的退路,逼得他们只能一路向前。 十几里的距离一晃而过,当李泰率部抵达寿阳城外的时候也已经到了夜晚时分,但视野却并没有就此黑暗下来,此日正是八月中秋,一轮明月银盘一般高悬天际,光线虽然不如阳光那般炽热耀眼,但也能将人物轮廓清晰的勾勒出来。 眼见终于将敌人逼入了绝境,而其舟师也并没有出现在视野所及月下的河面上,慕容绍宗便着令部伍依城结阵,旋即便要向走投无路的敌军发起最后的冲锋。 “慕容绍宗必死此境!” 听到敌军徒劳呼喊的垃圾话,慕容绍宗只是冷笑一声,旋即便将手一挥,进攻的鼓角声顿时便响了起来。 这时候,一直都没有动静的寿阳金城城门也打开来,一队军众穿过罗城废墟自城墙豁口处行出,慕容绍宗见状后便笑语道:“王显贵胆怯如鸡,竟然也主动出城助战,此战定矣……” 然而他话音刚落,那所谓的王显贵徒众们竟然直向其军阵侧翼挥起了屠刀,原本蓄满劲势将待入阵杀敌的东魏人马突然被砍翻在地,一时间阵势都变得混乱起来。 “冲!杀敌建勋,即在此时!” 李泰自知战机稍纵即逝,眼见慕容绍宗已经在勒令移阵、将其中路与右翼人马快速与混乱的左翼进行脱离,于是便又奋起余力,直接率部向着慕容绍宗的中军旗帜所在追杀而去。 慕容绍宗此时虽然有些惊疑不定,但也并未影响其指挥部伍作战的思路,为了避免发生更多的变数,先将阵伍切割,旋即便且战且退的往硖石方向进行转移。 寿阳城外开阔的战场并不利于他重新整合有些散乱的部伍,硖石所在易守难攻,暂且据守彼方让将士们将这突然的变故稍作消化,才可再图后计。 厮杀过程中,李泰与杨忠汇合起来,慕容绍宗没有据城而守让他们这番潜伏布计没有发挥出最大效果,而且受其虚实调度的影响,李泰过早的挺进寿阳城外,使得杨忠不得不率部出应,时机的配合着实不算太好。 但哪怕再精妙的计划,执行起来也都难免会有变数。起码眼下是成功将慕容绍宗引诱到了淮南,而且战场上形势已经占据优势,接下来只需奋力追杀,以期能够达成一个好的结果。 此夜虽然月光皎洁,但终究不比白昼清亮,慕容绍宗虽然兵法出众,劣势之中仍能指挥部伍转战不溃,但其部伍也终究不免逃散,等到退至东硖石的时候,身边部伍只剩下了不足两千人。 慕容绍宗还待登城据守,但其部将拉着他劝告道:“王显贵这狗贼投敌引诱主公来救,今日之战恐难再有转机。硖石城自有末将率部驻守,请主公且先登船北渡,整顿部伍再来夺城!” 慕容绍宗眼见敌势汹涌,也觉得自己困守硖石非是良计,于是便压下心中的抵触,在亲兵护从下登上一艘快舟,吩咐余众入据硖石城待他引众来援,于是便着令亲兵将船向对岸划去。 但慕容绍宗麾下亲兵多是北人,并不知操驭舟船该要如何运用巧力,惶急之下只是蛮力划桨,舟船虽也离岸,但却并不如想象中那么航行迅猛。 正当这船只打着旋的抵达河中时,南面上游的河道上两艘艨艟快艇正快速的破浪航来,其中一艘快艇上所站立的便是刘方贵,眼见到河中打转的船只,心中顿时猜测到应是战败逃跑的东魏大将,当即便指挥着快艇向这艘船靠拢,并且着令用船上的拍竿攻击敌船。 猛烈的打击不断的降落下来,船身也被攻击的摇摇欲坠,船上亲兵惊慌之下,本待呼喊出慕容绍宗的身份以求保命,然而却被慕容绍宗抬手制止。 眼见两艘快艇已经将其乘船夹护其中,且快艇上不断有钩索抛来勾住船舷,敌军士卒皆手持短刃等待接弦交战,慕容绍宗仰望明月叹息道:“慕容绍宗自是人间英伟丈夫,既然水厄难消,何必再向敌寇匍匐乞饶?” 说完这话,他便纵身投入了淮水之中。 () 0618 威震华夏 一轮明月高悬天际,月色下的晋阳城颇显静谧,皎洁的月华与城中的人间烟火交映成趣,给人一种安乐繁华之感。 晋阳城由不同的城区组成,每一片城区的功能不同,入夜后的防禁级别也都各不相同。 像是城中核心的大丞相府与曾经遭受西贼洗掠的晋阳宫,一待入夜之后,除非拥有丞相府特批的通行手令,否则禁制任何人员出入,敢有抗令违禁者格杀勿论! 位于城池东北角的并州州城,除了州府所在,也多有在事晋阳霸府的官员家眷居住,防禁级别同样偏高。入夜后街曲间都安排有巡逻人员以查禁盗匪,城门也有守军严查人员出入,哪怕官员家属因故出城也需要具案报备。 此夜因是中秋,州城内诸家门庭内也是非常热闹。时下的中秋节尚未被赋予人月团圆的美好寓意,但赏月的风俗则由南向北逐渐的盛行起来。 乱世之中祸福难卜,朝夕之间难免就有生离死别之痛,亲人们彼此间能够平安健康的相见就足慰人心,值得庆祝。若再揽月抒情、高歌一曲,自然就让人更加的欣慰欢乐。 但在美满时光,总有曲终人散一刻。位于州府西侧的一座宅院里,之前厅堂内外还是灯火通明,笙歌舞乐不绝于耳,但随着夜色渐深,歌舞渐息,灯火削减,不断的有车马离开宅院。 在这宅院门侧,有一支州兵小队驻扎,初时还对出入这户宅院的车马队伍稍作盘查,但随着离开的人多了,便也都懒得再作查问。 “这一户人家怎么这么多的宾客?” 一名州卒望着络绎不绝离开这宅院的访客,忍不住小声嘀咕道。 那队主闻言后便笑道:“这一家乃是陇西李氏族属,多少世道名门都与他家论亲交友,宾客自然就多了。” “陇西李氏?名字听着倒是熟悉,但也不闻有什么高官在任两府啊!” 州卒听到这话后便稍作沉默,旋即又忍不住开口说道。 “哈,这样的名门哪怕没落,总也还有几分底蕴遗泽供子孙消受。更何况你不听闻,可能只是你见识短浅呢。” 那队主讲到这里便故作神秘的示意众人靠近自己,旋即才又说道:“之前领兵来寇晋阳的西贼李伯山,还记得吗?便是这一户长息!别的刑家早就没为官奴,但这一家非但安居闾里,还能当堂宴客,就连州府都派咱们在此当值,虽说监视,但也是为的防范那些镇人家奴前来滋扰……” 众人听到这话后,也都不由得暗叹一声,心内自是颇感震惊。 随着宾客散尽,宅院内厅堂灯火也都熄灭,送走了最后一驾宾客车马后,家奴们便关上了宅地的大门。州兵们见状后便留下两名值夜人员,剩下的则返回州府复命。 暗巷中,一辆刚刚离开李氏大宅的马车停了下来,一名中年人落车后又向着车内小声道:“曼容,你们真的不与我等同赴关西?若是高大将军还此追究我等私逃,你们恐怕也难逃追究啊。” 车中李倩之探身出来,口中叹息道:“阿磐在关西创成偌大局面,又将叔父寻回荣养关中,兄等于情于理都应奔赴相助。我等若尽同往,一则会给阿磐增添许多人事负担,二则人员太多恐怕也不便潜渡,所以只能祝兄等护从叔母西去一路顺风。 高大将军革命心炽,今日出入宾客诸多,难能逐一细辨,若是大加推问,必然有碍他革命之计,兄等也不必过于忧计此间亲友,来年必定相见有期!” 中年人乃是李泰的同祖父堂兄李裒,听到李倩之这么说便也不再多劝,用力抱拳摆手之后便与一名随从往暗巷另一方行去,前往城中约定地点与其他分批离开的家人们汇合。 州城东城门附近,一群身穿胡服、满身酒气的豪奴们拱从着几驾马车而来,一边走着一边还在耍着酒疯放声高歌,当然也不出意外的被把守城门的兵丁们阻拦下来。 “瞎了狗眼的贼丘八,我等乃是蔚州徐城主部众,竟敢阻拦!” 队伍最前方的李允信歪戴着一顶突骑帽,一边挥起马鞭抽打入前盘问的城门守卒,一边随手将一枚符令抛了过去,口中还用鲜卑语怒骂着。 守卒闻言后已是一惊,待将符令验看无误后心中便更慌张。 晋阳城本就是镇兵们的乐园,而蔚州司马徐显秀在这一干骄兵悍将之中也是最张扬跋扈的一波,其人未有殊功可称,但却人面广阔兼财力雄厚,同高王外甥娄睿等顶级勋贵二代们都交情匪浅,其部众们自然也都狗仗人势、嚣张得很。 得知对方乃是徐显秀部下,守卒自然也不敢再做细致盘问,得知他们将要离城返回蔚州后,便连忙打开了城门侧边的小门,将一行人放出城去。 离开州城后,一行人自是暗暗松了一口气,也不敢停留下来,绕过城北风谷川后,李允信才又行至队伍中车一侧小声禀告道:“老夫人,西山因郎主旧事今仍戒备森严,咱们须得绕道北山。郎主曾言八月中贼廷将有剧变,必然边备松懈,届时便是潜出良时。” 车内卢氏闻言后便点头说道:“你主公既然将家人性命尽托将军,一路行止去就便皆决于将军,有劳将军了。” 月沉日升,新的一天到来,几十艘轻舟快艇分布在淮水这一段湾流河面上不断的寻找打捞。 东硖石城中的东魏守军们在得知主将慕容绍宗已经投水而死,又在李泰亲临城下劝降一番后,到了清晨时分也终于决定弃械投降,将士们垂头丧气的空着手从硖石城中排队行出。 自此寿阳这一场战事便宣告结束了,慕容绍宗率领南来的这些士卒、甲马和器杖诸类,除了战死战损,剩下的全都被李泰所缴获。而在经过一天的打捞之后,就连慕容绍宗自己也落在了李泰手中。 如今虽然已经是中秋时节,但气候仍然不失炎热。慕容绍宗的尸体在经过河水一夜的浸泡冲刷后,即便再作特殊加工,也很难再作长久保存。 于是李泰便决定给慕容绍宗留下一个全尸,将之薄殓之后葬在了八公山南麓,只将其衣甲兵械符令和仪仗等诸信物保留下来,作为献捷报功之用。 在参加完慕容绍宗的葬礼后,那些降兵俘虏们心中对李泰的抵触和仇恨大为削减。人这一生无非生前身后,慕容绍宗生前自是战功赫赫、威名远播,如今惜败于李泰之手投水而死,李泰仍还愿意为其打捞尸体并全身下葬,也实在没有亏待慕容绍宗。 如果是换了李泰被慕容绍宗……呸,这大可不必做什么类比。反正李泰如果跟东魏交战不利而身陷敌手的话,那是绝对没有什么好下场的。 寿阳之战结束后,结果自然也是快速的向四面传扬,首先得悉这一结果的,自然就是南面不远处的合肥。 西兖州刺史李伯穆在兵不血刃的入据合肥之后便改任合州刺史,当其收到慕容绍宗使人传告的信息后,心中自是既惊且忧。 他早从别的渠道得知西魏大军进兵淮南的事情,心内还盼望着对方或许因为合肥地处仍远加上城池高大坚固,可能不会进攻合肥,只是积极修整城防,打算固守城中。 可是慕容绍宗威名卓著,如今派人来邀他助战,他也不敢拒绝,但其麾下兵力也并不强大,只能在合肥城中招募丁壮,搭配着麾下州兵,凑出三千舟师准备北上参战。 但其舟师队伍还没有航行出水营栅门,北面便又有一支舟师顺流南来,先向他们宣告了慕容绍宗已经战败身死的消息,然后又有一名叫做高乐的西魏将领喊话李伯穆营门相见。 李伯穆自然是知道高仲密这个族子,如今被人兵临营外,并又惊闻慕容绍宗战没的消息,尽管心中极不情愿,但还是硬着头皮前来相见。 “本是河北旧识,不意相逢此中,使君别来无恙?” 高乐站在船头上,望着对面全身披甲、只露出头脸的李伯穆打声招呼,但是接下来的一句话就变得不再客气:“请问使君,今日事欲生还是欲死?我家主公李大都督业已攻杀慕容绍宗,南来攻取合肥易如反掌,但因感念使君亦是亲故门户的贤长,不忍让使君落得一个城破身死的下场,故而使我来说,想问使君有无止戈修好之意?” 李伯穆听到这话后便是一愣,稍作沉吟后才又点头道:“兵者大凶,无论胜负皆伤和气。李大都督时誉威名我亦久闻,旧年还常共其族亲长辈品鉴人事,今虽各事一方,但裂目相争亦非我所愿。只是不知李大都督如何才肯止戈退兵?” “李大都督使我转告使君,旧年所以弃国投他,只是厌见国中刁悍镇人跃然居上,我等河北旧族倍受凌辱。当年轻信贺六浑而驱虎吞狼,以至于镇人聚啸朝堂,此皆使君等旧族师长失策所致! 今李大都督虽于关西别创局面,但念及河北亲友倍受镇人压迫亦深感不乐,如今虽得寿阳但却不便久驻,转赠使君以壮使君声势,希望使君能够不负此情,引用我河北名族亲友镇守淮南、圈地成势。” 高乐按照行前李泰的吩咐,望着李伯穆大声喊话道:“河北名族多有崇尚清虚之辈,不肯屈就俗务经营势力,一旦灾厄降临,欲为奴婢都是设想。今者若非李大都督兵临此境,使君恐怕难活,此言并非羞辱,使君宜自审之。 你等或见镇兵刁悍难制,但我主公破之如屠鸡劏狗,淮南此境是益我河北亲友,如有镇兵因贪欲夺,使君等可以修书投告义阳,我主公必然引众再来攻逐其徒!此意并无别图,只是不忍亲友见辱兵家。” 李伯穆初时还以为今次或是不免大祸临头,但却没想到竟是好事临门,虽然这言语听来让人羞恼不已,可如果对方真的愿意止戈撤兵,并且将寿阳拱手相让,再难听一点的话他也能受得住啊! “良弼所言是真?李大都督他、他真的愿意就此罢兵,撤离寿阳?” 李伯穆倒也不是什么不知人事的愣头青,自然知道有所付出才能有所收获的道理,稍作沉吟后才又说道:“如果真能达成这样的和善收场,李大都督如果有什么要求,只要在我职权之内,我一定尽量满足。” 见对方如此上道,高乐便又笑语道:“李大都督的要求也很简单,希望使君能够暂且引部移防东关,容我军进驻合肥短日,旬日之内必将合肥、寿阳诸城拱手以让!” “这、这不可,绝无可能!” 听到如此荒诞的一个条件,李伯穆便又连忙摇头拒绝。他又不想萧范那么愚蠢,怎么可能答应这样的条件! “我之前转告主公良言,看来使君是一点也没有听在心里。我主公近日来西击汉中,南临大江,东破淮南,所向披靡,势不可挡,使君自以为才能势力强过南梁柳仲礼、亦或慕容绍宗?此皆我主公阵前败将。 若真欲进据合肥,何必为此诈计!只是略取城中人员物资以补军用,顺便与使君结成前盟。但若使君不愿相信,转日再来便非河北故旧,而是杀人之刀!” 高乐说完这话,便转身向船舱内行去。 “高、良弼且慢,此事重大,请容我深思一番。” 李伯穆见状后,心内挣扎一番,才又对高乐喊话说道。 高乐闻言后便点点头:“我军两日后便会临此,在此之前使君随时可以遣使来告。” 两天后,寿阳的舟师便沿淝水南来,而李伯穆也终于决定引兵暂退东关,并没有留在城中据守交战。 入城之后,李泰便命人检点整编城中民户,收得士民五万余众,并许以钱帛粮谷,愿意追从西去的有近四万众,剩下的要么委实不便、要么难弃故土,李泰也都由之。 合肥不愧淮南重镇,怪不得之前镇守此间的鄱阳王萧范在侯景没反的时候便有造反之意,城中钱粮所聚甚为丰厚。除了分发给城中士民的迁徙之用,仍然还剩下粮谷数万石,钱有近亿之多,绢帛织物也有几万匹,将南来的船只都塞的满满当当,然后便浩浩荡荡往北而去,进入淮河之后便一路西行撤军。 李泰并不打算欺骗李伯穆,一则凭其眼下实力长期占据淮南重镇并不现实,一旦东魏抽出力量来,其漫长防线处处都有可能遭受致命打击。而且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淮南都不适合稳定发展,投入与回报完全不成比例。 之所以要强逼李伯穆作此交易,当然是为了贼不走空。只凭慕容绍宗麾下那几千人马的缴获尚不足以满足李泰的胃口,寿阳只是一座残破空城,所得同样有限,合肥这块肥肉他自然不想放过。 通过这一次交易,他也向李伯穆及其背后的河北世族们传递一个信念并达成一个默契,咱们才是自己人,你们没兵我有啊。等到被人眼珠子都揍出来的时候,你们也可以摇人让我去帮忙,咱把晋阳那窝玩意儿天灵盖都给掀了! 这大队人马沿着淮水徐徐返回,李泰让杨忠率部撤军,而自己则率领两千精骑先行一步。淮南这里虽然事了,但汉东情势还有待平复啊,而且江陵方面的反应也宜加防备。 当李泰率部通过义阳三关抵达汉东的时候,众多随陆土豪们纷纷涌至三关南面膜拜欢迎。 寿阳大捷的消息早已经传遍了整个江汉地区,慕容绍宗作为将侯景都打得狼狈逃窜的东魏名将,在侯景祸乱江南之后,于原南梁地区的名声变得比东魏本土还要雄壮数倍。侯景如今在江南俨然一副混世魔王的姿态,能够将其降服的得是多么勇猛人物? 就在这种斗兽棋的思路之下,李泰如今也已经是一战封神,原本还蠢蠢欲动的随陆土豪们全都变得恭顺无比。而当听说李泰将要巡视竟陵的时候,这些土豪们便各自精简部伍,组结成一支近万人的军队跟随在李泰所部精骑后方,浩浩荡荡向竟陵而去。 竟陵比邻江陵,本来就是荆府外围要镇,作为湘东王心腹的王僧辩更长期担任竟陵太守。如今竟陵虽然经柳仲礼之手被西魏所占领,但统治也是非常的不稳。 当湘东王萧绎在得知柳仲礼被擒、整个汉东地区也都被西魏攻占之后,心中自是震惊不已,便又连忙放出了王僧辩着其进取竟陵,并着手准备收复汉东地区。 王僧辩久镇此边,入镇后自然很快便将竟陵的控制权重新夺回,并且收聚旧部人马聚结数千之众。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向安陆进军,西魏寿阳大捷的消息便自淮南传来,然后湘东王调其回防江陵的军令便也很快到来。 虽然心中很是不甘,但王僧辩之前在建康投降侯景也已经让湘东王很是不满,甚至对他严加问罪并加以酷刑,如今的王僧辩也不敢违逆其意,只能引兵撤回竟陵。 当李泰率部抵达竟陵的时候,整个江陵都为之震惊不已,湘东王急遣使者前来求和,愿意派遣质子前往关中,并且希望重金赎回竟陵。 李泰也自知眼下一口吞下江陵并不现实,正好趁其盛名慑人之际漫天要价。派遣质子求和等事情虽然超出了荆州总管府的职权范围,但归还竟陵却是李泰就能决定的事情。 他也并不打算一次坐定这个买卖,趁机提出边贸互市,江陵每年必须和沔北进行几百万匹绢的贸易量,并且要赠送沔北一万名工匠士伍,还有就是要借给沔北两万卷各类藏书等等。 这些条件,李泰当然都是狮子大开口,预留了很大的还价余地。毕竟江陵作为南梁江汉之间最大的方镇,势力还是非常可观的,真把萧老七逼急了,那小独眼一瞪也是很吓人的。 但他却没想到,江陵方面对他所提出的各类条件基本都答应下来,只是借阅藏书方面掰饬一番从两万卷硬讲到一万三千卷,并且还要由江陵方面派遣人员管理这些藏书。 达成这样一个结果,李泰倒也颇感满意,于是便引部撤出了竟陵,旋即便安排人员护送江陵的使者和质子萧方略前往关中,自己则径直返回穰城。 邺城方面比关中更早接到慕容绍宗战死寿阳的消息,已经被系于邺都软禁起来的王思政得知此讯之后,当即便着令家奴外出沽酒,从早到晚豪饮一通,先笑后哭,到最后已经分不清是哭是笑。 因为兄长遇刺身亡而执掌大权、在众勋贵们拱从之下奔赴晋阳的太原公高洋途中得知这一消息,心中也是大为震惊,忍不住问向左右:“攻灭慕容绍宗那敌将李伯山,莫非是当年进寇晋阳之人?” 见左右点头应是,高洋又忍不住叹息道:“如此英才本应是我庭中之物,却探出落入别家门庭,实在遗憾啊!” 相对于高洋闻讯后的叹惋遗憾,宇文泰则就是惊喜有加。 由于台府近日扩建而吵闹有加,宇文泰近日都是宿于临河军府,之前汉中、汉东接连克复略定的消息传回华州时,他已经是惊叹不已。 此番淮南大捷的消息传来已是夜晚时分,听到侍者帐外进奏,宇文泰直从榻上翻身而起,劈手夺过这一书报仔细阅读一番,脸上的笑意顿时满盈:“李伯山当真好小子,竟连慕容绍宗都非其敌!这真是、真是……速速备车、回城!” 说话间,他便大踏步往居室外走去,连侍者低呼提醒都没有留意到,一直走到门前凉风当面吹来,才发现自己仍是赤膊袒胸,于是便又忍不住的大笑起来。 南梁大丞相侯景亦闻此讯,忍不住便扼腕叹息道:“唉,错失良才啊!当日河南相见若能将此徒劫来共事,如今所拥恐怕不止江南一隅,我也不似鲜卑小儿气量狭小、绝不吝啬与他裂土共治!” () 0619 李大将军 又是一年隆冬腊月,灞上原野积雪覆盖,长安城东却有一道宽有丈余、长达十数里的沙堤自城中延伸到城外。 这条沙堤大道上面片雪不积,同时也禁止行人登上踩踏行走,每天都有精心的维护,一直等到时间进入腊月中旬,才有太常、鸿胪等礼司官员出城布置帐幕,摆出一副欢迎礼节。 大行台宇文泰早在月初便已经入京朝拜,礼司所准备的这些欢迎礼节自然不是为的迎接大行台,但除此之外,又有谁人入朝值得朝廷早多日前便开始筹备呢? 长安城东郊,两千多名步骑精兵们簇拥着一驾造型精美的四望车向着长安城方向前进,这车驾前后的仪仗却非长安权贵们出入的规格,道左有识者望见便能认出此乃南梁权贵出行仪仗,而且还是非常高的规格。 随着这一行队伍出现在长安城郊,早有等候多时的骑兵令卒们前后奔走,通报消息。 这四望车游行观景确是视野开阔,但在寒冬腊月里乘坐却委实没有什么好的体验感,四面透风,吹的车上乘客手脚冰凉。 李泰眼见到长安城已经在望,便又向同车的萧詧笑语道:“京畿渐近,请大王容我下车仗从,以免被京畿群众参我违礼冒犯。” 萧詧如今已经不再是南梁的岳阳王,而是由长安朝廷所册封的梁王,趁着年底特意与李泰一同入朝谢恩。此时的他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却仍冻得脸色通红,身为南人,实在有些受不了关中的寒冷天气,听到李泰这么说,便连忙抬手抓住他说道:“入此境中,人事陌生,伯山可千万不要弃我他去!” 李泰也不知梁王究竟是冻的还是紧张,但听他这么说,便也只能继续陪着他在车上共行一程。 等到车驾驶上沙堤大道,就变得平稳舒适起来,李泰也忍不住笑道:“今日趁惠于大王,竟也得以行在尊道。” “伯山太谦虚了,你为国拓土千里、功勋卓著,前后诸战战无不胜,可谓是威震华夏,若非共你同行,关中时流又知我是谁?” 梁王闻言后便连忙说道,如果说之前同李泰接触他还有几分因身份而生出的自矜,但今在李泰面前却完全没有什么傲态显露,自知就连自己如今的梁王尊位也是全凭李泰抬举,从内到外的心悦诚服。 不管这沙堤为谁而修,梁王身份总是摆在这里,如今以诸侯入国,李泰伴行一程则可,总不好堂而皇之的同车入朝,所以在离城数里、礼官出迎处便提前下了车,转而乘马导引于前。 此番因是梁王入朝、需要庄重对待,故而城门内外也没有闲杂人等驻足观望,只有礼官们拱从着齐王元廓入前迎接梁王。 元廓原本在礼官导引指点下神情肃穆的向前走来,当见到队伍中的李泰时,顿时便忍不住望着他大声道:“大都督今年连番壮功,以一己之力扬我国威、宇内叹服!”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略作欠身以为回应,瞧着其他朝中人士也都忍不住的向他行注目礼,便向后方小退两步、凸显出眼下的主角梁王萧詧。 经过一番礼节性的问答寒暄,这两位大王便前后各自登车,然后又在仪仗卫士们的拱从下往城中而去,一直将梁王护送到距离皇城不远处的皇家别苑中。 李泰本以为梁王会直接入朝参见皇帝陛下和大行台,见状后便是一愣。不过让梁王先在别苑中休息一下也好,这可怜的南娃子来到关中后被寒风吹的鼻涕都快挂不住了。 他原本还想留下来跟梁王交代一下关中日常生活的注意事项,但齐王却又着员催他同赴皇城,这才知道朝中今天专门设宴来欢迎他,所以才无暇安排梁王入朝参拜。 得知此事后,李泰也不好向梁王直言,只能婉拒其人的挽留,留下几名门生于此听使关照梁王起居,自己则同齐王元廓一起离开了此间别苑。 行出别苑后,李泰便见门前站立着几十名鼓吹乐手,同时礼官又上前来说道:“西河公壮功于国,陛下特赐前后鼓吹以壮行仪军威!” 在北魏前后部鼓吹唯三师二大三公配给,李泰虽加开府,某些程度上比拟上公,但终究还是有差别,鼓吹仪仗便是开府所不能享有的,须得朝廷降旨特赐才能享有。 对于这一份赏赐,李泰也并不感觉意外,跟他今年所创立的功勋相比,这一点殊荣待遇实在不算什么。听着前后鼓吹乐人们吹吹打打,他感觉新鲜的同时,还想问下这些乐工是从朝廷领工资还是自家养活? 但转念一想问这话就是多余,于是他便又在心里安慰自己多花点就多花点吧,毕竟自己从此以后也是出场就能自带bg的真大佬了。 伴随着前后鼓吹乐声,一行人来到了皇城门前,放眼望去,这里已经密密麻麻的站满了赶来迎接的时流朝士,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热情的笑容,眼见李泰仪仗行来,纷纷拱手抱拳的打着招呼,让人目不暇接、无从回应。 不过李泰也并没有于此多作逗留,下马之后当即便被等候于此的谒者引入皇城中,然后直赴朝堂而去, 朝堂中,自皇帝陛下再往下,大行台、太子以及诸位柱国,并诸宗室、上公悉数在列,待到李泰入朝参见以后,便由礼官当殿宣告对于李泰最新的封授。 首先是李泰的爵位由西河郡公改封为太原郡公,诏书中给出的解释是嘉其壮功之始,说的便是他之前攻袭晋阳之功。 李泰听到这改封和给出的理由也是一乐,太原郡公本是王思政封爵,颍川城破前其人改封颍川郡公,此番却又将太原郡公封号给自己,不知道朝廷此番有没有借此暗讽王思政不能全节之意。 当然最主要的那还是对东魏方面,那自然是嘲讽拉满了。李泰这个爵位每被人称呼一次,那东魏老巢被抄的故事就会被回忆一次啊! 这一次朝廷并没有再增加李泰的食邑,因为他之前便上表朝廷表示愿以所功转授亲友。因为八月到九月间,潜伏晋阳许久的李允信等终于将他母亲、幼弟还有同祖堂兄五人并他们各自家眷们一举接回。 母亲和幼弟来到关西自然不患生计前程,诸堂兄们举家来到关西,李泰当然不能让他们全无资业以自立于关西。当时的他还要坐镇荆州以镇抚新得之地,无暇返回处理这些家事,于是便借述功向朝廷为亲人请封。 朝廷对此也是颇为豪爽,李泰两个亲弟弟皆封县公,五名堂兄则各封县侯,各自食邑一千。 虽然说西魏的爵位就是一个荣誉称号,但同宗兄弟一日之内俱位列公侯,这荣宠效果也是直接拉满。而且除了爵位之外,李泰五名堂兄俱辟霸府,宇文泰一个也没有给朝廷留。 至于这一次解救了李泰家人们的李允信,之前也曾随同李泰奔袭晋阳,因此直接获封晋阳县公,跟他大爷爷李泰一起成了西魏嘲讽东魏的两个工具人。 除了爵位改封,接下来最重要的一项加授就是李泰得加大将军号。 西魏本有大将军职名,但那本来是大司马、大将军这二大三公中的职号,像念贤、于谨、王思政等皆曾加大将军号,都是属于二大。 不过李泰今所加大将军,便就属于后世所熟悉的六柱国十二大将军中的高级职位了。因为他并不是第一个加大将军号之人,今年九月他老丈人独孤信自陇右征还朝中,秦州刺史宇文导便加位秦州总管,都督陇右各州诸军事,职权一如李泰的荆州总管府,并加大将军号。 毫无疑问,宇文泰作此任命、紧急对宇文导进行提拔,心里的想法无非是,起码要让自己这个最看重也最信赖的侄子、宇文家二代第一人的宇文导在位序上压过李泰一头。 老实说,单凭功勋而言,李泰较之柱国中的有些人都不遑多让。 但是前后功勋对于西魏政权、对于宇文泰而言,意义终究不同,甚至可以说柱国之位是伴随着宇文泰霸府的建成便已经论定的,李泰这个后起之秀哪怕再怎么优秀,也不可能超越这几位柱国,除非他连宇文泰都给一起办了。 柱国之下最位高权重的那自然就是大将军了,甚至都不必讨论十二大将军究竟有谁就可以笃言李泰就是功勋之首。不过宇文泰也明显感觉到李泰实在是锋芒毕露,故而还是打了一个时间差,让宇文导成为第一个得到任命的大将军。 虽然诸大将军势位相等,没有上下之分,但被任命时间前后总能代表资历的深浅。哪怕仅仅只早了几个月,也可以说宇文导才是西魏政权下一代中的第一人而非李泰,尽管这个二代也只比宇文泰小了几岁而已。 李泰自知宇文导压不住他,对此倒也并不过分在意。而且尽管宇文导得授大将军比自己早,但是讲到麾下人事力量则就不可同日而语。 单凭今年这一系列的战事,李泰麾下得授骠骑开府者便有崔谦、令狐延保、梁士彦、赵刚、贺若敦、李迁哲六人,若再加上早授骠骑、开府的杨忠、窦炽,便是整整八个开府。除此之外,还有车骑仪同十余人。以及江汉新拓领土所增设州共前计有三十六州,皆受李泰节制。 这么一算,李泰也觉得如果宇文泰不搞点手段压制一下自己那才不正常,这家伙那得是不想给自己当老大、要当亲爸爸了才会全无想法。 如今的荆州总管府职权势力实在是太雄厚,远非宇文导的秦州总管府能比,哪怕之前宇文泰还以公谋私的将汉中拨划到秦州总管府治下,仍然撼动不了荆州总管府第一方镇的地位。 更关键的是,这样的情形还得在宇文泰眼皮子底下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因为荆州总管府的势力范围有一大半都是李泰亲手打回来的,再加上攻杀慕容绍宗的辉煌战绩使得南梁一部分人对其敬若神明,而且随着侯景的继续折腾,这威名估计还能进一步抬升。 所以不要说如今霸府其他人,哪怕是宇文泰自己亲自出镇荆州,都未敢狂言一定能比李泰做得更好。除非宇文泰愿意放弃江汉之间的大片领土和利益,否则李泰这个荆州总管他就换不了。甚至于就算他想要放弃,其他柱国也未必肯答应。 除了改封太原郡公、新加大将军之外,李泰荣衔太子少保改为太子太保,并加尚书左仆射。 以区区弱冠之龄便一跃成为尚书高官官,本来也是极为惊人的待遇,不过因为注定只能是遥领,也只是台府借此架空尚书省的一个安排。饶是如此,除了高家那俩货,在这个年纪达成如此势位荣誉的也不多了。 至于剩下的赐给鼓吹之类,李泰也只是随便一听,并不放在心上。在他看来,只要不是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和剑履上殿,别的也都差点意思。 一通封赏结束后,待到李泰谢恩完毕,皇帝才又从御床上站起身来,笑语示意群臣转赴别殿,共贺功士归国。 一行人跟随在皇帝步辇后方,出殿之后大行台宇文泰便抬手示意李泰入前跟随在他身后,李泰方待迈步入前,便被他丈人独孤信抬手给拦了下来。 “隆冬天寒,衣装还是这么简单,不知为亲近之众爱惜自身!” 独孤信见李泰衣裳单薄,便皱眉轻斥道。 李泰听到这话自有些无辜,他与梁王一同入京,都没来得及回家就被引入宫中,入殿前还是请宫中宦者紧急帮忙找了一身朝服登殿,到现在也没来得及找地方换身衣服啊。 独孤信薄斥几句之后,便直接将自己朝服外的貂裘大衣解下披在了爱婿身上,对后方朝士嬉笑声故作不闻,只是皱眉望着李泰说道:“今年战绩,我多有闻,几有犯险之举,日后不可再恃勇逞强,为国为家爱惜此身!” () 0620 一人足矣 西魏的宴会氛围向来马马虎虎,皇帝陛下因为身体的缘故出席了一会儿便早退离开了。等到皇帝离开后,原本还收着的众人便放得更开,诸如柱国侯莫陈崇更是公然与人聚赌斗酒起来。 太子原本还耐着性子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向李泰询问和交流一下对于东南时局的看法。但过了一会儿估计也是受不了这些镇兵习性,便也找了一个借口托辞离开。 等这两人都离开后,虽然在场剩下还有一些其他的元魏宗室,但这场宴会也直接成为了镇兵们的主场。 宇文泰坐在自己席中,环顾在场群众一周后,抬手敲案示意喧闹的群众安静一些,然后才又望着李泰笑语道:“伯山应该与赵柱国共饮一杯,国中群众或有寡识者不知东南情势如何,因见伯山频频立功,直道此番功勋唾手可得。凡遇此类愚人,赵柱国必与争辩清楚。如今国中群众皆知伯山功勋显赫,赵柱国亦浅具言功啊!” 李泰听到这话后,还没来得及起身回应,别席中赵贵已经先一步站起来,先向着大行台欠身致意,然后才又说道:“之前受命奔赴荆州,因见彼乡政治兴盛,大异往年,心内已经颇感惊奇。 犹忆当年,故琅琊公与独孤柱国前后镇治荆州,威服边野,李大将军继此志气,本以为能为兴治便已经殊为难得,却不想雄略开边更胜前人。国能得此贤臣国幸,家能得此佳嗣家幸,人能得此良友人幸! 今日有感大才难得,故而发此感慨,却非薄论故人,还请独孤开府不要介意啊。” 听到赵贵这一番对李泰的赞赏言辞,殿内在席众人也都不由得暗生感慨。随着李泰在关西时誉鹊起,他与赵贵之间的纠纷矛盾也越来越广为人知,或还谈不上势不两立,但也能称得上是宿怨深刻、恐难消弭。 但今在大行台的出面引言之下,赵贵当着众朝士的面对李泰恭维有加,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认输服软、委曲求全了。可见以李泰如今的功勋势力,哪怕是国中势位最为顶级的柱国大将军都要退避三舍、不敢争锋。 众人心内尚自感慨不已,独孤信又站起身来笑语道:“前人有逊而今人壮阔,事实俱在、又岂在于人言如何?关西立治以来,天下皆薄我而厚贼。我与在场诸位多有豪情奋斗,但也只是勉力维持而已,几有如今天下侧目、人莫敢争之威重?后生可畏,可不只是凭年齿而羞辱老朽,更在于建言立事能发前人所不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南阳公今日执言公允,我又有什么可介意的。” 他自知李泰性格强硬、又记仇的很,未必肯卖赵贵这么一个面子,怕有冷场才起身回应,顺便再将自家爱婿吹捧一番,然后才又转头望向李泰笑语道:“今日良辰难得,群众皆笑颜贺你,不妨共饮一杯。”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也站起身来,端起酒杯先向大行台示意,旋即又向丈人示意,最后才又望着赵贵笑语道:“多谢赵柱国嘉言相赠,或有言过于实,今日便也厚颜领受,来日于事更加用功,盼能补足。” 赵贵听到这话,本来有些绷着的表情才又松弛下来,心里也非常担心李泰不给他面子。 他心里清楚大行台近年为了调和稳定内部人事关系可谓是用功诸多,所谓内先协和、顺时而动,李泰今年壮功惊世,便是那个顺时而动之人,而他们这些志力衰退的老家伙便只有内先协和的份了。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好,那可就着实有点废。 如今的他虽然也荣居柱国,但柱国与柱国之间也不尽相同。大行台自不必多说,广陵王元欣也安于富贵闲人的现状。剩下六柱国当中,独孤信俨然已经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尤其今年李泰的功勋又将他们贺拔胜一脉旧人们在时局中的影响力和势位一举带到了新的高度。 接下来的李弼、于谨,各自也都功勋卓著、才力超凡,而且深得大行台信任。李虎身为武川元老,在贺拔岳一众旧属中资望可谓仅次于大行台,又因久居长安之故,与帝室关系极佳。至于侯莫陈崇,那同样也是一个少年得志的代表,也能放得下身段与诸将打成一片。 赵贵作为首先提出拥戴大行台之人,本来在团队中的位置和威望也没问题,但却不巧与李泰的关系处的很差。如今的李泰俨然已是国中事功第一人,若是其人公开奚落挑衅赵贵,那无疑会令赵贵成为柱国当中的一个笑柄,大而无当的典型,也会直接影响到六柱国在国中的威望。 好在李泰也懂得逢场作戏、见好就收,见他两人各自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继而便相视一笑,大有一笑泯恩仇的意味,于是殿中的欢宴气氛便更加热闹起来。 随着宴会的进行,众人渐渐酒意上涌,各种醉态便也流露出来。不出意外的独孤信再次成为群众们争相灌酒的对象,就连大行台都在其列。而独孤信也是兴致大好,杯转不停,酒来不拒,豪爽得很。 另有许多朝士将领起身?离席,端着酒杯来到李泰面前,趁着祝酒之际来毛遂自荐,希望能够跻身荆州总管府中任职。 如今国中诸方不动,唯东南一方大放异彩,而且江南的侯景尚在作乱不断,可见东南战区的潜力尚未完全挖掘出来。若能得事荆州总管府,自然少不了建功立业的机会。而且就算不看东南战区的未来潜力,单单眼下荆州总管府下便多出几十个州郡正职,对京中这些闲散人员而言自然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其实就在今年下半年,李泰还远在荆州没有归京的时候,便已经接到来自各个方面的请托。简直可以说是处处都有良朋挚友,人人都有不能拒绝的理由。 不过李泰如今颇有将荆州总管府经营成自留地的打算,自然不能为了一点人际交情便随便安排人员充斥其中,如果能力不够,关系再好也得排在后边。 之前他是以诸地新归、人情未附,还需仰仗当地豪强势力维持局面、不宜贸然改变地方军政格局为由,将这些请托能推的尽量都推了,自己不方便推的则就推给大行台。如今他虽然具有总管府的人事权,但荆州总管府总也还是台府下属的机构,台府对于荆州总管府还是拥有最高决策权。 此番眼见群众再次围聚上来殷切请求,而丈人独孤信还在被人不断的灌酒,也抽身不出来帮自己解围,李泰稍作敷衍之后便站起身来向大行台请辞:“数月之前家人便已西来,臣因事所系不得归与相见、敬拜恩慈。如今总算蒙恩得召归国,若再滞留于外,使恩亲久等难见,则着实不孝……” 宇文泰闻言后便也连连点头道:“群众欢迎虽然情谊真切,但也不能连累我功士承受不孝的指摘。伯山且去,天寒风冷,乘我车归。群众仍未尽兴,且入外府继续宴乐,不要再留此叨扰禁中。” 众人闻言后也都纷纷起身罢宴,而独孤信听说李泰要早退回家后,便也连忙站起身来说道:“同归同归!我要再谢亲翁教此贤良,使我承惠得此佳婿、门楣生辉!” 平日里他便毫不掩饰对李泰的欣赏和喜爱,如今喝了许多酒水,情绪便更加外露。尤其之前被夺陇右之权,本以为是人生落寞的开始、从此以后只怕也要如诸元魏宗室一般只得虚荣而不得实权,却不想因为女婿的带契,使得人生荣耀再攀新高。 饶是独孤信对李泰颇多青睐看好,但也没想到这么快便能如此得力,如今在他心中对于这个女婿也是满意到了极点。爱屋及乌下,对其家人也是重视得很。 众人望其翁婿两人相扶而出,心中也都感慨不已。毫无疑问,这样的情缘结合着实羡煞旁人。一个是北方名门,一个是霸朝新贵。一个是年富力强,一个是资望隆厚。彼此间相辅相成,简直就是无可挑剔。 “户下真能得力者又何须望多啊,如李伯山之类,一人足矣!” 一行人送行到了宫门外,望着翁婿两人登上车,才又返回皇城丞相府中继续刚才中止的宴会,路上广陵王元欣便忍不住的感叹说道。 他或许是说者无心,但却难免听者有意,同行众人便不免打量起其他几个柱国来,他们多有子弟为大行台户下婿子。按照广陵王的说法,可不正是不能真正得力的。 “弱冠少年壮未娶,八十老翁迎新妇。人生于世,各有定数。勿羡人有,勿怨己无,各自勤于修持,即便不能得于完美,总也能够各有收获。” 于谨倒是很豁达、看得开,听到众人窃窃私语的议论声,便开口笑语说道。他家儿子们虽然不如李伯山这般威赫当时,但在他看来也都各有可取之处。 独孤信上车的时候,嘴上还在唠叨着要和李泰的父亲李晓痛饮一番,但毕竟是喝了太多的酒,等到车驾抵达李泰家后便已经昏睡过去。 于是李泰便先在家门前下了车,转又吩咐车驾直入府中,让家人暂且安排丈人入住客舍,自己才又与门前等候的亲人们相见问好。 “阿兄。” “十三叔!” 门前一群少年和孩童走上前来,为首的乃是李泰的二弟李超和三弟李奥。李奥如今年纪十五六岁,同李泰初入关西时差不多,生的也是清秀文静。 再后面跟着六七个年轻人和小孩子,便是李泰诸位堂兄的儿子们。年纪大的二十出头,跟李泰年纪相仿,小一些的也已蹒跚学步,学着兄长们奶声奶气的向着李泰大呼十三叔。 李泰望着众人拘谨而有好奇的目光,心内不由得一乐。不得不说,大家族人多对抗风险的能力就是强,他们一家在河阴之变中遭受重创,几个大爷全都丧命其中,剩下的全在他老子李晓带领下逃难到河北落脚,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俨然又发展为老少几十口的大家族。 “日前家人们留在关东,总觉得厅室之间空旷冷清。如今总算西来团聚,庭院里也变得热闹温暖。” 李泰一一回应这些小子们的问好,顺便抬手拍拍年纪比较大的几个侄子并笑道:“当年乡里教你们的武艺有没有勤练?稍后我可要考校一下你们才力堪否上阵杀敌!” “十三叔离乡之后,户里便没了亲长督促练武,治经学术,武艺便有荒废,恐怕要辜负十三叔的期望了……” 这几家伙旧年乡里便常常跟在李泰身后厮混,精力旺盛,那也都曾是人嫌狗厌的货色。但在李泰离乡之后便没了人带领胡闹,在父母捶打管教之下反又变得彬彬有礼起来。 久别之后再见这位叔父,几个侄子们心内自然不乏童趣回忆重新变得鲜活起来,但一想到如今叔父身份却不再是乡里恶少,言行便都又变得有些拘谨,对于这种明显玩笑的问话也都一板一眼的回答。 “无论经术还是骑射,我家子弟但有一技之长,便不患出仕进用。” 李泰又对他们笑语一声,然后在一干少年们拱从下行入了家门,直赴中堂而去。 李泰几位堂兄眼下都陪着李晓在中堂等候他归家,待他入堂之后便也都纷纷起身往来:“十三郎回来了!一别数年,今再相见,仪态风采都较往年大为可观啊!” 李泰先向父亲作拜,然后又向几位堂兄说道:“今日陪送梁王入城,却被陛下留宴宫中。没能第一时间归见父兄,请兄等见谅。且先容我内室更衣入拜阿母,而后再来此间请兄等以酒痛惩我这个失恭少弟!” “速去速去,我等自是无妨,叔母却已经等得心急,已经使仆来问数番了!” 众堂兄们闻言后便也都笑语说道,摆手催促他速去。 () 0621 人间至好 李泰回到内室稍作洗沐,换上一身居家常服,突然一对纤细手臂自后方紧紧的箍住了他的腰。 嗅到这熟悉的体香,李泰不用回头察望也知是自家娘子。他方待转身拥抱娘子,这小娘子两臂却不肯松开,仍是紧紧的环拥着,并将她脸庞紧贴在李泰后背上,口中呢喃道:“夫郎总算回家了,我好想你!” 李泰听到这呢喃细语轻诉思念,心内也变得非常柔和,他抬手握住这小娘子绞在他腹前的葱白手指,口中笑语说道:“家人西来,我却不在家中。这段时间辛苦娘子了,我要代户中的男女老少们多谢娘子的妥善安排。” “夫郎都还没有见过阿姑,怎么知妾把家事安排的很妥当?” 那小娘子听到这话,先是抿嘴轻笑,也松开了两臂,任由夫郎揽入身前,才又仰起俏脸微笑道:“但是夫郎也没有说错,妾真把事情安排的很好!阿姑真是一位非常和蔼的慈长,偶尔妾有做错也不加责备,若是做得好了,更会夸得我欢喜羞涩。妾总算知道夫郎为什么说话这么动人了,看来都是阿姑所教。” 李泰听到这话后也不禁一笑,然后才又问道:“丈人已经安排进了客房?咱们便去拜见阿母吧。” 妙音之前便在内堂侍坐等待夫郎,听闻父亲酒醉入宅才连忙告退行出安排住宿,听到夫郎言及,便忍不住叹息吐槽起来:“阿耶自从归朝之后,许是心忧没了职事进项、还有满门子女等待教养,十日里倒有天是醉在我家。” “亲戚之间向来都是走动越勤越显亲密,当年孤弱一人、丈人尚且不弃,如今人事浅拥,又怎么会吝啬一食一宿。更何况,丈人这是在担心阿耶不惯关中人事风情,特加关照呢。凭丈人声望时誉,去谁家户中访问不被奉为上宾?” 李泰闻言后便也笑语说道,旋即便拉着娘子的手走出房间。 府邸内堂中光线柔和,几名妇人女子正各自端坐席中,坐在内堂上方的便是李晓的夫人卢氏。卢氏年纪四十出头,气质温婉、面容姣好,但因有欠保养,看起来较之同龄的世家贵妇略显老态。 陇西李氏虽是天下名门,但在河阴之变后逃难河北、寄人篱下,一家人生活自然不再像住在洛阳时那么优渥,衣食俱需自耕自作。遇到农忙时节风雨不调时,不只家里的男丁,就连卢氏这位当家主母都需要下田劳作。一大家子人吃马嚼,柴米油盐催人老,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保养。 但这一份付出也并非没有收获,一家人逃难到河北后,各个侄子们陆续成家,仍对卢氏敬若亲母。尤其是在李晓和李泰父子俩离开河北、不知所踪之后,户中二子仍幼,侄子侄媳们不只在生活上对叔母堂弟们诸多关照,精神上也给予了极大的鼓舞。 就拿今年李允信联络营救一家人的时候,同族侄子们各携家眷同行、无漏一人,便足见他们一家人感情之深。须知那时的李泰年中一系列壮功都还没有传到晋阳,而且这种跨越国境的迁徙本就危险重重、风险极大。 但这些族人们仍然义无反顾的同行赴此,李泰仅仅只是给他们提供了一个机会,而他们肯于同来,大概也如叔父当年带领他们奔赴河北逃难一般,如今各自壮年成家便又护送叔母奔赴关中与叔父团聚。 此刻众家眷们一边等待李泰归府,一边闲聊着来到关西之后这段时间以来的生活和感受。 关西贫弱而河北富强,也算是时流心中根深蒂固的一个观念了。所以之前在晋阳时,当户中男人们都决定陪同叔母西来时,女人们各自心中却难免会有别的想法,担心西来后会给一家人的生计与前途带来极大的影响,嘴上虽然不敢反对丈夫的决定,心内却也难免忐忑。 可是当真正踏足关西之后,她们所见所感却大异于之前的想象。随着跨过黄河之后的那一刻开始,凡所遇见的人无不对她们一家笑脸相迎、极尽呵护,所受到的待遇也都是最顶级的。无论是在偏远的北境诸州,还是在关中核心的华州和长安,她们全都没有受到任何的冷遇。 或许关西整体较之河北的确是贫弱许多,但具体到她们一家的待遇和享受却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落差,却是有着一个阶梯性的跃升。之前心中各种的忐忑彷徨自然是一扫而空,心内转为庆幸起来。 这一切自然都是因为那个印象不怎么好、旧年乡里除了英俊几乎一无是处的小叔子,其人离乡短短数年便在关西创建了远远超出她们想象的功勋事业! “郎主过来了!” 随着堂外仆妇呼喊通知,内堂众人也都纷纷转头望向门口。卢氏反应则尤其的大,端在手里的杯子都失手打翻,杯中酪浆洒落在裙衣上也全不理会,只是两眼痴痴望向堂外。 李泰举步走入堂中,视线便也落在正上方母亲身上,记忆中的画面快速翻转,很快便与眼前所见融为一体,于是他便俯身下拜,口中说道:“阿母,儿子回来了。不肖子旧年多有任性冒失,有累阿母牵挂伤心,儿思前事也有追悔,今天终于能拜阿母膝前受杖。” 卢氏这会儿却仿佛失语,只两眼直勾勾盯着这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儿子,泪水忍不住的从眼眶中流淌出来,她又连忙擦去眼泪、猛眨双眼,唯恐一个晃神儿子便又会消失在她的眼前。 堂内几名侄媳自然知道这位叔母旧在东朝时日常牵挂思念丈夫和儿子时的凄楚心酸,这会儿眼见卢氏此态,各自也都不由得举手用巾擦拭眼角的泪水。 跟随夫郎一起入堂的妙音瞧瞧堂上泪眼迷蒙又一眼不乏的阿姑,又看看深拜于地不敢抬头的夫郎,一时间便有些迷茫,不知道该要怎么做。 就这么愣了一会儿,她才突然想起来自己苦思良久、待到夫郎和阿姑相见时该要怎么打圆场的盘算,于是便连忙快步返回自己在堂中的座位,从席下抽出一根细软的篾条,然后便两手奉进给卢氏并小声说道:“阿姑如果还是怨气难消,请用这细杖杖责夫郎。并不是、妾不是爱护夫主,存心包庇,只不过、只不过古人说大杖则走、小杖则受,是孝也。夫郎他厩中蓄满名马,若真逃杖而走,阿姑必定追不上,用这恰好!” 李泰听到这番话,忍不住抬头瞥了一眼娘子手中细杖,心里忍不住便要谢谢娘子这份“体贴”。 卢氏闻言之后也忍不住看了一眼那细篾条,嘴角颤了颤,旋即便破涕为笑,心中的激动伤感也为之消减许多,居然真的抬手接过了妙音递上来的篾条,旋即便又敲着案垂首望向儿子斥言道:“新妇贤惠之言你难道没有听见?还不快快入前受杖!” 李泰听到这话后只能硬着头皮膝行至母亲席侧,眼见母亲抬手挥起那篾条来,便又连忙说道:“阿母且慢,大杖小杖唯圣贤能辨,如儿此般顽徒,向来都是见杖即走的!” 这番话顿时又勾起了卢氏对于儿子少年顽劣的回忆,忍不住便叹息道:“这话确实不假,阿磐少时不肯安心蒙学,共几少徒游荡乡里,拔桑作弓、折柳削箭,又怕耶娘罚他,竟在野中躲藏数日,寻回时满身蚊蝇叮咬,还要惨过鞭杖……” 李泰闻言后心中顿时一囧,他对这样的丢脸事情自是全无记忆,大概也就只有母不嫌子丑、会将孩子或美好或顽劣的童年故事全都记在心里。 “寻回那时,你耶仍要责罚,我却爱惜不肯。现在想来,当时不只要罚,还要加罚!你母怜子,子却不怜母,怎么忍心夺我心肝、数年不通消息!” 讲到这里,卢氏心中又生薄怒,挥起那篾条便抽向儿子。 李泰闻声后心内也是一叹,直接低头耸肩迎上前去,篾条轻飘飘的落在他肩头,卢氏才又轻声说道:“阿母不怨我儿,只是心疼我阿磐这几年所受的辛苦。 当年在乡里时一家人尚且谋生清苦,我阿磐是受了多少的辛苦劳累,如今竟把你父兄亲属全都妥善安置在此国中?你母能服葛麻、能食糠秕,从来也不怕贫苦,只是盼望我儿疲累难当时一定要停下来、歇一歇!” 李泰听到这话后,鼻头也不由得一酸,眼眶霎时间一潮,轻咳了两声后才又说道:“阿母放心罢,我已经不是无知小儿,累了自然知道歇息。奉养恩亲是长年之功,之前儿做的并不好,之后一定精心供奉,弥补之前!” 卢氏听到这话后又欣慰点头,抬手握起儿子的手臂将他拉到自己的身前,认真凝望了好一会儿才又抬起另一只手示意妙音也到她身边来。 将这一对夫妇的手掌叠放在一起后,卢氏才又对妙音微笑说道:“之前一直惭愧没能亲迎新妇入户,薄待良多。但今见到我儿成人后的仪态秉性,心中便又暗自觉得此儿足以弥补之前亲长缺席大礼的遗憾。 新妇不要见笑阿姑老妇狂言,我儿能得贤淑新妇相伴,也是有福之人。父母并没有什么巨财珍宝能传递给你们,能做的便是言传身教的家风、家室祥和的谦容。 我儿如今功业之雄已经超出了父母的认知、于此实在无所传授,新妇是与相伴余生的至亲,父母希望你们能够相辅相成。天下虽大,但细言起来也只是一家一室,只要家室和睦,事无不济!” “阿姑请放心,夫郎他很、很呵护妾,妾也非常爱恋夫郎!只要对我家室有益的,妾一定用心的做,哪怕不会,也一定用心的学!妾虽然不是人间至好的新妇,但却有人间至好的夫郎、和阿姑。” 妙音娘子听到这里后,便又连忙用力的点头做出保证,小脸上满满的坚毅认真。 李泰脑海中少有年少时与父母相处的细节,但在看到这一幕后,也不由得感慨他母亲真是一位pua大师。这么说也有些不准确,只能说他母亲的情商真是非常高,对人际关系的营造和维护又比他父亲擅长的多,怪不得刚才妙音讲起婆婆的时候便赞不绝口。 这小娘子本来就热切的希望能够获得李泰家人的承认,恰好又遇上了一个情商话术这么高的婆婆,那必然是得在一句句的夸奖中迷失了自我,直接认定自己有着全天下最好的阿姑。 对于这一点,李泰也是非常的欣慰。人当然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和父母,但是凭心而论,原生家庭就是有好的也有坏的。 好的家庭未必能给人带来一个好的事业,但一定能够让人性格和心智健全,能够保持积极的心态并且能够更容易获得成功。坏的家庭则就各有各的妖孽之处,会从各个方面造成掣肘和拖累。 李泰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家人们便在很长时间里都只存在他的记忆和身世背景中,反而是妙音这小娘子对他的痴心相付和思念牵挂让他感怀良多。 他嘴上虽然不说,但心里其实也比较担心,随着族人们来到关西,家庭中的人事关系也变得复杂起来,自家娘子恐怕是不易应付。 彼此本身出身背景经历教育等等各方面都差别极大,难免摩擦矛盾,李泰自己不常居家,但也不想将这些人际关系的处理和维护全都丢给娘子,心里还盘算着如果真的不太好相处,索性便分开居住,日常不短问候即可,不要让本该亲密和睦的家庭关系反而成为负累和生活不如意的源头。 但见他母亲处理起这些家庭人际交往信手拈来,很快便让人从心里生出亲近感,对于家庭关系的维护自然助益很大。 后三国阶级流动性很大,不同身世背景的人成为亲戚、一起生活。如果不能妥善处理好这些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不只家庭内部不和睦,严重的甚至可能产生什么政治危机,诸如杨坚一家。 () 0622 杨坚求学 在同母亲闲聊几句,又向堂内几位堂嫂逐一问好之后,李泰便又起身返回邸内中堂。 中堂内众家人们正边吃边聊,眼见李泰转回便都抬手招呼他赶紧入座,笑着打趣让他自罚三杯。 李泰的祖父李虔本有四子,但在河阴之变中其他三子俱亡,只剩下一个少子李晓带领着幸存家人们逃亡到河北。 因此除了自家两个少弟之外,李泰还有五个堂兄,分别是大伯家的堂兄李裒、李匹,二伯家的李捴,和三伯家的李士元、李士操。 这其中年纪最大的是李裒,如今已经四十出头,而年纪最小的李士操也已经将近三十岁。李泰跟这几个堂兄年纪差距较大,旧在乡里时厮混最多的还是几个年龄相近的侄子,感情也更加亲近。 不过彼此间一别数年,再相见时李泰身份地位都有了明显的变化,身躯里更装着一个来自后世的灵魂,彼此间难免感觉有些陌生。 他父亲李晓并不是一个擅长交际和引导气氛的人,所以李泰坐下之后同堂兄们简单的聊了几句后,各自便都有些找不到共同的话题,堂中气氛便也有些冷场。 过了一会儿之后,还是由李泰率先问起几位堂兄在台府的职事安排,是否能够适应习惯台府的办公节奏和环境等等。虽然他一早也知道了堂兄们在台府职位,但这不是没话找话么,拿出来再聊一聊维持一下氛围。 这其中官职最高的便是李裒,被宇文泰直接任命为大行台尚书并东阁祭酒,执掌台府宾客、礼仪等诸事。 早在李晓抵达关中的时候,宇文泰便有意委任他为西阁祭酒,但却被父子婉拒,如今将此职转降半阶而授予李裒,也算是一定要让陇西李氏担任台府迎宾的执念实现了。 其他几人也都各授从事、参军等诸职位,虽非各参机要,但所在职位也都颇有可作发挥之处。可见宇文泰并非只是看在李泰的面子上而将几人召入台府虚职养起,而是比较务实的选士用人态度。 这几位堂兄也并非李泰这种自小便好动厌学、喜欢惹事生非之人,各自学养都在合格线以上,再加上因为家中的变故而洗去了世族子弟通常会有的浮躁轻狂,就算不是什么绝世之才,承担一些正常的行政管理和政令执行应该也是绰绰有余。 李泰对于台府的工作程序和环境本就非常熟悉,此时听到堂兄们的各自讲述,便能觉出他们对于当下的工作适应能力还算不错。 这固然是因为他们的能力使然,但也跟台府群众知道他们乃是李泰亲属而颇加关照有关。 不过也并非所有事情都无可挑剔,毕竟东魏、西魏本身便大有不同。讲到这一点,在东魏也多有任事经验的李裒便比较有发言权:“西朝政令虽然清明但却并不简约,尤其吏术繁杂,难免会令官民疲惫。推尚刑名而不特崇人物,或许这就是西朝能以贫弱人地而抗衡东朝的关键所在。” 东魏、西魏虽然都是霸府政治,但各自内部却是有着极大的差别。两魏分家之时,河洛名流、关东世族多归东魏,这些人未必尽是社会的进步力量,但有一点是关西人物所比不上的,那就是对于政治的认识和领会要更加的深刻和成熟。 关西这方面的政治建设,镇兵们自然是不足指望的,哪怕是号为名相、隋唐政治逻辑奠基人之一的苏绰,对于政治制度的认识和建设其实也并没有多高的水平。至于其他人,那就是更加的等而下之了,所以到最后搞出来一个不伦不类的西魏北周六官制。 反观东魏方面的制度制定者们,可谓是总结前朝历代政治得失,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所创设的制度可谓是隋唐制度之前身与框架。 西魏政治大体虽然马马虎虎,但在中下层的人事资源管理和政令执行力上却是东魏拍马难及的。毕竟作为弱势的一方,如果对于自身的人事资源掌控和调动能力都达不到极高的水准,那所体现出来的真实实力只会更差。 李裒评价西魏这边吏术繁杂、使官民疲惫,其实还算是比较客气的说法,更准确的说应该是苛刻,对民众苛刻,对官吏也同样苛刻。 听到李裒这么说,堂兄弟中另一个大帅哥、魏收他外甥李捴便又说道:“五兄这话说的太对了,便拿台府所行考成法以论,驱官役吏、人不敢闲。并不是我一人好逸恶劳,在司群众们对此都是苦不堪言、抱怨不已。” 李泰原本还待作为过来人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但在听到李捴这么说后,神情就变得有些不自在,有些心虚的说道:“考成法运行数年,台府诸司包括大行台都赞此法于事称便,兄等新入府执事,对人事还没有一个深刻体悟之前,还是需要慎作议论啊!” “阿磐你放心,我们也并非无知少年。知你在国中声势正壮,门中亲友声言举止难免也会受群众瞩望。能以此害众之法进献台府之人想来也是有失纯良,就算阿磐你并不惧之,也没有必要闲言惹怨。” 李捴闻言后便又点头说道,一副对这种人事纠纷心里门清的模样。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干笑两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心里却给李捴记在了小本本上,等以后咱家真的牛逼起来,你就瞧着我给你封个什么王吧! 随着谈话的继续,一家人之间的生疏感也渐渐消除,尤其是几个早将李泰视作偶像的侄子们,对于这个彼此间本就有着许多美好童年回忆的叔父便更觉和蔼亲切。 少弟李奥还未进仕,也没有被父亲允许饮酒,坐在席中枯燥有加,这会儿抓住机会连忙发问道:“阿兄你新从南面返回,有没有见过那侯景?他果真如传言般,生的青面獠牙、人马见到都会胆寒退避吗?” 李泰听到这话后不免一乐,人们对于不了解、不清楚的人事惯会夸大描述,并在传播的过程中越发的走样,到最后传言较之事实已经是面目全非了。 “侯景也并不是什么可怕的鬼怪样子,较之一般的粗豪镇人反而更有仪态。他之所以能够以少胜多、纵横江南,本身才力固然不俗,也在于南梁君臣着实不堪……” 李泰作为执掌一方军政大权的大镇方伯,本身与侯景和南梁许多文武高官都打过交道,他的认识和看法自然要比道听途说更加的靠谱准确。 当听到李泰讲起自己对于时局人事的看法和分析,堂内众人也都纷纷放下了手中杯箸,认真倾听起来,并不时再作发问。 男人对于国家命运、军政大势的好奇估计是与生俱来的,后世街头巷尾老大爷们手拿一张蒲扇就能对全球局势分析的头头是道,并能做出朴实正确的废话一般的总结,比如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 李泰也知家人们未必就对东南军政形势演变的具体内情感兴趣,故而只拣一些夸张离奇、能够满足人好奇心的人和事略作讲述,也让堂内这些堂兄弟和侄子们听的大呼过瘾、意犹未尽。 不过因为李泰刚刚长途跋涉的回家,一家人也并没有竟夜饮乐,互诉别情并各自满足了一番好奇心后,这场家宴便结束下来,众人各归居室休息。 李泰回房后也是倦意上涌,没有精神再同娘子温存细语,登榻之后倒头便睡,第二天再睁开眼已经是日上三竿,娘子都已经拜望翁姑而后返回,正在房间中整理近日投递入门的造访名帖。 丈人昨夜还在宿此间,过门总是客,李泰也不好起床后便赖在房间里同娘子腻味,坐在窗前说是欣赏,结果一会儿便将妙音妆匣里收起的花钿等物翻的乱七八糟,旋即便在娘子的嗔望下径直出了门。 中堂里,独孤信已经醒来,正同李晓一边饮茗一边闲聊着,见李泰迈步入房后只是云淡风轻的点点头,仿佛昨晚醉的不省人事那个并不是他。原本独孤信与人交际时非常注重言行仪态,如今两家关系变得亲厚起来,便也逐渐的熟不拘礼。 “杨揜于稍后要入府拜望,今天如果没有别的事情那就留在家里,有的话也退了吧。” 待到李泰入座下来,独孤信便又对他说道:“方才同你阿耶正讲起此事,今年杨揜于在汉东助你良多,对此良佐家事上也要多作关照。他户中长息命格颇异,所以自小离家寄养庵堂,如今已经到了开蒙的岁龄,总不能只是修道奉佛却不学经义道理。 龙园学馆里蒙学堂恰有空席,托付自家中总比交付官学放心。此子我也见过,着实少年老成、沉静有度,大不似寻常幼顽刁蛮讨厌。” 李泰听到这话后顿时一乐,心里当然清楚独孤信说的便是他那小连襟杨坚。对此他当然不会拒绝,于是便笑语道:“学馆事都是阿耶主持,丈人有事直告即可。安陆公的秉性家教我当然信得过,他能托嗣于此,我也希望能教导成材!” 杨忠新封安陆郡公,比李泰更早回朝。其人虽然也因为收复汉东等一系列战事而功壮一时,但是同样也需要面对天下父母都避免不了的问题,那就是子女的教育。 其子杨坚出生于大统七年,然后便一直寄养在尼姑庵中,如今则已经是大统十五年了,算算年纪也是八岁出头,已经需要开蒙进学了。 李泰家的龙原学馆在他父亲李晓入京后便筹办起来,并且很快便成为关内公认的顶级私学。当然这个顶级针对的还只是经义文史等书籍的收录,至于教学水平如何仍然有待时间的检验。 但时下大多数的家长也并不深究内里,只觉得给自家子弟选择最好的那就对了,所以也都想方设法要把自家子弟送进来。 对于其他人的请托,李泰或还不予理会,但是对于杨忠当然要特殊对待。哪怕没有此番共事、互相成就的情谊,单纯只是为了享受一把调教杨坚的快感,他也不会拒绝。 就算杨坚已经没有了本来的机缘,但在李泰心里较之别人终究是有不同,就像高欢、宇文泰等发达了之后对尔朱家女人那种别样的关怀,也并不仅仅只是出于对美色的贪恋。能把粗口搞成现实,本身也是能力的体现。 李泰在堂中简单的进用一下早餐,不多久杨忠父子便登门来访。杨忠今天稍显殷勤,尤其是在见到李泰他老子的时候,脸上那假笑褶子都在颤抖着。 李泰的注意力更多还是在跟在父亲身后的杨坚身上,这小子个头较之同龄人要高一些,估计已经快到一米五了,可见尽管寄养在尼姑庵里,但营养也是跟得上的。毕竟萧菩萨给沙门制定的吃斋茹素的戒律还并没有盛传关中,寺庙饮食与外间也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杨坚虽然个头不小了,但也如寻常孩童一般,略显稀疏的头发结作总角。这发型放在一般孩童身上会显得有些娇憨可爱,如韩子高之类天赋异禀者作此打扮后更是美若妇人,但放在杨坚这里便让李泰感觉这小子有点装嫩,画风有点辣眼! 但无论如何,总角的隋文帝谁又见过?李泰也将此当作了一道风景,盯着这小子上上下下认真的打量一番。 若是一般孩童受到陌生人如此打量一番,内向一些的估计要胆怯害羞,外向一点的怕就要按捺不住表现欲来给大家唱首歌,但杨坚对此反应却很平淡,只在父亲的指点介绍下向在场众人一一见礼,然后便又跟在父亲身边落座一旁,眼睛盯着堂内某处直勾勾的也不动弹,这样子说好听点叫做少年老成,说的不好听估计就得是有点呆愣。 杨忠讲起这一点也有些头疼,因为没有常年相处的缘故,这小子被接回家后对家里人也都不冷不热,不像一般小孩子一样活泼爱闹,有时候坐在屋檐下一坐就是一天、也不说话,总让他感觉这娃被养的不大灵光。 听到杨忠的诉苦,李泰便不由得一乐,心道这也叫事,上一个回家不爱说话的大宅男那都顶替父兄上位了,干的也不差。 () 0623 不可限量 既然要招纳杨坚入学,本着认真负责的态度,李晓便随口问了几个时下比较流行的蒙学问题,想要看看这小子具体知识情况再作因材施教。 但是接连问了几个问题后,杨坚全都无作回应,只是有些呆滞的望着提问的李晓。 这表现着实称不上好,哪怕杨坚还没有进行正经系统的启蒙,但在日常生活耳濡目染下应该也会多少具有一定的常识性知识。而像一些家学完备而又天资聪颖的孩童,甚至都已经初步开始了经义的学习。 面对儿子的表现,杨忠也有些羞惭,抬手便用力拍在儿子脑后,杨坚脑袋向下一栽险些撞在桌案上。 独孤信见状后便不悦道:“人本无生而知之者,所以才要进学。你父子本就生疏,一味厉态管教,更加亲近不得。” 而后他又指着杨坚说道:“仁略公问你之事,不知便摇头。你会些什么,也要展示给人,人才知你才性如何,懂得该要如何待你。” 杨坚在听独孤信的话时,眼神明显要比听父亲和别人讲话时要灵活认真一些。李泰将这一幕看在眼中,也是不由得一乐,这小子自己长得不咋滴居然还是一个颜狗,长得不帅都不配管教你吗? 听完独孤信的话后,杨坚先是点了点头,旋即又转头望向之前问话的李晓摇了摇头,接着便在席端坐,视线平视前方,小脸也变得端庄严肃起来,口中颇富韵律的念诵起来:“善男子!何故名为如来……” 他这一开口便滔滔不绝的背诵起来,一口气念了起码得有上千文字但仍没有停止的意思。李泰虽然完全听不明白这小子在背诵什么,但观其语速流畅自然,显然不是随口瞎编的内容,可见记忆力是没有什么问题的,非但不是低能,反而还有点出色。 杨忠看到这一幕,便也欣慰的点头笑了起来。李泰见状后便心内暗哂,我都听不懂,你能听懂这小子是在念什么? “这是《大般涅槃经》,小小年纪便对大乘经籍熟记在心,也算是甚有灵性佛缘了。” 独孤信也知道这个大女婿不学无术的本质,便张口略作解释,并又对杨忠说道:“此子生于将门,饮食所享难免孽业随身,但却自小便懂得勤奋修持,为自己积养福泽。即便短于人情交际,也绝不可目之为痴愚!” 看得出独孤信对于杨坚这小子还是比较喜欢的,而杨忠听到老上司对儿子的这一评价后,脸上便也露出欣慰的笑容,旋即便又抬手给了儿子后脑勺一巴掌以示安慰。 瞧着杨坚那扎着总角的脑袋又前后晃了晃,李泰都感觉有些心惊,须知他老子那铁掌连猛兽舌头都能生生拽出来,这要父子两相处时间长了怕就得把儿子脑袋拍成脑震荡,怪不得要从小寄养在庵堂里。 李晓见这小子虽然沉默寡言,但记忆力并没有什么问题,于是便也微笑着表示可以收在学馆中进学。他本身也并不将这学馆当做什么政治性的事业,除了整编经籍图书之外,再给亲友子弟们营造一个受教学习的场所而已。 杨忠闻言后自是大喜,忙不迭吩咐早已经等候在外的家奴登堂奉上束脩之礼,并且拉起儿子便向席中的李晓叩头拜师。 李泰见到这一幕,顿时便觉得杨忠这家伙也是鬼精鬼精的,之前在荆州时见到州学昌盛还赞不绝口,回到长安后却摁着儿子的头向自家老子拜师,难道我和我的州学不配管教你的儿子? 李晓也被搞得有点猝不及防,学馆中的学徒不少,也并非人人都要与他缔结如此亲密的师徒关系,事实上他本身就很少参与教学。 但因有独孤信的引荐,再加上杨氏父子的热忱,他便也微笑着收下了这个弟子,当堂赠给这弟子几卷经义书籍,待其蒙学结束之后开始接触经义之时,可以直接登堂入室来听他讲授经义知识。 接待过杨忠父子后,李晓便要动身前往城外的龙原学馆。 因为李泰年中时新从江陵敲诈借取到一万多卷的图书,虽然书籍原本仍在荆州存放,但李泰也在组织人手抄写副本并源源不断的送回关中,集中在龙原学馆中进行更加细致深入的整编。 李晓身为学馆主人,自然也当仁不让的成为这一整编工作的主持人。而且朝廷、台府都有派遣朝臣学士入驻龙原学馆协助编书,因此李晓近来也是颇为繁忙,若非儿子久别归家都还抽不出时间回城。 一行人商议几句,便打算同去学馆。独孤信如今虽然高居柱国、大司马,但却是不折不扣的闲人一个,若非特殊的节日就连上朝都要看心情去不去。而杨忠则就要趁热打铁的将儿子送去学馆,以期早日受教成才。 至于李泰作为学馆背后真正的大老板,当然也需要实地考察一番,看一看学馆如今的发展情况。须知他本身对于学馆的寄望,便比他父亲要更复杂远大一些。 长安周边的治安状况向来堪忧,并没有因为地处天子脚下便安全无忧,龙首原地势虽高但却因为没有川流经过而不适合耕垦,所以在李泰入京置业之前,这周边地区都比较荒芜。 可是随着李泰留使家奴在此经营,原上也渐渐变得热闹起来。尤其是他自陇右返回之后,将龙首原作为陇右商旅货品的集散之地,使得龙首原上人烟更加稠密。 可是当他决定要在龙首原开设学馆并藏书编书之后,便将商贸诸事都转移到长安南郊去进行,使龙首原成为专心学问经义的清静之地。 但是如今的龙首原也谈不上清静,此间众多藏书吸引的关中许多时流慕名来访,一些醉心学问者更是流连忘返,寄宿于此每天埋首经卷之中。 一行人登上龙首原时,正见到李礼成率领一群家奴巡察周边返回,队伍中的马车上还装载着许多的杂物,车后则跟着为数不少神情忐忑之人。 如今的李礼成专心负责学馆的人事杂务、钱粮收支等诸事,见到一行人登塬便也迎了上来,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被家奴们拘押至此的诸人当中便有认出李泰的,便冲上前来作拜并大声呼喊道:“某等在原上私搭庐舍,皆因好学所致,为求近便借阅学馆藏书,绝非有意侵占原上土地,请李大都督见谅!” 李泰不知究竟,便转望向李礼成,而李礼成还没来得及解释,李晓已经先开口说道:“是我叮嘱孝谐这么做的,这些学子在原上自结草庐、比邻为居,足有百数众之多。推举一员典借馆中藏书,但得一卷便争相抄阅传习……” 李泰听到这里眉头不由得一皱,他们爱抄就让他们抄呗,就算占了一点原上的土地那也没什么,反正这龙首原上土地他也不是通过正规手段得来,散给众人使用还能积攒一个好名声。怎么他老子突然变得这么冷酷小气,因此就要查抄抓人? “是这样的,原上这些庐舍多以草木简陋搭成,入冬后便难能御寒。这些学子多是州里贫困,并无御寒之资,有的为了能够尽快抄写完毕便要引火熬夜,极易造成火灾。日前原北便有十余所草庐因此焚毁,所以阿叔着我尽快将这些私造的草庐清查一番,勿再留下害人。” 李礼成旋即便又解释道,说话间指着那几名乞饶之人又说道:“至于这些学子住客们,他们如果愿意在馆中做工便各量才学给以编修正字之用,如果不愿意便也暂时收容馆中借其一舍过冬,春后再放出。之前我已经将事情缘由同他们讲述一番,看来仍是惊疑,所以来向伯山求饶。” 李泰听到这里才明白过来,于是便又着员将这些学子引到自己面前来,亲自同他们解释一番。这些学子们闻言后这才逐渐相信,旋即便是忐忑尽消、喜出望外,纷纷拜谢仁义。 也怨不得这些人疑神疑鬼,京畿周边本就治安欠佳,且多豪强大户私自抓捕流民百姓充当家奴部曲。类似李礼成所言诸类美好的像是童话一般,完全不符合正常人的思维逻辑,自然让人不敢相信。 但今李泰名满天下,就连闾里百姓都知其才高功大、乃是社稷名臣,他既然亲口做出这样的保证,那自然就容易让人信服。就算退一步讲,哪怕李泰也骗了他们,要把他们诈入庄中作为部曲,若能混成部曲中的苍头亲信,于他们而言也不失为一个晋身之阶。 经此一桩插曲,一行人继续上路,独孤信先是夸赞了一下李晓的仁义之计,旋即又指着那些喜孜孜跟在队伍后方的贫寒学子们,凑近李晓感叹说道:“乱世之内妖邪丛生,哪怕是真诚待人,未必能够取信于人。伯山他言出人悦,使人身心俱随,可谓是口含天宪、气象已成!假以时日,不是俗人眼界能够规矩限制的。” 李晓听到独孤信此言,又看看队伍前方策马而行的儿子,眼神中既有欣慰与期待,同样也不乏忐忑不安,小声对独孤信回答道:“儿辈壮行至今,是家门之福、宗族荣耀。但若更作长进,则不免祸福未卜。正如大司马所言,来年能成何等造化非我能测,晏然自若而已。” 户中子弟表现的十分优秀,自然能够让亲长欣慰不已,可若是二十分、三十分乃至于更多,则就不免超出了常人的认知层次。 有的人会打骂管教,不准儿郎如此的超凡脱俗、标新立异,只将自己认知之内作为最安全保险的。但李晓身遭剧变又辗转流离于各方,深知大势所趋、无从回避,虽然不知来年祸福如何,但也都有泰然处之的准备。 说话间,一行人便抵达了龙原学馆。这学馆可并非简单的由原本的龙首原庄扩建而成,而是选择地址又重新营建起来,占地足有十余顷之大,规模不逊于一座小城。 整座学馆分成不同的功能区,最核心的便是位于学馆正当中的藏书楼,自建成之日便可以称得上是整个关西公私规模最大的藏书楼,如今馆藏图书早已经超过万卷,但所占用的阁楼空间都还不足十分之一。 围绕着藏书楼的周边区域,便是蒙学、经学、史学、文学以及诸子、六艺等等不同的教学区。负责教学的,便是那些在朝在野、慕名而来访借图书的时流学士们。 要维持一座藏书楼的成本无疑是巨大的,许多孤本古籍更是千金难求,但李氏父子并不想将这藏书楼进行牟利性质的经营,面对公众免费开放,只是规定一些珍贵的书籍和孤本不得带出藏书楼。 当然所谓免费也不是绝对的,来访学士们还要付出一定的时间成本,或者参与到藏书的编修中,或者在学馆进行教学。至于馆中进学的这些学子们,则就需要上交一些束脩学费以充当一部分学馆的日常开支。 如今的学馆中各个教学部,便属蒙学和六艺两部学生最多。入读蒙学往往是十岁以下孩童,自身的学识不成体系并且所受世道浸染未深,可以从容进行教学。至于六艺要比单纯的经史文学有趣的多,是个人整体素质和技能的提升,故而也深受时流新贵们的追捧。 蒙学学堂采取的也是寄宿制,为免学生们之间互相攀比家世排场,是并不允许家人送去学堂的。杨忠对此也并不纠结,反正这儿子都已经在外寄养好几年了,交待儿子在学堂要听话之后,便跟着独孤信一起去学馆射堂游玩欣赏去了。 “庄主归国了!” 柳敏的儿子柳昂是最早寄养在李泰家的孩童之一,虽然转学到龙首原上,但是适应也快,故而眼下正担任学馆里的班长,被派来接引新同学,当见到李泰之后,顿时便一脸惊喜的跑到近前来,拉着李泰手腕满是期待的说道:“近来学中疯传庄主伟功,我告诉他们自己和庄主同居多年,他们都不肯信,庄主能不能同我入学舍证明一下?” () 0624 开国名臣 李泰今天来到学馆本也没有什么具体目的,再见柳昂这小子不无委屈的样子,心里也不免略生愧疚。 之前柳敏将儿子托付给自己,结果他却忙于公务一直放养在商原庄上而疏于关注,这会儿面对柳昂小小的请求,他便也不忍拒绝、点头答应下来。 柳昂见李泰同意后,顿时便高兴的欢呼一声,而后便拉着李泰的手腕兴高采烈的往蒙学学堂而去。只是在走出了好一段距离后,他才放慢了步调小声嘀咕道:“好像是忘了什么事情……” 李泰也回头一瞧,见到那被忘了的“事情”正跟在他们身后不远处,脸上的表情仍有些木然。 这会儿柳昂也想起来自己的任务,连忙放开李泰的手又走向杨坚,稍作致歉后便又说道:“学馆同窗们互相称名或是小字、门中行第也可,我名柳昂,你是喜欢让人怎样称呼便怎样介绍自己便可。” 李泰知杨坚沉默寡言,于是便代其答道:“他名杨坚,称呼杨大也可。” 然而他话音刚落,杨坚却皱起眉头纠正说道:“称我那罗延!” 那罗延是佛教金刚力士之意,看得出杨坚对这个小字很满意,也乐意让人如此称呼自己,木讷的外表之下其实还是隐藏着一个熊熊燃烧的中二之魂。 学堂里,一群学童环坐一圈,有两个席位被他们围在当中,两席各坐一名孩童正自伏案写划着什么,而周遭坐着的孩童则一脸兴致盎然的围观着他们。 “这两个不满先生传授的课业,只说太过浅显,没有难度。所以先生便特意给他们出了几道算学题,只要他们能够解得出,便单独给他们开设课业。” 柳昂行至学堂窗外,先探头往里面看了看,旋即便又不无炫耀的笑着对李泰说道:“都是之前在庄上学过的算经旧题,但他们都还没有学到解法,解答起来就困难的很。我离开时已经在解,到现在还没有解完。若是换了我来,也只需要小半刻钟罢了。” 李泰站在窗外向内看了看,发现悬起的黑板上抄录着题目:有人盗马已去37里,马主乃觉,追之145里仍差23里,续追几里乃得追及? 这道题目是《张丘建算经》中的一道题,张丘建乃是北魏时期河北清河张氏族人,李泰一家旧也寄居清河郡中,因此将《张丘建算经》也吸纳入家学中教授子弟用以启智明数。 这算是一个比较典型的比例问题,追去145里仍差23里,说明这145里之内追近37-23=14里,14:145=23:x。说起来虽然简单,但对于没有接触过此类问题、没有这种算术逻辑的七八岁孩童而言,想要算清楚还是比较困难的。 “我解出来了、解出来了!只是这数字有些细碎……” 正在这时候,堂内左边席中孩童突然举手欢呼起来。 李泰转眼瞧去顿时一乐,原来这小子竟是苏绰之子苏威。上次相见时还是在苏绰葬礼中,这小子年纪不大却悲伤不已,看得李泰都有些担心,如今算来也早已经除服并且比那时大了许多,看起来很是伶俐健康。 李泰对此本就没有特意交代,但却不想苏威这小子还是被家人送来了自家学馆进学。想想倒也正常,学馆中的蒙学招收本就是正当启蒙时期的孩童。 这个年纪本来才性禀赋都没有完全显露出来,所谓择优录取也只是空话一句,能够招收到的也只会是亲友门中子弟。若是不相熟悉的人,怕也不会放心将自家孩儿托付过来。 苏绰乃是李泰的荐主,斯人虽已不在,但这份交情仍然保留下来了。如今龙原学馆名声正壮,其族人将苏威托付于此也是理所当然。 “我也解出来了!” 紧随苏威之后,另一名孩童也举手答话道。而这孩童李泰也同样认识,正是高宾之子高颎,之前曾随其父入府做客过。高宾如今在西河郡担任郡守,李泰也算是其半个主公,将儿子托付在此同样没什么毛病。 看到这两个小子后,李泰便转头望向一旁的杨坚,便见这小子也正盯着黑板、口中念念有词,想是也在默算这道题目们,只是不得其法,完全没有什么解题的头绪。 学堂中的先生听到这两人先后解题完毕,一时间也颇感意外,走上前去略作验看,发现答案也对,便也微笑着夸奖了两句。 课堂中其他学童们眼见如此,纷纷拍案喝彩起来。此刻的苏威和高颎,能够向先生提出质疑并且解决超纲的问题,在他们眼中看来那是绝对的与英雄无疑。而两人在同窗们的欢呼喝彩声中,也都如斗胜的小公鸡一般骄傲无比,下巴扬起老高,享受着这小小的人生高光时刻。 “我们要学李大都督的韬略精要、战无不胜的兵法秘术,请先生不要再拿这些抓贼分钱的算数搪塞!” 解开先生给出的问题之后,这两个小子志气高涨,望着先生便大声提出自己的要求。 学堂先生听到这话后也是哭笑不得,你们以为我为啥在这里教你们这些小毛头?我要是懂得李大都督兵法韬略的要旨,我自己去带兵做大都督好不好! 虽然没有战无不胜的兵法秘籍,但这先生对熊孩子还是有点办法的。 他一边撤下上面的这块黑板另又换上一块,指着上面的新题对诸学童们笑语道:“上法岂可轻授?你等少徒只解出粗浅算数题目便沾沾自喜,稍得精深一些便就要束手无计。且看此题若能解得,才算是有了初窥门径的资格。” 苏威和高颎这会儿正自趾高气昂,又怎么会畏惧新的挑战,当即便又摩拳擦掌的准备让先生再见识一下他们的高超智商和本领:“今有公鸡一值钱五,母鸡一值钱三,鸡雏三值钱一,以百钱买鸡百只,问公鸡、母鸡、鸡雏各几?” 学堂中其他学童心内也颇羡慕苏威与高颎的风光,见有新题也都跃跃欲试起来,可当见到这题面后便有些傻眼。初时只觉得应该是非常简单的问题,可若再稍作细想,便发现脑海中一团乱麻、完全没有任何的头绪。 门外的李泰在看到这个问题也不由得一乐,这个百鸡问题是《张丘建算经》当中最重要也最典型的一道问题,是一道三元不定方程组题。其解题思路早已经超出了蒙学的范畴,甚至古代许多的数学家都不能给出一个浅显清楚、易于理解的解题思路。如今出在这个蒙学学堂中,完全就是这先生在刁难戏耍众学童们。 一些学童在自度凭自己智力和知识很难解决这一难题后,很快便明智的放弃了,在见高颎、苏威两人也都抓耳挠腮、愁眉不展,便也不再纠结于此,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别的地方,并很快有了惊喜的发现。 “那、那是李大都督!” 很快便有人见到了站在学堂外的李泰,稍作辨认后便一脸惊喜的呼喊出声,其他人也都循声望去,各自也都惊喜不已。但因未得学堂先生的允许,各自虽然惊喜难耐,但也只是在原位交头接耳,不敢离席奔出。 那学堂先生也注意到了李泰,站起身来略作欠身致意,回头再看众学童一脸期待的眼神,于是便微笑着宣布暂且下课,让这些学童们趁着课间休息去瞻仰偶像风采。 这时候,众学童们也纷纷涌出了课堂,急欲上前表示亲近钦佩,但又怯而不前。 柳昂这会儿则走到李泰身前来,面向同窗们一脸自豪的表示道:“我之前说与李大都督同居多年,你们还不肯相信。今天把大都督引来这里,你们可以自己发问了!” 李泰也很给柳昂面子的笑语说道:“是的,有什么问题你等尽可来问。” “请问李大都督,年中同慕容绍宗交战,为什么要选定在淮南寿阳?” 之前还在伏案解题的高颎这会儿也早已经挤到了同窗们前方,闻言后便率先举手发问。其他同窗们也都不甘落后,他们各自出身官宦之家,对于时政信息自然也都不陌生,尤其是对于今年出尽风头的李泰其人其事更是多有耳闻并且主动打听,见到偶像自然有各种的问题想要发问。 “你们怎么不问我前住在李大都督家中是不是真的?” 柳昂见同窗们七嘴八舌的发问,但却都没有问到之前对他的质疑,顿时便有些委屈的大声提醒,但很快就被各种嘈杂声所淹没,完全没人搭理他。这可怜的小子还不知世道的险恶,谁又关心六子吃了几碗粉呢? 因为学童们太热情、发问的太多,李泰索性便占了一节课的时间来满足这些学童们的好奇心,拣着几个大家集中关注的问题逐一作答。 此间小小的骚乱也引起别处课舍学童们的注意,独孤善、崔弘度等彼此间学童大了一些的少年们也都闻讯赶来,当见到李泰后同样是欣喜不已,凑上前来各自献着殷勤,并在诸学童们面前显摆自己同李大都督的关系之亲近。 诸如独孤善这小子,旧年因为自己瞎胡闹将妹妹塞进阿姊出嫁时的妆奁中,被他老子好一番捶打教训,自此后见到李泰都不服不忿、劲劲儿的,但今却一口一个姊夫叫的亲切无比。当李泰坐在学堂教席上时,他又手里抄着戒尺在学堂里前后奔走维持秩序,活脱脱一个狐假虎威的狗腿子。 学馆蒙学中三个班级、几十名学童尽被吸引至此,将这间课舍坐的满满当当。还有别处学堂的学子也闻讯赶来,使得课舍更显拥挤,独孤善等几个大龄蒙童便负责将这些外间学子赶走,不准他们过来蹭课。 那些学子们虽然年龄更大、气力更足,但也不敢在李大都督面前争执放肆,只能作礼然后离去。 但也有不这么顺从的,本在经学堂进学的宇文毓也闻讯赶来此间,欲与李泰交谈一番,当见独孤善赶人赶到这里来时,便笑语道:“伏陀,你难道不认得我?难道要把我也赶出去?” 宇文毓同独孤信二女婚约即定,并且已经开始过礼,明年春日便要完婚,因此近来也时常前往独孤信府上拜会,同这几个小舅子自然也熟悉起来。 独孤善闻言后面露难色,稍作沉吟后便扬起手中戒尺说道:“宁都公,对不住了,我虽认得你,但我手中戒尺不认!我姊夫是规矩严整之人,今日入馆赐教蒙童,我不能让无关人等骚扰姊夫!喝喝、快退!” 宇文毓被逼退出来,心中自是颇感委屈,房间里的那个是你姊夫,难道我就不是? 在将所有蒙学外的人员全都逼退后,独孤善等几人才又各自返回,如忠诚卫士一般拱立于李泰身边,在被瞪了一眼之后,才讪讪走下讲台,在房间内一角落里蜷身蹲了下来。 李泰一边随口回答着学童们的问题,一边翻看着蒙学学童名簿,这一翻看不要紧,心里居然变得紧张起来。除开高颎、苏威不说,郑道邕的儿子郑译、崔宣猷的儿子崔仲方等等赫然全都名列其中。 他再垂眼瞧瞧已经进了课堂坐在席位上、因为上身长大而更加显眼的杨坚,这特么隋朝从开国皇帝到开国功臣全都聚在这里了啊! 一想到自己的卢壮志都还没有伸张达成,这一窝等待上位的小混蛋们却已经完成了历史性的聚首会面,自己可别养虎为患,搞到最后给他人作嫁衣裳! 不过眼下这些小子们自然不知他们这群家伙代表着什么,全都仰起脸来神情专注的倾听李泰讲述今年一系列战事概况,表情满是钦佩向往。而大隋一代目杨坚则就有些不合群,皱着眉头晃着胳膊想要驱开距离自己很近的几个学童,因为不习惯这样拥挤喧杂的环境而显得有些烦躁。 一堂课的时间很快结束,当李泰站起身来时,众学童们虽然仍是意犹未尽,但也都恭谨的作礼告别,跟在李泰身后送出老远。 () 0625 腹黑翁婿 宇文毓被六亲不认的小舅子赶出来,也不是六亲不认,只是不认他,又得知丈人独孤信正在六艺馆射堂游玩,于是便带领几名随从赶去相见。 学馆中这座射堂修建的宏大辉煌,可以同时容纳上百人进行射艺训练和竞技,在学馆中的人气也是仅次于藏书楼。毕竟关中儿郎多豪强武人子弟,骑射本就家传的技艺,自然也都勤于练习,每天都有许多人在这里流连忘返。 独孤信和杨忠的到来在射堂中引起的轰动并不逊于李泰在蒙学中的场面,同样人气高企。诸少年学子们纷纷收起手中射具,依次入前向两人见礼。 独孤信摆手示意众人各自随意,自己在射堂里溜达一圈后便也有些技痒,向杨忠发起了挑战要彼此较量一番。 杨忠对此自不拒绝,只当闲来游戏。两人来到无人围观的一间射室中,各自取了一张射堂提供的制式长弓便展臂开肩准备起来。 独孤信虽然不以个人勇武而著称,但身为六镇子弟、耳濡目染,本身也是非常精擅骑射,率先引弓而射、十中七八,在军中也可以称得上是上射之选。 杨忠技艺同样不遑多让,而且因为今年年中身临一线战场,身体状态和技法手感全都处于巅峰时期,也没有要让着独孤信这个老上司的意思,一出手便十矢全中。 独孤信对此自是有些不爽,恰逢宇文毓寻来此处,便微笑着说道:“且与安陆公竞射,为我一雪前负之耻!” 宇文毓听到这话后便有些为难,他虽然也受过骑射之类的训练,但跟杨忠这种一流战将自然不可相提并论,可是听到丈人都这么说了,自是不好拒绝,只能硬着头皮选了一张两石弓热身试射。 许是因为紧张的缘故,宇文毓这第一箭虽然开弓极满,但却脱靶严重,箭矢直接斜插在了侧方木质墙壁上,力道尚可、准头却无。 独孤信见状后便皱眉说道:“少辈有幸、得于荫泽,不必复历亲长艰辛创业的旧途,但闲来有心也应当体悟一番所享衣食爵禄俱由何而出!” 宇文毓听到这话后顿时便一脸的羞惭,连忙垂首表示一定谨记教诲,勤练骑射技艺。杨忠也并非全无眼色,见他翁婿互动起来有些生硬,便将宇文毓请至另一侧为其仔细讲解射艺技巧。 独孤信不怎么待见宇文毓这个女婿,倒不是针对宇文毓本身,还是近年来宇文泰一些发力颇猛的打击让他心生怨气。 解职陇右之后又将他远置于河阳,名为防备柔然南侵,实则仍是不想让他归朝分势,只是让他身份尴尬的待在彼方。若非今年李泰、杨忠等功勋壮大的将独孤信放置在外都不太安全了,今年只怕仍然不能归朝。 但真正让独孤信怨念滋生的还不是这些势位上的剥夺和冷待,而是他好好的独孤如愿却被赐命为“信”。名字好不好听姑且不论,关键这件事传达出来的信息让他极度不爽。 这可不是发小损友彼此之间互取外号,而是实实在在被改了名。赐名于人那是君王父长才拥有的资格,独孤信和宇文泰在私是乡党旧友,在公则共奖王室、资望并深,却被宇文泰强按着头赐了名,心里能乐意才怪。 心中虽然愤懑不已,但他面子上还得维持和大行台之间的和气,一点不好的情绪难免就会波及到宇文毓这个二女婿身上。 不过宇文毓性格谦冲和气,并不因此小事而耿耿于怀,对待独孤信这个丈人仍是一如既往的尊敬有加,有时候倒让独孤信也自觉羞惭,不忍再厉态相对。 在经过杨忠的一番指点后,再加上自身心情的平复,宇文毓的射技倒是提升不少,十矢得中四五,转又不无期待的望向独孤信。 “懂得听教,便是孺子可教。虽然一时不能达于至善,但也可以寄望循序渐进。有人天纵英才,有人勤学不辍,虽然各自才性不同,但也都能有一番作为。” 独孤信也不忍再迁怒打击宇文毓,于是便微笑着勉励几句。 宇文毓倒是不在意丈人言中那天纵英才者是谁,但得此番夸奖,便欣喜不已,又连忙作揖道:“多谢丈人夸奖,我自知才性庸拙、不逮上乘,一定将勤补拙,不负亲者期望。” 饶是心中对大行台仍存怨气,独孤信也不得不承认其人将此子选作自家婿子并非使坏刁难,这宇文毓谦虚温和的不像是兵家子、尤其不像是宇文家的儿子。 正在这时候,外间射堂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喝彩声,声浪之强几乎要将射堂顶棚都给冲开。不需要行出去看,独孤信便知除了李泰之外,恐怕没人能搞出这样的动静出来。 果然,当他们行出此间的时候,便见到李泰正在被射堂内的少年学子们团团围在中间。那些少年们一边绕着李泰打转,还一边不断的呼喊赞扬,可谓是热情至极。 “李大将军功壮当时,乃是国中少徒之首,本身又风采绝伦,难怪能得群徒拥戴敬仰!” 宇文毓看到这一幕后,也忍不住感叹道,转又望着独孤信说道:“能与李大将军同受丈人所赏,并赐户内良姝为亲,我亦深感荣幸!” 独孤信听到这话后心中不免一动,转又拍着宇文毓肩膀笑语道:“国中老物虽具虚名但却志力渐衰,有生之年恐怕难能克制东贼,定乱兴治仍需少辈继力。你们之间也更应当交心相处、坦荡论事,伯山他乃是世道称羡的雄才、豪强少壮的表率,若能得之为助,事无不济啊!” 这会儿,李泰才摆脱了射堂群众热情的纠缠,向着独孤信等阔步行来,先向杨忠交代了一下已经将杨坚安顿下来,转又同宇文毓闲聊几句、恭喜他好事将近。 一行人闲聊着走出了射堂,行出老远身后仍然缀着不少慕名赶来瞻仰李泰英姿的学子少徒,各种夸赞喝彩之声不绝于耳,群众热情太高以至于李泰这个厚脸皮都自觉有些羞涩。 因为围观者太多,独孤信也没有了继续游赏的兴致,便又拉着杨忠和两个女婿回到长安城中自家邸内,大中午的便摆起了宴席。 席中彼此难免闲聊一些人事,比如独孤信便讲起之前随同杨忠一起归朝献俘的柳仲礼,感慨其人旧年不失为一个英雄人物,却不想如今竟沦落至斯。尤其之前李泰押着其人巡游汉东进行公审的事情,更让柳仲礼声名狼藉。 “此事我也有些好奇,请问伯山兄,柳仲礼当真凶恶到连君父都背弃不理、见死不救?” 宇文毓听到这里也来了兴致,于是便也发问道。 李泰闻言后便将他所知柳仲礼其人其事再讲述一番,宇文毓听完后不免大为咂舌,忍不住便说道:“前者柳仲礼入朝,主上对其还以礼相待、欲以朝职授之,其人却告请还河东旧乡隐居,主上虽然应允但仍未遣。我堂兄中山公还奉书请辟柳仲礼入其府下,想是慕其旧名而不知其今丑,看来也要劝告一番啊。”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略感错愕,转又望向丈人见独孤信也是有些茫然,显然同样不知此事,看来应该只是他们家族成员内部渠道的沟通。 这件事本身倒也不大,宇文护征辟不征辟柳仲礼都跟李泰没有什么关系,但经宇文毓之口道来,倒是给人看到窥探宇文家内部秘密的一个渠道啊。 “萨保兄急欲兴治河东而广募贤良,其意甚佳,不过柳仲礼虽言出身河东名族,但其实族系早已疏远,其生平事迹除了加辱郡望并无丝毫有益河东故土。今若入府协治乡里,恐怕不会和洽群众反而有触乡情。” 李泰先是随口点评了一下宇文护此念有些不妥,旋即便又说道:“其实此番归朝我也需要面请主上对于汉东等新拓之土有无人事资治的想法,荆州总管府管疆辽阔,相对而言人事则略失简约。之前道是新附未定,一切尚可因循旧章,但今已经时过数月,已经有了些许可作整改的余地。” 独孤信也意识到李泰主动提及荆州总管府人事的意图,于是便也随口发表了几句自己的看法,并有意将话柄递给宇文毓,让他也加入到这番讨论中来。 宇文毓终究城府不深,也不失少年心性,为自己能够加入到这种家国大事的讨论中来而颇感兴奋,却没想到这是丈人跟连襟联合给他下套呢。 他自知自己的认知阅历都有些浅薄,就此也难发表出什么成熟看法,于是便回忆起家中父亲言及此事的一些说辞,略作提炼总结后便说道:“其实台府近年来虽有才力辟用,但也不谓充裕。 东南新扩疆土虽多,但一时之间也并无良牧可以遣守之。依我所见,与其困于当地无人施政,不如将彼生民徙于关中,如此既可以减少东南的施政压力,又可以充实关内人物。” 李泰听到这话,眸光骤然一凝,本来只是随便试探一下,却不想竟然真的被他挖出一点重要情报。宇文毓这个年纪阅历,对于平生未履其地的东南地区又能有什么真知灼见?他所提出的看法,就算不是宇文泰的想法,必然也是深受其父影响。 原本李泰还沾沾自喜于他的荆州总管位置挺稳,却没想到这个臭黑獭已经在盘算给他来上一招釜底抽薪了。乱世之中人力最重要,如果台府通过决定要将汉东百姓大举迁往关中,李泰守着那空荡荡的地盘又有什么用?看着长草啊! 独孤信听到这里后顿时也皱起了眉头,意识到这件事比较严重。 倒不是他厚此薄彼,给二女婿下套让大女婿获取情报,而是他们两人本身就不同。宇文毓乃是宇文泰一个连继承权都没有的庶长子,而李泰却已经是他们这一脉的中流砥柱,其人处境之变化、势位之高低直接决定了他们这一派势力的强弱,当然要更加的用心。 如果台府真的通过这一决议,那么不止会大大削弱汉东地区的发展潜力,李泰作为具体的执行者逼迫这些汉东民众们背井离乡,本身必然也会大失人望。而如果他拒不执行的话,则就是将自己摆在了台府乃至于整个政权的对立面,难免会被人攻讦为恃功生骄,有割据异志。 不过这件事李泰和独孤信都是在宇文毓口中才首次听说,外间完全没有任何风声,可见宇文泰应该也只是初步形成了这一意向、仍在权衡利弊,并没有形成定计并推动决议。 如此一来,事情便仍有可作挽回的余地,通过一些人事层面上的操作直接杜绝这一计划的可行性,让宇文泰的想法胎死腹中。 宇文毓并不知腹黑的丈人和连襟已经得到了他们想知道的事情,正在心内盘算该要怎么对付他老子,只是见到他们突然谈兴大减、堂中气氛也有些冷场,还以为自己这一意见太过荒诞,没有讨论的价值,于是便也低下头来进行自我检讨。 又过了一会儿,独孤信府上有访客投帖求见,于是他便顺势结束了这家宴,先是着员将宇文毓送回龙原学馆,然后又望着李泰正色问道:“伯山你有没有把握隔绝汉东人家与台府之间的沟通?” 方伯想要独大于地方,最害怕的就是地方上的豪强势力越级同朝廷有了联系沟通,他们上下环节一打通,中间商的操作余地便会削减许多。 不过对于这一点,李泰还是比较有信心的,他在西魏这崛起的一路就是跟豪强们的斗争史,讲到手段之多,就连宇文泰都颇有不及。 “汉东百姓虽然新附未久,但多数都能共我同心同力,这一点暂时不必惊疑。我比较担心的却是关西百姓若是闻此,恐怕会惊躁不安。关中地狭,本多窄乡,若再贸然招引众多移民入关,届时人地不称之势必将更加严重,若再加上土客纠纷,实在是难称良政啊!” 李泰口中叹息着,而独孤信闻言后也点点头,对话间便确定了思路,那就是让关中豪强们否决这一移民计划。 () 0626 京畿命案 李泰在家中休息两日后,便又要陪同梁王入朝觐见。 梁王也不知从哪里听到的传言,只道西魏朝风野蛮得很,临到觐见之时心里便紧张得很,不断的向李泰询问各种需要注意的事项。 李泰对此也有些无奈,想想朝中自大行台宇文泰以下那群货色是个什么样子,他也不好昧着良心说传言都是假的。 毕竟就连他自己第一次来到长安上朝的时候,便见到大臣直接在朝堂外斗殴起来,由此也促使他下定决心要勤练武艺、强健体魄,以免在这种单挑斗殴中被人揍了还丢了面子。 这种情况只能说习惯就好,反正李泰现在就算看到上朝时再有什么妖事发生也能淡然视之,但想要让梁王尽快适应习惯西魏这种风气显然是挺困难,只能一再保证请梁王放心,毕竟如今自己讲到势力也是团伙中排名靠前的大拿,保护梁王不被羞辱还是能做到的。 他这不保证还好,一做保证梁王更慌了。但事到如今再怎么紧张也没有用,迎接梁王入朝的车驾都已经到了门外,在这长安城里总不能被他放了鸽子,所以梁王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车,心里则期望着李泰能够果真如他所言那么有实力。 朝廷对于梁王入朝安排的礼仪场面很是不小,从别苑到皇城之间沿途皆有禁军警跸净街,领军将军尉迟迥和太常礼官等一大早便等在了别苑门前,可以说无论是负责导引迎接的人员还是排场全都是顶级安排。 这固然是因为梁王身份不同凡响,同时更加重要的是,这应该是西魏立治关西以来,第一次有异国首脑人物入朝觐见,可谓是西魏外交史上从零到一的突破。尽管这所谓的异国首脑也只是西魏朝廷所册封,疆域不过襄阳一隅,但终究意义非凡,值得铺张炫耀一番。 皇城内,大行台宇文泰以及几位柱国也都一身朝服、姿态庄重的等待着梁王的到来。 这一路上,梁王的心情虽然还没有完全平复下来,但总算是还能勉强控制着自己不至于人前露怯,在同大行台等进行过礼节性的会面交谈之后,一行人便直往朝堂去拜见皇帝陛下。 当见到李泰在一众朝士当中的站位仅次于几位柱国之后,朝臣班列中虽有众多孔武有力的镇人大将,但也都只能排在李泰的身后,这也让梁王真正认识到李泰在西魏国中的势位如何,心里也总算暗暗的松了一口气。 皇帝元宝炬对于梁王的入朝同样也很高兴,朝堂中隆重接见之后,又吩咐大行台和太子一定要认真款待梁王,务必要使梁王宾至如归。 大概是大行台和其他柱国都认真交待叮嘱过的缘故,今日朝会前后倒是没有上演什么西魏朝堂的传统娱乐项目,一直到了外朝丞相府宴会时气氛仍然非常不错。 梁王心情放松之余也有感传言不可尽心,西魏朝堂中虽然不乏看起来面貌粗野之人,但总体上朝纲礼仪还算不错,尤其对他也足够的尊重礼遇。 但是这种好气氛很快便就要告一段落,宴会刚刚开始不久,两名谒者匆匆登堂,将一份急报呈交到大行台手中。大行台垂眼将这急报一瞧,脸色顿时便是一沉,转头请太子和独孤信等代为招待梁王,自己则站起身来匆匆离开。 太子本就不是一个安分之人,见到大行台如此态度,心中便知应该是发生了什么紧急境况,心内急于打听清楚,便也没有心情再招待梁王这个傀儡,因此便也起身离开了。 两名宴会中的主角接连起身离开,梁王哪怕再怎么迟钝,也感觉到事情有点蹊跷,刚刚有所放松的心情顿时便又变得紧张起来,下意识便望向隔席的李泰。 李泰其实也并不怎么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前日他跟丈人独孤信在龙原学馆确定应对思路之后,独孤信便让他安心在家休息,具体的计划便由其进行操作,现在看来显然是计划已经发动了。 大行台和太子前后离开之后,在场资望最高的柱国独孤信便当仁不让的成为了宴会的主持人,再加上其人也有出镇荆州的经历,以及如今的荆州总管李泰便是他的婿子,同梁王交谈起来倒也颇有共同话题,一边交谈祝酒,一边递给李泰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李泰见状后便也不再多作思量,对于丈人的手段,他还是比较相信的,于是便也放心的端起酒杯欢饮起来。 不同于此间厅堂宴会上的欢乐气氛,距离不远的丞相府直堂中却是一派凝重肃杀的氛围。 堂中横陈着几具包裹在麻毡中、血肉模糊的尸体,旁边则跪着十几名神情惊慌悲怆、各自有伤在身的羌、蛮健卒,不断的向着宇文泰叩首哀告道:“恳请宇文太师为我等主公报仇,严惩凶徒……” 直堂上方,宇文泰脸色阴沉的坐在自己席位中,席前城防将军阎庆跪拜在地,沉声禀告道:“凶徒有数百人,突然从闾里蹿出,直奔几名豪酋所居别馆而去,他们各自器械精良、进退有序,当城防人马闻讯赶至时,凶徒们皆已退走,几名豪酋皆已遇害,京兆王尹则被吊缚别馆前堂中……” 听完阎庆的禀告后,宇文泰又将视线转望向上任不久的京兆尹王悦,口中沉声说道:“王卿既与凶徒相见,能不能认出这些贼徒是何方人?” 王悦这会儿脸上遍布着或乌青或红肿的拳印伤痕,模样看起来颇为狼狈,听到大行台的问话,脸上却流露出几分欲言又止的神情。 宇文泰观其神情如此,脸色陡地一沉:“王卿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又或存心包庇贼徒?” “臣不敢、只不过此事恐非寻常强梁杀人之凶案,内中隐情颇深,请主上暂屏余者,容臣仔细进告。” 王悦闻言后连忙开口说道,神情也变得严肃沉重起来。 宇文泰听到这话,眉头也深深皱起,着令阎庆先将外堂那些豪酋部曲卫兵们引出,然后才又垂眼凝望着王悦。 “袭扰别馆诸凶徒臣并不识,但因其声言语气、进退自如可知必定是畿内人士。此群徒殴打汉中诸豪酋至死后,又对臣多加辱骂,言臣乃是典卖祖宗乡产资业之贼,勾结境外羌蛮之众入乡,要夺乡亲资业肥之……” 待到闲杂人等退出后,王悦便将当时的情景和遭遇仔细描述一番,而宇文泰在听完这话后,脸色就变得更加难看。 今年入朝者并非只有梁王,还有汉中等地的方隅豪酋。这些豪酋们入朝参见,其身份地位固然不如梁王萧詧那么显眼,但其意义却是更大。 汉中乃是关中的南面屏障,对于关中内部的安稳极为重要,也是进望蜀中必须要掌握在手的一个跳板。失去多年后终于在今年一举收复,李泰在袭夺南郑城后便重返江汉战场,达奚武随后入镇南郑城并逐一招抚汉中当地的豪酋势力。 对于收复之后的汉中该要如何治理,台府中也进行了一系列的讨论。有鉴于汉中位置的重要性,再加上民情未附、轻于去就的情况,王悦等随军出征的大臣普遍都进言将汉中豪强势力大举迁入关中,宇文泰自己也比较倾向于这一方案。 不过如此一来势必会侵犯到一部分关中豪强的利益,而且也担心这些汉中豪强因为不愿意离开乡土而再举部兴兵反叛,所以计划并没有立即执行。 宇文泰在今年年底召几名汉中豪酋入朝,便是打算同他们交流沟通一番,许以官爵利益让他们能够作为表率入迁关中。 之所以采取这样的怀柔态度,也是受到今年东南战况的影响,宇文泰也并不仅仅满足于收复汉中,已经盘算着一举拿下蜀中的可行性如何。有了这样一个更大的战略目标后,他当然也不希望汉中地区再起骚乱而拖慢整体的战略节奏。 听王悦这么说,很明显背后搞事的便是自感乡土利益将要受到损伤的京兆豪强们。他们将这几名汉中豪酋殴打致死,希望破坏台府迁徙汉中人口到关中的计划,顺便迁怒于提出这一计划的王悦而对其大加羞辱。 这件事的性质自然是非常严重,完全就是在挑衅霸府的权威,宇文泰自不打算轻松放过那些行凶者,眼下首先要做的便是尽快锁定究竟是谁人指使! 那些凶徒们虽然来去如风,但也只是占了一个出其不意的便宜,并不能做到在光天化日下完全的隐匿行踪。在禁军、城防都充分调动起来之后,很快凶徒的逃窜轨迹便被确定,由阎庆率领一千名畿内精兵奔赴长安东郊凶徒们的落脚点,经过一番攻打后顺利的将这些凶徒们或杀或擒。 同时,这些凶徒们背后的指使者也浮出水面,即就是京兆王氏、王罴之子王明远。 对于这样一个结果,宇文泰也并不感到意外。能够在畿内调动这么多部曲卒力,同时又有足够强烈的动机去这么做,甚至连王悦这个京兆尹都不放在眼中的,自然不是什么俗类,如今整个京兆郡境内与诸地方豪强联系密切又有如此底气的,自然也就京兆王氏等寥寥几家。 王罴乃是西魏名臣,尤其是在大统初年的沙苑之战中,若非其人担任华州刺史在华州城力据高欢大军、从而给宇文泰争取到时间及时返回,恐怕宇文泰的华州老巢都得被高欢给抄了,更没有之后的沙苑大捷。 但今次的事件实在是太过恶劣,且不说王罴早已经去世,哪怕是其人还活着、甚至于这件事就是王罴所做的,宇文泰都不能容忍台府权威被如此公然挑衅! 所以在掌握到确凿证据后,宇文泰当即便下令即刻缉拿王罴之子王明远归案伏法。 然而捉拿王明远的部伍派出之后却空手而归,并且带回一个让宇文泰更加恼怒不已的消息:王明远被太子元钦召入东宫,并且授以东宫官职。 得知这一情况后,宇文泰自是火冒三丈,心知这是太子又要跟他唱反调。虽然心内愤懑不已,但他还是按捺住心中的火气,着令府员前往东宫将事情缘由详细告知太子,并且劝告太子不要招纳这样一个狂悖大胆之人入职东宫。 但很快府员便又返回来,转告太子之言告是将要入宫侍疾,待到皇帝陛下身体转安、太子返回东宫之后,一定认真审察太师所告之事并尽快给予一个满意的答复。 看得出太子对于总算能够拿捏住宇文泰的把柄分外得意,婉拒其请求的同时还不忘加上一句俏皮话,而这也直接将宇文泰心中的怒气拉满爆缸。 尽管如此,在太子摆明态度避而不见的情况下,宇文泰也不能公然派兵进入东宫搜索被太子所包庇的王明远。真要这么做的话,他还不如直接干掉那爷俩、自己登基做皇帝。再者怎么说太子还是他的女婿,若非逼不得已,他也不想废掉如今这个太子换别人上。 略作沉吟后,宇文泰便又着员邀请其他几位柱国来此,共同商讨这件事该要怎么处理。 此时欢迎梁王入朝的宴会也已经是将近尾声,几位柱国又被招走,那这宴会自然更加没有继续进行下去的必要。 李泰见到居然还要几位柱国一起开大会,心内便猜测动静闹得估计不小,本来他还想留下来看个热闹,无奈梁王一直瞪眼望着他,于是便也只能先将梁王送回别苑安顿下来,却又被梁王拉着询问一番西魏朝中人事。 他自然不会大嘴巴的啥都往外说,随便敷衍梁王几句并约定来日再邀请梁王到自家邸上做客之后,他这才脱身离开。 待到离开别苑之后,天色已经很晚了,李泰想了想之后便也没有继续返回皇城,而是直接返回家中睡觉。反正到了第二天,究竟发生什么事情自然可见分晓。 () 0627 雄心未已 李泰还盘算着要回家睡觉,但有的人则就没有这种好心情。 丞相府直堂中,宇文泰按捺着心中的火气,努力保持着心平气和的模样将事情向几位柱国讲述一番。当然他是没有直言太子刻意以此刁难他,而是模棱两可的说太子可能也并不知情、受人蒙蔽。 当然这么说也只是让他自己面子上好受一些,在场几名柱国哪一个又不是人精?就算是最年轻的侯莫陈崇略加思忖,也能想到如果太子只是单纯的受了蒙蔽而包庇罪徒,大行台又何必召集几位柱国议事。 当其他几名柱国还在皱眉沉吟的时候,独孤信已经率先开口道:“台府决议即定,诸事即有章程,此事绝对不容姑息,必须加以严惩、以儆效尤!” 道理确实是这样一个道理,只不过因为事涉太子而变得敏感起来。当有了独孤信率先表态后,其他几名柱国也都陆续点头,表示对此必须严惩不贷。 仍然不失年轻气盛的侯莫陈崇甚至还加了一句:“这些汉儿本就不应多加纵容,大行台拔之乡野,分令他们各掌乡曲,势大则胆壮,今竟行凶悍拒台命,也是可以预料到的事情。” 在场几人听到这话,神情都变得有些不自在。侯莫陈崇这无心之言,恰恰讲出了如今关西一个比较核心根本的矛盾,那就是大量的汉人豪强执掌军权,而许多镇人将领们由于部曲损失严重而逐渐丧失了军权。 原本这一层矛盾都被刻意的忽略淡化,鲜少摆在公开的场合进行讨论,但今随着侯莫陈崇点明,柱国中便也有人流露出几分认同之色。而大行台神情则略有尴尬,因为这本就是他有意推动和促成的一个局面。 不待其他人发声,于谨便率先开口说道:“汉儿未必不可重用,彭城公此言有欠公允。诸如李伯山此类忠勇少壮,于国而言多多益善!” 这话一出口,独孤信便微微皱眉,而侯莫陈崇也摆手道:“我意不是不可任用汉儿,而是不可……唉,总之,如李伯山这般勇健之人,世道之内又有几员。我前发言并不是非议李伯山,大司马应知我意!” 独孤信有些不爽的瞥了于谨一眼,然后又对急于辩解的侯莫陈崇点了点头,旋即才又说道:“眼下所论乃是畿内作恶的王明远该要作何惩处,趁今消息还未扩散开来,越早解决则事态越可控制。解决过眼前此事,余者都可从容议论。” 宇文泰闻言后便也连忙点头道:“大司马所言确是当务之急,王明远此徒狂悖凶恶,决不可使之游荡法网之外,以免玷污东宫,更影响台府政令推行!” 总算将这话题再拐回来,柱国李弼便又提议即刻派遣人马奔赴霸城县王明远乡里,将其乡亲族属全都控制起来,以免其党羽再继续招摇生事、煽动民情。 这件事宇文泰其实已经安排人去做了,但在听到李弼的建议后便也装作好像刚刚意识到这个问题一样,连忙又召府员来重新吩咐一遍。 但这些都还只是枝节,眼下最重要还是要将王明远从东宫中拘押出来,严加审问其人由何处得知这一情况,并且又将此事告知几人、串联几人,以便于接下来台府收拾局面、控制局势的发展。 但今太子避入皇宫之中,对于大行台遣使所告皆作充耳不闻,这才是最让人头疼的事情。同时也是宇文泰召集柱国们商讨的原因之一,须得让太子明白到事情的严重性,他这不只是在刁难大行台,更是站在了国家利益的对立面。 眼下必须得有一个更加有分量的人入宫去说服太子,让他不要再继续包庇王明远,从而让事情回到正轨上来。身为宗室的柱国、广陵王元欣并没有参与此会,那么在场几人当中最适合担任这一任务的便是李虎了。 当察觉到众人视线都望向自己,李虎也并没有推脱,当即便点头说道:“我便入宫请见,向太子陈以利害,希望太子能够采纳谏言。” 见李虎主动揽下了这一任务,宇文泰便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向着李虎点头说道:“如此那便有劳文彬兄了。” 说话间,宇文泰便又安排领军尉迟迥陪同李虎一起入宫言事。丞相府本就在皇城中,距离宫城也近,因此其他几人便又继续留在此间等候消息。 李虎等人去后过了有半个时辰左右便返回来,只是各自神情都有些不妥,宇文泰见状后眉头顿时一皱,沉声道:“难道太子仍然……” 尉迟迥摇了摇头,继而便禀告道:“太子殿下召见陇西公后便赐给东宫符令,准许末将前往东宫抓捕罪徒王明远。但王明远见到末将行入之后,当即便提刀自戕,末将未及阻止。” “狗贼倒是见机得早,犯此罪恶,即便受执归案,活罪难免,死罪必也难逃!” 侯莫陈崇听到这话后便冷笑一声,并没有再深想其他。 但宇文泰闻言后心中却颇感不妥,但一时间也不暇细想其他,眼见天色已晚,也不好将几位柱国彻夜留此,于是便分遣府员们护送几位柱国各自归邸。 离开丞相府后,独孤信便邀请李虎同行,途中便忍不住询问道:“文彬兄觉不觉此事有些蹊跷?那王明远既然存此死志,又何必投赴东宫求庇?” 李虎闻言后便叹息道:“此事东宫言亦不详,但希望最好是能够尽快了结。东贼父子接连遭受天谴、横死不寿,而南梁又被侯景搅乱不安,李伯山等战功辉煌,可谓是天意厚我大魏,若是因此滋乱于内而错过兴复良机,我等皆有亏此身所享的荣爵名位啊!” “文彬兄此意甚佳,如今国中协和维稳诚是第一要务,贸然兴起争执实在不是好事。王明远虽然罪有应得,但若深究内情,逼其身赴死境者恐怕也不是本性凶顽,而是事出有因。但无论其情是否可悯,将东宫牵连事中都是不智之举啊!” 独孤信听到这话后也点头附和道,旋即又自嘲一笑道:“但今我能侧身事外,也要多谢大行台人事布置。否则畿内发生这样险恶之事,大司马能辞其咎?” “讲到这一点,庆幸者又岂止如愿一人?我若不是早早卸此城防之任,今又岂能得闲归邸?” 听到独孤信的自嘲声,李虎也不由得叹息道。 自从担任柱国后,他们便被高位荣养起来,原本手中的职事权力尽皆交付下佐,而那些下佐又全都是台府使派,至于他们各自真正的亲信,也都被闲置起来。 两人各自感慨一番,待到行出皇城之后便拱手告别,各自归家去了。 第二天清晨,李泰便来到了独孤信府上,准备打听一下他是怎么进行操作的。 独孤信顶着一对黑眼圈在堂中接见李泰,身上还弥漫着一些酒气,简短的将昨天所发生的凶案事情讲述一番,并没有刻意点明他在暗里是怎么进行的推波助澜。 李泰对此也没有多问,他来关西才多长时间便已经布置了许多的人事暗手,更不要说混了许多年的独孤信。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技巧和秘密,问的多了不免就让人讨厌。 不过对于独孤信采取这样的手段,李泰还是颇感意外的,原本他还以为应该得是更加柔和一些的群臣谏阻或者煽动舆情。 当然如果动作这么大,需要动员这么多人,难免会留下蛛丝马迹暴露出自己的存在。而今这种方式虽然有些过激,但若非李泰明知是他丈人所为,只凭着表面上这些线索也不会想到此事会与独孤信有什么牵连。 在略作沉吟后,他便又意识到独孤信选择这一方式的另一个原因,于是便又说道:“如今畿内发生这样耸人听闻的罪案,可见城防宿卫的失职!就连天子所居都如此不安,更何况诸方城邑!丈人当此显职,对此也不应该袖手旁观啊!” “你专心东南事务即可,畿内事不必分心过问。” 听到李泰这么快便领会到他这一意图,独孤信心中也不免感慨这个女婿思维敏捷,他如今也正值壮年,又怎么会甘心就此荣退赋闲,谋划此计时心中当然也有想要借此染指畿内城防宿卫的想法,并且昨晚特意向李虎稍作试探。 但是李虎的反应却是让他颇感失望,其人似乎已经是安于当下现状,没有了再作进取的想法。所以独孤信回家之后又饮了一会儿闷酒,才有些不甘心的入睡。 能够跟李虎一起争取一部分长安城防宿卫权力,对独孤信而言当然是最好的。虽然说凭李泰如今的声势和人事威望,若是旗帜鲜明的表态支持独孤信,可能会比李虎更加有效。但如此一来,势必会影响到东南局面的安排。 独孤信虽然不甘寂寞,但也不想因为自己想要发挥余热的心情去影响到明显前程更加远大的李泰。 () 0628 虽死犹荣 对大多数人而言,死亡就意味着人生的终结。但对有的人来说,这却是一个新的开始。 王明远出身京兆名族,父亲也称得上是一代名臣。但相对而言,他自己则就要平庸得多,人到中年乏甚可称,无论功勋还是名位全都无所表现。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的人生也就大概如此碌碌无为下去,等到老死那一刻,除了亲友流涕,不会给世道带来任何的影响和触动。 但身在乱世之中,每天都有新的动荡、新的变革,想要平凡庸碌的过完这一生,对许多人来说也只是一个奢想。甚至当大限来临时,能够选择自己的死法都是比较幸运的事情。 由于王明远是在东宫自杀,他的死也变得不平凡起来。仅仅经过了一夜的时间,这一消息便传遍了整个长安城,甚至就连闾里百姓都有耳闻王明远的临终遗言:但守乡里寸土,何惜七尺此身! 这个世道之中,英雄人物有很多种类,但最能引起乡里百姓们感情共鸣的,无疑是那些为了守卫乡土利益而与恶势力斗争、甚至甘心为此付出生命代价的人! 所以这一夜,整个长安城中的士民都重新认识了王明远其人,关西儿郎的筋骨与豪情也被深深撼动。到了第二天,不同阶层的人也在用各自的方式来回应王明远为了守卫乡土利益不惜捐躯赴死的义举。 长安城并没有严格的宵禁制度,城墙也不乏破损缺口可供人畜通行。所以在黎明时分便不乏群众络绎不绝的出城,道逢夜行人,偶或发声喝问,得知所去目的地相同,于是便结伴同行,奔赴王明远霸城乡里。 这些群众们队伍规模越聚越大,同时也将相关的消息往乡里进行传播,这也激发了乡里百姓们的向义之心,于是便也都自发的聚集跟随。 阎庆昨天便率领人马入乡控制住了王明远的族属家人,但因未得大行台进一步的指令,只能暂时将王明远的族人们限制在乡里王氏大宅中不使外出。 清晨时分,王氏大宅外便陆续有乡人聚集过来围观。对此阎庆也未以为意,此家乃是乡里望族,但有什么风吹草动自然也都吸引乡徒瞩目,只当这些人只是单纯凑过来看热闹的。 可是渐渐的,随着大宅外聚集的人越来越多,阎庆也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虽然说霸城县乃是近畿郊县,乡里人口稠密,但动辄数千上万人的聚结也绝不会是什么司空见惯的事情。 为了保险起见,他打算不再留此等待大行台的指令,而是先将王明远的直系亲属们带回长安。然而他不动还好,一俟命人将王明远妻儿引出宅院,周遭原本还在远观的群众们顿时凑近过来,同时神情激动的呼喊道:“还我王使君、还我王使君!” 阎庆眼见群众们义愤填膺的模样,心内也是一惊,此时周围所聚集的乡徒民众已经远超他所率至此的人马数倍,为免进一步刺激民众而爆发骚乱民变,阎庆只能再将王明远妻儿送回宅中,与此同时派遣轻骑快马返回长安奏告此间情况并作请示。 但这会儿的皇城丞相府中同样不清净,气氛较之霸城乡里还要更加的微妙危险。 杨宽不情不愿的出门上车,来到皇城中丞相府外时便发现他已经是来的比较迟的人,前方已经有十多名乡籍关中的朝士们于此排队等候大行台的召见。 这些人见到杨宽的到来,各自也都精神一振,关中本乡并不以人物繁盛著称,杨宽久仕河洛、后随孝武入关,如今也被这些关陇士人引作同党而自壮声势。 于是他们便纷纷退避一侧,将杨宽从队尾礼让到了排头处。杨宽见状后心内自觉一苦,他本就不想深涉此事之中,但如果不露面的话难免会人望大损,在户中子弟们的劝告下勉强凑来看个热闹,却不想直接被群众们推为头目。 他这里刚刚在丞相府门前立定,便见到行台尚书苏亮正从府内行出。 苏亮脸色凝重,眉头紧皱着低头疾行,走到近处才注意到杨宽等众人,便停下来稍作抱拳见礼。 “苏尚书可闻王家子事?” 杨宽见苏亮神情如此,便小声发问道。 苏亮闻言后便轻叹一声而后便点点头,望着杨宽并其身后众人说道:“王明远罪证确凿,狂悖不法且畏罪自杀,实在没有可为怜悯之处。诸位如果是为此来告扰大行台,便请各自归去罢。大行台已经开恩表态只究王氏一户,余者悉不过问。我等若再恃众私而逼国法,只会让事态更不可控。” 杨宽本来不欲搀和这趟浑水,闻言后便也要转身劝告众人。但他还没有来得及发声,在场便有一人正色说道:“苏尚书此番言论之于王臣,可谓公正得体。但乡义人情,岂可据此一言抹杀?今日某等可以喑声自处,但来日事及吾乡,又有谁为余鸣!” 众人听到苏亮那番话后,原本各自已经萌生退意,可在听到此言之后,摇摆的心顿时又坚定起来,有的发声附和,有的虽然默不作声,但也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杨宽见状后便也只能硬着头皮说道:“苏尚书明鉴,我等岂敢恃众拒命,但乡情也不可不顾。本就草野之士,见重于乡里而简拔于朝堂,居此荣位,若使上命不能下达、众声难为天听,可谓上下皆负。” 苏亮今早匆匆入府,也是劝说大行台希望能够对王明远从轻惩处,但却遭到盛怒的大行台一通训斥。发声劝告众人,也是希望不要把局面搞得太僵。 但见群众仍然如此固执,他也有些无可奈何。杨宽所言其实也道出了他们这些朝士的无奈,国家的政令未必尽能符合乡土利益,如果他们代表朝廷和台府一味压迫乡人无疑会乡声大损,可若一味的袒护乡里而罔顾朝纲,极端的便是王明远这种下场。 不说苏亮等人心内的纠结,大行台宇文泰这会儿也颇感焦头烂额。本来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现在看来却渐有难以收场的趋势。 区区的乡情众愿,自然不足以让宇文泰如此为难。蚁民之声向来是最不值得关注的,纵然一时舆情激荡,但只要错过峰口再稍作引导,朝三暮四也是惯常。 真正让他感到头疼的,是王明远死在东宫让整件事情的敏感度拉升数倍。虽然东宫与此没有直接的关系,但对许多不明内情的人而言,乍一听闻此事难免就会错以为这是台府逼迫东宫的结果。 所以眼下这些急于为王明远发声之人,他们究竟是基于乡情而仗义发声,还是要借此向东宫传达什么心声讯息,都是难以判断的。 昨夜宇文泰紧急召集诸位柱国共同商讨此事,一方面是借众柱国的态度让太子心生忌惮、不要再任性妄为,一方面也是在试探众柱国各自的想法。 结果除了侯莫陈崇表达了对镇人逐渐务虚、汉儿渐掌兵权的不满之外,其他人的态度都还正常。包括宇文泰最为提防的独孤信,这一次的表现也正常的无可挑剔,没有借机生事,这也让宇文泰颇感欣慰。 只要上层情势不乱,那么下层再怎么喧闹也不足为患。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将东宫摘取出来,不要继续给人以混淆视听、扩大事态的机会。 杨宽在府前的话很快便也传到宇文泰耳中,于是他便将杨宽召入府中,不顾其人谦辞而将审判王明远此案的任务交付给杨宽,并让他尽快拿出一个定论来以示大众。 杨宽迫于无奈,也只能接下这个任务,在经过一番严查细审后,最终公布王明远的罪状乃是非直宿之将而夜犯宫禁、见捕心惊、自戕而亡。至于说其人派遣家奴袭杀汉中豪酋并辱打京兆尹一事,罪状中干脆提都没提。 夜犯宫禁虽然也是大罪,但只要不涉谋逆,倒也不会牵连妻儿。而大行台当然也不希望这样一个乡里强徒被当做乡义壮士,倍受乡里拥戴。同时王明远是因冒犯宫禁而死,更不会与东宫有什么深刻的牵连。 随着王明远罪状被公布出来,尽管朝中仍然不乏嘘声,但也都没有什么理由群体性的向大行台进言。至于说促使王明远犯险用强、以致身死的汉中移民计划,则就压根提都没提。 当然台府倒也并不是完全的无作妥协,来年正式公布汉中移民计划时,关内接受汉中移民的郡县名单中并无霸城县。并且对于其他类似的移民计划,台府也都保持极为谨慎的态度,有府员进奏循汉中之例而迁徙汉东之民时,还未进议程便被大行台直接否决了。 此事余波仍有,王明远虽然去世,但却在乡里赢得巨大声望,其子王寿才只十岁出头,竟受乡人拥戴推为县令。台府当然没有通过这一任命,但却加任王明远兄子王述为当郡乡团都督,并由大行台赐姓宇文氏。 李泰作为一个旁观者,当见到世上又多了一个宇文述之后,心中不由得感叹这朝野间的一通折腾,最终还是让宇文泰摘了果子,但却没想到这宇文述转头便来自家拜访。 () 0629 风水轮回 “门下王述,拜见太原公。” 王述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模样谈不上俊美清秀,胜在朝气蓬勃,入门之后便以门生之礼向李泰作拜:“久闻太原公威名,今始入拜,得睹雄姿,更胜闻名!” 李泰听到这话,自是颇感诧异,忙不迭避席而起不受此礼,并且忍不住发问道:“王郎何出此言?令祖王忠公时誉我亦久仰,只可惜入关之时,忠公业已辞世,缘悭一面,让人遗憾啊!” 李泰大统九年邙山之战后才进入关中,王罴却在大统七年便已经去世,谥号为忠,所以对王罴也是只闻其名而未见其人。 在他记忆中,自他入关以来同京兆王氏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太过亲密的互动和关系,反而之前因为门生毛世坚的缘故还受到过京兆王氏族人的刁难。如今这王述入门便以门下自居,自然是让李泰有点摸不着头脑。 那少年王述听到这话后连忙自怀中掏出一帖递上前来,并又欠身说道:“是门下唐突了,请太原公验见此物即知。门下乃是龙原学馆在馆听教进学的生徒,年初便已入馆,至今才登门拜见,还请太原公见谅。” 听到这话后,李泰才有些了然,感情彼此间是有这一层渊源。他接过那代表学馆生徒身份的生徒帖略作翻看,便发现这王述年初二月便已经入馆进学,算是学馆中最早一批的学徒。 这倒也并不让人意外,京兆王氏本就畿内大族,龙原学馆所在霸城县即其乡里所在,乡土间有什么风吹草动自然也感知敏锐。眼见龙原学馆声名鹊起,提前安排自家子弟入学也并非难事。 这生徒帖中还记录了王述的入学履历,他进入学馆后先后在经史文学六艺等诸馆学习,多项成绩也都属优等。龙原学馆大半年的学习自然难以直接将人培养成为一个全才,这王述有此成绩估计主要还是家学优良的缘故。 但其实单凭这一点,倒也不足以确定这种宗主门下的关系。毕竟龙原学馆如今在学生徒已经数量不少,而且就连宇文泰之子宇文毓和几名皇子以及宗室子弟都在读,李泰当然也不可能借此便将这些人也都当作他的门生对待。 所以关键还是要看双方是不是愿意缔结或认可这一层关系,就拿宇文泰的赐姓来说,有的人以此为荣,有的人却不以为然,只是表面上不得不生受下来。 这王述本得赐姓宇文氏,在登门求见的名贴上具名也是宇文述,只是在同李泰交流的时候却仍然自称本名,可见内心里并不觉得宇文氏要比自家姓氏更珍贵,只是迫于权势无从拒绝罢了。 李泰还记得旧时那京兆王氏子弟对待自己是很不客气,但今这王罴之孙却以门生之礼来拜见自己。这固然是因为自己今时不同往日、势位崇高,但想来这王述应该也是自有所图。,或许便与京兆王氏如今所遭遇的一番人事波折有关。 对此李泰也是颇感心虚的,他自知这件事背后是有他丈人操作推动的缘故,只是不知这些王氏族人们清不清楚这一点。 所以在同这王述交谈的时候,他也只是询问对方在学馆的学习和生活如何,言语并不涉及之前那一件事。 终究还是这王述自己按捺不住,在回答了李泰几个问题之后,便忍不住的开口说道:“门下不才,前因台府赏识、乡人推举,得授当郡都督以领乡兵。但今关内民生井然有序、鲜少兵事扰人,非是丈夫逐功良处。但太原公所镇东南荆州,却是风云际会,令人向往。门下恳请能够追从太原公南下扩疆建功!” 李泰听到这话,大约明白了王述的心思。王明远一事估计让这些王氏族人们心有余悸,也明白大行台赐姓并非单纯的荣宠赏识。王罴父子三人俱亡,家门中如今也并没有一个门面担当。与其再继续呆在这水深浪大的京畿之内遭受风吹浪打,的确是不如转去其他地方寻找上进的可能和机会。 而今王朝四边机会最大莫过于李泰所镇守的东南战区,而且李泰也是如今国中大佬一级中最为年轻的一个,投靠他自然又要比投靠其他人机会多得多。 若是换了其他人,李泰也很乐意接纳这种自带部曲的关陇强族子弟。这样的人物在他麾下效力,就算他并不长时间的留在关中,但仍然能够保证他在关中的影响力。 但是由于王氏家中之前所发生的事情,李泰一时间倒是不好直接答应对方,倒也并没有当下便把话说死,而是回答道:“王郎有此壮志,着实可嘉。我于事中先行几步,也非常乐意导引国中少壮踏足功途。 但今东南方面的人事非我一人所专,之后还要入府与大行台仔细商讨。王郎所请我便先记在心里,稍后事有眉目、无论成否,一定尽快遣员告知。” 王述听到这话后,便又连连道谢,然后才起身告辞。 对于王述前来表态投靠,李泰还是比较上心的。从其所具生徒帖来看,此子文史俱佳、兼精骑射,并非名门纨绔之流,可谓是文武双全。 还有一点比较重要的,那就是王罴在世时多掌大州并督统军事,所以门下也蓄养了一批精兵悍卒。如今其人虽已去世,但这些部曲家兵却流传了下来。宇文泰之所以赐姓其家、纳为同宗,除了平息了结之前的人事纠纷之外,估计也有想要籍此收编王氏部曲老卒的意图。 不过在正式答应对方之前,李泰还是得先问一下丈人的意见。如果独孤信在之前的事件中手段太下作狠毒、形象太不光彩,那李泰也得衡量一下事件曝光之后的影响。 所以在王述离开之后,李泰便也推开了其他的拜访,直往丈人家而去。 当独孤信听完李泰自述来意之后,顿时便笑逐颜开,拍着他的肩膀便笑语道:“伯山越来越有少壮领袖的风采,这些名门少徒本就心气极高,世道内能引之效从者实在不多,今却直趋庭前以待简拔,若不笑纳收留,恐失人望啊!” “但是之前王明远死……”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又说出了自己所顾虑的一点。 “王明远之死,朝廷、台府已有定论,余者俱无相干。在私而言,其人为了守卫乡土而不惜捐躯,如今愿望达成、又得乡人崇拜敬服,可谓是求仁得仁,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伯山你本来便与此无涉,更加不必有什么疑虑。” 独孤信听到李泰这么说,心内当即便有领会,先是稍作安慰,然后便又说道:“其实事态发展至此,我也有些始料未及。王明远为何作此谋计,我并不知。之前议定事则之后,我便邀韦夐参详此事,之后亦是韦夐出面邀见王明远……” 听到丈人主动交底,李泰才知道原来事情还有这样一番曲折。 原本他就有些好奇,独孤信虽然资历颇深,但这些年来转镇各地、尤其在陇右一待多年,真正留在关中的时间并不多,怎么就这么云淡风轻的挑拨出如此事端出来,原来是因为跟京兆韦氏合作。 韦夐乃是韦孝宽的哥哥,关中著名隐士,如今也在自家龙原学馆常驻,后世更被称为逍遥公。如今看来,这逍遥公怕也并不像表面看来那么逍遥啊。 点明了这一层隐情之后,独孤信便又说道:“那宇文述、哼,既然此子主动请求托庇于你,伯山也笑纳无妨。这些关中名族各自处身立世都有困窘之处,远不像表面所见那样从容。如今王氏一族并无长丁当户,伯山若不纳之,不久后必也难免势力被人瓜分殆尽。” 李泰闻言后便也点点头,对此颇有感触。远的不说,单说他门生毛世坚一家,原本乃是关中大豪,就连宇文泰等人都要对其礼遇有加,但是随着毛鸿远、毛鸿宾兄弟先后身死,家世很快衰落。京兆王氏也曾参与瓜分毛氏衰落后的乡资势力,而如今又轮到了京兆王氏自己。 既然不是独孤信自己出面推动、促成了王明远的死亡,那么李泰对于接受王述的投效便没有了什么心理负担。虽然王述已经被打上了宇文氏的标签,但在此之前他便已经是自家门生,这么一件小事再硬掰饬,大行台也不体面。 () 0630 秀色撩人 家人们来到关西,虽然让家里的人情诸事大为增加,但因为内外都有家人分担,也让李泰不必再为此操心。 年前年后,李泰都过得很有限,偶或在家接待一下访客,但大多数时间都是一个赋闲的状态,或是随兴走访亲友,或是在京郊浪荡,甚至还抽空去了骊山别业泡了几天温泉,生活可谓惬意。 过了年之后,李泰还有两场喜酒要喝,其中之一便是他连襟宇文毓同独孤信第二女的婚礼,另一场则就是他弟弟李超的婚礼。 宇文毓的婚礼元月便要举行,因此在新年大朝结束之后,自大行台宇文泰以下众文武权贵们便又纷纷前往华州筹备、参加婚礼。 梁王萧詧也受宇文泰的邀请,和李泰一家同往华州而去,准备参加完婚礼后再随李泰一起返回襄阳。 回到华州后,妙音便带着家中婢女仆妇们回娘家去帮忙筹备自家妹妹的婚礼,几名堂嫂也同往参详帮忙。至于李泰则回家后屁股都没坐热,然后便被召入台府,受命主持筹备男方的婚礼事宜。 这种事本来自是应该由宇文泰子侄自己担当,但此番成亲的便是他的长子,其他儿子们要更小得多,自然不能当事。 两个侄子宇文导、宇文护分别坐镇陇右与河东,今年也都没有入朝述职。尤其宇文护所在的河东,由于去年高澄被刺身死、东魏最高权力又发生动荡转移,近来事务尤其的繁忙,虽只一河之隔,但也不暇返回华州。 外甥当中,尉迟迥以领军将军坐镇长安,尉迟纲则本就不是缜密周全之人,自然难以担当此事。其他的姻亲倒是也有,但是数算一番,反倒不如李泰做事让人放心。当然李泰也只是负责具体的事务执行,而拟定章程框架的则是于谨。 婚礼的主要流程是有着固定的步骤,用人用物都有可循,还算比较简单。最繁琐同时也最重要的,还是当日的喜宴对宾客的安排和台府的安保等诸事,忙得李泰几乎是脚不沾地,每件事都要亲自再三确认,确保没有差错和疏漏,连回家都没有时间。 为大行台处理这种偏为家事的事情,李泰也难免要出入台府内府。幸在去年在师佛寺和尚们的捐输之下,台府又有扩建,尤其内府较之前更扩大一倍,屋舍充裕,倒不至于随便走上几步便遇到女眷扎堆的情况。 李泰自己当然懂得避嫌,不敢在内府乱冲乱撞,尤其避开冯翊公主等重要女眷的居室范围。但因出入频繁,就算再怎么小心,也难免会有行错误入的情况发生。好在他也算是台府老人,被大行台留餐赐宴便有多次,本身既非有意,诸女眷们也并没有过多责难。 这一天,他又带人前往内府库舍寻找一围金漆步屏,却被管库的宦者告知被内府一位夫人支取还未归还。因为前府急用,李泰便也只能着员引领自己等人前往拿取。 但是随行宦者入内片刻后却面色为难的行出来,向李泰拱手道:“尔朱夫人言奴并未手执书令,不知所言真假,须得太原公入内亲禀,才肯将器物交付。” 李泰之前并未履足内府这一片区域,原本还在感慨此间院舍宽阔华丽、几乎可以比拟冯翊公主所居,不知是何人所居,却不想竟然是小尔朱氏。 听到这明显是刁难的言辞,李泰也有些头疼,想不明白自己哪里得罪了小尔朱氏,,莫非仍然怨恨自己将之劫入关西? 但这也没道理啊,瞧她在大行台后宫中所受待遇也颇受宠,而在东魏却因作风问题而早已失宠、被发配灵州幽禁,甚至都不能住在晋阳。更何况东魏高欢、高澄父子接连丧命,晋阳也动荡不安,哪比得上华州这里安稳享福。 虽然想不通,但为了不耽误前堂事程,他便也只能硬着头皮行入院中,然后便在婢女引领下走入暖阁。一阵暖热的香风扑面而来,映入眼帘的便是侧卧软塌、姿态慵懒又透出几分妩媚的小尔朱氏。 这妇人穿着一袭淡色的襦裙,本是寻常的衣着,但因姿势的缘故,上身交领略显松垮,白皙的颈前一抹丰腴肉色若隐若现,裙衣下方玲珑玉足交叠在榻沿,那摆在上方的拇趾还在一翘一翘,晶莹如雪贝的脚指甲泛起一层诱人的淡晕光辉。 “卑职李伯山,见过夫人。” 李泰收回了目光,垂首向着小尔朱氏拱手见礼,然后才又说道:“使员前告借用器物,乃是外府所需。卑职……” 他这里还没有把话讲完,小尔朱氏却低哼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旋即便以手侧支坐正了身躯,微陷的眼窝里那极富风情的双眸盯住了李泰狠狠打量一番,才又开口说道:“李大将军,我想问你是否哪里得罪过你?” 李泰听到这话后不免一愣:“夫人何出此言?” “哼,之前大将军在事于外暂且不说。但今主上使你于户中主持家事,内府别处人员多见大将军雅踪。但为何大将军你却不肯至我舍前?若非是我得罪了大将军,大将军为何要如此区别对待?” 讲到这里,小尔朱氏便一脸的委屈哀怨,并从榻上站起身来,翘指指着李泰又说道:“讲到彼此间的情缘,较之别人应该是我与大将军更加深厚罢?一介弱质浮萍,被大将军撷取入此,不意转头便被弃之不顾。大将军名满天下,不意竟是薄情之人!” 李泰听到小尔朱氏如此的口无遮拦、语带挑逗,一时间也是颇感局促,心内不免庆幸得亏房间中还有几名仆妇婢女,真要私下相处被如此挑逗,可能真要布飘零半生了。 “夫人想是不知,台府人事内外分明,在职事员各守本分、不容逾越。卑职虽然特受大行台青睐恩用,但于此亦不能标异特殊。之前护卫夫人归国,亦是职责所在。 临事受命,战战兢兢,本非绝世之才,更难兼顾公私。观今夫人气态从容、体中安逸,想知内府必也供奉体贴周全,可见主上任人英明,臣亦庆幸能为主上心怀包容、分拣授事。” 虽然眼前这小尔朱氏的确风情撩人,但李泰本身对于女色便没有那种超越伦情常理的冲动追求,更何况自家娇妻将长成,更加的明艳动人并且性情娇柔温顺得多,也让李泰能够不受邪念支配,面对这样的情形并不上头松懈。 小尔朱氏听到李泰这一番回答,一时间不免也是略感错愕,垂眼略作自览,再抬起头来已经收起了媚态,但仍不失温婉。 她望向李泰的眼神也不再那么秋波勾人,而是略露几分诚挚:“大将军真是君子,这高贵的品质旧时同行便深有所感。此间起居虽然和美,放眼不见故人却难免心伤,所以高攀把大将军当作故友,不因势力请托勾结,只是希望相见时言欢、别后可缅怀,节时有访问,疾病赠汤药,只是如此罢了。” 李泰见小尔朱氏一反刚才的妩媚,转而变得有些柔弱凄伤,一时也不免大感果然任何人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他也不愿于此继续多作纠缠,于是便顺着小尔朱氏的话语说道:“这是卑职的荣幸。” 小尔朱氏听到这话后顿时便也笑起来,一时间颇有笑靥如花的美态,旋即她便抬手轻抚裙衣下的小腹,并又望着李泰笑道:“李大将军虽然端庄严谨,但还是被我骗了。几个月后不论你身在何地,切记不要忘了准备一份贺礼送来内府。若是短了我孩儿入世之后的贺礼,我要亲去你府上讨要!” 这会儿,李泰才注意到小尔朱氏小腹微微隆起、赫然已有身孕,不免有些哑然,旋即才明白这妇人何以强招自己入此相见并搞出这么一场戏,感情是为了在府外寻找一个依靠从而巩固在内府的地位。 () 0631 推心置腹 宇文毓的婚礼如期而至,这一天从黎明开始整个台府内外便热闹非凡。 宇文家之前也有喜事,但却都是嫁女,纳新则还是首次。户中儿郎娶妻,尽管只是庶长子,但大行台也是非常高兴,而且结亲的对象还是他武川乡党好友独孤信。 抛开虽有婚约但还未成礼的赵贵之子不说,这还是宇文泰首次与武川乡党结成姻亲,因此这场婚礼也具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为了体现出对于这场婚礼的重视,向来俭于用度的宇文泰也给这场婚礼批出了可观的预算。虽然对于负责筹备婚礼的李泰而言仍然有些紧巴,但他也知道相对大行台一贯以来的尿性来说已经是难得的大方一次了。 随着婚礼筹备的进程,李泰也渐渐意识到此番大行台委派他负责此事,怕也不只是为的向时人彰显他仍是大行台最为信赖的心腹之一,还有点要打秋风坑土豪的意思。 大行台给予的预算有限,但所要求的人事排场却极大。虽然说在丰在俭都能凑合了事,但如果婚礼操办的太过简陋,人们总不会觉得是大行台小气所致,而是会责备李泰办事不利。 所以到了婚礼筹备的后半程,基本上都是李泰自己在往里边搭钱办事了,搞得跟自己要娶儿媳妇一样,总算是将这婚礼妥善的准备起来。 等到婚礼正日这一天,时流宾客们络绎不绝的来到台府道贺,并被安排在不同的堂厦之间宴饮戏乐,等待入夜观礼。 李泰自然是没有时间坐下来饮酒消遣的,他需要带领人员不断的巡视各处,以便在意外发生的时候能够及时出现并进行处理。 尤其关西风气豪迈,那些镇兵们上头之后才不管什么三七二十一,自己先发泄一番再说,就更加有必要布置一些应急措施,以免被人将这精心准备的婚礼搞得乱七八糟。 宇文泰自是乐得坐享其成,从清晨时分开始便坐在内府正堂中接受内外臣员的入贺,满面红光、心情甚好,整个厅堂中都回荡着其人爽朗开怀的笑容。 忙的脚不沾地的李泰偶或行经此间时,见到厅堂中陪同宇文泰宴饮闲聊的几位柱国时,心里便不由得泛起嘀咕:就这样保持下去,你们这些老家伙就这么坐在堂上饮酒喝茶,外事全都交给老子,等到时机成熟了把你们埋也埋一起! 宇文泰自是不知李泰脑海中这些险恶念头,本身坐享其成之外,偶尔也会对忙碌不已的李泰表示感谢和慰问,亲自斟满一杯美酒让李泰登堂来饮,一副都快把你宠坏了的溺爱表情。 殊不知李泰对于这样的关怀是一点感激都没有,入前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旋即便就要疾步下堂、着急忙慌的转去别堂劝架平事、安抚群众。 也幸在如今的他在国中势位俨然已是柱国以下第一人,威名足够镇场,这些内外群众们无论服气还是不服气,面子总要给几分。得罪了大行台,大行台或许宽宏大量、不予计较。可若是得罪了李大将军,柱国赵贵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绷了好几年到最后还是得低头了事。 就这样在李泰的认真维持下,整个白天虽然热闹,但也并没有什么打斗骚乱的情况发生。众贺客们也有饮酒过量、醉意很深者,全都被安排在了别堂侧室,即便是撒酒疯也不会影响到内府此间的婚礼进行。 总算是到了傍晚时分,迎亲的队伍拱从着新郎官宇文毓自台府出发,直向城南独孤信家邸而去。台府众贺客们也都暂停宴饮游戏,各自轻啜着酪浆、茗茶等饮品解酒消腻,等待稍后观礼。 时下的关中并没有饮茶的习俗,哪怕在更加开明包容的北魏时期的洛阳,茶饮仍被蔑称为酪奴。这绝不是什么雅称,而是北朝人通过贬低南人饮食习惯来表达蔑视。 时下的关中倒也并不是全无饮茶的习惯,但主要还是集中在寺庙僧侣群体和曾经有过居住南朝经历而又北来之人当中。诸如李泰他表哥卢柔等,甚至他老子李晓虽然瘾头不大但偶尔也喜欢喝一点茶。当然这都只是个例,还远远谈不上风尚。 李泰自知茶叶这一日常饮品的市场前景和利润都非常可观,因此对于饮茶的习惯一直都在抓住机会便进行推广。 当然他真正看重的还不是借此牟利,而是希望通过相似的生活饮食习惯来逐渐消弭南人和北人之间的隔阂。尽管几百年的分裂乱世所造成的南北疏离远不是一杯茶能够弥合的,但起码也算是一个契合点,而且惠而不费甚至还有钱赚,这又何乐而不为? 今天宇文毓婚礼上,趁着西魏权贵们齐聚一堂,李泰也将茶饮当作一个重点推介的项目。 每两客席之间专置一案,并安排一名侍茶的婢女,大大小小的瓷罐里盛放着茶沫、橘皮、姜蒜、胡椒、砂糖等等各种调味料,案上置一红泥小火炉,由侍茶的婢女依次放入各种佐料,姑且不论这饮品味道如何,本身便已经仪式感满满,跟大口牛饮的酪浆比起来格调更是高出数倍。 借着李泰这几日在内府引介茶饮的便利,宇文泰对此也渐生嗜好,这会儿更是化身朋友圈保健小能手,一边端着茶饮一边笑语道:“茗茶兴于南国,传于北土却乏人喜好,并不是物性不佳、而是前人饮用不得其法。今者下抚江汉、东接淮南、西通胡邦、北达金山,收取四方物华,荆襄之茶、淮南之橘、西域胡椒、金山牛乳,汇成一盏珍饮,识味者能不爱此?” 说话间他便轻呷一口温热辛香的茶汤,而后便在唇齿间咂摸品味,然后才轻咽入喉,口中赞叹道:“真是齿香神清!” 侧席的梁王见状后便也连忙见缝插针的举起瓷罐中的砂糖说道:“茗茶之性虽然不及酪浆甘厚,可若是佐以霜糖石蜜,则清甜更胜、久有回甘!” 想要让人短时间内便接受一种新的饮食习惯还是比较困难,猎奇尝鲜则就无妨。 尤其在场两位身份最高之人全都对此表示喜爱,因此堂内宾客们也都纷纷试尝起来,旋即各种赞叹声便在堂内此起彼伏的响起来。这意境倒是挺像皇帝的新装,哪怕一些短时间内并不能适应此味的人,这会儿也都尬吹连连。 正当群众还在堂中品鉴茗茶的时候,迎亲的队伍已经返回了台府。独孤信家宅本就距离台府不远,看样子也并没有对迎亲队伍多作刁难,所以这么快便迎回新妇。 接下来大行台便又共诸观礼宾客们移步堂外青庐毡帐中,等待吉时行礼。李泰这会儿却仍闲不下来看人拜堂,而是又带着内府事员去盘点新妇陪嫁的妆奁以收入内库。 李泰自己结婚的时候,他丈人是给自家小娘子准备了众多的嫁妆,包括但不限于各种浮财、器物、庄园、奴婢等等。 原本他心里还在暗想着丈人此番估计又得破费一番了,可当检点接收那些妆奁的时候还是比较意外,虽然也有着大大小小几十个箱笼嫁妆,绢帛杂彩几百匹、铜锡漆等各种器物几十样,陪嫁的男女仆员各十名,再加上华州城郊一处占地数顷的园业,便是所有的嫁妆了。 当然也不能说这份嫁妆微薄,对普通人而言还是非常可观,足够一个赤贫之户一跃成为小康之家,可是对于独孤信这样的柱国之家而言便绝对称不上丰厚。尤其是再跟长女出嫁时相比,甚至可以说是寒酸,就连李泰看了都感觉有点过意不去。 不过再一想到自己还掏钱贴补给宇文毓筹备婚礼,作为连襟而言绝对是够意思了,宇文毓如果因此而对他有所挑剔不满,那可就有点不懂事了。 因有自己结婚时的经验,李泰这一次还叮嘱内府仆员们将各个妆奁箱笼全都仔细翻查一番,可不要再出现上次那种买一送一的闹剧。他小姨子虽然不少,但也不能这么派送啊。 等到他这里忙碌完毕,青庐中也已礼成,宾客们归堂继续宴饮,一对新人则被送入洞房。李泰自然不需要跟着一起往洞房去,在将自己负责的诸事项计簿同内府管事交割一番后,他的任务便算完成了,总算可以登堂喝上一杯喜酒。 当他来到厅堂中的时候,众宾客们早已经是酒酣耳热,宇文泰也已经酒意上头,见李泰入堂便连忙招手让他上前,便在自己席侧设置一席,并将自己面前的酒食往李泰案上端去,并一脸感慨说道:“伯山真是我心腹肱骨,无论公私事情,但得伯山操持,我无忧矣!” 李泰侧避席外,两手捧起酒杯,高举过额并回答道:“臣旧本孟浪少徒,幸得主上赏识、征辟府中,勤于修理、宽厚纵容,琢磨成才之后,又得推心置腹、分甘同味,恩遇之重冠绝群僚,敢不精诚竭力以报?” () 0632 佳偶天成 接下来李泰二弟李超的婚礼,要比之前宇文毓的婚礼简单得多。 这倒不是因为李泰刻薄吝啬,不愿为自家兄弟大肆操办婚礼,而是他的父母全都不愿大肆铺张,一再叮嘱只是告诸亲友即可。 如今的李超虽然已经有了官爵在身,但主要还是承惠于兄长,却仍然未有自己的事业建立。所以李泰的父母都觉得没有必要为了一时的场面热闹,便给这个刚刚成家的次子增添太多人情上的负担。 毕竟这些来贺的宾客虽然是看在他父兄的面子上,但李超自己才是正主。旁人以礼来贺,他日后自然也要给予对等的回报,大量的精力和钱财都使用在这种人情往来上面,对于刚刚成家的年轻人而言,无论在生活上和事业上都会有一定的妨碍。 李超婚礼虽然安排的很简约,但李泰也并没有薄待这个嫡亲兄弟。他在关中本就拥有着各种各样的产业,随便分享一点就能让自家兄弟生活富足、衣食无忧,从两都宅邸到郊野别业安排的一应俱全,并且还为李超运作了一个京兆府司马的职位,让其开始正式出仕、接受政务历练。 时下大族多以聚居为美,诸如李泰他表兄崔谦、崔訦至今仍然居住在一座大宅中,兄弟之间坦荡无私,其伦情和睦甚为世道所称。 但李泰并没有这样要求和安排自家人,人和人之间总有性格和习惯的差异,尤其是在各自成家之后,哪怕嫡亲的兄弟各自也都需要一定的私密空间,硬凑在一起的话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很和睦,但背地里难免也会需要各自忍让。 对于成家的兄弟,李泰就鼓励且帮助他们自立门户,平日里各自生活,遇到事情互相商量,等到节日来临再欢聚一堂,各自安好又能其乐融融。 当然也是李泰骨子里就不太喜欢这种大家族族聚一方、动辄成百上千的族人们豪居一处的风气,人多则必胆壮,就难免桀骜不驯、不从管束。 他如今虽然也属于桀骜不驯的一员,但人总有进步的一天,等到未来事业更上一个台阶,那就不能再继续提倡这种风气了。拉帮结伙不是好汉,单枪匹马才是丈夫! 之前李超刚刚来到关西的时候,广陵王元欣便信誓旦旦表示一定要为李泰他兄弟作成一桩良缘婚姻。如今李超所娶的也正是元氏女,淮安王元育之女。 这一脉元氏宗室同李泰他们一家也并不陌生,淮安王元育的姐姐嫁给清河崔氏崔仲文,而崔仲文正是李泰他们的表叔。之前一家人在河北时,便寄居在崔仲文的兄长崔??家中,受其关照良多。 广陵王为李超提供了好几名适龄的元氏少女作为备选,而等到家人们来到关中之后,父母才因清河崔氏这一层渊源而决定与元育一家亲上加亲,敲定了这一门亲事。 如今的元氏虽然身上那一层宗室光辉越来越黯淡,但在仍然比较崇尚门第的当下,仍然是当之无愧的虏姓第一高门,这一场婚事自然是典型的门第婚,彼此都非常满意对方,所以婚礼进行下来也是非常的顺利。 不过在婚礼中还是发生了一桩意外小插曲,即就是台府卫兵们奉大行台之命护送小尔朱氏登门道贺,并送上了价值不菲的贺礼。 对于小尔朱氏的来贺,不要说李家众人,就连李泰自己也颇感意外。那日他也只是敷衍一下,却不想小尔朱氏并不是开玩笑,似乎真的打算将他们一家当作一户亲戚走动往来。 但这件事画风还是显得有点诡异,在尔朱荣所造成的河阴之变中,陇西李氏可以说是伤亡最为惨重的世族之一。 这小尔朱氏虽然是尔朱家第三代、尔朱兆之女,但也总是尔朱氏成员,所以李泰一家父亲和堂兄们下意识还是对小尔朱氏的到来有些抵触,虽不至于因此迁怒报复小尔朱氏一个女子,但总归也不会笑脸相迎。 李泰对于这昔日的家仇倒是没有太大感触,对他而言比较有意义的自然还是小尔朱氏当下作为宇文泰妾室的这一身份。 对于小尔朱氏的示好,他脑海中甚至都有了借此了解掌握一下大行台家庭内部人事讯息的构想,不过家人们的感情他也不能不顾,所以并没有在这婚礼上将小尔朱氏迎入内宅正堂款待,而是让自家娘子在别室略作招待。 别的宾客都在堂中安坐畅聊,但却唯独自己被安排在了偏厅别室,面对如此明显的区别对待,小尔朱氏也并没有当场翻脸不悦。 身为一个女人,她是有着不少的缺点,但却并不气量狭小,懂得调整自己的心态,这也是她从堂堂皇后到沦落为权臣姬妾等际遇变迁所带来的磨练。 在偏厅坐定之后,小尔朱氏便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入室来招待她的妙音娘子,眼神中颇多好奇,口中还又笑语说道:“不告而访,有累娘子劳神招待,还请娘子见谅。” 面对这样一个远比自己成熟妩媚、阅历又比自己丰富得多的妇人,妙音不免便有些拘泥,听到这话后连忙摆手道:“夫人登门即是贵客,岂有厌见的道理?只是今日户中喜事亲长怜护新人、不欲大事操办,以至于厅堂狭窄、陈设简约,相知亲友们还可敷衍将就,但却实在难以款待贵客,迫于无奈在此招待,情知失礼,恳请夫人能容来日庄重补偿!” 小尔朱氏自己每有言不由衷,此时看到这青春正好的小娘子一本正经的借口矫饰,不由得莞尔一笑,旋即便又说道:“人初降世时,张目皆是生人,相知只因久对。娘子不以知己待我,只不过是因为不常相见罢了。 但我同你家的缘分却早已注定,行入关西于我不异新生,而此新生皆是你家夫主李大将军一力促成。之前疏于访问,自今以后则就需要改过自新,常常访问,还请娘子不要厌我常来叨扰。” 妙音听到这话,心中便隐有不乐,她虽然不是极富心机之人,但哪怕只是凭着直觉,也能觉出这小尔朱氏言辞颇有别意,略作沉吟后便又说道:“妾虽户中愚妇,亦知夫主在事勤恳,因此归国者不乏,如夫人一般感怀道谢者亦有。但其实夫主食禄忠事而已,能赐群众新生者乃是宇文太师。夫人肯屈尊来访,妾当然欢迎备至,但却绝对不敢因夫主分内之事而傲对贵客。” 小尔朱氏听到妙音娘子这一番对答,不由得也是愣了片刻,过了一会儿才不无感慨的说道:“李大将军风采,可谓是人间至美。未曾入访之前,我也颇为好奇何者佳姝能够配此良人?今与娘子相对言谈,才知佳偶天成,人莫能争。娘子秉性和美,当真是能匹配得起这样一份人共称羡的良缘。” 妙音听到这话,心中自是自豪的很,嘴上虽然不说,但对小尔朱氏的态度却又和气几分。 小尔朱氏在这里待了小半个时辰,同妙音闲聊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起身告辞离开,妙音在将之礼送出门后又折返回来,帮着阿姑一起招待其他的宾客女眷。 至于李泰,当然也是在前堂招呼亲友宾客们。夫妻两各自都忙碌到了夜深时分才闲了下来,然后便来到这新房侧厢居室略作休息。 李泰一身的酒气,坐定下来之后便着员奉上醒酒的饮品,方自轻呷两口,背后香风袭来,妙音扑上前两手勾住夫郎双肩,娇躯便也贴挂在后背上,香气轻呵略示疲惫,旋即才又闷声说道:“那尔朱夫人不是一个好人,口口声声说什么夫郎给她新生,但只是故作柔弱的吹捧男儿,让人意气高昂的帮她做事!但我家夫郎本来就是英伟男子,多享人间盛誉,又怎么会被她蛊惑!夫郎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李泰听到这话不由得一乐,倒是没想到自家娘子竟然已经这么精明,于是便也笑语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她如果真是言出肺腑,为何之前不见殷勤来访?今时各种作态,也只是贪我新功势大罢了。娘子洞见分明,真是我的贤内助!” 妙音听到这话后便也喜笑颜开,旋即便又说道:“那么之后她如果再入户来访,我对她可就要不像之前那么客气了!” “这倒也不必,相见的机会本也不会太多。” 李泰闻言后便摇摇头,回手将这娘子拉到身前来,然后便又说道:“来日归镇,我准备携娘子同往,娘子愿不愿意见识一下荆襄风土人情?” “真的?真的!愿意,怎么会不愿意啊?” 那小娘子听到这话后顿时便瞪大眼眸,不敢相信的再作确认之后,旋即便忍不住的欢呼雀跃起来,手舞足蹈的不知该要如何表达自己的兴奋之情,房间内跑了两圈之后便又钻回李泰怀中,捧着夫郎脸颊哼哧哼哧啃了几口。 激动的心情稍有平复后,她便又感觉羞涩起来,缩进李泰的怀内小声嘀咕道:“夫郎一身的酒气,把我都熏醉了……”旋即便闭上眼装睡起来。 李泰垂眼瞧着怀中娇艳羞红的俏脸,伸出手指轻触着那轻轻颤抖的长长睫毛,待那小娘子受痒娇笑起来,便低头吻上那樱唇贝齿。 () 0633 风光独好 今年台府并没有什么出巡计划,而新开拓的汉东等地也需要强臣镇守。所以在喝完二弟李超的喜酒之后,李泰便要准备返回荆州坐镇了。 不过在离开之前,他还需要跟台府就荆州总管府的人事问题进行一番深入具体的沟通,以保证彼此之间能够维持一定的信任和默契。 宇文泰也一早就在台府中等待着李泰,并且将其他的事情全都暂且延后,专门与李泰探讨荆州人事,台府几名上佐也都悉数参加,足见台府对于东南局势的重视。 待李泰来到台府之后,彼此间也并没有多作寒暄,宇文泰率先拿出一份南梁邵陵王萧纶向西魏投诚请降的书信,然后便笑着说道:“梁国宗室来投总是一喜,但伯山对于东南情势才了解最深,依你所见,朝廷有没有接纳其人投降的必要?” 李泰两手接过这一份降书,然后便仔细阅读起来。这件事他是知道的,因为降书本就是经荆州总管府递交上来,除了荆州总管府之外,台府在东南之地也没有别的途径接触南梁人事。 不过为了避嫌,李泰并没有私自打开书信提前阅读,因此今天他也是第一次看到信中的内容。 邵陵王萧纶乃是梁武帝的第六子,本身也是一个混账王八蛋。侯景叛乱初期,其人原本是梁武帝所委任的平叛主将,统率包括柳仲礼部在内的各路平叛人马。但是由于其人逡巡不进、贻误战机,以至于侯景直接率部渡江、兵围台城,然后便发生了接下来一系列让人匪夷所思的闹剧。 侯景之所以能在江南做大,跟邵陵王萧纶的无能和放纵是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 等到侯景攻破台城、入执二宫之后,各路勤王人马悉数退走,而萧纶这个活宝也一溜烟的逃到了会稽禹穴。但是随着侯景对三吴地区的攻势加强,会稽也变得不再安全,萧纶便继续流窜,辗转进入了侯景攻势暂还未及的长江中游地带的郢州。 萧纶的这一份降书便是从郢州发来,信中先是就湘东王无视建康危困、反而在江陵作威作福,并且残害南梁宗室子孙的行为大加痛斥,接着又对梁王萧詧擅自接受西魏封授、并且招引魏军进攻叔父的行为同样表达了否定的态度。 总之,在这封书信的前半部分,字里行间都流露出对萧绎和萧詧这对叔侄的贬低,并且一再表示他们这两人根本就没有资格单独同西魏进行接洽互动。 接下来萧纶又话锋一转,表示如今除了建康城中被侯景所扶立的傀儡皇帝萧纲之外,他已经是南梁宗室之中最为年长者,所以就算是要向西魏投降,也得是他这个老大哥来做! 眼下西魏还要分别拉拢梁王萧詧、与湘东王萧绎进行和谈,实在太麻烦,其实只要接受萧纶的投降,这两个家伙便由萧纶负责搞定。 萧纶提出的条件也很简单,只是暂借前被西魏所得的汉东之地暂作栖身,作为反攻建康、平定侯景叛乱的大本营,并且希望作为荆州总管的李泰能够亲率人马协助其人进行平叛。 如此一来等到侯景叛乱被平定之后,江陵以北的土地全都可以割让给西魏,并且包括之前李泰一度占据但却又放弃掉的寿阳、合肥等地。 李泰在将这封降书看完之后,不由得乐的笑出了声,并且毫不客气的说道:“梁家帝室偏多孽种,这邵陵王更是其中翘楚。其人成事不足而败事有余,观其势力俱无却仍诸多狂言,可见绝非专注务实之类。” 旁边长孙俭闻言后便也点头说道:“观书知人,这邵陵王确实秉性荒诞,纵然与之共事恐也难能成事。只不过梁家成事与否本就不在台府谋计之内,若能引入此员与其宗属相斗于江汉之间,这对于进一步的谋控江汉想来也是有益无害。” 听到长孙俭这么说,其他一些台府属员们也都陆续发声附和,甚至就连大行台都目露认同之色。 在此之前台府中已经就此进行过一番讨论,虽然邵陵王这个人看起来就有点不着调,但如果是以把江汉之间的局势进一步搅乱为出发点的话,那么接纳其人投降也未尝不可。 如此一来整个长江中游三个萧梁宗室便都不同程度的受到西魏霸府的控制,操作空间无疑是大增。待到他们彼此争斗搞到两败俱伤、丧失民心,再由霸府出面收拾残局,便可一举将江汉之地收入囊中。 “台府接纳萧纶投降,确无不可。但若说给予各种助益,则大可不必。尤其借给汉东暂为栖身之地,更是完全没有必要。最好是能够严令其人不得越境,一旦违反则必作仇敌以待并痛击之!” 台府群众因见东南方面开拓顺利、故而各自想法也逐渐有些狂野,李泰对此也能够体会。可如果因为得来太简单而不珍惜,甚至在没有明确计划和思路的情况下便要将之前的战果作为成本投入,这一点李泰是绝对不能答应的。 历史上萧纶也流窜到长江中游,但因立足艰难而向东魏北齐投降,接受北齐的册封同样也成为梁王,并且勾结北齐意图染指已经被西魏所占领的汉东,结果在各方打压下瞎折腾一通也是一事无成,最终被杨忠击败并杀掉,结束其荒唐可笑的一生。 当下这个时空中,大概是由于李泰之前在淮南击败慕容绍宗的缘故,让萧纶有感于西魏能够在江汉地区投入的力量较之东魏更大,再加上东魏最高层动荡不安,所以选择向西魏投降。只是他似乎自我感觉太过良好了,不只想要借地容身,甚至还想让李泰给他打下手做配合,也实在是莫名其妙! 萧纶个人能力虽然马马虎虎、几近于无,但祸国殃民的本领却是不容小觑。李泰都无从想象若将汉东暂借其人,其本身对于江陵或其他方面产生多大的牵制效果且不说,对汉东地方民生的祸害便会怎样的惨不忍睹。 如今的他对汉东地区又不是难以管理,自然不需要进行什么所谓战略性的放弃。而萧纶如果真对汉东地区有什么实质性的图谋举动,他也绝不会顾及台府在其人身上寄托有怎样的谋划,直接反击干掉没商量! 台府群众们对于此事商讨过不少次,包括长孙俭这个前任的荆州刺史都加入进来进行仔细的评估,但是随着李泰对于此事的表态,他们之间所进行的各种构想和讨论都成了一句废话。 因此随着李泰发表完意见后,在场台府群众们神情便多多少少有些不自在,有的人还想据理力争,但见大行台也已经不愿就此探讨下去,便也只能闭上了嘴巴。 “既然伯山觉得邵陵王此人难以倚用,那此徒当真就是不足与谋,无谓再作更多的寄望。” 宇文泰听到这话后便也不再作更多的纠结和讨论,而是又继续发问道:“那么依伯山所见,在充分巩固如今所得的前提之下更作进图,须得几时才可有染指江陵之想?” 得陇望蜀是每一个乱世豪强的本能,尽管去年一系列的成绩已经让宇文泰喜出望外,换在此前甚至想都不敢想会有如此惊人的突破。 但是如今俨然已经快速接受了这一事实,并且由此而产生出更大的野心,把主意打到了江陵头上来。 之前他之所以认可接纳并扶植萧纶在江汉之间搅局,就是听长孙俭等人讲解江陵如今实力仍然非常雄大,且湘东王麾下不乏精兵强将,单纯武力征服难度极大,还是需要通过其他的手段进行削弱。 李泰否决这一思路也没什么,但关键是要有其他的思路和方法达成异曲同工之效,如果不能的话,那还是得退回来重新审视讨论这一之前被否决的计划。 “当今情势如何,其实并不只限于一隅之地,须得汇总诸方、综合判断。江陵何时可图,并不只在于我,亦在于敌。今侯景盘踞江表、四面出击,而江陵俨然已是上游第一大镇,唯其尚有一争之力。我若急切攻之,胜负尚未可定,实则是为侯景解困。” 李泰对于南梁局面自然有自己的一番认知,这会儿便也认真说道:“今之所以并不急于进攻江陵,并不是在于其强,而是借此湘东巢穴而收聚南国人物材力。侯景桀骜残暴,必难长久结纳南梁人事于其门下,湘东虽也不才,但终究是上游大镇之主,穷困亡人必然疾趋江陵以投。 来年若平贼乱,江陵便是中兴首府,然则南朝创国建康久矣,湘东若欲正嗣统国,移镇建康亦其当然之选。然其中下之主,才难倾众,届时必有首尾失顾、东西难兼之嫌,再以大军攻伐江陵,则所得不只此形胜之地,南梁人事精华亦必尽在掌握之中!” 宇文泰对于图谋江陵的心情本来是非常急切,而当听到李泰所描述的这种前景和可能时,也不由得两眼放光,深为振奋,忍不住便击掌道:“伯山当真谋虑深刻,远非俗人能及!若果真事如所料,那南国百年人事积累一战可得,足有定势天下之功啊!” 其他台府员佐们听到李泰这一番描述,也都不由得颇受震惊,实在是没有设想到事情会有这样的走向和可能。但也不得不说,一旦这种情况成为现实,那么战争所带来的收益的确会更加的丰厚可观。 “可太原公又怎么能够保证事情发展尽如所料?更何况,若江陵果真能够平定此乱,湘东王必为众望所归、声势浩大,届时若再作图谋,难度必然更大!” 又是长孙俭发声提出了自己的质疑,对于李泰、对于整个东南局势,其实他都怀有一种比较矛盾的心理,一方面为东南方向取得的成绩感到高兴、钦佩李泰的功勋事迹,另一方面又像是一个吃醋的前夫哥。 荆州旧在自己治理下时仿佛一个人老色衰、全无魅力的黄脸婆,可当到了李泰坐镇的时候顿时便又容光焕发,岂止是风韵犹存,各种姿势信手拈来,简直是迷人到了极点。以至于长孙俭每每听到荆州方面的消息,都有一种怅然若失、追悔莫及的无奈感觉。 李泰也并没有跟长孙俭做无聊的抬杠,听到这质疑声后便又微笑道:“事岂尽如人意,事到临头时能够恒有所备、尽力而为,不至于错失良机,便可谓是无愧于心。最终能否成事,仍待天意。至于说来日湘东王因定乱而做大,这本也在预料之中,难度更大才会收获更多。纵然我难豪言胜之,国中亦不乏才力俱壮之士,举国以战,誓必破之!” 长孙俭提出的质疑本就不乏刁难之意,听到李泰这一番回答后,便也不好意思再作纠缠,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表示认可了李泰的这一回答。 宇文泰听到这里后便又开口说道:“如此说来,东南方面暂时倒也不必再投入更多的人事以求新功,能够稳定当下、更待时机即可。这倒也不失为稳重计议,东贼去年又增新祸,今年却还不知又会有怎样的变数发生,国中也需要保留足够的人事力量以应其变。若真有什么变故发生,届时或许还要从荆州抽调力量以助其事。事前先告,伯山谨记勿忘。” 讲到这话的时候,宇文泰便又是一脸的笑容,眼下他的感觉就好像是满桌珍馐都不知该要从哪下口的心情。 最近这两年局势的发展,让他大有一种天命在我的感觉,高欢折戟玉璧而后身死,苍天为他收走了人生最大的对手。而后侯景的叛乱引发一系列的变故,宇文泰染指河洛与河南的尝试虽然尽告失败,但却没想到东南方面又迎来极大的开拓。 正当他心内遗憾侯景之乱没能给东魏带来如同南梁一般的伤害时,高澄这个高氏优秀的继承人竟又受刺身死。若非天意都要助他成事,何以诸边多灾,却唯独他们西朝风光独好? () 0634 达摩除服 华州北部的夏阳山,由于台府在这里设置诸多冶锻工坊、为大军锻造甲械器杖而变得兴盛起来。 原野上一群人策马而行,很快便从平原地带驰入山野之间。由于此间乃是军工重地,所以防禁也要比别处更加严格一些。这一队骑士们入山不久,便在一处山隘前受到了阻拦盘查。 “来人止步,前方禁行!” 此间一名戍主手中佩刀一横,站在戍堡高高的墙头上向下俯瞰,指着这一行骑士们威风凛凛的呼喝道。 被亲兵们簇拥在队伍中的李泰并没有因此动怒,只是抬手示意梁睿入前将表示自己身份的符令信物向对方稍作展示。 那戍主仍然傲立墙头,等待着手下卒员将李泰的信物递交上来,略作垂眼打量,神情顿时一惊,旋即便如同一股狂风直从墙头卷下来一般,很快便冲出了戍堡的大门,向着李泰大礼参拜道:“不知是李大将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大将军恕罪、恕罪……” 李泰懒于这名戍主计较失礼,只是笑语说道:“我等此行并非是往诸冶去,故长乐公墓葬北山,公之嗣子若干达摩于此结庐居丧,近日业已除服,所以前来迎接。须得于此借道而行,还请营主略行方便。” “方便、方便,如何能不方便!” 那戍主闻言后便连连点头说道,眼见李泰态度如此和气,便壮着胆子入前想要为其牵马,但拱卫左右的骑士见其贸然靠近,各自冷哼一声,手掌已经扶上了佩刀刀柄。 气氛陡然变得肃杀起来,而那戍主在感受到气氛的变化后便也连忙停住了脚步,旋即便又不无尴尬的讪讪笑道:“大将军壮功惊人,某等驻守关中的闲卒们都无不盼望能够追从大将军建功立业。今天在这里幸逢大将军,着实激动难耐,大将军当真风采无双……” 见这戍主惊怯中又带着几分激动的神情,李泰便笑语道:“关西男儿多英壮,前未共事也不足为憾。来日犹长,总会有同赴战阵、并肩作战的机会。” 戍主听到这话后便用力的点头,一脸振奋的表情,旋即便带领着部下几名兵卒行走在前,一手持刀一手持杖的为李大将军开道,劈砍清理那些蔓延到山道上的荆棘藤蔓。 若干惠大统十三年年中去世,之后便被葬在了华州北山中,而后他的儿子若干凤便共诸亲信部将们结庐北山、墓旁收效,如今已经是大统十六年年初,一晃两年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当李泰一行人将近墓园的时候,早有若干家的族人等候在此,然后便引领他们继续前往。转过前方一道山丘,山谷变得开阔起来,并有一道溪流贯穿其中,溪流北岸有着一排十几间茅舍,当中则是一座硕大的毡帐。 结庐守墓本是汉人礼俗而非鲜卑风尚,毕竟游牧生产本来就风险颇高、收益并不稳定,若真这么长时间不作不产,那别说先人了,估计后人也得凉透了。 不过随着连年战乱,其实汉人能恪守这一礼节的也并不多,平民小户碍于生计难能全礼。而官宦之家也往往因为情势所迫而不得不夺情罢礼、墨缞任事。 但凡事也有例外,若干惠壮年而夭诚是可惜、让人心痛,但也幸在其人生前功勋显赫,给妻儿赚下了一生一世都能衣食无忧的富贵。其子若干凤本性纯良笃孝,更兼年龄尚小、远还未到出仕的年纪,故而便全礼守孝,哪怕是一年热孝之后也并没有离开这里回家居丧。 “达摩阿兄,我来接你了!几年不见,你有没有想念我啊?” 同行如此的李雅策马直向毡帐处飞奔而去,同时口中还大声喊叫着:“几年不见,我体格力量都比之前强健可观的多,你可不要被我比下去……” 说着说着,他却声调渐弱,只因看到一个体格高大的少年郎行出帐外,李雅瞧着这熟悉又陌生的少年郎,有些不确定道:“你、你是我达摩阿兄?” “小子在我阿耶墓园老实一些,若再大声哗闹,我这拳头可不认得你!” 这少年不是若干凤还能有谁,这会儿先向大喊大叫的李雅扬了扬自己的拳头,然后视线又转望向后方行来的李泰,继而神情就变得激动起来:“阿兄,我很想你!山居无聊,只能听阿兄事迹激励自己。今我已堪追从阿兄共事,一定能助阿兄再创大功!” “好小子,多时不见,如今果然是强壮可观!” 李泰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的若干凤,见他体格都已经直追自己,哪还有之前那红皮小虾儿的模样,也不由得感叹笑语道。 至于李雅则就一脸沮丧的低头围绕着若干凤打转,想不通自己这两年多也在用力生长,怎么就被拉下了这么多? 李泰将此一幕看在眼里,心里也是暗乐,这小子跟若干凤计较这一点,那简直就是在自取其辱。若干惠身材高大那是出了名的,哪怕在一众镇兵当中都魁梧异常,若干凤得此遗传,禀赋自然不会太差,再加上年龄又比李雅大了一些,发育自然更早。 “多谢李大将军前来迎接我家郎主!” 若干惠的部将若干章等也都纷纷走上前来,向着李泰作拜道谢。 “将军等不必多礼,我前受武烈公关照良多,与达摩更是亲如手足。他今全礼除服、重回人间,我当然要赶来迎接导引!” 李泰先向若干章等点头致意,然后又抬手拍拍若干凤的肩膀并笑语道:“世道之内虽然人事多有翻新,但有阿兄在,达摩大不必彷徨!” 两年多的丧居时间让若干凤体格大长,性格也不复孩童时的轻躁活泼,变得沉静许多,听到李泰这么说后,这小子便不由得眼眶微红,只是用力的向李泰点头。 来到此间,李泰当然要去再祭拜一下若干惠。若干惠乃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首先便接触到的西魏大将,若非若干惠对他提供的庇护,当时的李泰连生存都成问题,更不要说立足于关西。 在他仍然很弱小的新手期,贺拔胜和若干惠便是他在西魏这虎穴狼窝中赖以生存的最大保障。所以他心内对于这两人的感情也是非常深厚,完全不异于家人。 如今其人已经不在,那当然是要将这一份恩情报答在其后人身上。在祭拜若干惠的时候,李泰也在心中暗念一定将若干凤关照周全。 等到李泰祭拜完毕,若干凤便也在父亲的墓碑前哭泣拜别,而其家人们也已经将行李收拾完毕,然后一行人便离开北山,返回华州城。 若干凤回到家后自然免不了一系列的人情事务,他家人丁并不兴旺,父亲死后虽然还有几个远支的族人但也不足以代表他们一家。 所以在若干凤服丧期间,户中唯有母亲和妹妹,许多人情事务都不方便出面,有的是李泰吩咐家人帮忙料理,有的则就积存下来。如今他这个当户长丁重归人间,自然是需要收拾一番。 不过在此之前,首先需要处理的还是他的继嗣问题。这一点倒也并不需要若干凤操心,李泰之前便奏告朝廷为若干凤请袭封其父旧爵长乐郡公。 若干惠唯此一子,此事本来就没有什么疑难之处,区别只在于办事的效率。在李泰的请封之下,若干凤归家的第二天,朝廷的使者便已经抵达其家正式封授他为新的长乐郡公。 而后台府又授其为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并加大都督衔,以领其父旧部。这一系列的封授,也都是这些北镇二代们的标配。 李雅体格没能超过若干凤,心情已经很受挫败,如今见到若干凤一出山便被任命为大都督,而自己却还仅仅只是李泰麾下一名帐内亲信,这还是走了后门、哀求多日才获得的。 这一对比之下,李雅心态都直接崩了:“达摩他就算比我强壮一些,但也不至于差距这样悬殊!一个是大都督,一个是小营卒,以后还怎么相处?” 李泰对这小子这一通抱怨声只是充耳不闻,同人不同命,等着你家那老东西爆金币可难了,就算爆了也不可能都给你。 若干凤接受一系列的封授之后,大行台原本是想要将其召入霸府中军,但李泰又上书请求将若干凤拨入他的麾下,若干凤自己也作此请求,于是大行台便也顺水推舟的答应下来。毕竟李泰与若干家的关系也是人尽皆知,大行台处理这些事情也要以人情为主。 () 0635 沔北招商 荆州地处秦岭以南,汛期和农时的到来都要比关中更早一些。李泰返回荆州时,乡野间农耕正忙。 一些原本已经荒废已久的土地上,也有了辛勤垦荒耕作的身影。许多废弃多时的村邑遗址都被清理出来,在原地搭建了一些临时的棚屋和毡帐,里面所居住的全都是新进归附入籍的民众。 李泰入治荆州后不久便接连颁行了劝耕、扩户等诸项政令,旨在复兴南阳盆地的民生经济。 最初的时候,民众们往往还会因为不习其法而颇多生疏,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与政令稳步的实施,这些政令内容也都渐渐的深入人心,成为如今沔北地区维持稳定的重要秩序规令。 李泰今番归镇,同样从关中带来了大量的人事。去年的时候他便已经在鼓励渠盟乡豪将他们所掌握的资源向荆州投入,而自己更是将众多的人事资源向此进行转移。 尽管这些投入眼下还没有见到显著可观的回报,可是去年下半年一系列的战事胜利也给人以极大的信心,并刺激了他们追加投资的步伐。 在古代社会环境中,跨地域的大规模人事资源流动想要实现,要么是动用国家的力量强行迁徙,要么是频发的天灾人祸逼迫人们背井离乡。 至于说基于利益追求而在短时间内便大规模发生的人员流动则就并不常见,这是因为古代的工商环境发展水平并不够高,当然也在于朝廷和官府对于在籍人口的严密管控。 以田租丁税为主要税收方式的古代社会,注定了一定要对土地和人口牢牢把握,一旦放松了对于这二者的管控,那么政权衰亡也就不远了。 李泰如今在西魏虽然也已经可以称得上势位崇高,可如果是公然的挖台府墙角、将大量的关中人口引到南阳盆地,台府同样不会坐视不理,一定会出手加以制止。 不过如今人口也并不是南阳盆地所急缺的资源,新获取的汉东之地本就拥有不少的人口,再加上李泰东征西讨从各地掳回荆州的百姓,以及源源不断从长江下游逃难西进的南梁民众们如今也将李泰治下之地当作一个投奔的目标。 总之在多方面的原因促使下,如今的荆州治下人口激增,甚至都已经超过了当地生产力发展水平所能承载的人口数量。 所以眼下的南阳盆地最急需的还是继续大修水利,改善耕垦环境并大力发展农业生产和各种手工业生产,而这一切都需要海量钱货资源的投入。 李泰在离开关中前也就此事与台府群众们进行过一系列的磋商,希望台府能够鼓励支持关中钱货资源向南阳盆地输送。 因为从关中到南阳盆地,最快捷方便的通道就是武关,而武关由于其巨大的战略价值,一直是由台府直接掌控。所以想要进行大宗的人货运输,绝不可能瞒过台府的耳目。 虽然李泰之前还开辟了一条子午岭—汉水道,但是随着山南汉中地区的收复,这一条线路也不再适合频繁的进行台底操作。 当然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如今李泰的权势地位已经不再适合进行太多阴谋性的行为,就算能够短时间内凑效,长远来看还是有害的。 凭他如今所掌握的资源和渠道,也是能够绕开台府的把控实现物资的转移,但若说做的滴水不漏、人莫能知,那也是不可能的。 哪怕是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捕风捉影的传言也必定会有。就算这些传言不足以伤害到李泰,长此以往也会增加台府对他的信任成本,从而在其他方面施加障碍、设置阻挠。 所以还不如干脆开诚布公的跟台府谈一谈,如今的荆州总管府就是需要大量的钱货物资投入进来以促进地方的恢复发展,所以需要在关中筹募资金。 并且李泰向台府做出承诺,对于这些从关中输入到南阳盆地的资金,荆州总管府可以向台府返输总数十分之一的份额,并且后续逐年都会从这些投资获取的利润中抽取一定份额返还台府。 为了获取关西豪强们的鼎力支持,台府给予了这些豪强们极大的自主权,诸如作牧本州、设置当州乡帅等等,地方上的军政大权都授给良多。而对于这些土豪们的财产,台府自然也就无权干涉并征税。 李泰提出的这个建议其实也是个馊主意,但却因为台府太穷而具有了商讨的价值。 这些财富留在关中的话虽然也是藏富于民,可台府想要真正拿到手中的话,就必须要采取一些强硬手段,无疑会大大破坏关中地区的稳定。可若从关中转移到南阳,台府则就可以趁机盘剥一层,兵不血刃的获得实实在在的利益。 换一个角度讲,李泰也是以整个南阳盆地的发展前景作为诱饵,从而给台府开辟一项新的财源。至于说南阳盆地会因此获得更大的利益,但南阳盆地那也是帝国版图的一部分啊! 台府对于这一问题相当的重视,最终确定下来的一个思路大概就是,既要确保这一份利益能够拿到手中,还不能完全放开管控,使得关中大量的资财外流到荆州去。 所以最终台府形成的决议是,由荆州总管府率先提出一个募集资金的计划,然后交由台府审核通过。接下来在募集资金的过程中,首先是要按照比例将需要返输台府的那十分之一资财先行抵扣出来,然后剩下的才能输送到荆州去。 同时,关中向荆州输送资财的时间也要有一个限制,只能在秋后到新年之间这一段时间里。除此之外的其他时间,都是禁制进行输送的。 这一系列的规定,已经是直接把“巧取豪夺”写在了脸上了。前一项规定先满足台府的份额再向荆州输送,李泰还能勉强接受,毕竟绕道其他路线的话,单单运输的成本和途中所需要承担的风险,已经都远不止十分之一了。 可是后一项简直就是在侮辱李泰的智商,须知秋后到新年这一段时间,本就是台府进行财政汇总、总结前一年并制定新一年财政计划的时刻。 关中民间的资财在这一时间段聚集外输,就是给台府这些政务官们上手截留提供良机,当年的收支有什么亏空、来年的用度有什么不足,都可以从这一笔现金流里边榨取。 李泰本来就是台府中的老油子,又怎么会不明白这当中的道道,这一计划显然就是台府那些被恶劣的财政状况快折磨疯了的属官们突发奇想的杀大户计划,他当然不会答应,甚至直接撤回了这一提议,不愿再就此进行讨论。 但台府甚至已经把这一笔还没有确定的收入纳入了度支计划之中,如果收不到那可会产生一系列的恶劣影响。 最终还是陆通这个老熟人硬着头皮再次来到李泰府上,央求他再去台府继续讨论,然后才达成一个共识,由台府规定每年多少资财可以输送到荆州,不足的按照具体数额收取十分之一,超出的则就需要进行增收一定比例。并且台府委派一名度支使前往荆州总管府,负责记录这一部分钱事的往来概况,除此之外便无作其他的限制。 因为双方就此形成了默契,所以此番跟随李泰归镇还有许多关中豪强们的代表,他们要认真考察一下南阳盆地的投资环境如何,是否真的有利可图,然后再决定是不是要将家中一部分资财转移到这里来进行投资。 虽然说他们并没有什么后世系统性的投资理财的认知,但最起码狡兔三窟、分散避险的常识还是有的,所以对此也都热情颇高。毕竟从胡亡氐乱以来,南阳盆地便是关陇人士主流避险地之一。 李泰之所以要将此事扩大来做,而非只是局限于渠盟内部,当然也是为了维持和加强自己在关中的影响力。哪怕他并不久处关中,但关中群众们仍然不会淡忘他、无视他,因为他是这些人的钱袋子! 所以在归镇途中,李泰便已经先遣使者返回荆州,通知留守总管府的崔谦等人认真筹备一番,努力搞好荆州总管府第一届招商引资大会,将荆州总管府的诚意向这些关中豪强们展现出来,继而吸引他们将自家的资财大笔投入进来。 () 0636 忠良难得 李泰归镇之后,许多事务再次涌到他的面前来。虽然周边形势不像他去年归镇时那样杂乱,但也足够他忙上好一阵的。 家中娘子此番随他赴镇,自然居住在内府之中。在他归镇之前,总管府已经将府邸修葺的更加宜居。而且治内许多大族以及蛮部豪酋们都以侍奉夫人起居生活的名义,主动将自家户中女子送来总管府接受选募。 这些内府事务李泰也无暇过问,索性全都交付给娘子进行搭理,让这小娘子忙起来,既能快速融入荆州的生活,也不会感觉太过无聊。 随同而来的关中时流,则被暂时安置在荆州城中,并有府员引导他们在境内游览一番,从而对当下的荆州有一个基本的了解,顺便等待参加稍后的招商会。 至于李泰自己,归镇之后先安排人员护送梁王返回襄阳,然后便开始处理几桩总管府内部的人事问题。 他此番回朝述职,台府对于荆州总管的人事结构虽然没有做出什么大规模的改变,但还是对几个具体的人员和职位做出了调整。对此只要不触及李泰的根本利益和基本方针,他便也没有提出反对。 台府此番要从荆州总管府调走荆州防城大都督窦炽、东荆州刺史侯植和新升骠骑开府的贺若敦等几人,让他们或是回朝或是返回霸府任事。 本着好聚好散的原则,李泰在几人离镇之前,分别安排与他们进行一次谈话。首先要作交谈的,便是窦炽。 窦炽作为荆州防城大都督,乃是荆州总管府下级别最高的武官之一。每当李泰率部出征时,窦炽便以留守而坐镇穰城,主管政务的总管府长史崔谦与之分领文武,可以说是李泰的左膀右臂。 级别这么高的上佐,在主官没有改变的情况下,通常是也不作更换的,毕竟培养一份共事的默契也并不容易。诸如大行台宇文泰旧年担任夏州刺史的时候,于谨便担任夏州防城大都督,双方搭伙至今,不只是事业上的好伙伴、也是生活中的挚友,并且还结成了姻亲。 不过李泰跟窦炽则就有点不同与此,之前霸府任命他为荆州刺史的时候,指派窦炽担任荆州防城大都督,与他搭配共事。 这样的搭配并不是李泰自己的意思,在此之前他跟窦炽也乏甚交情,甚至还有点担心窦炽肯不肯屈于其下。好在共事以来窦炽也都能很好的摆正自己的位置,在一些重大的决策上面都以李泰的意见为主,就算他有什么意见发表,也都是一些拾遗补漏的辅助性提议。 李泰对于窦炽也都给以足够的尊重,并不将之当作寻常的下属来呼喝差遣,毕竟窦炽的身份和资历确实不俗,只可惜有点生不逢时以至于时运不济、反而需要屈居李泰这个后起之秀之下。 故而双方在荆州共事这段时间以来,倒也算得上是波澜不惊、互相成就。窦炽因为荆州总管府整体的功勋而得有名爵升迁,而李泰也因为有窦炽这样一个稳重老成之人留守后方才能放心的各处征战。 只不过双方之间也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乏甚默契,或者说窦炽做不到李泰心中所希望的那样能够全心全意的站在荆州总管府的立场上去考虑和处理问题。 倒不是说窦炽这个人其身不正、三心二意,而是其人身世履历过于复杂,双方之间又没有宇文泰和于谨之间那种面对真正考验的经历,彼此间相处起来总是一种礼貌中透着生疏的气氛,有着一层不易消除的隔阂,李泰便也不敢完全的委以心腹,许多军政机要都不让窦炽涉入,也使得防城大都督这个职位的意义大打折扣。 所以对于此番台府提议调走窦炽,李泰也并没有提出反对,而是默认下来。至于接下来取代其人位置的,则就是柱国侯莫陈崇的弟弟侯莫陈琼。 李泰在总管府中设置宴席招待窦炽,并且让其继任者侯莫陈琼也列席堂中。 窦炽如约到来,李泰亲至堂前迎接,双方互作见礼,然后李泰便又向他介绍了一下旁边的侯莫陈琼。他见窦炽仍是一身袴褶戎袍,且眼神有些肆无忌惮的上下打量侯莫陈琼几眼,明显是心中有些不忿,李泰便也不由得暗叹一声。 人生绝大多数时候,出身、立场和选择都要远比个体的努力更加重要。所谓的人定胜天,往往只不过是自欺欺人,但如果不相信、不肯努力又没有别的优势的话,那么未来绝对还不如眼下这个逼样。 窦氏乃是鲜卑豪门大族,窦炽这个出身绝对碾压世间大多数人,包括侯莫陈琼。可问题是如今运势并不在他们这一方,就连宗室之家元氏、长孙氏都日渐没落,窦氏自然也不例外。 窦炽资历虽深,但因并非霸府嫡系,故而来到关西多年基本都是处于闲置状态。 之前窦炽被委任为荆州防城大都督,估计也是因为霸府想要在荆州形成一种多元局面、彼此制衡,但却没想到南梁剧变给东南战局带来莫大的转机,而李泰又敏锐的抓住这一机会并且充分的扩大战果,奠定了其人在荆州说一不二的局面。 如今对霸府来说,继续将窦炽留任荆州也已经起不到牵制李泰的作用,反而还有可能让彼此联系加深,还不如换上其他更有价值的人。 对于李泰而言,窦炽在职虽然也给他带来了一定的助益,但也并没有重要到不可取代,而且彼此间关系也并没有发展到亲密无间。换上如今的侯莫陈琼,起码李泰指使起来可以更加随性。 几人入堂坐定下来,李泰便先自感叹道:“之前奉命出守荆镇,心内忧恐资历浅薄、难堪大镇,幸在大都督仗义相随、共事府中。仍记得旧年初临此境,入眼所见多有荒芜,某等府中群众同心共力,遂成今日局面。 我虽忝为府主,但若没有大都督等雄才壮力之士倾心相助,恐怕也难创成诸功。今者朝廷传诏相召,心内虽然不舍,但亦不敢阻碍大都督高就。且将之前共事一番的情缘寄于此杯酒水,酒薄情厚,言短意长,此间话别之后虽然举目难见,但也盼望能够频向问候!” 说完这话之后,李泰便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只是他这番话听起来情真意切,但其实也虚假的很,如果他真的这么看重窦炽,凭他如今所拥有的话语权,台府也不敢态度强硬的将窦炽调走。 但成年人的世界里,很多事也不必说的太清楚,窦炽闻言后便也连忙端起酒杯并起身回应道:“使君言重了,末将能得相携入此,得与府中群众相拥殊功,已经是倍感荣幸。如今职命有改,不能继续效力于府中,心怀虽然倍感遗憾,但也期盼其他府员群众们能够继续为使君分忧效劳、为社稷再创新功!” 窦炽本身也没有资格埋怨李泰,他自知不喜他留事荆州者另有其人。而在事荆州这些时日以来,他所得也超过了付出。 就比如他的爵位,旧年追从孝武西出时便已经是真定县公,之后数年转事内外也都颇有功绩,但却一直都没有递迁。一直等到去年荆州总管府创建诸多大功,窦炽因在总管府中职位显要,本身虽无显著功勋,但也因此而得封蔡阳郡公。 所以此番就算李泰没有为之向台府据理力争,他也没有理由抱怨。而且他自己虽然被调离,但侄子窦毅仍然留事总管府中,而且颇受提拔,他也有必要继续向李泰保持恭敬有好的态度。 不过对于窦炽而言,此番调任多少有点冷灶刚刚烧热便被踹下炕的窘迫感,所以对于侯莫陈琼这个继任者,他便乏甚好态度。 当侯莫陈琼微笑着向他请教担任荆州防城大都督该要注意什么事项的时候,窦炽便不咸不淡的说道:“似我这般志力老颓之人,都能够在此职上参创殊功,将军筋骨正壮,自然也能够胜任无忧。并非此职不需特重才士,只不过府主英明强济、运计周详,府内群众但守本分、勿为擅计,虽平庸之徒亦可分享威赫之功。” 侯莫陈琼听到窦炽这么说,不免便有点意态讪讪,不过当着李泰的面他也不好直接反驳窦炽的话,只能将这口闷气咽了下去。 李泰听到这话后倒是一乐,他也正想找个时间敲打一下侯莫陈琼,让他在荆州任上要紧记得安分守己。 彼此间倒也并不陌生,侯莫陈琼一度还曾担任过自家丈人独孤信的下属,一路行来态度倒还端正,但却保不齐其人仗着背后有个柱国兄长而在荆州内部搞什么小山头,这自然是李泰不能容忍的。 相对于窦炽暗存忿怨,侯植对于自己的调离倒是比较看得开。他所担任的东荆州刺史地狭民少、乏甚发挥,而且随着义阳入手,东荆州的战略价值也是骤降。而他此番调回关中,却是将要拟任大州刺史,对此他当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当然在李泰邀其入府宴请送别的时候,侯植也是语调真挚向李泰表达了自己的感谢。过去一年一系列的功勋不只是让他官爵升迁,更是人生中一项非常宝贵的履历,哪怕百年之后,后人也能因此自豪。 眼下虽然暂时调离,但是侯植也非常期盼能够再归李泰麾下统率。这样英明雄伟的主将,相信没有任何将士能够拒绝效力。 这两人礼送离职后,借用于襄阳的贺若敦便也回到了州府。 入府拜见李泰的时候,贺若敦并没有主动提及他被调离一事,而是先对李泰大声恭喜道:“仆在襄阳得闻郎主入国之后便荣居大将军,心内甚为欢喜,并窃以为朝廷此番封授尚算得体。前者从事河内公,今者效力郎主门下,翁婿分居二大,可谓是人间佳话。仆能转事两府,也是甚感荣耀! 人或因此有谓仆之命格能使主上势旺,这也是荒诞之言,哪有仆下提携郎主的道理?只不过是仆能恭从郎主差遣,临事敢搏、悍不畏死罢了!” 这家伙一开口,那股熟悉的感觉便又扑面而来。虽然李泰之所任大将军和二大中的大将军并不相同,但字面意思倒也说得通。 在听贺若敦这么一说,李泰才知原来他和他丈人都是深受贺若敦这个旺主的体质助益。他要真觉得这是荒诞之言,又专门提那一嘴做啥?可见这家伙最近确实是有点飘了,得亏是借调在荆州,否则单单他回朝述职这年前年后又不知会搞出多少内部矛盾来。 这么一想,李泰顿时便觉得贺若敦此番被调回去也不是什么坏事,正好可以测试一下过去这些日子以来大行台内部统战维稳工作做的怎么样了。 不过他这里还没来得及开口,贺若敦已经先一步说道:“古语有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郎主去年开创那么显赫的功勋,国中非议者必然不乏,否则便也不会发生要将仆调回国中这样的邪论! 如今汉东虽已平定,江陵却仍未伏法,更有大江上下之敌,岂有贼势仍壮却召还大将之理?持此论者无非是不欲郎主门下皆功名显赫,郎主如此英明,想必不会纵容这一奸计得逞!” 李泰听再让这家伙说下去,还不知他会作怎样的发挥,于是便抬手打断了他的话,然后便开口说道:“召你回朝,也并非什么闲人邪计。大行台亲自垂问,言道今年国中或还要有兴兵大计,问我荆府才力谁堪任重,我列数几员,大行台对你力破柳仲礼事甚是赞赏,欲授先锋之职。” 贺若敦听到这话后脸上便也流露出几分自豪之色,但在略作沉吟后,还是又垂首说道:“仆多谢大行台赏识,但相较归事台府,仍然愿意继续追从郎主。前者河内公亦曾举仆于台府,但却未得见重。台府人事复杂,远不及郎主大度能容,非常之才力,亦需非常之气量,请郎主不要弃我!” “近年东南并无大事待作,勇将留此难免浪费一腔志力。况且如今我出镇东南,国中人情家事亦需心腹协助操持。至于你所担心的台府人事,往年是因无所依从而受困于此,如今世人皆知你是我的门生,谁敢刁难?” 李泰对于贺若敦的确是有更大的容忍,不只是因为其人自己,还要加上其子贺若弼那一份,见其怯于台府人事不肯归国,便又耐心劝告并作出保证道。 贺若敦听到这话后才又打起精神来,垂首说道:“郎主既作此言,仆自当领命。只是临别之前再告郎主,仆虽身居千里之外,但此心迹仍是郎主爪牙,忠良难得,恳请郎主切勿忘怀,得时召回!” () 0637 南都物华 送走了旧人,接下来自然是要安排新人。 此番台府使派南来的,除了一个取代窦炽担任防城大都督的侯莫陈琼之外,还有一个同样也以勇猛而著称的将领王杰,以及出身河东裴氏、在职以清正廉明而著称的裴侠。 这其中王杰被遣至此乃是为了补充荆州总管府统兵将员,本身并无明确执掌,听凭李泰差遣。至于裴侠则是带着明确的职命而来,担任荆州总管府司录,乃是仅次于长史和司马的上佐,掌管总管府内政诸事,并且还兼领了台府设置于此的度支使,监察记录关中输入的资财数量和使用情况。 因为南梁邵陵王萧纶进入长江中游的江夏郡,而且在递交给台府的降书中流露出对于汉东之地的垂涎,为免这家伙狗胆包天的进军袭扰随陆,破坏汉东地区的安宁,李泰便着令王杰率领五百精兵南去业已改名安州的安陆驻守,担任安州防城大都督。 其实对于这些南梁宗室的纠缠和挑衅,李泰倒也并不厌烦。这些家伙危害性着实不大,但却能够给李泰以正当的理由插手那些新附之地的军事事务,以协防的名义逐渐将这些地方的军权收取上来。 至于裴侠这个人,定位则就比较尴尬。 总管府之前并无司录一职,府中事务都是由长史崔谦和列曹参军处理,如今加入一个类似内勤主管的职务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但是裴侠除了总管府司录一职却还兼领台府度支使,是一个摆在明处的大眼线,则就让人感觉有点别扭了,搞不清楚裴侠这个总务长会将多少总管府的内务向台府进行汇报。 李泰一开始对此也有点拿不准,不过双方见面后裴侠用一句话便很快拉近了彼此关系:“旧年在戍玉璧城时,城遭东贼大军围困,幸在总管赠送军粮,那粮饼咸香宜食,至今仍有回味。敌退之后韦城主亦言,玉璧一战能够得胜之本在于总管,战前总管于我等守城将士已有赠食之恩,之后又有奔袭晋阳迫贼退兵之举,非此二者,玉璧城即便能守,必然也是加倍的艰难!” “玉璧一战,韦城主与众守城将士们忠勇坚强、力阻强师,国中群众有目共睹,如此盛赞实在愧不敢当。裴司录仁义廉明,我亦久仰独立君之名,如今终于幸与共事,心内也倍感欢欣。盼望能与裴司录一同政通荆野,造福一方!”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李泰就算心中对裴侠还有所保留,但听到其人转述韦孝宽对自己的褒扬,也是不免笑逐颜开。哪怕只是一个场面话,但裴侠既然这么说,说明其人也是有意交好的。 当然,裴侠此人究竟值不值得信任,还是要在之后的共事过程中加以观察和检验。 不过,单从台府这一项任命上也可以看得出宇文泰所面临的一个比较窘迫的情况,那就是尽管他也有想要监察或者限制荆州总管府与李泰个人权势发展的想法和行为,但是因为一些原因,执行起来效果却未必能够尽如人意。 就比如裴侠这一桩人事任命,如果人员选择是对大行台忠心耿耿的心腹之选,那就是扎在荆州总管府的一根刺,哪怕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操作,单单只是就这么静静看着,都能让李泰和他麾下属员们倍感不自在,做起事来也难免束手束脚。 不过能够达到这种标准的人选本就不多,又有能力管理荆州总管府内部总务的则就更加的少之又少。 李泰出身陇西李氏,那些关东世族成员与之天生就有一种心理上的亲近感,更不要说彼此论叙还多多少少有些亲戚关系。而他丈人独孤信又可以称得上是镇兵当中人脉最为广阔的,本身又荣居柱国之尊。 翁婿两人的人脉关系累加起来,基本上已经可以涵盖西魏内部所有的势力群体,包括宇文泰自己的儿子都还是独孤信的女婿、李泰的连襟呢。 当然这些人脉关系有深有浅,真要搞到彼此决裂对立这种程度的话,大多数的人脉关系也并不那么靠谱。不过这只是最极端的情况,彼此间就算有什么纠纷争执,也都在竭力避免这一情况发生。 而且抛开独孤信不说,李泰至今都仍是以台府忠良、大行台心腹的姿态而自居。谁要敢污蔑他包藏祸心,我看是你这家伙贼喊捉贼吧!为了阻碍主上大计,竟连我这样一个忠良心腹都要迫害,这不给你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社稷能够安稳? 除了台府委派的这几人,剩下便是李泰自己又带来的人员了,自家门中两个年级与李泰相差不大的侄子,李泰也并没有直接将他们安排在重要的岗位上,而是留在总管府担任自己的帐内亲信。 身在这个位置上,虽然没有什么职事权力,但却能够接触到大量的军政机要,并且熟悉了解总管府决策的形成与执行步骤,只要本身禀赋不算太差,个人的能力和眼光格局都能很快得到显著的提升,是非常适合培养心腹的安排。 还有一个为李泰迎回家人而立了大功的大侄子李允信,李泰自然也不会亏待他。除了将自己之前的功勋分享,让李允信官爵晋升之外,李泰还恳请他父亲进行主持,正式将李允信列入自家族谱之中,不再只是乡里乏甚根据的攀附,而成了实实在在的大孙子。 李允信此番也随同李泰归镇,而其个人能力也经过了充分的体现,无论是之前配合攻袭晋阳,还是后来潜入晋阳城中并成功将李泰家人营救出来,都体现出其人的精明干练。 所以李泰对李允信也是放心任用,直接授任其人担任郢州刺史,坐镇汉水下游的石城。 石城再往南便是竟陵,之前被荆州总管府所占据,但又被江陵的湘东王萧绎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赎回,如今竟陵则作为双方的缓冲地带,并且也是进行互相贸易的地区。对于这样的边境重镇,李泰自然要安排能够让他放心的下属。 进行完这些人事调整后,时间也已经过去了几天。而在这几天时间里,从关中跟随李泰来到荆州的那些豪强代表们也都在总管府属官吏员们的引领下在境内游走领略一番,并且意识到如今的沔北在李泰的治理下并非蛮荒残破之地,反而在方方面面都有着极大的潜力,所以各自对于接下来的招商会也都充满了期待。 总管府长史崔谦在同李泰共事以来,也渐渐的习惯了这个表弟各种天马行空的想法和总能别开生面的操作,故而当收到李泰使员快马送回的招商会企划书后便开始认真筹备,亲自出城在穰城东面的沘水沿岸选定园区,之后便是挑选荆州总管府治下各种人事精华收集进入园区进行展览。 在崔谦的亲自主持下,府员们连日来的赶工,终于是将这一片园区布置妥当。园区落成之后,当然不能直白的冠以招商之名,毕竟以总管府名义倡导商贾沽利之事还是有悖关西稳重朴实的行政风格。 因此李泰在跟府员们商讨一番后,便将这一片园区正式命名为南都物华苑,单单在名号上便已经吊足了人的胃口。等到这一片游园正式开放的时候,李泰便也亲临现场,并在园中露天摆宴、招待关中来人和荆州时流。 清晨时分,春光明媚,当李泰带着他的鼓吹队伍来到这里的时候,受邀参会的群众们也早已经在此聚集等待多时。当听到那威武气派的bg响起的时候,众人便都纷纷上前,高呼迎接李大将军。 李泰先向热情的群众们招手示意,然后才翻身下马,在亲兵们簇拥下缓步登上园区门口砌起的高台上,俯视众人大声喊话道:“俗谚有谓,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但王道教化、洽于四海,却并不因风俗有异而仁义有别。 荆州地当南北之要冲,四方物事于此交汇融合,古来即有南都之誉,南都物华繁荣博大,旧因战乱所没而并不为世所知,日前荆府将士转战各方、浴血奋战,终于令此境重归太平,百姓乐生、物华渐荣,此日邀聚内外时流聚此共赏,希望能够群策群力、更创辉煌!” 听到李泰这一番喊话,在场群众们也都纷纷击掌喝彩,很是捧场,并对苑中的物事充满了期待。 () 0638 兼济天下 在群众们欢呼喝彩声中,李泰也在亲兵们的拱从之下率先走入了园区中。 这一座南都物华苑占地极为广阔,横跨沘水两岸,面积足有十数顷有余,并被划分成为了不同的区域。 不同的园区之间,则就用江汉之间的各种作物绿植给划分开,而这些绿植本身也都具有可观的经济价值,比如毛竹、桐树、漆树以及柑橘等各种果树。在这草木复苏春日中,将这园区装点的生机盎然。 一众时流们跟随在后方进入园区,迎面所见到的景物便让他们不由得暗抽了一口凉气,旋即口中便发出了惊叹声。 视野所及,是一片开阔的园圃,园圃一圈以繁花点缀,中间则是一片做工精致、造型逼真的立体地图。这一片地图是以总管府的沙盘图籍作为蓝本,将荆州总管府下属的诸州郡疆土并各自境中的山水地理全都模拟出来,用木料雕琢堆砌然后再用各种颜料涂抹装点。 由于赶工的缘故,这一份沙盘地图总体上并不算逼真精致,细节上非常粗糙失实。当然有的地方是工艺不及,有的则是刻意如此,毕竟这种境内地理详情乃是绝对的军事机密,李泰总不能为了一时的惊艳便让人进行一比一的复刻并公开展示。 但尽管如此,在场群众却鲜有见过如此展现山水地理的方式,看到那山野川流历历在目,更给人一种江山天下陈列眼前的豪情感受,一时间也都惊叹不已。 尽管这地图在比例和布局上严重失实,但是群众们耳熟能详的各种山川标识却全都给标记出来,实际的参考价值虽然不大,可是所带来的视觉冲击却绝不算小。 所谓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荆州总管府下辖价值最大的自然就是疆域领土。 如今肥田沃野、丘壑塬泽毕陈眼前,眼见到的便是最直观的讯息,原本荆州总管府所辖不过沔北一隅之地,但是如今却要加上汉中以东的山南地区和广阔的汉东地区,以及淮南义阳周边等等,疆域直接扩大了数倍有余,也让时流对于荆州总管府的功绩有了一个更加直观的认知。 衣食耕织乃是百业根本,更广阔的疆土便意味着更加丰富的耕织资源,意味着满仓满垛的粮草,意味着堆叠入山的绢布。当下的大土豪们本身便是以圈地蓄奴的大庄园经济而积累下雄厚可观的财富,对于疆土增损自然更加敏感。 不过对于这些山川泽野,总管府自有逐步开发和分配的政策计划,并不会过多的吸引民间资本介入。之所以将此呈现出来,第一当然是为了自夸,第二则就是要拔高群众们对于这一场招商会的热情,让他们都能踊跃参与到之后的招商项目中去。 在李泰一再开口催促下,群众们才依依不舍的离开这一片壮观的沙盘地图,继续往园区内里行去。 首先进入的第一个园区,是一片规模不小的集市。当然不可能是真的买卖场所,不过是模拟集市的布置风格,一排排的摊位、市肆陈列,摊位上摆放着各种南北时货并且标明了它们各自的时价。 李泰走进这园区中便偶发奇想,后人在为他书写传记的时候会不会将这一件事情大书特书,讲他贪图货利,担任荆州总管期间还要在治内开设榷场、逼迫境内豪右入市买货,然后再被营销号们断章取义的大带节奏,最后成为带货主播们的行业祖师? 抛开这一点遐想不谈,李泰也开始在集市中认真游赏起来。在此之前他已经拿到总管府所提供的商品名单,林林总总几百项之多,种类也都五花八门,有的就连李泰都闻所未闻。 虽然荆州总管府疆域范围有了极大的扩张,但只凭治内倒也不足以聚集这么多的时货。主要还是之前同江陵签订了一个商贸协议,从去年到如今已经进行了不断的时间。 虽然如今南梁因为侯景之乱搞的民不聊生,至今仍然唯有平定之势,故而长江下游原本尚算繁荣的商贸也几乎停滞下来。不过江陵作为中游大镇,本身也是物华荟萃之地,彼此间进行商贸活动,也极大的丰富了荆州总管府治内的商品种类和贸易内容。 来自江陵的商品既有岭南远蕃所产的象牙、犀角、真珠、玳瑁与各种香料,也有南梁本身各方特产的鲛鱼皮、龟甲、银锡麸金等各种金属、石斛蛇胆等各种药物,以及漆器、杂彩织物、竹席铜镜等各种手工艺品。 这些物品有的是专供权贵奢靡享受,有的则是军工等重要产业不可或缺的原料,还有的则就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 就连李泰在进入到这个集市后都被琳琅满目、用途各异的各种商品迷花了眼,那些本就见识不多的关中土豪们更是连连惊叹,沉迷其中不能自拔。 各种商品按照品质和价值明码标价,让游览者们一目了然,再细想同样的商品在关中是个什么价格行市,将当中的利润与风险暗自盘算一番后,心中便已经有了大肆采购的念头。 不过招商与贸易还是有所区别的两个概念,李泰的真正目的是让这些关中土豪们将自己的资产投入到荆州总管府辖区的建设中来,而不是买卖一把、捞一笔快钱就赶紧离开。所以这个集市商品虽然丰富多彩、吸引力十足,但仍然属于烘托气氛的内容,并非此番招商会重点推介的内容。 在行出集市后,接下来进入的园区则是一片工坊区。抵达这里后,李泰前进的速度明显降低下来,留出足够的时间让府中吏员们向那些参观者们详细介绍工坊的工艺步骤,也让那些土豪们能够观察清楚各种流程效率与最终的成品效果。 李泰之前曾经向江陵敲诈了一万名工匠士伍,数量看起来虽然很庞大,但是由于古代匠户基本都是由官府另造籍册集中管理,而江陵又是中游重镇,并且都督周边许多州郡,蓄养的匠人规模也是颇为可观。年前年后当李泰还留在关中的时候,这一批匠力便也已经分批陆续的抵达了荆州。 萧老七虽然没有就此讨价还价,但在实际交付的时候还是耍了一个小心机,输送到荆州来的匠人们数量虽然不少,但却多是造纸、染布、园艺等行业的,甚至还有铸造南梁铁钱的匠人近千名,至于更加重要的舟车、军工等匠人则就鲜少。 当下这个园区所展示的便是造纸和染布的技艺,匠人们被安排在不同的流程上进行工作,任由群众认真游览,同时成品的纸张和色彩缤纷的织品都被陈列一旁。 关中跟其他地区相比,虽然可以称得上是文化荒漠,但对纸张的需求仍在逐年递增,像是政府办公和寺庙抄经都需要用到大量的纸张,近年来文教渐兴,所以民间对于纸张的需求也是大增。 李泰之前在洛水沿岸所搞的造纸工坊,每年的利润也是颇为可观。不过南梁这里文化产业更加兴盛,无论是原料技术还是产业规模都全面碾压关中。 如今荆州总管府是有着更加重要的事情要规划处理,所以便将这些手工生产交付给民间进行。此间工坊用地和匠人、原料都是现成的,可以说只要投入一定的成本即刻就可以进行生产。 在群众专心欣赏匠人们所展示的工艺流程的时候,州府吏员便在旁边讲解,只需要投入一千匹绢的资财,这些土豪们便可以拥有一座产量可观的造纸工坊或是染布工坊,并且每年都能获得不菲的利润。 哪怕不了解这个行业也不要紧,因为州府会从原料供给到招募匠人都全程指点,在前几个生产周期之内如果不能达到一定的利润水平,甚至还可以向州府进行索赔。 众参观园区的豪强们听到这些讲解后也都是兴趣大增,甚至有的财雄势大、更加看重政治上进步的豪强更是连看都没有仔细看,当即便表示投入数千到上万匹绢不等,使得场面一时间热闹非凡。 州府花费多日精心筹备的园区,所展示的当然不可能只有这些。古代的手工业基本上可以分为食品加工、纺织、冶炼锻铸、陶瓷、土木舟车等几方面,而这座园区中对几方面的工艺展现几乎都有涵盖,而且还不乏超出时代水平的黑科技。 在行出这一片园区之后,前方沘水沿岸所耸立的,赫然正是李泰来到这个世界不久便造出的水利大纺车。之前他将此秘不示人,如今终于有了底气、可以大大方方公之于众,让这一设备可以真正的促进和推动整个行业的发展、造福于世! 其他人看到大纺车的时候,还有些茫然不解,不知这究竟是何物。而李泰心中则颇生感慨,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现在他也终于可以践行这个道理的后半段,通过自己的努力给这个世道带来真正有益的变化。 () 0639 聚沙成塔 在以耕织为本业的古代社会,没有任何人能够拒绝水利大纺车的魅力。 当众参观者们在得知这大纺车的用途和功效之后,或是目露精光、或是惊疑不信,但无一例外全都聚集在了大纺车的周围,瞪大眼仔细观察着大纺车每一处部件运作的细节。 当眼见到几十缕丝线被同时成功的纺出之后,这些人口中的惊叹声更是此起彼伏、经久不绝。 “这一架大纺车乃南国擅工者巧作,设于临水激流所在,每车做锭三十余,川流不息而用工不止,日纺纱线百数斤有余,功胜人力十倍!” 眼见群众俱被吸引至此,李泰便也微笑着亲自介绍这大纺车的来历和工作效率。他并没有将这造物的功劳据为己有,而是按在了南朝匠人的头上,生产技术的流通也能促进南北民众的融合。 众人听到这话后,也都纷纷感叹说道:“南人巧作,工艺当真不俗!如此纺织重器若能推及天下,可以庇护多少寒冻徒众啊!” 感慨一番后,当即便又有人争相发言询问若想租使或者架设这样的大纺车进行纺织生产,又要进行多少投入? 李泰面对群众们的询问声,只是摆手笑道:“这大纺车虽然节恤人力、见功甚著,但对水力消耗却是甚巨。一旦放任民间乡野泛滥架设,则必使河渠壅塞,严重伤害农耕根本!是故唯有州府能够取量水力大小,于江河泽渠便宜之处才得架设……” 他之所以不在关中推广大纺车,第一自然是因为关中水力资源本就比较稀缺,第二便是他在关中的话语权仍然不够高,做不到有效的控制生产规模的扩大。 但如今的荆州总管府俨然就是他的一言堂,所辖三十六州境内任何的事情都能一言决之,当然就能系统性的进行规划生产,在不伤害河渠等农耕设施的前提下推广大纺车的应用。 众人听到不准民间私自架设这功效惊人的大纺车,心内自是一冷,失望不已,但很快李泰接下来的话又让他们燃起了希望:“州府之所以专据此器当然不是为的与民争利,而是为的保护耕业根本。 但若纺织之家不能因此受惠,不免也是辜负这器物之功。百姓虽然不能凭之以纺,但却能够因之以织。今总管府治下籍户巨万,当中善织者不乏,但能赊之以织机,即可勤织不辍……” 这里李泰所采用的也是之前渠盟内部已经运行数年之久的投资和生产模式,只不过如今推广的层面更广,不再只局限于洛水两岸民户,而是整个荆州总管府下辖三十六州,出资者也不再只局限于渠盟成员,而是所有关中和荆州本土的豪强们。 通过大纺车的高效率和低成本获取到相对廉价的大量纱线,然后再组织集中化的规模生产,从而给整个纺织行业带来生产效率和生产方式的深刻改变。 乱世之中兵强马壮是自保和进步的唯一途径,而兵强马壮的前提则就是需要充分整合与利用自己所拥有的各种资源。 渠盟这种纺织生产的模式给参与的豪强民众都带来了不菲的利益,因此在关中哪怕并非相涉的人员也都多有耳闻。 尽管这些豪强们各自家中也都蓄养着数量不少的织工,但是绢帛布匹就如同粮食一样,是基本的生活消耗品,而且还是能够通行各方的货币,自然是多多益善。 有的人甚至想到了只要前期投入一笔资财搞上百十架织机,然后再通过这些织机的获利逐步参与到荆州这里其他的投资机会中去,透过这种获利再投资的方式,只怕要不了多少年就能在荆州也拥有一份颇为可观的家业! 所以群众们的投资热情瞬间被引爆起来,各自踊跃认投,很快认投的织机便直破五万大关,但群众们投资的热情仍然未减。有些人因为前期过于保守而认投数量太少,之后看到人群如此热情高涨后,便也便又忙不迭要追加投资。 李泰则连忙摆手示意暂停记录,五万架织机意味着五万名手艺娴熟且正当壮年的织娘。尽管总管府自去年以来籍民大增,但若具体到成年女性且擅长纺织这一条件,这一数量仍然远远超出了总管府当下能够掌握且组织进行生产的规模。 尽管能够吸纳到的投资数额很诱人,但李泰也自知一口吃不成个大胖子。 于是他便也只能像一个虽然爱撩但却难扑欲火的小渣渣,顶着众人幽怨的眼神表示总管府的规划有限,只能接受一万架织机的投资份额,且单人投资数额不能超过一百架。 在场众人听到这话后无不大失所望,之前的他们自是非常厌恶官府伸手向他们要钱,可是如今他们抢着要向官府送钱却被拒之门外,这滋味也同样不好受。 不过失望之余,他们也仍抱有希望,因为在沘水对岸还有一半的展示园区,里面或许还存在着更加利润可观的投资机会。 瞧着众人已经急不可耐要过河去游赏其他的投资项目,李泰心内也是一乐。 这个园区的设计布局可谓是深谙人的心理,先通过各种时货展览将参观者的心思勾动活泛起来,接下来的造纸、染布等投资机会则就是开胃小菜了,有的人本着试试无妨的心态开始投资。再然后的大纺车,则就把人的兴趣彻底勾动起来,结果却又用一种捂盘限投的方式让人失望不已、欲罢不等。 只看眼前这些人的神态心情,明显是较之最初入园的时候已经有所不同,起码已经不再像之前那么的冷静理智。 不过接下来的园区安排,也的确是没有让这些人失望,可以说是精彩一波一波的到来,让人身心愉悦、叹为观止。 为了让这一届招商会举办的圆满一些,李泰连自家压箱底的东西都搬出来了,就比如香精萃取和肥皂制作等等一系列他家已经经营颇久的工艺,如今也都在园区中展览出来、任人观赏。 这些产业如果再继续秘不示人、垄断经营,了不起能够给他家再增添一些钱帛。 但是对如今的李泰而言,单纯的钱帛财物即便是谈不上不异于粪土,但如果不能达到一个足以引起质变的数量,意义其实也并没有太大。就算是自己衣食无忧后还想给子孙后代经营一份家业传承,又有什么家业能够比得上天下社稷? 当然李泰之所以这么大方,其实也在于同江陵之间的贸易缘故。江陵无论是商贸发展还是手工业生产都要超过了沔北,就算汉东地区已经被荆州总管府占领,对比江陵也仍然不能获得显著的优势。 荆州总管府如果想要在彼此商贸之中获得可观的利润,那就必须要拥有利润更高、市场反应更好的拳头商品。 李泰自然不能学后世那窝缺德冒烟的搅屎棍们丧尽天良的操作,在白砂糖的原料产地和生产规模还不能大力拓展开的情况下,自家这些精奢产业无疑是最能迎合南梁士族权贵们的商品。 而且就算如今江南已经是民不聊生,江陵这些权贵们的购买力其实也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等到独眼龙开坛讲《道德经》的时候,每人在家用香皂沐浴更衣,再喷上一点香水,然后环坐听讲,简直就是香可香、非常香! 如此大宗的跨国贸易,单凭李泰自家工坊的有限产量显然是不能满足,所以招引资金、扩大生产也是当然之义。 这些产品在关中早已经是高端奢侈的代名词,当这些关中豪强们得知自家只需要付出一些资货投入便也能获得相应的技术并且加入生产之后,顿时便也都兴奋不已,纷纷认投,之前未能大投织机的遗憾也在此刻获得了补偿。 其实类似的生产,只要明白了工艺流程和操作技巧,无论是人工还是原料成本都比较有限。 但李泰还是设置了一个非常高的投资数额,他虽然不再进行垄断生产,但收取专利费也是合情合理的。而且太过廉价得到的东西也不会受到重视珍稀,极高的投资成本也能确保这些参与进来的豪强们不要为了争抢市场份额而大打价格战,毕竟这可是非常重要的外贸商品,一旦坏了行市那可是有国际影响的! 至于白砂糖的加工技艺,李泰并没有放在这一次的招商会中进行展示,一则好东西不能一次全都放出,二则他还需要白砂糖去发挥战略上的统战价值,所以工艺仍然需要进行保密。 () 0640 僧辩北来 园区中所展示的内容实在是太多了,而且大多数都新奇诱人,不愧南都物华之称,绝不是一次简单的走马观花的游赏便能了解清楚的。 所以许多关中和本地的豪强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仍然不断的前往观览,在园区当中流连忘返,认真的去了解每一个投资项目的内容和盈利前景,只觉得每一个投资项目都非常的诱人,全都想要加入其中分一杯羹。 不过除了第一天之外,之后几天时间李泰自然不会再亲自前往园区导引介绍了,毕竟总管府还有许多积存的政务等待处理。 当然在处理政务之余,李泰也在密切关注招商工作的进行。毕竟总管府许多政令和发展计划,都是需要钱粮到位之后才能正式展开。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各种招商合同陆续达成。新的领土便意味着新的机会,即便不谈物华苑中各种利润可观的超前工艺,单就当下基本的工艺种类比如打制农具,在如今的总管府辖区内有着众多新附之民和大量的垦荒需求这样的背景下,同样也是利润不薄。 随着各种合同陆续达成,荆州总管府招商获得的投资金额也在不断的攀升。 之前台府所给开具今年关中资财外输的额度是两百三十万匹绢,李泰也不知台府是通过怎样的核计拟定出这样一个额度,但只凭这一点,台府就能直接收得二十三个高敖曹。 至于该要如何达成这一额度、让关中土豪们爽快掏钱,那就是李泰和荆州总管府需要考虑的事情了,台府则只管坐地分赃,这买卖简直不要太划算。如果李泰下属有人这么能干的话,他一定不会怀疑、要推心置腹的信任对方! 但是在招商会的引诱之下,关中豪强们认投的资金数额很快便超出了台府开具的这一额度,并且飞快突破三百万匹的大关,向着更高的数额奔去。 关西贫弱是一个通常的认知,但所说主要还是整体上的地域差别,由于关西常年的战乱动荡,社会整体的生产力发展和人口要远远落后于河北。 但是这些世代定居关中、各拥族众部曲的豪强们在战乱年代同样能够保证有序生产,诸如孝武入关之初显赫一时的毛氏兄弟便以家室豪富著称,许多洛阳权贵都仰之生活。而陕北的雕阴刘氏仅仅为了踏上李泰这一艘船,便直接付出了五十万匹绢的代价,那还是在李泰势力并不雄壮的数年之前。 所以西魏穷、霸府穷并不意味着关中穷,不要说这些豪强们,旧年宇文泰仅仅只是对寺庙刮了一层油,便使得其重建六军的计划大大提前。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时间里,招商引资的数额仍在继续攀升,在抵达了四百三十多万匹之后增长的势头才逐渐的缓慢下来,较之台府给具的数额超出了足足两百多万匹绢。 而这超出的部分,所需要上缴台府的份额则就不是十分之一了,而是按照每一阶梯增加抽成比例。即便不考虑后续继续增加的份额,单就眼下而言,想要将这些合同资金运输到荆州来,便需要给台府原地抽成近六十万匹绢! 看到这个数字对比,李泰一时间也不由得有些心疼。 他甚至都想找到那个西魏军队中斩杀高敖曹的幸运儿,帮助其人向大行台讨债,你这随随便便六十个高敖曹入手,结果还拖欠着小兵赏金一直到族灭国灭都没了账,是不是有点太不当人了! 虽然这些合同还只是一个投资意向书,纸面上的数字仍待具体落实,随时都有返回的可能。 不过李泰对此也并不担心,如今在关中敢于因此得罪他的人也是不多,更何况这当中还牵涉着台府的利益,就大行台那德行谁要敢让他空欢喜一场,那不得把人屎尿都攥出来! 对于这样一个招商结果,负责整理记录的总管府司录裴侠一时间也都惊诧不已,看着那一连串惊人的数字喃喃道:“不意关中诸家资财竟然如此殷实!” 虽然他初见李泰时便通过表态拉近彼此关系,但是作为台府派驻于此的度支使,也并没有公然的遮掩作弊弄假账,还是将这一次招商的结果如实的抄录整理并着员快马呈送华州城台府中。 裴侠虽然保持着诚实的操守,但台府群众们对他却有些不大相信。当这一份奏报抵达台府之后,因为内容过于惊人,所以其中一些过于夸张的数字很快便通过各种途径在台府中传扬开来。 “四百多万匹绢的资财?这怎么可能!即便太原公雄盛一时,群众仰慕,但关中民生仍多疾困……” 许多人讲到这一话题,全都下意识的摇头表示不信。四百多万匹绢叠摞起来怕是得有华山那么高,即便是关中有这么多的民财,但谁又舍得输送到关山阻隔的荆州去?这简直就是在挑战人的认知! 不只是这些不相干的看客们对此议论纷纷、多不相信,就连大行台和几位台府要员在乍见这个数字的时候也都是一愣一愣的,大行台甚至有些酸溜溜的说道:“关西豪右竟然如此独宠李伯山,豪资助其兴治东南……” 关中数岁大稔,粮价逐年走低,去年秋里新粮上市的时候一石粮都达到了一匹绢的低价。四百多万匹绢若折算成粮食,那就是足足四百多万石啊,是能够把整个关中公私储粮一次搬空的程度! 所以也就无怪乎宇文泰如此吃味了,他身为霸府首脑的大行台,都鲜少有机会能够一次性的调度这么多的钱粮物资! 可是当又想到这其中有六十多万是属于他的时候,宇文泰便也顾不上吃味了。因为这些都还是纸面上的约定,所以他当即便分别派遣使员走访关中各处,向那些有涉人家们确定是否属实。如果属实的话,那就得尽快将供给台府的份额上缴。 虽然什么也不做就能坐地分利的感觉着实不错,但是相对于这些抽成,还是那数额更加庞大的本金更加诱人。所以宇文泰一边遣员前往荆州深问招商细节,一边又着令府员们认真商讨李泰各种招商的手段在关中有没有推行的可能。 不过这些内政事务都可从长计议,反而是如今东魏方面所传来的各种人事资讯更加牵动宇文泰的心绪。 他本来听说高欢次子高洋是一个痴愚丑陋之徒,心里还在盘算着此子在面对父兄接连夭亡的局面必然难以驾驭,或许东魏内部很快就会发生较之前侯景叛乱更加严重的内乱。 但是之后陆续传来的消息却表明传闻似乎不实,高欢这个次子面对如此纷繁恶劣局面并没有束手无策,反而是决断英明,在高欢一众故旧臣属的辅佐下成功稳定住了晋阳时局。 宇文泰对此自是颇感失望,但是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却又渐渐显露转机。最关键的一点就是这个高洋似乎还并不怎么满足于稳定住当下的局面,而是继续着手推动其兄在世时便已经筹备的夺取东魏社稷的计划,而且较之其兄要更加激进。 无论任何时期政权的更替都是一件非常重要的大事,以高欢之威名赫赫、高澄之聪明狡黠,面对此事尚且都要慎重以对,而这个高洋在其兄横死之前全无事迹彰扬于世,甫一继任便欲行大逆之事,这在宇文泰看来自然又是一个莫大的机会。 所以眼下的他也是瞪着眼密切关注东魏方面的事态发展,一些内务问题也都懒于亲自过问。对于荆州的招商引资事情在稍作关注后,便也没有再持续跟进,等到时间进入五月后,更是亲临河防前线,对于东面吹过来的河风都要抓下来仔细闻上一闻。 世道就是如此,每个阶级的人都各自有其需要面对的问题和所关注的重点。 就像李泰也并不怎么担心随陆土豪们仍然留驻乡土、会不会阴蓄甲兵以颠覆荆州总管府对其乡土的统治,而他最近比较关心的同样也是外事问题。 去年淮南战事结束后,李泰又兵临竟陵逼迫江陵萧老七让步求和,之后便率兵归镇进行休养。但这萧老七也贼得很,一方面向西魏朝廷遣使求为附庸,并且不忘向李泰示好,但一方面却聚结甲兵继续进攻湘州的河东王萧誉,并且在深秋时节凭着里应外合一举将萧誉击败并诛杀。 梁王萧詧之所以彻底倒向西魏并入朝拜见,也是因为其兄长的覆亡使其痛失手足策应,恐怕不足以抵御江陵的进攻。只有彻底的投向了西魏,才能获得更加全面的保护。 此番其人入朝,因其态度恭谨的缘故,大行台便表态要谴责湘东王萧绎虐杀其侄的行为。虽然此举现实意义聊胜于无,但却也体现出台府对于梁王的重视。 李泰这段时间除了处理各种挤压内务,也是在关注等待江陵方面对此所作出的反应,如果萧老七的回应不能让人满意,估计他还得率兵再往江陵跑一趟。不过李泰眼下倒是并不怎么愿意同江陵交恶,所以心里还是盼着萧老七能识趣一点。 就这样一直到了五月时分,江陵方面终于对此做出了回应,派遣王僧辩等人前来沔北谢罪。 () 0641 负荆请罪 “罪徒王僧辩,拜见李大将军!” 一名年近五十、身形魁梧的中年将领跟随江陵的使者一同入府,其人袒露上身、背负荆条,一俟走到总管府直堂门外阶下,便跪拜在地大声说道。 李泰本来站在阶上迎接江陵使者,见到这一幕后自是愣了一愣。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有时人复现“负荆请罪”这一场景呢,而且这负荆请罪的人竟然还是南梁最后一位名将王僧辩,诧异之余,他心内也充满了新奇感。 李泰并没有急着回应王僧辩,而是迈步走下来绕着其人走了一圈,想要仔细看看这所谓的负荆请罪装扮有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细节,诸如荆条的种类、数量和长度,该要如何捆扎背负等等。 满足了一番自己无聊的好奇心后,李泰才又将注意力转移到王僧辩身上,旋即便开口说道:“你就是王僧辩?我朝宇文丞相责问湘东王倚强凌弱、恃长杀幼之事,谁人使你入此作态?” 王僧辩听到这话后,便又俯身深拜下去,同时口中涩声说道:“前者荆湘失和,河东王恃其少壮而言忤我主萧大王确有其事。故以大王派遣罪徒前往长沙问责,行前有教此行只为执河东王前往江陵,交由大王从容管教。 不意河东王恃众不恭、因城顽抗,但因御众苛猛而失人心,城人举义据门来投,罪徒遂破其城。罪徒贪功,入城之后先入湘州府库盘查,未暇有顾河东王所在,待有惊觉寻找,王已死于乱军之中……”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冷笑起来,王僧辩这一番应答显然是萧老七提前叮嘱吩咐的,这独眼龙真是睁一眼闭一眼的瞎话张口就来,对待兄弟和侄子们固然是冷血残忍、能杀就杀,对待下属们也同样刻薄寡恩,就连王僧辩这种跟随他几十年之久的铁杆心腹,也都心怀猜忌,关键时刻更是甩锅甩的干脆。 干掉了侄子后,萧老七面对西魏的问责,既不敢得罪西魏,又不想自己低头认错,索性便又把王僧辩给推出来,至于王僧辩来到沔北后将会受到怎样的惩处,能不能活下来,估计是不在其人考虑之内的。 毕竟就在去年王僧辩拖延不肯急于进攻湘州的时候,就险些被萧老七亲手杀死。这独眼龙自己能力虽然不咋滴,可一旦犯起了猜忌之心,那对手下心腹大将们主打就是一个心狠手辣。 就这都还能成为侯景之乱南梁宗室中最后的赢家,已经是韭菜园里一株小麦苗,长到最后已经属于一枝独秀了,可见南梁宗室整体素质有多拉。所谓存亡继绝的中兴之主中,这货估计是最垃圾的一个。 抛开心中对萧老七的吐槽不说,李泰又垂眼望着王僧辩说道:“前者兵进竟陵,湘东王因恐乞和、请为附庸,我以止戈为上、存恤黎民为计,将之声言传达朝中,遂使两边修好。 但湘东王却表里不一,即刻增兵攻杀亲徒,大悖于恭谨前声,陷我于失诚,使我入朝颇受诘问。今欲使一门生部将冒认罪过,如此便能遮掩其恶?” “罪徒所言句句属实,大王垂教之际,绝无杀害河东王之言。只因罪徒贪功才铸成大错,今又因此行径而使李大将军误解我主萧大王,则罪更深矣!今日此身负荆具此,任凭李大将军刑讯泄愤,只求能够化解误会,重修边好,此亦我家大王夙夜不寐、情志忧伤之要计!” 王僧辩一直深拜在地,不敢抬头,待到听完李泰这一番话后,便又语气沉痛的说道。 旁边两名江陵的使者见状后便也上前两步将待发言,但却被李泰厉视逼退。 “我与梁王情谊契合、不异手足,前者剑指江陵亦有受梁王请托为其兄解围之意,只因轻信湘东王而引部归镇。长沙城破以来,梁王悲痛欲死。陷我失诚于国、失义于友,声名狼藉皆因尔徒失信暴行,王某当真要献此一身化解仇怨?” 李泰一副横眉怒目的模样,手掌按着身侧的佩刀,望着王僧辩怒声说道。 王僧辩听到这里,身躯陡地一僵,那袒露在外的肩背汗毛竖起,更因紧张而沁出一层的细汗,可见果然是心情忧惧起来。 这一次他并没有直接发声回答,而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抬起头来,望向站在他身前不远处的李泰,那眼神也变得分外复杂。 就这样又过了一会儿,王僧辩才语调干涩的说道:“李大将军乃当世名将,去年盛功更是堪称西朝首望。罪徒错已铸成,难能狡辩,若能具此一身平息大将军心中怒火,消弭两边兵祸,亦是死得其所、无由遗憾。” 说完这话后,他便又低头深拜下去,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请大将军息怒!湘州一战王领军只是疏忽致错,绝非有意……” 江陵的使者见状后便也连忙壮着胆子入前说道,于公于私他们也不能旁观王僧辩真被这盛怒之下的李大将军斩杀。 “住口!是非如何,我自有分辨,何必尔等巧言之徒教我!” 李泰仍是一副蛮横不讲道理的模样,同南朝人打交道多了,他也琢磨出当中的窍门,只要把“老子就是不讲理”写在脸上,那这一场交流基本上就手拿把掐了。 喝退那急于发言的江陵使者后,李泰又缓步走向王僧辩,在王僧辩身躯惊颤中背上缚系荆条的绳索应刀而断,那长满芒刺的荆条便也从其背上滚落下来,自是免不了在其背上扎出一个个小伤口。 但在极度紧张之下,王僧辩也完全感受不到刺痛,旋即一道凉风自上扑下,然后背部便感受到一股织物的柔软与温暖。 “忠勇之士,死则死矣,岂可夺志?王领军之谓也!” 李泰解下自己外袍氅衣,而后将之披在王僧辩袒露的背上,并且弯腰将之搀扶起来,望着王僧辩仍自有些惊疑涣散的眼神,便又笑语说道:“我不知江陵人士何以论我,或许不乏因人之乱而劫其家室的讽刺。但汉东之所以归我,在于柳仲礼之不道。 如今祸乱江南之侯景,前亦有伪附我国之劣迹,你国萧氏主君引祸于国门之内遂生大乱,难咎旁人。但天下凡心存仁义之士,皆思安而厌乱,侯景之类贼徒则更天人共厌。 荆湘之争或谓梁国内事,外人无由置喙,但今湘东身为宗室之长,不思定乱反而急于操戈室中,观者能无心痛?此亦我国宇文丞相责问之义之所在,今观王领军风骨坚韧、忠勇慷慨,可见江陵仍有好臣,我若因私忿而作加害,岂非助贼兴乱?” 任谁在生死之间游走一遭,心情怕也难以保持淡定。 王僧辩之前听到李泰那般忿声,本以为此番怕是要凶多吉少了,却不想转眼间对方声言笑容又如春风一般温暖和煦,甚至还对他诸多夸奖赞扬,前后态度之转变较之自家大王还要迅敏流畅的多,心情激荡之下,王僧辩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应,唯是垂首流涕。 在将自己外袍披在王僧辩身上后,李泰便又拉着他直向堂中走去,待到入堂之后,各自分定坐席。 这会儿王僧辩才有些回过神来,不敢入席坐定,仍然跪拜堂中,向着李泰哽咽说道:“罪徒前事疏忽,有负大王遣用,有累李大将军失义于人,纵得原宥、心亦难安……” 李泰闻言后便又微笑道:“此事的确不能轻易揭过,湘东王所使非人,我另具书问之。王领军你临事失误,同样也罪责难逃。若据罪实以论,我擒而杀你亦无不可……” 王僧辩听到这话后又不由得一愣,他是听到刚才李泰言辞对他颇有赏识,自觉得再认罚三十大板估计这件事也就能揭过去了,却不想到对方竟然还是要喊打喊杀。 李泰观其惊愕神情,便又不无恶趣的继续笑道:“但是前言江南仍有贼患未平,百姓仍然深受虐害。我虽然不食梁家爵禄,但秉持仁义的心怀也是至纯。南朝人物所见亦多,但真正能够忠勇当事者,至今所见,王领军一人而已。大乱之世必有应运而出之人,此言或许便要应在王领军一身……” “大将军如此盛赞,僧辩实在愧不敢当!前者勤王无功,心实悲怆羞惭,只因自觉此身仍有杀敌之力,所以才苟活人间。若果真能够平定贼乱,僧辩即死何妨?” 听到这位李大将军对自己的评价如此之高,王僧辩一时间也是颇感惊喜振奋。如今的他只是藩王麾下一名部将而已,而李泰却已经是屡败强敌、名满天下的名将,能够得到如此人物的欣赏看重,对王僧辩而言自是一个大大的鼓舞。 听到王僧辩这一语成谶的回应,李泰也不由得暗叹一声,旋即便又说道:“王领军此身仍待平贼,所以进一户中儿郎入我门下抵命听用,这并不过分吧?” () 0642 驱弟逐兄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643 不可负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644 防疫救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645 通商蜀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646 竭其府库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647 再启战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648 刀下留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649 武库充盈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650 诸大将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651 忠义之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652 克定伊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653 少年擒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654 攻守势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655 防不胜防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656 天雷助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657 贼入彀矣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658 群蛮效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659 佛头杀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660 白马大捷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661 唯欠英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662 竖子欺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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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683 人日宴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684 将军妙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685 拦敌淮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686 不负天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687 功不唐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688 思捷行缓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689 六亲无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690 畏罪自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691 天薄梁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692 诸军乱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693 文盛国贼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694 江汉首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695 迷途知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696 谁当柱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697 心心相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698 焚营而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699 舟师雄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00 舟船献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01 收心有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02 争易战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03 霸先来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04 收复建康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05 巨寇授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06 人气高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07 思我爱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08 求而不得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09 擎天之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10 为兄谋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11 故友重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12 舍此其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13 伯山参详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14 人尽敌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15 坐观内斗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16 割肉饲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17 谋定陇南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18 难相共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19 求学若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20 翁婿双璧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21 秉烛夜谈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22 诸方斗法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23 赊贷之法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24 钱权互授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25 诸方来投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26 魂之所归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27 人离乡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28 上下相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29 开辟南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30 手足不容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31 王敦杖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32 见微知著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33 闻战则喜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34 强取豪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35 表里相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36 先定巴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37 自乱阵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38 助人为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39 贪功好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40 销金碎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41 三方乱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42 军法不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43 手足俱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44 孤城无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45 蜀国烈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46 贼心不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47 全城浩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48 罪有应得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49 何不速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50 天下大计 不同于蜀中的动荡混乱,金秋时节的关中可谓是一片祥和,田野间谷浪起伏,园林中硕果累累,处处都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华州城内同样也是气氛喜乐,年初时太师宇文泰忽然遭受夺职,虽然给时局带来了几分令人不安的阴霾躁动,但很快便被宇文太师西出陇关、慑服吐谷浑的雄壮事迹而冲散化解。 由于吐谷浑可汗夸吕闭而不战,只是奉表请服,宇文泰也并没有在陇右继续逗留,六月时便又回到了关中。皇帝元钦派遣朝使在咸阳迎接凯旋之师,太师宇文泰在咸阳留顿数日,也并没有入朝参见述功,然后便率军返回了华州城。 大军返回华州后,南下伐蜀的军队业已冲破剑阁、顺利进入蜀中的消息也已经传来,这对中外府而言可谓是双喜临门。而宇文泰也心情大好的表示中外府不必安排什么凯旋庆典,等到克定蜀中的消息传回之后再一并庆贺也不迟。 就这样时间从盛夏进入了今秋时节,待到九月时,伐蜀人马更准确的消息总算传回,但却让人喜忧参半。 欣喜处在于伐蜀大军已经攻克成都,这可是北魏最强盛时期都没能完成的伟业,结果在如今偏处一隅的西魏时期竟然达成了,自然是让人欣喜振奋不已。 但忧虑之处则在于,由于进据成都的过程中杀戮过甚,以至于蜀中民怨沸腾、动乱四起,伐蜀大军能够控制的不过只有成都并其周边一隅之地而已。 宇文泰在得知这一情况后顿时也皱起了眉头,当即便召集中外府诸心腹重臣们商讨对策。 “前者伐蜀,是因萧纪自弃其民,蜀中空虚乏治,苍天赐我、不得不取。薄居罗入境之后也都谨记前嘱、用计谨慎,不以凶杀震慑而以仁义感召,杨乾运等皆蜀中名将,感义来附,足见人心顺悖。” 待到诸臣员都被召入堂中,宇文泰先一步开口说道:“之后围城数旬,未有失策,终于迫使守将请降。可恨城中仍有刁滑难驯,不得已挥戈肃清。蜀人贪祸,群起弄乱,如今军顿成都,诸位可有良策?” 虽然宇文泰避重就轻的刻意模糊了尉迟迥在这当中的责任,但现实的困境却并不会蒙人,伐蜀战事进行到这一步,事态的发展的确是超出了原本所预计的正常轨道,或者说正在向出兵之前所预测的最恶劣的几种情况之一在发展。 在原本的计划当中,此番伐蜀所面对的主要敌人只是武陵王萧纪所率领的益州官军,而且由于萧纪东征的缘故,这些益州官军数量也并不算太多。 至于益州当地那些方隅豪强们,并不是第一阶段需要面对的敌人。等到西魏伐蜀成功,确定了对蜀中的统治之后,才会在秩序重建的过程中对这些方隅豪强或打或拉。只要手段运用得当,基本不会发生群起对抗的情况。 可是如今,由于尉迟迥在成都兴造太多的杀戮,使得原本可以延后处理的人事矛盾提前爆发出来。 特别是侯景之乱刚刚结束,蜀中虽然没有遭受波及,但侯景乱军针对江南地区所造成的严重破坏,想必也让这些蜀中豪强们心存警惕,结果如今魏军入蜀便摆出一副无情的杀戮者这一面孔,必然会让西魏针对蜀中的征服和控制变得加倍困难。 就拿当下来说,虽然西魏大军已经成功了进驻成都城,但成都平原周边地区却是变乱频生,众多的巴蜀地方实力派都摆出一副不肯合作、甚至是直接对抗的态度,这自然谈不上征服蜀中。 这本就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想要妥善解决的话,方方面面的因素都需要考虑到。 只不过因为宇文泰先一步定调事情的原因并不在于尉迟迥,而在于蜀人贪乱,这就极大限制了能够讨论的范围,起码在针对蜀人继续进行统战拉拢这一问题上,不好任意发挥。 当在堂其他属员们还在低头沉思该要如何回答的时候,列席一名年轻人李植便率先起身开口道:“伐蜀之师已用半载,将士虽勇却疲,如今蜀贼四起、争斗频生,不知归期何日,宜须遣使宣抚、以慰征人。蜀人躁闹不安,想是未知惊怯,魏安公既行威道,此时也不宜改辙而行,更需加倍威吓,继续增遣精兵以益军威,惩前毖后,以绝后患!” 李植此言一出,在场不乏属员都目露赞同之色,多是近年来受到宇文太师欣赏栽培的年轻人。 在他们看来,伐蜀本就不是需要多么严肃对待的事情,最为困难的也不过只是蜀道艰难罢了。如今蜀道难关已经克服,就连成都都已经攻定,四方纵有鹊起之徒也不过只是乌合之众,继续增派人马分头剿定便是了。 然而李植这一番话讲完之后,宇文泰脸上先流露出几分不太自然的神情。如果事情真有这么简单,他又何必召集群众议论? 什么困难归根到底都是实力不足,加派人马不只可以搞定蜀中,还能直接搞定江陵。甚至如果有足够的人马的话,踏平晋阳、灭亡北齐也都不在话下。可问题是多少人马才够?又从哪里获取这些人马? 虽然年轻人们更富朝气和活力,但若讲到稳重老成,还得是之前的台府老人们。 刚从瓜州返回中外府不久的申徽在沉吟一番后才开口说道:“蜀道艰险,进出不易,即便再增使人马前往,亦需筹措物用以资军事。蜀道之险,欲得三分之用须以十分之工。如今国用未为充盈,穷使人力物力于此四塞之境,得失多寡亦需仔细权衡。” 听到申徽否定自己的提议,李植当即便有些不爽的说道:“依申公所见,莫非就坐望伐蜀大军坐困孤城而不加援给?惜此一时之物力,却让前功尽废,这是智者谋事之理?” 这话说的就有点咄咄逼人了,申徽久事于外,因此对许多中外府后起之秀都有些陌生,本着就事论事的态度,却不想竟被这李植质疑起自己的智商来,他的眉头当即便皱了起来,于是便又反问道:“依李记室所见,兵从何处?应出几何?备料几许?征期几时?” “事需群智,方能料定周全。若需谋成始终才能献策一言,那又何须诸公参议?伐蜀至此,已成前人所未成之功,为了守住这一功绩,投入更多人物之用也是应有之义!” 李植听到这话后当即便眉梢一扬,理直气壮的说道,旋即又语调激昂的高声说道:“巴蜀即定,便可望江陵,平灭江陵,江南亦可得望。三分天下待拥其二,东贼又有何计能为?制一蜀而得天下,这一份得失之多寡,未知申公可有仔细权衡?” 申徽闻听此壮气之言,下意识的张张嘴却说不出什么。 他大统十二年初前往瓜州任事,一待就是五年多的时间,当时西魏才刚刚走出邙山之战落败的阴霾,积攒了些许力量重新打通陇右河西,却不想此番回到中外府,大家所谈论的话题已经上升到了动辄便进望天下,这自然让他颇感不适,只觉得有些跟不上这一节奏。 “申公计宽,谋虑周全,李郎计长,眼望长远。各有所专,各有所长。眼下只需献智言事,勿为意气之辩!” 宇文泰听双方言论都有些情绪化,当即便又皱眉说道。 两人闻言后便各自起身点头应是,只不过申徽多少有些抑郁,而李植却是神采飞扬。 虽然语气态度上有些偏袒李植,但在实际面对问题的时候,宇文泰却也认同申徽所计,口中缓缓说道:“继续增兵,倒也未尝不可。但眼下秋尽冬来,东贼日渐轻躁,河防也不可有失。若能因于蜀中人事而妥善了结,亦为良策。” 这话说的就有点无赖了,既不肯承认尉迟迥的错误,还想依靠蜀中现有的人事来解决当下所面对的困难,如意算盘打得太响,以至于在场大家一时间都无言以对。 “不如将杨乾运遣返潼州,使其率所部氐卒平定诸方乱民?” 片刻之后,有人开口说道。 但这话一出口,顿时便遭到了数人反对:“不可,杨乾运反复之徒,闻利则喜,轻于去就,不可纳为心腹!一待遣之归境,反而更增隐患变数!” 一个个的建议被提出,然后又被反对,众人商讨许久都没有形成一个定论,使得会议氛围一度陷入了比较诡异的情形。倒不是说中外府这么多属员就没有一个聪明人,原因大家也都知道,那就是宇文泰一开始所表露出来的态度所导致的僵局。 这时候,返回中外府担任记室的陆彦开口说道:“如若府中群智难决,不如垂问诸方边镇,荆州李大将军谋计深远、熟知边事,之前便有具言献策伐蜀之事,如今事遇阻滞,再加垂询也是理所当然。” 此言一出,堂中气氛顿时变得更加微妙,在场群众或是低头默读案上文书,或是斜眼暗窥堂上宇文太师神情。上一次府中将李大将军与伐蜀事宜联系在一起讨论的时候,还是尉迟迥奏言其暗通蜀中且蒙蔽他这伐蜀主将的事情。 宇文泰听到陆彦这一进言,脸色也是微微一变,片刻后才徐徐点头,但却没有说什么。 () 0751 或可一试 李泰当然不需要再辗转从中外府获知蜀中最新的情报,早在中外府收到尉迟迥的奏报之前,他便已经先一步收到了贺若敦和李迁哲所传来的消息,提前一步知晓了蜀中情势的变化。 很多重要的事件都未必能拥有一个轰轰烈烈的开始,有的人未必拥有多强大的能力,但因其身份地位的特殊,一念之间或许就能酝酿出一场灾祸。 早在那些自作聪明的巴西人搞出那一套出尔反尔的投降把戏、从而让尉迟迥心生警觉和抵触的时候,李泰心内其实就放弃了针对蜀中局面作进一步干涉的打算。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世上本来就没有笃定的成功,任何变化中的事物都有变好和变坏两种可能。 他在事情发生之前便也明白这些巴蜀豪强们是个怎样货色,所以对于意外的发生也是有所准备。如果事情发展能够遵循他的设想那自然最好,但若有悖于预期,也不过是走死了一步闲棋,谈不上有多么惋惜遗憾。 只是李泰没有想到,事情发展下来竟然会有这样的峰回路转。原本以为已经走死的闲棋,竟然又因此而萌生出新的可能和变数。 尽管他还不知中外府将要向他垂询意见,但在得知这一情况后便明白自己针对蜀中局面的话语权又得到了加强。 原因也很简单,眼下只有他能够向蜀中提供实质性的援助。 别看宇文泰随随便便就率领三万精骑前往陇右耀武扬威,但如今国中的局面却不容许他继续向蜀中增派太多人马。 一方面自然是来自皇帝和朝廷的掣肘,为了稳定国中的局面,宇文泰就必须要在关中掌握绝对的兵力优势,在这一暗潮涌动的局面没有画上句号之前,绝不可将太多的人马派驻在外,尤其是蜀中这样一个进出不易的地方。 另一方面那就是来自宿敌北齐的威胁了,虽然北齐并没有直接针对西魏的军事行动,但齐主高洋越来越频繁的军事行为也逼得西魏不得不加强边防布置。 还有一点,虽然李泰暂时还不想承认,但却不能忽略的,那就是荆州总管府的存在已经实实在在给中外府的军政行为造成了掣肘和威胁。 之前他借助平定汉中山南的叛乱而增派人马,实际接手了汉中的军政权力。那么眼下就算宇文泰想要向蜀中增兵,都必须要充分的与他进行沟通,因为蜀中人马的进退之路,已经是捏在了李泰的手里。 如果说之前荆州总管府的尾大不掉还是一种趋势、一种感觉,但其实只要认真面对和处理,还是有着转圜的空间。 可是现在荆州总管府对汉中的管控,已经实实在在形成了中外府经略蜀中的障碍。如果伐蜀进行的比较顺利,那么这一点障碍还不会太过凸显。可今伐蜀进行的并不顺利,甚至陷入了泥沼困境之中,那么汉中的归属就是一个非常卡脖子的问题。 所以现在李泰也需要面对一个抉择了,他究竟是要暂退一步、主动放弃对汉中的管控,从而继续向宇文泰表达忠心、来免除猜忌,还是要牢牢的将汉中掌握在手中,从而在蜀中以及其他问题上获得更大的话语权? 这对李泰而言,无疑是一个非常关键的选择,将直接影响到后续他和宇文泰之间的关系走向。究竟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君臣,还是面和心离的上司和下级。 单纯从这一点而言,对于很早就确立其的卢志向的李泰而言倒也不难选择,甚至是不成选择。可若是讲到两个选择各自所带来的利益和弊端,那就不得不认真考虑一番了。 这当中利害牵扯也并不简单,可归根到底一个根本性的问题就是,李泰要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还是他人手中? 很多时候,人并不是占有的越多就越从容、越安全,相反的享有越多那么责任就越大,当实力和所拥有的不相匹配时,那么遭到反噬就不远了。 这个道理李泰很明白,放在宇文泰的身上也同样适用。所以这一次李泰想试试,你特么都明牌了,老子还不敢上桌? 他也并不是即刻便要与宇文泰划清界限、乃至于针锋相对,而是要试探一下彼此间求同存异的空间和尺度,你有你的诉求,我有我的抱负,意见不相统一时,可以商量着来,而不是再像之前那样单纯的上命下行。 对于一个下属而言,这样的想法当然很危险,稍有不慎便有可能玩火自焚。毕竟如今宇文泰的权势地位那也绝不是充话费送的,一旦感觉自己遭受了下属的冒犯和忤逆,说不定就会立即展开歇斯底里的打压和报复。 但是对李泰来说,眼下又是一个非常有利的时机。国中的皇帝元钦不断的对宇文泰的霸府权力进行冲击和动摇,而外界又出现了尉迟迥伐蜀大军这样一个出血点,眼下的宇文泰同样有点内忧外患、焦头烂额,所以宇文泰要比李泰更加的需要一个大局的稳定。 所以在收到贺若敦和李迁哲的报信之后,李泰稍作权衡之后,便亲率一万人马从沔北西去兴州,名义上是为的视察丹江口这一造船基地,但实际上则是为了增加下一步能够做出的选择。比如说通过一点非常规的手段,直接在蜀中埋了尉迟迥这一支伐蜀人马。 征调人马同样需要一点时间,当李泰率部抵达兴州的时候,来自中外府的使者便也随后赶到,分别是中外府右长史长孙俭与开府唐瑾。 长孙俭也算是老熟人了,尤其是作为李泰的前任,每每来到荆州与李泰相见,心中都倍生感慨。此番来到丹江口这一船舶制造基地,长孙俭更是忍不住喟叹不已,自感当年他在荆州刺史任上时,真是做梦都想不到这一职位会如此有发挥的空间。 至于唐瑾,李泰倒是颇闻其名,也在朝廷和中外府不同场合上见过面,但彼此间却并没有什么深入的了解和交情。 “某等此来,便是奉主上所命,请问太原公对于当下蜀中情势可有应对良计?” 在将如今蜀中局面详细讲解一番之后,长孙俭便又望着李泰认真发问道。 李泰虽然早已经知道了情况如何,但还是摆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听完之后当即便皱眉说道:“消息辗转已过旬日,情势瞬息万变,如今局面或许又有转变。譬如魏安公本意平稳入城,却不意变数横生,以至于临事功毁,如今再作谋计,纵有成策定议,待到施行的时候,恐怕也已经有悖时宜了。” 长孙俭听到这话后便摆手道:“应该不会罢,魏安公亦是知兵之人,今知情势不妙,麾下亦有精兵万人,纵然无作浩大进取,稳固当下应是不难。” “知兵之人,能行事至此?既知孤军入境,后援艰难,却不能因势利导、竟然轻触众怒,如此‘知兵’者,谁又敢笃言不会再犯?” 李泰听到这里,当即便不客气的冷笑道,他自有途径知道尉迟迥在之前兵事进展顺利时向中外府打自己小报告的事情,所以这会儿也毫不掩饰自己对尉迟迥的不满。 只是长孙俭和唐瑾在听到李泰这一番话后,却是不好流露自己的态度、表达自己的意见。眼下言为向李泰垂询,其实就是希望荆州总管府能够出力帮忙,解决眼前的困难麻烦。如果他们这里再作什么口舌之争因而得罪了李泰,那也免不了要遭受责罚。 好在李泰还算善解人意,眼见两人神态有些尴尬,便摆手说道:“我知此时纵然再作控诉,也已经无补于事,终究还是要正视问题,才能正确解决。两位奉命来询,我若只是狂言论虚,也连累你们无从归禀,还是要就事论事,希望能有所补益。” 两人听到这话后也连连点头,并且齐声夸赞太原公不愧国之名臣,懂得以大局为重。 () 0752 其惟春秋 懂得以大局为重的太原公自然不能只说风凉话,所以接下来态度便也认真起来。 “如今蜀中之困,倒也不谓情势万难,无非力小而用险,若欲解困,增力而已。所虑者,不过力从何出。” 略加沉吟之后,李泰便开口说道:“今有两策,可供抉择。主上若止于占地,则更益精兵入蜀,直行威道,力剿不臣,四川俱赤,不足为惜……” 长孙俭和唐瑾听到这里,脸色俱是一寒,旋即便都连连摇头,口中则说道:“全地活人,王道大义。况今国中,甲旅所用诚宜慎重。东贼大敌日渐骄悍,河防要务须臾难轻。巴蜀四塞之境,纵以强兵镇抚,出入艰难,终究下策,问计国士,须有上谋啊!” 李泰听到这一番话,不免便是一乐,无论这两人是不是单纯的客气说辞,也显现出如今的他在西魏国中不再是寻常人物,遇到问题所提出的方案也不应该只是随大流,而是应该提出自己独到的见解。 可只凭几句漂亮话,也不足以让他直将自己的底细托出,于是便又笑语说道:“既然并不止于侵占蜀地,更要全地活人,况且并无强兵可使,辟用蜀中乃是当然要务。疏解蜀人忧困,使其亲我乐附,怨气不生、悦于王治……” 唐瑾同李泰接触不多,了解也不够深入,只觉得倾听一番只是废话,转头看了一眼长孙俭,见其只是眉头紧蹙、默然不语,便忍不住开口说道:“太原公前言正视问题、就事论事,卑职深感言之切实,所以洗耳恭听。但今所闻,多是陈词,乏于新调,若止此归奏,恐怕有负所使!” 李泰所言两策,第一是不计代价的继续向蜀中增兵,增加西魏在蜀中所拥有的势力,从而镇压一切反对的力量。 这个方法不能说是错,毕竟就连中外府那些愣头青们都知道增兵攻伐乃是上策,所谓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他们脑海中根本就容不下能致于兵强马壮的一个过程。 但是李泰作为霸府旧属,如今坐镇东南一方的强势方伯,如若仅仅只是得出这样一个计策以言事,那基本上跟放个屁也差不多。 至于第二条,那就是平息蜀人对于西魏的忿怨,争取在巴蜀当地吸收引用可以利用的力量,这一点更是一个正确但却无用的废话。 因为尉迟迥这个伐蜀主将起先所奉行的就是这样一个策略,正是因为走不通,所以才发生了在成都城内大肆屠戮这样一个让蜀人群情激愤的行为。 听到唐瑾这一番话,李泰不怒反笑,旋即便望着对方笑语说道:“那么依唐尚书所见,我又应该着何新词以献上?伐蜀之计,我进言不只一二,尚书或闻,或不与闻。但今魏安公所为,实非我献策需行。 方今蜀人群起反我,岂献策者虑之不及所致?一人计短行拙,百人难补其错。唐尚书可知,我今日缘何于此待见两位?伐蜀暴行,南人侧目,忿怨并不止于巴蜀,江陵亦多群众惊惧远我!” 讲到这里,李泰脸上的笑容便逐渐敛起,指着湖泊当中所停泊的那些船只成品或半成品沉声说道:“北人胜骑,南人胜舟,前者因于南国祸乱,我强使军伍得据汉口诸渡,使国得以尽拥汉沔之地。 江陵君臣虽然割地贿我,实则内存不忿。据地之初,即以舟师挑衅,所趁者无非我舟师不壮。公等安坐关中,不知边野凶险,更不知边中军士枕戈待旦、不敢深睡! 今魏安公作孽于蜀中,却使下游惊惧胆寒,尤其江陵更加士民侧目。自此以后,江畔必多挑衅,使我不能安寝。所以急造舟舰,以备不虞。诸位以此问我,我尚且不知明日南北交战与否,蜀中安危更何以计量!” 唐瑾听到李泰这一番忿声,唐瑾顿时也沉默不语。对于他们这些国中群众而言,东南局面已经是尽付李大将军,区别只是小胜或者大胜,至于说因何致胜,他们并不清楚,东南局面又面对怎样的危困,那就更加不明白了。 如今单单蜀中的困境已经让中外府忧愁不已,旧的问题没有解决,更加不敢再去倾听新的难关。 长孙俭也算跟李泰打过不少的交道,倒不会因为李泰突然聊起荆州的边防困难而不敢继续探讨问题,而他也在李泰这一番吐槽当中把握到其言语的重点,那就是对尉迟迥的不满。 毕竟按照李泰这一番逻辑,若非尉迟迥在蜀中大肆屠戮百姓,荆州与江陵之间的关西也不至于变得这么恶劣,以至于荆州总管府不得不勤修舟船、恶补短板。只看丹江口这一舟船基地的规模,倒也可见荆州总管府边防压力之大。 “太原公拓边服远、威震东南,此事内外咸知,人皆景仰。所以如今遭遇国事军务难决,主上特使我等南来问询,事情固然危困难解,但太原公智勇兼具,而且对巴蜀情势亦多有先谋,今来问计,也是希望能够兼得周全!” 长孙俭又望着李泰,一脸真挚的说道。他从见到陕北诸州的经营状况,便对李泰的经边能力颇为佩服,到如今每入荆镇、所见愈新,虽然嘴上不愿明言,但对李泰的才能却是越发的钦佩。 听到长孙俭这么说,李泰便也换上了真挚诚恳的表情,一脸认真的说道:“长孙长史实在言之过誉,我本府中旧僚,国中情势如何又如何不知?越因如此,则越发的愤懑难平,往年经边者唯恐用政刚猛、有绝群心,战战兢兢,沐边图远。 至今荆州犹有感怀长史旧年于此广播德义的故事,但是谁人心中无有三分险气?所虑者无非国事维艰,未敢用险!匹夫之勇,谁又不具?今魏安公自恃勇力,施虐蜀中,以至于自绝群众、举目皆敌,岂我等谋士罪过? 方今荆镇亦有边境围困,但只要国事有需,自我以降谁敢拒命?夺胜或难,捐躯则易,我荆镇儿郎赴蜀则可,只是一想到赤诚血肉皆握于魏安公这等志大才疏、不审国困边危之徒手中,不如不用! 公等若不敢以此声言白于主上,我亦可进言!但能襄补国计,何惧一身荣辱,身若没于眼前是非,则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 0753 精忠报国 李泰这一番话讲完之后,长孙俭和唐瑾脸色都是微微一寒,全都默然不语。 他们也知道李泰和尉迟迥之间有些不对付,毕竟之前尉迟迥便特意遣使返回中外府,谴责李泰在蜀中擅自安排人事行动、并且对其有所隐瞒。 如今李泰则抓住尉迟迥行差踏错的机会,对其应对失计的行为大加指责,不满之情溢于言表,这种以牙还牙的态度倒也并不让人意外。 但眼下的问题是,中外府在议论商讨此事的时候,宇文太师已经明确表态不欲对尉迟迥多加问责,但今李泰却对尉迟迥一副穷追不舍的态度。这就使得问题不再只是李泰和尉迟迥之间的纠纷,也让李泰和宇文太师之间对待此事的态度产生了矛盾。 长孙俭和唐瑾作为使者被派遣至此,就是为了负责内外之间的沟通,此时见到李泰的态度如此鲜明,一时间也都大感此番沟通难度应该不小。 沉默了好一会儿,唐瑾才又开口说道:“魏安公此番都督诸路人马入蜀征战,亦是奉命而行。成都城内颇造杀戮,则也事出有因。事到如今,不宜罪此一人。 太原公也曾参谋于事,应知当时所以计定以魏安公统军,乃是遍举雄才、最终计定的一个结果。如今出征大军攻城扩地,未有失节,眼下前功未酬却归咎于人,难免会有处断不公之嫌。” 讲到这里,他见李泰眉梢一扬、似要争辩,便又连忙说道:“当然太原公所言确有道理,魏安公当此重用自应尽心竭力、务求做到最好,但行事至今,的确不可誉之尽善尽美。可是如今事行未半,是功是过定论犹早,不如稍缓时日,事成之后再细论功过、公正裁决?” 旁边长孙俭也连连点头说道:“太原公国之名臣,功勋卓着、雅量大度,胸怀之内圣贤并具,得此一人已是家国幸事。但今家国事繁,其余才器草草、唯堪一用之徒也需分劳任事,事或未能达于上乘之功,但也能够免于闲置荒废。 况且与太原公这等才高器雄之人相比,余者谁又不是具位充事的庸碌之徒?所趁者无非明公分身乏术、雅量包容之下,具位一事之中、忍辱求用而已!” 他们作为使者是为了进行沟通、说服和达成一定共识的,却不是为的激化彼此间的矛盾冲突,所以自然不能就这么将李泰这番话传递回中外府。否则且不说宇文太师听到这一番言论会如何怒火中烧,起码对他们这两个使者会大加斥责。 所以不论是出于真情还是假意,他们也都要对李泰安抚一番,希望他心情有所好转,能够将对中外府的答复稍作更改。 听到长孙俭尚算公允的话语,李泰脸上的表情稍有和缓,但也绝不会因为这几句马屁便轻易改变自己的态度。 尉迟迥是否能够继续留用蜀中,对他而言并不是一个核心问题,眼下则主要是用这件事情来试探宇文泰面对自己所提出的要求时,会不会做出一定程度的让步。 这件事情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也绝不会有自罚三杯再退回原状的情况。如果宇文泰不肯让步,那李泰就要考虑逐步施加压力了,只有达成这一目标,才是双方之间一个新的关系和互动模式的开始。 可如果李泰轻易便放弃争取,那么也不会再获得宇文泰的包容谅解,接下来只会更加处心积虑、步步为营的架空他的权力,最好的结果无非是被召回朝中投闲置散,少走十几年的弯路,跟他丈人独孤信一样提前过上养老生活。 故而尽管长孙俭他们说的话很好听,李泰还是很无情的摆手说道:“虽然两位对我赞誉过甚,但若讲到精忠报国的心境,我也当仁不让的无作谦辞。越是如此,观人论事越是难容瑕疵。对于那种恃宠生骄、具位累事之徒,心内实不欲与之共戴一天! 因此心境,实在不敢自夸雅量大度。诚如长孙长史所言,人憾分身乏术,不能诸事兼为,所以对于不知之事,不敢轻易置喙。但今两位奉命前来垂询,心中所感所思实在不敢隐瞒。 我因得遇主上,所以略成浅薄之功,更思报效,不敢懈怠。如今主上既然以事来问,我自当参谋翔实,以求尽善。自进事府中以来,我便以处事干练而见用,绝非以长袖善舞而得宠。魏安公于事已经露拙,更加没有资格迫我改变事上与自守的原则!” 话讲到这里,李泰也直接摆明了自己的底线,如果这件事你们中外府自己能够处理,我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反正说了也没用。但只要前来问我,那就得答应我的要求,先把尉迟迥撤掉,其他的再谈。 长孙俭和唐瑾听到这里后又忍不住对望一眼,各自面露忧色,他们也都听出李泰态度的坚决,绝不是说上几句好话就能扭转的。 一时间彼此心中也都暗自埋怨尉迟迥,让你伐蜀你就好好伐蜀,你惹李伯山干什么?事情如果能做的漂漂亮亮也就罢了,但今情势如此那不是找削吗? 人的内心之中,多多少少都是有一些慕强的心理,谁越强那就越有道理。 但是抛开强弱对比来说,李泰这种一定要搞掉尉迟迥的态度也是很有问题的。正如唐瑾所言,事情还没有完全结束,功过如何不宜过早定论。而且如今伐蜀大军出征在外,贸然更换主将无疑会让这些伐蜀将士们也都心生惊疑。 从这个角度而言,李泰也是以势压人、做的有些过分了,简直就是将伐蜀战事当作儿戏,为了争权夺势的搞内斗,连那上万名伐蜀将士的安危都不顾了。 但是如今整个西魏国中,能够立即对蜀中进行有效增援的也只有李泰,哪怕是中外府如今也难以灵活调动援军南下增援。那么,任何阻挠李泰出兵增援的原因,也就必然都是有错的,包括尉迟迥之前招惹李泰的行为。 眼见李泰态度坚决,长孙俭和唐瑾也知再继续纠缠这个话题也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眼下还是尽量打探更多李泰的内心想法,等到归后再如实向宇文太师进行奏报。 所以在思忖一番后,长孙俭便又开口问道:“荆镇边务压力的确是不可不察,但蜀中情势也亟待解救。但以太原公临事之果敢坚毅,想必能够兼得两全。太原公前言慷慨捐躯,让人振奋感动,冒昧请问,今者荆镇可使多少徒卒增援蜀中?” 既然李泰已经明确提出了自己的要求,那长孙俭也得打听一下他准备付出多少,如此才好判断值不值得达成一个约定。 李泰对此也早有盘算,听到长孙俭提出这一个问题,便又继续说道:“方今成都驻军万余,不可谓之孤弱之众,只因四野俱敌而暂成孤困之势。但其实巴西本有偏师一旅,却因督将昏令而成困旅,停滞不前、难为大用。只要能够摒弃前嫌、灵活调度,不复孤困,军势即活。” 听到这里,长孙俭微微皱眉,对此显然是有些不满。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李泰便又继续说道:“之前经略汉沔,亦曾与巴蜀群众多有联络,早在伐蜀之前便勤劝归义,但蜀人计谋狭隘、久为应允,未定之事,未与人言。直至王师入蜀,此群徒才惊惧求附,贪我薄名以求庇护,或是让人因此误解我贪功无度,但只要能益于事,些许邪言指摘我也不会放在心上。 如今蜀人恃众不宾,诚为大患,若能将此巴西徒众善加诱导标榜,引用蜀人才力,也可收得事半功倍之效。唯因前事暴行使人心惊侧目,不免人情如堵、沟通不易。魏安公与蜀人结怨深厚,难于化解,所以希望能够另择贤哲,以成此事。 至于荆州这里,虽然边务危急,但我也尽量筹措甲伍、希望能够再聚甲五千之众以支援蜀中。今我王师入蜀虽为推仁布义,但当中又冥顽不化、怙恶不悛之徒,亦需严加制裁,决不可姑息养奸,以成地表长久不安之祸患!” 长孙俭等听到李泰这一番表态,便也觉得他还算是颇具诚意的。虽然在罢黜尉迟迥这一点上显得有些顽固,但也并没有力争在蜀中的主事权力。而且作为一介方镇,在中外府所主导的伐蜀战事中前后出兵已经上万,这样的投入也绝对可以称得上是方镇中的表率。 当然这只是他们作为一个旁观者和传声筒的感受,至于说作为交涉主角的宇文太师对此是个怎样的感受,那他们就不得而知了,或者说不愿自寻烦恼的去做想象。 李泰在一些问题上的顽固,他们也无从说服,只能将这一番意思不加修饰的转告给宇文太师。除此之外,那就是多做多错了。 所以长孙俭等人也并未于此继续逗留,再将李泰的意思确认一番后便告辞返回。李泰在送走使者一行后也并没有继续返回沔北,而是顺道认真视察一下丹江口这一造船基地。 () 0754 舟师渐成 早在公元551年侯景乱军进攻江陵未果败逃之际,李泰趁势接掌了夏口等江北津渡,又用粮食物资在江陵诸将手中换取到了许多的战俘。 之后李泰便着令李去疾等挑选一部分战俘作为工匠,前往丹江口掘地造湖、兴建船坞。至今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年,而丹江口的船坞也已经建造的规模极大。 丹江口便是丹水注入汉水所形成的口岸,地处汉水中上游区域,北面乃是秦岭山脉中的大横山余脉,向南则就是属于大巴山东部余脉的武当山。在这两大山系之间拥有一片川谷丘陵地带,形成了面积颇为广阔的湿地和湖泊,丹江口船坞便坐落其间。 早在李泰还担任荆州刺史的时候,便曾安排令狐延保在兴州造船,但在那时候由于没有技术和工匠的积累,仅仅只能完成一些内河货船的打造和维修,至于战船则就有些力有未逮。 如今李去疾担任兴州司马并兼领丹江口船坞的管理,至于船坞具体的生产管理则由总管府水曹参军周绍源负责。 周绍源年纪四十多岁,是一个身材矮胖的中年人,本身也是南梁人士,曾经在南梁担任太舟丞等职,后来为侯景乱军所执而被迫从贼,被江陵军击败俘获之后辗转来到了荆州总管府。 南梁太舟署即就是北朝的都水署,其主官称为太舟卿,也就是李泰数年前在台府所担任的都水使者,掌管船舶航运河堤修治等诸事。太舟丞为太舟卿的属官,也是南梁主管舟船建造的技术性官员。 除了曾经担任南梁太舟丞的周绍源之外,还有其他为数不少的专业性人才被从俘虏当中选拔出来,不再承担沉重的体力劳动,而是负责技术指导和生产管理等工作。 打造舟船、尤其是制造可以用于水战的舰船,可不只是削木放流那么简单,是一项综合性极高、专业性极强的生产门类。 李去疾虽然是船坞的主官,但实际上也并没有什么造船的经验,这座船坞从无到有的建造起来,并且进行生产各种船只,周绍源等出身南梁的官吏们才是主要的负责人。 因此在引领李泰游览船坞的时候,李去疾也将周绍源等人带在身边以备问。像是人力物力的使用以及各种烦统筹管理,他这个主官便可回答郎主的问题,但是涉及到一些专业性更强的问题,那就需要周绍源等人出面作答了。 周绍源等人跟随在后方,不时用视野余光仰望李大将军的行仪风采,却不敢用正眼去张望。并不只是因为彼此地位的悬殊差距,更在于李大将军在南梁的赫赫威名。 虽然他们这些侯景乱军们并未与西魏荆州军开战,但是出于对侯景及其麾下的惧怕,连带着对李大将军也越发敬仰。毕竟曾经将侯景追打的如丧家之犬狼狈逃窜的慕容绍宗,就是落败于李大将军之手并投水而死。 因此在这些乱军俘虏们心中,李大将军那是比侯景这个混世魔王还要高上整整两个段位的存在,英明神武到能够洞彻人心。也正因此,这些俘虏们在得知归为李大将军麾下管辖之后,也都不敢暗自生事,非常的安分顺从。 当李泰问起舰船的打造流程和工期的时候,周绍源被点名上前回答问题,他便连忙毕恭毕敬的趋行入前,垂首认真答道:“启禀大将军,船坞中如今制造楼船大舰,自备料开始,前后用时须得十个月……” “这么久?” 李泰闻言后便皱眉说道,他倒不指望这些楼船大舰能够下饺子一般的频率生产入水,然而将近一年的时间才能造出一艘,这效率也实在是有点低下。按照这一速度,他到什么时候才能拥有一支可以横行江河的无敌舰队? “不是的,快、当然可以快,下官所言,乃是、乃是包含着……请大将军恕罪……” 那周绍源听到李大将军声言不悦,顿时越发的紧张忧惧,语调都变得颤抖起来,一边擦着额头细汗一边想要表述清楚,然而心情越是紧张,便越发的语无伦次。 李泰见他如此的紧张,于是便抬手拍拍他的肩膀微笑说道:“周参军不必如此紧张,细细言事即可。我虽然不长入此察望,但也从李司马奏报府中的书文中知晓周参军、还有你等诸位精诚于事、勤奋不懈。 府中用士向来刑赏分明,并不会因身世和经历过往而有歧视偏待。你等群众违心从乱,过往已经不信,如今既将才力献我,我也一定会庇护周全、优待才士!” 说话间,他的视线不再只是盯着周绍源,也将在场这些南人官吏们环视一周,笑语抚慰一番。 “大将军竟知仆名……” 周绍源等虽然被任命为总管府属官,但都是在船坞建造过程中被直接启用,还没有前往总管府拜见李大将军,此时听到李泰这番话,也不由得激动不已,连连谢恩。 待到情绪稍作平复,周绍源等才详细跟李泰介绍起建造舟船的流程。 舰船的建造过程,耗时最久的便是备料这一阶段。虽然左近秦岭诸山脉之间拥有着丰富的木材大料、可以就地取材,但这些木料也不可以即伐即用,在将木材砍伐之后还要进行各种工序加工处理,有的需要晾晒风干、有的则就需要熏烤烘干,有的在析出水分之后还需要进行蒸煮等处理。 总之越是用在舰船关键位置的材料,便需要越多的工序进行处理。像是舰船的龙骨、船舵等重要部位,则就是更加的工不厌精、事不厌繁。毕竟稍有纰漏,便有可能葬送一艘庞大的舰船并满船军士,甚至可能影响一场战争的胜负! 在将材料妥善处理完毕之后,舰船本身的各部位组装和打磨工序虽然对技术要求也同样很高,但只要拥有足够数量的熟练工匠,工期也是可以适当的进行缩短。胶合、铆接、涂漆、浸油等等各项工序,也都各自有其技术标准。 如果扣除备料的各项工序,那么就算是一艘体积规模最大的楼船大舰,用工最多也不过半年有余。至于其他规格更小的舰船,用时那就更短。 “如今船坞中所造,主要分为楼船大舰、蒙冲斗舰、舴艋轻舟为主,楼船大舰业已造成六艘,待到来年春汛水丰,便可入水试航,然后便可装载冲角、铁帘、拍竿等物……” 听到李去疾介绍船坞中所取得的成就,再加上周绍源等人在一旁的补充,李泰对此还算比较满意。 虽然此间经营已经超过了两年的时间,但当中有长达一年都是在修整地形以便于建造船坞,同时进行备料,能有这样一个成品规模还算不错,总算没有辜负这两年间海量的投入。 水战中楼船大舰乃是当之无愧的王者,大量的水战战术都是依托于此进行布置调度。因此楼船大舰也代表着一支舟师水军的实力高低。 蒙冲斗舰则就是水战中的主力舰艇,载员通常在百十员之间,当然也会有一些特殊的情况,基本上一艘这种战船上所载就是一个比较完整的战斗单位。而且这个舰艇本身同时也是一件进攻利器,可以在水面上发起冲击、攻撞等等,是一种高机动性的水战力量,比较类似于陆地作战的骑兵。 舴艋轻舟则主要用于侦查、袭扰、传递消息与运兵等等,在实际的战斗中能发挥的战斗力比较有限,主要是因为其轻便与高速而在战斗中发挥辅助作用。为了让舴艋轻舟更加的轻捷,还可以用竹材等轻便材料打制,当然防御性能也是非常的弱,一场水战进行下来,耗损率非常的高。 如今的船坞中,六艘楼船大舰在经过最后的试航修补与加装攻防器械之后,便可直接交付使用了。 每艘大舰还可配给五到十艘的蒙冲斗舰,以及数量更多的舴艋轻舟,待到明年全都下水武装入军,很快便能形成一支战斗力比较可观的水师力量。 李泰在这里视察一番,也认真的上了一堂水战战术课程,自觉收益匪浅,不再像之前那样对于水战一窍不通。 有了这一支舟师力量,即便不能立刻便与江陵水师在江汉水道上交战争胜,但是对于夏口等诸口岸的防守也是信心大增。 心情畅快之下,李泰便也对此间忙碌多时的官吏们犒奖赏赐一番,很是收获了一波谢恩赞颂之声。 () 0755 宠溺狂徒 长孙俭等人在离开兴州之后,也不敢耽误行程,昼夜兼程、一路快马加鞭的进入武关,只用数日便返回了华州。 宇文泰在得知他们一行返回之后,也在第一时间便加以接见,看得出态度比较急迫。可是当听完长孙俭的奏报之后,他的眉头便皱了起来,手掌覆在案头一枚玉印上面,五指收紧,指节隐隐泛白。 由于宇文泰沉默不语,长孙俭等人在将李泰所言奏告完毕之后,便也不再多说什么,气氛一时间显得有些沉闷,呼吸可闻。 “李伯山不敢自夸雅量,倒也很有自知之明。此徒自少时进事以来,便恃才傲物、轻狂自矜,因其才器难得,所以惜其才而容其过、彰其美而遮其丑。本意待其岁龄渐长、经历渐深,能够收敛锋芒、虚怀若谷,不失为国之良臣、户之良嗣,却不想仍是故态顽存、竟无寸改!” 好一会儿之后,宇文泰才开口徐徐说道,脸上神情不悲不喜,语气沉凝让人倍感压抑,他又突然拍案冷笑道:“此徒已非少年,却仍意气骄盛!他不欲与谁共戴一天?舍此天地,人间又有何处恩主会对他如此纵容!” 讲到这里,宇文泰已经有些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抬手重重的拍在面前的案上,两眼之中怒火闪烁,更是让堂内群众心生凛然,各自垂首敛息,不敢轻作一语。 但不说话也不意味着就能免于事外,宇文泰又垂眼望着长孙俭等人沉声道:“此徒本是国中后起之秀,进事晚于诸公,如今论势已经后来居上。此番前往就事垂询,公等闻此不平之声,可有笑我用士失察、恩宠错付?” 长孙俭等人闻言后自是一惊,没想到宇文泰对此反应要比他们之前想象更加的激烈,这难道就是爱之深责之切? 宇文泰急于向别人询问对此感受和看法,也是有点不寻常,已经超出了就事论事、采纳或是否决臣子所提出的不同建议的范畴,这样人有点不知该要如何作答。 略作沉吟之后,长孙俭才又开口说道:“臣等此番往见太原公,并非沔北穰城镇所,而是在兴州境内的汉水渠池之间。太原公早在彼处兴建船坞、以造舟舰,兼练水军而备江陵。 臣往年也曾就事荆镇,但沔北一隅都未敢轻言兴治,太原公入治以来却政治大兴、兼顾开创,谋事于早,时至即动。就此以论,太原公后来居上、远迈臣等,功绩确凿,并非幸至,亦可见主上识鉴之英明,绝无失察错付之憾。” 宇文泰听到这话后又是冷哼一声,脸上的阴郁倒是略有转淡,但仍冷声说道:“他势位迈于前人,恩宠更胜于同侪,若连这些都做不到,又凭什么享此殊遇!家有顽徒,国有狂士,皆宠溺所致。 事若从容白我,纵或不采,亦有加勉,但今递告狂言,却难免让人误会临事相挟,使气不恭,我能容之,人能容之?今我斥之,以阻群声,此事勿复再言、勿复再论!” 堂内众人听到这话后,全都忙不迭连忙垂首应是。而李植等几名府中年轻属员在闻听此言,原本滴流转动的眼珠一时间也微微一滞,片刻后有些不甘、有些无奈的徐徐吐出一口浊气。 宇文泰在发泄一番后,也渐渐的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李泰所流露出来不受控制的迹象,也的确是让他震怒不已,否则情绪不至于如此外露。 但在愤怒之余,他终究还是要立足于整体去看待和处理事情。别的不说,单单李泰所提出发动巴蜀豪强对抗蜀中反对势力,以及再作增兵五千,便是眼下解决蜀中困境相对而言最优的一个方案。 单从这一点上来说,倒也不能断定李泰就已经失控并背叛了他,只不过是在尉迟迥的任用问题上,李泰提出了与自己截然相反的意见。在这样的情况下挟私报复,的确是有点不识大体。 起码在宇文泰于中外府已经表态对尉迟迥不加追究的情况下,李泰纵然对此有所不满,也应该通过比较私密的渠道来向自己表达。而不是像现在这般,通过中外府公派的使者进行投诉,并用一种强硬要求的口吻。 这落在中外府参谋群众眼中,无疑是有点冒犯宇文泰权威的。而李泰向来又被认为乃是霸府肱骨大将,在这个时节表露出如此大的分歧态度,落在有心人眼中,便是一个很不寻常的讯号。 且不说蜀中的困局,如今的西魏国中,以皇帝元钦为首的这一群反动力量,在针对宇文泰所进行的阴谋计划都已经进入了一种非常危险的地步。如果宇文泰这里核心人事再流露出什么分歧矛盾,无疑会更加滋长这些人的气焰。 所以宇文泰在暴怒发泄一番之后,还是将心中的怒火按捺下来,不再继续大加发作,同时还得把这件事给摁住,绝不给人以借题发挥的余地。 只不过今天宇文泰的心情也不适合再继续讨论这一件事,于是便先着令长孙俭等人暂且退下稍作休息,而他自己也转而处理起其他的政务。 傍晚时分,宇文泰结束了政务处理,并没有返回中外府内堂,而是在一群亲信卫兵们拱从下出府访亲问故。 尉迟迥之母宇文氏乃是宇文泰之姊,之前尉迟迥在朝担任领军将军时将其母奉养于长安,但在出征之后则将母亲接到华州安置。 宇文氏年老多病,见到宇文泰来访,不免便询问起儿子的征程归期,讲到动情处便忍不住的潸然泪下。宇文泰有感于寡姊思子之苦,一直陪护到夜深时分才返回到中外府。 第二天一早,宇文泰便着令府下使者前往蜀中召回尉迟迥,以之出任华州刺史并都督河防诸事。同时,他又将中外府左长史任命为益州刺史并加益州总管,接掌剑阁以南巴蜀军政大事,即刻起行赴任。 与此同时,秦州总管府、荆州总管府皆升为大总管府,两府总管皆升职为大总管,遣员各赐前部鼓吹一部。 数日后,前来加授职号并赏赐鼓吹仪仗的中外府使者便又来到了兴州,与之同来的还有新任益州总管府长史的柳敏。 宇文泰所做出的反应大体不出李泰的预料,虽然尉迟迥并不是以罪身被罢黜归府,反而有几分载功而归、另加重用的样子,也让李泰之前的强硬有几分枉做坏人的味道,但也算是达成了李泰的目的。 毕竟就连树哥都知道外边人多、进屋磕头,宇文泰作为霸府老大更得要点脸。如果李泰一点脸面都不给老大留,那彼此间也就彻底没有了缓和矛盾的余地。别说宇文泰,就连李泰自己也不想现在就把关系搞得这么僵。 继任的宇文贵,倒也是李泰能够接受的一个人选。别的不说,宇文贵的儿子宇文善到现在还在担任李泰的亲兵大队长呢。其人入蜀之后,想必也会重视李泰在蜀中已经发展出来的人事基础,进行善加利用,而不是像尉迟迥那样蛮横的一味压制封堵,彼此间也能有一个商量合作的空间。 至于说这荆州大总管府的升格,李泰也已经嗅到了宇文泰已经打算在借此铺垫准备来逐步架空自己的权力了。 不过他对此倒也不在意,因为从今往后,不断的会有大事发生,也让宇文泰不可能将大部分的精力投入在荆州这里。 如今的李泰可绝不是能够搂草打兔子、顺带手就能解决的小角色了,哪怕是宇文泰这个老大真的想要收拾他,那也得集中精力并且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才能将反噬降低下来。 如今彼此间的关系添加了一层新的内涵,宇文泰在与李泰互动的时候,也需要更加的慎重小心,不能再像之前那么随意,这也正是李泰所争取的意义所在,虽然生分了但却获得了更大的自由空间。 () 0756 天地广阔 宇文贵临危受命,也没有耽搁太久的时间,当即便率领本部两千精骑出兵南下。 作为夏州大豪,宇文贵本部人马当然不止这么多。不过之前这段时间里,他先是率军平定羌人宕昌国叛乱,又配合宇文导清剿陇南氐羌部族,上半年还又随从宇文泰出征吐谷浑,可谓是忙碌得很。 蜀中的地缘环境非常的特殊,很容易形成据地不臣的割据势力,因此选择何人前往镇守也需要非常的慎重。 宇文泰两个侄子分处陇右、河东,诸子仍然幼稚难用,女婿们同样也还难当大用,亲族当中尉迟迥已经是比较适合的人选,但在李泰的强硬反对之下也不能再继续留任,那也只能再从更加疏远的关系当中寻找合适人选。 宇文贵和宇文泰虽非同族血亲,但也毕竟同姓,再加上其乡土夏州也算得上是宇文泰兴起之地,便也将宇文贵引为同族。跟其他资历相当的大将相比,宇文贵无疑是要更显亲近一些。 而且李泰在蜀中深有布局已经不再是一个秘密,之前的暂且不说,单单在伐蜀开始之后,前后使派人马便达到万众之多,几乎与中外府遣兵平分秋色。 所以如果不派遣大将前往坐镇的话,整个伐蜀战事的走向都有可能在李泰的渗透和影响之下走偏。宇文贵也是国中为数不多能够在与李泰的互动中不落下风的大将之一,所以才被委派前往救急。 作为声名远播的夏州大豪,宇文贵的部曲之精勇强悍就连早年的李泰都艳羡不已,此番入蜀之所以只率领两千精骑,一则入蜀人员越多,后勤压力便越大,二则要解决蜀中当下的困境,也并不只军事一途。而且刚刚发生李泰这一档子事,宇文泰也是不希望宇文贵带领太多私曲前往蜀中。 宇文贵率领的人马虽然不多,但却也不必担心没有足够的人马使用。当其路过梁州的时候,荆州总管府所增派的人马也早已经等候在此,要跟随宇文贵一同入蜀,领兵的将领正是宇文善。 父子久别重逢,本该是让人高兴的事情,可是当宇文善在南郑城外满怀喜悦的迎向父亲时,却见宇文贵眉头紧皱、脸色阴郁的望着他,于是便也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入前来垂首轻声说道:“阿耶……” “戎马在事,不得私称!” 宇文贵闻言后便冷哼一声,望着儿子低斥一句,旋即便又闷声道:“李伯山为何遣你前来共事?” “末将喜而忘形,请大将军恕罪!” 宇文善闻言后头颅垂得更低,先向父亲告罪一声,然后才又回答说道:“前者李大将军在府选拔督将,末将因闻蜀中当下情势正险,魏安公因行昏计而触犯众怒,又知、又知大将军近年劳于征战,难免人马疲惫,恐怕有失,所以主动请缨引军从于大将军麾下、以助战事!” 听到这番孝义满满、语调恳切的话语,宇文贵本来涌到嘴边的训斥也有些说不出口,只是望着仍自有些懵懂的儿子,半晌后才闷声说道:“父出于霸府,儿使于军镇,共事于闭塞一隅,你觉得合适吗?” 大将出征在外,家眷留守国中也算是一种常态。不过西魏本就武人当国,而且诸大将军头也都待遇优厚,有的时候会将家中成年子弟带在军中分统部曲、历练栽培,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是宇文贵父子这情况明显有些不太合适,宇文贵本就是霸府受迫于军府而做出妥协的任命,结果军府得逞之后却又直接将宇文贵的儿子派遣过来加以支援助战,这能不让人多想? 如果这件事是李泰刻意的安排,宇文贵拼着贻误军期都得找上门去掰饬掰饬你这个臭弟弟究竟打的什么鬼主意!但今宇文善却承认这是他担心父亲安危,所以主动请战,不免让宇文贵满腹闷气无从发泄。 “这有什么不合适?军府本就仰命于霸府,李大将军今所遣兵继续增援助事,也是因为前事伐蜀督将昏计误事,我等荆镇将士不忍伐蜀之事功败垂成,所以踊跃增援。儿忧父危,请命同行,这又有何不可?” 宇文善原本还以为自己别处惹得父亲不高兴了,所以心情忐忑,待听到是这一个原因之后,他的心情顿时释然,然后便理所当然的回答道。 宇文贵听到这话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原本觉得这长子也算是稳重老成,怎么跟随李伯山几年却变得天真起来,有些怒其不争的叹息道:“世事艰深,你又知多少!” “大将军所虑,末将亦有所觉,非是不知,只不过懒于深思罢了。” 宇文善听到父亲此言,便又垂首小声说道:“儿知国中情势变幻、人心诡谲,非工于心计者,几乎难存。但儿、末将等荆镇同袍少有顾此,只因李大将军有言,事若以圆喻之,取于内则分寸必较、人多则我寡,取于外则天地广阔、人可各逞其才!内事纠纷,但有李大将军处分,某等浴血沙场的勇士,自不需畏惧朝堂摇舌之徒!” “李伯山当真好辞令,也难得你等武夫尽从其命,这就是他敢……” 宇文贵听到这话后忍不住又作忿声,但见后方其余诸将陆续行进,便不再继续说下去,总要在人前给儿子留几分颜面。 于是在宇文善的引见下,宇文贵便与荆州总管府诸将一一相见。 之前荆州总管府派出了贺若敦和李迁哲两名开府统率五千人马入蜀,这一次宇文善率领的五千人马则是护从宇文贵入蜀并受其号令征讨成都周边的武装势力。除了宇文善之外,还有仪同李人杰、原贺拔允部属的降将林盛。 李泰第二次作战河洛的时候,在河洛之间俘获两万多名俘虏,虽然在河洛分派处置了一部分,但还是有万余众被带回了沔北。这些俘虏多是北齐士卒,其中也不乏晋阳兵精锐的六镇老卒。 返回沔北之后,李泰又对这些俘虏进行挑选整编,组建成为数千人的精锐。因为担心这些人思恋北齐故国,也不敢贸然将他们安置在两国边疆之地,索性便使派到蜀中来征战。 虽然对于儿子宇文善的到来颇感不悦,但对于这些荆州总管府将士们,宇文贵的态度还算是比较和蔼的。 在其离开中外府之前,按照惯例是要拜辞宇文太师。而在临别前的面授机宜当中,宇文泰便有些隐晦的暗示宇文贵,如果可能的话,尽量将荆州总管府派驻到蜀中的人马收编接纳一部分,即便做不到,也尽量的将这些人马在蜀中多拖一段时间。 当然这番话宇文泰是不可能说的太明白,毕竟身为霸府老大却要如此处心积虑的谋算部下势力,不好说也不好听。 但是这一层意思,宇文贵倒也没有领会错,李伯山这几年的崛起势头实在是太猛烈了。须知其人出镇荆州的时候,虽然荆州也算是东南边疆重镇,但是统治基础却很差,以至于被王思政弃若敝履。 可是如今荆州俨然已是西魏国中第一方镇,无论是所治理和开拓的领土,还是荆州人马那一系列彪悍辉煌的战绩,都是让人仰视的存在。 这个过程中,霸府所提供的人事援助并不多,甚至就连关中时流财货外输投入沔北建设的时候,霸府都要坐地抽佣。所以如今成长起来的荆州总管府,霸府能够加以进行的干涉力度也非常有限。 宇文贵的儿子宇文善最初都算是一个沙子、一个耳目被派驻在李伯山身边,但是现在听其言事口吻俨然一副我们荆州总管府跟你们不一样。 如今的荆州总管府已经是强大到需要加以警惕了,霸府却因为在其成长过程中的忽略,到如今已经很难通过常规的手段去加以分化制衡,以至于宇文太师不得已生出这种不太体面的想法。 宇文贵既然得此授意,无论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总得略加试探一下。所以在入蜀的路程中,他也在有意与几名荆州督将交谈试探。这一试探,顿时便觉压力更大。 李人杰出身伊川豪强、乃是蛮族豪酋,其家族长期奋战在同东魏北齐作战的第一线,亲长也多因此丧命。讲到李大将军,那真是一脸的钦佩敬仰,只凭李大将军扬威河洛的两场战事,便让他顶礼膜拜,只道偌大国中、只此一人! 至于那胡将林盛,本是贺拔允旧部,因李大将军与贺拔氏的渊源,来投之后即以家奴自居,当被李大将军任命为统领降人的督将后,更是自感恩同再造,忠心无比。 就这么一路越了解越心凉,宇文贵自觉行前宇文太师的吩咐怕是难以完成了。 不只是因为这两名督将的态度,更因为见到他儿子讲起荆镇事情那兴致勃勃、眉飞色舞的样子,让他几次张嘴欲言,但都没敢说出口来。 () 0757 尉迟离蜀 不同于尉迟迥之前入蜀时的畅通无阻,宇文贵一行在行过剑阁之后便开始受到边民袭扰。 他们一行军众加上役卒也有上万之众,而且不乏精锐老卒,只不过崎岖的山道上严重限制了军阵的展开,而那些边境乱民们又熟悉这附近的山川地理,神出鬼没的前后袭扰,也给行军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不过在稍作适应之后,宇文贵便也安排精卒进行反击,很是擒杀了一批悍不畏死的边民,这才遏止住了这些边民对于魏军的袭扰。 通过对俘虏的审问,他们才知如今的蜀中巴西、梓潼二郡皆有乱民盘踞,大体分布在涪水沿岸。剑阁以南、成都以北这一片区域,除了潼州、绵竹和阆中等几座城池仍然在守,其他地方多有乱民集聚纵横,不受西魏管制。 宇文贵入境之后才知情势已经这样严峻,因为具体的敌情尚未尽知,宇文贵在率军行出剑阁之后,并没有贸然进军,而是分遣精骑联络左近的潼州城和阆中城,着令这两方各遣人马前来接应他所部人马入蜀。 两天时间后,阆中的李迁哲便率领一千精骑率先抵达此境。而宇文贵这两天也并没有闲着,虽然未敢深入,但却调遣人马将左近乱民所占据的城寨据点拔除数个,擒杀清剿了几千乱民。 “末将乃太原公李大将军门下、荆州总管府属将李迁哲,见过宇文大将军!” 来到宇文贵的大营之后,李迁哲便庄重向其见礼。 “李开府不必多礼,你我虽是初见,但我也早知开府名着于山南,此番入蜀能得开府随军相助,亦是师旅一幸。” 宇文贵和颜悦色的对李迁哲说道,并没有因为彼此生疏而冷落其人,待到李迁哲入席坐定之后,他便又发问道:“我军行入剑南,已经颇受乱民滋扰,李开府久处此间,想必熟知蜀中情势,能否为我稍作解惑?” “化政公既问,末将自然不敢隐瞒,尽述所知,盼望能有助于事。” 李迁哲闻言后便又连忙说道:“方今剑南诸路叛师,大体可以分为两路。有五城郡氐酋赵雄杰聚众数万,沿涪水逆击潼州,又有梓潼乱民举众以应,即化政公所见之乱部。另巴西郡境内同样不靖,日前巴西谯淹遣徒归乡,聚结乡党,意欲袭取阆中,末将等虽然据城破之,但其党徒沿江南窜,未能追剿歼灭……” 此时距离尉迟迥下令屠戮成都城民又过去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原本只是民众自发性的抵制魏军统治,如今已经成了有组织、大规模的反抗行动。 之前氐酋杨乾运据潼州投降西魏,但潼州也并不止杨乾运一部人马。 其他有实力的氐羌豪酋既没有在西魏伐蜀的行动中分享到足够的利益,又震惊于西魏大军的残忍,再加上一些其他的原因,于是便发起了叛乱,并且很快便沿涪水一线快速发展壮大起来,足足有数万之众,几乎遍及整个成都平原的西北角。 李迁哲等人所进入的巴西郡同样如此,虽然他们提前笼络了为数不少的巴蜀豪强,但像巴西谯氏这样的地方实力派却仍不肯屈服,连带着也让一些巴西豪族蠢蠢欲动,并且试图抢夺对阆中城的控制权。 虽然其行动遭到了反击瓦解,但谯淹的本部势力却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失,仍然盘踞活跃在涪水下游的遂宁与垫江之间。 由于李迁哲等人一直驻守在阆中附近,所以对于蜀中整体的局势变化了解也不够全面。当他将自己所知的讯息交代完毕后,便又对宇文贵说道:“末将得讯之后,即刻率众来迎,阆中城内仍有贺若开府督军驻守。如今涪水沿岸声势沸腾、乱军蚁聚,化政公师众新入,也可暂时移步阆中稍作休整,而后再觅时进军成都。” 单单蜀中边缘地带闹乱声势便已经这样严重,而成都方面也并没有什么好的消息传来,稳妥起见,暂时移步阆中倒也不失为一个权宜之计。 可是宇文贵一想到自己此番入蜀所率不过两千军众,而来自荆州的却有足足一万人马,他若听从李迁哲建议前往阆中,一旦彼此间产生了什么意见分歧,他可未必能够指使得动这些荆州人马。 虽然这只是极小的概率,可一想到行前宇文太师的暗示叮嘱,宇文贵也不免有几分做贼心虚的感觉,想了想还是摆手说道:“军情如火、不暇闲坐,趁我师旅新入、士气正锐,正应从速破敌,不宜折转避战!” 言虽如此,但就连李迁哲也不能提供此间准确的乱军情报,他们甚至连乱军主力何在都还没有搞清楚,自然也不能轻率行动。 于是宇文贵一边继续分遣使者向潼州城催促,一边加派斥候去查探乱军势力分布情况。 一直到了李迁哲抵达后的第二天,坐镇潼州的行军长史叱罗协才姗姗来迟。他倒不是刻意冷落怠慢宇文贵这个新任的益州总管,而是亲自护送一批粮草辎重前往成都,今天才刚刚返回,然后才即刻来见。 “此间乱军虽然数众颇多、声势不弱,但多乡野杂卒、乌合之众,甲械不足、车骑俱无,各自据守川谷湾流,我军轻骑出入,贼亦难阻……” 叱罗协无疑对此间乱军情势更加了解,但在讲完这些乱军的缺点之后,也是忧色难掩的说道:“唯今所患乃是贼众悍不畏死,追至即走、击之即散,但师退之后不久便又聚啸川野,贼性顽强。蜀人贪乱乐祸,当真是让人忧困难解,似乎只有赶尽杀绝,才是永除后患之道!” 讲到这一点,叱罗协也是一脸的无奈,其实盘踞在涪水一线的这些乱军,他已经出击多次,而且多有胜绩。但就算是将这些乱军追杀驱散一空,但也不过是旬日之内便又会重新聚集起来。就这样分聚离合,虽然不像精骑部伍那样聚散迅速,但也折腾的人疲于应对。 “叱罗长史或有不知,巴蜀之间多有僚蛮。此诸种族短于耕织、不擅生产,短小刁悍,好争喜斗,易乱难安,久为地表祸患!” 听到叱罗协这么说,李迁哲便又解释说道。 僚人本非蜀中土着,而是由成汉时期自西南地区大举迁入蜀中。这些僚人生产技能不高,社会组织也非常低下,不尊父母、不念恩仇,性格又残暴好斗,因为蜀中接连遭遇战乱使得生民大减,让这些僚人大举涌入蜀中。 之后蜀中每有兵灾暴乱,都少不了这些僚人的身影。他们本就好以劫掠为生,也因其好斗之性而被许多豪强大族所蓄养,尤其很多蜀中豪强作乱时都习惯煽动僚人部落以壮声势。 对于这些僚人而言,聚众作乱跟耕田渔猎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区别,虽然风险性高了一些,但所得也丰厚,所以就出现频乱难安的情况。 只看叱罗协所描述的这种情况,很明显那些作乱的氐酋豪强们也煽动起了为数不少的僚人从乱。 别说叱罗协对此束手无策,就连熟知其习性的李迁哲对此也没有太好的方法,因为其他组织度较高的武装势力,搞定首领基本上就差不多可以平定了。但是僚人你干掉他们的首领,他们随时再推选一个,干脆连首领都不要了,大家找准目标抢就是。 所以对于这些被煽动作乱的僚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暂且圈禁在一个固定的区域中,长时间的捕猎擒杀,逐渐的镇压加收编,才能渐渐磨去其凶性,整编教化要比其他族类用时更久。 宇文贵虽然了解了这些,但还是着令针对涪水沿岸的这些乱军营栅进攻清剿一番。过程乏善可陈,毕竟正如叱罗协所言,这些乱军声势虽大但却甲械粗疏,而且机动力不强,稍加冲击便一哄而散,与西魏精锐骑兵完全不是一个档次上的对手。 宇文贵当然也没有时间留此等待乱军重新集结,原本想安排一支精骑沿着涪水继续巡逻肃清,但在涪水沿岸根本就没有可以提供给养的据点,而潼州城近日来为了筹措成都驻军所需的给养便已经忙碌不已,也没有积储可供此安排。 于是宇文贵便只能暂且先率部继续往成都而去,在成都平原上虽然偶也会遇到一些乱军踪迹,但大多不敢入前触犯,早早的便游遁开来。 望着那些退避奔走的矮小蜀马,李迁哲忍不住叹息道:“蜀中本无劲骑,萧纪制蜀多年才整聚骑兵数千,皆从之东去。今又有蜀马奔走于野,想必其败师已多游遁西归,若不从速诱召击破,恐怕蜀中局势更将糜烂。” 数日后,一行人抵达了成都北郊,而尉迟迥也早已经率领众将于此等候。之前这里是他接纳蜀人投降的地方,而今却成了他交割军政大权的地点,心情自是复杂至极。 待将一应兵符信物当面交付给宇文贵之后,尉迟迥回望南面的成都城,忍不住长叹一声,不无愤懑的沉声道:“李伯山,小人也!不能容我,竟使……” “魏安公请慎言!公用兵失术,贻笑于此,岂李大将军所迫!” 他话还未讲完,便被跟随在宇文贵身后的宇文善出声打断,旋即李迁哲等荆州诸将也都纷纷上前一步,怒视向尉迟迥。 尉迟迥眼见这一幕,先是略作错愕,片刻后那英武不俗的脸庞顿时羞红起来,他牙关错咬,剑眉怒竖,颌下的胡须也轻颤起来,直至宇文贵发声训斥其子,才转身向自己的亲信部伍行去。 () 0758 难防虎狼 正当西魏伐蜀陷入僵局之际,江陵的南梁朝堂上也展开了一系列的纷争辩论。 八月的江陵,暑热之气逐渐消散,凉爽的秋风吹拂全城。但城中的人情氛围却并没有因为时令的变化而转为寒凉,仍然洋溢着满满的欢乐喜庆。 江陵近年来可谓是多灾多难,之前侯景乱军西征来扰,不久前又陷入两线作战的窘迫困境。虽然战火并没有直接蔓延到江陵城中,但那股风声鹤唳的紧张气氛对城中士民而言也绝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幸在有当今圣上和一众文武贤良们同心协力、共渡难关,使得江陵一次又一次的免于祸难侵害。 当这一次蜀中乱军被击败之后,皇帝萧绎在江陵的威望一时间也是再攀新高,群众们纷纷走上街头载歌载舞的庆祝大胜,直叹但有贤明至尊治世牧民,江陵士民便能永免于灾祸的虐害! 可是这股欢乐喜庆的氛围还没有持续太久便被突然打断,破坏气氛的正是江陵士民们所顶礼膜拜的圣上萧绎。 随着巴蜀的乱军也被平定下来,一个之前便被推迟冷落但又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又被重新翻了出来,皇帝萧绎下诏将还旧都建康。 这一道诏书发布之后,顿时便在江陵朝野之间引起了轩然大波,不只民间士民人心惊疑不定,在江陵朝堂中也是争论不休。 萧绎虽然在江陵称制未久,但江陵文武群众规模却是不小。在过去持续了三年多时间的侯景之乱中,作为南梁第一大军府所在,便多有建康和各方朝臣名士们为了躲避战乱而奔赴江陵。 随着萧绎平定内外的叛乱、中兴称制,这些人也都陆续见用于朝堂,并且在江陵朝堂上积极发出自己的声音。尤其是在迁还旧都这一个问题上,各自都踊跃的表态。 在这众说纷纭的声音中,基本上可以分成两种意见,即就是赞同迁还旧都和希望定都江陵者。这两派意见各自也都有着自己的代表人物,其他文武群众则就各自支持一方。 希望定都江陵者,主要以江陵本地人士和萧绎原本的西府旧僚为主,持此意见者主要有领军将军胡僧佑、吏部尚书宗懔等等。 这些人或是世居江陵,或是长年居此为官,无论是在感情上还是出于利益的诉求,当然都希望这样的局面继续维持下去,不肯远赴建康。 他们的意见也很充分,侯景之乱持续数年,建康城早已经被摧残的残破不堪,不只是城中闾里建筑,就连宫苑殿堂和百官府廨都鲜有完好。更何况江北淮南之地已经多遭北齐吞没,除了一道长江天险已经再无阻隔。 在这样的情况下迁还旧都,不只君王无所安置、起居草草,就连生命安全都无从保证。反观江陵这里,早在圣上治理之下繁荣有加,历经危难而无受侵害,可谓是天意庇佑的龙兴之地,舍此别就实在是不智之举! 大多数的江陵人士和西府旧僚也都同意这一观点,力谏皇帝不要转迁建康。 支持迁还旧都的主要有黄门侍郎周弘正、尚书仆射王褒等,抛开他们所提出的理由且不说,单单看他们各自的出身,便可以明白他们为何力主迁回建康。 王褒出身琅琊王氏,便是王与马共天下的那个琅琊王氏,其祖上乃是东晋名相王导。至于周弘正则出身汝南周氏,其祖上同样也是东晋元帝司马睿时期的名臣周顗。 周顗的名气自是不如王导那么大,但王导因知留下的一句名言却也流传甚广:“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伯仁即就是周顗的字,东晋王敦作乱时,由于王导对周顗的误解和嫉恨而使王敦将之杀死。 姑且不论琅琊王氏和汝南周氏祖上的恩怨,他们两者却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他们都是从衣冠南渡的东晋初年便一路阔气到现在的世族名门,讲到家族的历史渊源,就连南朝齐梁皇族所出的兰陵萧氏都拍马难及。 所以在迁还旧都这一个问题上,王褒和周弘正这些建康来人是高度的意见统一。定都建康乃是南朝一直以来的政治传统,无论谁家做了皇帝,这一传统却都一直保持下来。 南朝历史进程中也有登基于方镇的皇帝,但为了社稷的长治久安,无一例外都要前往建康才能确立其政权统治的正当性。 在当下江陵朝廷迁都与否的问题上,除了这个历史的传统之外,也面临着一个现实问题,胡僧佑等人动辄便要讲建康边防形势严峻,那江陵就安全了? 作为建康来人代表的周弘正便提出这样一个问题:“诸位皆言江陵历险而不摧,究竟因何,难道诸位不知?况今襄阳事魏求生,与沔北魏镇唇齿相依。 李伯山,虎狼也!前者先谋梁汉,复掠随陆,义阳为之所持,夏口为之所扼,有魏以来,何有边臣势雄如此?其今不攻,我之窃幸,但若兴兵来挑,国中谁能应之?” 周弘正此言一出,在场众人不免都是沉默,包括之前一直在鼓吹江陵多么宜居宜治的胡僧佑,这会儿也都不免低下了头去。 他们江陵朝廷虽然也在内乱当中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且王僧辩、陈霸先等诸将也都有善战之名,但在面对李伯山这种能够压着当世一流名将狠刷战功的人时,终究不免还是有些胆气不足。尤其如今江陵方面和沔北之间交流密切,以至于他们在背地里都不敢瞎说狂话。 尽管周弘正提出了一个让人无从回答的问题,但也并没有取得这场辩论的胜利,几番出使沔北的宗懔便据理力争道:“李伯山虽然素有威名,但两国也早有盟约,互不侵犯,边事修好。近年凡有两边人事互动往来,皆亲密融洽,令人欢愉。忘战虽危,但周侯以未有之事而构险于盟友,这又何尝不是贪祸之想?” 听到宗懔这么说,在场众人也都不免连连点头,各自表示沔北李大将军对待江陵人士如春风一般和睦,再加上彼此有着盟约的约束,是绝不会贸然兴兵来犯。 拿沔北这里发生几率非常低的危险,逼迫朝廷迁移到建康去、接近北齐那些豺狼一般踊跃的进犯,根本就是周弘正的私欲作祟、别有用心! 周弘正虽然出身世族名门,但本身却立身清直,乃是享誉国中的名臣,年近六十的老人家被如此攻讦,不免气得勃然大怒。 眼见殿堂中已经从商讨转为了吵闹,而且还伴随着非常严厉的人身攻击,皇帝萧绎只能暂停议事,着令那些情绪过于激动的臣员都且先退去,还复旧都的事情也暂且停止下来,择日再议。 结束一场没有结果的朝议之后,萧绎有些烦躁的返回内苑,适逢今日妾室王良人服侍起居,因见圣上愁眉不展,王良人也小心翼翼,不敢出错。 想到之前朝议周弘正所言,萧绎便又让人取来与沔北往来互动的公文私信,专捡李泰亲笔所书去逐字逐句的分析,但渐渐的注意力却从文义转移到了字体书法上,欣赏一番后,口中忍不住啧啧赞叹道:“观字而知人,南国善书者不乏,但如此健捷魁伟、气魄雄俊者却寥寥无几,凭此书道,李伯山也足以傲世了!可憾英才,不入我门,若能为我所用,又何惜以女侍之啊!” 说话间,他又着员献上几份当世名家的书帖,欣赏一番并亲自上手临摹几篇,心情也逐渐有所好转,还抬手召来侍立一旁的王良人,亲为制作几份精美的彩钿。 那王良人见主上兴致转好,美眸一转,便壮着胆子小声道:“奴兄今早献入时货几种,告奴请献主上……” 萧纪听到这话后,脸上的笑容顿时一敛,冷哼一声后便背过身去,一副烦躁的模样,但片刻后又听到王良人轻微的啜泣声,才又冷声说道:“取来吧。” 王良人的兄长便是王琳,虽然之前被萧绎饶恕并率领部众参战击败蜀军,但是也受到萧绎的冷落,自归师以来便一直没有受到接见。 等到王良人将东西送上,萧绎略作翻看,便从一堆方物当中翻出了一份奏书,待到展开一看,发现是王琳劝谏他要提防襄阳与沔北,并自请为雍州刺史而坐镇襄阳与江陵之间的武宁以备北面的兵患。 “狗奴当真胆大妄为!恃于旧宠而脱贱籍,如今位列显贵兀不满足,渲染边患以求尊大势位,莫非真以为我不敢制裁他!” 萧绎在将这份奏书看完后顿时勃然大怒,一边将之撕得粉碎,一边将那些方物都劈手砸落在伏地请饶的王良人身上,然后便怒气冲冲的拂袖而去。 他素来对于武人便深有提防猜忌之心,再加上王琳本有前劣,他迫于来自蜀中的兵患而未能加以严惩,内心已经是颇感羞耻,又怎么会将王琳摆放在武宁这一江陵北门! () 0759 贫贱贵人 随着诸方时流的涌入,再加上萧绎称制于此,江陵也变得较之往年更加繁荣热闹。 城池虽然热闹起来,但是一些配套设施和资源却并不能立即便获得显着的提升。尤其是优质的居住环境,事关城池整体的格局规划与防务的安排,更是极难更改。 因此许多从建康来到江陵的时流不得不寓居城中闾里,同那些市井百姓杂居在一起,乱糟糟的居住环境自然不比建康旧宅那么优越宜居,这也是许多建康时流急于返回建康的原因之一。 位于江陵城西一座寺庙的后院中,院墙上攀爬着藤蔓,显得有些杂乱荒芜,但屋舍尚算整洁,只是那漆色斑驳的廊柱也透露出几分破落,院子里几名奴仆正在洒扫,但无论打扫的再怎么整洁,也与气派无关。 “请问张侯是否居住在此?” 一名身穿华服的年轻人在数名豪奴簇拥下来到此间,向着院子里呼喊道。 院子里奴仆们闻声后连忙放下手中工具,匆匆来到院门前询问来者何人,接过年轻人递来的名帖后才又匆匆入房禀告。 过不多久,一个身着素色衣袍的中年人才从房间中行出,手持名帖向着年轻人点头说道:“原来是刘郎来访,陋居俭寒、不足以款待宾客,实在是失礼故人了!” 年轻人便是刘之遴的从子刘广德,而中年人则是之前被梁王萧詧所杀的姑父张缵之子张希。 刘广德向着张希长作一揖,然后才笑语说道:“晚辈新从沔北返回,才知张侯也已经来到江陵,日前便前往旧宅访问却未能见,访诸故交后才知张侯正自雅宿佛居,来见有迟,请张侯见谅!” 刘广德的伯父刘之遴和张希之父张缵曾经共事于东宫,也都是学术精深并且雅好收藏的名士,故而交情不俗。旧年张缵还曾置业于江陵于此定居数年,刘广德也因此与其族人结识。 张希听到这话后眼中闪过一丝阴霾与落寞,旋即便叹息道:“故园已非我有,劫后残身寄居于此,并非有意让刘郎访而不见。” “世事无常,我户中恩亲也……唉,所以今日得见张侯,心中又波澜翻腾、不能平静啊!” 刘广德闻言后便也长叹一声,稍微点了一下自己伯父被当今皇帝遣使毒杀的旧事,通过类似的际遇感怀拉近与张希的关系。 张希的父亲张缵因为挑拨萧绎去进攻河东王萧誉,又在萧绎的支持下去图谋襄阳,结果被梁王萧詧所杀。但在张缵死后不久,萧绎便下令查抄其人之家,将其所收藏的两万多卷藏书与众多的珍宝统统抄没充官,其中便也包括张氏在江陵的家宅。 所以张希在来到江陵之后,竟然无家可归,以至于需要居住在这破败的寺庙之中。 两人在稍作寒暄后,张希便邀请刘广德入房,刘广德入房后稍作打量,便发现这房间较之外间所看到的更加残破不堪,而且与侧室仅有一道分布着许多洞眼的竹屏遮挡,透过这竹屏便能看到房间中布裙木钗、窗下纺纱的女子。 刘广德忙不迭收回视线,并向着那女子跪拜道:“臣拜见公主殿下,未召而入,请公主恕罪!” 张氏与萧梁皇室世代通婚,张希也娶了简文帝萧纲之女海盐公主,便是室内纺纱那女子。萧纲早被侯景所弑杀,南梁皇帝也换了新人,这位公主和驸马自然也就过了气。 张希如今这般落魄,大抵也与这一层姻亲关系有关,起码在生活上没有受到皇帝格外的关照,与其他流落江陵、生计艰难的建康时流差不多。 张氏夫妻从高贵堕入贫贱中并非一日,只看那位公主殿下已经有些娴熟的纺纱手法可见也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可是当见到刘广德这般恭敬作拜的时候,夫妻尘封的记忆便又鲜活起来,便不由得伤感起来,忍不住便潸然泪下。 刘广德见勾起了这对夫妻的伤心事,不免也颇感羞惭尴尬,小心翼翼的缓步退出,然后摆手召来家奴耳语一番,他也并没有在进房间去看那对伤感尴尬的夫妻,只是站在这院子里等候。 不多久,刘广德的家奴便拉来数辆大车,大车上装满了各种精美的日常起居器物,并有十多名男女奴仆。在刘广德的指挥下,这些奴仆们将车上的器物全都卸下来,并在请示张希之后将器物搬运入房中摆设装点起来。 过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房间才被重新装点完毕,再入房中虽然仍是稍显破败的僧舍,但有精美的漆器、华丽的彩缎、形态各异的屏几还有各种各样的家居,也将那寒酸破败的气象全都掩盖下去。 “刘郎、这怎可……实在是让人羞愧!富贵贫寒,概人自造,但公主宗家贵姝,随我尝尽人间苦楚,实在有惭先皇托付,只有生受此恩,多谢刘郎、多谢……” 张希见到刘氏家奴的这一番举动,拉着刘广德的衣袖一脸羞惭感激的连连道谢,但视线又望着那些男女仆从说道:“至于这些奴仆,还请刘郎引回吧,并非我傲拒刘郎好意,只是江陵俸禄微薄,难以役养啊!” 刘广德听到这话后心中不由得暗骂不已,但想到此行来意,还是强忍下心中的不悦,望着张希微笑说道:“人生在世,谁无艰难苦楚?捱得过去便是阳春暖日,张侯乃名门高足、帝室显戚,我今输济些许俗物前来交好攀交,还请张侯不要怨我冒昧。些许物料,不足挂齿,至于这些奴役能够侍从贵人乃是他们的荣幸,至于他们的食料衣服,自然皆从我处给用,不劳张侯烦恼!” 张希听到这话后,顿时便又笑逐颜开,尽管之前同刘广德也只是认识,并没有什么深厚交情,但在刘广德一番物货赠送下,顿时也变成了知己良朋,拉着刘广德便要入室豪饮。 刘广德对此自然不会拒绝,便又与张希一同进入房间,并让家奴奉上早已经准备好的丰盛酒食便与张希畅饮起来。 彼此间聊着聊着,话题就转到了当下比较热闹的迁都与否的问题上。对此张希自然是举双手赞成,他在江陵过的这些日子可是太苦了。 虽然来到江陵伊始,皇帝萧绎便给了一个侍中的闲职,但除此之外却无所施给,就连查抄他家的财货也从来不提退还。这对本就锦衣玉食的贵公子而言,可实在是太难熬了。而周遭那些旧识们,情况与他相比也好不了多少。就算有家业抱拳的江陵旧友,也因为他过气驸马的身份而不敢多作接触。 刘广德听着张希的诉苦,忍不住发问道:“我听说建康久遭乱军破坏,又受王师细节,就连皇苑台城都破败不堪,即便返回,诸家又有何安生良策?” “总是有的,起码可以求一外任,就食郡县!” 世族子弟从小锦衣玉食,不知如何营生,有的时候家道中落,无以为食,于是便请求外放到地方上,狠狠搜刮几年然后再回到建康享福,听到刘广德的问题,张希便理所当然的回答道。 “但如今州郡也多残破,哪怕是旧年称以富足的三吴之地,如今也多遭涂炭。更何况州郡之间豪强武宗盘踞、桀骜难驯,失治虐上者数不胜数,恐怕不是谋身良计啊!” 刘广德又感慨说道,待见张希脸色又变得忧愁起来,他才又笑语说道:“张侯可知我近年来为何频频往返沔北?便是当中大有可以兴利之处,此事也并非什么机密,只不过张侯西来不久,还未有闻罢了。” 接着他便将往来沔北贩运行商的利润仔细说了一遍,又满是诱惑语气的说道:“张侯乃是高士贵人,自然不可从此贱业,但只需要前往沔北拜望李大将军一程,得其赏识,即刻使派家奴大收两地货利,胜过回归建康残土百倍!” “但、但我父受害于襄阳,李伯山乃是岳阳王密友,他肯见我赏我?” 张希听完刘广德的描述后自然是大为意动,但想到父亲旧事,还是有些犹豫的发问说道。 “故张宪公亡于谁手,张侯竟还不知?生前事迹或有隐匿,但身后诸事却人皆有见,张侯何以至此?难道也是受迫襄阳?” 刘广德见他想吃又怕被咬到的胆怯模样,自觉这次也算是找对了人,当即便加大了游说的力度。 张希看看满屋华丽的装饰,又看看一脸诚挚的刘广德,在犹豫一番之后,终于重重点头道:“我要向圣上告请前往襄阳访我先父衣冠,届时请刘郎引我暗渡汉水往拜李大将军。若能成事,我不会忘了刘郎此恩!” 眼见目的达成,刘广德自是连连点头应是。别看眼下的张希落魄,但若讲到声誉人脉又比他强得多,若能将张希引荐到沔北为李大将军所用,可以借此串结更多的建康时流,从而对江陵朝局施加更深刻的影响。 () 0760 明珠蒙尘 李泰针对江陵方面的人事渗透已经颇深,在萧绎下诏将还旧都之后的最快时间内,他便也得知了这一消息。 早在侯景之乱还未平定的时候,李泰便已经对此有所预计,并提前进行了许多人事铺垫,无论是江陵本地人士还是从建康来到江陵的那些时流,也都多有拉拢,希望他们能够劝谏萧绎打消这个念头,乖乖留在江陵。 但今到了将要检验成果的时刻,他的心情不免还是有些忐忑。无论各方有着千万种的理由,这件事说到底也只在萧绎的一念之间。 这家伙能够混到如今这一步,也不能说完全就是个草包,总之也是时昏时明,只是在迁都与否这个问题上究竟是精明还是昏聩,这也实在不好判断。 不过从江陵诸方人员踊跃反馈来看,李泰过去这两年的统战工作做的很不错。无论是江陵当地时流还是一些西来人士,都通过各自的途径向此间传递消息,别管消息价值的大小,起码这态度是很让人欣慰的。 江陵时流想要否决这一提议的愿望是很强烈的,甚至都希望李泰能够出手让他们的皇帝陛下打消这个念头。 除了他们本身的乡土利益不愿舍弃之外,其实也心存一种忧患之想,毕竟他们拍拍屁股走了,江陵这城池却带不走。一旦西魏真的要用兵于江陵,到了那时候江陵的防卫力量只会更加的薄弱。所以将皇帝和朝廷牢牢的困在江陵,也是他们自保的一个方法。 人依仗什么变得强大,那么一定也会受此束缚反制。萧绎依靠江陵这个荆南重镇成其中兴事业,如今便也受到了江陵人情的制约,他如果能够突破这一层限制,或许就会迎来更大的操作空间。 一如后世隋唐两大帝国对于关中本位这一传统的依赖和摆脱,地缘在古代政治格局中是一个影响非常大的因素,有时候甚至能够产生决定性的影响。 在这个问题上,李泰并不方便直接出面,如果他的存在感太强,反而会增加萧绎心中的警惕、或者产生一些抵触逆反的心理,从而弄巧成拙、产生适得其反的效果。 眼下的他是比较需要南梁朝廷继续留在江陵的,因为之前在蜀中问题上同宇文泰之间小试牛刀的稍作碰撞,虽然暂时迫使了宇文泰稍作让步,但也需要继续加强自己在边事上的话语权,才能让宇文泰继续保持冷静克制、不要对自己动手动脚。 南梁这个小朝廷在江陵和在建康,荆州总管府对此能够产生的作用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人间世事是一个局,李泰作为东南军府首领,起码在眼下是跟萧绎之间产生了某种可以说是一荣俱荣的奇妙关系。 他需要把萧绎圈养在自己这个池子里,才能确保在西魏整体的战略层面上享有足够的话语权。 而且有着这样一个近在咫尺、触手可及的外部战略目标,也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内部矛盾。北齐高洋为啥这几年跟吃了枪药一样逮谁揍谁,还不是内部矛盾不好解决。 所以当收到刘广德将要向之引见张希这个南梁外戚的时候,李泰也是比较上心,原本还打算留在兴州等待蜀中进一步的情报消息,但在得知此事后还是提前返回,来到樊城接见这一行人。 “南国寒士张希,拜见太原公李大将军!” 张希一路风尘仆仆的在刘广德的引领安排下来到樊城,当见到李大将军的时候顿时也面露倍感惊艳之色,旋即便低头作拜,恭声说道:“太原公贤声令誉久有所闻,今日幸见,当真金骨玉质、天人之姿!惭我形秽,实在羞与对陈……” 张希出身范阳张氏,在南朝虽然不比王谢那般一流高门,但也是传承自西晋司空张华的世族名门,又与萧梁皇室联结姻亲,当然不算是什么出身寒微之士。 但就连出身琅琊王氏的王褒都要谦称自认为常山公家奴,他们这些南朝世族们不该倔强的时候,从来也不头铁。 所谓的誓保家声、不惧一死,虽然有,但不多。他们只是在一些特定的规则里强大,遇到不讲规矩的人,便能柔滑的摆出任何姿势和形态。 “张侯不必多礼,你是刘郎引来,刘郎则是我相知颇深的好友,既然同来,自当尽情款待。” 李泰垂眼望着摆在案前的张希笑语说道,顺便抬举了一下刘广德。 这个年轻人早在第一次来到沔北受到李泰接见的时候,便流露出想要向北面靠拢的意图,之后又在李泰的指导下编撰了《南阳时萃》这一本江陵人士上坟指南,许多江陵都是受其引介前来沔北,可谓是发挥出了巨大的统战价值。对于这样的人,当然要予以礼待和重视。 刘广德听到李大将军这么说,顿时便也激动得脸色潮红,连忙站起身来向李泰详细介绍一下张希如今在江陵的处境和此番前来拜见的目的。 虽然自身的困境和目的被这么直白的讲出来,让张希颇感羞涩,但说都说了,便也忍住心中的羞涩,一脸沉痛的叹息说道:“北虏、侯贼南来,祸我家国,社稷板荡,亲属离丧,希恨无伟力拯救家国,苦行乱世之中,自谋乏计……” 每一个到北边来拜访自己的南梁人士都会准备一套类似的说辞,李泰也已经听得有点麻木了,张希这一番话的动人程度只在中等偏下,所以他连表情都欠奉。 “明珠蒙尘、贤能离乱,乃是世道不幸!尤其张侯这等名门高足、身怀忧国忧民之计的贤士,更加不该沉沦苦难之中。” 待到张希自述完毕,李泰才又开口说道:“我与张侯虽是新识,闻此哲声已经深感相见恨晚,有心辟引军府之中长相共事,又恐误张侯报效故国之诚挚之情。张侯扰我心怀,让我不吐不快,略以俗物寄此心事,还请张侯笑纳。” 说话间,他便招手唤来一名亲兵,就席耳语一番,亲兵领命之后便垂首告退。 张希见到这一幕,心中自是颇感兴奋和期待,本以为事情还要经历一番波折,却不想这位李大将军如此的礼贤下士,一时间一边道谢一边婉拒,显得有些语无伦次。 很快刚才退出的亲兵又返回来,后边跟着几十名搬抬着各种物货的仆从,一一将这些物货摆在张希席位四周。 这些物货有成斗的珍珠,晶莹剔透的宝石,整整齐齐码在漆盘上的金饼,以及华丽精美的锦缎等等,几乎将张希都给埋没其中。 李泰望着坐在满堆财货当中目瞪口呆的张希,口中啧啧称奇道:“张侯不愧南国名士,得此重货面不改色。可惜可惜,虽然张侯你视钱财如无物,但今我能赠张侯者也唯此俗物,实非有意折堕清名,还请张侯见谅。” “见、见谅,多谢李大将军雅赠,多……” 听到李泰这么说,张希才又回过神来,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想要维持住李大将军口中所夸赞的人设,那嘴角翘起又被努力压下,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上下拨弄。 原本他家也是豪富之家,钱财对他而言委实不算什么,但往往人在失去什么才倍感珍惜,尤其来到江陵的贫苦生活更让他明白了钱财的意义,得而复失之后自是加倍的喜悦。 然而这时候刘广德却说了一句大煞风景的话:“但今襄阳与江陵交恶,我等此番过境尚需小心,随从不多。大将军赠此重货,虽然热情难拒,但却难能携带返回啊!” 这话顿时也将张希拉回了现实,望着成堆的财货满脸纠结。让他舍弃那自然是不可能,但是全都运回去又做不到。 李泰闻言后便笑语道:“这也简单,这些物货可以暂存沔北,张侯归后再遣家奴徐徐运回即可。而且我沔北物类充足、市场繁荣,若能将这些财货置换成商品输回江陵,则更可见利数倍。张侯虽然不是贪利之人,但见此惠利而不用也不是智者之举啊!” 张希听到这话后,眼中更闪烁起奇异的光芒,然而刘广德这个气氛杀手又开口说道:“大将军心意虽好,但可惜张侯怕是难得此利。日前至尊已经诏令迁还旧都,不日或就将要成行……” “不,不是的!诏命只是商讨,并非确定成行!如今国中府库空竭、建康残破,急于迁反非是良策!朝中也有很多反对迁反之声……” 张希听到这话后,顿时便有些埋怨的望着刘广德,你怎么在关键时刻给我掉链子! 他虽然有点利令智昏,但也并非是个傻子,自然能想明白李泰第一次见他便作此豪赠,想必是别有所谋,于是便又望着李泰说道:“某自建康而来,深知如今下游残破不堪。更兼有齐人躁闹于江北淮南,大江情势如沸。即便有迁还之意,也绝非短年能成。大将军威震江汉,乃当世名将,对我国中情势所见颇深,未知可有良策不吝赐教,使我能够归献主上?” () 0761 争相卖国 听到张希这么上道,李泰也不由得笑了起来。 “我知如今江陵应是多有邪声陷我,道我必有图谋江陵之恶谋,不如速去,以保平安。此番言论,不知张侯听过没有?” 他先望着张希笑语说道,而张希在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变得尴尬起来,嘴巴微微张开,却不知如何作答。 李泰倒也没有继续刁难张希,而是继续说道:“梁汉之地旧本我国治土,梁国兰钦趁我王统西迁、社稷不稳之际引兵窃取,我君臣卧薪尝胆、光复梁汉,请问张侯,此事是否有悖道义?” 张希听到这话后,顿时便有些局促的摇了摇头,旋即便低下头去。身为一个南梁人,面对这样的问题作此回答,多多少少还是让他脸上有点挂不住。 李泰接着便又继续说道:“之前柳仲礼南去勤王不成,归来却暴虐兴兵、直寇襄阳。梁王是我友邦至交,受此袭扰,我自当出兵救之,汉东之地因此而得。当时便与江陵有约,彼以竟陵、我以石城为界,请问张侯,今我可有逾越界线?” 张希闻言后便又连忙摇摇头,他倒也听明白了李泰这一番问话所要表达的是什么。 “至于义阳,数年之前即已没于侯景乱军,之后更为宗贼窃之欲投东贼,是我离却东贼、虎口夺食。寿阳、合肥等地,我得而舍之,江表雷池更是分寸无越!” 讲到这里,李泰心中也是怒火上涌,直接拍案怒声道:“前与江陵屡有往来,我皆秉持君子之态!包括进据夏口,都是应你主盛情相邀、协防江中,今却横遭恶毒揣测攻讦,难道是因我往常过于守礼,才养成你等南国人士如此骄狂愚蠢的心智!” 哗啦! 李泰陡然的发怒吓了坐在席中的张希一大跳,身躯一震直接碰倒了整整一大木斗的珍珠,那些珍珠洒落满地,张希心情更加惶恐,忙不迭避席作拜道:“此皆国中愚人昏计,欲使圣驾东下而恶毒构陷。我、仆久仰大将军贤名,自知大将军信义无双,只字片语未敢作邪恶言论……” “张侯不必惊慌,我不过一时激愤、有感而发,并非意指足下。” 李泰抬手示意亲兵将满堂洒落的珍珠打扫起来,又垂眼望着张希说道:“我虽然雅重南国贤良,但对于那些注定不能同心同道者也绝对不会和颜悦色、以礼相待!你国王驾去否,与我本无瓜葛,但谁若对我横加诬蔑、以我为敌,我倒不介意让他品尝一下与我为敌的真正滋味!” “不敢、不敢,仆归国后一定力谏主上明察人言,切勿为奸邪所误,一定要亲贤能而远邪佞!” 张希听到这里,又连连叩首说道。 “张侯既作此言,我姑且信你。但我听说你国不乏名臣作此言论,诸如汝南周弘正之流。” 李泰将他所受到的信息略作讲述,又望着张希笑语说道:“此类名望厚重、以清直自居之徒,张侯可有计制之?” “有、有,请、请大将军容仆略作构想!” 听到李泰所讲周弘正言论与江陵朝议中几乎丝毫不差,张希越发认识到如今的江陵朝廷在对方眼中只怕是完全没有秘密可言,既然问出这个问题,无疑就是想要看看自己究竟有多大的价值。 电光火石之间,他脑海中闪过诸多的念头,过了一会儿便渐渐有了思路:“周弘正此人虽然名重当时、状似狷介,但其实不过卖直沽名之徒罢了。旧年昭明不寿,太宗举嗣,周弘正竟然谏言太宗应效法吴太伯先贤故事、推位以让,教人君弃家国以逐虚名,其人荒诞可见一斑!” 李泰听到这里不由得一乐,没想到这素未谋面的周弘正还是这么勇的一个小老头,居然劝告过萧纲不要接受太子之位。 不过显然萧纲是没有听他的,不过到最后只是作为一个傀儡过了一把皇帝的瘾,然后就被弄死了,不知临死前有没有后悔过没有听从周弘正的劝告。 “今上状似宽宏,但却外宽内忌,对周弘正此类名重之士也未心腹相寄。今襄阳与江陵已成深仇,若使岳阳使重货以赠周弘正,谢其当年直言之恩,今上得见必有疑心,疏远弘正、不采其言也是顺理成章!” 闻听此言之后,李泰眸光顿时一亮,谁说这些南梁贵族一无是处?让他们振兴社稷他们可能力有未及,可若是让他们搞内斗、祸国殃民,眼珠子一转就有八百个主意,这个就叫做专业! 只不过李大将军冰清玉洁,这么脏的事情听一下都得赶紧洗耳朵,当然不能继续打听细节,于是便眉头一皱,摆手说道:“昼夜兼程,身心俱疲,请刘郎为我款待贵客,一定要让张侯尽兴而归!” 说完这话后,他便站起身来。张希见状还道李泰看不上这法子,忙不迭又起身争取道:“大将军请留步,仆还有……” 刘广德则在一旁拉了他一把,口中则笑语说道:“大将军公务繁忙,尚肯拨冗来见,对张侯可谓是礼遇有加。凭物寄意,深有期许。初见此时,张侯便享此丰厚恩遇,久则相知更深,又何忧立世彷徨啊!” 刘广德和张希又在樊城停留了两天,但是他们的谋划盘算李泰并没有再继续参与过问,只是着令侄子李真对他们的行动进行一定程度的配合。 梁王萧詧在知李泰途经樊城的时候,便也连忙带领蔡大宝等几名亲信赶来相见,一方面询问一下伐蜀战事进行的如何,一方面也是想要了解一下西魏接下来针对江陵会不会有什么态度和政策上的变化。 这又是一个被仇恨冲昏头脑的人,言谈之间都在劝告李泰去说服朝廷,赶紧把进取江陵摆上日程,并且对于这种卖国的言行丝毫都不感到愧疚。当然也是因为在萧詧的心目中,从来也不觉得江陵能够代表南梁正统。 李泰嘴上敷衍着梁王,心内却是唏嘘不已,真不知萧老菩萨作了多大的孽,才养育出了这样一群奇葩。原本这些宗室应该是对社稷的兴衰存亡有着最强烈的责任心,结果一个个全都私欲满满,仿佛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为了丢人现眼。 他没有跟梁王深入讨论进攻江陵相关的问题,因为站在他的立场上其实并不太希望这件事过早进行。一旦发动针对江陵的进攻,势必会给东南局面和秩序带来巨大的改变,眼下的他还没有信心能够牢牢掌控局面。 当李泰离开樊城,返回沔北不久,江陵方面最新消息也传递过来,萧绎放弃了迁回建康的打算,决定继续留在江陵。 张希的离间计很成功,直接向萧绎进言周弘正与襄阳方面暗通款曲,力劝迁都只是为了把江陵的人事转移到建康去,从而让梁王萧詧顺利夺取江陵。 如此一来,襄阳、江陵皆在梁王萧詧掌握之中,再加上已经被西魏所夺取的蜀中,那么接下来萧詧在与萧绎之间的对抗中将会占据绝对的上风,而且届时建康方面还要承受北齐的压力,直接就会沦为四面楚歌的处境。 别说萧绎作何感想,李泰在听完禀告后都感觉这实在是太恶毒了! 所以不出意外的,周弘正这位劝告迁还建康的主力成员直接被萧绎猜忌疏远、下狱审问是否真与襄阳有所勾连。 至于张希则获取到了萧绎的信任,取代周弘正担任黄门侍郎而坐镇侍中省。另有其叔父张绾原本外任太守,如今也被召回江陵,出任尚书右仆射。一时之间,原本门庭冷落的范阳张氏叔侄在江陵又风光无限起来。 得势之后,张希也并没有忘记与李泰之间的友谊,直接假公济私的派遣一路使员抵达沔北,询问几时可以将之前受赠的财货运回江陵。 李泰在这方面向来很大方,再说对他来说也不过是把东西暂时换个仓库,当即便着员按照张希的意思安排向江陵运输。 之前坐冷板凳的时候,这张希便因为熟悉南梁内部人事纠纷而展现出了极高的统战价值,如今其家族又在江陵重新得势,那这一条线路当然更加值得维持下去。 正当李泰还在喜孜孜的庆幸针对江陵朝廷的渗透取得了突破性进展的时候,却没想到他们西魏也是后院起火,一场针对宇文泰这一霸府首脑的阴谋正在展开。 () 0762 武库失窃 长安作为西魏的首都,驻兵数量是仅次于霸府所在地的华州城。 这些甲兵包括长安禁军和雍州境内的府兵,主要分布在长安周边的几座兵城中,包括长安皇城所在本身也是一座兵城。 长安城的禁军最初是由跟随孝武西迁的六坊之众所组成,随着这么多年时间的过去,战损和自然死亡等淘汰了相当数量的六坊之众,但剩下的仍然属于长安禁军的绝对骨干力量。 有淘汰也会有补充,比如大统初年李虎等人率领军队前往进攻灵州曹泥,平定灵州之后,便将灵州当地的许多豪酋部曲力量内徙到咸阳附近安置。这一部分豪酋部曲,在之后的岁月中也陆续补充进了长安的禁卫和城卫系统。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其他心向西魏皇室的豪强武装也都主动向京畿地区依附过来,加入到畿内驻兵当中。 过去数年间,宇文泰霸府一直在推进加强府兵建设,将关西豪强部伍整编为隶属于霸府的府兵军队。 但是针对长安的驻军并没有进行系统性的整编,比如说一直负责长安周边驻军调度的李虎,大概是惟一一个担任柱国之后仍然实际掌握军权的人,而他也是六柱国中最先去世的人,其人特殊的存在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 长安城的驻军、尤其是作为核心力量的禁军,他们存在着府兵上层的人事结构,比如齐王元廓、淮安王元育等等都属于十二大将军序列,也在府兵成编之初短暂的节制统率过京畿人马。 但是实际上,长安城驻军兵籍并不归属中外府,尤其是长安禁军,内部仍然有着自己的系统和管理。所以就连宇文泰也不能以六柱国、十二大将军体系一应纳之,仍然需要通过任命领军、左右卫和武卫将军等手段实现对长安禁军的节制。 眼下的长安禁军,是独立于府兵体系外的一支武装力量。 年初尉迟迥出兵伐蜀的时候,有相当一部分禁军六坊之众参与其中,也并不是受到中外府的调度,而是通过征募的方式,那些禁军将士们主动踊跃的响应征募,才得以加入到出征大军中来。 很明显,这是宇文泰通过自己所掌握的对外征伐的权力,利用战功和战利品的缴获来诱使这些六坊之众主动投入自己的怀抱中来。 由于许多禁军将士出征巴蜀,这也极大的影响到了长安宿卫的正常安排。想要满足保卫皇城宫苑的宿卫需求,只能从别处调遣精锐人马补入禁军之中。 所以从上半年一直到如今,长安的禁军宿卫便一直在进行频繁的人事调度。而这些人事调度当中,便蕴藏着众多的勾心斗角。 禁军宿卫本来就是一项需要非常缜密细致的工作,牵涉到复杂的人事变动更加马虎不得,如今却又夹杂了众多别有用心的阴谋诡计,那么出错也就是在所难免的。 时间进入十月,京中禁军系统便开始整编腊月入参宿卫的人员名单和日程细则。 长安禁军宿卫人员大体在一万两千人左右,每千人为一大队,一年分作十二番,每一支宿卫军队每年都需要参与宿卫三番,即就是三个月。皇城宿卫人员通常保持在三千人,有盛大礼节任务的时候则还会增加更多,每一个月都会有一支千人队伍完成宿卫任务,并由另一支队伍补充进来。 除了参与宿卫,这些禁军队伍日常便驻扎在长安周边的兵城,进行各种军事训练。当然这些禁军将士很少有足额完成训练任务的情况,不参宿卫的时候往往横行京畿、欺男霸女,故而被称为畿内一霸。 宿卫规定如此,所以每个月的宿卫人员安排都是在两个月之前便已经制定好了。如此一来,就算有什么人事意外发生,也能提前做出调整补救。 由于今年禁卫人事变化太大,许多部伍编制都名存实亡,所以编拟宿卫名单也是非常麻烦,需要将营士人员、武库器械等等连番确认数次,才能保证没有什么错误发生。 这一天,武卫将军于翼拿着右卫军府所拟定出来的人物名单,先是入营将腊月入参宿卫的将士们检阅一番,却发现缺额足有三百余人。 入参宿卫的人员缺失一人都不可,更不要说足足三百多人的人员缺口。这要不加补救的话,说不定外人随便溜达着都能走进皇宫内苑。 于是于翼便往返诸军府和兵城之间,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一直到了深夜时分才将人员调配满员。但他的任务却还没有完成,还要到渭水北岸一座武库检点甲械。 到了渭北武库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凌晨时分,在武库管理人员的陪同下,他又将库中需要在腊月出具的军械检点一番。 一番工作忙碌进行下来,已经到了黎明身份,于翼便暂且留宿此间,待到天亮后再返回军府复命。 天亮时分,于翼被亲兵唤起,稍作洗漱用餐之后,本待立即动身南去,但在想了想之后还是说道:“昨夜灯火昏暗,检点不够细致,今天再盘点一番。” 武库的管理人员们听到这话后自然是有些不爽,但也不敢发声反对,只能一脸不情愿的再通过各项程序将武库打开。 于翼捧着库吏奉上的库簿与军府底册和宿卫器械名单,将诸军械实物细细比对一番,再次确认无误之后,他才放下心来。 只是在将要离开武库的时候,他又突然环顾库中一遭,突然皱眉发问道:“此间库中在册应藏角弓三百张,怎么不见有陈?” 库吏听到这话后,神情先是有些茫然,旋即便是一慌,忙不迭垂首说道:“卑职月初方才自大司农府下调至渭北管库,忙于营造催缴库物,月底盘库之期未至,实在不知之前物事所亏……” 于翼原本只是随口一问,毕竟这也不属于他的管辖范围,但在听到库吏这么说,脸色不由得一变,当即便退出这一处武库,并且着令随行亲兵们速速将此间武库并库簿全都封锁起来,再着员奏告右卫军府遣员盘点库物。 很快右卫将军、建城王元定便率领一队甲卒自南岸直奔渭北武库而来,三百张角弓说多不多,但若是在畿内武库丢失的话,那所造成的后果就可大可小了。 元定虽是元魏宗室,但却久处河东前线,是在年中时节才受中山公宇文护举荐归朝担任右卫将军,因此对于职内事务也都不敢马虎。 盘查的结果很快便出来了,库中三百张角弓包括弓弦等配件的确是不知所踪了,在库簿中也完全找不到出库的记录。 发生这么大的纰漏,元定当然要严查下去,但一番审问之下,那一干库吏只是连连喊冤,一丁点有用的线索都提供不了。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因为今年禁卫相关的各项管理本就出现了不小监管漏洞,让人难以追查,如若再加上有心人的刻意隐瞒,真相可能永远不会暴露出来。 “府中于渭北尚有三处武库,本是一体监管。此间既然难查,不如去别处库物盘查一番,或能得见更多端倪。” 于翼眼见事情陷入僵局,当即便开口提议道。 他虽然只是一个下属,但本身既是柱国于谨之子、又是太师宇文泰之婿,元定对其意见也是不敢怠慢,略作沉吟后便点头答应了下来。 于是他们便暂留一批甲卒封锁此间武库和人员,转又去别处武库盘查一番。 这一查不要紧,除了此间武库丢失的三百张角弓,别处武库也都多有缺少的军械,虽然没有达到几十万那么多,但累加起来数量也是颇为可观,而且质量还都不低,甚至包括十副重甲具装! 如果说仅仅只是弓刀之类的器械,那情况还不算太严重,可现在就连具装精甲都有丢失,这可绝不是什么小打小闹的小事情了。 于翼和元定看到这一份整理出来的丢失军械的名单时,脸色都有些发白,深知这件事是不能随便捂下来的,否则真要在哪里爆出的话,他们都未必能够顶得住。 于是他们只能将这一情况继续上报给禁军老大、接替其兄长担任领军将军的尉迟纲,尉迟纲在得知此事后,顿时也变得紧张起来,直接下令暂且封锁消息,然后便调使亲信,在禁军系统内部认真彻查起来。 () 0763 刺杀太师 能够武装上千人的精良军械凭空消失,其中甚至还包括重骑具装这样的军中重器,这绝对是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 单单能够做到这一点便十分的不容易,而更加令人震惊到不敢深想的是谁人运作此事、目的又是为何? 如果这些军械武装流落于外,危害还算较轻,如若仍然被藏匿在畿内某处,那整个长安城可都笼罩在一个巨大的危机之中! 虽然说很多线索都因为过去这大半年来禁军人事管理混乱而被淹没,但在细心追查之下还是有迹可循的。 毕竟西魏有着相对比较严密的管库程式,尤其是武库这种管理级别更高的仓邸,即便是有人以势压人、通过种种手段抹除基层的管理记录,但更高层次的记录却是不好完全抹除。 尤其这当中有些武库如果没有更高级别的授权,根本就难以进入其中。通过前后的记录翻查,大体便可以将库物失窃的时间锁定在一个范围之内,然后再翻找诸军府前后授命支取库物的的命令底册,便能锁定一些有机会接触到这些失物的人事。 尤其是重骑具装这么重要的军械,管理必然更加严格。像中外府那种军事调度比较频繁的机构,这样的重械都是一旬一盘。而朝廷中相对而言军事任务没有太多,但也是一月一盘一造册。所以说能在右卫军府毫无知觉的盗取器械,时间只在这一个月之内。 丢失器物的武库设在咸阳,级别非常的高,存放的也都是非常重要的库物。就连元定这个右卫将军入内盘查,都需要领军府具令。 领军府记录月内进入这座武库的人员,除了元定入内盘查这一次之外还有两次。一次是大臣治丧、赐以东园秘器,由咸阳支取,另一次则是卤簿大驾有所缺损,着令从咸阳拿取文物以作补充。 不得领军府契令,外人根本就无从进入这一处武库。所以库中重甲具装失窃,极有可能便与这两次事情有关。 东园秘器直接陪葬在人家墓园之中,卤簿文物则就收藏在皇城内苑之中。虽然也不排除中途转移到别处的可能,但在获取更多线索之前,无疑这两个地点是发现失物几率最大的地方。 事关重大,尉迟纲也来不及顾忌更多,当即便着令元定率领一部人马前往获赠东园秘器那家彻查一番,必要时可以直接开棺验尸。虽然这样估计是把人家往死里得罪了,但为了尽快追查出失物来,也顾不得太多了。 至于尉迟纲自己,则就率领人马直入皇城,翻查内库。如果内库中没有发现那自然最好,如果有发现的话,那可就真要命了。这样重要的一件事,尉迟纲当然不敢假手旁人。 当尉迟纲率部进入皇城搜查的时候,皇帝元钦正在内殿中宴请宗室诸王,其中便包括淮安王元育、广平王元赞等身兼大将军之职的宗王。 宴饮闲聊之余,皇帝渐渐便将话题引到了如今长安禁军的种种乱象上,忍不住便叹息道:“镇兵勇则勇矣,终究方法粗疏、有欠缜密。王等皆策驭军府、宗家贤良,正宜趁势以进、典掌人物……” 几名被皇帝视线望到的宗王纷纷恭谨垂首,但却都没有给予什么明确的答复。 皇帝对于他们这种不思进取的态度当然是不满意,见状后顿时便皱起眉头,只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忽然有内廷宦者匆匆行入,入前小声禀告领军尉迟纲率部进入皇城内库翻查事物的事情。 “此徒当真跋扈,自恃宗家疏亲、霸藩幸徒,竟然如此肆无忌惮的横行内苑!” 皇帝听到这话后顿时怒不可遏,直将腰际佩剑取下横于案上,同时口中恨恨说道:“谁持此剑,为朕将此狂徒擒来!” 众人见状后不由得各自面露难色,眼见皇帝愤懑难当,一时间也都不敢默然不应,片刻后淮安王元育站起身来硬着头皮说道:“尉迟领军既然典掌宿卫,应当不会执法犯法,有此行为想是事出有因。请陛下暂且息怒,臣先往问之,如若尉迟领军并无特殊缘由而违犯宫禁,当惩则惩!” 皇帝听到这话后便冷哼一声,旋即便生硬的点了点头,同意淮安王前往。 元育见状后便走出自己的席位,也没有上前拿取皇帝摆在案上的佩剑,率领殿外几名随从便直往内库方向而去。 然而他还没有行远,便见到一身甲胄的尉迟纲正率领百数名甲卒气势汹汹的向此间内殿而来,见状后元育便也皱起了眉头,指着尉迟纲便大声喝道:“此间乃至尊宸居要地,领军何以不招自入、甲杖来扰?速速止步,不得近前!” 尉迟纲听到元育这呵斥声,有些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角,但在想了想之后,还是抬手示意身后随从们暂且停下脚步,旋即站在廊外向元育叉手说道:“末将之所以甲杖至此,乃是因为畿内竟生逆案!敬请大王入奏陛下,末将于此以待召见!” 听到尉迟纲此言,元育神情也是陡地一变,忙不迭折转回殿堂之中,将尉迟纲所言向皇帝奏告一番。 皇帝在听完之后脸色顿时变得有些不自然,但旋即便眉头一皱、拍案怒喝道:“畿内若有逆案,自是领军失职,此徒竟不速往察捕,却来内苑滋扰生事、危言耸听!太师使此庸徒,岂不愧对朝廷?” 堂内几人听到皇帝此言,一时间也是有些惊疑茫然。刚才淮安王禀奏事情的时候,他们是见到皇帝脸上有些惊慌的,怎么这会儿神情语气又变得有恃无恐起来? 皇帝不愿召引尉迟纲入殿相见,并又着员出殿传告指令,让尉迟纲速速退出内苑。 尉迟纲当然不会这么轻易便被打发走,直接摆手着令麾下将士们将内库搜出的重甲具装和内库管事诸员等物证人证摆开,并大声说起武库失窃、赃物竟在内苑出现。 殿内众人听到尉迟纲的呼喊后,顿时都是脸色大变,一脸惊疑的望向皇帝。而皇帝顿时也变得不再淡定,自御床上颤抖着站起身来,在宦者搀扶下行至殿前,望着殿外摆开的那些人证物证,还有身披甲装的尉迟纲等人,脸色也变得惨白起来。 “卤、卤簿文物皆元尚书所取,朕、我实在不知……” 皇帝低头躲避着尉迟纲的怒目逼视,口中则有些犹豫的说道,视线余光又见尉迟纲怒眉挑起,他连忙又说道:“此事着实蹊跷,内库竟有……领军一定要严正查处,绝不可冤枉大臣!元尚书国之忠臣,断然、断然不会……” 尉迟纲冷哼一声,着员收起人证物证,旋即又视线冷冽的环顾在场群众一周,凡被其视线扫到的人无论身份高低,全都不由得低下头去。片刻之后,他才又向着站在殿门前的皇帝略一欠身,而后便率众离开。 又过了好一会儿,皇帝脸上才又渐渐泛起血色,口中则喃喃说道:“怎么会有重甲?为何存在内库……” 但很快,他脸上的疑惧便被愤怒所取代,望着尉迟纲离去的方向恨恨道:“桀骜狂徒,待到来日,决不轻饶!” 随着内库中翻找出重甲,尉迟纲也已经捋顺了一部分人事逻辑。尚书元烈负责王仪卤簿,借着前往咸阳挑选卤簿文物这一机会盗取武库重械,将之藏匿在内库之中,至于目的为何,则仍待追查。 他之所以将此事展示于皇帝,就是希望皇帝投鼠忌器,不要施加干扰阻挠他追查真相,当然也是存有一定的耀武扬威的想法。毕竟不是什么人都有机会在皇帝面前炫耀武力,哪怕只是一个傀儡。 事情后续的追查倒是很顺利,随着尚书元烈被缉捕,其家奴也主动交代元烈打算在年底宇文太师入朝之际,安排凶徒在王仪卤簿之中、伺机刺杀宇文太师! 得知此事后,尉迟纲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幸亏察觉的早,如果真的等到太师抵达长安时,谁能想到皇帝的仪驾卤簿当中竟然潜藏着夺命的杀手? 后怕之余,尉迟纲也不免有些疑惑。照理说这种刺杀最重要的还是出其不意,短刃劲弓最是趁手,重甲具装则太过显眼,就算盗取出来,也根本不可能接近到宇文太师,本就无用之功,又增加了暴露的可能,何必多此一举的盗取? 而在经过更深入的审问之后,所得出的结果也让人自感有些哭笑不得。原来伏于天子卤簿当中刺杀乃是第一个计划,如若不成还有二计。那就是趁着宇文太师朝参之际,以力士负甲据守宫门,并且于内伏杀其人。 之所以多出这么一个画蛇添足的计划,就是因为元烈无意中招揽到数名体壮力大的门生,打算凭此安排一个后备计划以增加成功率,结果却没想到反而因此暴露出来。 因为其他的弓刀器械都是之前分批盗取出来,虽然被于翼无意中发现,但想要调查到水落石出也很困难。反倒是这重甲的失窃就在近日,调查起来的线索指向也更明确。 尉迟纲当然不相信这只是元烈一人谋算,但在查到这一步后也不敢擅自做主继续深查,而是将此汇报华州中外府并作请示是否继续严查下去。 () 0764 有负故人 华州中外府内,宇文泰正在与诸心腹大将们商讨军务。最主要的话题自然是当下正在进行的蜀中战事。 “自化政公抵达成都以来,业已剿定抚平数路叛师,蜀郡悉定。另周边绵竹、汉安、犍为等诸城邑亦皆入治,剑阁以南,内江域内已无抗命之徒。另有顽固贼师退驻垫江以下,勾结僚蛮诸类,尚需待时进剿……” 负责蜀中军务接受整理并作进报的记室参军率先起身,将今日刚刚收到的蜀中所报军情讲述一番。 宇文贵入蜀不足一个月的时间,蜀中局面便有了极大程度的好转,在堂众人听完之后,也都不免面露轻松之色,交头接耳的夸赞起来。 只不过这样一来,刚刚返回华州不久、同样有份列席今日会议的尉迟迥脸色则就变得有些不自然。这本来应该都是他负责执行的事情,但今他却灰头土脸的返回华州,成为了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无关看客,心情可谓是非常的抑郁。 “宇文永贵智勇兼具、本就军务娴熟,事前已有勇者叩关据城,立足前人基础上有这样的成绩倒也并不让人感到意外!” 宇文泰察觉到尉迟迥的情绪,于是一边笑语说道,一边递给这个心态失衡的外甥一个勉励的眼神。 的确宇文贵当下取得的成绩虽然亮眼,但也都是立足在西魏享有优势兵力的情况下的正常发挥。 前后两万多名精兵入蜀,而且还拥有绝对优势的骑兵机动力,短时间内平定成都平原周边的叛乱,这本来就是正常该有的水平。 哪怕是尉迟迥继续留任,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也能做到这一步,只是很可惜有人不愿给他这一个亡羊补牢的机会,只能遗憾返回。 控制成都平原这一蜀中核心地带,乃是伐蜀计划阶段性的成功。在此基础上继续向周边发展扩张、加强控制力,则就需要后续一系列虽然规模不大、但却需要更加具有针对性的军事行动。 在这方面,荆州总管府所派遣的将士们将会发挥出极大的作用。贺若敦、李迁哲等诸将不独主动请缨,而且还提出一些执行性很强的思路构想,待到来年便可以继续向巴地进行推进。 对于这一点,宇文泰还算是比较满意。李伯山虽然渐渐露出不受控制的一面,但却并没有完全失控,仍然保持着自我克制,尽管态度强硬的要罢黜尉迟迥这个主将,但也并没有趁势插手伐蜀最为核心的利益瓜分。 尽管李泰高抬贵手的没有干涉成都方面,但这一场伐蜀战事的初期收益仍然不如预期,物资和人员上的缴获谈不上丰厚,甚至都达不到抹平战争前期的投入,更谈不上有什么丰厚的回报。 造成这一点的最主要原因自然是进入成都后的局面失控,将士们全城掳掠,无论是官府的仓邸还是士民之家都遭到了哄抢,大量的财货都流入这些将士们手中。 西魏本身并没有完整健全的兵员俸禄供给,大部分的府兵都是隶属于豪强军头们的部曲,战争掠夺就是他们获取报酬的主要方式。这些流落进他们手中的钱财,便属于他们的私人财富,哪怕是中外府也不能强令他们交公、肆意进行剥夺。 财富分散于群众还是集中于霸府,能够发挥出的作用那是截然不同的。早在伐蜀之初,宇文导秦州总管府内便有属员进言促进商贸之计,远在河西走廊担任西凉州刺史的韩褒也提出蜀锦西销以补国计的构想。 如果成都获取到的物料能够集中进行分配,还可以通过别的方式对出征将士们加以奖酬。但今那些锦货物料全都散于营伍之中,再想集中收缴上来那可就困难多了。 蜀锦在关中行情高企不下,但中外府根本不可能以那么高的市场溢价将这些物货收缴上来。故而便有人提议可以在征士调回的归程中,通过一些手段将这些财货回收上来。 宇文泰对此仍然权衡未决,因为他也拿不准这件事究竟能够获得多大的回报,尤其是短期回报如果不够可观的话,倒也不必急于收缴将士们的战利品、以免动摇军心。毕竟蜀中已经掌握在手,大可以恢复生产、从长计议。 军中事再小为大,必须要慎重处理。他们西魏军队的构成本就颇为复杂,如果在这种根本性的问题上出现差错,将会引发的连锁反应也会难以预期、不可控制。 蜀中军事商讨完毕,宇文泰还待继续讨论一下别处军务,只是还没来得及展开话题,记室李植匆匆行入堂中,神情严肃的向着堂内众人略作欠身并沉声说道:“今有紧急要事需要独禀主上,请诸公暂且移步别堂稍作等候。” 众人眼见此幕后便都望向堂上端坐的宇文泰,见其微微颔首然后才都纷纷起身告退出堂。 待到众人悉数退出之后,李植便趋行入前,向宇文泰躬身说道:“启禀主上,京中尉迟领军遣员入府奏告,日前查发尚书元烈等欲谋不轨……” “速速将人引入堂中、不,去内堂!” 宇文泰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也是一变,直从席位上惊立起身,而后便沉声吩咐道。为免此事被太多人知晓,他也迈步走出此间直堂,直往内堂走去。 内堂里,在听完尉迟纲所派遣的使者详细禀奏的事情细节之后,宇文泰眉头深深皱起,久久的不发一言。 旁边李植眼见此状,便小声说道:“依臣所见,此事断不止元烈一人私谋,若要杜绝祸根,便应从严……” 他话还没有讲完,便见宇文泰两眼视线如箭一般向他射来,一时间心神遭慑,忙不迭垂首避开那锐利的视线,心内顿时也是一警,不敢再多说什么。 “府中可相议事之员,在事于你皆可称长。日后堂内人员出入,尔曹休得私决。出去,将你阿叔召来!” 宇文泰仍是盯着垂首不语的李植,语气略显不满的薄斥一声。 李植听到这话后,额头上冷汗直沁,忙不迭深拜告罪,然后才伏在地上膝行退出。 此时的外府别堂中,因为未得宇文太师传令,之前与会群众仍然未敢散去,而是坐在堂中闲聊着。 有人望着同样列席此间的李穆笑语道:“显庆兄,你家族势将兴啊!昆仲俱当内外要冲,后嗣亦有子弟入当心腹,只凭一言便可屏退群众,就连当年的太原公恐怕都未敢夸言恩宠若斯啊!” 虽然对方是开玩笑的语气,但任谁都能听出这调侃语气中所蕴含的不满:你家这晚辈还没李大将军那显赫的功勋呢,这威风倒先一步抖起来了! 李穆刚才被侄子撵出来的时候那也没有享受到什么特殊待遇,心情正自有些郁闷,听到同僚调侃,顿时更加羞恼,直接拍案怒视对方。 对方见李穆一副开不起玩笑的架势,便也只是冷笑一声,不再多说什么。没办法,如今的高平李氏那可真是不得了,兄弟俱为宇文太师心腹肱骨,而且各自都势位不俗,更兼家势雄壮。如若仅仅只是受太师信任这一点,可不足以让李植这个晚辈在中外府抖出那么大的威风。 别堂内气氛因此略显沉闷,过了一会儿李植从门外行入,无视堂内其他人,径直走到了叔父李穆面前,小声说道:“阿叔,主上于内堂召见。” 李穆闻言后连忙站起身来,只是在行出之前心念一动,望着这侄子沉声说道:“诸公议事多时,难免疲惫,你既供事府中,还不快快安排饮食供给!” 李植闻言后只是浑不在意的点点头,待到李穆离开后,他也没有理会那些好奇望来的眼神,直接走出别堂,站在门口对一名侍立于此的谒者随口吩咐道:“入堂点查人数,准备酒食送来!” “李万岁怎会生此狂徒!” 待到李植扬长而去,堂内便有人忍不住拍案怒骂道,旁边几人也都忍不住点头附和。 他们不是没有见过出色的霸府后起之秀,但这李植的确是骄狂的有点让人难以忍受。就拿供给酒食这么简单一件小事来说,那态度仿佛是在打发登门乞讨的乞丐一般。 待到李穆入见,宇文泰便沉声叮嘱其人道:“显庆速引一部精骑前往长安,自领军处提押罪犯返回华州,途中勿与人言,将此书令交付领军!” 他暂时并不想把事情闹大,也担心局势失控,便让李穆这个心腹将所掌握的认证物证统统带回华州,并且叮嘱尉迟纲以防范为主,不要再继续深挖内里人事。 李穆眼见太师神情严肃,便也不敢再作多问,两手恭敬的接过那封书令,然后便起身退出,召集人马准备前往长安。 待到李穆退出之后,宇文泰临窗而坐,不久后长叹一声:“是儿才由于我,不才亦由于我,今时此态,有强直之性,无可观城府,究竟是才、还是不才?恐怕终究难免有负故人啊!” () 0765 僧辩求援 相对于关中让当事人有点焦头烂额的情势,荆州总管府这里人事进程那就顺利许多。 随着范阳张氏的张希被发展为下线,荆州这里向江陵方面进行人事渗透顺利的可不只一点半点。尽管萧绎这个人生性多疑,对权力也抓的很紧,但是张希作为黄门侍郎、其叔父张绾则官居尚书右仆射,对江陵政局所能施加的影响也是很大的。 还有比较关键的一点,那就是张希这个人收了钱是真办事,诸如借梁王萧詧而离间周弘正,直接废了这个东归派在江陵朝廷中的影响力。至于其他李泰在人事上提出的小要求,张希也都尽量满足,这也让李泰大感这个内线收买的是真值。 李泰也曾花大力气收买其他的南梁人士,诸如庾信这家伙就从沔北这里得到了不少的好处,但是除了几篇诗赋之外,却很少在别的方面发挥作用。甚至他还支持迁都建康,大概坐在秦淮河边上啃甘蔗尤其的香甜。 至于那些江陵本地时流,因为本身有着比较强烈的保全乡土利益的需求,所以也不会对李泰言听计从,只是在双方需求一致的情况下保持一定程度的合作。 诸如江陵领军将军胡僧佑,当李泰安排人员大搞江陵人士回乡祭祖时,其人便非常的积极,甚至派遣一个儿子常驻沔北,也是希望能够借此行为来抬高一下家世,以便融入江陵世族主流。毕竟他作为一个北朝南归之人,又是一个比较纯粹的武将,在南梁社会受认可程度一直不太高。 可是当李泰打算借其职务之便而对一些江陵江陵释放善意的时候,胡僧佑却是油盐不进,甚至就连其子在沔北所接受的馈赠都在之后着员送回,不敢私留。 李泰也不是要卑躬屈膝的贿结南梁人士才敢对江陵打主意,对于这一类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人基本上也都列入了黑名单中,不只现在不打算继续接触,未来也不打算刻意的加以包容。 江陵方面有一点让人比较遗憾的,那就是萧绎这个脑残在江陵城破前下令烧掉十四万卷的藏书。南北分裂数百年,南朝这一脉文化发展所积累的丰厚成果大半被付之一炬。 李泰从很早开始就注意同江陵之间进行学术上的交流,当然主要是作为请教的一方,所以对于江陵方面的藏书也是觊觎已久。 从张希方面他也得知,随着萧绎暂时放弃迁都建康的计划,便也安排下属将建康方面的图籍文物运输到江陵来。 于是李泰便也向张希表示,希望能够安排一些人员进入对这些图书的整理编修当中去。哪怕最终不能阻止这一文化惨剧,他也希望能够尽量将这些图书内容保存下来一部分。 他以游学借读为名义向江陵方面提出派遣一部分州学学子前往治学的请求,在张希叔侄和其他一些江陵人士的进言之下,萧绎也答应了这一请求。于是李泰便安排侄子李毓祥带领一百名经过精选的州学学子前往江陵,进行为期一年的游学。 与此同时,刘广德这个给张希介绍一条大财路的人,也被张希举荐在江陵朝廷担任司义郎这样的学官侍臣。等到建康方面的图书运抵江陵之后,这些人外人员便都有机会接触到这些图书。 当然,随着江陵方面的情势逐渐稳定,与沔北之间的互动也并非完全的一团和气。 就在十月中旬的时候,江陵方面新任的郢州刺史陆法和抵达州治之后不久,旋即便派遣使者北上,希望能将夏口交还给南梁驻军并进行管理。 不同于南梁其他趁乱而起的地方豪强和军头们,陆法和更出名的身份是作为一个方士。其人治军治民不以刑令,数千部曲全都称为弟子,从向萧绎毛遂自荐以来,其人其事便透露出一股似乎开了挂但效果又不太大的诡异氛围。 对于这样一个似乎是装神弄鬼但好像又有点真本领的异类,李泰也比较好奇。 不过对于陆法和这一请求,他却并没有直接答应,倒也没有拒绝,只是着令自己这边的郢州刺史李允信把石城这一边防口岸封闭一旬,那些财货滞留于途的江陵人士们自然帮他给了陆法和一个回答。没用李泰让人驱赶,其人派来的使者便自己返回了。 尽管萧绎看起来是已经消灭了国内所有的竞争对手,成为南梁国祚唯一的继承人,当然是要排除梁王萧詧,这家伙现在已经被默认开除国籍和宗籍了。 但是南梁内部的分裂态势也已经形成了,不说更加偏远的地区,就连大江沿岸也是如此。像是之前便投奔李泰的江北晋熙鲁悉达兄弟们,还有刚刚赴任郢州的陆法和派人讨还夏口也是自作主张。 几乎在同一时期,还镇下游的王僧辩也派遣使者来到荆州,希望能与荆州之间进行一些军事合作。 时隔数月,北齐再次向长江下游建康等地发起攻势。这一次的主力同样是郭元建这些侯景乱军余部,同时又接纳了南梁宗室湘潭侯萧退,并派遣将领步大汗萨等为后继之师,再次气势汹汹的向南而来。 王僧辩已经奔赴姑孰,调度人马进行布防,派遣其弟王僧愔前来,是希望李泰能够出兵合作,瓦解北齐这一次行动。 “齐人贼心凶顽,恃其强大而屡屡犯境,淮南士民倍受虐害,丁壮受掳、填躯战阵,妇孺悲号、惨不忍闻!李大将军知兵善谋,仁义表率,恳请能够出兵惊慑顽贼,拯救淮南黎民于绝境之中……” 王僧愔向着李泰作拜并悲声说道,当然也不只是进行道义求助,接下来便讲出了王僧辩所开出的条件:“旧者侯景巨寇起于寿阳,淮南之地尽非我有。李大将军据淮几胜贼军,天下为之叹服! 今我兄拜受王命镇守江南,虽然不无收复淮南之想,但亦知力弱难当,与其坐望齐贼窃据、几番兴兵来寇,不如奉以德义,以壮大将军威名! 今齐军贼师尚未毕至,唯孽贼郭元振孤军盘桓于合肥。大将军若肯出兵合作,则我兄便不急于出击其军,可以继续布设舟陆人马以待贼师毕至。届时我诸军进击,大将军自可拦截于后,歼贼于淮南,则自合肥以北,俱为大将军所有,东关以下则归我军。誓不相侵,如若违背,则天人共唾!” 对于王僧辩的诚意,李泰倒是并不怀疑。因为如今的大江防线可谓是到处漏风,自京口到湓城,就没有一处地方可以称得上是坚若磐石,到处都是可供突破的地方。 在这样的情况下,舍弃东关以北的区域交付给尚算友善的李泰,也能缓解一部分的江防压力,集中优势兵力在下游或攻或守,都能更加灵活。而且李泰无论是本身的实力,还是所展现出来的进攻性,都要比北齐弱一些。 这个买卖对李泰而言倒也比较合算,之前的他之所以不肯占据寿阳和合肥,的确是力有未逮,担心防线拉长而得不偿失。 但今情况又有不同,王僧辩、陈霸先如今大军也都集中在长江下游,他们是有收复江北失地的需求。尤其是陈霸先,由于其人本身并不属于江陵嫡系,为了势力的扩张,其进攻欲要比王僧辩旺盛的多。 眼下王僧辩愿意将建康拿出来作为诱饵,自己所部人马承担来自北齐军正面的压力,给李泰营造一个抄人后路的机会,也算是诚意十足。 在这样的情况下,同王僧辩和陈霸先合作,将北齐势力扫荡出淮南去都不是梦想。李泰之前之所以要守住义阳,也正是存了这方面的心思,希望在未来某一天条件合适的时候能够拥有更大的主动权,将此作为一个选择。 () 0766 宜防霸先 尽管王僧辩主动提出了这一请求,但李泰在考虑一番后还是婉拒了,并不打算现在就向淮南大举介入。 因为现在的王僧辩头上还有一个萧绎,并没有绝对的主导权,而且也未必就与陈霸先达成了共识。他们之间有分歧倒是没什么,关键就怕突然决裂,搞得李泰投入在淮南的力量难以收回。 对手强大也不可怕,队友太渣可就让人欲哭无泪了。王僧辩和陈霸先当然不算渣,可真要心思各异、拖起后腿来,那也实在是要人老命。 内部关系这样的不稳定,也让李泰对于彼此间的合作不敢寄望太高。而且如今的他也不算是什么小角色,眼下北齐虽然在淮南地区动作频频,但基本上都还属于趁火打劫的范畴。 可若是李泰下场的话,兴许就会把北齐的主力吸引下来,届时淮南方面局势恐怕会更加的扑朔迷离。这对于西魏、尤其是如今的荆州总管府相对比较清晰的战略前景,也会产生极大的干扰。 “今我荆州士民仍需休养生息,虽然有心共襄仁义盛举、拯救淮南百姓于水火之中,只可惜力有未逮。东贼残暴不义、咄咄逼人,亦为仁义之士所不齿!” 虽然拒绝了王僧愔,但在想了想之后,李泰便又继续说道:“虽然身不能至,但心同此感,军若有何物用之疾,将军但言无妨。若能有助破贼,于我亦是一幸。” 听到李泰不愿意进行合作,王僧愔心中自是大失所望,但又听到他还愿意进行一些物资上的援助,一时间又颇觉感动。 “李大将军如此高义,实在是让人感动!唉,实不相瞒,如今国中侯贼虽灭,但局面却仍然远未可称平定。下有骄兵悍将不从管束,上有君王威令严加催促,兵不解甲,船不落帆,沿江奔走,转战东西,外有强寇,内有顽贼……” 王僧愔一时间有些不能自已,向着李泰这个外人大吐苦水,可见过去这段时间以来心中也是积郁良久。 李泰见其如此,心内也是颇生感慨,乱世之中又逢王朝末世,无论身份地位的高低,每个人也都要面对各自的压力和苦难,没有人能够置身其外。很多人乐此不疲的讨论乱世豪杰们的能力高低,但很多时候能够决定成败的往往是抗压能力如何。 “李大将军高义施助,某替家兄及众将士先作拜谢!前言托献城地,绝非自负巧智的纵横之术,而是心甘情愿的至诚之谋。只憾时机未具而计不能成,也希望李大将军能够感此诚意、勿相忘怀,我兄弟翘首江表,以待佳音!” 虽然提议被李泰所婉拒,但王僧愔最后还是忍不住又表达了一下诚意。 李泰虽然没有答应即刻展开合作,但还是表示愿意提供一定的物资援助,也是为的将这份联系保持下来,以等待更加合适的时机。 虽然说未来他可能要跟南梁结下大仇,但在这南北朝乱世末期,关于忠义本来就有不同的解读。 王僧辩和陈霸先两人,谁是忠谁又是奸?王僧辩迫于北齐压力抛弃了萧绎的法统,而陈霸先则以此为借口袭杀了王僧辩,重新扶立萧绎的血脉,结果最后自己篡了。 还有王琳这家伙出场一副要日天的气势,可谓是英雄气十足,然而到最后能跪的都跪了,谁要没接受过他的投降,在这后三国都不算个人物。结果去了邺城后,邺城群众还为其忠义感动的掉眼泪,也不知是王琳太会搞人设,还是邺城百姓太缺忠义。 所以李泰也并不担心日后进攻江陵之举会给之后的统战工作带来障碍,因为这一时期的忠义标准本就非常的灵活。 道德是为了让人更好的参与社会活动而自觉遵守的行为准则,钱财、权力都能够让人在社会活动中获得更大的优势,无钱无势那就只能遵守道德、增加自己的人格魅力了。 李泰有钱有势,同时还道德操守极高,简直就是天生的领袖人物。遇到这样的人尚且不愿依附,那真的是天之所弃、谁能兴之? 且不说李泰内心里自我心理建设,当他与王僧愔交谈完毕,正待将其人礼送出堂的时候,城外军营中的王僧辩之子王颁正从外面疾行而入,满脸汗水的来到堂前。 王颁先向其叔父见礼问候,然后又行至李泰面前作拜道:“家父正遭巨寇顽贼袭扰,末将闻讯、心急如焚,身虽不才、孝性难泯,恳请大将军能允末将前往……” 他话还没有讲完,旁边王僧愔已经顿足喝道:“阿郎你住口!不要冲动,行前你父便有嘱我告你,李大将军肯收留你在帐前乃是家门一大幸事,你安心留此献力,不必以家事为计。况今所遭忧困,也非你少徒能解,即便前往无济于事!” 王颁听到叔父这一番话后,却也并不回答,只是深拜于李泰面前。 李泰见状后,索性便抬手示意给他们叔侄安排一间堂室去交流,自己则又返回直堂召来府员询问库中盈余、商讨给王僧辩多少物资援助比较合适。 时间过去小半个时辰,堂外王颁又在求见,李泰着员将之引入进来,观其眉宇之间仍是一片坚决之色,于是便说道:“你仍要南去投奔你父?” “末将有负大将军垂青栽培,待到父危解除、能有生归之期,末将一定肝脑涂地、以报恩主!” 王颁又深拜在地,沉声说道。 李泰闻言后不免暗叹一声,这个王颁倒也称得上是将门虎子,但还没有优秀到让他难以舍弃的程度,之所以将之留于门下,也是希望能够比较稳妥的帮王僧辩留个后。 但是如今这王颁急欲求去,李泰也没有必要枉做坏人、留之不遣,略作沉吟后他便又说道:“人伦天性所催,谈不上辜负了谁。你能如此纯孝,倒也印证了我眼光尚可。 如今府下正自休养,倒也没有什么兵事操劳,你既然求去,那我且祝你此行顺利。希望你归见你父之后,你父能不怨我荒废其子,也希望你能施展此间所学,破敌扬威!” “多谢大将军嘉勉,多谢大将军……” 王颁听到这话后,便又连忙叩首作拜,语调也变得有些哽咽起来。 “总是宾主一场,倒是不好让你孤身离去。这样罢,借你一千精骑同往,待到这场战事结束之后再遣之归府。至于你是归是留,且凭心思自决吧。” 李泰想了想之后,便又做出了这样的安排。 他虽然眼下并不想加大淮南方面的人事投入,但也并不介意加强一下自己的影响力。而且北齐与南梁军队在江北一线的交战也是有着不小的借鉴意义,派出一支人马前往观摩并积累经验也是不错的选择。 像是合肥东关、姑孰横江、采石渡口以及张公洲这样的江防要地,如若能够实地考察一番,那么在未来制定作战计划的时候,也能更加的有的放矢。 王颁听到李大将军这一安排,自是越发的感激涕零,见其连连叩首道谢的模样,反倒让心怀鬼胎的李泰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不过一想到这些心思大概是不会在与王僧辩对抗时发挥效果,他便也释然了,兴许这一安排未来还能更顺利的帮王僧辩报仇,也算是一饮一啄、皆有定数了。 “眼下梁国看似内乱悉定,但人心之离乱仍然深重难除。你父湘东旧属、江陵虎臣,又身拥定乱之功,名盖当时也是理所当然。然则陈霸先也是威震岭南,鲜受幕府绳令,久为诸军之主,其群下亦非谦谦君子,恐怕不会久屈人下。若欲长久相安,此情不可不察。” 李泰想了想之后又说道:“这是我对梁国人事一点浅见,临别之际授你以作谋身的参考。倒也不是要借你之口离间梁国人事,你姑且一听,倒也不必宣扬吵闹。” “末将一定谨记于怀,多谢大将军赐教!” 王颁听到这话后连忙又点头说道,尽管如此,但李泰也并不觉得能改变什么。 很多时候都是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放在王僧辩身上尤其的适用。 作为平定侯景之乱的主将,王僧辩可以说是南梁末期最优秀的军事人才,但是讲到性格和手段,他甚至连王琳都不如,更不要说陈霸先这南朝最后一个猛人。 () 0767 取财有道 南梁这一点人事隐患,不要说李泰了,哪怕北齐段韶这样一个不经常在淮南地区活动的人都看的很清楚。王僧辩作为局中人,想必也是有所感知,但是他又能怎么办? 陈霸先并不只是一个简单的、趁势而起的军头,不只是能力卓越、格局雄大,其麾下部伍也经过了岭南平叛的充分磨练。这些将士们肯于跟随陈霸先北上平定侯景之乱,他们内部的感情和信任便超过了大多数的武装势力。 想要一纸书令便解除陈霸先的军权,就连皇帝萧绎都做不到,王僧辩就更加做不到了。 既然不能削弱对方的实力,那就需要正视对方的存在并给予相匹配的待遇。但是这样一来,王僧辩下属的那些江陵一系的将领们又不答应了。 如今的陈霸先的确可以称得上是南梁军方二号人物,王僧辩坐镇建康、陈霸先坐镇京口,当王僧辩率军外出作战时,陈霸先便代守建康,表面上看来彼此间可谓是配合默契。 但是京口之所以能成重镇,要么是对三吴之地有着坚固牢靠的控制,要么是能够与长江北面的广陵等地互为呼应。否则,京口也只是大江南岸的一座孤城罢了。 侯景之乱被平定后,王僧辩将自己的心腹和江陵嫡系江陵都安排在了三吴之地。陈霸先虽然坐镇京口、略成分陕之势,但所拥也不过京口一城罢了。 所以在北齐频频向南进攻滋扰的时候,陈霸先也是频频用兵于北,希望能够夺回广陵等江北重镇,以此来开拓自己的生存空间。如果不能向外开拓,那就要向内索求。 就算明知道陈霸先并不可信,王僧辩既没有魄力直接解除陈霸先的兵权、瓦解其武装,又不能协调内部,让渡出足够的利益来安抚和包容陈霸先,彼此间的交恶决裂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如果说王僧辩是一匹精心驯养的名驹,那陈霸先就是一匹荒野求生的烈马。二者脚程耐力都相差仿佛,甚至有的时候陈霸先还给人一种不工不巧的粗砺,可是到了真正危难时刻,二者的表现则就会有天差地别。 在面对北齐的极限施压之下,王僧辩最终没能扛得住而选择屈服,但陈霸先却选择了一条与之截然相反、更加艰难也更加辉煌的道路,彼此之间的差距可能就是性格之中的这一点韧性。 讲到陈霸先的艰难立国,就不得不带一嘴北齐高洋,拿着最为丰厚的家底,干着最不知所谓的事情。 在北面追着诸胡一通穷揍,成功为突厥的崛起扫清障碍、生生给一路带成了草原霸主,在南面不断的出兵滋扰,小火添油、一波送大的将陈霸先送上了帝位。轮到自己的时候,虽然也过了一把开国猛男的瘾,号称英雄天子,结果落得身死绝传。 李泰倒也不希望王颁之后死在陈霸先的偷袭中,但对于这一件事也只是点到为止,如果用力太猛反而会被怀疑是在挑拨离间,眼下稍作点拨,日后会是怎样也就自求多福吧。 抛开这些杂念不谈,李泰便又开始挑选随同王颁一起前往助战的人员。 这一次的南梁与北齐作战的战场是在合肥南面的东关附近,应该是以水战为主,李泰也不指望派遣的这千名精骑能够发挥出多大的助战效果,担任斥候、游走在战场周边观摩一番即可。 这一次他安排侄子李真带队前往,无论天赋如何,总是要经过充分的锻炼能力才会有所长进。短期之内,荆州这里是没有什么水战战事可供磨练,派去王僧辩那里观摩正好。 除了李真之外,他还安排韩擒虎和一些自己比较看好的年轻将领同往,既是一次磨练,也是一次考验。随着势力推进到长江一线,未来荆州总管府的水战任务必然不会太少。 他这边刚刚送走王僧愔一行,山南方面李迁哲的弟弟李显便又率领一部人马护送着货品抵达荆州。 “怎么有这么多的锦货?” 当看到李显所进献的货单上记录着单单蜀锦便有两万多匹,李泰便不由得皱起眉头来,旋即便又说道:“之前蜀地未平,需要进行商贸来推动人事上的合作,所以需要大肆访买锦货。但今巴蜀之地已经入于王治,便不宜再贪于物力而绝于人情。” 之前买卖蜀锦那是有着特殊的目的,利益的诉求还在其次。如今伐蜀事宜已经算是尘埃落定,也算是达成了李泰所希望的一种局面,他也希望这一局面能够继续保持下去,不要再产生什么负面的变化。 此时看到李显又运来这么多的蜀锦,李泰便不免有些担心李迁哲还是不能改变之前的行事内容,仗着兵强马壮在巴蜀大肆搜刮。 李显闻言后连忙垂首说道:“郎主前所叮嘱,仆兄弟须臾不敢忘怀。阿兄今在巴地,先以宣抚,不化者才以刀兵后行。至于此间运返的物货,并非出于巴蜀民间,而是自成都诸军处交易所得……” 听完李显的解释,李泰才明白过来他是误会了李迁哲。 在宇文贵到达成都后,由于之前对城内的掳掠破坏,成都城内可谓是市井萧条、百业俱废。原本军队给养便已经不足,随着宇文贵带来的人马抵达,后勤压力不免更大。 于是宇文贵一边针对周边地区的反抗势力进行清剿,一边还在积极恢复城中的民生产业,并且为了获取给养,还在成都东面的郊野上开辟军市,鼓励军民在市场上交易物资、互通有无。 成都城内这些驻军手头上可是有着丰富的财货物资,数日喧哗几乎将全城都搜刮一遍。但是所搜掠得来的那些财货却不能用作饮食消耗,所以也都急于要将这些物资变换成食物给养。 李迁哲当时正随军驻扎在成都郊外,见到军市中货品充足但却独缺谷米食材,于是便着令巴西阆中那些土豪们向成都运送谷米物资,只用较小的代价就换取到数量可观的财货。而此番运输到穰城来的这两万多匹蜀锦和其他财货,便是军市交易的一部分。 后世很多人讲到军队经商,就有满腹牢骚要发泄。但事实上早在战国时期开始,军市就是军队获取物资的一个重要方式。 到了如今的南北朝时期,军队私曲性质极高,物资配给难有整体的统筹,战利品的分配也没有一个统一方案,军市的作用便更加明显。 李泰听到这里,不免也是心意一动。他之前着令李迁哲前往蜀中进行商贸,就还心存着搬空蜀中库藏的蜀锦,以延缓霸府借此向陇右商贸下手。 但事实证明,哪怕他掌握了物以稀为贵的霜糖,纯粹的市场行为也很难搬空蜀锦这一蜀中重要的战略物资。所以到最后他也基本放弃了这一念头,转而希望在进攻成都时插上一手,结果又被巴西那些大聪明连累到根本没能参与到成都攻城。 原本已经放弃的一个计划,却不想又发生了这样的转机。那些被伐蜀将士们哄抢获得的蜀锦,如今直接在成都军市上就能轻轻松松买来。 李泰当然不想这些蜀锦成批量的流入关中,但也明白一旦大手笔买入,必然还会增添其他的变量。比如市场行情波动太过猛烈,甚至都会给军心士气带来恶劣的影响。 略作沉吟后,他便想出了一个跨区域的寄取方案,即就是先由将士出具自己的财货数量,进行一个市场估价,然后将这些财货暂且存入军中仓库,然后送信给其关中的亲属提取相应的钱财,再由其亲属出具信物,最后李泰再派人接收仓库中的物资。 将士征战在外,本身安危便无从保障,获取到的战利品更是随时都有可能丢失,通过这种方法便可以直接将战利品送回给家中亲属,无疑是大大解除了后顾之忧,保障了财产的安全。这些将士也能轻装上阵,不再怯懦不前。 换了一般人,这件事自然不太好操作,首先能不能取信于人,其次有没有足够的钱财接货并进行支付,第三就算有信用又有钱财,生财的法子多了,谁又敢跟军队这些穷横家伙打交道? 恰好李泰三样都满足,于是很快他便将自己这一想法书写在纸上,准备着员送去给宇文贵。由宇文贵负责号召将士们将战利品存放在仓库中,盘点计价之后再由李泰组织渠盟人员于关中支付钱款,仓库中的物料自然也由李泰负责安排前往陇右进行销售,这当中产生的利润彼此再商讨分配。 当李泰这一封信送达之后,宇文贵顿时也流露出了极大的兴趣,当即便派遣心腹赶来沔北商讨请教细节。抛开当中的利益不谈,单单这件事做成了对将士们士气的提升就让他非常重视。 更不要说宇文贵门下也有着一大摊子人吃马嚼,当然不会嫌钱多烫手。他在关中自然没有李泰那样雄厚的财力和人事基础,但只是在蜀中赚个管理费,也是一笔非常可观的收入啊! () 0768 伊霍之事 人在忙碌中时,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当李泰还在和宇文贵书信交流、商讨合作细节的时候,时间也已经渐渐的来到了这一年的尾声。 腊月初,李泰丈人独孤信派其旧属皇甫穆来到了荆州,并且带给李泰一个惊人的消息:元魏宗室元烈谋杀太师宇文泰未成,反被宇文泰所杀。 对于这个消息,李泰倒是并不感到多惊讶,只是在听完后心内忽有所觉,原来国中局势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了。 他自从来到荆州之后,对于关中的人事关注度便不再像之前那么高了,精力大多都用在了对荆州的治理和开拓上来,对于这些乱七八糟的内斗也都是能避则避,偶尔作为一个看客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大多数时候则都不怎么上心。 独孤信在被召回朝中之后,针对关中时局人事上的话语权也大大降低,偶尔有一些小动作也都无伤大雅。即便是他心里有什么想法,也都很少来打扰李泰。 这一次他却主动派遣皇甫穆来专程通知李泰这一消息,显然是在独孤信看来这件事意义非凡,哪怕远在荆州的李泰恐怕也受到不小的影响,还是提前知晓比较好。 皇甫穆将这件事情的经过和细节都讲述的很清楚,甚至连元烈在诸武库盗取的器械数量和种类都有涉及,而李泰在听完后心里也不免暗生猜测,只怕他丈人在这件事情里也不能说完全的清白无染。 倒不是说独孤信也与元烈或者说其背后的皇帝元钦同谋,但估计也得有个知情不报或者推波助澜之嫌。 这也不是李泰乱搞阴谋论,而是独孤信既有这样的条件、也有这样的动机。 此事发于六坊禁军之中,而独孤信也曾担任过领军将军,虽然时间不算太长,但独孤信在领军位置上时,当时的皇帝元宝炬和诸元魏宗室也有拉拢镇兵以制衡宇文泰的需求,双方属于是双向奔赴了。 还有比较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李虎长期驻守长安,讲到对京畿诸武装力量的影响,那也是深刻得很。如今李虎虽然不在了,但一直与之互动密切的独孤信对其留下的人事关系有所接收也是很正常的。 按照皇甫穆的说法,元烈他们盗窃武库军械可不是一时兴起的事情,而是从宇文泰自陇右返回以来便开始,酝酿了长达几个月的时间,一直到最后作死的去盗窃具装重甲这样的重要军械才暴露出来。 长达几个月的时间,虽然有禁军人事调度混乱的缘故,但是在关键位置上必然也会有人帮忙掩饰,才能让这件事保密这么长的时间。 独孤信倒是没有直接加害宇文泰的动机,毕竟如今他已经是高居柱国之位、势同等夷,如果要挑战宇文泰的权威,那也要面对其他几位柱国的敌对,风险实在太高。 但如果说他无意中得知此事却选择隐瞒不报,乃至于在一些难以分辨的地方提供一点微不足道的小帮助,这估计他是能做得出来的。 因为无论元烈等人谋计成或不成,都能加强他们这些柱国的存在感。 如果元烈等人当真袭杀了宇文泰,那出面主持大局的也绝不会是皇帝和元魏宗室,而是他们这些柱国。如若谋事不成如当下这种状况,为了以绝后患,宇文泰必然也要获取他们这些柱国的同意和支持,才能直接针对幕后之人加以制裁和报复。 事情也的确如此,就在中外府下令处决元烈之后,宇文泰便将诸位柱国都邀请到华州来,针对此事进行商讨。虽然在日常军政事务的处理上,宇文泰自己就能进行决断处置,可是上升到如此政治高度,那他就必须要与众柱国们统一声音,不敢独断专行。 “今大司马正在华州共诸位柱国商讨后计,因觉此事有必要告知太原公,故而派遣卑职前来相告。” 皇甫穆一边将独孤信的亲笔信件奉给李泰,一边又继续说道:“大司马观宇文太师之意,似欲行伊霍之事。但先帝享国亦久,群臣感恩戴德,荫泽未竭,如若陡行险计、贸然用强,恐怕会生不测之祸,事情仍需慎计……”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虽然元魏皇室久为傀儡,但却并不意味着就全无荫泽可恃。 元宝炬做了十几年的皇帝,元钦也是做了十几年的太子,不要说活生生的人,哪怕只是一个泥塑木雕的牌位拜了这么多年,在人心中也拥有了不俗的影响,骤然将之毁弃掉,也会给人心里造成巨大的冲击。 不说西魏这边,就连东边高洋在经过了父兄两代的铺垫、最后要行篡代之时,都遭到了许多大臣的反对。对宇文泰而言,当今皇帝那件黄袍是你给披上的,如今你又要把它扒下来,没有一个理由说服大家,那也等于把你自己说过的话当屁放了。 “大司马着卑职转告太原公,观此情势,来年国中必有大动。太原公并非立朝要员,倒也不必涉此不臣之议,但能为国镇守边地无失,便已经是臣节无缺!所以太原公若有归国之想,暂时不必急归。” 皇甫穆又望着李泰小声说道:“卑职心内亦有窃计,太原公功勋卓着、宇内共知,大可不必经历此事以扬威邀宠。”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说道:“多谢皇甫长史良言相赐,我既然受任于此,便应专于此间,国中人事纷扰,非我能够分理周全。” 他倒也不是爱惜自己的名声而不愿参加这种废君之议,只是正如皇甫穆所言,这种事即便他参加了对他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这真要是个什么好差事的话,宇文泰也会召其两个侄子归国处理,大几率轮不到自己上。 更何况,之前的蜀中事情已经搞得彼此间有点不愉快。如果宇文泰能够成功统合国中意见并顺利完成这一次的废立之事,那威望必然大涨。 不是生活在古代君权社会,那就真的有点想象不到废立皇帝是多么刺激的一件事。就连侯景这么不讲规矩的人在打了败仗逃回建康后,都得搞个废立玩玩来重新树立起自己的威严。 一场废立哪怕仅仅只是更换一个傀儡,也意味着接下来的局势和秩序会发生巨大的改变。宇文泰有什么蓄谋已久的计划,必然也会趁着威望大涨的这段时间来加以推行。 所以李泰也是想着要在这个时间段老老实实躲远点,别去宇文泰面前瞎溜达,以免刺激到宇文泰提前给自己上点套餐玩玩。 随着这一次废立完成,那西魏最高权力向宇文家转移的趋势就更明显了。毕竟西魏这几个皇帝,孝武帝是大家合伙弄死的,元宝炬也是大家商讨推选的,元钦则是继承自其父,但是接下来的皇帝就是完全遵照宇文泰的意愿才得上位。 尽管这件事现在还没成,但看独孤信特意派遣皇甫穆过来也只是交代自己躲远点、别被崩了一身血,可见在西魏国中也是没有什么强硬的阻力。元魏皇室的尊严,又一次成了彰显宇文泰权威的工具。 虽然李泰早知道这样一个趋势脉络,但当真正事到临头的时候,心里也不免酸酸的,果然老板在我拼命苦干之下开上了路虎、玩上了xx。 皇甫穆并没有在荆州久留,又和李泰一同入内府去向妙音娘子问好,将带来的礼物一一奉上并转告了她父母家人的口信,然后便告辞离开了。 得知今年又不能回到关中过年访亲,妙音多少是有些失落。荆州虽好,但终究没有亲友相伴,夫郎也常常忙于军政事务而无暇给她更多关注,不免让这天真活泼的娘子暗生闺怨。 李泰将此一幕看在眼里,特意将一些年终事务集中在腊月上旬处理完毕,一些不太紧要的则就暂且延后,又安排长史崔谦回国拜年,剩下的时间里便整日陪伴着娘子,或在府中腻歪,或是外出游猎玩耍,也给自己放了一个舒舒服服的年假。 但是有的事情并不是想避开就能避开,尤其如今的李泰功高位重,荆州总管府的体量势力又这么的大,无形中便与方方面面都产生牵扯,很难做到独善其身。 这一个新年虽然舒舒服服的过去了,并且在年关之前还收到了王僧辩使人送来的捷报,也让李泰心里为之高兴几分,总之北齐倒霉他就开心。 只是在过了年后,事情就变得有点不对劲,荆州本地还没有什么情况发生,但是归朝拜年的崔谦迟迟不见回转。到了正月下旬的时候,原本担任雍州别驾的宇文深出任淅州刺史,并且来到穰城拜访李泰。 淅州因为地处武关出入通道,虽然辖区并不辽阔,但位置却很紧要。之前崔猷担任淅州刺史,在其离任之后,由于关中与沔北之间物资流动频繁,因此李泰向中外府请示以其长史崔谦行淅州事,也获得了中外府的同意。 可是现在中外府又在没有和李泰进行沟通的情况下委派宇文深担任淅州刺史,这就不免让李泰心生警惕了,中外府这是要干啥? () 0769 长孙入府 尽管心中有些不爽,但这也属于中外府的正常人事任命,起码李泰是没有什么正当的理由予以反对,只能在府中招待了宇文深一番。 宇文深此番到来,态度倒也谦虚和蔼,并没有显露出什么要跟李泰对着干、打擂台的意思,甚至还主动请求李泰为其举荐一些荆州当地人士来充任其府佐。 对此李泰也并没有客气,直接挑选了门生杨钰等十几名总管府佐员让宇文深带走。如果宇文深只是故作姿态,那这十几人免不了被投闲置散,如果真的将这些人委任在重要岗位上,那宇文深这个刺史也就差不多被架空了。 虽然暂时还想不明白中外府作此安排的目的,但明显不是什么善意举动,所以李泰也想试试宇文深真实心意如何。 崔谦这个原本的总管府长史还没有回来,宇文深这个最新任命的淅州刺史却已经入镇,这样的情况无疑是有点蹊跷。 于是李泰便着令驻扎在穰城的军队南下新野进行集结,而他也将总管府人事进行一番调整,事务分付诸曹,自己则准备离城巡察诸边。 只是他这里还没来得及动身,中外府又有使者来到穰城,竟然是宇文护,同行者还有长孙俭。 “伯山,阔别多时,你可安好啊?” 来到城内总管府前,宇文护翻身下马快步上前,看着有些惊愕的李泰大笑说道。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竟然能够于此得见萨保兄,若非萨保兄风采更胜往年、大异于旧时所见,我还以为是梦中相见呢!” 李泰这会儿才反应过来,望着神情语气有些夸张的宇文护笑语说道。 宇文护听到这话后多少有些不自然,老实说他心里对于此番来到荆州多少是有点犯嘀咕,尤其是在见到李泰之后不免更加忐忑,要靠着夸张的笑容来掩饰心中的不安。 接着李泰又和长孙俭寒暄几句,然后便引着一行人行入府中直堂。 当宇文护行过总管府前庭时,看到陈列在外的一些甲械行李,便忍不住发问道:“观此阵仗,伯山莫非是要出行?我等此番到来,扰了你的行程安排罢?” “的确是有一些事情安排,但事务长做长有,萨保兄这稀客却难日日款待。暂且偷闲半日,以待贵宾!” 李泰听到这话后又笑着说道,眼下未知他们来意,当然是待客比事情重要,可待会儿要是谈话让他不爽了,你们边儿去喝风吧,老子还有事情要忙! 听到这话后,宇文护和长孙俭对望一眼,彼此眼神略作交流。李泰在前冷眼回望,心里也不免有了几分猜测。 入堂坐定之后,彼此又是略作寒暄,然后宇文护又望着长孙俭说道:“此番同行来访,我与长孙公并有要事,只是相较而言,长孙公的事情更显急迫一些。” 长孙俭听到这话后便自席中站起身来,行至李泰席前深揖然后作拜,不再是日常相见的礼节,而是下属拜见上司。 “长孙长史何以为此?” 尽管心里已经猜到些许,但当真正见到长孙俭作此礼节的时候,李泰还是直从席中站起身来,垂首望着其人有些不悦的说道。 “卑职旧年亦久事荆州,但却碌碌无功,此事太原公亦知。自太原公出镇以来,卑职每有往返此间,所见人事风物日新月异,让人惊喜,让人舒畅!而卑职也每感丑拙,本以为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但当见到太原公兴治此乡,才痛感往年大误这一方水土!” 长孙俭讲到这里,脸色已经是一片羞惭,旋即便又沉声说道:“之前羞愧不能疏解,竟还狭计太原公功亦寻常。但事实如此、高下分明,岂一己愚计能够遮掩?唯今只盼太原公能够容此丑物于府,让卑职得覆贤羽之下仰承声令、调治此乡,营张新功、遮我旧丑!” 眼见长孙俭姿态摆的这么低,宇文护不由得便皱了皱眉头,旋即便也站起身来,向着李泰说道:“伯山你久处外镇,对府内人事多有生疏,或是不知长孙公每与人论时流才能功勋,必推伯山为首。推崇之意无从掩饰,就连我这样久已甘拜下风之人闻此盛赞,也都颇感嫉妒呢!” 李泰听到这话后,眼皮一翻瞧了宇文护一眼,你这家伙啥度量我又不是不知道,看牛羊吃草吃得欢你都得凑上去啃一口证明自己胃口好,主打就是一个要强,嫉妒我还是多稀奇的事? 他绕过席案,弯腰去将长孙俭搀扶起来,同时口中说道:“长孙长史作此言论,实在是让我愧不敢当。治事立功,在于千人积累、后人奋发。旧年国力寡弱、边情围困,若无长孙长史镇抚于此,荆镇恐非我有,沔北更无我立足之地。薄古厚今,实在是偏颇之议,长孙长史实在不必以此自惭。君若更有良策妙计施于当下,我推位让贤亦无不可,何须长史自贱来求!” “不、不,卑职绝无此意!太原公功勋卓越,众所周知,荆州得于所治,乃州人之幸!当世之人,谁敢自言能更胜太原公于镇,卑职亦绝不屈服!此意至诚,却困于言……” 长孙俭听到这话后脸色又是一变,忙不迭又作拜于地,有些语无伦次的说道。 旁边宇文护见到这一幕,有些酸溜溜的轻哼一声,接着便望着李泰说道:“年前崔士逊入府禀事,主上感其辅佐伯山、任劳多年,相与论事,越发重其才情,所以邀与同游、巡察河防,并欲以州事相托,加以华州长史。然其仍念伯山有乏能者相佐,故而长孙公自请代之,伯山觉得长孙公是否才堪代之?” 听到宇文护这么说,李泰心内暗叹一声,事情果然如此。 崔谦返回关中后便久久没有返回,也没有音讯传回,李泰便意识到了不妥。过去这数年间,崔谦先是担任州府长史,又是总管府长史,对于总管府政务用心用力比李泰还要更多,当然不会就这么一声不响的撂挑子另谋高就。 现在看来,估计是被宇文泰限制了其与外界的交流,让彼此间交流不通畅,来完成荆州州佐更换的流程。 听到宇文护这明显有点挑拨意味的话语,李泰当即便笑语道:“若是萨保兄请辟,或许还要付以诸公议论。但若是长孙长史,主上尚且府事尽付、待以上佐,我推位相让都可,更不要说纳作幕僚。 只是主上既然将长孙长史出荐于我,我若不能更以壮功报之,不只辜负主上这番恩用,更加埋没长孙长史的才器啊!倒想请教萨保兄,依你所见,来年作何预谋才算是可以共此相匹配的大功?” 宇文护听到这话后,张张嘴干笑了两声,然后才又说道:“伯山你智计雄壮,向来能人所不能,我这俗人浅薄的胸怀,实在不知你的深谋远计啊!” 他当然清楚这件事会极大的触怒李泰,所以当听到其人那按捺不住情绪的语气后,也没有针锋相对的予以回击,而是稍作低头。 李泰又看了宇文护一会儿,见其侧过头去不说话,这才有些无趣的收回视线,又弯腰将长孙俭搀扶起来,同时口中说道:“长孙长史能来共事,我扫榻以迎。长史不必复言前事诸类,府中群众志力俱壮,不畏人事艰深,只恐壮志不遂!就连我都要勤奋不懈,才能策驭群雄、并驰于事。长史来此,左右绝无掣肘,功过俱因本心,如若落后于人,宜加自勉!” “这正是卑职所贪羡的……一定不负太原公勉励!” 长孙俭闻言后便又用力的点头说道,他也自知此番任命是违背了李泰的心意,所以态度表现的尤其诚恳,内心是希望自己能够在此任上真的有所建树,而非限于复杂的人事斗争中,成为拖累总管府发展的一个障碍。 所以当李泰表示不会有什么人事纠纷和掣肘加之的时候,长孙俭心内也是一宽。荆州前后差距明显,已经成了他的一块心病,尽管心里也已经承认李泰才能远胜于他,但也希望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稍微拉平一下差距,而不是被人讲起就感叹有着云泥之判。 长孙俭代替崔谦出任总管府长史这件事,算是卡在李泰底线边沿的一个试探,起码长孙俭也算是个合适的人选,如果是宇文护的话,那就是纯粹的恶心人了,逼着人掀桌子。 接着,李泰又望着宇文护说道:“长孙长史的要事,我已知晓。那萨保兄此行又所为何来?” () 0770 归国立君 “我此番前来,家事一桩,国事也有一桩,只是不知伯山想要先听哪一桩?” 大概是见到李泰默认了长孙俭代替崔谦出任总管府长史一事,让宇文护悬着的心也稍微放松下来,居然有点俏皮的卖起了关子。 李泰看他这副模样,心中更生几分不妙之感,大家现在这个关系,有什么家事值得特意跑上这一趟?难不成你家有事喊我吃席啊? “并不是不愿与萨保兄亲昵言事,只不过先公而后私乃为人臣者本分,还是应当国事为先,有劳萨保兄详细道来,我洗耳恭听。” 李泰这会儿没有心情配合宇文护卖关子,直接正色说道。 宇文护见其如此神态,便也收起了脸上的笑容,自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完好的书信,一脸严肃的两手递交给李泰,并且说道:“主上有书令一则着我呈送伯山,伯山阅后若仍有疑难不解,我再详细解答。” 李泰见状后便也接过这一封信来,解下腰间裁纸小刀将信封割开,掏出这信件快速浏览一遍之后,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 这信中所说的事情同年前皇甫穆赶来荆州告知给李泰的事情一样,说的就是去年尚书元烈谋害宇文泰未遂一事。只不过案情没有皇甫穆讲述的那么详细,但是处罚以及为何作此处罚等等,则就给了一个比较清楚的解释,似是特意为了向李泰说明一样。 但这件事只是一个铺垫,为的是引出后面废帝一事。除了元烈这一件事之外,宇文泰在信件中还列明了一些其他废帝的理由,当然最有重量的还是后面诸位在朝大臣、尤其是几位柱国同意废帝的奏书摘抄。 总之,这一封书信就是宇文泰在向李泰说明废帝的原因和理由,并且表示此事并非宇文泰独断专行,而是获得了在朝众多大臣的认同,是他们朝中诸方势力已经达成的一个共识。 李泰虽然早就知晓此事,而且乖乖的留在荆州不去瞎凑热闹。但是凭他如今在西魏国中的势位,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可能不知会他一声,所以他对此倒也并不感到意外。 但在这封信的末尾,宇文泰提出的要求还是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信中表示二月中旬便会召集在朝群臣,正式宣布废黜当今皇帝的决定,并以先皇元宝炬另一子齐王元廓登基为新的皇帝,宇文泰希望李泰能够回朝参加新皇登基大典。 李泰当然不想回关中去蹚浑水,去年独孤信也派皇甫穆过来建议他不要回去,但却没想到宇文泰却让宇文护专程来跑上这么一趟邀请他回去参加典礼。 虽然书信中宇文泰的措辞比较温和,是商量建议,希望他能回去。但这正封信件,宇文泰的口吻都是不厌其烦的解释,所要表达的也无非是想要获得李泰的认同。而且就连一些朝臣们各自发表的意见都抄录在信中,可见态度还是比较诚恳的。 如果李泰不回去,那会不会就是内心里对此隐有抵触、不认可宇文泰和群臣们所达成的这个决议? 李泰又将这封信细致的阅览一遍,脑海中也认真盘算起来。他虽然不想回去搅合,但也并不是一定不能回去。可是现在宇文泰针对沔北搞了这两桩人事任命,就不免让他怀疑此番召他回朝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意图? 一方面让宇文深把守武关、不让荆州人马长驱直入,另一方面又派遣长孙俭出任荆州总管府长史,现在又要把自己召回关中,李泰哪怕再迟钝,也不免会多想一些,特码的是不是要把老子也一块给收拾了? 想到这里,他望向宇文护的眼神又变得不善起来,心里盘算着难不成真的要掀桌子反了、搞新和联胜?宇文泰肯定也明白这么做会给自己造成多大的心理压力,却还派宇文护过来送信,难道宇文泰也已经未卜先知、看透了宇文护这小白眼狼的本质,特意给自己送过来做窝料? 宇文护当然也知道信件中的内容,虽然他猜不到李泰已经在盘算要拿他去哪条河沟里打窝了,但也明白那闪烁着危险光芒的眼神明显不是在考虑待会儿招待他吃什么。 他干咳两声,压制下心中的不安,旋即便又说道:“此事内中曲隐甚多,伯山你久镇荆州,单凭书文描述想必也难了解全部。所以归府这一路上我都会与伯山你同行,你无论有什么疑惑都可问我。 另外此事虽然已是朝中诸公共识,但终究关乎国本,为免人心摇荡、滋生祸乱,也要严加警戒。但京畿人马不乏有涉之前逆案,未必可靠,所以也需要召集边镇精军入拱京师,以待礼成。 主上希望伯山你能率荆州五千精锐入朝,为了便于人马出入,武关守备也暂归荆州安排……” 李泰本来已经有种要被人摆在砧板上下刀的危机感,可是听到宇文护的补充之后,眉梢不免又是一扬。看这情况跟自己的猜想有点不同,他这不像是要回去受刀,而是董卓的剧本啊! 看样子宇文泰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完成这一次废立,又或者是为了有备无患,所以着令自己率领荆州人马返回关中镇场子。 虽然彼此间因为尉迟迥有点不愉快,但也远没到决裂翻脸的地步,如今的他仍然属于宇文泰的心腹之一,率领人马回到关中也能震慑一部分心怀异计的宵小。而且这一场废立如果从头到尾李泰都不参加的话,来年割据于外再拿此当作攻讦霸府的理由怎么办?既然都是自己人,大家都得一起脏! 不过在出了之前那点小摩擦之后,自己这五千人马入朝想必也会给宇文泰不小的心理压力,毕竟李泰几千人就能一路干到晋阳去,所以便趁此机会将一些本来就在计划的人事安排提前进行。 现在宇文深待在武关出口,长孙俭则直接打进总管府内部,李泰当然也不放心长时间的待在关中,事情办完那就赶紧归镇。 毕竟现在的他说老实话,直接回到关中干翻宇文泰还是有点痴人说梦,尤其是在将行废立这个节点,真有一点不配合霸府的苗头,那就得给废帝元钦陪葬了。 所以这趟回去,董卓估计是做不了的,除非皇帝雄起一波、直接把宇文泰给干了。否则他要真想瞎折腾的话,全家打包送走的马超倒是能做上一做。 李泰在思忖一番后,便收起脑海中那些比较跳脱的想法,转而又看了看仍自有些忐忑的宇文护,心里不免又是一乐,你这家伙也不中用啊,我说为啥派你来呢,感情是当人质的! 眼下李泰跟中外府纵然有些许矛盾,但也显然还没有达到要搞极限一换一的程度,所以宇文泰派遣宇文护过来明显也是为的让李泰放心回去,真要发现那点不对劲直接把这货弄死就是了。 将这当中的利弊逻辑梳理一番后,李泰便也决定就回去一趟。一则本来也不好拒绝,二则正好趁此机会返回关中耀武扬威一番,凡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能让大家光知道我牛逼,但却没见过我如何牛逼。 他之前不乐意插手是没啥好处还给自己履历搞个污点,但今却是率兵回去镇场子,那存在感可就强烈了:别看这些柱国们人五人六的,要没我带兵入朝镇场子,这皇帝还就特么换不了! 有了这一次的经历之后,接下来再换皇帝的时候,李泰的意见也是需要充分考虑的。 这么一想,李泰心里就舒服了一点,并又望着宇文护笑语说道:“主上既有此命,我自然也是义不容辞!请萨保兄放心,我立即便安排人马汇聚,尽量在期限之前抵达关中。” 宇文护听到这话后便也松了一口气,并又连忙说道:“伯山素来豪义,众所周知。凡所托付,无事不成!” 李泰听着这恭维声,又忍不住发问道:“请问萨保兄,此番受召归朝者还有何处镇将?” “陇边新与吐谷浑交战未久,仍需精兵良将镇守于境,陇南亦多氐羌骚动,秦州人马未可轻动。柔然、突厥交战,原州、夏州等诸境都需戒备。东贼扫荡山胡,河防多受震荡。另有蜀中……” 宇文护这么一番历数下来,发现诸边镇当中还就真的只有荆州这里最平稳,也不由得感慨道:“伯山在事中当真大有可夸,让人叹不能及啊!” 李泰闻言后又是一乐,其他边将不能领兵入朝无疑更加凸显出他的存在感和在这件事中所发挥出的作用。虽然也因此被宇文泰在总管府掺了沙子,但也不谓全无所得。 从这一点也看得出宇文泰的手段当真不俗,怪不得能将众柱国一一架空却又不伤和气。也就是李泰清楚知道他时间不多了,否则再给他几年的时间,自己的势力说不定也就真被瓦解收编了。 等到这件公事谈完之后,李泰才又有些好奇的说道:“萨保兄所言家事,又是何事?” () 0771 飘零半生 此行最困难的事情已经搞定,宇文护这会儿也变得轻松起来,向着李泰略作拱手并笑语道:“我要先恭喜伯山,很快便又要再添一位恩亲关照护持了。”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微微皱眉,有些不确定的问道:“萨保兄不妨直言,这么说倒让我有些不明所以了。” 听到这话后,宇文护笑的声音更大,只是干巴巴的乏甚情感,他指着李泰继续笑道:“人间情缘,变幻莫测。不要说伯山你这不知原委者不明所以,就连我这已经知事者都大叹奇妙!” 说话间,他又从怀中掏出一份书信来,待见李泰伸手要接过,却竖起手指微微一摆并笑语道:“这一封书信可不是致于伯山,而是令夫人家书。你夫妻情深一体,自然无分彼此,但我受人所托前来送信,却要保证信件完好无损的交付信主人手中。伯山你验看分明之后,再提我转交令夫人手中。” 说完这话,他才将这一封书信递交到李泰的手里。而李泰听到这话后不免更加好奇,莫非老丈人又给自己娶了一个丈母娘? 他接过书信之后,便吩咐府员入堂来招待宇文护等人,自己则暂且退出,拿着这封信件直往内堂而去。 新年前后,妙音在夫郎陪伴下游玩很是尽兴,闲下来之后才又带着家奴们收拾整理这年节前后所受到的礼品。今年的礼货较之去年有增无减,整个内堂都被堆满。 李泰还没过来的时候,这娘子还在捧着计簿认真统计整理,待见夫郎入堂,顿时拧眉噘嘴的作烦恼状,抛开手中的计簿便拉起夫郎的衣袖,环顾堂中这些礼盒说道:“妾已忙碌数日,却还这么多礼品没有盘点完毕,才知夫郎掌管一府事务多么的了不起!” “事也不必急于一时,闲来无事略作盘点,若是不耐烦了,交付门下处理便是了。真有需要立即回礼致谢的交际,自有府员处理!” 听这娘子随时都在表达对自己的仰慕,李泰也是呵呵笑了起来,拉着娘子入席坐下,并将那份书信递了过去:“宇文萨保今日入城来访,携来一份娘子家书请我转交娘子,快来看看有什么讯息传达。” 妙音听到这话后顿时也兴奋起来,接过信封打开之后却从里面掉出了两份信纸,其中一份落在了李泰的脚边。这娘子便先打开捏在手里的一份书信,又对李泰努努嘴示意他把掉落的那一份捡起来。 李泰捡起那封信件,随便扫了一眼便瞥见信纸末尾留白处落款印记赫然便是“耶敕”,不免会心一笑,看来这是老丈人亲笔写给自家娘子的家书。 他并没有细读信中内容,随手放在了娘子面前的案上,但很快便发现自家娘子反应有点古怪,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秀眉也深蹙起来,鼻息变得沉重。 李泰抬手搭在娘子肩上,小声发问道:“家中有什么事情?” “不是家中有事,是我、我有事……我、我好像又要多了一位阿耶!” 听到夫郎问话,这娘子抬眼望来,旋即便小嘴一瘪,把手里那封信递给李泰,然后带着哭腔的说道:“宇文太师要收我作养女,夫郎,我该怎么办?” 李泰听到这话后顿时也瞪大眼,连忙接过那一封信阅读起来,而妙音在经过片刻茫然无措后,便也拿起案上另一封她父亲独孤信所写的信又读了起来。 很快李泰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古怪起来,这封信乃是宇文泰写给自家娘子,上面写着近年来家国多有事端、情势不够顺遂,故而访问关中那些着名术士,得到指点户中须得多一女子才能顺利起来,现在生有点来不及,而且术士占卜自家娘子的八字命理对其家势能有补益,所以便跟独孤信商议一番,要过继妙音为其养女。 待将这封信看完之后,李泰心中顿时便如万马奔腾一般,心情乱糟糟的完全没有头绪。他一时间都搞不清这到底是不是真的,要说有什么道理那也是胡扯,但细想一番的话,似乎又有点说得过去。 “我耶、我耶他也答应了,让我近期回家往宇文太师家里结亲!” 李泰这里还有点摸不着头脑,旁边妙音又拉着他的胳膊、一脸委屈的说道:“夫郎,我总觉得我似乎不是阿耶亲生……前往贺拔太师家中,今又要去宇文太师户里,难道我命中应是太师之女,阿耶他自惭不配,所以又要把我出继?” 虽然李泰还没整理出个思绪,但听到自家娘子满是委屈的吐槽,顿时也忍不住乐起来。这一笑不打紧,妙音变得更加烦恼,一头撞进了李泰的怀里哀声道:“坏夫郎,我都慌得不知、不知……还要取笑我!谁家女子竟然会有三个阿耶?” 李泰还自感慨嘲笑镇兵们玩的话,听到娘子这一番话后,脸上的笑容顿时也变得僵硬起来,所以说老子是用这种方式达成了三姓家奴的成就? 他一边轻拍着怀中忿声抱怨的娘子后背以作安慰,一边拿起独孤信的那封信略读一边,信中内容大体上差不多,只是相对于宇文泰那一封,独孤信这信里多了不少对自家娘子的开导安慰,可见他也有点担心这娘子可能无法接受。 何止是妙音一时间接受不了,就连李泰都被这骚操作搞得头脑发懵,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理出些许头绪。 虽然宇文泰信里说要认个养女冲冲喜,但这显然只是一个托辞。可若说要借此和独孤信更加拉近关系,那也显然不需要用这个让人无从吐槽的方法,他们已经是儿女亲家了,若再强行给一个闺女当爹,那反而透出一股画蛇添足的尴尬。 很明显这一次的认亲更多的还是意在李泰,应该是宇文泰谋计一番之后的亡羊补牢之举。按照他们这些鲜卑人的社交观念来说,如今的李泰已经成长到不是简单的上下级关系便能笼络的了,必须要有更加亲近的关系才能更加牢靠。 宇文泰一开始是有要招李泰为婿子的打算,可惜因为自家闺女们年龄都太小,再加上赵贵这个老伙计撒泼打滚,使得宇文泰放弃了这一想法,旋即不久之后便就被独孤信截了胡。 收为婿子不成之后,宇文泰还想赐姓给李泰,结果一开始的时候被李泰以父亲下落不明、无心去认干爹而婉拒,后来老子找回来了,又态度鲜明的表示不接受赐姓,这个想法便也无疾而终。 本来彼此间也就一直这么相处着,但是不久之前因尉迟迥而滋生的矛盾估计是让宇文泰觉得还是得加强一层联系,所以便搞出了这么一个天才的方案,生生把李泰给逼成了三家婿子。 别说妙音怀疑自己不是亲生的,李泰都有点搞不懂独孤信怎么会答应这么荒诞的事情?贺拔胜也就罢了,无论是在独孤信那里,还是在李泰这里,彼此间的情义也让这一份关系没有什么违和感。可是宇文泰这里又插上一杠子,真的是让人无力吐槽,这些镇兵们简直就是把伦理当玩笑啊! 老家伙们不当人,却把李泰他们夫妻两雷的外焦里嫩,尤其又惨遭抛弃、喜认一爹的妙音,这会儿更是心情乱糟糟的完全冷静不下来,也没有心情再去整理堂中那些礼货,只是抓着李泰衣襟埋首夫郎怀中,仿佛这样就能躲开外间那些纷扰。 李泰也没有心情再去直堂应付宇文护一行,索性便直接抱起娘子返回内室,抛开心中那些噱念不提,开始认真思考这件事又会给他带来怎样的影响。 眼下来看,如果说有什么利好的话,那就是说明宇文泰的确不想与自己的关系越来越恶劣,否则便不会这么费尽心思的加以笼络。至于说更长远的影响,怕是还要在后续波诡云谲的局势变化中才能逐渐显现出来。 () 0772 荆州武略 虽然说事情变得诡异、画风开始离奇,但该面对的事情还是要面对。 第二天心情略有平复的妙音便开始收拾行李,尤其是准备带回关中拜访亲友的礼物,都需要认真斟酌准备一番。 这娘子年前还因为不能返回关中探望亲友而有些遗憾,却不想转过年来便又有了机会,只是心情很糟糕,完全高兴不起来。 只不过她父亲信中也隐约点出这件事不只是简单的认一门亲戚,还与她夫郎在国中的处境关系不浅,所以她也只能忍住心中的不悦,认真的准备返回探亲的礼物。 至于李泰要忙的事情那就更多了,第二天一大早便召集府中群僚,正式将长孙俭介绍给众人,并且公布长孙俭取代崔谦担任长史的消息。 在李泰之前,长孙俭便担任过多年的荆州刺史,所以在总管府中倒也不乏熟人。 只不过当大家听到这一消息的时候,多少还是有些意外,包括那些本就认识长孙俭的人,这会儿也都眼神直勾勾的望着李泰,想要搞清楚这究竟是正常的人事任命,还是内中蕴藏着别的玄机,这将决定他们之后该以何种态度面对长孙俭。 “长孙长史乃是国中显达高士,旧年还曾主持荆州军政事务多年,想必不用我多做介绍。如今重归故镇,人事想必也不会太过陌生。” 李泰看了一眼微微欠身、侧立一旁的长孙俭,然后又对众人正色说道:“只不过今时总管府较之往年荆镇情势政务要更复杂一些,你等群众也要尽量帮助长孙长史熟悉事务,能够于事尽责。” 虽然说长孙俭到来之后一直都保持着一副比较谦卑的姿态,但也改变不了其人乃是中外府擅自加派过来的事实,李泰自然也不会直接便对其推心置腹,这么说就是在示意诸曹参军拿住各自事权,充分发挥各自的主观能动性,一些决策性的事务暂时不准让长孙俭接触。 在长孙俭到来之前,李泰便因为崔谦久久不归而隐隐感觉有些不妙,并且将总管府政事厘定分清、交付诸司,如今他将要率军归朝,这一安排正好也派上用场。 众人闻言后,也都连忙点头应是。而长孙俭也是一脸诚恳的开口说道:“与今总管府诸事欣欣向荣相比,卑职旧事实在羞于提及。大将军富于奇谋、长于造事,凡所坐镇之境皆蔚然称治。卑职进事或早,但与在堂众位久从大将军麾下、勤受启迪者相比,也只是后进末学,希望诸位不要因生疏远我,让我能够见贤思齐,为大将军分忧任劳!” 长孙俭态度仍然谦和有礼,并没有因为资历更深而傲视堂内群众,众人也都纷纷礼貌回应。 由于荆州总管府军政聚于一身,所以在人员结构方面也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小号的霸府,只不过不像中外府那样所有事情都围绕军事安排,发展的要更加均衡。 崔谦之前担任长史的时候,除了负责具体的政务运作之外,也会负责一部分政令决策。尤其很多事情都是李泰先投入一部分人事资源开一个头,之后便没有足够的时间去进行管理,往往便需要崔谦接手过去继续推动事务发展,达到一定的规模和进度之后,再拟定一套行政管理的章程。 不过眼下李泰跟长孙俭自然达不到这样的默契,所以他也只是将接下来总管府将要运行的政务按照轻重缓急梳理一下,然后将这些事程交给长孙俭,让他协调执行。 长孙俭之前也曾是封疆大吏,之后又进入霸府担任长史,对于这些行政管理的工作自然不陌生,在李泰将事情交付给他之后稍作了解,便开始熟练的调度起来,偶尔有些疏忽遗漏也只是对具体的事务了解不够全面所致,在一旁吏员的提醒下都很及时的加以补充,流程上并没有什么错误。 李泰在堂中待了一上午,看到长孙俭处理事务越来越熟练,便也放下心来。 因为他本身对于总管府的发展便有一个全盘的计划,长史对他而言只是一个政务方面的大管家,并不需要长史给他提供太多开创性的建议和决策,所以总管府长史的作用向来也都只是体现在对他决策的执行上,所以他倒也不担心自己一旦离开就会发生什么喧宾夺主的事情。 他来到关中这些年,势位的提升只是最表面的体现,在此之下所联结的人事网络和资源要更加的丰富,有了这些人事资源的支持,他才能在此任上凡事都游刃有余。 如果真要随随便便就能被人所取代,那么这个所谓的荆州大总管似乎跟一些基层岗位区别也不大。扫大街都要认坑认路,要真随便来个人就能干的有声有色,那他也是真该死。 别的人不好类比,起码长孙俭这个在荆州待了多年并且历史同一时期仍然待在荆州刺史任上的表现,是被如今的李泰全面碾压。 相对于政务上的按部就班,军事上那就需要更加谨慎一些。虽然说宇文泰已经是表露出了足够的善意,而且还附赠了宇文护这个家伙作为人质,但李泰也不可全无防备。 后三国本就是个妖事横生的时代,各种小概率事件的频繁发生让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成本变得极高,做厨子政审都得比三公还严格,进宫不戴头盔那更是找死。 而且就算不考虑宇文泰会不会对他下手,尉迟家兄弟也不得不防,这可是真有仇的。 他们兄弟俩先后担任领军将军以掌管禁军,尉迟纲如今都还担任此职,废立皇帝要在长安城中举行,李泰这属于去人家主场上浪,当然也得保持警惕小心,不说会不会被迎面来上一刀,就算被他们带人给堵了羞辱一通那也是挺难受的。 所以小到他的个人安保工作,大到他离开之后总管府的军事布局,李泰也都权衡多时,即便是达不到万无一失,也要力求面对各种意外和突发状况能够有后备的方案。 至于说担心出意外而干脆不去,这也并不在他的考虑之内。这样一来无疑是把色厉内荏写在了脸上,之前瞎哔哔伐蜀之事话挺多,结果却连关中都不敢回,底色如何露出来了,那接下来只会迎来更加凌越底线的逼迫。 抛开这些小盘算不说,随着新一年的到来,荆州总管府辖区周边局势也发生了新的变化。 由于去年李泰婉拒了王僧辩合作的请求,所以王僧辩也没有等待北齐大军南来会师,而是先一步向合肥的郭元建所部发起了进攻,大破其军。 随着郭元建退走,北齐在江北淮南所占据的几个据点都变得孤立起来,守城尚可,但却没有足够的力量彼此呼应策援。这也让南梁在收复建康之后一直都比较严峻的江防形势有所缓解,京口的陈霸先在江北的活动也变得更加大胆活跃。 下游的局面好转,无疑会给江陵方面增加更多信心,按照萧老七一贯以来的尿性,重启边衅也是极有可能。特别之前便曾派遣使者前来荆州索要夏口等诸口岸的南梁郢州刺史陆法和,估计会有更进一步的举动。 至于北齐方面,如果想要挽回当下在淮南不利的局面,那自然就要从其国中加派更多人马南来。 但是由于淮水上游的义阳被西魏所占据,北齐在淮南的军事行动是很难做到完全展开的,必须要提防这一后路变数。为了免于遭受这一掣肘,先向义阳发起进攻夺取义阳也是有可能的。 虽然说淮南江北都还没搞明白,再贸然开启与西魏之间的战火,但高洋这家伙是个讲道理的人吗? 所以眼下荆州的边防形势还是比较严峻的,在宇文护等人到来之前,李泰便安排人马在新野聚集准备巡察边境,一方面是在外观望变数,另一方面就是加强一下边防布置。 现在变数是什么已经知道了,但边防压力却还没有改变。正好李泰将要率军归朝,便趁着这个机会将主力调出沔北、分布四周。 如今荆州总管府周边军事布局当中,距离沔北大本营最远的,自然就是巴蜀的贺若敦与李迁哲所部,加上宇文善所率领的后师,前后已经派遣了一万余人马。 这些人马虽然远离沔北,但却能够对峡口和汉中都形成制约或是策应,在李泰的布局当中也是作用非常大的一支人马。 汉中还有辅助崔猷坐镇南郑的郭彦所部三千余众,山南的宇文虬、李显以及兴州的席固和李去疾所率领督造舟船并作练兵的三千舟师。当然之前从江陵诸军手中用粮食换来的那上万战俘也是具有一定战斗力的,只不过相对而言李泰更加需要他们的造船技艺。 襄阳南面的武宁,之前李泰威胁江陵的时候曾派遣梁士彦驻扎三千精骑,一直都还没有收回来。而在汉水的东岸便是李允信所驻守的郢州石城,这也是沔北和江陵之间进行商贸的中心。 沿汉水继续向下,便抵达了夏首、夏口等一系列的江北渡口,在这里有朱猛、令狐延保和徐文盛等诸路军队坐镇诸渡口。诸渡口甲兵人数不少,但用于巡江和水战的舟船却严重不足,因此基本只是沿江活动,不能深入大江。 原本夏口再往北面的安州安陆以及附近的义阳三关便是便是荆州总管府东南疆域边境所在,但是之前晋熙鲁悉达兄弟和其他一些江北豪强前来求附,于是李泰便派遣李屯率部前往齐昌郡驻扎,将总管府实控范围继续向东推进。 不过安州的驻军也并没有撤除,以王杰担任安陆城防大都督,并联合随陆土豪马氏父子等各家部曲驻守随陆之间。至于义阳三关,仍以权景宣坐镇,作为义阳的后援。 义阳的守将乃是赵刚和窦毅,另有刘方贵率领一支舟师常驻淮水上游,以加强对东面寿阳等地的影响和震慑。 沔北东面与北齐河南交界的方城,仍以史静率领部伍坐镇。北面的三鸦道以及东面的襄城,则是郭彦镇守。 如今的荆州总管府内,直接受控于总管府调度管辖的军队有六万出头,这个数字也包括诸将各自的部曲。 其实原本这个数字可以更大,不说荆州本有的人马数量,单单几次南北交战通过各种途径所获得的俘虏便动辄数以万计,几场战争下来所获得的丁壮数量也是非常可观的。 但数量从来也不等于质量,再加上养军的成本压力太过庞大,所以李泰也一直在加以优选精拣。那些被裁汰下来的人员或是转为编户,或是成为匠人。 包括诸将部曲,也都让他们在保持战斗力的同时精简部伍,不再是动辄千众,保持在千数乃至更少,数量虽然减下来了,但战斗力却仍然非常可观。 这六万多军队刨除诸将各自部曲和州郡乡兵之外,真正属于府兵范畴的只有一万五千人,具体在镇则只有一万两千人。因为府兵需要服从中外府的调度,荆州每个季度都要派遣三千到五千府兵参戍河防。 除了这些在册可统计的兵员之外,还有众多豪强部曲和蛮人武装,这些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有四五万众之多。平日里他们各据一方,一旦总管府发布征令,他们也会随同作战。 这些依附的外围武装也是荆州边防的重要力量,否则单凭总管府那在册六万多兵力,还真的不够周边这么多地方分派的。 像是几个用兵多的方向,蜀中便有一万人马,夏口又是一万出头,再加上义阳也常驻大几千人,这便扣去了将近一半。只有吸纳那些依附力量让他们也参戍周边,总管府才能保持足够的机动力量,并且进行轮值换戍。 如今总管府下正在休整期有一万五千余众,他们都是年前才从各边替换下来的戍卒,需要休整到初夏才能再次征召。 新野那里则聚集了有两万人马,李泰打算在这当中抽调五千精锐跟随自己归朝,至于剩下的则就主要用来加强沿江一线的防务。包括去年造船基地便已经造成的舟船,也下拨给夏口方面使用,严防南梁搞事情。 这一次归朝,李泰又将已经外放领兵的张石奴召回担任自己的亲兵队长,张石奴武力极强又忠心耿耿,有他随从护卫,李泰也能踏实一些。梁睿、若干凤和李雅等,这一次也要跟随自己一同回朝。这些镇兵二代们各自都有人脉,带在身边也能打听到一些其他渠道获知不到的消息。 高乐和穰城防城大都督侯莫陈琼这次跟随李泰同往,朱猛则返回穰城接任防城大都督,梁士彦撤回石城驻防,李允信随队同往坐守武关。 之所以要把部伍散于诸方而非集中于穰城,除了加强边防之外,李泰也是做着有备无患的打算。 如果此番归朝真的遭遇什么妖事,那换了任何一个人过来都把握不住这个局面,他麾下诸将或是扛不住霸府派遣来的人,但是可以直投外国啊。 像是南梁王琳刚刚打的那个样,咱们大家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除了李大将军,这局面谁也把持不住! 等到做完了这些军政安排,新野的部伍也已经精选完毕并抵达穰城,于是一行人便离开荆州,浩浩荡荡的向武关而去。 () 0773 德被乡里 早春二月,关中平原上仍是一副春寒料峭的景象,但郊野间已经可见辛勤的农人身影。 关中百姓一年四季并无闲时,趁着年节前后将居住的房屋和使用的农具打理修整一番,转过年便又繁忙起来。他们或是驱赶麦田里流窜啃咬根苗的鼠兔,或是将闲置的土地翻耕一遍,晾晒着等待下月汛期到来、水流见丰后播种谷菽。 渭南的村庄中,有一支二三十人的队伍进入了村落,旋即村子里便响起了敲击铜锣的声音,这是里长、党长们召集乡人们的信号。 一时间,无论是待在家里还是田野间忙碌的百姓们都纷纷来到了村内还算开阔的小广场上。 此时里长正同那入村的一行人站在一起小声谈论着什么,待到村民们到来的差不多了,里长便向着乡民们介绍这些来客:“这一位是县中张县尉和衙署众位官人,你等不要再吵闹,仔细来听传达官令!” 乡人们本来还在窃窃私语,听到这话后顿时也都闭上了嘴巴,只是一脸好奇且不乏警惕的打量着那位县尉和与之同行的衙役们。 张县尉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待见群众全都住口,这才开口大声说道:“今日入乡,是奉县尊所命,来日将有大队人马过我县境,委托县署代筹一批粮草物料。尔等乡徒家中若有草料,可向……” 这县尉话还没有讲完,在场群众当中却嗡的一声爆发议论,各自都露不满之色,更有乡人忍不住忿忿道:“一年到头杂调不断,年年缩减衣食,今连牛马食都不肯放过!” 且不说愤怒的乡人们,那里长也一脸小心的望着县尉小声说道:“县尊是不是差遣有误?此乡一直都缴麻充当杂调,牧料向来不征,乡人备料也只是饲养户中的牛马,若要强征,恐怕牲畜遭难啊!” 西魏州郡用政,不同的地方会征收不同的物资,主要还是切合当地的物产,饲养战马所需要的草料也在征收之列。只不过除了官牧地区,其他地方若要征收草料的话,每户还要加授面积不等的牧地。至于乡人们趁着农闲自己打草晾晒储备的草料,则就不在征收之列。 当里长得知县尉一行的来意后,心里便泛起了嘀咕,此时趁着乡人们怨气沸腾,这才壮起胆子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那县尉先是白了里长一眼,然后才望着乡人们说道:“此番征收草料并非强行索取,过境大军会用财物来买,县尊为了关照你等乡徒,所以才……” 然而这话又没讲完,顿时便被更大的议论声所淹没,议论声中还夹杂着讥讽嘲笑。乡人们遭遇摊派强征已经非常不悦了,当听到官军会花钱来买之后,顿时便觉得智商都受到了侮辱。 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当乡人们得知将会有大军过境时,已经在考虑要不要带着家当外出躲避一段时间。但这县尉居然说那些官军会出钱来买草料,这简直就是滑稽! 那县尉眼见群众如此反应,顿时也倍感羞恼,转眼便示意随从的衙役们都将佩刀抽出来,这才将那些或嘲笑或抱怨的杂乱声音压制下来。 “尔等乡徒愚昧,不知人间真有良善!你们可知来日统军过境者是谁?乃是坐镇荆州的太原公李大将军!太原公乃是威震天下的名臣大将,就连骄狂至极的东贼大军都屡屡为太原公所败,既言要向你们这些乡徒收买物料,又怎么会欺诈尔等小民!” 见到群众悉数住口不言,那县尉才又冷哼说道。 众乡人听到这话也不由得有些半信半疑,尤其当听到李大将军声名时,便不乏人面露疑惑好奇之色,片刻后忽然有一老农开口发问到:“请问明府说的李大将军,是不是家在渭北洛东的商原、沿河开设碓房的那位李大将军?” “老农倒有几分见识,不错,李大将军的确是家居武乡商原……” 县尉闻言后便眉梢一扬,口中笑语说道,但这一次又是话没讲完便被群众们突然大作的议论声所淹没,这不免更让他烦躁火大。 他久处县衙之中,很少入乡做事,没想到乡里工作这么难展开,乡人们甚至连话都不让他讲完。 他还待横眉怒斥,却发现原本聚集在此的乡人们各自散开,顿时气得一把抓住里长的手,指着那些转身离去的乡人背影怒声道:“这些刁民,他们要做什么?竟敢如此罔顾……” “明府不是传令要乡人们捐聚物料?乡人们不回家拿取,又怎么聚起?” 里长听到这话后便有些茫然的说道,旋即又满是期待的望着县尉追问道:“请问明府,李大将军具体哪日过境?是大将军亲率人马,还是部下大将代劳?” “李大将军亲至,后日便会……” 那县尉先是下意识的回答一句,旋即才又反应过来,接着便又说道:“可是这些乡徒,刚才明明多有抱怨,怎么此刻便如此顺从?” 只看这些乡徒们之前的反应,他是绝不相信这些人会乖乖回家收拾草料上缴。 里长听到这话后却又笑起来,同时语带敬意的说道:“乡人前有怨声,乃因不知是李大将军需求。既是李大将军有需,那自然要尽快聚齐,不要耽误大将军行事!” 县尉听到这话后更有些傻眼,他自知李大将军战功赫赫、威名远播,但却没想到在这乡野之间竟也积威如此深厚。仅仅只是听说其人名号,刚刚还连连抱怨的乡徒们便态度殷勤的恭敬从命。 想到自己来到这乡里就连说话都频频被乡徒们打断,这县尉心中不免便生不忿,并又好奇道:“未有闻李大将军曾治此乡,此间也非其乡里所在,怎么这些乡徒如此恭谨?” 虽然说极度的惧怕也能让人乖乖从命,但看这些乡人们脸上并没有惊惧之色,反而一脸的踊跃主动,这实在让自感基层工作不好展开的县尉倍感不解。 里长先是吩咐自家儿郎回家收拾草料,然后才又笑着对县尉解释道:“李大将军虽然不治此乡,但乡人却多受恩惠!庄内的水井、庄前的河渠,都是李大将军使派门徒来造。洛水沿岸的碓房,每年都会帮助乡人舂米磨面!如果没有李大将军造福乡里,乡人们又怎么能植麦备荒?” 小麦的加工程序比较繁琐,对缺少生产力和生产工具的小民之家来说并不算是优质的作物,因此其种植规模一直落后于粟谷黍菽。但小麦的越冬特性,又可以当作备荒的作物进行种植。 往年关中水利多被豪强大族所把持,小民很难分享到。但随着李大将军在洛水上架起碓硙,每年都会抽出两个月的时间免费帮助乡人加工粮食作物,收购粮食的价格也十分公允。 没有了加工谷物的限制负担,就连周边地区的小麦种植面积也大大扩增。加工后的面粉不只丰富了主粮的选择,还有着很高的经济附加值,也让乡人们获得了实实在在的惠利。 小民工于算计是因为所拥有的本就不多,稍有差池就能给生活增添更多的负担。而小民也更崇尚道义,因为道义是为数不多能够让他们感受到尊严的东西,也能让他们更加便利的参与到人际交往中去。有钱有势的人天生就是人际网络中的焦点人物,对于道德的要求反而不高。 李大将军虽然没有治理过渭南,但给乡人们的帮助却是体现在一餐一饭之中。所以当得知李大将军将要过境并且有此需求的时候,乡人们自然踊跃帮忙。 很快来自四野八乡的草料便都聚集到了县署,将县署内外的空地全都给占据下来,而来自乡里的牛车马车仍然源源不断的向着县城涌来。 原本县中收到的通知是帮忙收缴草料,诸乡里所出多寡全都记录下来,等到大军抵达取用之后,会用财货进行补偿,再由县署代劳分给乡里。 可是很快县中官吏们便发现这看似简单的事情也不好做,乡人们过于踊跃,征收上来的草料远远超出了李大将军所要求的数量。而且还有许多乡人根本不经县署统筹,直接架着马车拉着满满的草料到来,卸了马之后连车带货都丢在了县署外,只各自乘马返乡。 李泰自是不知他的这一点请求给县官带来了多大的麻烦,只是在过了武关之后便明显的感觉到关中父老们的热情。说箪食壶浆喜迎王师或许有些夸张,但是凡所行经之地,道路两侧全都不乏夹道欢迎的喝彩声。 之前李泰也有出入关中,只不过往往都是轻装疾行,并不会通知沿途郡县,快马加鞭的便通行过去了。但是这一次却是率领着五千人马,再加上随从的丁役和辎重车队,队伍前后浩浩荡荡的绵延数里,想要快速通过也做不到。 再加上李泰这一次本就有耀武扬威的想法,行军速度并不是很快,并且用携带的绢锦财货向沿路郡县购买临时补给,也是通过这种互动来为后事略作铺垫,等到以后出出入入,地方上也就知道怎么配合了。 () 0774 当阵无敌 当队伍一行抵达渭水南岸的时候,由于沿途所获取到的粮草辎重远超计划,使得整个队伍规模更加扩大。 同行的宇文护一路跟随,也是亲眼见到关中百姓拥军的热情,不免便有些吃味的感慨说道:“人言伯山善于治军,如今看来还是悦民更加出众。哪怕是无仰威令的乡里小民,得闻军期行止之后都争相贡献助军,实在是让人惊叹啊!” 李泰瞧着宇文护一脸言不由衷的模样,感觉这家伙是想说自己擅长沽名钓誉、媚众取宠。 他也懒得解释渭南群众们何以如此,即便说了宇文护估计也只是不以为然,估计会觉得自己别有用心而不是有样学样。毕竟人在权势场中呆惯了,左右提防,向上仰望,但却甚少关注底层,因为投入和收获实在是不成正比,而且见效缓慢。 渭南这里早有中外府的使者等候,除了迎接李泰一行之外,同时告诉他宇文泰的最新命令。 此时已经将近二月中旬,因此宇文太师和中外府一干人等早已经奔赴长安为废立之事而做准备,所以李泰也不需要再前往中外府参见,直接率领所部人马奔赴长安即可。 与此同时,一直留守商原的李渚生等人也早已经在此等候。李泰自是无暇归乡歇息,于是便分遣一队骑兵,着李雅率领着,护送同行的自家娘子先往商原乡里暂住歇息。 之所以不带着娘子同往长安去,就是因为李泰担心宇文泰或会借着认亲的名义,召自家夫妻俩前往皇城拜见。 长安算是尉迟家兄弟的主场,在没有足够人员防护的情况下,他才不会随随便便踏足皇城宫苑之内。至于一些重大的礼事场合,他作为中外府特意召入朝中的外援,那当然也是需要率领部伍、甲杖出席。 同娘子暂时话别之后,李泰便又率领部伍沿渭水南岸继续西行。这一路上自然少不了前来迎接之人,除了一些关系密切的亲友之外,还有许多不算太过亲近的时流,有的是刻意避出长安这个旋涡风暴的中心,有的则是没有资格加入其中。 此时的行程已经是非常紧迫,李泰自然无暇停在途中与人交际闲谈,同那些迎接之人只是简单碰面略作寒暄然后便继续上路。 行途中他又向前来迎接的堂兄李裒认真了解了一番当下事情发展情况,对眼下长安城的局面也有了一个大概的认知。 眼下诸方人员都已经齐聚长安,无论赞不赞成此番废立,也都没有人再敢于公开讨论。 像是元魏宗室中的代表,除了代替宇文泰出任大丞相的广陵王元欣卧病在床之外,其他仍居高位的淮安王元育、广平王元赞等,已经主动避出了长安,前往咸阳暂居。 在废帝这一段程序当中,他们这些元魏宗室都要避开,等到接下来扶立新君的时候,他们才会重新返回。这样既给废帝元钦塑造一个众叛亲离、不受拥戴的形象,同时也避免在这要命的敏感时刻受到什么不必要的波及。 至于其他几位柱国,此时也都已经悉聚长安,各自待在京中府邸内深居简出、同样也不见外客。保持这样缄默的态度,除了表示他们柱国们已经达成一个共识之外,也是为了凸显出太师宇文泰的权威。 其他的无论关东世族还是关陇土着们,在这件事情上基本就没有什么话语权,存在感并不高,也没有什么事情交给他们去做,除了雍州刺史韦孝宽。废帝之后当然不能继续居住在皇宫中,因此韦孝宽需要在雍州州府内清理出一片院舍出来,以供废帝居住。 当道迎接李泰的基本上就是关东世族和一些关中土着成员,他们虽然被排斥在权力核心之外,但也对局势的发展和走向感到好奇。 相对于京中保持沉默的各方人马,似乎刚刚归朝的李泰这里更有希望套出点真料出来,但是李泰一直都衣不解甲的赶路,而且也不离军中,让这些人也无从接近并打探消息。 一路上快马加鞭,两天后李泰便率部抵达了长安城东面的灞上。此时的灞上原野也驻扎了众多的中外府甲兵,李穆在军营外等候迎接李泰。 “大将军麾下百战胜师当真名不虚传,仿佛一道洪流奔腾灞上,实在是让观者气沮,诸营将士全都自惭形秽啊!” 李穆阔步迎了上来,望着李泰身后整齐的部伍,半是恭维半是羡慕的说道。 如今关中府兵虽然已经整编成熟,但私曲性质仍然非常浓厚。不同的军主、不同的辖区,将士们风貌都会有着明显的区别。一两支队伍待在一起还倒罢了,可当众多部伍集结在一起时,还是显得有些杂乱无章。 但是李泰所部人马则就不同,数千人衣袍整齐如一,虽然风尘仆仆但却精神饱满,数千人行止有序、进退整齐,这样的军容看在眼里就让人倍感赏心悦目。谁要是能够拥有这样一支精军,那简直做梦都要笑出声来! 李穆也算是比较早接触李泰的西魏人士,知道李泰从初入关中的人势单薄到如今的势力雄壮,彼此间交情不浅,此时见到李泰率领数千精兵归朝,心中也是感慨尤深。 李泰听到这话后也是颇为自豪的笑了一笑,因同李穆之间也算是熟不拘礼,于是他便也不客气的叹息说道:“凡事有得则必有失,自从练成这样一支精勇甲伍,我已经许久不见敢于当阵叫嚣的敌人,阅历大不及武安公丰富啊!” 李穆本来还竖着耳朵想听听李泰有什么忧困,却不想等来的却是赤裸裸的炫耀,忍不住便翻个白眼,旋即便又叹息道:“大将军若以此为憾,可愿与我易地相处,让我也体会一下大将军的烦恼?” 李泰闻言后便呵呵一笑,只觉得这李穆越混越倒退,都开始要走他儿子李雅的搞笑路线了吗? 李穆也知这事不现实,旋即便从怀中掏出一份手令,还有数枚金光灿灿的兵符递给李泰,口中则说道:“主上着令荆州师旅暂驻南郊小城,另外出入宿卫诸事皆以金符为凭、无令不行,请大将军妥善收好。” 说话间,他又认真的将各个兵符的用途向李泰解释一番,每一个兵符的作用不同、适用的场景也不同。因为李泰级别足够高,在典礼中需要出入的场合也不少,所以单单各种兵符令信便有七八个之多。 李泰将那些金灿灿的令符一一接过,心内也不由得感叹他们老大为了这一次的废立之事也是煞费苦心、花了血本,居然还特意铸造了一批崭新的兵符。而这繁复的令符布置,也显示出如今的京畿周边戒备森严。 瞧着这些金符那耀眼鲜亮的外表,李泰忍不住便抽出腰际小刀在其中一枚金符表面戳了一下,旋即便见内里金属变色,原来只是一层镀金。 李穆看到他这一举动顿时便有些无语,小声提醒道:“这些兵符都是特制,事毕后还要统一缴还,还是要庄重一些、爱惜一些!”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嘴角一瞥,说的就跟他多稀罕这玩意儿似的。他回手从身后亲兵那里接过一个鹿皮口袋,然后便将这些兵符一股脑塞了进去,将之递给张石奴携带保存。 公事讲完,李穆才又凑上前来笑着说道:“伯山要不要先入城拜见主上?但今城池戒严,须得提前奏告请见,毕竟特殊时期,不能松懈。” 李泰闻言后便摇摇头,拍拍衣袍上的沙尘说道:“一路行军风尘仆仆,此时叩见难免失礼,还是先安排部伍入宿,明日于营中待命即可。” 说完这话后,他便跟李穆摆摆手,返回自家部伍中后,吩咐人马向南而去,同时拉住还待告辞的宇文护笑语道:“京畿虽然往来多次,但带兵入驻却还陌生,请萨保兄先帮我处理一下营务可好?” 他心里盘算着,如果尉迟纲敢借着地主之便来刁难他,那就揍宇文护出气。说完这话后也不理会宇文护答应不答应,旋即便上马往城南去。 () 0775 满门孽徒 第二天一早,李泰刚刚起床不久,还没来得及洗漱用餐,便有来自长安城中的使者求见,乃是归朝担任五兵尚书的申徽。 李泰一边着员将人请入进来,一边在内室快速洗漱一番,待其转入堂中,申徽已经在席等候。 “尚书到来却没能远迎,真是失礼!” 李泰走上前来,向着申徽欠身笑语说道。 申徽见状后也忙不迭从席中站起身,作揖回敬道:“太原公长途远来,想必甚是疲惫,卑职清晨来扰已经深感抱歉,何敢再劳相迎。” 李泰早年初入霸府的时候,申徽等人都已经是在事年久的霸府老人,但近年来彼此经历不同,如今的李泰势位上已经远远超过了这些霸府前辈们。再相见时,无论这些人心中作何感想,也都要对李泰保持恭恭敬敬的态度。 彼此间略作寒暄,接下来申徽便又道明来意:“卑职奉大司马所命,邀请太原公前往城南行府商讨军务,未知太原公当下是否可行?” 李泰也是到了长安之后才知道他丈人独孤信眼下也在执掌具体事务,作为大司马负责统筹调度京畿周边诸路人马、以防不测。 眼下的长安城内外除了宇文泰所带来的中外府所辖府兵之外,还有原本的禁军、城卫与州郡人马。像是一些京畿周边的豪强部曲,虽然也属于府兵体系之内,但眼下却并不在中外府征调之内,正在居乡休养,这一部分人马也需要监察管控。 之前的禁军都已经发生针对宇文泰的阴谋筹划,如今正当这样一个敏感的时刻,诸方人马当然也需要一个足够分量的大人物加以协调沟通才能减少摩擦、避免误会。 独孤信在众位柱国当中,军事才能未必是最高的,但人面绝对是最广的。在太师宇文泰需要牢牢坐镇皇城中枢、不暇他顾这些杂事的时候,独孤信无疑就成了此事最合适的人选。 听到申徽这么说,李泰便也点点头,示意申徽暂候片刻,自己先又转入内室换上一身袴褶袍服而后又加披一件半身软甲,这才又返回堂中,交代高乐等人留守这座兵城中,自己则带领张石奴、若干凤等帐内亲信离开兵城,在申徽的带领下进入了长安南城。 独孤信的行署设立在城南距离城门不远处的地方,是一座巨大的帐幕,周遭多有甲兵驻守,几名独孤氏家将见到李泰行来,也都纷纷入前叉手见礼。 帐内群众闻声后也都纷纷行出,包括被众人簇拥在当中的大司马独孤信。 独孤信同样也是戎服轻甲的装扮,见到李泰向自己走来,便面露欣慰之色,走上前来毫不在意其他人的感受,笑着对李泰说道:“儿郎能够及时归京,我心中忧虑释去大半,总算可以放心了。” 说话间,他便拉着李泰返回帐中,稍作询问待知李泰还没有来得及吃早餐,便连忙着令帐内参军将案上兵籍事务暂且收起,并让人赶紧进奉餐食,然后便坐在席中,笑眯眯的看着李泰进用早餐。 至于帐内其他群众,自然不敢发声催促,于是便干坐在席中,看着独孤信对这个婿子无微不至的关怀。有几个同样也是一大早便入此议事、还没来得及吃早餐的将领,看到那热气腾腾的餐食,也不由得倍感饥肠辘辘起来,但却不敢发声讨要。 在丈人的热情招呼之下,李泰不得已做了一会儿吃播,狼吞虎咽的将卒员奉上的胡饼、牢丸等食物干掉,然后便擦了擦嘴巴,示意可以继续议事了。 独孤信主要负责长安城外的人马调度,主要是渭水以南的城池周边,这当中最核心的便是南郊圜丘。由于新皇登基后需要前往南郊圜丘举行祭天仪式,所以这一礼事场所必须要着重戒严。 刚刚回京的李泰便接受这一重任,其所部人马负责驻守在圜丘附近,至于其他的区域和通道路口,则就由其他人马负责。 李泰对此安排自是没有异议,既然已经被召回来参加此事,那当然就要站在最显眼的位置上,才能彰显自己的存在感,获得群众仰慕。 原本他还打算跟中外府仔细掰饬掰饬这事,却不想自家丈人就恰好负责此事,那也省了麻烦。 当独孤信询问是否要筹措一部分仪驾器械时,李泰便自信的摆摆手,表示除了礼事所需要的旗鼓文物等等,将士们的甲械都不需要再另行拨给。 他此番归京,便是为的耀武扬威,所以辎重行李之内各类轻装重甲一应俱全,保证到时候能够惊艳全场,在那些朝士们心目中埋下一个荆州人马彪悍强大的印象。 眼下距离正式的废立之日还有三天的时间,这毕竟乃是国之大事,所以也讲究一个日期和流程。除了本部人马驻扎圜丘之外,李泰也要负责其他的工作。 宇文泰在得知独孤信对李泰的工作安排之后,也没有表达异议,只是转头又给他安排了一项任务,那就是在齐王入宫之前负责率领人马入城驻守齐王府保护齐王元廓。 于是李泰便又率领一千名精兵入城,前往齐王府驻扎下来。 齐王元廓的府邸位于长安皇城的东北角,原本齐王于此结庐服丧,除服之后便在此因地造宅。 当李泰率部来到这里的时候,元廓也早已经率领一众家臣奴仆于宅门内等候,眼见此幕,李泰连忙下马入宅,向齐王长揖为礼,口中则说道:“臣奉安化公宇文太师所命入此拱卫,殿下但于邸堂相待即可,区区小臣,何敢当此!” 齐王元廓乃是先帝元宝炬第四子,如今已经是十七八岁的年纪,眼见李泰向他行礼,忙不迭上前两手托住他的前臂,口中则笑语说道:“太原公实在是太谦虚了,公若尚言小臣,则满朝文武谁敢称大?孤所幸者,不过生此门户,面对太原公这等国士重臣,又安敢傲慢相待!” 李泰抬起头来,瞧着这个彬彬有礼、即将成为新君的宗王,心内也不由得暗叹一声。遥想当年自己结婚时,元廓还曾经作为迎宾助礼的傧相,那时候还只是一个初晓人事的孩童,但如今俨然已经成为了一位恬静有礼、动静有度的少年郎。 但如今的西魏皇室早已经是日薄西山,无论是即将上位的元廓,还是那位即将被废弃的兄长元钦,都不过只是权臣把持国之大权的工具人罢了。如元廓所说的幸生此门,其实乃是最大的不幸。若生别家门户,未来荣辱如何都还能有所盼望,但眼前这位少王却注定了没有未来。 元廓并不是一个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纨绔,他年纪虽然不大,但履历却也丰富,不只在国中任职,宇文泰东征的时候甚至还代替宇文导出镇秦州,所以对于宫外人事并非一窍不通。 值得注意的是,如今的元廓可并不是若干凤的妹婿。西魏文帝元宝炬在去世之前,也曾为此子张罗婚事,若干惠家本来也在备选之中。虽然若干惠已经去世数年,但其部曲和人脉却都还在,大概在元宝炬看来若能联姻对皇室的影响力也能有所加强。 但当时若干凤已经除服跟随李泰前往荆州,李泰有感若干惠对自己的照顾,当时便劝说若干凤拒绝了此事。虽然说成亲后若干凤的妹子也能勉强混个皇后的名头,但跟孤寂一生相比,这一点华而不实的虚荣也实在算不了什么。 就算不考虑若干家自己的人脉影响,在李泰的关照下,那小娘子也不必忧愁没有良配可选,起码能够避开改朝换代人事纠纷对命运的影响。 这一桩婚事不成,如今元廓的王妃便换成了宇文泰的表弟王懋之女。 如今这位王妃也在齐王安排下站在阙门后方迎接李泰,可见齐王也知自己将要登基这件事绝不算是什么好事情,因此也并未喜极忘形,反而夫妻两个都对李泰这位镇边大将表示出足够的尊重。 李泰得知此事后又连忙带领部众们在阙门外向着王妃回礼,当视线瞥见跟随在自己后方茫然无觉的若干凤时,他又不免一乐。当不成皇亲国戚,不知道这小子失望不失望。 等到李泰到来,驻守齐王府的禁军悉数撤走。此间除了李泰和其所部人马之外,还有一名中外府礼曹参军名为辛彦之暂住于此,负责教导齐王各种登基典礼之后的各种礼仪。 李泰偶尔在中堂外瞧着齐王认真学习各种礼仪,心内也不由得感慨,这种操持君王、擅作废立的事情本来就是封建社会中最为无礼之事,结果却还要用众多的礼节包装,也真是有点黑色幽默的味道。 只是不知道宇文泰在派遣礼官教导齐王礼节的时候,有没有想到未来自家儿孙也会受此遭遇? 他这里正想着,宇文护不久后便也被派来了此间,待到废立当日,他要负责引领齐王入宫。两人在廊外简短寒暄几句,便也不再多作交谈。 李泰转身去别处略作巡察,等到再返回时,发现宇文护还站在原地,甚至就连姿势都没怎么变化,两眼直勾勾望着堂内正在学习礼仪的齐王元廓,眼中则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见到这一幕,李泰不免便是一怔,这情景难道就这么好看?又或者那屠龙者的血脉此时便开始觉醒? 觉醒血脉之力的并不只有宇文护一个,两天后的凌晨时分,当太师宇文泰带领一干柱国重臣和元魏宗室们前往宗庙哭拜并通知魏氏先王废帝的决定时,领军将军尉迟纲也率领禁军精锐进入皇宫内苑之中。 此时夜色极为深重,整个皇城都被笼罩在夜幕之下,唯有皇帝元钦所居住的内苑宫室一片灯火通明,宫室内外多有宫人宦者奔走收拾器物,场面显得非常杂乱。 宫室内不断的传来愤怒的咆哮声与女子惊呼悲泣声,给这杂乱的环境又增添几分让人烦躁的喧闹。 当尉迟纲率领众甲卒们抵达此间时,原本还有些嘈杂的环境顿时变得鸦雀无声,眼见宫苑之间还没有收拾妥当,尉迟纲顿时皱起眉头,望着一名内侍长低声怒斥道:“命令早已经传达至此,为何行事仍然这般散漫!” 那内侍长慌忙深拜在地,口中颤声说道:“陛下、是陛下,不准奴等收拾宫室器物,敢有擅自挪动者,皆遭重罚……” 听到这话后,尉迟纲脸色又是一沉,抬手指着那些零散摆设的器物吩咐道:“既然不准收拾,那就不要再收拾,统统丢出,不要误了时辰!” 待到随从军士们入前粗暴的将那些器物丢出,尉迟纲又示意一驾青布幔的车驾行驶到宫室前方,自己则站在殿外大声喊话道:“启奏陛下,时辰将至,臣奉命请陛下登车离宫!” 宫室内先是寂静片刻,但很快就响起了噼里啪啦的杂乱声,并夹杂着皇帝愤怒的咆哮:“朕是天子,当宿宸居,谁敢逐我出宫?谁敢冒犯天子!” 宫室内满地杂乱的器物碎片,皇帝元钦披散着头发、不修边幅的站在那满地碎屑中,手中还持着一柄长剑,布满血丝的双眼怒睁着,整个人都透出一股掩饰不住的癫狂之色。 室内其他宫人都远远的避在了角落里,唯一身着素裙的女子正神色颓然的跪在皇帝脚边不远处,正是皇后宇文氏,声音已经变得颇为沙哑,一边作拜一边嘶声劝告道:“陛下千万不要自伤,请放下利刃罢……” “贼妇住口!你满门孽徒,欲夺我天下,我恨不能杀尽黑獭一族,岂会再受你这贼妇愚弄!” 皇帝听到这话后,顿时更加的怒不可遏,挥剑便向皇后斩下,将要及体时却见皇后只是仰面愣愣的望着他、全然无作躲避,他收住剑势并又怒声道:“贼妇为何不躲?莫非你也认为我不敢杀你?不敢杀你父族?” “妾是罪妇,一身孽血,但是一腔忠心超越人伦!君要妾死,妾怎敢生?” 宇文氏一脸的泪水,仰望着皇帝悲声说道。 皇帝听到这话,身躯又是一颤,片刻后才又大笑道:“朕不是独夫,黑獭才是违天悖道的逆贼!皇后知我,皇后懂我,徒负中兴之志,恨无灭贼之功!若非祖宗自弃势力、不能守业,朕今又怎会受制于贼?” 这时候,殿外久呼而不见出的尉迟纲已经不耐烦的走了进来,听到皇帝此言后,他当即便冷笑道:“关西国业乃是先帝、乃是太师共众位贤能大臣所造,不能守业者乃是陛下,陛下弃家弃国、罔顾众愿,最终为天所弃,何咎于人!” 皇帝闻听此言,神情顿时一滞,怔怔不知该要如何还击,本来一脸悲伤柔弱的皇后却顿时起身,怒视着尉迟纲喝骂道:“你不过我家一奴,怎敢凌辱君上!宇文一族不过镇兵之家,若非荣居帝戚,岂有今日威赫?我父皆因受你等贪功家奴蒙蔽,才敢为此不臣之计!” 尉迟纲敢于当面忤逆即将过气的皇帝,但面对这个声色俱厉的表妹时,却有点不知该要怎样应对,默然片刻后才垂首道:“皇后请息怒,臣职责所在,并非有意冒犯。太师行前着令臣一定要确保陛下与皇后安全,雍州州府别造大宅,华丽舒适更胜皇城。今事已成定局,陛下若再固执不去,也难改朝堂诸公共同的决议,只是自取其辱罢了!” 皇帝听到这话后,脸上怒色更甚,而皇后也变得激动起来,竟然捡起皇帝跌落在地的佩剑直向尉迟纲刺来,口中大声斥骂道:“狗贼凶横,今日不死,来年必祸我家!” 尉迟纲这会儿也有些恼怒了,瞧着皇后挺剑刺来,侧身避开剑锋,抬手一掌切在皇后手腕,将其手中剑打落之后,又抬手扣住皇后一肩,使其不能动弹。 “贼子放开我妻!” 皇帝见到这一幕后,红红的眼眶顿时瞪圆,挥起拳头便直直砸向尉迟纲的面门。 但尉迟纲也是久经沙场的勇将,又岂会畏惧皇帝这花拳绣腿,没等到那拳头袭面而来,抬腿一脚便将皇帝踢翻在地,一手擒住皇后,一脚却踏在皇帝后腰处,他眼中忽的闪过一丝癫狂,嘴角都泛起诡异的笑容,片刻后室内的铜漏陡地一鸣,他才陡地醒觉过来。 “时辰到了,速将两位贵人请出登车,不得失礼!” 随着约定的时辰到来,想必宇文太师也已经在宗庙宣布了废帝的消息,于是尉迟纲也不再对皇帝称以陛下,但也不便直接加以羞辱,收回手脚退至门口,抬手将随从将士们召入殿中来,连托带架的将这夫妻俩送出宫室。 待到宫室内群众悉数退出,尉迟纲却没有急着离开,而是缓步行至刚才皇帝被他踢倒趴卧的地方,抬腿对着那地面狠踩几脚,口中则发出不屑的冷笑:“天子?脚下的天子罢了!” () 0776 大局为重 将近黎明的时候,前往宗庙祭告北魏先王们的宇文泰一行便又返回了皇城。 此时废帝元钦夫妻俩已经被请出了皇宫,送往雍州州府安置,并以重兵把守。这场废立当中最重要的废帝一个环节便算是完成了,看起来似乎是轻轻松松的波澜不惊,但想要让群众们达成这一共识却是非常困难。 自从去年发生了元烈意图谋害宇文泰的事情之后,宇文泰便对这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皇帝彻底失望了,已经完全没有耐心在虚与委蛇下去。 尤其如今整个西魏国运都处于一个显着的上升期,对外开拓屡屡有所斩获。随着局势的发展,皇帝本身已经成为了这个国家最大的不稳定因素,已经到了必须要做出一个割舍和了结的时刻。 对于如何与群众进行沟通,宇文泰还算是比较有经验的。毕竟在当年孝武帝初入关中后极短的时间内,他便非常有效率的说服了各方群众,从而完成了就连高欢都没敢做的弑君之事。 如今的他威望权势更胜往年,做起类似的事情来自然更加的从容有度。 唯一稍有阻滞的地方,就在于元钦这个皇帝的法礼性除了来源于先帝元宝炬之外,也在于宇文泰往年对这个婿子的栽培与抬举,每有军国要务他往往都会携当时还是太子的元钦一同出席,使得元钦不只是一个生长在深宫内的政治符号。如今要将之废弃,不免会让宇文泰陷入一种自己树靶自己打的窘迫之中。 但人既然做出了怎样的选择,就应该承担怎样的后果。过去这段时间里,宇文泰也是放下了自己的面子,同时局诸众进行了充分的沟通,对亲信们列举皇帝任性举动给时局带来的伤害,对不属于中外府内的其他时流则许以各种美好的愿景。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各种妥协和许诺也是在所难免的。尤其是对于一些并不属于中外府核心成员、但又对时局发展具有一定影响力的人而言,废帝并不是他们迫切需要的事情,当然也就需要一定的利益作为交换,才能促使他们也加入进来。 皇城大丞相府中,时任大丞相的广陵王元欣虽然因病缺席,但其他立朝大臣们却都聚集于此,尤其是如今国中地位最高的众位柱国更是一个不落的列席堂中。 眼下距离早朝还有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等到早朝开始时,便是扶立新君登基的时刻。眼下的西魏朝廷,暂时便处于一种没有君主在位的状态,而执掌中外府的太师宇文泰,便是这个国家眼下的最高领导人。 其他随队官员们都在丞相府堂前列队等待,几位柱国和诸元氏宗王们则坐在堂中小口浅啜着侍者奉上的温热酪浆饮品。 虽然废帝已经是他们达成的共识,但也要表现出足够的悲伤才算得体,所以刚才他们在宗庙中很是干嚎痛哭了一会儿,这会儿便不免有些口干舌燥。 “往齐王府引护齐王入宫的队伍出发没有?” 趁着堂内群众休息之际,宇文泰召来心腹李植小心发问道,见其点头之后便又小声叮嘱了一些该当注意的事项,然后才又坐在席中,略作闭目养神,并在脑海中将后续一系列的流程详细梳理一番,确保没有什么疏漏。 此时的齐王府中同样也是灯火通明,许多王府奴婢们因知齐王将要登基为帝,成为这个国家的至尊,脸上也都洋溢着自豪的笑容。 但是作为今日主角的齐王元廓却并非如此,脸上虽然不能说是愁云惨淡,但那隐隐皱起的眉头与紧张的有些发白的嘴唇也与兴奋喜悦全无关系。 从昨天入夜时分,齐王便换上了一身簇新且庄重的章服、并被安排端坐在了邸内正堂之中,期间完全没有离开过。与其说是即将履极的帝王,更像是一个任人摆布的人偶。 堂中还有数名中外府亲信侍坐席中,禁止任何闲杂人等入堂滋扰齐王。有什么人事出入,也都需要李泰这个负责宿卫此间的大将亲自带领。因此李泰这一晚上也是忙得脚不沾地,完全没有时间闲下来。 齐王闷坐在堂中,眼望着堂外不断晃动走过的人影,看似热闹喜庆的氛围,但他却迟迟融入不进去,身周这丈余方圆的空间仿佛被封禁一般,就连呼吸都让他倍感压抑沉闷。 相对于从小便被立为储君并且矢志要中兴社稷的兄长元钦,齐王并没有那么强的使命感和荣辱感。他更多的继承了父亲性格中仁懦的一面,并不喜欢争斗,只是希望能够平安度日。而且随着他年龄渐长,对于国家情势了解越多,这种性格便越发的彰显。 枯坐堂中,齐王的思绪也变得迟钝缓慢起来,大多数时间都在无聊发呆,偶有思考自己的处境、家国的前景,但凭其阅历智慧也都想不出什么头绪,只是满腔身不由己的无奈和悲观。 只有当李泰行入堂中的时候,齐王的眼神才偶尔变得鲜活起来,视线一直追在他的身上。 其实他也不甚清楚这位太原公在国中究竟是个怎样的存在,只是知道其人出身名门、功高名重,除此之外更多的认识便是来自父兄偶尔有涉其人的言谈,他们感叹如果李伯山能为皇室所用,或许能将国中情势有所扭转,旋即又叹息其人久处边野并不在朝,难以接触到。 因此在齐王的认知中,李泰是一个能力强、势力大同时可以拉拢的对象,所以他心里对李泰也怀有一些期待。倒不是如兄长那般想要拉拢大臣对抗霸府,而是希望能够保持良好的关系来获得一定的庇护。 只可惜过去这两天王府中人多眼杂,安排给他的事情又太多,让他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同李泰深谈一番。眼见着登基大典即将到来,他也不知日后还有没有这种相处的机会,因此心内就颇感忐忑与遗憾。 终于,有几名入堂来送文物的官员由于器物过于繁琐、清点比较麻烦,陪同入内的李泰便也在堂多等了一会儿。 “太原公出入繁忙,想必也非常疲惫,不如暂坐歇息片刻。” 瞧着在堂官员侍者注意力都在那些礼器上面,齐王便壮着胆子向李泰说道。因为过于紧张,语调都带着几分颤音。 李泰闻言后先是愣了一愣,待到循声望去才反应过来,但也只是微微欠身表示回应,并没有依言坐下。 齐王又干笑两声,旋即便目露回忆的说道:“忆昔当年孤少不经事,即得太原公引重得参公之婚礼,当时因恐失态搅乱主人喜事,行坐不安,唯恐失礼,当时若知公之怀抱,想必不会那么紧张。公今日参我家事,助事良多,我并无别者相酬,太原公,请坐吧!” 李泰听着齐王略带央求的语气,心内又是感慨一声,这两天他瞧得出这位少王几番要与自己亲近交流,但都被他有意识的避开了,此时听到齐王言及自己婚礼当年,略作沉吟后才欠身道:“臣多谢关怀,事于殿下为家事,于臣则为国礼,实在不敢懈怠。” 说话间,他又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竖着耳朵倾听的宇文护,宇文护注意到他的眼神后,便递给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正在这时候,礼官们也将事情处理完毕,然后李泰便带领他们离去。 又过了一会儿,尉迟纲率领禁军抵达此间,他抬手示意亲兵将自己的符令递给李泰验看,旋即便神情傲慢的说道:“此间禁军接手,拱奉舆驾入宫,尔等外军事了,速速退出,不得违触宫禁!” 李泰闻言后也无作更多表态,只是着员接过尉迟纲让人递来的出宫令符,然后便站在一旁等待分布在王府周边的部伍集结。 不多久,齐王元廓便在宦者搀扶和禁军将士前后拥从下行出,视线在人群中寻找一通,望着站在门旁的李泰低呼道:“太原公事后还在京……” “速行,不准闲言误时!事外杂流再不退去,须知法令无情!” 前方尉迟纲突然发声喝止打断齐王的话语,眉宇之间满满的不耐烦。 李泰见状后不由得眉梢一挑,直接向前迈了一步,手扶佩刀望着尉迟纲并沉声道:“你说什么?” 此时他身后部众已经聚集不少,随着他向前走了一步,部众们也都整齐的上前一步,顿时便让此间气氛变得肃杀紧张起来。 宇文护忙不迭走上前来,一把拉住还待开口的尉迟纲,旋即便又对李泰说道:“伯山,大局为重!” 李泰闻言后便冷哼一声,转又望向齐王并说道:“宫中典礼,臣无暇留参。须即刻行赴圜丘,以待至尊舆驾!” () 0777 事与愿违 没能留在皇城中参加新皇的登基典礼,李泰倒也没有感觉有多遗憾,他率部撤离齐王府邸之后,便直往城南圜丘方向而去。 此时城南早有诸路人马进据,各类旌旗营帐在郊野间铺陈开来,可谓是声势浩大。李泰所部驻守的圜丘,便位于诸路人马所守卫的中心。 皇帝虽然此日在皇宫大殿中即位,但要在明天才出城祭天。因此眼下的圜丘附近都在召集赶工架设大帐,尤其是皇帝临时歇息留驻的御幄大次,更是有上百人同时动工建设。 祭天大典尚未开始,此间气氛还不算太过紧张,当李泰率部归营的时候,同样留直此间的李穆还溜达过来串门,见到李泰便笑语说道:“听说今日宫中赐飨餐食很是丰盛呢,伯山怎么没有留下用餐完毕再回营?” 虽然这一场废立典礼搞得场面不小,但许多人对此也并没有太过重视,李穆干脆只是关心吃的好不好。 “餐食再丰盛也要看与谁共食,有的人哪怕龙肝凤髓也只是味同嚼蜡!” 李泰闻言后便忿言道,在李穆面前倒也并没有太过拘束。 听到这话后李穆顿时一乐,旋即便一脸好奇道:“究竟是什么人取厌伯山,逼得你只能背后忿言却不能当面报复?” 李泰闻言后便翻个白眼,旋即便将之前齐王宅上事情略作讲述,并又忿声道:“此徒度量狭隘、嫉贤妒能,与我冲突非此一桩。往年或谓共事一场,不愿滋扰主上且作忍让,然而却仍不知收敛,反倒变本加厉。我敬事主上理所当然,但有何道理礼敬家奴?” 李穆听到这话后也不由得叹息一声,先是左右望望,旋即便又凑近过来小声道:“伯山你久处外镇,这样的经历已经算少了,却不知府中其他在事群众……唉,不说也罢!” 见这家伙欲言又止的模样,李泰顿时不高兴了,闷哼道:“武安公见我常谓知己,结果却不肯吐露肺腑心事。我今腹内郁气积结,正需要探听旁人隐私来疏解忧怀,公竟不言,来日如何相处!” 李穆听到这话后也翻眼瞪了李泰一眼,旋即便又叹声道:“譬如年前伐蜀事,你道只有魏安公有此胆量雄略奋争此事?就连我、我有一位好友,进策府中却如石沉大海,所以啊,去年伯山你据理力争、求夺其事,府中群众虽不敢论,但窃喜者不乏。” 巴蜀虽然闭塞,但去年伐蜀那是筹备多时的直闯空门,军事上的难度委实不大,一路上带路党闻风而降,唯一有点难度的围攻成都,结果又搞成那样。这自然让许多将领心生不忿,大有一种我上我也行的感觉。 李泰虽然不知道李穆那位朋友为了此事多用心的准备,但观其至今耿耿于怀的样子,估计也是用了不小的心思,结果到最后发现这根本不是给自己准备的机会,自己求而不得,人家亲戚上手就摆烂。 李泰对此倒是真的不怎么了解,他在自己地盘上每天都忙得不得了,即便有所谋划,所站立的也自非李穆这些在府中仰首等待机会的武将可比。 想想李穆这家伙自从之前在东夏州跟自己合作过一段时间,之后调回府中便一直乏甚表现,怪不得之前自己随口开个玩笑,他都要瞪眼当真,可见真是有点憋坏了。 他眸子一转,招手示意李穆凑近过来低笑道:“我所厌者不只庸拙的征将,就连跋扈的领军也不打算放过。武安公可否转告你那位好友,我们内外使力,夺此领军……” “伯山你不要害我、害我那位好友!他恬淡不争,已经很是满意当下,更不要说,如今禁军岂是外人能轻易掌控的?” 李穆闻言后顿时被吓了一跳,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连连拒绝,转又有些不确定的望着李泰说道:“你是在说笑罢?但这真的不适合说笑啊!你是雄镇方伯,言及内事更需慎重啊!若因言辞不检点而遭有心人构陷,那可真的是追悔莫及,更何况眼下的你正当要紧时节,更加需要小心啊!” “怎么?难道国中已经有对我不利的风评?” 李泰听到这话后心中便是一动,旋即便沉声问道。 李穆闻言后便摇头说道:“这倒是没有,你久处外镇,功勋人尽皆知,小处纵有失防也无人有见。但是,蜀中即定,江陵也已再图,国中渴望功勋者非只二三,你当然也在人情议论之中啊!” 讲到这里他便略作停顿,沉默片刻后才又对李泰说道:“有的事本不应由我道你,但我既然知晓而你竟不知,若不告你便是我有负义气。只是你听完之后自有思量,不要告人是由我处得知。” 李泰见他如此神情语气,顿时也收起了玩笑心,点点头说道:“言出于公,入于我耳,便与公再无瓜葛!” “我并不是怯懦怕事,只不过,唉……主上虽然也不乏关照子侄晚辈的私计,但这是无可厚非的人之常情,起码大事的任夺取舍还是公正得体的!” 李穆先是稍作铺垫,然后才又说道:“中山公、魏安公等日前在府中曾与论南梁诸事,皆言蜀中即定、江陵必取。只是有一些邪声涉及伯山,你前不是使派部将入蜀助战? 今你所部多聚巴地,隔着大江峡口与江陵相望,而你所据沔北汉东又是江陵北面。因此几人有言,国中若欲取江陵,皆决于你,而非中外府。你若有养寇自重之心,则江陵难取矣,即便取得,亦恐难治……” 李泰听到这里不由得深吸一口气,然后便望着李穆正色说道:“多谢显庆兄告我,若不闻此,我竟不知国中有人狭计若斯,难道我不是仰承上命的王臣?如今竟以异己揣测我的怀抱,原来能者多劳反而成了罪过!” “是的,几人虽有进言,但未被主上采纳。推其所想,无非贪慕伯山你殊功重位,又在伐蜀之事排抑打压魏安公,所以才……” 李穆见李泰反应比较激动,便又安慰说道:“你也不必过于忧虑,自你任事东南以来,所作所为人所共知,无论有无先作布局,朝廷若欲继续深谋南梁,便决不可绕过你。谁若进言舍你不用,那也是天欲佑梁、不欲兴我的愚计,这一点主上当然明白!” 明白是明白,正是因为明白,反而越有可能看不开。宇文泰方行废立,在国中的威望可谓是再攀新高,结果在进取江陵这么大的战略问题上居然占有不了决定性的话语权,别说宇文泰了,换了李泰自己也受不了。 李穆虽然只是说了跟自己相关的内容,但也透露出中外府就此展开的会议甚至已经深入到了拿下江陵后的治理问题,可见相关的讨论绝对不止一次了。可这一次却并没有像之前伐蜀那样特意招自己这个最有发言权的人归府讨论,这当中透露出来的意思可就有点不寻常。 想到之前在齐王府上,宇文护还要自己大局为重,可这一次老子真要听你们摆布的话,那也真是辜负我的卢梦想,去你姥姥的大局! 随着这一次的废立完成,宇文家的前景也越发明朗,而在迈出这最后一步之前,宇文泰还是要尽可能的加强自家的势力和影响,所以重用亲族子弟也是必然的一个选择。 但是由于李泰的存在,无形中就挤压了这些人上位立功的许多机会和空间,除了直接被搞掉的尉迟迥,还有接下来的江陵战事。所以这些家伙为了自身的进步,都要想办法对李泰加以排抑。 宇文泰倒是还有理智,并没有采纳这些人的意见、对自己疏远压制,反而更进一步的确立一个翁婿关系,可见在宇文泰看来,如今的李泰也已经是这些侄子外甥所不能取代的了。 原本李泰还觉得宇文泰这硬搞关系的法子有点不讲究,却没想到是在受到宇文护等子弟们颇为严重的离间之后才又做出的决定,不得不说除了纯粹的利弊考量之外,也是有点感情在其中的。 只不过,人无论地位再高、再怎么聪明,有的事情终究是预料不到、也掌控不了的。屠龙小分队们对李泰的恶意固然不会就此消失,而至今仍然愿意包容重用李泰的宇文泰估计也想不到,有一天局面会发展到他也控制不住。 () 0778 天子求庇 第二天又是天还没亮,南郊群众便已经开始忙碌起来。 李泰也按照礼官发给的阵图,将部伍引领至预先划定好的位置上,四千部卒分成左右两个方阵,甲槊器杖等军械则先存放在后方的军帐之中,须得典礼正式开始的时候才会披挂上身。 剩下的一千部卒,则就骑乘着战马,跟随在李泰身后一同前往城南等待舆驾的到来。而除了他这一支队伍之外,另有达奚武、豆卢宁等几位大将军也都率领甲卒列队于此。 如今的府兵还并不具备宿卫之能,其调度权力仍然归属中外府。因此李泰等众府兵大将军们虽然势位极高,但却仍然没有领兵拱卫舆驾出入的职责,只能呆在城外警戒等待。 府兵真正具有宿卫的职能,还要在北周武帝宇文邕时期,改军士为侍官,募百姓充之,既扩充了府兵的职能,又扩大了征兵的范围,于是便出现了是后夏人半为兵的盛况,鲜卑人在北朝的武力优势在北周被彻底的扭转过来。 那一时期的府兵便已经脱离了最初六柱国十二大将军这样的体系,私曲性质荡然无存,或者干脆可以说是成为了帝王家兵。 所以这一时期的北周皇帝权力得到了空前的加强,其集权能力是同一时期其他帝王所不具备的。建德二年周武帝改军士为侍官,建德三年便下诏开始灭佛,彼此之间也是存在着一些因果关系。 李泰一行抵达城门外不久,城中便响起了代表舆驾将要到来的鼓吹声,前方净街导引的禁军将士已经先一步来到了城门处。 不多久,舆驾便缓缓驶出。第一驾车上并没有人乘坐,只供奉着昨日皇帝宣告群臣的即位诏书,车后则跟随着太常、宗正等礼官。此车后方便是多达上百人的羽葆鼓吹仪仗队伍,吹吹打打、擎幡摇旗的出城而来。 间隔一里多之后,皇帝的车驾才行驶出来,前后导引护从的人员便达数百众之多。 跟在后方的,则就是自太师宇文泰之下的文武重臣们,各自按照身份地位的不同,或是乘车、或是乘马,再加上他们各自的仪仗队伍,浩浩荡荡足有数千人之多,因为前后彼此都要隔开距离,单单出城就用了一个多时辰。 李泰自然不需要待在这里傻等,等到皇帝车驾出城之后,他便率领队伍跟随上去,一路护送着皇帝车驾前往圜丘附近已经搭建完毕的大次御幄前。 新君元廓此时已经换上了一身帝王衮冕,虽然身形有些单薄,但是也颇显庄严肃穆。舆驾直接驶入大次前方,旋即皇帝便在侍者搀扶之下换乘步辇,一直进入大帐之中。 李泰也在大次前方下了马,看到这一幕后也不由得心生感慨,怪不得很多人都想做皇帝,哪怕只是一个傀儡,也能够享受如此众星捧月的待遇,真的是很容易便让人沉醉其中不能自拔。 其后诸种繁礼不复赘言,待到及时到来,群臣拱从皇帝缓缓登上圜丘的时候,诸军将士们也都衣甲鲜明的分列于圜丘的周边。 这其中尤其以来自荆州的人马最为醒目,不只是因为他们所在阵队距离圜丘最近,更在于将士们阵列整齐、浑身上下都洋溢着一股昂扬奋发的士气,尤其是那一身精良的甲刃军械,远远的超过了周遭那些友军们。 中外府对于这一场祭天大典自是非常的重视,凡所与会群众也都力求做到最好。但很多事情并不是有着一腔热情就能做好,尤其是在能力有着明显差距的情况下。 自邙山之战以来,宇文泰霸府便一直致力于武装建设,如今的府兵系统也的确是已经变得实力可观,但有的事情却还没来得及加以改善,比如说府兵的军械装备问题。 霸府拥有着规模颇为可观的甲械工坊,每年也都生产数量不少的甲械装备用以武装军队。但问题是,府兵大部分都属于关西豪强各家部曲与乡党,因此中外府也不可能进行大规模的全军换装,尤其是比较高端的甲槊强弩等价值不菲的军械,就连中外府直属部伍都是要临到战时才会发授。 如此一来,就会搞得府兵武装没有一个统一的制式标准。当在真正的战场上时,这也不算是什么问题,别管什么武装,能够合用、可以杀敌就好。 但是在今日这样一个纯粹的典礼场合中,那五花八门的甲械装备就显得有碍观瞻,看起来不够整齐、显得碍眼。 早在出镇陕北的时候,李泰便一直在努力想要构建自己的武装供给系统,但是由于技术、人员和资源等等方方面面的限制,发展的一直都不怎么样。 一直到了趁着玉璧之战的时候对东魏偷家成功,李泰在晋阳宫中获取到为数不少的技艺精湛的工匠,才使得此事不需要再投入巨大的艰难探索。 后来这些人员陆续被他转移到了沔北,而南阳盆地早在汉朝时期便是非常重要的冶铁中心,区域内各种资源都非常充沛,再加上各处招商扩产。 到如今他在沔北的军械工坊已经是规模大涨,不说独步天下,但是除了晋阳那座就连名臣大将都间不时前往努力做工、甚至劳役至此的甲坊等寥寥几处之外,能够比得上沔北规模的军械中心也是不多。 李泰既然打算要归国耀武扬威一通,那在这方面就不打折扣。他此番归朝带回了众多甲械,每一名军士都有一套基础款,一些特殊的军种则还携带有加强款。如今全都披挂展列开来,那就是一道由钢铁所铸成的美妙风景线! 此日新君祭天,刚刚登基的皇帝和成功完成废立的宇文泰本该是场中绝对的中心人物,但是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几乎都被荆州人马所展现出来雄壮气象所夺。 懂得军事的人自然能够看出更多的细节,但哪怕对军事一窍不通者,这会儿在看到阳光下那成片的金属光泽时,也不免倍感神武雄壮! 因为荆州人马的亮相过于惊艳,以至于到最后大家都不怎么在意祭天仪式的进行,包括站在圜丘上的皇帝除了进行必要的祭天祷告之外,视线也大半落在了那威武不凡的荆州军伍方阵上面。 一场典礼进行了数个时辰,等到皇帝步下圜丘、返回大次的时候,群臣未觉有何感触,但当圜丘周围诸路人马撤离归营的时候,在场许多人望着离去的荆州军伍都发出了惋惜声。 一般人还止于欣赏军伍雄壮,但一些领兵的将领则心思转动更加活跃,已经有人在盘算着这么大规模武装部伍的性价比和必要性了。 太师宇文泰同样也感慨不已,刚刚步下圜丘便按捺不住、抬手招来李泰询问道:“观伯山军伍甲装甚是英壮,数千徒卒人具一甲,俱为荆州所造?使料几许?用工长否?” 这一连串的问题,让李泰都不知该从何处回答。这倒也难怪宇文泰如此激动,他对荆州的了解止于来自其他人口中的描述,只是知道李泰治理下的荆州局面大好,但好到何种程度却还没有一个准确的认知。 再说这种军队武装的问题,也算得上是军府机密,哪怕在实际的战场上,除非是有着特别的战术要求,否则也不会骚包到整支大军人人披甲。毕竟大家是来打仗的,不是来扛大包的。面对一般的部伍,自然不必这么麻烦。而面对强师劲旅时,机动性和战斗节奏则就比堆防御更加重要。 所以除了这种专门的装逼场合,一般情况下这样的场面是真的不常见。但只要见过一次,就能让人印象深刻、久久难忘。 “荆州军器制造供给,并非简短声言便能讲述清楚。臣之前并无专奏,实在是一疏忽。稍后一定将诸事巨眼章奏,以待主上阅览!” 李泰既然摆出来,就不怕被人知,因此对于宇文泰的询问也无作回避,当即便表示说道。 “好、好,一定要尽快!” 宇文泰听到这话后也连连点头道,旋即便又转头对着身边群众笑语道:“伯山治事总能给人惊喜,此情虽然早知,但每每仍然忍不住的感叹!天意怀仁,造此君子,以惠人间啊!” 这评价着实有些夸张了,但众人闻言后却都不感觉有多突兀,近前几人更是连连点头,大赞太师所言不虚。 说话间,众人便又各自返回帐内换下礼服,再一起拱从舆驾归宫。 李泰再向宇文泰告退之后便又来到大次外,刚刚立定未久便被宦者传达皇帝口谕召入帐内。 御帐中,皇帝已经换下了那一身庄重的衮冕,待见李泰行入后便站起身来注目相迎,口中则说道:“祭天结束后,礼程总算是告一段落。前后几日有劳太原公拱从庇护,朕在这里多谢了。” “拱从圣驾是臣职内本分,岂敢有劳陛下如此礼下微臣!” 李泰听到这话后,连忙欠身说道。 闻听此言后,元廓眼中闪过一丝异彩,略作沉默后突然又望着李泰小声道:“朕这至尊成色如何,太原公岂有不知?仍肯礼敬于我,可见内实纯良。朕不知天意肯延时几许弃我,但希望身在时位的当下能与太原公恩义相洽。并不是希望恃着太原公势力与人间决裂,只是希望天弃我时,太原公能够感故而庇我一席容身之地!” () 0779 朝笏满床 一直到了回到长安城后,李泰都还在思考皇帝在圜丘大次中对自己所说的那一番话。 人和人的区别真的非常大,从这番话便可以看得出皇帝元廓与其兄长元钦截然不同的两种性格。 如果换了元钦当面拉拢自己的话,估计就会说咱们一起加油努力争取干死黑獭,而元廓却只是希望未来某天退位之后,李泰能够保住他的周全。 这件事无疑也是说明了李泰越发的强大,甚至在皇帝元廓眼中,他都具有了和宇文泰进行一定程度对抗的资格,否则何必冒险向自己乞求庇护? 对于和皇帝保持一个良好的互动和一定程度的默契,李泰倒是并不怎么抵触。 一则相对于废帝元钦,当今皇帝的性格无疑更加可控,会减少意外的发生几率。二则今时不同往日,无论李泰对宇文泰有无异心,凭他如今的势力也已经不是一个中外府能够完全包容的了,他也需要超出霸府层次的政治资源的加持了。 皇帝虽然只是一个傀儡,但只要拥有了主观能动性,哪怕仅仅只是为了活命这样一个小目标而非铲除权臣、中兴社稷,那也能够做到许多常人做不到的事情。 但是对于如何展开与皇帝之间的互动,以及互动的尺度何在,李泰都还没有考虑清楚。 祭天之后,废立典礼算是已经结束了,而李泰今天也不用再蹲在城外军营喝冷风,得以随驾归朝参与此日大飨,吃上昨天李穆心心念念没吃到的丰厚饮食。 往常西魏各种宴会场合总是免不了群魔乱舞,但是今天禁中这一场宴会则就比较安静。皇帝和太师宇文泰并在上席,左右则是众位柱国与元魏宗王,李泰等人座次还要向下。 一场宴会进行下来,虽然上方诸位权贵多有彼此祝酒唱和,但总体而言还算比较沉闷,就连一些每宴必醉的镇兵酒蒙子,今天都异常的文静有礼,大异往常。 唯一比较爆热的地方就是宇文泰起身向皇帝祝酒、而皇帝也端酒回敬的时候,但也只是群臣纷纷起身相陪,将各自杯中酒水一饮而尽,并没有人敢拍案高呼“再来一个”。 至于说餐食水平,李泰只能说关中工作餐标准真的差,就这档次甚至都比不上荆州鸿宾楼招待餐的水平,居然还让李穆念念不忘,可见是真的没吃过啥好东西。 因为明天还有朝会,而且还是关系到这场废立之事后群臣各自得益,因此宴会也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略作致意后便宣告结束,皇帝回宫、群臣归邸。 宇文泰特意让人询问李泰今日是否留宿丞相府,被李泰以归后还没有来得及拜望父母而拒绝了,同丈人独孤信一起结伴离宫。连日参礼难免疲惫,明日又要朝会,离宫之后独孤信便也和李泰分开,各自归家休息,并没有再继续谈话。 此时夜色已深,家人们却都还没有休息,李泰连忙登堂拜问父母安否,一番寒暄下来已经到了夜中,李泰这才有时间解衣而眠。 第二天的朝会乃是新皇登基第一次大朝,自然也有着非凡的意义。李泰兄弟三人俱已任官,加上在京的几位堂兄,全都天不亮便起身洗漱更衣,换了一身簇新的朝服而后便结伴出门上朝。 就连没有官爵在身的李晓,今天都特意起个大早,当见到诸子侄结伴出门时,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他们陇西李氏当年在洛阳家中朝笏满床的盛况,脸上也不免露出欣慰的笑容,但也不乏居安思危的忧怅,一时间忧喜纠缠、心情复杂。 今天的朝会参与者不乏,许多绝迹朝堂多时的官员也都纷纷出席,也显得朝堂上很是热闹。 今日朝会的一项重大内容便是九命之典正式实施,说的简单点就是把原来官爵的九品等级换成九命,说的再复杂点,李泰也不是很清楚,反正就是周礼里面有这么回事,就被宇文泰生套了上来。 李泰如今官职大将军,与柱国同属正九命,是最高的一个等级。除此之外,他又因为此番参礼之功而得到一个武乡县侯的爵位。 对此他也同样有点懵,感觉就好像是爵位食邑都加无可加,但又确实又有功劳须得加封,所以便干脆又加了一个称号。毕竟他又没有直系的后代晚辈可以荫授,兄弟们也都各自参礼而有加封。除了又多一个爵号,似乎也没有什么权力和待遇的增加。 九命之典年初便已经颁行,但因为当时废帝仍然在位,朝政几乎停摆,所以到了今天才正式实施。除此之外,最大的人事升迁任命的看点,那就是加授的几位大将军,像是没有赶上第一轮的宇文护、韦孝宽等,都在今天的朝会上得以进授大将军。 瞧着宇文护喜孜孜出列接受封授的样子,李泰只觉得原本还觉得挺香的“大将军”之职顿时就不香了。说来也奇怪,宇文护这家伙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西魏官爵晴雨表,他到了哪个级别,哪个级别烂大街就快了,甚至包括后来的“大冢宰”。 李泰心内吐槽大将军这一官号含金量骤减的同时,也忍不住抬眼望向前面几位柱国,心想这几个货啥时候走几个、赶紧给老子腾位置。 之前是怕废帝和关东世族们挟此搞事,所以李泰懒于争取,但是现在情势转变了,宇文萨保什么档次,也配跟老子同列? 一场朝会进行下来,看似处理的事情不少,但是具有实际意义的却并不多。尤其是宇文泰,其个人名位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虽然如今的宇文泰已经不需要这些虚把式加持,完成废立后个人威望便已经获得了实实在在的提升,但这件事还是被李泰留意到了,并且心内不由得嘀咕起来。 待到朝会结束,独孤信便邀李泰同返其家,并且归邸之后便着令闭门谢客,只留下李泰在堂,望着他发问道:“之前我自作主张为娘子认亲,想必你夫妻都觉惊扰吧?” “虽然知道丈人必应有深意,但也的确惊疑不浅。尤其娘子乍知此讯时,完全接受不了……”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之前见面独孤信一直对此避而不谈,明显是为了安闲下来之后认真说上一说。 听到李泰这么说,独孤信便叹息一声道:“何止那娘子接受不了,家中亦不乏人不能体会。事情或许未必一定要如此,但做了就比不做临事之时多了几分转机,终究还是要人牵事走,而不是事推人行。这一点,想必你该清楚?” “是不是我荆州本职事务的一些舆情时论受到了非议,也为丈人所闻?” 李泰一边点头,一边又向独孤信发问道。 独孤信闻言后便微笑道:“看来你也已经知道了,我之前不想让你分心兼顾,所以并没有着员告你,只是同太师之间据此有了一些沟通。或许你对此有着更好的策略,不惯镇人家如此行事,但今正是镇人当国的一个现状,有这一层关系在身,要比你在事进行许多努力还要更有效果。” “我是明白丈人用心,但是那些人妒我之心甚重,况且有的事情也的确是事实而非有意的渲染夸大,所以担心此事未必能收得太大的效果。” 李泰的强大是客观存在的事情,而这一层拧巴的翁婿关系也太过刻意,所以李泰并不觉得单凭此就能让宇文泰对他恢复完全信任、不作限制的状态。 独孤信闻言后又叹息道:“谁又能够想到,南梁局面能够败坏至斯?而你又恰逢其会,仿佛天意垂青、要对你加以成就……唉,儿郎气运势不可挡,若是因折于人情邪计岂不可惜?” “丈人倒也不必过于忧虑,太师既然主动求与结亲,便说明其心迹仍然未失公正大体。人以诡计离间于我,我也自有谋划以求亲近。稍后几日应该会有一些人事的风波,只是希望丈人能够侧身事外,不要过多涉入。” 李泰心内已经有一个大体的思路,却还担心独孤信干扰搅乱,于是便先提前跟他稍作通气。 独孤信见李泰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便也放下心来,转又微笑说道:“你既然不失应对之计,那我便坐望成事即可,又怎么会干扰呢?” 你最好说到做到!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在心内默念一声,眼下的他的确是需要维持宇文泰对自己的信任,起码也要维持到江陵之战的节点,所以有的法子也或可一试。 () 0780 寄托福泽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仍然是朝会不断、朝事繁忙,各种改制的政令接连发布。 在换掉了不对付的皇帝之后,宇文泰酝酿多时的托古改制终于轰轰烈烈的展开。虽然具有高度总结性的中央六官制改革要到宇文泰去世的当年才会实施,但是一些其他方面的改革已经先一步推动起来。 李泰只是参加了首日的朝会,算是给个面子,但剩下的时间里并没有再继续出席。与其入朝去欣赏那些不伦不类的改革政令,他还不如待在家里补觉来的有意义。 后三国当中,西魏在政治文化方面有着明显的短板,当然其他方面也不长,只不过在这方面的动作更大,所以显现出来的也更明显。 其他南梁长于礼法文学、北齐长于制度律令,不过各自都存在华而不实、执行不力的问题,反倒是最差的西魏北周结合实践磕磕绊绊的走了一条路出来。所以说主观能动性才是前进的重要动力,光哔哔不干活早晚得完蛋。 宇文泰的托古改制对人对事的名目改变最大,而抛开这一点,其他方面的进步意义便乏善可陈,等于是把西魏这个政权活活剥皮,但内里的骨肉却没有发生什么改变。搞到最后这政权既不是拓拔家的,也不是他宇文家的。 后世有人戏论高欢是鲜卑化的汉人,宇文泰这个鲜卑人却是汉化的,但高欢鲜不鲜卑且不说,宇文泰那是绝对谈不上汉化。就李泰自己的感受来说,眼下的整个长安城中都弥漫着一股倒退反动的气息,恍惚间好像让人回到了北魏平城时期。 不说李泰的个人感受,就连几个参与到制度改革中的核心成员,这段时间里除了必要的朝会事务,也都蹲在李泰家的龙原学馆里埋首经卷、羞于外出。 正好趁着这些人也都在学馆中,李泰便也抽个时间去拜访一下他们,深入的了解讨论一番这一系列改制在礼法层面的渊源和限制,为他接下来的动作而做准备。 其间高仲密又来邀李泰同往看望卧病在床的广陵王元欣,李泰也没有推辞,着人准备一份礼品便跟随高仲密同往。 当来到广陵王府上时,李泰便见府上一副愁云惨淡的模样,当两人被引入广陵王病居的暖阁中,便有一股浓烈的汤药味道扑面而来。 “快快给我取来衣袍,横卧榻上岂是待客之道!” 当得知李泰造访的时候,内室中仍在卧床的广陵王连忙强打起精神来,着令家人将其袍服取来穿戴整齐之后,才在家人们的搀扶下走到外室来与李泰相见。 “大王待客当真鲜明有别,往常我入室慰问,坐席都不肯张设一方,今有别者登门,居然亲起来见!” 高仲密见到广陵王颤颤巍巍行出,便开口笑语说道。 “我本在家休养,一旬却有五六日都能见到高二,来往比我家门客还要勤快!伯山却是我赏识已久的晚辈,久不登门的贵宾,岂能一视同仁?” 广陵王虽然病容憔悴,但精神尚可,随口回应了高仲密一句,旋即便又望向李泰强笑说道:“本以为今生恐难再见,却不想天意怜我思情,让伯山再入此门内。只可惜我这衰老病态,不是一个能够让宾客欢颜喜悦的好仪容……” 李泰连忙上前作揖道:“久时不来访问,竟让大王牵挂不舍,真是失礼。大王福泽绵长,区区小厄不久必自消退,届时纵然身为事系、不能亲至,也一定吩咐家人前来祝贺!” “是啊,我福泽向来不浅!历经世事的变迁,当年同行的亲友,今又能有几人尚可相见?时运哪怕至此了结,于我而言也没有什么可谓遗憾了!” 身受病痛的折磨,人的精神也难免会变得低落消沉,听到李泰的安慰,广陵王也只是如此叹言说道。 几人分宾主坐定,广陵王还特意着其孙子元岩侍立一旁,并对李泰介绍道:“此徒也在你门下学馆治学,算来也应是你的门生。京中时流有问,我既是久立朝中的耆老,不想方设法振兴国学,反而任由门下后嗣求学于私门,这是什么道理? 我便告他,我在朝不过一名无能兴邦的庸臣而已,在家却是一位治事精明的家长,当然要让后嗣学有所成,的确是没有什么道理,所以更加不能让子孙德才俱毁。毕竟时势迁移,并非一成不变,他们未必有我这样欺世盗禄的运气,还是要有一点真才傍身才好。” 听到广陵王说的这么坦诚,李泰也不由得一乐。所以说这个注重教育真的是一个永恒的话题,包括后世许多德行败坏、全无底线的败类,他们也奢望着自己这孬种能基因突变的生出几个好果子,通过所谓的教育成功来洗白赃钱。 广陵王这番认知倒也不可谓不深刻,承认自己的无能,也明白元魏江山了账是眼见的事。如今的他还能凭着宗家耆老的特殊身份混一混,儿孙们若无长进怕是不好混下去。 李泰便随口问了这少年一些学业上的问题,听其回答尚算得体,倒不是纯粹混日子的。对此李泰还算比较满意,他家学馆中可是养着许多未来的栋梁大才,如果这元岩连基本的学习态度都有问题,那别管他祖宗是谁,也得踢出去没商量。 接下来广陵王又向李泰问了一些时事问题,他对荆州方面的情况也比较关心,当听到李泰表示在与南梁对抗方面优势明显的时候,他便忍不住的连连点头,一脸欣慰道:“我并不是自夸机敏,的确是在伯山你西来未久、时流渐知的时候,就对于期望不小,相信你一定能创出一番功业,乱世人杰,不可限量!今时气象,果然验我先知,可惜可惜,我门下并无适龄的女子,为独孤如愿拾得良婿……” “不只大司马,还有宇文太师呢!” 高仲密听到这话后,便在一旁忍不住笑语说道。 广陵王在听到这话后,顿时便也不由得瞪大眼,旋即便抚掌大笑道:“这些镇兵啊,行事做人未必尽可得体,但却认清现实、端正态度,怪不得能拥此……唉,如此比较起来,并不是我错过了伯山,而是我还没有极尽珍惜啊,否则总能有法子得此良缘!” 讲到这里,他忽然抬手着令家奴入前耳语一番,旋即那家奴便匆匆退出,不久后去而复返,将一锦盒递给广陵王,广陵王则摆手示意将此送去李泰案上。 他眯着眼对李泰说道:“骊山内的那座庄园,经我多年用心的经营,甚是可夸。伯山当势的青壮,肯来见我这衰老垂死之人,我实在无以为谢,记得旧年你对此庄业多有称羡,今便赠送于你,希望你能笑纳。” “大王所言当真?” 听到这话后,高仲密顿时惊讶的瞪大眼,他自知广陵王对其那座庄园多么爱护,寻常人想要入园带出一枚果核尚且不能,却没想到今天竟然要将整座庄园都豪赠给李泰。 李泰也连忙摆手道:“大王这礼赠实在太过厚重,君子不夺人所好,我怎敢接受啊!” 广陵王抬手示意其他人都退出去,除了客人之外,只留下儿子和孙子在场侍奉,旋即他才又叹息道:“伊霍既为,后事不远!逢此变革之际,何物为贵?伯山你今势力非凡,但加小心,已经是是能超脱纠纷之外的人选。 我今恐怕命不久矣,儿孙们也未见有能够明辨利害取舍的才能,给他们遗留太多财货,只会增添他们守业的负担,不如积攒几分人事善缘。伯山来年摘拾园中瓜果时,料想你不会坐望我的儿孙们饥渴号哭!人情总有用尽的时候,但那果木年年发新,这都是我替儿孙寄放在伯山这里的来日福泽啊。” 老实说李泰是有点瞧不上广陵王等一干元魏宗室的,彼此间纵有互动也只是场面往来,谈不上交心,但今日听到广陵王这一番话,才真的感觉起码在明哲保身这方面广陵王算是比较通透的。 旁边高仲密也从最初的震惊转为理解,也在一边开口道:“大王既作此言,伯山你不收下反而显得有些傲慢了,仿佛不屑深情结交。”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又将视线望向广陵王的儿孙们,而两人也都连忙垂首说道:“恳请太原公笑纳所赠,以全恩亲心愿!” “既如此,那我便多谢大王赏识!” 李泰站起身来,向着广陵王长揖为谢,如今的他也并不再如此前那般对于和元魏宗室们之间的往来那么小心翼翼,人际交往已经变得从容起来。 广陵王那庄园中遍是佳果,而且庄园本身便是一处极佳的休养场所,父母得闲前往休养居住一段时间也是不错,未来他也总会给予对方相应的回报。 等到这件事情讲完,李泰转又想起了另外一事,旋即便又向广陵王发问道:“大王经历国事悠长,可记得旧年有无对宇文太师超授王爵之议?如果有的话,又是因何不成?” () 0781 分治荆州 由于短时间内便有着大量的改革政令需要颁行,所以宇文泰这段时间也是忙碌得很,废寝忘食、焚膏继晷的下达着各项决策并推动各项政令的实施。 虽然说宇文泰也称得上精力充沛,但连日来如此高强度的伏案劳作也让他倍感疲惫,精力渐有不济。 这一天,他又是同府员们一起忙碌到了深夜时分,以梳理国中诸州郡的名目改变和疆域划分,从而区别于之前的西魏政治,要让从中央到地方都感受到秩序的变化,并以此加强中外府的权威。 这乃是一个非常细致琐碎的工作,因为从北魏到西魏、西魏与南梁之间,本就存在着大量的侨置、重合的州郡,有的时候一个州名目居然多达好几处地点。又有数州集中于一地的双头州郡,这一现象尤以原南梁境内的蜀中、汉东等地为剧。 再加上需要考虑到诸州郡地理和人事,以及一些羁縻州郡的情况,使得这一工作变得更加繁琐,稍不留意便有可能发生遗漏,又要将之前的成果重新推倒来做。 宇文泰坐在席中,认真的查看着府员们所汇总整理出来的诸方州郡图籍,因为过于疲惫,一晃眼的工夫竟然靠在凭几上睡了过去。 眼见到这一幕,同样在堂中伏案忙碌的宇文护连忙瞧瞧站起身来,招手示意左近侍者入前小心翼翼将屏风设立在叔父席案两侧以遮挡夜风,而他自己则在席旁设案坐定,当有府员入前请示的时候,他便先按照自己的想法吩咐下去,然后又将自己所处理的事情方案书写下来,轻轻放在宇文泰案上以待其醒来察望斟酌。 宇文泰这一睡就睡到了黎明时分,当皇城内晨钟响起,皇城城门打开,诸司官员将要入署办公的时候,宇文泰才悠悠醒来。 他先活动一下有些麻木的肩背,然后才发现身下被贴心了塞起了软衾锦被,当再环顾堂中时,便见到稀薄的晨光正打在窗纸上渗入堂中,原本在堂办公的群属不知何时已经退去,案上的烛火长长的烛芯也已经熄灭,几名侍者靠在堂侧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也根本就没有察觉到宇文太师的动静。 “阿叔醒了?” 这时候,身旁屏风后响起一个轻微的声音,宇文泰再探头望去,便发现宇文护正在席中略显吃力的伏案起身。 “你还没有休息?” 宇文泰刚刚醒来,还有些搞不清楚状况,见宇文护还在这里,便皱眉道:“不知怎么就睡去了,你们怎么不唤醒我?核定州郡之事越快越好,晚春将至,一旦再作拖延,今秋赋税都将要大受影响。” 中外府财政状况向来非常吃紧,一旦赋税受到影响,许多重要的事情都不免会遭遇阻滞,因此宇文泰才争分夺秒的想要尽快将事情搞定。 “阿叔太累了,昨晚我实在不忍心再让人打扰,于是便自作主张的安排府员们处理了一些事则,并都记录在簿,以待阿叔审阅。如若不够周全,眼下补救仍然未迟。” 枯坐一夜,宇文护腿脚也有些麻痹,有些吃力的站起身来后便步履蹒跚的行至宇文泰席前,指着案上那事簿说道。 宇文泰闻言后便连忙抓起事簿,略作翻看后脸上便露出满意的神色,口中喃喃道:“不错、不错,这些事情都安排的称我心意,萨保有心了。你不要再站着,且入座、不,你且先归舍休息去罢,这些事情安排的没有什么遗漏,辛苦你了。” 待见宇文护仍然垂手恭立在前,宇文泰便又连忙摆手说道。 宇文护听到这话后,本来有些紧张的心情便也放松下来,倒是并没有直接告退,而是又退回席中坐了下来,同时口中笑语道:“为自家事专心用力,又谈什么劳累!只要能够为阿叔分劳、有助于事,我心中也自觉开怀。” “家中子弟当事矣,我也能得安寝了。” 宇文泰听到这话,脸上也露出欣慰的笑容,望着满脸倦色难掩的宇文护又感叹道:“萨保你能力向来不俗,只是有的时候难免为气性所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人的才力也各有所专,真正有智慧的人并不是能够胜任各种事务,而是懂得选择在自己擅长的事情当中大放光彩。你若能够裁减几分急躁和好强,达到常人难以企及之处并非难事。” 宇文护听到叔父对自己的评价后,却是摇头叹笑道:“我如今既非垂髫的孩童,阿叔言传的道理又怎么会不懂呢?但生就的筋骨脾性,不知不觉也已经到了不惑之年,已经很难再更改。正如阿叔所言,人的才力各有专长,我但有几分才力能为家为国所用已经心愿足矣,并不奢望自己还能修身养性、达于完美。” “能看透这一节,已经很好了,算是一种豁达从容!往年若是如此训你,你必要气急相争,绝对不肯服软!” 宇文泰听到这话后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对侄子的成长甚感欣慰。 他见宇文护并不急于离开,便又拿过事簿细阅一番,当见到荆州下属的条目时,忍不住感叹道:“荆州一府之下,竟有六十八州之多?” 宇文护闻言后便连忙点头说道:“此事昨夜我也认真审核一番,荆州历次陈奏府中的人事、图籍查验多次,确认无误。讲到兴治于边、开疆拓土的功绩,李伯山确是独步国中、无能比肩者! 国中群众还在试论江陵取否,但荆州大总管府却早已经将兵锋探于江州,哪怕距离建康都已经不远!东贼虽然收取了侯景残部、连番躁闹于淮南,但实际所侵夺的江北之土,却仍不及荆州一府。李伯山才力雄壮,不逊一国啊!” 听到宇文护毫不掩饰对李泰的夸奖,宇文泰也不由得颇感诧异,转又叹息道:“已经很久没有从你口中听过对伯山如此公允的评价了,使他出任东南,的确是当年一大妙计。若非如此,如今东南纵然可陈南梁内乱而有所进图,但收获却未必能有如此雄阔可观。” “往年对他多有贬低,或是不忿他后来居上,或是希望彼此差距还能稍加遮掩。但是如今差距已经如此明显、群众尽知,若还只是一味贬低,只是越发暴露自己的浅薄狭隘。” 宇文护先是苦笑一声,旋即便又说道:“何止是我啊,就连长孙长史前往荆州之后,都要对李伯山顶礼膜拜、极尽恭谨,如此才得以立足于荆府。我这么说倒也并不是再引阿叔猜忌,阿叔又岂会没有这样一点观人料事的智慧? 李伯山才力再雄,所争抢不过是下属群众的风光罢了,阿叔自然不患不能制之。我等群众进言千端,但在事却没有足够的能力将之取代,话说再多,徒增阿叔的烦恼,难道还要让阿叔亲自躬身处理李伯山的职事?” 宇文泰听到这话后便沉默下来,他心中的确是有着类似的想法。对于李泰的越发势大,他不是没有考虑。但正如宇文护所言,无论李泰可不可信,他现在于东南的作用是难以取代的。就算自己即刻便要将之解职,又能派谁去取代其人? 如今国中诸大将军中,无论声望还是功勋,李泰都已经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不考虑个人能力的话,柱国们或是资望勉强能压过一头,可放任柱国外出坐镇东南,结果只会更加危险!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宇文泰才又说道:“你亦知伯山在东南经营深广,来日进谋江陵若舍之不用,不只国人心意难平,恐怕萧绎也将笑我失治。” “江陵不只要进图,更要从速进图,李伯山不只要用,更要大用!” 宇文护听到叔父这么说,便又连忙说道:“甚至中外府可以即刻下令以荆州进图江陵,李伯山若行,必将尽出其军,沔北必定空虚,届时派遣大将镇之、为其后继,亦是应有之义。其若不行,则江陵亦警,届时自会招引下游人马回援江陵,图复江北汉东以补其江防,荆州军力则将大使于南,无暇他顾。 这是我为阿叔窃计何以抑制雄藩,其若进据江陵,则东南分治顺理成章,其若逡巡不前,则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宇文泰听到这话后便又皱眉沉思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抬眼望着宇文护沉声说道:“江陵今是梁国都邑所在,若欲进取,则不异伐灭其国,进退必须慎重。但你所言也确有几分道理,此事我还要再权衡一番,你暂时不要泄计于外!” 宇文护见叔父虽然没有立即应承下来,但也将自己这番进计听在了心里,于是便连忙点头应是,接着才告退行出,哈欠连天的归舍休息去了。 直堂中,宇文泰思绪仍然沉浸在之前宇文护所言当中,又过了一会儿,才又开口说道:“署中可有收取太原公李伯山所进奏章?若有,速速取来!” () 0782 名王之爵 当宇文护还在坚持不懈的在宇文泰面前给李泰上眼药的时候,李泰则趁着这难得的闲暇在家中宴请一下京中的故旧好友们,主要是李穆、田弘等原后军都督府的同僚们。 宽阔的厅堂中,李穆神情复杂的看着儿子李雅动作娴熟的用小刀旋切着羊肉,一看这动作就是没少练习,那匀薄的肉片摊放在食案上,肥瘦相间、纹理细腻,就像是一片娇艳的花瓣,看起来就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可问题是,谁家父亲会因为儿子有这一门手艺而感到欣慰,尤其是李穆这将门之家。他把儿子托付给李泰,那是为了才力长进、希望能够成材,可不是为的让儿子学做厨子的! 当然他是不清楚,在李泰这里做厨子的标准那是比做三公还要高,就李穆这家伙想做也没得做。 “武关以南,应是饭稻食鱼居多吧?” 他有些隐晦的提了一嘴,正在认真切肉的李雅听到这话后顿时来了兴致:“阿耶要吃鱼?这我可更加拿手了,大将军都夸奖儿所制鱼脍乃是南北一绝!只不过适合做鱼脍的河鱼却不多,不知邸中有没有预备?” 李穆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一黑,我为老大拼命,你给老大切鱼,老子怎么生出了你这个败类! 李泰倒是不清楚李穆心里那点小九九,他端起酒杯来向着在座几人致意并笑语道:“往年共事府中,朝夕相对不觉有他,而今分任各方、动辄经年难见,如今总算得聚一堂,诸位大不必为我家节省酒食!” 众人听到这话后也都纷纷笑起来,各自举杯以应。 李穆又瞧了一眼仍在一旁哼哧哼哧切肉的儿子,心中更加不爽,旋即便又向李泰说道:“客人们难得登门叨扰,当然是要饮食尽兴的,但主人也不可过于吝啬,只给涮煮啊!” 李泰听到这话后才明白原来这家伙是心疼儿子了,于是便笑语道:“武安公大可放心,今天一定会让你尽兴而归!” 各人面前的食案面积有限,因此菜品只能一份份的上,各自一盘涮肉开胃之后,有喜欢的可以继续留下涮肉,不喜欢的便会有新的菜品上来。 因为之前李穆表达了不满,于是便受到了重点的关照,一次给他上来了三盘新菜,分别是拔丝山药块、挂霜紫苏叶和竹筒粽子沾砂糖,主打一个糖分拉满。 虽然这三种菜式在后世乃是寻常可见的家常菜,但在当下而言,却给人一种超越时代的新鲜和惊艳感,以至于李穆左瞧瞧右瞧瞧,都不敢直接下箸。 “阿耶,吃罢!这都是关中不常见的吃食,不来大将军家中做客,哪处去寻觅?甜着嘞!” 李雅见自家老子一副大惊小怪的土包子样,不免也觉得有点丢脸,便在一旁低声催促道。 李穆先白了儿子一眼,旋即才小心翼翼夹起一块最眼熟的竹筒蒸饭,当见儿子递上盛放砂糖的小食盒时,他还摇头道:“不要用盐!” 李雅听到这话后更是一乐,不由分说的将食盒里砂糖洒在那粽子上然后便往他老子口里塞。 李穆自是有些抗拒的,但想想这小子应该不至于大庭广众之下给自己下毒爆金币,于是便也张嘴咬了一口,稍作咀嚼后,他眸光陡地一亮,旋即便大把大把的洒着砂糖吃了起来,一连吃了三根竹筒粽子,还自有些意犹未尽的喊话道:“再来!” 其他人见状后也都纷纷尝试,很快在一阵咀嚼声后堂中便响起了一连串赞不绝口的感叹。不同于南梁那边的权贵,西魏这边连石蜜都没怎么见过的穷货们在乍见到白砂糖后,自是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其实到了他们这种地位,饮食当然不缺少糖分,但是白砂糖的糖度要更高,味觉上更加清晰明显,再说关注了这个主播也不耽误给那个点赞啊! 今天这一场宴会餐食都是以白糖为主要的佐料,因为李泰接下来就要把白糖返销关中,而这些权贵们无疑是最主要的目标客户,当然要在饮食上给他们一个灌输。 至于说这种饮食习惯健不健康,要那么健康干啥?都已经有钱有地位了,该吃吃该喝喝,赶紧了账重开,促进资源的重新分配,让后来者提前上位,有钱人还玩养生,就是特么反社会。 虽然一顿甜腻大餐吃下去让这些人也有点受不了,到最后酒也不喝了,全抱着苦涩的茶水硬灌解腻,但提起刚才那顿香甜可口的餐食仍是赞不绝口。 李泰今天宴请他们来当然不只是为的管他们一顿吃喝,既然兄弟们都已经吃饱喝足了,那当然要干正事。 于是他便干咳两声清清嗓子,旋即便开口说道:“此番归国参礼,再受恩赏,本应欣慰开怀,但心中却仍有一事不吐不快!” 众人听到这话后,顿时也都竖起了耳朵,想要听听什么事搞得李大将军这么不悦。 “此番明君临朝,国事复清,群众也都得以加官进爵,可谓内外欢欣。但唯独主上于此劳心最甚,结果却分寸无得,诸位思之是否安心?” 李泰又望着众人叹息说道,你们这些狗东西没良心,自己得了好处美滋滋,却不想想咱老大还特么颗粒无收呢。 众人闻言后顿时便也恍悟过来,连连点头,但旋即又有些迷茫:“如今主上已经是高居太师,人臣至极,若要更进……” 只是话讲到这里的时候,众人也都不敢继续说下去,他们虽然只是一群武夫,但也明白有的话不能随便讲。 李泰见他们一副疑虑不定的模样,便又笑语说道:“大统初年,主上襄辅先皇文皇帝立治关西,文皇帝本意酬以名王之爵,但主上却以皇业新安、周边未靖,未敢直居荣位,此事虽得作罢。 但今时并不同于彼时,主上匡扶社稷之功谁人可及?若不奖以相匹配的名位,国中功士谁能心安?我久镇边境,对国事并不深知,尚且有此觉悟,诸位立朝日久,竟不禀直进言,更待何时!” 李泰也是从广陵王处打听得知,就在上一次废杀孝武帝而拥立文帝元宝炬的时候,先皇便一度想要册封宇文泰为安定王。 不过那时候关西政权立足未稳,再加上宇文泰本身势力也不够强,并且还有针对各方统战的需求,以及高欢这个异姓权臣渤海王新有逐君之丑等种种原因,宇文泰也不敢过于冒求名位,还是将此力辞了。 这一推辞之后,接下来便没有了更好的机会,于是宇文泰便一直保持着安定公的爵位到如今。 李泰原本还以为宇文泰一直没有试图争取王爵,是他这所谓的托古改制有这方面的限制,又或者他本身并没有类似的需求,所以事情一直搁置下来。 不过在了解一番后,这所谓的改制只是一场由霸府主导的换皮游戏,更加不会存在对宇文泰名位的限制。 至于说宇文泰没有这方面的需求,那就更不可能了。一个权臣是尤其需要区别于其他臣子、将自己独列一档的需求,什么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加九锡等等,浑身上下都得彰显出来我们不一样! 历史上宇文泰死后不久,便发生赵贵、独孤信这些等夷强臣意图谋反之事,虽然也不排除是宇文护先下手为强,但也说明这些人因为长期的名位相当而对宇文家的权力传承存在着极大的威胁。 所以李泰断定宇文泰是需要一个有别于其他柱国的名位标志,而之所以没有主动去争取,那原因就多了。 李泰想要在江陵之战前一直都保持跟宇文泰之间的融洽关系,那给这个真便宜老丈人运作一个王爵可要比说上一万句漂亮话有效的多了。我特么这么卖力帮你造势,你要还弄我的话,你再等十八年投胎回来都没人乐意给你搞劝进! () 0783 揣我意深 李穆等人在听到李泰的提醒后,顿时间也都纷纷拍额抚膝的感叹自己为何如此迟钝,竟然没有提前意识到这个问题! “怪不得主上对太原公这般宠信厚爱,太原公当真是有某等远不能及的智谋眼光!我等也当真是痴愚武夫、见事缓慢,这么明显的问题竟然还需要太原公当面提醒才有觉悟!” 席中田弘一脸懊恼的拍案叹息道,在座其他人闻言后也都纷纷点头。 他们这些中外府武将基本都算是宇文泰的铁杆心腹,同其他人又没有太复杂的效从关系,因此自然也是乐见宇文泰的权位更进一步,最好明天便直接代魏称制,让他们这些人也过一把开国功臣的瘾。 “此日承蒙太原公款待,又作此番赐教。众位都贪吃少饮,酒意未深,不误言事,既然都有要为主上礼请殊封的急念,事不宜迟,不如现在便同去?” 有人站起身来,一脸急不可耐的开口说道,之前没有意识到也就罢了,现在既然说到了这里,这种在主上面前争取表现的机会又怎么能落后! 闻听此声,顿时又有数人站起身来响应这一号召,那股热情完全压制不住。 “此时都已入夜,又能转去哪方?擅闯皇城宫禁,非但不能成事,反而还要受罚!” 在场总还有人不失冷静,望着积极踊跃的几人,李穆便忍不住开口给他们泼了一盆冷水。 待见几人又讪讪归席坐定下来,李穆才又继续说道:“此虽理所当然之事,但这么多年来悬而未决,想必当中也是有着一些疑难阻滞。若是当中事理未明便贸然启奏,以致谋事不成反而拖累主上的构想,则我等悔之晚矣!还是先听一听太原公的更深见解,计议周详之后才能建事成功!” 众人听到这话后也都纷纷点头附和,暂且按捺下那急不可耐想要争取表现的心情,又都眼巴巴望向李泰,想要看看他还有什么补充。 李泰见状后便又笑语道:“事情倒也没有什么所谓的阻滞,主上执掌国事多年,本来就是人心所聚、众望所归。旧年之所以言事不成,关键还在于当时国中情势危困,为了维稳局面、团结内外,主上才不以私计为先,同伴于群众,共奖王室。 如今时机已经不复往年,为主上加以荣爵也是顺理成章,谁若发声反对,无疑是存心抹杀大统以来上下群众同心共力所塑造的局面!只不过眼下国事初清、群情乍稳,我身为边藩镇将如果擅议国中人事,不免给人以咄咄逼人之感。所以事告诸位,希望你们能够踊跃补此国事之漏!” 李泰虽然有这样的想法,但却并不打算自己冲在最前方,而是对李穆等人少加点拨,让他们先打头阵。 一则如今他的身份摆在这里,并不需要再事事争先的表现自己,总得给下边的人一点机会。什么级别就要干什么事情,他要率先发声了,或许就会让人误会这是否已经是宇文泰准备向着至尊之位发起最后的冲击了? 至于李穆等人出面,则就不会有这样的问题。他们这些人本来就是霸府心腹,为了博取表现而搞点类似的事情本来就很正常,并不会让人太过敏感警惕。 而且这些人冲在最前面,也能让李泰借此看一看群情反应如何。如果只凭这几个人便搞定了这件事,那说明宇文泰之前所做的铺垫火候到了,那李泰表现的再积极踊跃,在宇文泰那里能获得的加分也是有限。 如果单凭这几个人搞不定,那么接下来李泰才能更加有的放矢的去进行统战和推动,也让宇文泰看看在这样的关键时期谁是能够真正一锤定音的人物! 玄幻小说中通常有打了小的、跳出老的,敌人总是跟随着主角的级别一波一波的来,这固然是小说戏剧化的情节安排,但在现实生活中,尤其是牵涉到众多的人心和利益的政治博弈,也特别的需要循序渐进。 什么铺垫和试探都没有,老大就先跳出来搞三搞四,结果突然出现什么意外的话,得,整个团伙全都完蛋!当然要是跟宇宙大将军一样只是想要带个班,本身就没有什么长远打算,那自然怎么嗨怎么来,要不然显示不出英雄气魄。 几人之前同李泰本就是上下级的关系,也都亲眼见识到他算无遗策的高超智慧,因此对其所言也是颇为信服,于是便又开始兴致勃勃的讨论起事情具体该要怎么操作。 这件事的流程倒也不复杂,首先是由相关提议的官员将奏章呈送中书省,然后再交由皇帝审批,皇帝认为可行之后便交付门下省由诸侍中、散骑等侍从官们进行商讨,等到商讨达成共识之后,这件事便也就成了。 当然霸府政治本身并不是正常的政治模式,事务流程一般也都不会严格遵循这样一套流程。就拿呈交御览这一条,宇文泰如今正在朝中,他就可以完全代替皇帝决定要不要将此交付门下省进行讨论。所以如果宇文泰压根就没有这心思的话,那就算他们在这里再怎么热心,事情也根本进入不到下一个流程。 李穆等人虽然为官多年,但是对于这样的朝政程序却还不甚了解,听到居然还有这么多流程,并不是他们所想的那样只要将事情奏告宇文太师、太师点头之后这事就成了,一时间也都不由得大呼麻烦。 但李泰接下来又向他们稍作解释这件事只有越多人知道、他们作为首倡者也能越有表现,哪怕并不会即刻获得褒扬奖赏,但在未来也一定会获得更多表现和立功的机会,诸如接下来针对南梁的一系列战事等等。 这话倒也不是在欺骗他们,赵贵凭啥能因为首先拥立便混得风生水起?他要只在两人蹲大号的时候跟宇文泰说我撑你,那不叫搞事业,多半是为了骗手纸。 至于说诱导这些人将此事若成的奖励兑现跟出战江陵的机会挂钩,那自然是李泰外以蜜糖、内以砒霜,你们要是没能跟着去混功劳,那是黑獭用人不公、太不讲究,你们要是去了,听我的准没错! 高明的离间和引导可不是当下就要把什么观念和思想硬塞给你,而是让你先走两步,然后就自己回来买拐。李泰倒也不能笃言事情会不会如他所预料的那般发展,但先稍作铺垫也没什么坏处。 一行人在李泰家中议事到晚,等到离开的时候便带上了一份几人联名为宇文泰请封的奏书,第二天便都参加早朝,并将这一份奏章呈交上去。 奏章呈交上去之后,自然很快就摆在了一直坐镇皇城丞相府的宇文泰案头。宇文泰初时只道是歌颂新朝的唱颂之辞,但在稍作阅览后,脸色顿时变得不同。 李穆等人为他请封王爵,他倒并不感到意外,就在去年他西征吐谷浑、夸武陇右返回之后,还有随军将领作此进奏,但却被宇文泰直接拦了下来。因为当时他与废帝元钦的矛盾已经极为尖锐,如若将奏章呈交上去,只会令彼此间的矛盾更加尖锐。 如今国中新经废立,宇文泰本身的威望也是大涨,中外府群众因此希望他的名位更进一步,这一点御下之能宇文泰还是有的。 但这一封奏章的不寻常之处在于,李穆他们并不是简单的为其请封王爵,而是特意指明了请以岐阳之地裂土为国以封宇文泰。 宇文泰崇古复礼、推行改制,本就是以周公自诩,而岐阳便是先周祖庭,一旦封国于此,那无疑指向性更加明确,也让他的名位初步具有了法理因袭,这就让宇文泰不得不动心了。 他心中自知眼下逐项改革刚刚颁行未久,见效如何尚未可知,再大进一步则吉凶难测,不免有些操之过急。 可是这恰到好处的撩拨却又让他心痒不已、欲罢不能,同时忍不住忿忿道:“此必非李显庆等能为巧谋!彼类勇则勇矣,却不能揣我心意至深!” 他当然希望名望能够更进一步,但若说有多迫切倒也未必,因为眼下他正一步步紧锣密鼓的铺垫,眼见的未来,此事也是顺理成章。可现在这一点提前,恰好卡在了他的敏感点上,让他心情不复淡定。 心中诸多权衡,宇文泰却迟迟难以决定,恐怕此事过于冒进而遭到阻滞。虽然他也能强行通过此议,但加强自己的名位是为的让他能够更加的名正言顺,而非一步步的沦落为站在群众对立面的独夫。 “还是交付天子决定吧!” 宇文泰纠结了许久,才又让人取来一对赞颂新皇登基的奏表,加上这一份一起送入宫中让皇帝亲自批阅,心内还自欺欺人的盘算着,如果皇帝不将此奏章发放门下集议,那说明火候未到,他封王之事便仍要缓上一缓。 可是如果皇帝当真没有这么做呢? 想到这一点,宇文泰又不免有些患得患失,旋即眼眸中便泛起了冷冽的光芒。 () 0784 群声寂寂 门下省侍中,本是出入禁中、近侍帷幄的皇帝侍臣,执掌奏事纳谏并参谋机密,有的还兼知尚书省事,可谓是清贵显要的心腹之选。 但是如今的西魏朝中,太师宇文泰便是皇帝最大的心腹,自然也不需要其他的心腹陪伴,于是侍中的本职便渐渐的流为虚设,仅仅只保留下来这一官职名目作为一个常规的荣誉性加官。 如今的西魏,随着各种官员转迁流程制度化,更是形成了侍中、骠骑、开府这样的官职配合。如此所授任的侍中,有的甚至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更谈不上是什么近侍帷幄的心腹。 但当国中有什么大事,皇帝不能一人独断,或者需要群众广泛参与来达成什么共识的时候,侍中这一加官便成了能否参与会议的条件限制。 今天便发生了这样的情况,自禁中发出的奏章连带着皇帝诏令门下集议的命令一起送达皇城中的门下省。但门下省官署却根本无人值守,传令的宦者在左近官署一通寻找,这才找到刚刚从南梁旅居回国不久的江阳王元罗,请其前往门下省领取诏令。 元罗旧年出镇汉中,因南梁名将兰钦进逼,干脆带着汉中一起投降了南梁,在南梁一待就是将近二十年之久,一直等到侯景之乱被平定之后,宇文泰才通过荆州总管府请江陵方面将之送回。 元罗的一串官衔当中恰好也有一个侍中的加官,按理说这种加官不应该领直省事,可问题是眼下西魏朝廷中也压根就没有安排直省的侍中,就连门下省都成了官员到皇城奏事临时歇脚的地方。大家都是加官,所以便也不分主次了。 换了其他人,大概还会识趣避开,毕竟一般情况下也不会有什么正经事情发付门下省,更何况如今宇文太师还在朝中,有什么事情是中外府不能决断的? 但元罗归国不久,本就赋闲之身,今天到皇城来还是想拜见太师宇文泰,希望给他安排个岗位继续发光发热,送上门来的事情他当然不会推脱,于是便直入门下省正堂,不客气的将奏书和诏令都接了过来。 当元罗打开奏书看到是为宇文太师请封王的时候,心脏顿时都狂跳起来。倒不是因为愤慨,他在南梁一住就是小二十年之久,又经历了侯景之乱的一番动荡,就算有什么家国情怀也早已经消磨光了。 看到这奏书内容后,元罗顿时变得激动起来,他正愁找不到法子向宇文泰献殷勤求呵护,总不能继续爱嫂子,机会这不就来了吗? 皇帝诏书中说召集门下群臣共议此事,但今整个门下省只有自己一个侍中,他对这事当然不敢反对,那事情不就成了吗? 当然,元罗再傻也明白这件事没这么简单,他脸再怎么大也不敢说凭一己私意便给宇文泰封王。但他也实在不清楚西魏这边是个什么人事流程,又恐别人将此事从他这里夺走,索性揣起奏书和诏令便往丞相府去,打算求见一下宇文太师请其面授机宜,指点自己该要召集那些侍中来敲定此事。 对于这一位旅外归国的宗王,宇文泰还算比较尊重,听到其人求见当即便召入堂中来相见,可当看到元罗从怀中掏出的奏书和诏令,他却气得直翻白眼。 宇文泰正是因为不想在这件事中表现的存在感过于强烈,这才将奏书推给皇帝,如此一来即便事情不成也不必太过尴尬,而且他也想借此看一下国中人心如何。没想到自己纠结好久才送出去的奏书,转头就被元罗这个货又给送回来了。还有,谁让这货入直门下省事的! 被元罗这家伙搞得有点猝不及防,宇文泰便也不给他面子,当即便站起身来走出堂去,着令淮安王元育速速到皇城来暂直门下省事,并负责召集在京的侍中们前来讨论此事。 元罗满腔热情的前来逢迎宇文泰,结果却没想到事情落到元育头上去,心中自是颇感失落,但当听到在京侍中都有份参议此事,顿时又来了精神,于是便又返回门下省直堂等候起来。 不多久,杨宽从另一侧溜达着过来,抬眼见到直堂外徘徊的江阳王,于是便走上前来微笑着打声招呼。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元罗已经有些诧异的说道:“华山公当真勤于国事,遣召诸位侍中集议宇文太师加封之事的使徒行出未久,公便入堂来候了。” “加封?宇文太师?” 杨宽听到这话后顿时诧异的反问一句,旋即便连忙摇头道:“大王误会了,卑职今日在直尚书省,并不知此间有什么要事需作商讨。” 说完这话,他便也不再继续留此寒暄,快步的离开门下省官署,旋即在皇城中找到一名相识之人,着其再返门下省附近打听询问究竟什么事需要发付门下省商讨。 皇城中就连皇帝准备谋杀权臣的事情都不能保密,更不要说本就不需要可以保密的事情,因此杨宽很快便打听到了发生了什么,旋即便快步离开了皇城。 近日聚集在京中的高官还是蛮多的,杨宽离开皇城不久,便在宫门前大街上看到几名被召集的侍中正向此而来,于是他便躲在道边,着令家奴入前小声通知。不多久后,几人也都各自托辞有事,在宫门前不远处直接退走了。 但是也有例外,像是李穆等人便呼朋唤友的直往皇城而去,准备继续当众重申他们的诉求,为主上争取王位。 然而今天他们注定要失望了,因为经过整整一天的等待,最终来到门下省的侍中们也不过只有不到十人,甚至就连宇文泰自家的子侄亲属们也都没有露面。 侍中之职在西魏国中很是泛滥,但凡达到了一定的级别几乎都会有这一加官。在如今的长安城中,不说有一百个,二三十个有此加官的是有。 但是且不说会议的结果如何,单单愿意参加讨论的便只有寥寥七八个,虽然也不排除有的人真就有事、不方便参与这一会议,可也不会巧到大部分都恰好有事,缺席本身就是一种表态。 第一天的会议召集明显不成功,自然也难以达成什么能够具有说服力的共识。而这件事情也在长安城中彻底传扬开来,大凡有资格了解的基本都有听说。 且不说当事人宇文泰面对这一局面是否愤懑焦虑,作为始作俑者的李泰却是不慌不忙的仍在走亲访友。 他的另一个表哥卢柔将要嫁女,嫁给韦孝宽的侄子韦瓘,所以李泰也趁着自己还在京中,着令家人准备礼物,自己亲往祝贺一番,顺便要跟韦孝宽谈一谈。 不过他这里还没来得及出门,他丈人独孤信已经风风火火的打马冲入宅门之中,看到仆人正在给李泰的坐骑安装鞍辔,独孤信便连连摆手阻止,并且示意李泰随他一起入堂说事。 “刚才皇城中发生一事,伯山你绝对想不到?” 独孤信算是得信比较早的人之一,他的消息源头还在内宫中,故而比适逢其会的元罗还更早知晓,于是便着急忙慌的来告诉李泰。 李泰也懒得配合丈人卖关子,闻言后便笑语道:“丈人要说的是否武安公李显庆等为太师请封王爵一事?” “你竟然已经知道了?” 独孤信听到这话后自是颇感诧异,没想到李泰久不在京畿中,但是消息却比他还要更加灵通。 李泰见状后忍着笑意点头道:“我知道,前夜便知,因为这正是我指点李显庆他们做的。” “你做的?为什么?何以如此不智?” 独孤信听到这话后顿时更加的惊讶,瞪着眼满脸不解的望着李泰说道,一副仿佛被抛弃的神情。 () 0785 小事而已 独孤信有这样的反应,李泰也并不感觉奇怪。 从个人感情上而言,既怕兄弟过得苦,又怕兄弟开路虎,这也算是人之常情。彼此之间太过熟悉,就会下意识的抵触昔日的同伴跃升到更高的层次,毕竟只有相对平等的人际关系才能维系长久。 从政治情势上来说,大家共奖王室、势位等夷,就算以你为主,但我也出力不小,你想在势位上更进一步,问过我的意见没有?有没有给我准备向匹配的回报? 还有一点是李泰所不了解的,那就是宇文泰在联络诸位柱国和其他各方势力的时候,估计也对接下来达成什么样的局面有过一个提前的交底和承诺,即就是此番废立只会做到哪一步,而不会动作过激的一下子达成太多目标。 如果宇文泰没有提前告知众人他要谋取一个王爵的事情,那么作为幕后推手的李泰就会变得很尴尬且危险。 因为这等于是打破了废立前后所形成的一个政治默契,如果事情进行的很顺利还倒罢了,如果不顺利的话,那就有可能遭到诸方势力的声讨,甚至宇文泰也有可能会对这一自作主张的行为严加斥责、从而划清界限。 这就等于是主动将相对应的风险揽在自己身上,但最大的好处却只归宇文泰。如果李泰是一个入事不久,仍然渴望赏识、希望能够在霸府进步的小萌新还倒罢了,可凭他今时的权势地位再这么搞,的确是算不得聪明。 听到独孤信直言这么做实在不智,李泰也并不羞恼,只是又笑语说道:“有的事情,总需踏出一步,至于究竟是谁踏出,倒也不必区别分明,毕竟这只是一桩小事罢了。” “小事?这怎么能算事小?你又不是不只国中情势如何,一旦太师他得此显位,国中必定大变不远,届时无论是内外在事的群众、在朝在野的百姓,谁又能够免于波及?” 眼见李泰还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独孤信不免便有些气急,全然忘记了之前还在表态他会坐望李泰自由发挥,乐见其成。 “就算太师不得显位,难道这一天就会远吗?即便国中遭遇大变,这也并不是不可预料之事。六镇兵变以来,大河南北几人称孤、几人道寡,宇文太师既非不肖,又非最贤,不过其中一员罢了。而关西之于天下,也不过只是一隅。” 李泰闻言后便又笑语说道:“丈人也阅历深厚、历变多年,这样的事情应该也已经见惯,何以仍然还如此执迷?” 独孤信听到这里,也不免愣了一愣。他没想到李泰突然将话题扯到这么大,一时间也在怀疑莫非真的是自己小题大做、过于敏感了? 但略加沉吟后他便回过神来,才又开口轻斥道:“小子休要狂言天下,你我本就这浅塘鱼虾,纵然天下大旱,也不解我淤涝之灾!山林或有参天巨木,于我也不及这当堂顶梁的朽木关乎切身。此事如果易为,太师何不自作?你专心东南事务即可,何必揽此麻烦上身!” 李泰这几天其实也在思考宇文泰何以不称王、或者干脆踏出最后一步,真正的阻力究竟在哪里?认清楚这些,对于他之后的道路也会有着极大的借鉴价值。 是来自元魏法统的威慑力吗?老实说六镇兵变以后,这东西的价值便被搞得稀碎,是人是鬼都能来插上一手,别说北魏内部闹得热闹,就连萧老菩萨都能派人到洛阳立上一个皇帝。 讲到王朝乱世傀儡皇帝之多,恐怕没有朝代能够超过北魏。更不要说,如今东魏已经完成了代魏,也没见那些元魏一老一少们哭爹喊娘的要与国偕亡。折腾了这么多年,大家都有点心累,真的是毁灭吧,赶紧的。 是来自独孤信这些等夷强臣们的阻挠吗?虽然说独孤信这样的人心思有点多,并不纯粹的效忠宇文泰,但其实他们内心里也希望能够建立一个以镇兵为主体的政权,这一点东边的北齐版本已经领先了他们一大步,所以宇文泰真要篡魏的话,他们表态支持也算是一种政治正确。 至于说在镇兵里边拆分什么亲魏派,那也属于是为了争论而区分。就像高洋称帝的时候,也有很多晋阳勋贵不支持甚至是反对,但他们绝对谈不上忠于魏室,只是为了借此要挟以掌握更多的话语权。 历数西魏国中几支可以勉强作为一个团体加以论述的政治势力,其实都不太构成宇文泰真正上位的阻碍,要么是实力不够,要么是动机不足。 唯一勉强可以算得上的,那就是关陇当地豪强世族们态度或许有点暧昧。而他们态度暧昧的原因,也并不是要抱残守缺的继续接受西魏的统治,而是宇文泰家族在关西的声望仍然略显浅薄,加上霸府并没有提供给这些关陇世族足够让他们动心的利益分配方案,双方仍然处于一种互相试探彼此底线的博弈之中。 这种博弈的状态很微妙,关陇豪强们一盘散沙,各自其实都不具备和霸府博弈的实力和资格,但是由于府兵制的原因,他们在理论上又存在制衡宇文泰的能力。 宇文泰当然也想化解这种掣肘,但是他找不到一个可以具体接洽的政治联盟,而且随着苏绰的去世,实际上这么一个作为彼此沟通和缓冲的桥梁都没有了。 所以他只能一步一步的摸索,来逐渐增强这些人对他的认同感。常为后世议论的大赐胡姓,便是重要的一个环节,也是一个非常巧妙的手段,并不亚于后世的颜色革命。 后世不乏人常常诟病西魏人没有骨气,居然就这么大规模的被人改换姓氏而完全不敢反对,但其实是忽略了当时社会的一些源远流长的因素。 自五胡乱华以来,胡虏在北方肆虐闹腾了足足数百年之久,自然而然的给人形成一种骄横暴力的印象。北魏作为一个鲜卑人为权力主体的政权,鲜卑人也天然享有着更多的社会资源和上升机会,这又是一个维持长达百数年的传统。 后世资讯那么发达,都有人感觉屎拉裤裆是文明且自由的生活方式,中古时代本就信息闭塞,意识形态的进步和迭代只会更加缓慢,甚至会大大滞后于现实的时势发展。 所以大赐胡姓对关西群众而言,非但不是一种羞辱,反而更像一种庇护和包容,并且意味着原本鲜卑人所享有的各种资源和机会也向他们开放。 被赐姓的对象往往都是对仕途进步有要求的中上层武将,在他们周围和他们更往上,仍然是鲜卑人占据绝对的优势,这更会强化他们能够因此获取更多政治资源的认知。而中下层则隶属于各自的将主,将主既然接受赐姓,他们自然也要追从,根本就没有发表意见的机会。 宇文泰也属于扯虎皮做大旗,利用时代的普遍认知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大家都是一身毛,也就别说我是猴,领域一开,大家都是兄弟,而且我家的饭食要更香甜呦! 但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好糊弄,还是有许多无论智谋见识还是社会地位在原本社会结构中便非常出众的人,要搞定这些人更加困难。 他们在明面上未必有着显赫的权势,但在乡野间却享有着广泛且深厚的影响力,能够不动声色的便影响许多的人。对于这样的人,要么就给予更大的利益获取认同,要么就加以制裁打压,削弱其影响力。 独孤信所说的麻烦,就是指的这些还没有被搞定的群体。宇文泰现在都没有重点去关照说服这些人,李泰却贸然将其进程推动一大步,那么关注各方反应的任务便也落在了他的身上。如果谈不拢的话,他的确就会有不小的麻烦。 “丈人应知我对东南局面用心之深,绝不容许有什么意外影响到彼处人事安排。所以有的事情哪怕不合时宜,也不得不勉强做上一做。” 李泰又正色对独孤信说道,希望这老丈人不要干扰自己接下来的行动。 独孤信闻言后却又摇头道:“太师何人,我比你要更清楚。他若心存决意,单凭这一点也不足以打动他。而且,这当中的人事纷扰太过复杂,你既然专心东南之事,还是不宜涉此太深。不如尽早抽身,余下的事情我来为你收尾,尽力斡旋。” 见独孤信态度还是如此,李泰感动之余也有些无奈,略作沉吟后便说道:“料想丈人此日应该也没有别的要事在身,不如便同我一起看一看我如何处理这些纠纷。” 独孤信闻言后便点点头,明显是觉得李泰有点搞不定这个局面,毕竟他久不在国中,对于国中的人事生疏、判断有误也属正常。 于是接下来李泰便吩咐二弟李超带着礼货先去表兄卢柔家中,他要过一会儿再去。反正今天也非嫁娶正日,他也只是提前道贺一声,免得不久后便要离开长安而失礼。 然后李泰便带上一队亲兵家将行出家门,独孤信自然也带着随从们一同上马,当见到李泰要往城外去,便忍不住开口问道:“这是要到哪里去?” “去后便知。” 李泰先卖一个关子,只在前方打马疾行,出城后便直赴霸城县而去。 一众人快马加鞭很快就来到霸城县乡里一处庄园门前,庄人见到这么多的人马涌来,各持手持棍棒于门前聚集戒备。 “你们这些拙眼家奴不识贵客,难道连我也不认识了?速速入告主人,道是太原公李大将军因之前请托,今日亲自登门言事!” 同行的被赐姓宇文氏的王罴孙子王述自队伍后方冲出,指着那些警惕的庄人呵斥道。 庄人们闻言后这才告一声罪,然后赶紧入庄禀告,不多久一名中年人带着数名家人匆匆行出,见到李泰和独孤信一行,脸色顿时一喜,连忙趋行入前深揖为礼道:“原来是大司马和李大将军亲访陋乡,有失远迎,还请见谅!两位贵客快快入庄,乡居简陋,让贵客见笑了!” 眼前这中年人正是王悦,之前在事霸府,后来台府改组为中外府,诸尚书官也一并辞退,因而归乡统率乡兵。但眼下却闲居乡里,而且一脸憔悴,眉宇间更盘桓着一抹化解不开的愁绪。 独孤信此行只是陪同李泰,因此只是对王悦略微颔首,旋即便看着李泰同王悦交谈。 李泰翻身下马,望着一脸殷勤期待的王悦说道:“今天还有别的事情,不暇入庄久坐,取道至此告诉王仪同一声,之前使人来告之事我已知悉。部曲闹乱虽然有些麻烦,但也未为大患,令郎如今受执于华州,我已经请人多加关照。等到一应事情查实之后,此事也会从速处理,凡所受讼诸事,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事了之后王仪同再来见我。” 王悦闻言后先是大喜,旋即便又一脸羞惭道:“末将实在惭愧,内外任事多年,结果却因治下不严而遭反噬,还要告请滋扰太原公……” “这并不是什么大事,只要妥善处理,切勿再落人口实。” 李泰又安慰王悦两声,然后便谢绝了其人的挽留,示意独孤信一起上马回城,并在回程途中对独孤信稍作解释:“王仪同在府久掌枢机,今却重归人间乡里,心态难免失衡,做了一些有损乡声的蠢事。其子治军不谨,为门下部将串结党徒讼告中外府,于是便被人趁此欲夺其势。” 独孤信听完后便微微颔首,王悦如今虽然失势在乡,但出身京兆王氏,在这京畿周边还是人脉深厚,或是未必拥有多么高的势位,但想要搞点声势出来也是比较轻松。李泰趁其失意而搭以援手,也算是结下一份交情。 回城之后,李泰又带着独孤信直赴华山公杨宽府上。此时杨宽也从皇城回来未久,家中正是宾客众多,当听到门仆通告独孤信和李泰的到访,不免也是略感吃惊,忙不迭带着在堂宾客们一起出迎。 李泰看到杨宽府上这么多人,心内顿时一乐,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老家伙绝对是在跟人讨论宇文泰封王一事。 跟业已失势、乡居寒酸的王悦相比,无疑是弘农杨氏名号更加响亮,而杨宽这些年虽然多数时间都在赋闲荣养,但因久居京畿,所以人脉要更加深厚,在一些特殊情况就能显露无疑。 李泰今天是要向他丈人打个样,自然没耐心跟这满堂宾客逐一闲谈磨牙,坐下来略作寒暄尽过礼数之后,当即便又站起身来表示有一点重要的事情需要跟杨宽私聊。 于是杨宽便将两人引至内堂中,方一坐定,便忍不住的开口试探问道:“两位今日来见,莫非也是听闻今日禁中事?” 独孤信听到这话后有些不自然的轻咳一声,李泰则露齿一笑并说道:“禁中之事先不着急讨论,今日来访,是有一事想要请问华山公。华山公想必应知东南局势如何,而今蜀中亦入我朝,江陵已是近在咫尺。 我久镇东南、为国开边,对于此事自然也是义不容辞。江陵乃是南梁新都,恐难轻易攻克,须得重力摧之。而我若南去,沔北不免空虚,所以想要请问华山公可有贤良荐我以当留守之任?” 哗啦! 杨宽听到这话后,手上动作突然一僵,捏在手中的杯具便掉落在地上,仆从刚要入前俯身来捡,却被他不耐烦的挥手驱退,旋即便一脸难以置信的望着李泰说道:“太原公莫非戏我?公专制、镇守东南多年,功勋卓着,有目共睹,即便离镇出征,想必也一定会有贤良心腹以当留守……” 惊喜来的太大是会让人有点不敢相信,关中这些人也不是傻子,哪会见不到东南所蕴藏的巨大利益。尤其是最近几年,大量的关陇豪强们在李泰的诱导之下将资财投放于沔北,就连杨宽门下也多有亲徒涉此。 所以当听到李泰居然主动表态可以就沔北的留守管理人选谈上一谈的时候,心中自是惊喜的难以自持。有了乡情乡势的加持,在加上沔北被李泰所打下的优良的人事基础,换了任何人都不可能不心动! 李泰自知随着未来拿下江陵,那么整个江汉之间都将连成一片,无论穰城、襄阳还是江陵全都无分彼此,这么一大片区域他若想完全把握在手中,难度之大不异于现在就回关中跟宇文泰开斗,所以引入其他方势力也是必然的。 杨宽等关中人士的加入,会让问题从东南地方对抗霸府中枢转变为三方乃至更多方得博弈,而李泰在沔北所拥有的人事基础是任何一方都难以比拟的,在这种动态的博弈之中便仍然能够掌握绝对的主导权。 “事情是可以深入探讨一下,只不过,我也有一事有劳华山公。” 李泰见杨宽难耐心动的模样,于是便又笑语道:“今日禁中所议为太师请封之事,乃是我与武安公李显庆等商讨计定之事,希望华山公能够帮忙将此事推成。” “这、这……怎么是太原公?我并不、唉,事情太过突然,让人一时间难以……太原公能否容我短时?” 杨宽听到这话顿时又惊讶的有些语无伦次,一时间也有些迟疑难决。 李泰闻言后便也笑道不着急,只要近日有所表态即可,旋即他便又拒绝了杨宽的盛情挽留,拉着已经有些目瞪口呆的丈人一起离开杨宽的家。 “接下来还是要见韦孝宽,有丈人在侧帮势,我心里镇定许多。” 李泰一边策马而行,一边望着并行的独孤信笑语道。 “你哪里用得着我来帮势啊,怕是心中早有定计!” 独孤信闻言后便闷哼一声,抛开其他方面的考量,看着李泰这么卖力给那个便宜新丈人拉票,他心里也很是不爽,于是便又说道:“韦孝宽可不同于之前两位,胸有韬略、性情禀直坚韧,绝不是能轻易说服的。”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王悦、杨宽、韦孝宽算是当下关陇时流当中比较有代表性的三个人,一个是被过河拆桥、用完即弃而且还要加以打压,那就提供必要的政治庇护和扶助。一个是资望深厚却被排斥赋闲,那就拿实际的权位来交换。 至于韦孝宽则就是功名雄壮,也是关陇武人的代表人物,也是李泰必须要沟通联合的人选。 他看似是在为宇文泰的事情奔走,其实也是以此事为由头去深入接触关陇各方的人士,与他们达成一种更深层次的默契。若非如此的话,凭他一介边镇大将是很难跟关中当地重要人物达成什么默契合谋的。 正如他对独孤信所言,关西之于天下乃是一隅,而任何的情势也都是眼前的暂时,所以无论在空间还是时间上,他都要放开更大的格局加以谋划。同这些关中重要政治人物的交流,也是未来重要的一环。 () 0786 汉家永昌 卢柔常年在朝为官,不事其他营生,原本生活比较清贫,但在亲友们的帮扶下,境况也是逐年好转,家宅也搬到了治安更好、距离皇城更近的长安城东。 李泰一行到来的时候,卢柔也早带领家人和宾客们在门前相候,彼此见礼并略作寒暄,然后便一起入堂坐定。 “前使十四郎送来的礼货业已收到,伯山你给礼太厚了,都超过了我这为父者给娘子准备的妆奁。” 坐定之后,卢柔又望着李泰做出道谢。 时流嫁女都要准备一份嫁妆随去夫家,作为女子立足夫门的一个物质基础,嫁妆可俭可丰,但却不能没有,这是为人父母该尽的义务。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笑语道:“当年我新入关西,小娘子即来拜我,不知不觉竟已经到了出阁之年。往年疏于关怀,今为其略备嫁资以壮此行,也是我这个表叔当尽的一份心意。至于表兄你,教养良姝于户,使小娘子温婉秀美、德馨如玉,韦氏亲翁求得这一至宝华其堂室,是多少钱财俗货都换不来的!” 在堂几人闻言后也都纷纷点头称是,京兆韦氏虽然在关中名声响亮,但放到整个天下而言,仍是不比范阳卢氏这天下第一流的世族名门。 单从两家的社会地位和名望而言,这门亲事仍然属于韦氏高攀了。不过卢柔并无嫡亲的亲长兄弟,孤身一户立足关西,讲到宗族人势,又远远的比不上根深叶茂的坐地户京兆韦氏。所以这一门亲事也算得上是取长补短,互相关照。 彼此也算是常来常往的亲戚、不算外人,卢柔便着令儿子传告后堂,让待嫁娘子亲自到前堂来拜见李泰并谢此厚礼。 不多久,卢柔的夫人元氏便引着待嫁的小娘子一起入堂,落落大方的向独孤信等客人们见礼,然后那小娘子便被父母示意行至李泰面前,欠身作拜道:“阿奴久来自处闺室,懒于出拜众家亲长,却还得表叔垂怜来问并赠厚礼,多谢表叔关怀!” 瞧着这小娘子端庄秀丽的模样,眉眼间依稀还有几分童年的模样,李泰也不由得回想过往他刚刚来到关西时的岁月。 那时他到长安城中卢柔府上做客,还是表嫂元氏亲自做菜给食,而这小娘子还是不谙世事的年纪,担心客人喝不惯苦涩的茶水,虽然不舍得但还是忍痛拿来蜂蜜调味。 想到这里,李泰不免又笑起来,对那小娘子摆手道:“小娘子不必多礼,当年初见犹在眼前,今时娘子已经是亭亭玉立,将要出为当家主母。表叔并没有什么为人治家的深刻道理教你,唯助几分物力让小娘子免于日常用度的烦恼。 还记得小娘子食性嗜甘,礼物中五百斤霜糖乃是南国的奇珍,可供日常饮食调饴。并有造糖的工坊一区坐落沔北,娘子婚后即可遣家奴前往荆州收取。” 霜糖尚未大销于关中,市价多少尚未可知,但只要跟甜有关的饮食那就绝对便宜不了。所以卢柔在听完这话后,忙不迭摆手道:“不可、这实在太贵重了!伯山你已经赠送重礼,实在不需再给资业。他们少年儿女,自当努力谋生,亲长关怀太甚,反而不知物力艰难!” 李泰闻言后便摆手笑语道:“表兄你不必多言,这是我与晚辈之间的交际往来。礼物厚或不厚,须得韦氏小儿席前叩谢!” 他这里话音刚落,需要给他磕头的人便登门而来,门仆匆匆入告,京兆韦氏韦夐、韦孝宽兄弟携子弟来访。 于是卢柔的夫人便引着女儿退回内院,而卢柔则又起身出迎。李泰正有事情要跟韦孝宽商议,于是便也一同迎出。 韦氏兄弟今日登门本是商讨婚事细则,却不知李泰和独孤信也在卢柔府上,当见到李泰的时候自是十分惊喜,稍作礼问然后便连忙登堂拜见独孤信。 独孤信同韦氏兄弟也是相熟,见面后又是免不了一阵寒暄,并且开玩笑的聊起他们刚才在堂的话题。韦氏兄弟听到这话后,自是不由分说的连忙让子侄向李泰磕头道谢。 将要同卢柔家闺女结婚的韦瓘乃是韦夐之子,韦夐并没有官爵在身,一直隐居乡里,倒是跟李泰的父亲李晓差不多,而且彼此间却也有些互动往来。之前韦夐隐居乡里,如今大半时间都在李泰家的龙原学馆里待着。 这也是时下大族风险管理的一个方法,其他族人们外出奋斗搞事业,留下一个在乡里看护家业并沽名养望,这当中最出名的莫过于东山再起的谢安。 像这韦夐虽然淡泊名利、寄趣山野,可那是因为韦孝宽这个兄弟是真能干,如果韦孝宽和其他家庭成员接连出了意外,这韦夐就算再怎么不乐意,也得担负起维持家族势位的责任了。 韦夐和卢柔这一对亲家要商讨婚事,而独孤信却还好奇李泰要怎样说服韦孝宽,于是三人便一起站起身来转去卢柔家侧堂坐下来准备进行自己的讨论。 三人坐定之后,独孤信便望向李泰,等待他开始表现。而有些不明所以的韦孝宽在看看两人后,也将视线落在了李泰的身上,不知要跟自己谈论什么。 李泰并没有直接讲起宇文泰封王一事,而是先望着韦孝宽由衷的说道:“我对建忠公仰慕已久,却一直没有机会当面表意,心内常常以此为憾,今日终于得此机会对坐深谈,实在是令余心甚慰啊!” 韦孝宽听到这话后连忙欠身摆手道:“太原公言重了,孝宽不过抱关自守、积劳助事的平庸之类,怎敢当太原公如此称许?太原公才是真正的当世名将,克制南北、名动寰宇,是某等披甲在事之人都需敬仰的大才!” 独孤信瞧着两人互相吹捧的热络,心中好奇更甚,索性便直接说道:“你两人各自仰慕之情,日后可以长相细表,但眼下还是正事重要。” 韦孝宽闻言后便也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而李泰在稍作沉吟后,便又望着韦孝宽说道:“我想请问建忠公,依你所观,我是怎样之人?” 韦孝宽听到这个问题后先是愣了一愣,然后才又开口说道:“太原公名门俊才,风采超逸、才器雄壮,呃,而且还慷慨豪迈,旧年玉璧受困时相助之恩,更是让我没齿难忘,久欲图报。某与大司马亦相知甚深,太原公若有事需用,但言无妨!” 且不说李泰反应如何,独孤信在听到这话不由得便皱了皱眉头。他最期待的李泰要如何说服韦孝宽支持他,难道是要凭着之前的相助的恩惠和韦孝宽与自己的交情以胁迫韦孝宽? 他正要开口表态让韦孝宽不要给他面子,但李泰却已经先一步摇头笑语道:“我并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求助建忠公,反而有一桩天大的好事要分享给韦公。此事若成,韦公封妻荫子、满门富贵自不待言,更能名着青史、流芳百世。” “这、这……” 韦孝宽听完这话便有些目瞪口呆,转又望向一旁的独孤信,目中隐露询问之色,你这女婿是不是有毛病? 独孤信还以为李泰讲的是为宇文泰请封一事,听其将此事作此吹嘘,心中的不悦也不由得溢于言表,冷哼说道:“韦公虽然不是外人,但你也不要言辞过于荒诞的扰他心怀!”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抬手虚压示意独孤信稍安勿躁,稍作沉吟后才又说道:“人间艰难,行路太久,都已经快要忘记了自己的初衷。我并不是要以权名富贵以诱惑韦公,只不过乱世年久,人心诡谲,欲与同谋,必言利弊。但其实此事利弊为次,道义为先,壮义之士虽九死而未悔,衰德小人则寸步亦怯行!” 讲到这里,为了加重自己的气势,李泰索性直接从席中站起身来,弯腰俯视着仍自有些茫然的韦孝宽,口中则沉声说道:“我要邀请韦公共为之事,乃是消除南北、弥补天裂,慑服四夷、再造炎夏!自我以前,乱世纷繁,自我以后,汉家永昌!” 听到李泰这一番话,韦孝宽和独孤信都有些目瞪口呆,他们真是没想到李泰竟然作此狂言,一时间震惊的有些不明所以。 “慑服四夷、再造炎夏?” 过了好一会儿,独孤信才收起脸上的惊容,旋即脸色变得阴郁起来,瞥着李泰冷哼道:“未知我这北虏,是否在李大将军所言四夷之内?” () 0787 功著宇宙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88 翻云覆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89 翁婿同荣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90 播义乡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91 襄阳县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92 倾力相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93 夫人有喜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0794 江陵访医 又过几天时间,李泰一行才回到穰城,时间也已经到了三月下旬。 在确认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总管府内也并没有什么重大的变故发生之后,李泰便也没有急于视事,还是先将注意力放在娘子和其腹中的胎儿身上。 因为途中虚惊一场,为求安心,李泰又着员将城中擅长妇产的医师统统请入府中来,轮番为自家娘子诊断,最终才确认娘子确是有孕在身,而且并没有什么其他的疾病。 算算时间,这娘子应该是在春节之后有了身孕,结果夫妻两全都懵懵懂懂,竟然还大大咧咧的长途出行。李泰哪怕没有这些妇孕常识,也知怀孕初期是最需要注意的时候,现在想想之前的粗心都不免有点后怕。 好在如今娘子除了妊娠反应大了一些,也并没有其他的不适,吃了几次温补的汤药,那孕吐反应也不再那么激烈,变得能吃能睡起来。 前世今生,李泰都没有将为人父的经历,因此心情也很是激动。这个孩子对他而言不只意味着可能会是事业上的继承人,更意味着他的血脉有了传延,所以心中也是充满了期待。 他自知历史上自家娘子不寿而夭,姑且不论是否是因为受到了政治迫害的原因,心里也都存了几分小心。成亲之后他也并没有急于留嗣,任由这娘子安心的生长发育。而这些年他的事业也一直处于高速的上升期,无论国内还是外部都有那么多的男人等着他去征服、去战胜,倒也并不寂寞。 成亲数年,这娘子也不过才不到二十岁而已,仍然谈不上是最佳的生育年龄,但既然已经有了孕息,那也就顺其自然。 不过想到之前这娘子还马虎的没有重视自身的身体变化,为免这样的事情再发生,李泰便又请府下群属当中有过生育经验的家眷入府照应娘子。好在这娘子在得知怀孕之后,也变得认真小心了起来,不再如以往那般娇憨活泼,渐渐变得端庄起来。 毕竟是第一次将为人父,李泰还是有些不放心,既想为娘子加强一下孕期的保健、又恐过犹不及,想了想还是得搞几个名医待在穰城以备不时之需。 只不过西魏国中,李泰并没有听说有什么名医。就连贺拔胜、李虎等这样的顶级北镇权贵,当疾病发作的时候也得不到什么有效的治疗。 讲到这一方面,应该是南梁的优势所在。且不说他们在知识学问的传承上面做的更好,单单萧老菩萨这个老人瑞放在古今帝王当中,寿命也是挺能打的,若非主动开门揖盗遇上了侯景这家伙,估计都还能再活上几年,至于北朝这些王侯将相们,在其面前更是一个对手都没有,熬死人家几辈人都不在话下。 这固然是跟基因和清心寡欲的生活习惯有关,但是南梁方面的医疗保健必然也是有着相当水平的。毕竟就连萧老菩萨都是一个非常痴迷医术之人,萧老七那独眼就是被他好爸爸下药给治瞎的。 老菩萨虽然不靠谱,但南梁还是有靠谱的人。李泰就知道一个南梁堪称大国医的存在,那便是姚僧垣,侯景之乱被平定后,如今也来到了江陵。 姚僧垣最出名的事迹莫过于治好了北周武帝宇文邕的风疾,若非他医术了得,北周估计都灭不了北齐。 李泰之前在其他江陵人口中得知姚僧垣抵达江陵的时候,也曾第一时间发出了邀请,但却没有得到什么回音,之后便也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如今家里又有了医疗保健的需求,那当然是得再盛情邀请一下。如果姚僧垣不来,那就得抓紧时间把攻伐江陵提上日程,到时候照样得给老子做家庭医生,也耽误不了儿子的产期。 正好他也需要了解一下江陵方面的士民情势如何,以为接下来的计划提供参考。如今江汉之间的情势大不相同,原本的事情脉络也只能作为参考而不能作为依凭,还是得具体情况具体应对。 于是李泰便安排堂兄李捴即刻上岗,代表荆州总管府出访江陵,顺便寻访礼聘一下姚僧垣。 南梁与西魏眼下尚算是关系良好的友邦,而荆州总管府近年来更是与江陵方面人事互动频繁,彼此间的商贸往来也越发的兴盛。 此番西魏国中进行废立,中外府还专程派遣使者前往南梁通知了一声。南梁方面在得讯之后也派遣庾信为使者前往关中道贺,就在李泰归镇前两天还途经穰城,彼此间却是错过了。 李捴还是第一次出使外国,心里也难免有些紧张,接受这一任命后便又询问道:“请问大将军,卑职此去若是遇到人事不协、刻意挑衅之类,该当以何姿态应之?” 李泰想了想之后便回答道:“梁人惯于欺弱畏强、惧乱且贪安,若真遇到人事纠纷,姿态不妨强硬一些。只要无为其国大禁,一些言行纵有出格也并无大碍。” 如今荆州总管府对于南梁方面人事已经渗透极深,上到掌管政务的尚书仆射都已经被发展成为眼线,其他在朝在野的耳目爪牙则更是数量不少。 虽然这些人出于各种原因而与荆州总管府暗通款曲,也未必就会全心全意的站在李泰这一方,但是让他们关照一下使节还是非常简单的。何况此番只是寻常问候,哪怕是已经到了矛盾激化之时,这些梁人也未必敢撕破脸的对使者下死手。 除了李捴之外,李泰还安排了熟悉江陵人事的刘广德与之同行。 刘广德是为数不多完全投靠荆州总管府的江陵人士,虽然在南梁也担任职务,但大部分时间还是呆在沔北穰城。 毕竟梁帝萧绎派人投毒毒杀其伯父的事情干的实在是太不体面了,而且如今江陵成为南梁首都后,南阳刘氏在江陵当地的人事利益遭到了更大程度的剥夺。就连庄园产业都被剥夺,转赠给了任约、谢答仁这些新在梁主朝中得用的侯景叛将们。 当然,估计也是因为刘广德之前编写的那份江陵人士上坟指南,大大促进了江陵人往来沔北的行为,让梁帝萧绎心生警惕与不满,所以才继续剥夺刘氏的乡资利益。讲到给敌人派送帮手,萧绎也是非常专业的。 由于江陵方面对于商贸的需求大增,所以两地之间早已经形成了相对比较畅通的商道,可供人货快速的往来。 自沔北到江陵原本路途有近千里之遥,因为在江陵东面和北面还有为数不少的滩涂湖泽需要绕道避行,可是近年来湖泽越发收缩,再加上一些江陵大族为了缩短商货通行的时间而大使工奴修建道路,使得两地之间的路程缩短将近三分之一。 李捴一行无携重货,一路上快马加鞭,只用了数日光景便抵达了江陵境内。 一直等他们抵达江陵城北门,并且递上表明身份的符令,守城将士才忙不迭派人向城中送信。 在等候江陵朝廷遣人出迎的时候,李捴也对这城池内外略作欣赏,却不由得皱眉道:“江陵之名听闻已久,本以为乃是南国大邑,今临此境,却不想城池格局如此的局促杂乱。” 城中是何光景,李捴还没有细览过,但在这城北郊野,依着城墙便向外排出足有十数里的窝棚区,显得脏乱异常。再加上各种生活垃圾到处抛洒堆积,使得这一片区域间都弥漫着一股辛烈的酸臭气息,给人的第一印象实在算不上好。 刘广德虽然北投,但对江陵多少还是存在着一些地域感情,闻言后便叹息道:“李侯有所不知,江陵城原本也是整洁有序,号为西江大城。只是近年来许多游食百姓因战乱而投避此间,又有许多建康都下来客恃着权势在城中圈地造宅,逼得许多城民都不得不出城流浪,在官之人多是尸位之徒,遂成此态。” 李捴听到这话后便也感叹道:“主昏臣惰,如此懒治,又焉能长久!只是可怜此间的百姓,虽有勤奋谋生之志,却憾无天意垂恩。此间版筑杂乱,若再不治,恐将滋祸啊!” 很快便有使者来迎,彼此间互作介绍、简单寒暄一番,接着便将李捴一行往城中引去。 入城后李捴所见城内建筑更加杂乱,且曲巷狭窄复杂,但很快他便察觉到了异常,这使者一行一直都在带着他们在小巷里穿行。 他虽然没有到过江陵,但所行是否道路主干道还是能够辨别得清,于是一手扶握住佩刀刀柄向随从们打了一个眼神。 刘广德这个当地人自然也早察觉到了这一点,当即便皱眉说道:“为何不行直道、专走曲里?” 那使者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旋即便又开口解释道:“因为禁中大造宫苑,木石材料运输频繁,城中大道都被占据,转行此间路程更近一些。” 话虽如此,但观其眼神躲闪,似乎更多的是为了掩人耳目,不愿他们一行为外人所见。 李捴早得李泰的面授机宜,面对这一情况也并不怯场,直接对刘广德说道:“看来梁国朝廷并无接待我等的诚意和耐心,远客不请自来,若再滋扰恐怕更加失礼。请刘郎城中且觅一地暂居一夜,明日我等自去。” 刘广德闻言后当即便点头应是,而那使者闻言后脸色顿时一苦,还待入前劝阻,却见李捴等人早已经抽刀在手,只能无奈止步,一边开口劝告,一边目送着李捴一行撤出曲巷。 当其想起要寻城卫助阵的时候,李捴一行早已经消失在江陵城内本就复杂的曲巷之间,至于他们带来的礼货则就干脆被弃若敝屣的留在原地。 () 0795 毛将焉附 等到南梁朝廷再次获知到李捴一行在城中准确位置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一个多时辰后。这一行人在城东一座寺庙中落脚下来,并且守住了寺庙门户,不准前往寻找邀请的南梁官吏入内且拒绝沟通。 “究竟是谁出迎沔北使者?这么简单的事情竟都做错,着实该死!” 梁帝萧绎一脸恼羞成怒之色,拍案忿声说道。 大厅中在座群众纷纷敛息低头,不敢去看皇帝那愤怒的眼神,而今日尚书省当直的左仆射王褒见事情责任委实推脱不了,这才站起身来说道:“沔北使者不告而来,臣在省中得讯之时,陛下正在内苑宴请齐使,不敢遣员入请打扰。因恐这二者意外相见而更生事端,臣便叮嘱使员一定要小心迎引,却不想仍是出错,想必使徒言语不谨,以致消息泄露、触怒沔北使者。” 南梁接待李捴一行之所以态度那么诡异,倒也不是心存歹意,而是本身正在干坏事。当然也不能说是干坏事,毕竟江陵朝廷有着独立的政权地位和主权,并非襄阳那种完全依附西魏的傀儡,就算是接待北齐使者那也没什么,沔北也管不了他们的外交事务。 但道理是这个道理,实际上多少还是有点做贼心虚。不说梁帝萧绎,厅中这些官员们自尚书左仆射王褒以下,谁没从沔北那里获得好处?或是家族经营着与沔北之间的商贸,或是直接从荆州总管府获得财物馈赠。 萧绎听到王褒这一番话,神情也有些不自然。他当然是不可能有错的,有错的必然是那出迎的使者,于是便冷声说道:“斩下那名昏使首级,提去再邀魏使,一定不可任由他们就此离去!” 虽然说江陵朝廷有绝对的外交主权,但这一次接见齐使内情还真的不能让西魏尤其是沔北方面知晓,因为这一次梁帝跟齐使见面商讨的就是合作对付沔北的事情。 北齐虽然在淮南方面动作频频,但其与江陵之间也并没有断了使节往来。之前侯景之乱结束后,留在江北的余部都投靠了北齐,北齐也派兵接应。 结果因为广陵侨民起事作乱,勾结陈霸先北上兵围广陵城。当时北齐无暇救援,因而请和,道是只要陈霸先退兵让城中齐军撤离,北齐便归还广陵、历阳等江北重镇。 陈霸先虽有不甘,但也拗不过其他诸方渴望兵不血刃收复江北诸镇的心情,只能引兵退回了京口。 这种事那用屁股想也不可能是真的,更何况接下来南梁便发生武陵王萧纪东下和湘州叛乱等乱事,北齐那就更加不可能吐出这吃进嘴里的肥肉了。而且还变本加厉的趁火打劫,派遣步大汗萨等将领汇同郭元建继续进攻南梁。 好在王僧辩还是一如既往的给力,在西面的战事结束之后便快速东返,并在去年年尾于合肥东关附近击溃了郭元建军,使得淮南压力有所削减。 今年由于齐主高洋先后用兵干涉草原霸权与讨剿稽胡,使得南面用兵不足,故而又发生宿预豪强据城叛乱并投靠南梁。宿预已经逼近徐州,距离下邳不远,如果此地失守,那将直接打击到北齐整个淮南布局。 所以这一次齐主高洋便又派出使者直赴江陵,经郢州刺史陆法和遣人送来江陵,传达齐主的意思,希望能够与南梁联合。如果南梁方面放弃对宿预的争夺和不对江北几镇用兵,那么北齐便不再对江南进攻,并且集中淮南兵力进取仍在西魏手中的义阳。 届时沔北方面的人马必然被吸引到义阳,如此一来江陵方面便可趁机夺取失地,拿回之前被强据的夏口等江北口岸,乃至于越过武宁、直取襄阳。如果江陵方面给力的话,使得江汉方面的局面重新退回侯景之乱前都不是没有可能。 当然这只是齐使给南梁君臣勾划的一个前景,但哪怕仅仅只是一个画饼,对梁帝萧绎的诱惑也是极大的。 如今的他既然打算定都江陵,短期之内并没有迁回建康的打算,那么江陵周边的安全就是迫切需要解决的事情。相对而言,同北齐在淮南的纠纷便不再那么致命。 尤其蜀中又为西魏所夺,再加上沔北之前便在汉东等诸地所取得的成果,实际上已经对江陵形成了包围。如果这一局面得不到改善,稍有不慎那就会产生致命的影响。 所以对于此番齐使的到来,萧绎也是异常的重视,甚至自己亲自出面接待。但他没想到款待齐使的酒宴都还没有散去,沔北的使者就闻讯而来。这得是对江陵渗透的多么深入,才能如此机敏? 一想到这一点,萧绎心中的危机感便越发浓烈,他那独眼在厅中群臣身上逐一划过,口中则厉声说道:“朕知你等诸位与沔北之间多有利益的牵扯,人谁又不好利呢?这并没有什么。 更何况如今国中因为战乱而民生凋敝、诸用匮乏,求访于外也是理所当然。我并非刻薄之主,当然也不会逼令我大臣啼饥号寒,你们各自营生以养家室,朕也不会严令禁止。 但君子好用、有所不为,尤其是在大是大非面前,尤需慎断明决!沔北何以肯将货利输于你等?那李伯山当真乐善好施、不恤物力?所图者无非你等各自所拥的势力罢了。 须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自与国同休,你等若失权势傍身,在那虏奴眼中又有几分价值?还会不会获得今时的利益?成都之祸犹在眼前,今日所议也是关乎江陵存亡,你等如若不能守住机密,那便是将生机自授于人!” 众人听到这话后,连连点头应是,无论心里是何想法,当然不敢在这要命的关头多说什么。 但在又过了一会儿之后,终究还是有人忍不住开口发声道:“陛下当真要与齐人合谋?齐人全无信义,狡猾如狐又凶残如豺,与之相谋,切需慎重啊! 更何况,沔北李伯山天下名将,典军以来无有败绩,齐国诸将谁又敢战之胜之?谋取义阳恐怕只是一句虚言,保全淮南,使我交恶邦邻或才是真啊!若使王太尉回师汉东,则建康必难兼顾,如此自入齐人怀抱。齐人又何必义阳苦斗,进扰建康不是更佳?” 虽然萧绎话说的很明白,但这世上就没有白花的钱,如果有那是钱还不够。听这一番言论,明显是不希望与北齐合作,贸然交恶沔北。 萧绎听到这话后便也沉吟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沉声说道:“如今江陵形似孤城,此态绝对不可久处。魏国若欲与我相安,必须要归还武宁、石城、夏口等诸镇,使我外有遮掩。否则便是逼我与齐人相谋,届时其必因其顽固而得不偿失!” 直接跟沔北方面交战为敌,萧绎也是不想的,倒不是惧怕李伯山那赫赫威名。毕竟如今的他稳坐江陵便平定国内诸多叛乱,就连高欢、宇文泰这两北地枭雄都因终是人臣而略逊于他,李伯山勇则勇矣,但所拥不过沔北一镇,视野格局和力量终究有限。 但萧绎也明白南梁在军事方面有些劣势并不是单纯的韬略能够弥补的,比如没有精锐的骑兵野战力量,所以也很难凭着本身的兵力去收复汉东诸地。 对萧绎而言,和西魏之间进行武力冲突乃是下计。而北齐此番出使则给他送来了一个可用的筹码,可以用来与西魏之间进行交涉谈判。哪怕不能尽复失地,也要尽量讨要回来一些损失,以完善江陵周边的防务。 毕竟西魏刚刚完成一场废立,想必国中局势也很不稳当。而且宇文泰应该也非常想登顶至尊,毕竟南梁、北齐都是新君临位,唯独西魏这里他仍只是一介权臣。 可是如果外部环境不够稳定,宇文泰恐怕也不敢迈出这一步。而这正是萧绎所需要的机会,宇文泰如果想内外稳定,就绝不能容许南梁与北齐联合攻之。 () 0796 义不共处 江陵城东一座不大的寺庙前,站立着许多身披甲胄的城卫将士,将这座寺庙给团团包围起来。 寺庙门前有数名身穿袴褶的武士面向着寺外甲兵持刀而立,脸上全无惧色,甚至隐隐还带着几分讥诮。寺庙中人据守不出,寺外甲兵也不敢轻越雷池一步,彼此间这般对峙已经有了不短的时间。 此时寺庙周围聚立围观的士民群众渐多,各种议论声也不短传来,寺庙外那率队的将军也渐露羞恼不耐烦之色,当即便下令道:“再告寺中群徒,若仍不肯缴械行出,休怪刀剑无情!” “你敢!” 这将军话音未落,另有一队官员快步行至此间,为首者乃是领军将军胡僧佑之子、散骑常侍胡昌义。 胡昌义人还未至,声却先达,抬手戟指那名率兵的将军怒斥道:“贼兵可知寺内是谁?若是冒犯贵客以致伤残,杀了你等营卒也难偿此罪!” 众城卫将士们听到这话后纷纷低下头去,不敢再作发声。胡昌义则带领着一干随从穿过这一包围圈,一路来到寺庙门前,向着守门的武士说道:“敬请入告门内贵客,某乃散骑常侍胡昌义,旧曾前往穰城且多蒙李大将军礼待关照。今奉我主之命前来迎接贵客,并为之前失礼之处致歉,恳请贵客能够雅量包容。 另有之前冒犯贵客的使徒,业已被我主枭首惩治,并具罪徒首级于此,贵客观后应知我主消除误解之意真诚,前者也绝非有意冒犯!” 说话间,他便着令一名随员将刚刚被皇帝陛下命令斩首的那名使者首级用两手奉至门前。 几名守门的武士见到这一幕,一时间也是颇感惊诧,未敢私自应对,示意胡昌义等人暂待片刻,他们则分出一人入内请示。 寺庙中李捴听到这话后也有些意外,便将视线望向一旁的刘广德,刘广德则冷笑道:“梁帝性情严苛暴戾,本是刻薄之性,却矫饰以雅致风流,得势之后更见本性,群徒稍忤其意便极刑加身。他必不敢交恶军府,所以杀使谢罪,前倨而后恭,怕是仍然还有什么歹意想要隐藏。不如暂许几员入寺,或可探问一二内情。” 李捴听到这话后便点了点头,他也自知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该做的沟通还是要做。之前作此反应,只是因为梁使态度古怪,担心包藏祸心,但现在看来,这么多梁军甲卒围困在外也不敢真的发起进攻,可见就算有什么小心思,也谈不上多大的凶险,倒也不必过于紧张。 刘广德行至门前,一眼便见到那被摆在木盒中血淋淋的人头。 他自知此人只不过是一个可怜的戴罪羔羊罢了,视线一触便即收回,旋即便又望向对面的胡昌义等说道:“下官之前客居穰城,与沔北贵客同赴江陵。寺中贵客并非寻常走使,乃是李大将军同族近支的血亲,李大将军相遣南来问候,用情不可谓不深,结果却遭遇非礼待遇,是可忍孰不可忍!下官于旁苦劝,寺中李侯才感念两方旧情,肯允接纳使徒入寺解释。” 外面胡昌义等人也都认识刘广德并清楚他在沔北的境况,略加沉吟后胡昌义便主动上前一步说道:“原来是李大将军宗亲入此,遥想旧年在沔北所受礼遇,今番失礼不免让人更加羞惭。还是由我入寺当面致歉,希望李侯能够原谅!” 说话间,他便迈步上前走入寺中,待到寺外群众看不到此间情形,他才对刘广德低声说道:“齐使前日才经郢州抵达江陵,刘郎等今日即知,莫非都下传言是真?魏国有意用兵江陵,早已暗蓄甲伍于武宁等处?否则何以知事应对如此迅敏?刘郎虽然得幸沔北,但也生长于此乡,忍见双方兵戎相见、士民再受战乱摧残?” 刘广德也自知江陵方面一直与北齐之间信使沟通,这本来也不算什么机密。可听胡昌义的意思是误会了他们此番是因齐使一事而到来,显然在其看来,双方此番交流的事情是值得西魏方面多加重视的。 彼此太熟悉了也是不好,直接警惕拉满,结果就是不打自招。 相对于江陵方面其他唯利是图的时流,胡昌义还算是有点底线的,虽然内心也愿意和沔北和平相处,但内里还是站在江陵的立场上。毕竟其父高居领军之位,而他又担任散骑常侍这样的侍臣,并没有出卖江陵的意图,所以见面后便想先劝一劝刘广德。 刘广德一行入城即遭遇变故,无暇与城中时流沟通,还没搞清楚内里状况,闻言后便沉声说道:“胡散骑也曾亲赴沔北,应知李大将军是何等样人。所谓武宁聚甲之类的传言,本身就是居心叵测。 或是王琳等贪暴之徒苦于无处容身,而使人传谣于市井,作恶邦交以夸其武夫之用。正因修好之意仍然诚恳有加,所以李大将军才使派亲徒来访。结果江陵方面以此相待,实在让人寒心!” “湘州前乱未远,主上绝对不会将王琳这好斗多欲之徒置于近旁。他再如何钻营,也只是徒劳。国中久乱方定,朝野也都不希望兵戈再起。此情刘郎也应深知,宜将此告于李大将军。” 胡昌义还不知道刘广德是以言语相诈,毕竟南阳刘氏在城中故旧无数,想要弄清楚什么机密的途径不要太多,因此他对刘广德也是规劝为主:“齐人贪婪狡诈,失信负义之事不只一桩,所以此番来求合谋必不能成。即便你等不来,朝中诸公也将要否决此事,但今免不了又有一番人事声言的争执。只希望刘郎你能顾念乡情,由中多作斡旋,勿使双方失和。” 刘广德点点头表示认同,旋即便示意胡昌义在廊外稍作等候,他则入内通告。待见到李捴之后,他便将自己从胡昌义那里听来的讯息加上自己的猜测判断一并报告给了李捴。 李捴也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出使外国就遇上了这么复杂的三角关系,心内不免暗自庆幸临行前向李泰请示了一番行事准则,这会儿虽然遇到了变故,倒也不至于心慌的手足无措。 略加沉吟后,他便示意刘广德可以将人引入进来了,他自有计应对。 待到胡昌义入堂礼见并作致歉之后,李捴便直接摆手道:“胡散骑也不必多礼,此行本非正式使节聘问,招待不周在所难免,而我本也无意滋扰你国朝士,只是为的入此召回前使于此的一众学徒。” 胡昌义听到李捴不言齐国使者一事,先是稍微松了一口气,旋即便又有些狐疑道:“这不过只是一桩小事罢了,只需致书一封,我国必定礼送众学生回归沔北,何劳李侯亲行一遭。况且李侯既已入城,我国若是不加款待,岂不怠慢贵客?” 李捴闻言后却冷笑道:“道途艰险,不加引护总是不能让人放心。更何况,我非强非暴、非奸非邪,恐怕不符合你国惯事的传统。梁帝好与豺狼戏,虽然趣味稀奇,但我身为外国宾使也难置喙规劝,无非归告大将军,切勿于此必乱之国深情相交,否则难免祸及我国!” 胡昌义见李捴仪态风度都儒雅不俗,说起话来也是慢条斯理,本以为应是一个好打交道的人,却不想对方夹枪带棍的一番话,所透露出来竟是要与南梁直接绝交的意思。 “李侯切勿冲动、请稍安勿躁,容某归告主上,再遣贤能来劝慰致歉,务必让李侯芥蒂尽消方止!” 他忙不迭自席中站起身来,一脸慌张的对李捴说道。这不慌都不行了,前一个差事没有做好的家伙脑袋都搬家了,如果他这里再谈着谈着跟沔北谈到绝交了,估计下场也好不了,还是赶紧抽身退走,谈崩也别在自己这里崩! 李捴见胡昌义慌了,心中却是更加的笃定,当即便又说道:“奉劝胡散骑不必再废唇舌之功,某虽不才,义不与齐使共处一城!今日入城召我学徒,暂借方外之地,明日离城北去,彼此各处一天。若是相见,必是刀兵在前,杀戮于后!” 胡昌义听到这话后,额头冷汗更多,略作应声之后便匆匆退了出来。 李捴这里还在以此恫吓胡昌义,却没想到也是一语成谶,齐国使者那里也是如他一般的想法,而且已经在磨刀霍霍了。 () 0797 班超故事 江陵原本只是藩府所在,尽管如今已经成为了南梁国都,但是许多配套的设施仍然没有完全建立起来。比如说专门招待外国使节起居的馆堂,如今仍然是没有的,有的时候干脆便让这些使节寄居在大臣家中。 北齐今次来访的使者便寄居在大将裴之横的家中,裴之横乃是裴之高的弟弟,而裴之高在建康勤王的时候是连柳仲礼这个盟主都不怎么服气的。虽然事实证明二者一样的拉,但也足见其势力与底气。 裴氏不同于江陵的这些大族,他们一族久处淮南且部曲众多,也是希望能够通过与北齐之间的交涉互动来收回合肥等地,故而对于这一次的齐使来访也是比较上心的。 此番出使江陵的北齐使者主使名为崔瞻、副使名为李湛,分别出身清河崔氏与赵郡李氏,皆是第一流的关东名门。 一方面北齐当权的鲜卑武人国内嚣张跋扈也就罢了,若是出使外国,虽然谈不上有辱国体,但也那言谈举止也终归不会太涨面子,所以东魏、北齐与其他国家通使向来都挑选关东世族担当此事。 另一方面北齐与南梁存在纠纷的主要便是淮南地区,而淮南之地向来不属于晋阳勋贵们的功业范畴,反而是关东世族与河北豪强们于此用功颇深,所以他们也是希望能够巩固当下成果并且更作开创。 崔瞻年纪三十多岁,脸上分布着一些因病残留的瘢痕,但神态风采却是卓然出众,让人未敢轻视怠慢。再加上其出身名门且才华出众,在北齐国中也甚享盛誉,甚至还要隐隐超过了他的父亲崔?。 副使李湛相对而言便比较平庸一些,但是因其户中亲长多有出使南梁的经历,其人耳濡目染下对与南人打交道也颇有经验。虽是副使,但却是崔瞻这个门面担当之下主要负责与南梁商讨接洽的人选。 “方才与梁主问对之时,言及李伯山一门事,崔郎中应当语气更决然一些。否则梁主或还以为我关东人家仍念旧好,不肯与李伯山裂目相争。” 因为宴席突然中断,回到寄居的裴之横家时,李湛便开始反思检讨今日表现不足之处,旋即便忍不住对崔瞻说道。 崔瞻之父崔?与李晓乃是表兄弟,就连李晓携家人逃难于河北,便寄居在清河崔氏,这一住便是十几年之久,不说李晓父子,就连其他陇西李氏族人在被召去晋阳之前,都还定居清河郡,彼此间自是情义匪浅。 照理来说,双方有着这样的关系,如今又是与南梁谋议一起与沔北为敌,本不应该派遣崔瞻出使。但是崔瞻却获得了原东南行台辛术的力挺,并说崔瞻的到来反而能够让梁主看到关东世族与李伯山一族决裂的决心,有助于消除梁帝的戒心。 淮南方面能有这样的局面,在慕容绍宗栽了跟头之后,辛术可谓功勋甚伟,于此自然颇具话语权。他既然力主如此,其他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但是崔瞻来到江陵后,当梁帝主动问其其族与陇西李氏的关系时,崔瞻的回答却并没有透露出一种势不两立的味道,这就不免让李湛有些不悦。 他们也不是真的要对抗沔北李伯山、夺取义阳,就连晋阳勋贵中最顶尖的开国诸王都被李伯山狠狠的教做人,他们关东世族也实在推举不出来敢与李伯山论战的大将之才。 但此番到南梁来,就是为的诱使梁帝放弃针对淮南的行动、转而在汉东这边较劲,那姿态自然做出的越凶狠越好。 崔瞻闻言后却浑不在意的说道:“今观梁国君臣,并无相与谋事之意,即便再怎么屈节央求,不过更壮其矜骄之心。梁帝虽云中兴,但是观其气质猥琐,多有苟且之谋,难为雄壮之计。江陵孤城生死攸关,其人尚且不敢与北决裂、寸土必争,指望我等过客稍作蛊惑便雄起用兵,恐是妄想。” 听到崔瞻说的这一番丧气话,李湛便又忍不住的皱起眉头来。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出声反驳,被派去打听为何中断宴会的仆从便匆匆返回,并告是因魏使入城,所以梁国君臣才如此急匆匆的结束了宴会。 单单使节入城便搞得南梁君臣如此紧张,可见他们是有多担心与西魏之间的关系发生变故,这也越发佐证了崔瞻的看法,想要凭着言语蛊惑南梁与西魏翻脸、从而缓解淮南方面所承受的压力显然是不可能的。 得知这一情况后,李湛顿时也脸色一黑,忍不住便恨恨说道:“堂堂一国君臣,处事竟然如此轻率反复,其国焉能长久!” 嘴上虽然忿忿不已,但他还是希望能够有所转机。因为之前李伯穆担任合州刺史的时候,他们赵郡李氏在合肥与淮南之地也投入不少。如今随着宿预叛乱,整个淮南之地都遭受震荡。如果不能解救此危,那整个淮南所占据的城地恐怕都要陆续失守。 “再探再探!” 他满心烦躁的又将仆从散出打探消息,以期能够在当中觅得机会。 皇天不负有心人,很快李湛散出的仆从便带回了最新的消息,原来西魏使者和南梁朝廷也搞得很不愉快,如今竟然据守城中一座寺庙与城卫军队对峙起来。 “天助我也,当真天助我也!此番若能挑拨成事,两国必然失和!” 李湛得知这一消息后顿时喜出望外,兴奋的击掌说道:“昔班定远故事,每有临卷阅读都让人不免心旌摇曳,不想今日我等竟然也得遇如此机会。崔郎中可敢共我袭杀魏使?” 崔瞻闻言后便皱眉道:“此境终究梁国都城,况且今时局面也未可强拟古人故事,贸然行事,无论成否恐怕结果都不能如人所愿。” 李湛这会儿却有些上头,不肯听从崔瞻的劝告,闻言后只是冷笑道:“怪不得崔郎中在国中倍享声誉,谋身之志确是不俗。君既不肯同行,烦请留守在此,成则同荣,不成也请将某等壮烈之躯运返河北!” “你等俱去,我又能独活?与其徒作苟且姿态,不如慷慨共赴死地。” 见李湛如此固执,崔瞻也是一脸无奈的叹息说道,旋即他便又说道:“我等入城唯伴身短兵,况于此城中人地陌生,莽撞行事必死无疑。须得先说服此宅主人,邀与共事,才能增添一二胜算。” 李湛一时间热血上头,倒没想的这么周全,得了崔瞻的提醒后便也连连点头应是,旋即便着令仆从去邀请此宅主人前来议事。 不多久一名中年人行入进来,乃是裴之高之子裴畿。当听到这两个北齐使者言及所谋,裴畿便连连摇头表示拒绝。可是当听到齐使许诺将合肥归还裴氏,并且不需要裴畿与他们一同冒险,只要提供甲杖武器和引领他们前往即可。 虽然就算如此恐怕也不能完全撇清责任,但这诱惑实在是太诱人,合肥丢的太轻易又憋屈,裴畿至今犹恨当时失了智的鄱阳王萧范,收复合肥也是他父亲裴之高的临终遗志。 有此机会,裴畿也不愿错过,想了想之后还是点头答应下来。倒也并不是因为他过于天真,完全相信齐人的许诺,而是他们这些淮南人士与江陵当地人利益本不一致,并不怎么热衷交好沔北,彼此闹起来反而能让一些原本被模糊被忽视的淮南人诉求变得清晰起来。 有了裴畿的帮忙,事情筹划起来自然更加顺利。很快一批精良的甲杖兵器便被送来此间,两名齐使和他们上百名仆从很快便武装完毕,并在裴畿的安排下趁着夜色的掩饰悄悄往魏使所居的寺庙而去。 此时为了淡化这种剑拔弩张的对抗气氛,原本包围在寺庙周围的城卫人马也都陆续撤走了,寺庙中只剩下了李捴一行和刚刚被梁帝按照李捴的要求派人送来的李毓祥等人。 不过为了保证李捴一行不悄悄离开、以至于没有机会挽回,萧绎还专门派遣领军胡僧佑亲率一部营卒坐镇于此。等到他与群臣连夜商讨对策之后,明早再派人来劝抚李捴。 李捴正在跟侄子李毓祥聊着他这段时间来在江陵的生活和学习上的事情,讲到这一点,李毓祥便是一脸的兴奋喜悦。 来自建康的各种图书正在陆续送往江陵,加起来足有十数万卷之多,这数字简直让李毓祥等人惊掉下巴,而他们这些被派来江陵的学生们近来也都是除了饮食睡眠之外,其他大多数时间都埋首这些经卷之中。 李捴听到这些后也正自惊叹南梁文教之兴盛,突然听到门外传来喧哗打斗声,于是便连忙抓起佩刀,汇同下属随从们一同往寺庙前堂而去。 此时的寺庙门前,胡僧佑正指挥着部众与来袭之人乱斗一通,而随着李捴等人持着火把到来,场中的战斗画面也逐渐清晰起来。 “且慢!崔彦通怎在此地?” 借着火把的光线,李捴很快便注意到战斗中一个面部瘢痕明显之人,旋即便忍不住呼喊出声。 崔瞻听到这话后身躯动作也不由得一僵,循声望来见到李捴,脸色也顿时一僵,下属拉了一把让他避开迎面斩来的锋刃,旋即他才一脸尴尬忧愁的回话道:“道炽兄,你莫非就是魏国使者?未意此时此景,于此相见……” () 0798 魏使倨傲 一场本来应该严肃且壮烈的事情,结果因为参事的双方非比寻常的关系,使得气氛突然变得古怪起来,有了向闹剧发展的势头。 北齐使团突然发起袭击,留守于此的南梁军士们仓促应战,极短时间内便伤亡十数人。 留守在此的领军胡僧佑自是羞恼不已,但他也知道皇帝陛下是希望在此两国之间合纵连横、通过各种外交平衡手段来获取利益,并不希望彻底得罪哪一方。 因此尽管胡僧佑满怀愤懑,也不敢真的下死手围攻,当听到李捴喊出手下留情的时候,他便着令军士们将这些齐人在寺庙门前包围起来,不再下令进攻。 齐使那里本来也是满怀壮烈,结果打起来之后才发现情况判断有误,这看似不大的寺庙中居然驻守着这么多的甲兵。 行动既已暴露,而且敌众我寡差距明显,再继续拼杀下去也只是无谓的牺牲,特别在见到南梁军士对他们并没有要赶尽杀绝的意思后,这最后一丝拼命的理由也没有了,于是便都纷纷弃械。 李捴看着门外人群中的崔瞻,欲言又止,他乡遇故知诚是一喜,但若是眼下这样的场景,那就确实不如不见,完全没有任何的喜悦可言。 眼下这场合明显也不适合叙旧谈话,于是李捴便抬手微微向崔瞻打了一个手势,然后便抽身退回了寺庙中,以免再这么对望下去彼此更加尴尬。 江陵皇宫中,皇帝萧绎还在与一干重臣们商讨明日该要如何安抚魏使、又如何回应齐使,却没想到他这想要左右逢源的念头已经要落空,人家双方使者早已经干起来了。 当胡僧佑派来的使员入告变故之后,萧绎脸色顿时变得铁青,那怒火闪烁的独眼瞪得跟个小灯泡一般,拍案怒吼道:“欺人太甚,当真欺人太甚!魏使骄狂,妄图以绝交迫我,齐使放肆,竟于我城中行凶!全都该死,统统该死!我梁家庙堂,岂是这些凶徒匹夫的乐园!” 突然发生的变数顿时将他心中挤压的怒火都引爆出来,他之所以费心尽力的在这双方之间交涉斡旋,确是存在着私心的考量,但又何尝不是因为体恤天下士民百姓的缘故? 一旦诸方贸然开战,无论胜负如何,承受代价的总不会是那些庙堂上的决策者,而是行伍中的士卒、乡野间的百姓。战火一旦蔓延开来,又将民不聊生。他数年苦心孤诣的终于平定国中的叛乱,所面对却是一个民生凋敝、残破不堪的社稷,委实不忍再将兵祸播于人间! 可恨这双方的使徒,一个比一个更加的嚣张放肆,一个比一个更加的不识大体,皆以行凶弄险以为能,全然不体会他这王者仁心! 心情极度愤懑之下,萧绎也不打算轻易放过此事。 略加沉吟后他便开口说道:“速将齐使一行押送州府圈禁起来,不得命令,不准供给饮食!另齐使一行何以抵达东城寺、又从何处获取到的甲杖器械,全都彻查清楚!此夜当直巡街的城卫,齐使寄宿之家,统统不准放过!” 然而他刚刚下令完毕,旁边便有人小声提醒道:“齐使入城寄居是豫宁侯家。” 豫宁侯便是裴之横,这个爵号也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他们南梁君臣的美好愿景,只可惜如今豫宁不宁他们也说了不算。 自从发生王琳部将湘州叛乱之后,萧绎也意识到需要注意和下属大将们的互动方式了,不可再像往年那般动辄打骂责罚。 河东裴氏本非江陵旧属,侯景之乱发生后淮南又渐为北齐所夺,裴之高无所归从才带领部众来到江陵听命。如今裴之高虽然已经病逝,但其诸弟与门下子弟俱当壮年,更兼有数万部曲,也是一个需要慎重对待的国中名族。 萧绎听到这话后神情不免一滞,他并不是不知道此事,只不过刚才怒火上头一时间只想着问责迁怒、却忽略了这个问题。 此时众目睽睽之下,他自然不好出尔反尔,于是便又冷哼道:“裴氏又如何?裴公勇毅,不与齐人合谋,但却难保家奴暗通齐使、乱我法度!” 说话间他便着令王僧辩之子、侍中王顗持其手令,率领一队禁卫军旅前往裴之横宅上,严查宅中奴仆可与齐人勾结行凶。 齐使这边相关人事安排完毕之后,魏使这边也不能忽略。 虽然魏使入城后便开始闹别扭摆谱,但在这次变故事件中也是属于受害者一方,因此萧绎在想了想之后又望着王褒说道:“请仆射代朕前往抚问魏使,并请暂引魏使入仆射邸中居宿。明日再于邸上集聚众同僚设宴为魏使压惊,一应用物禁中给出。” 发生这样的情况,其实由他出面来安抚魏使更好,但他却不清楚那魏使眼下是何心情与想法,如果他在禁中设宴但对方却拒绝出席,这无疑就会让他大大丢面子,所以还是让王褒代替自己出面先作投石问路比较稳妥。 王褒闻言后便站起身来垂首领命,旋即便退出厅堂,带领随从们和一队禁军往城东寺庙而去。 此时的寺庙外,一众业已弃械的齐人已经被先一步到来的使员带领前往州府而去,领军胡僧佑则仍留驻在此,未敢懈怠。 一直等到王褒持皇帝手令抵达此间,胡僧佑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总算把这烫手山芋送出去了。旋即他便随同王褒一同入内,劝告李捴不要再任性固执。 发生这样的事情,也是大出李捴的预料,在与刘广德商讨一番后,他也终于点头同意离开寺庙,跟随王褒一同前往其家中暂住下来。 王褒自知李捴与李大将军关系非凡,对其也是极近款待。旁的不说,他在江陵这座家宅除了地皮是皇帝萧绎所赐,剩下的无论厅堂翻修还是宅中家人饮食用度,都多受来自沔北的馈赠。再加上心中的慕强想法,哪怕皇帝并不表态公款报销,他也一定得让李大将军的堂兄宾至如归啊! 这一通热情礼待下来,当李捴在王褒家客舍中登榻入睡的时候,时间已经是到了深夜时分。好在这一夜剩下的时间再也没有什么意外变故发生,李捴得以一觉睡到大天亮,很是神清气爽。 他这里刚刚起床,一直守候在外的王家仆人便忙不迭的前往通知主人。王褒也是起了一个大早,正按照皇帝陛下的要求吩咐家奴发放请柬,邀请城中清贵朝士们来此做客。当得知李捴已经起床时,王褒又连忙赶来问候并陪伴李捴一起共进早餐,可谓是礼数周全。 当听到王褒讲起午后的宴会安排,李捴也并没有多说什么。昨日说今天要离城而去,那也是刻意作态,没有搞清楚南梁和北齐在密谋什么,他当然不会离开。尤其昨晚还不明不白的遭遇齐使行刺,行刺者中竟还包括崔瞻这么一个可以称得上是至交亲友的人,这些事情也都需要等一个结果。 讲到上阵杀敌又或躬亲政务,南梁这些朝士们或还心存推脱,但是对于吃喝宴会之类的活动那是来者不拒,尤其还是招待来自沔北的大金主,那自然就更加高兴了。 尽管宴会安排在了午后时分,但上午就有宾客登门造访了。毕竟昨夜皇帝吩咐王褒的时候不乏朝士在场,到了今天便不请自来了。 王褒并不清楚李捴意趣如何,只是从其昨日入城以来的态度判断这并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所以对这些主动凑来的客人也并没有拒之门外,而是全都留了下来,希望当中有人能够恭维招待好李捴。 等到午后时分,王褒家客堂宾客们已经是坐的满满当当,看到这么多客人到来,他又不免有些担心李捴会不会觉得有些吵闹,心怀忐忑的邀请李捴登堂落座,偷眼观其谈笑风生、喜笑晏然,这才松了口气。 李捴并不是一个孤僻内向之人,相反还很是擅长人际交往,并且记性颇佳,并不只是仪态风采出众,昨日那般姿态是事出有因,今天便不需要再继续甩脸子,反而要多表现出友善的一面、从而与恣意妄为的北齐使者形成反差。 所以在双方众人全都有心交好的情况下,今天这场宴会的氛围也很是不错。李捴今天的表现不说有没有跟他表弟崔瞻之间形成反差,反正跟昨天的自己是挺反差的。或因有了之前的印象,今天李捴彬彬有礼的态度落在南梁众人眼中那是加倍的和蔼,让人如沐春风一般,其风采气度也获得了在堂之人的一致好评。 趁着宴会氛围正好,李捴也趁机提出希望在场时流向之引见姚僧垣的请求,言语中难免涉及到李大将军将有嗣息的事情,于是便又获得在堂群众的一致恭喜。 只不过如今姚僧垣在江陵也并非白身,梁帝萧绎对于下属虽然动辄打杀惩罚,但对自身的健康还是很负责的。在姚僧垣这名医抵达江陵不久便授任其为大医正并兼散骑常侍,近侍苑中,并不能随便踏出国门。 内苑中的皇帝萧绎也一直在关注,很快便也得知了李捴所提出的这一要求,一直绷紧的心弦不免略微一松,忍不住便笑语道:“既然有所求我,那事情还有转机。李伯山折节联姻其国镇兵之家,遂得以名族之后而掌六镇之兵,这嫡嗣对他而言想必非常重要,所以才厚礼延请国外名医。若我据此与之谋求夏口诸镇,不知他该作何应对?” “陛下,此计万万不可啊!哪怕不遣姚散骑北去,也不可据此要挟。姚散骑即便不行,也无阻李伯山得嗣。但我若据此胁之,则结怨深矣,不异刀兵加之!” 留直朝中的尚书右仆射张绾听到萧绎作此盘算,忙不迭开口劝说道。 萧绎听到这话后讪讪答道:“戏言而已,我国家金瓯全否,岂可胁人胎中小物以获周全。只不过魏使太过倨傲,使我心怀不悦,岂可轻使姚散骑!” 萧绎正自心烦于不知该要如何安抚险些遭遇刺杀的魏使,当得知对方有此需求的时候,于是便想着凭此反制对方,重新拿回对话的主导权。 () 0799 的卢盟友 他也清楚沔北对于江陵人事渗透颇深,为免姚僧垣接触到太多外界的人事讯息,索性将姚僧垣长留苑内当值、不使外出。 如此一来,魏使便只能通过自己才能接触并邀请到姚僧垣,自然只能乖乖的来主动求见。如此一来,无论是齐使刺杀的善后处理问题,还是更重要的疆土城邑归还交割问题,他都能掌握更多的话语权。 至于说张绾劝告以人腹中孩儿威胁有失体面,萧绎却觉得这没什么。须知当年李伯山提出进据夏口的时候,也是趁着侯景叛军进攻江陵之际,同样乘人之危,若是在江陵全盛时期真刀明枪的硬干,怕也难以如此轻易得手。 国与国之间的交涉,道德本来就是最没有意义的东西。李伯山不想低头,那他干脆别生孩子就好了!如果折损自己一人的虚名时誉,便能为国家将重要的江防口岸换回,萧绎也乐做这样的牺牲。 不过他还是高估了对方这一需求的急迫性,李泰之所以动念邀请姚僧垣前往沔北,只是希望有备无患,没了姚僧垣照样生孩子。更何况娘子即便要生产,也是需要十月怀胎,犯不上现在便去央求延医。 李捴此番来到江陵,本也没有什么正式的外交使命,只是为了实地探查一下南梁君臣心思和当下江陵情势如何。梁主既然拖着不召见他,他也并不急于求见,接下来一段时间里便在江陵城诸时流家轮番做客,很是享受了一番江陵人的待客热情和南朝饮食风尚习俗。 至于说齐使到来的目的,在刘广德的辅佐下也终于打听出来了,李捴第一时间就派人将消息送回了沔北。 身在穰城的李泰得知这一情况后,也不由得感慨这萧家人就是想得美玩得花,看来不只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徐娘她老公也是不差啊,窝在江陵还勾三搭四的想法挺多。 接下来他便也召集府内群属就这一最新情况商讨一番,包括长孙俭这个新长史也有列席。 虽然说长孙俭乃是中外府硬插进来的人选,但既然已经来到了荆州,而且还担任总管府长史这么重要的职位,倒也不需要太过刻意的防范,一些军政事务该通知的通知、该参与的参与,刻意的回避隐瞒,非但会造成彼此间隔阂更深,还有可能会给正在进行的事情造成恶劣的影响。 而且长孙俭入职这几个月来倒也算是尽责,虽然没有推动什么大的政令计划,但是作为一个居中联络协调总管府诸曹人事的人选,做的也是非常不错,较之崔谦在时不遑多让。 如此也让李泰在心内初步接纳了长孙俭,当然距离真正的心腹相托还远得很。不说刻意防备一手,也不会像对待崔谦那样将心内任何谋算都与商讨一番。 有关南梁要和北齐联合行动一事,南梁方面倒是没有什么可说的。且不说这还仅仅只是一个意向与可能,就算是已经成为事实,除非南梁将下游的王僧辩、陈霸先等军大批抽调回来,否则单凭如今江陵这里的武力,真敢进犯汉东的话,那得先做好屎都被揍出来的准备。 荆州军府相比江陵方面,唯一的短板就是水军力量,而这一点也正在被快速拉平。年初丹江口所建造的大舰战船已经逐步武装到了夏口诸军,徐文盛等驻守将领也都在勤劳操练水军。 今年丹江口船坞的生产规模将会迎来一个爆发期,等到入夏之后会有最起码十数艘大舰与配套的战船可以入水实装。 到时候即便仍然不能与南梁水军主力斗胜于长江江面上,也能不失防守之力,封锁沿江一线与汉水航道绰绰有余。如此已经算是立足于不败之地,再不会发生如之前那般被王琳率军堵住水营营门叫嚣而无从反击的情况。 南梁方面暂时不必重视,至于主动前来寻求合作的北齐,究竟几分真几分假则就需要注意一下了。 自去年王僧辩在东关大败郭元建所部人马之后,北齐在淮南的处境便不够乐观,各地多有闹乱,尤其是以宿预城的叛乱影响最为恶劣,直接导致了沿江诸城邑都遭到了南梁军队的反攻袭扰。可以说是之前捡便宜有多开心,现在就有多烦躁。 但尽管如此,北齐在淮南地区仍然享有着最大的优势,所以也就拥有足够的筹码与江陵之间进行交涉谈判。别的不说,单单江北那几座重镇,无论萧绎被涮了几次,在凭着单纯的武力无法夺取回来的情况下,只要北齐拿出来做诱饵,萧绎就难免不会动心。 不过北齐在淮南所建立起来的优势,除了眼下所面临的这些麻烦之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隐患,那就是被荆州军府所占据的义阳。 只要义阳一日不在其掌控之内,那北齐如今所占有的淮南领土就存在被西魏侧翼袭击扫荡的可能,李泰之前坚持分兵驻守将义阳捏在手中,如今这一战略优势便显现出来了。王僧辩之前甚至愿意将合肥拱手相让,只为换取荆州军府与之共抗北齐大军,原因也正在于此。 从战略层面而言,放弃一些过于深入的江北镇防,从而集中优势兵力夺取义阳,将整个淮水流域都掌握在手中,无疑是更加合理且利益更大的一个选择。 所以说从理论上而言,北齐所提出来的这个合作模式是成立的,而且也非常符合北齐与南梁双方的各自需求。因为眼下的荆州总管府对他们而言,都是一个虎视眈眈、影响境域安全的恶邻。 现在需要讨论的一点是,如果北齐当真要向义阳用兵,能够出兵多少、进行多大的投入?在此之前,荆州方面需不需要继续加强一下义阳的防务? 在场众人对李泰所点出的一系列问题也都听得很认真,但却鲜少能够提出有建设性和启发性的意见。 这也是荆州总管府长期以来的一个弊病了,群属们都习惯了李泰设置一个前瞻性的目标和框架,他们则负责推动实施,执行能力非常的出色,但是讲到开创性和独立应对问题的能力则就严重不足。 倒也不是总管府群众尽皆庸才,实在是后三国局势变化实在是太迅速了,尤其是侯景之乱发生之后,整个世界仿佛安装上了加速器,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频频上演,哪怕再怎么机智之人面对这波诡云谲、变幻莫测的局势,都不免大生想象力严重不足之感,更不要说对所有事都能做出恰当的应对。 荆州总管府就是在这种大势之下快速的壮大起来,群众往往都还没有适应当下这个局势,便被李泰拉着快速的进入了下一个战场。幸在李泰一次次的判断成功,使得众人只需要埋头苦干,根本不需要停步思量。 长孙俭新入军府,倒是还没有被这种氛围同化,眼见众人鲜有创见,他在稍作犹豫一番后,便站起身来说道:“依卑职所见,眼下对于东贼于淮南动态其实不必过于关注。义阳依山傍水、本就易守难攻,贼若不使雄兵,绝难攻定。于我而言,义阳即便失守,仍有三关之险,随陆之地仍然可保周全。 当今最重要,还是应该专重江陵方面,修甲饲马、积谷备战。一旦攻定江陵,则江汉之间悉为我有。义阳方面即便用力再多,短时间内也难与东贼争雄淮南。若我突然增兵义阳,反而会令东贼淮南之众惊疑不定,仓促求援,届时即便不欲交战,恐怕也在所难免了。” “长史所言不无道理,当下用计的确是要偏重于江陵。但是义阳士民既然托庇于我,我也绝对没有要将其城拱手让人的道理。齐贼几番谋我于淮上,皆铩羽而归,但仍贼性不改,着实可恨!” 长孙俭所言虽然也是持重之计,但这却并不符合李泰的心意。且不说被动防守、一味退让本就不是李泰的风格,他接下来的图谋也让他不能做太保守之想。 北齐与南梁理论上存在联合的可能,或者说北齐有想要夺取义阳的意图和尝试,这都不符合李泰对接下来局面的设想。 他所谋甚大,仅仅只是单纯的拿下江陵实在有些辜负这数年的经营布局和养精蓄锐,现在即将踏出重要的一步,当然不允许有太大的变量威胁到他之后的行事。 “还是要先做一场啊!” 略作沉吟后,他还是打算在江陵之战正式开始前解决一下北齐这方面的麻烦,而在这个问题上,他也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因为眼下正有一个天然合适的盟友可以争取,那就是江东猛男陈霸先! 萧老七你想跟北齐眉来眼去威胁老子,老子就先联合你国中大将把北齐打个满脸开花。 对于别人的话,他还有所保留,但是对于陈霸先,他却觉得彼此有不少的共同话题可聊,谁还不是一个心怀的卢梦想的志气少年?说的好听叫老大,说的不好听,你算个蛋蛋! () 0800 整军再战 听到李泰这个决定,总管府其他下属们也都没有多说什么,反而各自都目露期待之色,一个个只是等待着大将军向他们下达具体的任务。 但长孙俭闻言后却皱起了眉头,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又开口说道:“大将军既然作此决定,卑职不敢质疑。只是请告大将军,外敌诚然须讨,内忧也不可不察。荆府建功甚多,国中群众多有称羡。大将军近年论功居首,不乏论者窃议盛极近亢。 东贼之扰存世已久,就连宇文大王都需要暂避锋芒、养精蓄锐。其军绝非弱旅,贼首又为轻躁之徒,如若贸然与战,恐非短时之内能够速决胜负。届时我荆府将士俱为贼军所累,恐怕无力更作别计。梁国自取灭亡,天难活之,一旦我军受困淮南,恐怕中外府会另遣……” “放肆!我意已决,谁敢再谏?东贼虽强,非我之敌,破之甚易,前事屡验,长史休得危言耸听,但处份内,别事休问!” 听到长孙俭的规劝之辞,李泰脸色陡地一沉,直接拍案怒喝道:“更何况,此番归国宇文大王早已告我东南之事予我专断,是否征讨南国自然也在其内。待我击破东贼,归讨梁国未迟!” 长孙俭见李泰仍然固执己见,便也只能乖乖闭上了嘴巴,同时心中不免暗叹,虽然李大将军日常看起来也算彬彬有礼、肯于纳谏,但真正面对大事决断的时候,却仍不免流露出刚愎自负的一面,容不得其他的意见。 不过这也难怪,在这般年纪便取得了如此成就,换了其他人只怕更加的骄狂。长孙俭也自知他在李大将军眼中终究还是中外府安插进来的耳目,一旦谋断大事时肯定会有所保留,不肯完全相信,尽管他所谏言并非出于私心,但也仍然难以获得信任。 不过长孙俭却不知道,李泰虽然表面上盛怒不已,但其实心内对其已经略有改观。 他这番话也算是站在总管府的角度来说,无论是真的心向总管府,还是担心中外府另外遣员伐梁可能会将他这军府长史的职权也给架空,起码这态度还是值得恳请的,能够分得清内外亲疏。 其实臣子资望和地位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对于上位者而言就变得有些不好控制了。因为支撑他们维持这一地位的乃是自身所拥有的势力和功勋,而非来自上位者的恩宠。 像是后世被誉为顶级权谋的《大明王朝》其中一些桥段和逻辑,放在这中古社会是不怎么能说得通的。 因为二者的政治逻辑完全不同,不要说这后三国乱世,哪怕到了隋唐大一统时期,官员们的气象较之后世驯服度已经极高的职业官僚们也是有着很大的区别。特别是在当下,你想跟我一起勉为其难,那老子就勉为其难的超度了你,让你少走十几年弯路! 长孙俭某种程度上来说的确算是宇文泰的心腹,而宇文泰遣之前来也的确存着几分制衡分化荆州总管府的意思。但除了宇文泰的心腹这一层身份之外,长孙俭当然也有着自己的政治追求,并不甘心只做一名恩幸之徒。 在这一点上,李泰跟长孙俭心态其实也有共通之处,他也同样不甘心只做宇文泰的小宝贝,只不过他的追求要比长孙俭的更大了一些。 在面对征伐南梁这一重要事件上,长孙俭的态度自然而然就站在了符合总管府利益的立场上来,并且毫不掩饰的告诉李泰国中就有人等着你出错好对你取而代之。 毕竟在荆州军府中,李泰老大、长孙俭就是老二,这是已经确定的关系。除此之外中外府另派谁来,都会给已经确定的人事增添几分变数。而这变数对长孙俭而言就是坏事,除非他就地被提拔为伐梁主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长孙俭提出的问题也的确很中肯,无论李泰之前战绩如何,都不可否认北齐就是当下三国之中军事实力最强的一国,而且这一优势还将持续不短的时间。 齐主高洋那是惯于追鸡撵狗的家伙,见到路上石子若不踢上一脚,那这一天都过不去。主动去招惹这样的人,想要抽身而退哪有那么简单!想要跟北齐在淮南开战很简单,可什么时候结束就不好说了。 正常情况来说,这么想也没错。可是用正常的思维去考虑与北齐的博弈,这思路本来就不正常。 首先淮南这个地方并不属于北齐的核心利益范围,尤其晋阳勋贵们对于这里并没有什么旺盛的利益诉求,因此作为北齐军事主力的晋阳兵们对于在淮南作战并不怎么积极。 历史上北齐针对淮南地区用兵,主要是以关东世族与河北豪强为将,还有就是消耗侯景余党和南朝降人,晋阳勋贵们担任主将的次数虽有,但并不多,而且往往战斗规模也不大。 这固然是因为高洋不太希望晋阳勋贵们的势力再延伸到淮南,同样晋阳勋贵对于淮南也并不积极,甚至都不如在漠南追兔子玩。 北齐内部的分裂,体现在政治、文化和军事等方方面面,从淮南的经略上就可见一斑。本来就不甚上心,敌人还是李泰这个摁着他们薅羊毛攒军功的人,晋阳勋贵们对于淮南战事的态度只怕会更加消极,基本不太可能乐意缠斗下去。 另一个因素那就得说到齐主高洋这个极品了,现在高洋基本没什么精力关注淮南战事,主要还得处理漠南那一摊子烦心事。 李泰也是在临行前见到将要出任夏州刺史的李和、讲起如今柔然出境的时候,才想起来高洋今年要被柔然反复打脸。 去年高洋在攻伐契丹结束后,便又马不停蹄的插手柔然与突厥之间的战争,将柔然残部迎入北齐境内安置,并且与突厥展开大战,打得突厥可汗直呼英雄天子。 可是英雄天子虽然吓住了对手,但却没有吓住战友,转过年来不久柔然就对高洋进行背刺,直接举兵叛齐。 这自然让高洋大为恼火,他这个人本就好心不多,偶尔发扬一下乐于助人的精神结果还被蹬了脸,这怎么能忍?所以这整个上半年,高洋都在掰饬这个事,得把丢了的面子找回来。 正因如此,李泰才有信心在淮南方面搞点新闻,否则就算他再怎么自信,也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招惹主力未出的北齐。 这一层缘由他也没办法跟长孙俭讲明,而且也没有必要讲。因为长孙俭所讲的内忧问题确实存在,而且军府中的中外府耳目也绝不止长孙俭一人。在必要的情况下,李泰是需要扮演好一个猎物的角色。 待到对长孙俭呵斥一番后,李泰便开始分派任务。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既然要用兵于淮南,那自然要将粮草辎重向义阳方向调度。 荆州军府在辖区内布置了许多的粮仓邸库,用于维持各方面的人事调度,尤其是在一些重要的防戍城镇方向上,发自穰城的军队基本上可以不携带任何给养而直接开拔,沿途进行补给。 整个荆州总管府辖区虽然极大,但在拥有了这种系统性的仓储后勤支持后,军队调度的机动性也大大增强,自穰城出发前往任意一处辖区内的城镇,都能保证不超过两天行程。当然这说的是三千人以内的精锐部伍调度,真要大军开拔,也仅仅只是缩短补给周期,仍要受限于庞大的规模。 之前入朝的时候李泰便将荆州主力人马分布诸方,眼下倒也不需要再向穰城集结,直接从各自驻地开拔即可。如此一来,州府便完全不了解大军整体调度的全貌,而这一情况只有李泰掌握的最为全面。 于是随着李泰的一声令下,荆州的战争机器便又开始高效的运转起来。 同时李泰也给江陵方面的李捴去信,着令他不必急于跟梁主萧绎接触磋商,等到自己先在淮南把北齐收拾一顿后,看看这家伙还想玩什么花样出来? 当然,李泰也清楚柔然真的是已经日薄西山、行将就木,而业已崛起的突厥还仍然不是高洋时期的北齐对手,所以北面的战事顶多也就只能拖住高洋半年时间。等到进入下半年,仍然要面对北齐的报复问题,使他不能全力用兵于江陵。 这个时候,陈霸先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眼下的陈霸先对于广陵城那是日思夜想、欲求不得,如果眼下李泰派人去通知他自己可以配合其人夺取广陵城,那他就是陈霸先的大恩公! 等到陈霸先进据广陵之后,那么在江北立即便拥有了一个强有力的前进基地,也立即就会成为北齐在淮南最大的对手,替李泰分担大部分来自北齐的压力。 不过李泰之前并没有跟陈霸先接触过,该要如何取信其人也是一个问题,总不能说看你长得帅,所以拉一把。 这个时候就需要亲属上场了,刚刚自王僧辩处返回的侄子李真便又被李泰安排向京口一行,向陈霸先告知合作的意向,顺便把人质都给送过去。信了我你就是北府老大,不信我你也就到这一步了! () 0801 霸先感义 自五胡乱华、衣冠南渡以来,京口便成为了江防重镇之一,对内震慑三吴之地,对外制衡淮南诸方,并由此诞生了威名赫赫的北府兵,并涌现出南朝宋武帝刘裕这样的一代雄杰。 如今镇守江陵的同样也是一代人杰,甚至就连人生履历都与刘裕颇为类似的陈霸先,只不过陈霸先面对的局面较之刘裕还要更恶劣几分。国内人心不齐、处处掣肘,外界则有强敌直接兵临大江,就连与京口互为表里的江北重镇都已失去。 没有了广陵互为呼应的京口,其战略价值和江防职能可谓是削减大半,守据于此不会有什么太大的作为,这对陈霸先这一大器晚成又胸怀大志的豪杰而言自是不可忍受的。 无论是为了自身和下属众将们的前程,还是江东百姓们的安危,陈霸先也都需要拿下广陵以巩固江防,并进一步获得进望淮南的大基地。 因此自从入镇京口以来,陈霸先便明里暗里不断的向着广陵发起攻略,或是派人策反城中士民,或是亲自率军过江围攻城池。 但是由于江陵诸将态度不够积极,加上梁帝萧绎也不希望跟北齐彻底交恶,陈霸先也是束手束脚,不能完全的发挥出来,几番攻略下来,仍是只能望着广陵坚城无可奈何。 此番趁着年前王僧辩军在合肥大败郭元振之际,陈霸先这里也派人成功策反了江北宿预城的豪强东方白额,并且派遣部将杜僧明北上宿预协同防守,进一步切断了北齐援军的南来之路,然后陈霸先便再次携军过江,围攻广陵城。 与此同时,驻守秦郡的秦州刺史严超达也趁机向北齐所占据的泾州发起了进攻,南豫州刺史侯瑱、吴郡太守张彪也都一并配合行动,使得此次反攻看起来声势浩大。 但也仅仅只是看起来而已,严超达一城之众本就久受齐军袭扰,虽有斗志但战力有限,久围泾州却难以攻克。侯瑱、张彪倒是各自拥众不少,但他们只是游离在战场之外徒壮声势而已,却并不参与到实际的战事中去。 对于陈霸先而言,还有一个比较致命的问题,那就是粮草不继。他一月时便率军渡江,围城作战两个多月的时间,因为广陵城高大坚固,城中齐军又斗志顽强,久攻之下都没有突破性的战果,反倒是所携带的粮草渐渐不足。 吴郡的张彪倒是携带了不少的粮草,陈霸先使人前往借取,结果却遭到了拒绝,道是其本部人马众多,同样也需要足够的粮草为备,但对其众多人马只是观望不战却绝口不提。 淮南早就遭遇了多番扫荡,就地补给也根本就做不到。无奈之下,陈霸先只能派人返回江南筹措粮草。但他所掌握的京口、晋陵等地也是久经乱军扫掠,唯有南下到更远处他的乡里吴兴郡,总算是靠着他的威名和乡里支持筹措到了两万石的粮草,可以维持继续作战。 可是这两万石军粮还没来得及运出吴兴郡,便被吴郡太守杜龛派人给扣押下来,甚至连其部属与数名亲徒都一并缉拿,并给扣上了一个胁迫乡里、盗寇乡人的罪名。 陈霸先对此自是震怒不已,他自岭南北上之时携有军粮五十万石,因为王僧辩等诸军缺粮,便曾以大局为重直接分给诸军三十万石军粮。结果在侯景之乱平定后,江陵诸将却以他非是军府嫡系而多加排斥,类似杜龛这样的王僧辩亲信更是不忿其等夷王僧辩而屡加刁难。 若是平日里的小打小闹,陈霸先也就忍了,但这两万石军粮乃是江北数万大军所急需的,杜龛竟然也敢扣留不发,可见其骄狂。 于是他便着令部将侯安都留此指挥大军,自己则亲率一部人马渡江南来,准备教训杜龛一下。他这里刚刚归镇,留守属员便来告知王僧辩之子王颁率员来访,正在城内等候。 陈霸先正待要去寻王僧辩女婿的麻烦,却不想其儿子却先一步到来,于是当即便着令将人引入进来。 “晚辈王颁,拜见世叔。之前在事沔北太原公李大将军处,未及面承教诲,今始来拜,恳请世叔见谅。” 王颁见到陈霸先后便先恭敬作拜道,两家之前并没有什么交情,但在平定侯景之乱中倒也结下了不浅的友谊,而且彼此间还有了婚约,只不过各自子女都还没到断奶的年纪,当然不能即刻成婚,但陈霸先也算是王颁的长辈了,自是要以礼相见。 见到王颁尚算有礼貌,陈霸先阴沉的脸色便也略有好转,随口勉励了几句然后便将视线转向了与之一同行入堂中的李真,略作打量后便笑语问道:“这位郎君英气勃勃,未知是哪家子弟?” 王颁站起身来,又连忙将李真的身份向陈霸先介绍一番,而李真也上前一步向着陈霸先深揖为礼,并且两手奉上叔父李泰着令自己交给陈霸先的书信。 陈霸先听闻李真竟是沔北来使,脸上顿时也流露出惊奇之色。 他虽然打遍岭南无敌手,但对力败慕容绍宗、柳仲礼等南北一系列名将的李泰也是不敢怠慢,先是礼貌的略作应声并请两人在堂入座,然后才一脸严肃的打开李泰这一封信件,浏览一番之后,脸上的惊奇之色却是更加浓厚。 “我区区薄名,竟能为李大将军所知,当真是让人倍感荣幸!” 在将信件看完之后,陈霸先收起脸上的惊容,又望着李真说道:“李大将军心怀天下,竟然对江北战事也如此关注。可惜此间战事进展并不顺利,齐人仍是骄横难制,倒是让李大将军这当世名将见笑了。但李大将军之军远驻沔北,又为什么急于干涉此间战事?” “家叔着晚辈转告陈司空,彼此虽然俱是尚义恶贼之士,但毕竟分事两国,若只言共襄义举,恐怕不足取信。齐贼之与我国,世仇也,绝非可以友好相处之邦。之前我叔率军于淮上击杀贼将慕容绍宗,遂得拥义阳。东贼常常以此为恨,前番更遣使西去江陵,谣言蛊惑梁家天子,意欲合谋夺我边镇……” 陈霸先听到这话后脸色陡地一变,他前一次围攻广陵未得便受阻于北齐的虚伪和谈,今次优势明显,却不想又遇到了这种糟心事,不待李真把话讲完,便连忙望向王颁疾声发问道:“此事王太尉知否?” 王颁闻言后便摇头道:“东关交战结束后,家父便归镇建康,与西府之间也有声讯阻塞,同样也是李都督入境言事之后才知此情。” 听到这一回答,陈霸先脸色才略有好转,如果王僧辩知情不告,还任由他在广陵苦斗,那可就真的是居心叵测了。 不过现在情况也不容乐观,一旦江陵朝廷与北齐达成合议,那他这一次对广陵的进攻必将再次憾然收兵、无功而返。 眼下沔北李泰主动提出他将进击合肥,并且为南梁阻拦住中路或会出现的北齐援军,只是希望陈霸先能够坚持攻下广陵城。 这对陈霸先而言自然是大大的助力,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他也知日前王僧辩曾经想割让合肥等地,以求李泰出兵与之共击齐军,结果却遭到了拒绝,却不想如今对方却主动来同自己商讨此事。 如今江北的战事已经陷入了胶着,大军久战已成疲师,而且齐人援军不知何时便会到来。如果在这时候李泰这个西魏大将强势加入淮南战局中来,而且是站在帮助自己的这一方,这对士气的鼓舞绝对是巨大的! 虽然彼此间只是第一次接触,但陈霸先也想不到李泰有什么理由诓骗自己,就算其军不出,自己也不过是师老退军罢了。反而如果自己攻不下广陵的话,沔北方面还有可能遭受北齐的打击报复。 此事唯一有些难办的就是江陵朝廷是个什么意思,如果皇帝陛下有意与北齐苟合,结果自己这里却攻下了广陵,势必会破坏既定的国策,或许就会遭到江陵方面的责问。 不过这一念头在陈霸先脑海中也只是一闪而逝,如果说之前自岭南率军北上勤王的时候他还心存什么匡扶社稷的理想,但事到如今也已经看透了,凡事都不如靠自己! 若再拘泥于江陵方面的法令而凡事束手束脚,只会跟随着这业已日薄西山的大梁国祚一起沉沦下去,再也没有复兴之时!而若是能够一举拿下广陵,那么摆在陈霸先面前的局面将会豁然开朗,江陵方面是何反应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李大将军虽然不以义说我,但此番义举却是感动上天,若能遂愿,江东父老无不感恩戴德!霸先一介匹夫,既得垂青,自当奋力,共成此谋!” 略加沉吟后,陈霸先便直接表态道,旋即便指着自己的头颅对李真说道:“请李都督来日便随某渡江入军,李大将军攻定合肥之后,若我不破广陵而思还,请都督斩此负义之首以归献李大将军!” () 0802 得据信州 “那李道炽今日又去谁家做客?” 江陵内苑中,傍晚时分,结束了一天政务劳作的梁帝萧绎又想起了这一桩烦心事,于是便望着心腹朱买臣沉声发问道。 朱买臣本是阉人,因为才略不俗更兼心性狠戾且擅长逢迎君上,故而为萧绎所重,授之武昌太守但却不使出镇,仍然留侍朝中。 听到皇帝问话,朱买臣便连忙躬身答道:“听说今日是在张黄门邸上设宴。” “黄门黄门,绝嗣之门!” 萧绎听到这话后便忍不住冷笑道,他对张缵这个姊夫印象向来不佳,所以在张缵死后便直夺其家产,对于张希这个亲上加亲、娶了简文帝之女的外甥那就更加厌恶了。 只不过他方登至尊之位,不想被人诟病为人过于刻薄,再加上范阳张氏也的确颇有盛名,所以才又将其加以任用。后汉黄门郎等职多以宦官充任,故而黄门在民间又多引申男子不育之疾,萧绎特意加之黄门侍郎之职,心内也是隐隐希望张缵这姊夫和简文帝这兄长血脉到此全都断绝。 那朱买臣本就是个去势之人,听到皇帝这话后神态便有些不自然。 但萧绎也不会在乎他的感受,仍是忿忿说道:“这些蠢物,真当那李道炽是什么仁厚君子?魏兵还没有叩我宫阙呢,便都争相趋拜逢迎,真是可笑!那李道炽至交亲朋都还受拘州府之内,他都不闻不问,即便来日真有大难降于江陵,又岂会垂怜关照这些萍水相逢之徒!” 讲到这里,他的心情不免更加愤懑,本以为接着李捴意欲求索姚僧垣一事轻松拿捏对方,让其主动来见,顺便解决一下之前遭遇齐使刺杀的事情。 结果他却没想到李捴也是一个绝情懒散之人,抵达江陵以来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月的光景,自己不作召见,他竟也当真不来求见,只是每天游走于江陵城内诸权贵名流之家,通宵达旦的宴饮聚会、放浪形骸,完全不将自己这个江陵之主放在眼中。 如此一来,萧绎又变得被动了,就算是他并不急于同西魏之间磋商领土重新划分的问题,但因刺杀魏使而被拘押在州府中的齐使一行也是需要加以处理的啊。 从内心而言,萧绎当然不希望严惩齐使,因为他毕竟还需要与北齐进行联合,来向西魏进行施压,迫其让步。而且同北齐交好之后,淮南方面的对抗之态也能有所缓解,进一步缓解建康周边的江防压力,一旦江陵这里遭遇不测,也能乘船东下以避祸。 所以这段时间他心内也纠结得很,既想尽早与李捴进行交涉、赶快将这件事给翻篇,又担心李捴或会逼他严惩对方,事情便一直拖到了现在。 毕竟得罪西魏他也是不敢的,因为西魏尤其是沔北军府对江陵所产生的威胁要更加致命。所以不能在李捴那里获取谅解,他便也不敢擅自放走齐国使者。 他这里正思忖着该要如何打破这一僵局,莫非真要自己主动低头去央求劝说? 心中生出服软的念头之后,萧绎便倍感抵触,正当他还再纠结着莫非真的要这么做时,突然谒者奏告有来自上游的军情送抵。 上游有什么紧急的军情? 听到这话后,萧绎心内顿时一惊,强自镇定着着员速速将信使引入厅中,而那信使在入厅后所奏之事直接让他惊立起身:“启禀主上,魏军业已进驻信州,长沙大王引军退于峡口,请问主上是否准许整军直攻魏师?” “魏军竟已到了信州?怎么这么快?不是说巴蜀局势不定,叛乱层出不穷,魏军受困无暇东进?” 萧绎被这突然传来的消息炸的头皮都有些发麻,接连问出了数个问题,旋即便又怒声道:“长沙王不是已经引军进据巴郡?何以退至峡口?竖子故不足与谋,枉我益之甲兵、壮其声势,定是闻风而逃,不敢与敌交战,今又作态请示,难道我准其反击,他就敢直击魏军?” 萧韶在侯景之乱中逃至江陵,因对萧绎多有奉迎,故而萧绎也待之甚厚,不只让他超格继承其祖父长沙王的爵位,并且还屡以大任加之。 之前江陵大军在峡口击败武陵王萧纪的蜀军之后,因为萧韶之父曾在萧纪之前坐镇过蜀中的缘故,所以萧绎便又分布甲兵着令萧韶西去进入巴蜀,招抚仍然心向梁国、不愿接受西魏统治的当地豪强势力。 说到底,萧绎仍然不舍得将整个巴蜀都拱手让给西魏,所以便趁着西魏在成都大肆屠杀、激起巴蜀民众激愤反抗之际,想要趁火打劫的扩大一下战果,至不济也要巩固一下巴东地带,以免大江上游再遭到西魏军的威胁。 之前萧韶也都做的很不错,不久前还使员归告已经率领人马进据巴郡,距离巴蜀核心的益州成都平原都只有一步之遥了。 萧绎得信之后尚自感叹梁家才性未泯、天命不绝,宗室之中总算又出现一位勇猛敢当、可托重任的少壮人物,结果却没想到仅仅只过了这么短的时间,非但巴郡没了,魏军甚至还直接推进到了巴东,而原本应该在蜀中腹地的长沙王萧韶,却飞一般的回到了峡口。 发生这样的情况,要么是之前萧韶就是在谎报军情、根本没有深入到巴郡,要么就是这家伙胆怯如鼠,见到魏军逼近便一路溃逃,撤出巴蜀。 无论是哪种情况,都无改江陵西面压力陡增的事实。信州距离峡口要塞已经不远,之前武陵王萧纪东出的时候,便是在那里集结蜀中大军并一路东进。 萧绎则需要调集整个江陵军府的精锐严阵以待,为此甚至不惜连被王琳部众以下犯上的造反打脸之恨都生生咽了下去,还加上西魏大军伐蜀、抄了蜀军的后路,这才算是打败了武陵王萧纪。 本以为应该能松一口气了,结果却没想到较之蜀军更加狠恶百倍的西魏人马竟又推进到这里来,那他折腾这一番又是为的什么? 一时间,萧绎心中都不免大生欲哭无泪之感,直叹他那老子人活成了精、做鬼怎么不灵,何以不保佑梁祚、连累他种种厄运都降临上身! 朱买臣见皇帝陛下脸色变幻不定,便又连忙躬身说道:“魏人狼子野心,图我之意昭然若揭,此番进据信州亦是一验。欲与修好,实在是缘木求鱼。但今国中群众皆受利欲蒙蔽,不肯直面凶险,仍然心存妄想,一使入城则争相献媚。群情若此,焉有死斗之心? 臣请陛下早做决断,速斩魏使,以绝群徒邀好媚事之心,修武整军仍不失一战之力!若魏军过来侵袭,可与交战不怯。另诚需修好齐国,魏国虽强,齐更倍之,彼此世仇绝难两全,既见我国受迫于贼,也必然不愿魏国得据江陵,使兵来救理所当然。 即便江陵不敌,主上犹可引众退于下游,所失者不过荆湘而已,但我国家根本仍存。可若王驾继续留此,恐为群徒所卖,邀其北面富贵,梁氏基业恐不复存!” “放肆!阉奴敢以狂言吓我?” 萧绎听到这话后,顿时一脸怒容拍案怒喝道,但很快眉头又皱起来,坐在席中沉默思索起来。 许久之后,他脸上的愁容才渐渐收敛起来,旋即便冷笑道:“想来这便是魏人所恃,怪不得那李道炽迟迟不肯来见我,原来是要以此迫我。但他们也太小觑了王者心怀,当真以为进据信州便可令我手足无措?魏人素无舟师之能,即便是大江陈前,其亦难用。以此要挟,贻笑大方罢了。” 说话间,他便着员召来数名心腹,从容下令,让他们各持诏令向西而去,抚问大江沿岸群山之间的豪强与蛮酋势力,只要愿意兴兵对抗魏军者,当场即行封授,刺史、将军之职任取。 之前在迎战蜀军时之所以那么被动,一则是因为江陵军府主力平叛久战、师老力疲,再加上远镇于建康,未能及时撤回,又发生了王琳部众据湘州叛乱之事。各种不利因素累加起来,蜀军仍然未能突破峡口江防。而当内部问题解决之后,蜀军很快便被击溃。 如今西魏想要重复蜀军对江陵的威胁,但却是东施效颦、以短击长,随处形胜,实则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威胁,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足够的舟船水军可以顺流而下进击江陵。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萧绎又恢复了淡定,除了煽动巴蜀之间的蛮部豪强们反抗围攻西魏人马,又着令驻守对岸的任约等众将加固江防,警惕西面上游来敌。 “你去张某府上见一见那李道炽,问他何以不顾至交亲友的安危?此事他若有应,便听凭他处理。” 想了想之后,萧绎又对朱买臣吩咐道:“他若力主严惩,则连亲友党徒尚且不恕,江陵这些蠢物又何能指望受其庇佑?他若发言求情,是其里通外国,不只他,就连沔北的李伯山都不可信,声闻外国,宇文黑獭若知,还放心以东南事务付之?” () 0803 羌奴无义 黄门侍郎张希家宅中,今日宾客满堂,觥筹交错、宴乐正欢。 张希早已经没有了之前寄居寺庙中时的落魄,满脸的志得意满,一手揽杯,一手持箸,一边与宾客们笑谈着时闻逸事,还不忘殷勤的招呼着李捴。 不同于生来便是落魄世族子弟的堂弟李泰,李捴少年时那也是做了数年的洛下贵公子,对于这样的场合当然也并不陌生。 这将近一个月的宴会连轴转,他对于江陵这些时流也都渐渐熟悉起来,无论对方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趣味,彼此交谈起来都能津津有味、让人着迷。 当然除了李捴本身便擅长交际之外,也在于群众都在有意无意的捧场奉迎。并不是他们软骨头,而是沔北的饭太香。 在场众人,或是接受过来自沔北的财货接济、或是与沔北之间有着深刻的利益往来,甚至许多江陵人士干脆在沔北进行投资,对于李捴当然就得恭恭敬敬,不敢失礼。 可是随着朱买臣的到来,宴会的氛围便有所回落,不再像之前那样热闹。 朱买臣本是阉人,因为承蒙君主赏识抬举而混入士大夫的行列,但仍不免被人在心里视作异类而加以蔑视,不肯平等交流。而这家伙另一层身份便是皇帝的心腹爪牙,这更让人敬而远之,担心说不定哪一天就被打了小报告而倒霉。 朱买臣也习惯了在这样的交际场合中遭受冷落,对此并未深作计较,落座之后先是向主人张希和主宾李捴分别祝酒,然后便也随便讲起几桩趣事,融入这谈话之中。 过了一会儿,见群众只是热衷于同李捴议论时事,但是对自己抛出的话题却压根都不理会,朱买臣心中便不免冷笑不已。 他端起自己的酒杯来又起身向李捴祝酒,先打断堂中的互动谈话,然后在李捴向自己回应的时候才笑语道:“是了,不久前新得上游传信,道是魏国师旅业已克定信州,便借张黄门户中酒水以贺李侯,恭喜贵国再下一城。” “什么?魏军竟然攻入了信州?” “什么时候的事情?” “李侯可知此事?怎么之前未闻有此?” 在场宾客们听到这话后,纷纷脸色大变,各自惊呼出声,心中的危机感陡然大作,望着李捴连连发问道。 李捴听到这话的时候也愣了一愣,进入巴蜀作战的贺若敦和李迁哲虽然仍是属于荆州总管府的部将,但是由于交通地理的限制,彼此之间的声讯沟通并不怎么通畅。他们只是受命执行李大将军所安排攻略巴蜀东部的命令,至于行事的节奏和推进的快慢则就由自己决定。 “实不相瞒,此事我确实不知。因我日前才刚受大将军举辟入府,继而便南来访问,对于府中军政事务所知不深。” 很快李捴便反应过来,然后便做出了解释,接着便又笑语道:“若事情果真如朱将军所言,那也的确值得饮上一杯。两国久不论武、情义深厚,今我师旅得入信州,自此以后江陵士民再也不必担心蜀中余寇再叩境来扰了!” 众人听到这话后虽然也都干笑着举杯以应,但心里自然是不信这鬼话。蜀中余寇可能真的不用担心了,但自此后每一天却都要活在魏人的刀锋下,这滋味也同样不好受啊! 接下来宴会的氛围便急转直下,变得冷清且尴尬。群众虽然仍是急于与李捴进行攀谈,但言语之间都在试探询问荆州总管府究竟有没有向江陵用兵的想法,对于堂中的歌舞戏乐也都全然没了兴致。 朱买臣瞧着李捴有些疲于应对群众的试探发问,嘴角便又泛起了几丝笑容。 他也不给李捴反应和缓冲的时间,接着便又感叹道:“听说州府在囚的齐使崔某,乃是李侯至交亲友,不意世情刁邪,竟然兵戎相见,如今一为座上贵客,一为笼中罪囚,际遇差别实在是让人喟叹不已啊!” 李捴听到这话,眉头顿时一皱,算是看明白了这朱买臣今天是特意来找自己麻烦的。 他与崔瞻之间的关系倒也不难打听,本是世代交好的亲友,结果却在别国都城中兵戎相见,的确是令人唏嘘不已。这段时间江陵时流与之来往,为免其尴尬,对于此节都刻意略过不提,却不想今天被这朱买臣直问当面。 略加沉吟后,李捴便也感叹说道:“高氏巨寇为祸人间,使我国家分裂、世道不安,骨肉分离、亲友成仇,的确是让人扼腕心痛。在场诸位对于高氏祸世之深想必也深有感触,仅仅只是其国流毒之侯景,便搅闹得江南不得安宁,莫说生离死别的人间悲剧,就连同室操戈、手足相残的人伦惨事都不胜枚举。前事足以为敬,此祸世之巨寇当真人人得而诛之!” 在场众人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都变得尴尬起来,也都忍不住瞪眼埋怨朱买臣,你就算想要嘲讽讥笑人家,也得想清楚了再说。咱们主上干那点破事已经一身是毛,怎么还有脸面去嘲笑别人是猴? 朱买臣听到这回答后神情顿时也是一滞,不敢再就此话题延伸下去,但想到此行的任务,便又继续追问道:“君为座上客,友为阶下囚,君一言或可活之,但事过多日至今仍然未闻李侯于此有所发声,莫非仍怨亲友之前谋杀未遂之仇?或是因恐归国见责,是故坐望亲友受苦而不作一声?” 李捴听到这个问题后顿时便皱起了眉头,而在座众人也都纷纷静止下来,全都望着李捴,等待他对此作出回应。 有关崔瞻的问题,李捴也派人向沔北汇报过了,而李泰所给的解释是任凭李捴自己处理,如果有可能的话,还是尽量保全一下崔瞻。 虽然说崔瞻对李捴是谋杀未遂,但在事前也并不知所行刺的乃是李捴。当然,无论是不是李捴,自己派出的使徒遭到敌对势力的袭杀必然也都要严肃追究,但正因为出使的是李捴,让这件事情在情理上拥有了些许转圜余地。 别的不说,单单河阴之变后崔?收留他们一家、让他们在清河郡中立足谋生十几年之久,这一份恩惠便不能弃之不顾。 李捴这段时间对这一问题一直不肯主动谈论,也是希望将问题推脱给南梁方面。如果南梁处置过于严重,他便出于情理的为崔瞻发声求情,如果南梁只是轻轻揭过此事,那他也要保留追究的权力。 此时听到朱买臣这么说,李捴便正色说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若我这故友是别处违禁受执,我尚且需要担心、急于营救。但今是在江陵行差踏错,梁国皇帝陛下公正英明,想必会做出一个公私称允的决断,我于此无忧矣,所以不言。难道朱将军对此另有别计,认为结果可能有悖人愿?” “怎么会呢?” 朱买臣先是干笑两声,但还是不死心的继续说道:“法理也不外乎人情,我主上遇事当然会周全处断,但这是我主天性使然。李侯于此吝于发声,恐怕会遭舆情讥讽凉薄。此为李侯计,希望能在这件事情上有闻李侯情义之声。” 李捴想了想之后便又说道:“朱将军此言确是让人警醒,我与崔彦通份属至交、情义深厚,大可不必付诸言辞便各知心意。但人间并非尽是情深若此之辈,尤其不乏好弄口舌之利、惯于煽动是非的无耻败类,鼓噪人情、造谣滋事,所以虽然情深自知,有时也要作态给那些是非败类一观。明日确实需要叩阙请见,为我故交求情。” 朱买臣被李捴这一番指着鼻子斥骂下来,心中自是愤懑不已,但听到李捴表态明天会主动求见,他心里也不由得暗暗松了一口气,只要完成了皇帝陛下的交代,被人指桑骂槐的说上两句那也没什么。 没有了朱买臣煽风点火、主动搞事,接下来宴会的氛围尚算不错,尤其李捴变得兴致颇高,凡有祝酒来者不拒,一直到了深夜时分,这才各自尽兴而归。 朱买臣归后向皇帝萧绎略作禀告,萧绎对此也颇感满意,于是第二天便将一些不甚重要的公务都推在一边,打起精神来准备专心应对魏使参见。 然而这一等就等到了将近傍晚时分,却仍迟迟不见李捴的踪迹,被放了一天鸽子的萧绎自是气恼不已,召来朱买臣便劈头盖脸一顿训斥。 朱买臣也是满腹委屈,连连告罪退出之后便直往李捴住处寻去,却见李捴身穿一袭燕居时服,正在堂中招待宾客、煎茶为乐,当即便更加恼怒:“李侯戏我?昨日宴上明明告我今日要入拜我家主上,结果竟然失约?” “我有说过这话?” 李捴闻言后顿时一愣,召来仆从询问一番然后才一脸羞惭懊悔的说道:“昨夜贪杯宿醉,午后方醒,前言尽忘,实在是失礼!请朱将军放心,明日、明日一定!” 朱买臣见李捴一脸惭愧的道歉,心中怒火这才略微收敛,然后又被李捴盛情邀请入席品茗,他也抹不开面子,便坐了下来。 只是喝着茶不知怎么回事话题又转到喝酒上来,朱买臣量浅推脱,结果却被李捴使人取来木枷与桌案锁在一起,于是便就这么继续豪饮下去。 第二天朱买臣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却不见了李捴的身影,待到他着急忙慌的去问其随从,却被告知李捴一大早便与人同游天居寺去了。 “羌奴真无信义!” 朱买臣捂着疼痛欲裂的宿醉脑壳,口中忿忿低骂道,待见天色竟到此时,心知此日又是白费了,因恐遭受皇帝训斥,索性也让家奴入请病假,自己带领随从跑去城外别业了。 () 0804 再临淮南 “末将等拜见大将军!” 义阳三关中的武阳关关城外,关城守将权景宣率领一众文武僚属一早便等候在此,当见到李泰的仪仗旗帜渐行渐近时便忙不迭快步迎上前去,向着队伍中的李大将军便作拜道。 “权将军不必多礼,有劳诸位久候了。” 李泰见状后便也翻身下马,先是弯腰搀扶起了权景宣,然后才又望向身后随行的一众随陆土豪们笑语说道:“随陆之境得守安稳,借仰权仪同等精勇将士镇守三关,你等乡士可真是受益良多。今日于此关城之前得见权仪同,一定要深作感谢啊!” 众随陆土豪们听到李大将军这么说,当然也不敢反对,更何况义阳三关的确是关乎随陆之地安危的命门要害,因此便都纷纷入前向权景宣作礼感谢。 权景宣一时间被搞得有点不知所措,连连摆手道:“末将所事皆属份内,既然身领此职,自当竭力行之!” “正因将军有此赤诚之心,所以我才方今将此方军务久付将军。何止是这些身受庇护的随陆士民们需要感谢将军,就连我也要向将军道谢啊!将军居此,使我不必频顾此方,可以放心谋略别处。” 李泰拉着权景宣的胳膊正色说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将军因为需要镇守重关、不暇别去,所以无名于人间。但我却知将军才略雄壮,受困所事而已,今携群众入此,必为将军扬名!” 权景宣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也变得激动起来:“末将、末将一介武夫,平生所长不过只有戎旅庶务罢了,竟得大将军如此垂青赏识,实在是受之有愧……” 在西魏国中,权景宣绝对可以称得上是老资历,早在贺拔岳等还未进入关中之前,他便跟随在当时的关中行台萧宝夤麾下任事。宇文泰继承贺拔岳的权势之后,又将之辟为行台郎中。 但是他的履历也体现出了什么叫做时运不济,起个大早赶个晚集。他跟随萧宝夤的时候,萧宝夤在关中造反失败。转入宇文泰的麾下时,又因为并非北镇出身而不受重用,尤其是长期活动在关东地区,就连大统年间一系列的府兵改制也都没有赶上。 早在长孙俭担任荆州刺史的时候,权景宣就来到了沔北任事,然后又被王思政带出沔北,最后则作为王思政的余部而被李泰接收。 李泰本身也拥有着自己的班底,只是将权景宣放置于周边驻守。至于军府一系列重要的军事行动,主要还是以自己麾下部众们为主力。这么多年麾下来,权景宣仍然还只是一个车骑仪同,甚至都渐渐被追从李泰麾下的族子权旭所超过。 权景宣能力绝对是不俗的,甚至可以说是超过了相当一部分的镇兵,而且还不只局限于战场杀伐,宣抚地方、处理复杂的地方纠纷与矛盾同样成绩不俗,但是因为一直处于比较边缘的处境,极少有高光时刻的表现,所以李泰言之无名于人间倒也没错。 一众人在关城外略作寒暄,然后便在权景宣的带领下进入了关城中。 义阳三关地处大别山、桐柏山两大山脉之间,是淮南地区进出随枣通道的重要门户。几座关城也都设立在群山山隘之间,这样的地方因为没有属地辖区作为补充,一般而言谈不上有什么民生和军需系统。 但在权景宣治理下的义阳三关却并非如此,单单隶属三关的士民便有两万余众,除了权景宣本部和荆州军府所派驻的五千人马之外,剩下的都是近年来权景宣所招抚的大别山境内众蛮部和出入左近的游食流民。 这两万多人依托着义阳三关从事樵采等生产活动,所产出的物资除了满足自身生活需要之外,便都供给三关驻军。 因为荆州军府比较重视商贸的发展,所以往返义阳三关的东西商贾也不在少数,每个月都会有一旬开放关城以供商旅通行,当然是要收取埭程市税。这些商税的十分之一便留在三关,以维持三关驻军的开支。 近年来由于荆州军府休养生息,对外战事渐少,义阳三关也少受战乱波及,权景宣便利用军府拨给的钱粮在三关左近修建仓邸货栈以租使给来往的商旅。 到如今李泰来到三关视察,权景宣便将这些事务向李泰详细奏报,李泰这才发现义阳三关的各项事务发展的井井有条,尤其在商贸上的收入居然是仅次于石城的存在。而这些收入除了上缴军府的之外,剩下的扣除必要的驻军开支,也都被收存在三关府库中,可以称得上是库藏殷实。 “将军当真大才,之前只作斗将使用,我实在是识鉴昏聩,还请将军见谅!” 李泰在将义阳三关的政务情况了解一番后,也不由得感慨自己之前对于权景宣的确是关注不太够。 三关之外还有义阳,三关内则是随陆,李泰对这两处都一直保持着关注,但是对于义阳三关则就不够重视。之前即便有所了解,也都是在府员们的事务汇报当中随便听上一听,只是知道三关运作良好,可并没有主动的系统性的询问了解。 现在当得知许多三关军政事宜的具体细节后,李泰才发现他对权景宣的能力还是有所低估,其人要比自己之前所认为的还要更出色、能力也更加全面。 权景宣不得志已经不是短期的事情,而且也不只受到一位上司的忽略,倒是不会因此而对李泰心生忿怨,但当听到自己的能力得到承认时,还是忍不住一脸激动的说道:“末将些许微才,实在不当大将军如此盛赞。大将军身系东南军政重任,可谓日理万机,不能凭着功劳早获大将军赏识,亦是末将资质平庸所致……” 李泰摆摆手不让权景宣再继续说下去,转又叹息说道:“权将军既言我位高权重,这一点承认自己疏忽的风度还是有的。幸在我今已知悟,权将军也仍年富力强、建功未晚,你我都不失亡羊补牢的机会。前言此行为将军扬名,得见将军才略如此,也让我更有把握!” 权景宣听到这话后,便也连忙垂首说道:“大将军才力卓绝、谋略精深,末将幸受驱使,何患功名不就!但有所使,必竭力行之!” “日前东贼遣使前往江陵,欲与梁国合力谋我义阳、汉东诸地。虽此二者各自猜忌深重、事绝难成,但此情亦不可不查,宜需防备此类变故。所以此番军府用兵意欲警慑淮南。” 李泰先将前情向权景宣解释一番,然后才又继续说道:“此番我将亲率精骑直赴合肥,交战齐军淮南诸师。请权将军率领三关人马并诸随陆部曲北上义阳,汇同义阳之军沿淮以进,以截断东贼淮上援军……” 既然打算要搞一个大事件,那李泰自然就不会小打小闹,他以合肥为作战进取的目标,以此一点带动北齐在整个淮南之间的布防。 合肥地处淮南腹地,也是北齐控制淮南的重要枢纽。一旦此城遭受袭扰,那必然就会牵连影响到北齐在淮南地区的驻防形势。 李泰自己率领精骑直赴合肥,就好像是射向合肥的一支利箭。等到北齐淮南诸方人马被搅动起来,权景宣等诸路分师便可以趁势扩大战果。 除了权景宣一路沿淮水东进,从北面配合自己行动的这一支军队之外,李泰之前在途径安陆的时候,也交代驻守安陆的王杰同样率部出击,沿长江向东行进,汇同驻守齐昌郡、业已改姓为独孤屯的李屯所部人马,以及晋熙郡鲁悉达、鲁广达兄弟们,沿着江北经庐江郡向合肥进发。 这一次是三路并进,向前进行平推,要摧垮北齐在淮南西面的控制。李泰也不打算再像之前那样打完就走、并不实际占据城池,而是打算派兵长期的驻守在合肥,要在淮南深深的烙下自己的印记。 之所以之前还不愿意答应王僧辩的请求,而今却要主动进击,原因也是有着很多方面。 比较关键的一点,就是李泰必须要跳出西魏霸府的军政格局,立足于荆州军府本身来重新构建一个边境防线。不只是北齐,就连王僧辩也是他需要防备与制衡的一个目标。 原本李泰还在考虑拿下合肥之后该要派谁镇守,如今他麾下倒也不乏才能和资历都够独当一面的人选,但仍处在闲散待用状态的却不多。权景宣原本也属于他心中所想的备选之一,但在实地了解一番义阳三关的管理现状之后,他便觉得其他备选似乎都没有权景宣这么合适。 权景宣听到这一安排后,一时间也是颇感惊喜。虽然他心内也有些好奇如今荆州军府不是应该积极备战以进取江陵吗,何以又要大举用兵于眼下并不算太紧要的淮南? 但他在军府虽然并非心腹要员,可是心内对于李大将军的信心却也十足,既然大将军作此决定,那也必然有其道理。而且真要进攻江陵的话,他也未必能够担当主力,但是若用兵淮南,他还是有很大用武之地的。 包括李泰解下来向合肥的进军路线,权景宣也提出了自己的建议。他因坐镇义阳三关的缘故,与大别山以东的州郡豪强们也都颇有接触,因此可以提供更加安全的路线,并且列出沿途可以获得一些补给的地点。 李泰在义阳三关逗留了两天的时间,一边与权景宣讨论接下来的行军节奏和细节,一边等待随陆土豪各率部曲们向此集结。 他得获汉东之地已经有数年之久,对于随陆豪强们的管理笼络也有了不短的时间。近年来军府并没有什么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所以这些豪强部曲们也都在乡休养多时。此番用兵于淮南,他便将这些随陆豪强的部曲也都编入了作战队伍当中。 倒不是因为荆州本部人马不足,而是这些人留在各自乡里也没有太大的意义,反而还是一种隐患。 意识形态是一种很难扭转的因素,人基于价值观的取舍有时候还要超过了利弊的选择。随陆豪强们久受南梁统治,李泰治理这几年虽然也卓有成效,但也不敢保证这些人就已经绝对的心向西魏,当面对西魏向南梁发起灭国之战时也无动于衷。 如今随陆之地已经属于荆州总管府的内部区域,并没有什么边患扰乱,仅仅只是有一些治安问题需要注意。这么多的豪强部曲留在乡里,平日里还没有什么,可一旦到了战争时期就难免人心浮躁,说不定会酿生出什么变故出来。 所以不如干脆将他们都调离乡土,往淮南地区进行作战。而这一路线对他们而言倒也并不陌生,之前南梁在夺取淮南寿阳、合肥等重镇的时候,主要用的就是雍州和司州人士。 等到这些随陆豪强部曲们陆续集结完毕,共得甲兵七千余,可以称得上是整个随陆地区的精华武装。这些部伍李泰全都交给权景宣统率,加上三关本有的驻军凑出一万甲兵,然后便向义阳进发。 至于李泰则率领所部五千精骑,自义阳三关最东面的九里关东出进入淮南地区,然后紧贴着大别山北麓向东进发,只用几日光景便抵达了淮南霍州。 这途中虽也路过隶属于北齐的沙州、义州等地,但是这些州郡城池基本上还是掌握在当地豪强手中。 他们之所以依附北齐也是为求自保,实际上奉行的也是左右逢源的策略,有的甚至每年都要派人前往沔北穰城给李泰拜年送礼,主打就是一个谁都不得罪。 所以当李泰率军途经这些城邑的时候,也都没有遭遇什么阻挠,有的甚至还贴心的往城外送出一些粮草作为并且还表示只要李大将军此行能够大获全胜,他们也将归义易帜、向荆州总管府投诚。 倒也不是北齐在这里的治理多么暴虐无道,因为本就谈不上什么有效的治理,仅仅只是一个名义上的节制罢了。而就算他们投靠西魏,也并不是因为仰慕李泰,乱世之中如果实力不足,只能左右摇摆以求自保。 霍州即就是后世的六安,距离合肥不过快马一日的行程。抵达这里后李泰便下令部伍暂且于此略作休整,恢复一下人马精力,同时广散斥候于周边,将合肥周边的敌势如何摸查清楚,与此同时又派遣一支使者队伍向南前往庐江,引领南线的王杰、独孤屯等诸军前往战场汇合。 () 0805 纵横无敌 肥水发源于广阳乡,向北注入芍陂,自寿阳北入淮。施水同样发源于广阳乡,向南流入巢湖,在濡须口汇入长江。 每逢夏日水涨,施水源头便汇合于肥水,故而此地便名为合肥。换言之,每到这一时期,淮水便可经由肥水与施水河道直接与长江相连,而合肥便是江淮航道的重要枢纽。 历史上孙权之所以死磕合肥,原因也在于合肥在江淮航道上所处的重要地理位置。拿下了合肥,便等于控制住了江淮航道。 不过孙十万曾经鏖战过的合肥城早已经毁在了战争中,南朝齐梁之际,南朝裴叔业携寿阳等投降北魏,合肥也一并归为北魏所有,名将韦睿拦河遭堰,水淹合肥,原本的合肥旧城因此而毁。 如今的合肥城则是南梁收复了淮南一系列镇戍之后又在施水南岸另择高地所置,在侯景之乱爆发前夕,同样也属于淮南重镇之一。不过侯景兴起叛乱之后,江淮航运为之断绝,合肥的重要性便也有所降低。 北齐虽然陆续接收了许多淮南城地,但是对于江淮航道的利用也是非常有限。去年倒是准备策划一场以合肥为南北转济中心的南侵,结果由于南北部伍调度不协调,使得前路人马郭元建部直接在合肥南部的东关便被南梁王僧辩给率军打爆。 李泰对于合肥城并不陌生,之前甚至还一度率兵占领过合肥城。只不过那一次合肥守将李伯穆本就没有顽抗之心,李泰刚在寿阳击败慕容绍宗并且派遣高乐南下游说,得以兵不血刃的进据合肥城。 不过这一次就没有那么好运气了,当他率领大队人马抵达合肥城外的时候,城中守军早已经有所察觉,城外遍置拒马沟堑,城头上甲兵横列,一派如临大敌的景象。 对此李泰倒也并不感到意外,他五千精骑浩浩荡荡东来,再加上备马、驮马和必要的丁役与辎重,如此庞大的部伍规模自是很难做到完全的掩人耳目。而且淮南总归来说仍是北齐的主场,就像沿途那些城邑中的豪强们一边供给自己部伍饮食一边派人向合肥报信,也都属于寻常操作。 早在大队人马到来之前,李泰便先遣高乐率领前锋部伍入此查探,选择适合的扎营地点。此时大队人马抵达之后,便开始直接扎营。 通常来说,骑兵虽然机动性出众,但却攻坚乏力,尤其是在面对坚固城池的时候,除了一些特别极端的情况,诸如对方城池全不设防又或有内应可以放开城防等等,一般情况而言基本上骑兵在攻城战中是没有什么表现机会的。 李泰也并不奢望能够轻易拿下合肥城,且不说他所部人马本就轻装至此、没有携带什么重型军械,即便是携带了河阳炮那样的攻城利器,也是需要向匹配的运用场景才能发挥奇效。 时下进攻坚城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技巧,无论南北名将还是庸将,在攻城作战中也都鲜少有什么优秀的战绩可夸。 李泰能够两下河阳城,已经是这个时代最为彪悍的战绩了,尽管当中也存在着不小的取巧。但战争本身就是放大对自己有利的一面而规避不利的方面,兵者诡道,如果不懂得取巧,反而是不合格的表现。 拦河遭堰、挖地道堆土山这样的手段所需要的工程量太大,也并不适合使用。李泰此番用兵所寄望还是在于围点打援,将合肥城彻底围困起来,一步步的施加压力,通过心理战来瓦解城中守军的斗志,从而拿下城池。 当然如果合肥守将也和王思政、韦孝宽那样将防守技能点满,攻心战完全发生不了效果,那就只能选择另外的方法,等到晋熙方向的部伍抵达之后,通过人海战术去强攻硬夺。 眼下已经到了盛夏时分,农事正忙的时节,由于西魏军队突然来寇的缘故,分散在四野之间的民众们多数都入城躲避兵灾,田野中的菽禾全都无人打理。 合肥地处淮南腹地,虽然近年来战乱不断,但仍然属于人烟稠密的地方。李泰又没有发动骑兵直扑合肥,还是给了守军足够的反应时间,想必也已经集结了足够多的民众入城。 城池被围困的时候,诚然是多一个人便多一份防守力量,但每多一个人,便也会增加一份饮食消耗,并且增加一份统战负担。 去年郭元建大败于东关,之后便没有再听说北齐向合肥大肆增加人马和给养,如今仲夏时节,也没到能够获得大量收成的时刻,因此给养也将会是此番攻城的决胜点之一。 “禀大将军,末将率领前锋部伍至此之后即巡视合肥周边,所见周边齐人驻军处计有北谯城、小岘戍等诸城,其中尤以小岘兵数为多……” 众军士们正在忙碌的扎设营垒的时候,高乐阔行上前,向李泰解释他们前路人马所查探到的敌情。 北谯城地当滁水上游,沿滁水向东便可达秦郡,经秦郡向南便可抵达瓜步渡口,由此便可渡江抵达建康城。 小岘即就是安徽滁州含山,是淮南陆路要冲所在,经此便可抵达江北重镇历阳,是北方军队在不能占据水路航道优势的情况下,经陆路抵达江北的重要关口。之前侯景在寿阳举兵的时候,便因为没有足够的舟师而选择绕开合肥,经由这条陆路通道抵达历阳。 高乐所打探到的情况跟李泰之前所预料到的大体差不多,眼下秦郡仍然掌握在南梁手中,北齐占据滁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一则他们并没有足够的舟师力量,二则就算是有也不能经此直接进入长江。 至于在小岘重点设防,除了东关战败丧失航道控制权之外,估计也是为了保住历阳这个江北重镇。 由此也可见之前齐使前往江陵提议归还江北几镇来换取军事合作完全就是胡扯,齐人重兵都是围绕江北几个重镇所布置,哪有丝毫要拱手相让的样子! 除了齐军大体的驻兵方向之外,高乐等也将周边水陆通道的要点都摸查一边,这会儿便可以将人马分驻在这些地方加以示警,并且给斥候巡逻查探提供据点,将合肥周边的敌情动态全都掌握,确保任何地方发现敌踪后都能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予以迎击。 当荆州人马有条不紊的安排各项作战任务的时候,城头上的守军也在心怀忐忑的向下张望。 人的名树的影,对于北齐将士们而言,李伯山这个名字绝对属于需要重点警惕防备的目标之一,因此当得知其人正亲率人马向此而来时,守城将士们便在刺史斛斯昭的命令下快速的集结士民、整顿防务。 合肥作为淮南大镇,本有驻军三万余众,包括有一万名来自北齐的人马,还有两万多淮南当地所投靠北齐的豪强部曲们。 前刺史李伯穆被调回朝中后,继任刺史斛斯昭到来不久后便趁着南梁大军忙于收复建康、无暇北顾之际率兵袭取历阳,并在历阳留驻数千人马。 但是后来由于广陵等地先后得手,合肥此间则进展不大,因此受到的关注便渐少,不久前还从合肥抽调了数千人马前往泾州。 眼下城中守军仍有战卒万余众,士民则有三万出头,也是大肆收拢周边游食亡民以及豪强部曲得来的,总体而言实力还算是比较雄厚,一般的侵扰也难以撼动城防。 但李伯山显然不是一般的人,他那与东朝作战时神乎其神的战绩,再怎么重视都不为过。 此时的城头上当众将士眼见到来敌军只有几千出头,而且多是轻骑,不免便有一些乐险好斗之人暗生轻视之心,忍不住便向刺史请战,想趁着敌军远来辛苦、立足未稳,出城去打其一个措手不及。 然而这些请求统统都被斛斯昭给拒绝了,他板起脸来正色说道:“交战岂以兵员多寡以论胜负?若真这样简单,西贼多年前便已覆灭。李伯山用兵多诡诈,绝非表面看来那样简单,旧年他入祸晋阳,城中多少名臣大将俱难应对。刘丰生勇冠霸府,一时不慎便兵败身死。 今与对阵不可贪求大功,但能固守城防不失,以待诸军入此合剿贼师,若能将之逼退远遁,则凡所参战将士便已经可以归国夸事了!” 斛斯昭是打定主意窝在城中,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反正他只要守住合肥不失便没有什么过错。而周边诸军也都派人通知过了,即便敌军自由来去,也是他们救援不够及时。 于是荆州人马抵达合肥的第一天就这么波澜不惊的渡过了,尽管夜里李泰还安排了警戒应变的人马,结果城中却连基本的鼓角滋扰都没有做,安分的让人有些意外。 但是在第二天的午后,东南方向斥候来报有一支超过千人的骑兵队伍向此奔来。李泰得讯之后便亲率一支骑兵队伍上前迎战,但是在施水下游涉水过河之后,却只见到敌军烟尘向南面卷掠而去。 这样的情况便有些尴尬了,李泰本来想着以合肥城的重要性,自己亲率人马入此来攻,北齐在淮南诸边的驻军势必不可能见死不救,到时候便可以通过野战逐次击败来援之众。 但是现在看来,且不说合肥城中守军们老老实实的在城内做着缩头乌龟,周边诸方对于此事也都反应冷淡。这不免让李泰心生自疑,莫非在齐人眼力自己的威慑力仍是不足,他们认定自己攻不下合肥所以不来救援? 无论如何,来都来了,总不能就这么僵持下去。于是李泰便在合肥城外一边休整,一边继续警戒肃清周边区域,当然也免不了派人向城中喊话劝降,只是并没有获得什么回应。 如此又过几日,周遭始终没有出现什么可观的来援人马,但是斥候游骑数量倒是不少,多的时候每天都能发现上千名游骑在左近分散活动。 荆州军的斥候们也抓捕来一部分,审问一番后,除了北齐诸方驻军派来的之外,还不乏淮南当地豪强们派来查探战况的。由此也可见大家对于此间战况还是非常关心的,并不像表面上所显露出来的这样冷淡。 终于在这种让人郁闷的等待之下,南路人马的独孤屯终于率领前锋两千轻骑抵达此间。有了增援之后,李泰便不必困在此间,可以更加扩大一下活动的范围。 虽然如今他的到来也不再是什么秘密,即便再转战别处也难再收什么奇兵之效,但北齐各方驻军全都保持一个静默的态度,也让李泰决定加大一下挑衅的力度。 虽然太嚣张了惹人烦,但如果让这些淮南豪强们看一看北齐人马在自己面前全都老老实实的不敢放肆,也有助于抵消一部分北齐对淮南地区的统摄和影响。 于是李泰便又精选三千人马,打算沿着滁水一路向东,如果一路畅通无阻的话就到广陵城下看一看陈霸先那里战况如何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李泰这里感觉郁闷无聊,但其实放眼整个淮南战场也是非常热闹的。 首先是年初便已经开始的兵事纠纷,北齐淮北地区的宿预叛乱仍在持续着,青徐方面的人马拿这据城作乱的东方白额完全没有办法,而且陈霸先还派遣部将杜僧明前往助战。 晋阳方面其实年初就已经下令让冀州刺史段韶率军南来定乱,可是因为又发生柔然反叛进攻的事情,晋阳兵主力被高洋拉去漠南与柔然交战去了,因此段韶只能在河北重新征调将士,等到再南来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 去年北齐还曾派遣步大汗萨等诸将率军南来与郭元建汇合进攻南梁,结果郭元建先被王僧辩打败了,这场攻势自然也就不了了之。步大汗萨便暂时留驻钟离,等到段韶抵达宿预之后,便使之率领四万人马南下泾州,以解泾州之围。 南梁方面,陈霸先围攻广陵的战事也已经持续数月,与之同时进行的便是秦州刺史严超达率军进攻泾州。而随着李泰兵发合肥,王僧辩也趁势集结人马于姑孰,准备渡江夺取历阳。历阳守军受此威胁,自然也不敢分兵北进去解合肥之围。 因此眼下的淮南所呈现的便是一个三国大乱斗的局面,这其中尤以南梁和北齐在广陵、泾州等地战斗的最为猛烈。至于李泰这个后来入局者,则就因为其本身的威慑力加上尚未展现出自己的破坏性,仍然没有融入到这场乱斗中来。 不过这样的情况也并不会持续太久了,因为眼下在淮南掌握最多机动力量的齐将步大汗萨在离开钟离南行未久,随即便收到了合肥遭受西魏荆州军围攻的消息。 步大汗萨得知此事后不免也是大感吃惊,如今国中本就因为频频用兵漠南、淮南这里梁人的反攻又是步步紧逼而颇感捉襟见肘,结果却又增添了这样一个劲敌,自然让他们这些身在淮南之人倍感头疼。 面对这一情况,步大汗萨也不敢自做决定,他先是派人前往宿预向段韶请示自己该要救援哪一方,然后一边保持着缓慢的速度向之前既定的目标泾州进军,一边又分遣部将带领两千轻骑前往合肥方向查探具体情况。 原本这样的应对倒也比较稳重,但他却遇上了正自满淮南乱窜寻找对手的李泰。李泰离开合肥东去的第三天,便在南谯州境内遭遇了这一支轻骑部伍。 那支人马一路疾行的南来,也并不知对面军队的底细,先是只见到几百游骑,然后便策马来追赶斥问,而后便在那几百骑故作惊退的引诱之下直接冲入荆州军宿营附近,接着自然是没有悬念的被冲溃了。 在将俘虏审问一番之后,李泰才知南谯州北部还有这样一支敌方大军,略加思忖之后,他当即便决定率军追上。 无论这一支人马将去何方,总归是北齐在淮南的有生力量,他要拿下合肥并长期驻军,早晚是要与这一支人马对阵起来。 听这些俘虏的意思,似乎还并不怎么了解合肥方向的情况,于是李泰当即便着令将这些俘虏装扮一番,当做是攻破合肥之后所俘获的守军,接着便沿着方才败兵们溃逃的方向一路追赶去了。 此时的步大汗萨浑然不知危险正在向他逼近,他一边继续行军还一边在思忖李伯山此番介入淮南战事,究竟是如之前几次那般得胜即退,还是有着更深的图谋?选在这样一个时刻是不是意味着西魏与南梁之间已经结成了什么深刻的联盟? “主公,不好了、不好了!魏军北进,李伯山率兵杀来了!” 傍晚时分,将士们正在营宿地扎设营帐准备入宿休整,之前派出的部将却带着十几名卒众狼狈奔回,见到步大汗萨后,便报告给他这一惊人的消息。 步大汗萨听到这话后脸色也是陡地一变:“魏军究竟有多少?是李伯山亲至?难道合肥已经失守?” () 0806 降者不杀 傍晚时分,赶了一天路的军卒们终于抵达了今日的营宿地,虽然已经是疲惫不堪,但还是强撑着将营帐灶台都搭设起来,趁着烧灶做饭的空当,又赶紧的饮马饲牛、保养军械。 等到这一系列流程忙完,终于有机会围坐在灶火旁用餐,已经是夜幕降临。军中餐食算不上好,可是饥饿疲劳的军士们仍然大口的吃喝以补充体力。 行军途中辛苦有加,各种意外情况都有可能发生,恶劣的环境、身体的不适、突然的袭扰等等,普通营卒们自然受不到太过细致的关照,每天的用餐时间便是为数不多可以略得慰藉的闲暇时刻。 灶火旁的军士们一边吃着晚饭一边闲聊着,话题不知怎么的就转到了军粮待遇上面。 北齐军是分为不同的等级,最高级别的百保鲜卑那是皇帝近侍,待遇自然也是最优渥的。虽然一些特别的军事行动也是需要卧雪饮冰的急行军,但大凡后勤能够有所保障的行军,饮食方面也都是酒肉不断,令人垂涎。 再低一个等级的便是晋阳勋贵们的各自嫡系部属,再往下便是一众晋阳兵精锐和普通士卒,至于邺城禁军和河北豪强们的部曲武装,那待遇就算不上好了,需要存绢于军中才能获得给养补充。而河南诸军那就需要自备口粮,随军辎重是没有他们的份,每个人能背上多少粮食那就吃多少。 最低等的待遇还要属淮南这些新附之军,他们一般都是驻扎本乡、少作调度,可一旦发给征令,那就不只要带上自己的口粮,还要贡献一部分物资作为大军给养,真的是花自己的钱、用自己的命给高氏打天下。 这样的调令往往都是大军抵达乡境附近之后才向乡里进行下达,如果敢于抗命不遵,即刻便会遭到进攻,动辄身死族灭。所以许多归附北齐的淮南豪强们往往又因为北齐的赋役沉重揭竿而起,举兵叛乱。 步大汗萨此番向泾州进军,其中相当一部分部伍就是在淮南当地所征发调集,河南与青徐之地的武装也占了不低的比例,晋阳兵卒众则就是集中在中军的几千精骑。 这么多人马行止营宿,自然不可能全都聚集在一处。一则很少有水草丰美之地能够短时间内满足这么多人马的消耗,二则分别扎营也能有助于彼此策应与隔离骚乱危险。 因此每天在行军出发之际,便会派出斥候向着目标地方向进行查探,如果沿途没有固定的城戍可供落脚营宿的话,一般就会选择数个营宿地点,以供不同的部伍落脚休整。 一处背坡的营地中,营卒们多是河南人士,闲聊间突然讲起曾经在河洛之间与西魏人马交战时偶尔会缴获到一种干硬的粮饼。这些粮饼未加烹饪时坚逾铁石,可是在用水泡煮之后就会变得咸香可口,充饥饱腹又耐饿,简直就让人回味无穷。 营士们来自各方,并非人人都有在河洛作战的经历,一些人听到这话后下意识的便表示怀疑,谁不知道西魏贫瘠寒荒,怎么可能会给士卒们准备那么优质的军粮! 听到这质疑声后,又有更多的人加入了讨论中,有一些见识过这种军粮的营卒更是指天跺脚的发誓确有此物。 瞧那信誓旦旦的模样,一些本来持怀疑态度的也都渐渐被说服,但还是有些不服气的说道或许那些军粮仅仅只是少量供给军中督将们的,至于普通的军卒能有口吃的就不错了,是绝对不会口粮比他们北齐军还要更好的! 在士卒们休闲惬意的争执声中,突然几骑快马飞奔入营,向此间营主传达主将命令。营主在得令之后,忙不迭让亲兵擂起战鼓,着令营士们披甲武装起来,固守营盘以待来犯之敌。 “是哪里来的大胆敌寇,不知我军此处有数万之众?” 营士们虽然懊恼于不得休息,但也忍不住冷笑说道,因知己方人多势众,淮南又是他们北齐主场,心内也并不怎么把将要交战的敌人放在眼中,甚至还有人猜测着可能就是一般的流寇匪徒,因为天黑迷路而误入大军营宿范围,被大惊小怪的斥候给夸大汇报。 “不准随便交谈,不得私自离阵离营,违者军法处置!” 营主较之这些营卒们所知更多,心内明白即将到来的是怎样凶残可怕的对手,稍有不慎便有可能丧命此间,故而绷紧着脸一边巡营,一边向着那些态度不够端正的营卒们呵斥道。 营卒们见状后便也都纷纷闭上了嘴巴,持刀挎弓的阵列在营中空地上,目不转睛的望着营地外那黑洞洞的夜幕。 人在精神高度集中和紧张的时刻本就非常容易感到疲惫,尤其这些营士们经过了一整个白天的行军赶路,根本就没有获得充分的休息。 随着时间的流逝,营外却迟迟不见来犯之敌,最初的紧张感也渐渐淡去,随之而来的是如潮水一般一波一波涌上来的疲惫,很快营地内的军阵中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哈欠声。但是由于营主仍然没有下令解散,便也只能继续维持着阵列。 突然军阵中响起扑通一声,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一名营卒直接在阵列中站着睡着了、因而摔倒在了地上。 “拖出去,抽打十鞭!” 营主因知眼下乃是生死攸关的时刻,自然不敢像营卒们这样懈怠,但见营卒们一个个都仿佛霜打的茄子一般,也自知不能再这么继续死撑下去,于是便又派人前往中军大营请示一番,获得准许之后才安排营士们分批轮番休息和警戒备战。 如此一番焦灼的等待,就连那营主也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当其再次醒来时,视野仍然有些昏暗,但东面的天空中却已经露出了一抹鱼白,俨然已经到了黎明时分。 “什么天下名将?原来只是一介无胆鼠辈!” 枯等一夜,结果却不见任何敌踪,不只营士们疲惫不堪,就连这营主心情也愤懑不已,一脚将地上一枚石子踢入篝火残烬之中,口中狠狠骂道。 白天时自有中军精骑监控四野,并不需要诸营将士们各自警戒,因此这营主便直接下令解除警戒,自己便也钻入帐篷中,卸下一身露水浸透的战甲,准备抓紧时间补个觉。 然而他这里刚刚合衣躺下,中军令卒便又再次策马飞奔入营,带来主将的最新命令,即刻拔营起行,返回钟离方向。 营主这会儿也已经是疲累不堪,眼皮如坠千斤,在听到这一命令后,心中自是暗骂不已,但也不敢怠慢,只能用力的掐了两把大腿,用这疼痛刺激一下精神,然后便又披甲出帐,将拔营撤离的命令吩咐下去。 营卒们听到这一命令之后,自然也都哀号不已,平白无故的守了大半个晚上,结果连敌人的毛都没有见到,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结果连早饭都不让人吃便要立即拔营上路,这简直就是无理的虐待! 但行营之中军令如山,营卒们就算再怎么辛苦,也只能咬牙坚持下去,赶紧将营帐拆除、辎重行李打包装车。 当他们这里还在忙碌的时候,却见中军业已开拔上路,急匆匆的连营帐器物都直接丢弃在原地,那狼狈的样子顿时也让这些营士们再次变得紧张起来。只看中军主力都惊慌成这个样子,看来那危险非但没有解除,而且还要比他们想象中要大得多! 中军队伍中,步大汗萨心中也是叫苦不迭,派出的部伍被轻易击溃,对于敌军的详细情况却所知不多,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所遭遇的那一支敌骑队伍精勇强悍,而且一路上追踪而来,只是在将要抵达此境的时候消失了踪迹。 黎明时分,分散在外的斥候与敌方斥候也简短的遭遇碰面,彼此对峙游斗一番之后便各自退去,至于敌军主力却仍无处寻觅。 眼下的情况是,他们这一支军队已经被西魏骑兵给盯上了,只是不知道对方具体有多少兵力,也不知道他们会在何时发起进攻,但总之情况就是大大的不妙。 此间地处南谯州北境,距离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泾州还有两天的路程,但要返回钟离的话起码还要六七天。大队人马郊野待敌绝对是下策,但左近也并没有足够大的城邑可以容纳下他们这么多的人马。 权衡一番后,步大汗萨还是决定撤回钟离,虽然路程更远,但敌人既然是从合肥方向而来,必然不甚清楚北面的情况,如今大军果断后撤,敌人想必也要有所顾忌,不敢直接进击。而且返回钟离后,还有淮北宿预的段韶所部人马可以指望,继续滞留南面则只会更加凶险。 为了尽快撤回钟离,步大汗萨直接下令抛弃大部分的辎重,而且等不及斥候查探后归告详情便迅速出发。毕竟敌人是从南路而来,至于北去的道路他们不久前才刚刚行过,心内下意识的也会有所松懈。 当队伍行至归途一处渡口、人马半渡之际,步大汗萨方自下马登舟,突然身旁亲兵指着河的北岸颤声道:“主公,敌、敌人……” 步大汗萨抬眼望去,只见对岸河湾林丘一侧正有精骑部伍绕行而出,他心内顿时一凉。 “太原公李大将军策马入此,贼军将士降者不杀!” 正当登岸将士还自惶恐有加的准备阵列应敌的时候,李泰已经亲率精骑向着河岸冲杀而来。而当听到这一呼喊声后,敌军将士顿时更慌了,本就松散的阵势轰然炸开,纷纷转身向河岸滩涂逃去。 () 0807 俱有斩获 一场战斗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反倒是打扫战场用时比战斗多了数倍。 这一场绕道敌后截其后路的突袭,效果要比李泰所设想的还要更加喜人,敌军主力甚至都没有组织起任何有效的抵抗反击,就这么架在河道两岸被击溃。 至于其他敌师,除了一部分受到冲击而四散溃逃之外,剩下的顽抗之徒也都不多,甚至还有全军整部缴械投降的。 敌军溃败阵仗前后绵延十数里,倒也不是真有这么多的人马,而是诸军间隔太大,彼此装备和机动力也都差距明显。 落在最后方的队伍甚至连牛马牲力都很少,辎重大车全凭人力前拖后拉的行进,应该是地位和战斗力比较低下的辅师。但让人意外的是,从这些部伍当中缴获到的辎重要比前方人马更多。 架在河面上的两座浮桥早在人马猛烈的踩踏之下断裂开来,留在左岸的李泰还要靠舟船载渡过河,当他抵达对岸的时候,好消息便接踵而至。 首先是这一支人马的主将步大汗萨并没能够脱离战场,当其在部曲们拱从下沿河向北游遁的途中被先一步领兵泅渡过河的若干凤所察觉,一路衔尾追杀,终于在距此数里外的密林中将人追赶上,一番肉搏之后成功将之斩杀。 当看到浑身血迹但却满脸笑容、两手捧着敌将首级献到自己面前的若干凤时,李泰也不由得感叹当年的顽童如今已经长大,而且武勇不逊其父,这一身戎装虽然仍是红色,却是敌人的血水染红! “好小子,你父泉下有知,自当欣慰后继有人!” 李泰示意亲兵接过敌将首级去清洗处理,自己则入前拍着若干凤的肩膀笑语说道。 若干凤听到这话后也是一脸的自豪,并还大声说道:“末将勇力不止于此,只盼能够更得大将军重用,来年青出于蓝亦未可知!” 除了若干凤以外,其余众将士也都各有斩获。敌军数量虽多,但精锐主要集中在前部,当前部人马半渡之际遭到早已伏兵于此的荆州军迎头重击之后,战斗力基本上便已经瓦解。 战场初步整理完毕,众多败军降人俘虏们被驱赶到了一处河湾之间,粗略一点竟有上万之众。至于车马器杖等等,同样数量可观,堆积在一起如同几座小山。 值得一提的是,如果单凭李泰所部这几千精骑,哪怕到了天黑也打扫不完战场,尤其是到处流窜的溃众和抛撒满地的器物,看着都让人头皮发麻。 但是这当中有一些降人态度异常的顺从配合,不只帮忙拦截溃众,还主动收捡聚集那些散落的器杖辎重,瞧着那辛勤的模样简直让人感动。 李泰在将这几支队伍的首领略加盘问后,才知他们本来都是淮南当地人,是被齐军强征入伍,而且在行伍中也保守歧视打压,心中对于北齐自是全无归属感,见到齐军倒霉那就更是由衷的感到幸灾乐祸。 有了这些淮南士众的帮手,对于这些乡人俘虏的控制也变得更加顺利。因为一路的急行军,只在昨日绕到敌军后方之后才露宿一夜,短暂的休整一番,李泰一行也甚是疲惫,索性便在左近觅地扎营进行休息。 那些淮南士众也尽责的将一众俘虏们驱赶进了临时用篱墙围住的营地中,当他们见到荆州军起灶治炊的时候,忍不住一个个瞪大眼的张望过去,见到将士们在马背上取下一个个圆盾用刀劈砍,口中便忍不住连连发出惊疑声。 “就是这种粮饼,就是……看到没有?你们看到没有?” 这时候,俘虏营中顿时也响起了呼喊声,一些昨夜争辩没能说服同袍的河南士众指着荆州军将士们手中的实物,一脸的吐气扬眉,只是却没有了什么人回应他们。 用过晚餐后,李泰便与众将士们商讨接下来的行动。通过对俘虏们的审问,他又得知除了这一支人马之外,北齐在淮南当地已经没有另外一支数量可观的机动力量,但是在淮北的宿预却有着冀州刺史段韶所率领的一支军队。 诸将听到这话后,都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尤其是刚刚力斩敌将的若干凤更是一脸兴奋的说道:“我军新胜气锐,收取此方补给后更可继续为战,不如再向淮水以进、击破段韶之军,届时偌大淮南,任我拾取!” 众人听到这话后也都连连点头,表示认可。 相对于北齐那开国诸王,段韶的名声实在不够响亮,东西对峙多年,除了当年邙山之战中曾在贺拔胜追杀下救过高欢之外,一直无闻其人有什么显赫战绩。甚至还有人根本不知北齐国中有此一将,在向旁边人略作打听之后才知此人乃是北齐外戚,对于这样的对手自然没有什么敬畏。 但李泰却知什么时候该浪、什么时候该苟,换了另一个时间和地点,他也不怕与段韶交战,但现在便与交战明显是不划算的。 随着眼前这一支北齐生力军被打残,单凭段韶一部其实已经不足以扭转北齐在淮南的恶劣局势。而他就算是渡过淮水击败段韶,也很难做到全拥淮南,与其亢龙有悔,不如见好即收。 别看他眼下流窜的挺欢,其实除了偏在西北一隅的义阳之外,眼下在淮南甚至都还没有一个稳定的立足点呢,还是挟此胜势继续回攻合肥才是正计。 众将听到李泰做出撤军的决定,众将虽然心中颇感惋惜,但也没有再继续坚持。 没有资格参议、但有资格站岗的李雅听到帐内的决议之后,望了一眼若干凤感叹道:“那个段韶时运未衰啊,可惜大将军不准我此战成名。” 李泰听到这小子的话,心里便盘算着以后跟北齐作战时,可得避免安排这小子对战段韶啊,要不然以后涮羊肉估计就得自己切了。 一众人在此间休整一日后便启程难返,由于敌军大败仓促,辎重粮草多为所夺。本来供给数万人的粮草,眼下却只万余众,自然是绰绰有余,就连那些俘虏都得享饱餐。再加上淮南豪强部曲们热心的管制,李泰所部三千余众押解着数倍于己的俘虏还有众多辎重,竟然也毫不违和。 因为担心被段韶后路奔袭,李泰便亲率一千精兵徐行镇后,毕竟北齐同样也掌握着数量可观的精骑,真要发起狠来,机动性也并不荆州军差。甚至如果不是李泰直接掌握着陇右河西的优质马源的话,在骑兵建制方面估计还要远远落后于北齐。 在他们这一路人马撤返途中,相关的消息也快速的在淮南传开。 首先得知这一情况的自然便是距离战场最近的泾州方面,此边正有南梁秦州刺史严超达率军进攻泾州城,同时又有侯瑱、张彪这两支一直在打酱油的人马。 “这不是真的吧?不是说李伯山仍在围攻合肥城,怎么又突然北去击破数万齐军?” 最初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这些南梁将领全都有些不敢相信,但是很快便接连有更加确凿的消息传来,也由不得他们不信,又忍不住感叹道:“这李伯山莫非神人?为何齐人与战锋芒尽敛、难有胜绩?” 抛开这些感慨之后,他们又开始基于自身的立场来思忖这一变数给他们带来的影响,严超达自然进攻泾州城更加卖力。因为步大汗萨那支大军本就是向泾州来,结果却被李伯山当道击溃,这无疑是帮了他的大忙。 至于侯瑱、张彪在见到北齐于淮南的势力遭到严重削弱后,心思顿时也活泛起来,打酱油的心理有所转变,很快便也锁定一个目标,联合出兵向更北面的盱眙攻杀而去。 淮北宿预城外,当北齐众将在得知这一消息后也都震惊不已,倒不是震惊于步大汗萨被李伯山打得全军覆没的事情,毕竟再夸张的战绩李伯山也在他们北齐身上刷过。他们是担心李伯山这突然如此深刻的介入淮南局势,究竟有什么大图谋? 不同于众将的惊疑,段韶在得知此事后却是盛怒不已,着令众将继续围攻宿预城,他则自率精骑要南下钟离迎击李伯山,众将力劝未止,只能任由段韶率部南去。 正当众人以为会有一番龙争虎斗在淮南上演的时候,本该前往钟离的段韶却突然出现在盱眙城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向正在围攻城池的梁军杀去,数万梁军一战冲散,并且在阵生擒梁将张彪,侯瑱则仓皇后逃。 而后段韶便挟此胜势继续转战泾州,而他在转战途中,李泰也已经率领所部人马与那上万齐军俘虏再次返回了合肥城外。 当合肥城中守军见到众多身穿齐军衣袍旗帜的人马出现在城外的时候,还满怀欣喜的以为援军终于到来了,可当发现这所谓的援军竟然尽是俘虏的时候,那巨大的落差直接让人心理崩溃。 返回合肥后,王杰、鲁悉达等后路人马也已经抵达城下,于是李泰便开始正式布置向合肥城池发起进攻。两天后的夜里,城中士民暴起,斩杀刺史斛斯昭献城而投。 () 0808 僧辩撤军 “罪民等拜见大将军!日前受胁于贼,未能及时出迎大将军,幸仰大将军威慑使贼势顿消,罪民等始杀贼于城中并献城归义,恳请大将军能够包容前罪,赐此一城士民以生机!” 合肥城北门前,城中官吏豪强们皆解甲弃械、披发出降,行走在最前方的乃是一名鹤发老翁,步履蹒跚、颤颤巍巍。 跟随在后方是两名白衣少年,一个手提着前刺史斛斯昭的首级,另一个则托着州府官印等一系列的印令信物,包括之前受北齐所划封的疆域领土图籍等等。 李泰一身戎装的站在众将士环拱当中,见到那老翁率领众人缓缓下拜,心内也不由得感叹这个时代还真是有点尊老的传统。 类似的受降场面他也经历过不少,基本上排队出降的除了军政长官打头之外,后边必定跟上一个或几个老迈之人。 他倒是没怎么操办过这种事情,按照他自己的猜测,这样安排的原因除了一般老年人在社会中都具有一定的资历声望之外,故意还有就是让接纳投降的敌对势力看看,这老头都这么一把年纪了,不杀他也没有几年活头,杀了他也只是给你自己增添几分杀业罢了。 但无论这些人是怎么想的,只要愿意献城投降便是好样的。 于是李泰便上前一步,着令亲兵邀请那名老者入前来自,自己则拉着老者的手腕笑语道:“今我王师行军入此,只为征讨冥顽不恭之贼,城中士民只要洁身自好,不与贼同流合污,那自此日始便是喜获解救,大不必心忧会遭受加害。乡老既受城人推举来见,必也是德洽一方的义士,恕我眼拙,请问乡老尊姓大名?” “不敢不敢,老朽一介待罪之民,岂敢夸德于恩上!罪民复姓夏侯,贱命万隆,乃是已故丰城襄公疏族远亲,不敢妄称德洽乡里,只是懂得些许敬奉尊上的礼节,所以受城中士民来向大将军拜乞垂恩!” 老者听到这话后便连忙躬身一侧,语调谦卑的说道。 李泰闻言后便微微颔首,老者所言丰城公便是南梁夏侯亶,与其弟夏侯夔前后坐镇寿阳十数年之久,故而谯郡夏侯氏也因此成为淮南大族。侯景之乱时,夏侯夔之子追从侯景作乱最终没于乱军之中,而夏侯亶诸子则抵抗乱军战死。 李泰也示意其他出降群众免礼,并逐一面见、稍作几分安抚。这些人有很多都不是合肥本地人,而是避难迁徙到这里,或者被北齐聚拢过来,但也都无一例外的都是闻名乡里的豪强人物。 对此李泰倒也并不意外,因为上一次在李伯穆主动退让之下,他便进入合肥城搜刮一番,带走了众多的合肥当地人。 战乱时期,拥有极大战略价值的城池往往会遭到重点的打击。在后世许多人看来,与其聚集在那些雄城大邑,似乎还不如逃入山野之中开辟一片世外桃源生活来的安全。 但这么想往往也都是错觉,史书会记载合肥这样的城池几时遭受了几次攻击,但却不会记载某处山野村屯被匪寇洗劫了多少次。而且越是山野荒凉之地便越没有社会秩序,也就越没有生命安全这一说。 像合肥这样的城池,哪怕李泰都已经打下了第二次,但也只是打击那些反抗的力量,至于城中的民众则就根本没有加以伤害的理由和需要。所谓的屠城,只不过是少数情况下的极端现象。因此战乱时期待在城池中,是要比在荒野浪荡更安全一些。 这也是为什么之前合肥城已经被李泰掳掠过了一番,如今又住满了人的原因之一。 李泰并没有急着入城,而是在城外与这些出降的乡贤耆老们交谈一番,一边安抚众人,一边了解一下合肥当下的人事情况,并且正式的将接下来将要坐镇合肥的权景宣向他们进行介绍。 当听到李泰打算派遣人马长期驻守合肥城的时候,这些豪强乡士们的神情不免都微微一滞。 他们内心里当然不希望头上盘卧着这么一条强龙,对他们而言最理想的方式则就莫过于李泰只是名义上节制此方,而他们则在这虎皮下据城自治。之前李泰往返淮南几次,基本都是很快就撤离,即便夺下了城池也并不长久驻守,这也是他们肯于献城投降的原因之一。 现在看来,情况似乎与他们所设想的有些不一样,莫非西魏也打算正式的加入到针对淮南的瓜分中来? 这件事情上,无论他们有什么感想,也都没有什么话语权。且不说现在已经出城投降了,就算是仍然据城而守,在外部没有强力援助的情况下,也不过是多花上李泰一段时间罢了。 当李泰与这些乡士豪强们交流的时候,其余诸军也已经入驻合肥城中,并且将这座城池给彻底控制了起来。 在交流过程中,李泰也注意到那老者夏侯万隆与另一名叫做周正方的中年人颇受这些豪强们敬重,似乎隐隐是众人的首领。 于是当诸军传信已经将城池控制起来的时候,李泰便请这两人随同权景宣一起入城出榜安民,尽快恢复城中的民生秩序,而他则以酬谢众人杀贼献城的名义而将其他豪强们留在军营大帐之中设宴款待。 权景宣入城之后,便在两名豪强代表的陪同下绕城巡察一番,同时随行的将士沿路张贴榜文并宣扬荆州军入城后对城池的管理规定,至于规定的主要内容也无非就是保障城中士民的人身与财产安全。 但是除了这比较简约的约法三章之外,榜文中还表明了另一项内容,那就是在北齐占城期间,城中居民如果有什么财物纠纷或者是杀伤讼案对之前判决持有异议者,即日起都可直接入讼州府,州府都会按照实际情况和西魏律令酌情改判。 那两名陪同权景宣一起巡城的豪强对此倒是没有什么感触,只道是为了扫除北齐残留的影响、梳理西魏的刑令威严。 但他们如果了解荆州总管府的行事风格,估计就能看出来这是动员舆情、准备发动公审的铺垫,而本该接受公审的最大目标已经被他们砍了,那接下来要公审的自然就是他们了。 不过李泰也并不是要急不可耐的卸磨杀驴,他只是不希望这些豪强们借助之前在北齐治理下狐假虎威所建立起来的威信继续存在于合肥城中,合肥城本来就已经没有了稳定的乡里社会关系,只要再拆毁这些树立不久的权威,便可以按照荆州总管府的律令建立起一套新的管理秩序。 至于这些豪强们,总还算是献城有功,所以在招待他们的宴会上,李泰也认真描述了一下如今沔北的发展状况。 如果这些人愿意的话,甚至可以趁着眼下用兵于淮南的时候,沿着荆州军府的军事通道,带领宗族成员们更加安全的迁往沔北定居下来,并开始新的生活。 但如果这些人冥顽不灵,还做着什么左右摇摆、割据称雄的美梦,那也就不用走了,留下来现个眼给合肥老少爷们儿欣赏一下。至于说会不会错杀贤良,这一点李泰也不担心,乱世之中道德底线本就不高,唯一的真理就是做大做强,如果做不到最大的那一个,他自己都是死有余辜! 除了这些合肥城的豪强之外,李泰也重点与鲁氏兄弟交流了一下。 鲁悉达归顺荆州也有了一段时间,但之前只是派遣兄弟鲁广达往来沔北拜问联络,至于其人李泰还是第一次见到。 原本在他想象中,鲁悉达应该也是一个趁势而起、狡黠短视的乱世豪强,之前投靠沔北也不过是受迫于北齐在淮南的逐渐做大罢了。 但是这一次跟鲁悉达交流一番,他才发现其人是一个头脑冷静、思维敏捷,而且还很有大局观的一个人,这让李泰在意外之余也颇感欣喜。 他麾下将才虽然不少,但是熟悉南朝人事的却仍然不多,鲁悉达既然有此才略,那也大不必只是拘泥于乡土任用,大可以摆在更大的舞台上去。 合肥这里局面初步稳定下来之后,李泰便打算分派一部人马前往历阳去协助一下王僧辩。虽然未来彼此间是免不了走向敌对的关系,但眼下而言还是北齐的威胁更大,历阳仍然掌握在北齐手中的话,合肥这里便也谈不上安稳。 可是他这里援军还没有派出,历阳方面便传来最新的消息,原本趁着李泰攻打合肥之际出兵历阳的王僧辩竟然撤军返回了大江南岸,直接放弃了针对历阳的进攻。 与此消息一同传来的,那就是北齐段韶在盱眙城外一举击溃南梁侯瑱、张彪军的消息。除此之外,王僧辩也使人传信过来,告是江陵那里紧急遣使责令王僧辩不准擅攻北齐城邑,所以才无奈撤军。 得知这一情况后,李泰也不由得暗叹一声,王僧辩的确是能征善战、南朝后期为数不多的大将之才,但其性格中的软弱也是无从掩饰的,这也是李泰不愿与之加深合作的原因之一。 现在只盼望广陵方面的陈霸先能够抗住北齐段韶的压力,如果陈霸先也扛不住而撤离的话,那么他就得在合肥这里迎接段韶大军了。 与段韶交战他倒不怕,更何况如今合肥已得,他已经具有了主场的优势。但段韶在北齐终究身份不同寻常,如果因此引来更多北齐主力人马,而又没有陈霸先在广陵吸引齐人火力的话,那就有点偏离李泰的设想。 所以他便也连忙派人东去,密切关注广陵方面的情况。如果陈霸先也撤了,那他就得准备继续带领精骑设伏于途中了,不能任由北齐大军逼近合肥围困缠斗。 () 0809 南国筋骨 广陵城外,一道土木建造的长围将城池给团团包围起来,将城池与城外的旷野完全隔绝开来。长围外面昼夜都有南梁军士们巡逻警戒,见到城中有试图突围和进攻的迹象,便即刻鼓角示警。 整道长围只开设了几个有限的缺口,以供外面的南梁军队出入攻城,除此之外,广陵城便没有了其他与外界进行沟通的渠道。 但是广陵城作为区域之内的军政核心,向来都是人员物资重点聚集所在,尽管已经是经历了长达数月的围困,但仍岿然不动,与城外的进攻方将士们对耗着意志。 在指挥了一天攻城战事之后,陈霸先引部退回了长围外的大营中,有些疲惫的询问道:“海西那里攻克没有?” 广陵城作为江北重镇,除了这一座城池本身,左近还有欧阳、江都、高邮、海西等等一系列规模稍小的城戍,包括泾州、石梁城等等,共同构成一道完整的攻防体系。 随着对广陵的进攻持续数月,左近这些城池据点也都一一被攻拔下来,北面的海西则由陈霸先刚刚招揽至麾下的江北豪强吴明彻率领本部人马加以进攻。 因为海西地处广陵偏北的位置,一旦攻夺下来,就能够有效的遏阻和干扰淮北来师,这对守城将士们的心理打击无疑是非常巨大的。也是陈霸先在广陵城下久攻不下、眼见将士们俱已疲惫不堪后,心中所设想的一个转机。 毕竟像广陵这样的大城,单凭外力蛮攻便想攻占下来,难度实在是太大了,只能从各个方面多多尝试。相信进攻合肥城的西魏李伯山应该也是如此,仍在对合肥城进行长围苦斗。 当见到部将们摇头表示还没有的时候,陈霸先的神情不免略有黯然,但旋即便又强打起精神来,笑着对态度有些消沉的众将说道:“但起码可以继续心无旁骛的进攻下去,沔北李大将军当真神勇,出征未久便击败齐人数万劲旅,短时之内应该不会再有敌军南来增援扰我。只要继续奋力作战,夺下此城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然而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好像是故意跟他作对,很快盱眙、泾州方面接连败绩的消息便先后传来,并且连战连捷的北齐段韶也正自率军向广陵而来,这顿时让广陵城外的南梁将士们心惊不已。 “不是说魏国李伯山已经击败齐军,怎么又有敌军南来,而且声势还这样迅猛?” 很快军中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质疑声,而这样的疑问还算是客气的,更有知晓彼此合作内情的将领一脸愤懑的怒骂道:“羌人奸险狡诈,本就不可深信。之前请相同盟已经暗藏歹计,谎报军情则更包藏祸心,只是为的欺骗我军留此与齐人死斗!” 惊慌之下,他们也顾不上分辨之前所得讯息并非李泰派人所传,而是从泾州友军那里传递过来。而他们眼下惊慌失措也根本没有要讲道理的心情,只不过是下意识的归咎他人加以发泄罢了。 因为军情紧急,而且据报北齐人马正自马不停蹄向此而来、距离已经不远,营中将士们更加慌乱,也顾不上多发牢骚,很快主将陈霸先的大帐中便聚满了部将。 “你等众人各弃营事,入此聚集,莫非李贲重生,又或侯景复至?否则又有什么强敌恶信,值得我连场大胜的百战劲旅仓皇色变!” 陈霸先自然也在第一时间得知了这一消息,站在大帐中手扶佩剑,望着帐内众将沉声说道。 “陈司空,齐人又有援军到来!已经连败诸路人马……” “是啊,羌贼欺诈我等,他们根本就没有战胜齐人,意欲将我军陷害死地!” 众人纷纷七嘴八舌的喊叫起来,更有人留意到站在陈霸先身旁不远的沔北使者李真,当即便抽刀在手恶狠狠说道:“我先为主公杀此奸使,待我大军解围转安之后再报此欺诈之仇!” 李真也早就听到了军中将士们的窃议指责,心情同样非常愤怒,闻听此言后当即便也抽出佩刀,指着此人怒声道:“鼠胆貉贼,敌还未至,先自惊怯!我家大将军威震寰宇,何须狂言欺诈,况齐贼步大汗萨所部数万人马近溃乃是证据确凿! 今只不过一旅偏师来扰,你国诸军懦弱自溃,却诬蔑我家大将军用诈,如此奸邪之声,我不杀你,盟约必毁!鼠辈故难与谋,但我家大将军清誉不容亵渎!” 双方全都非常的激动,各自持刀在手,看起来仿佛立即便要相互厮杀起来。 陈霸先见状后脸色也是变得铁青,直接一脚踢翻了面前的桌案,顿足怒吼道:“全都收声住手!若再乱我军纪,定斩不饶!” 闻听此言,原本还在聒噪争吵的众将纷纷噤若寒蝉,不敢再作发声。 唯独李真仍自满脸的愤怒,满是怒火的眼神在众将脸上逐一划过,然后才转过身弃刀于地,向着陈霸先抱拳说道:“广陵之距沔北数千里之遥,司空得之不能增我、失之亦不减我,司空自问,我家大将军何必用计于此?此众将未审敌情究竟即来疑我,如此盟会安能成事? 贼来又何足惧?我沔北精兵败之如屠鸡杀狗!今我刀甲齐备,焉能效妇孺之态啼哭乞怜?李真不才,亦久从我叔屡屡破敌,今贼既至,你南国将士惜命欲遁,我可引部镇后,惟求司空,若我侥幸不死,需夺此贼首级归献大将军,以告事因何毁!” 说话间,他便又转头怒视着那名之前口口声声说遭受欺骗并要抽刀杀他的梁将。 帐内众将闻听此言后,有的便忍不住面露惭色,有的则更显恼怒,而那名被怒视的将领则就有些局促、也有些恼羞成怒,便又忿声道:“羌贼当真是要害人……” “住口!” 陈霸先又是怒喝一声,旋即便行至李真面前,向着李真抱拳行礼道:“李都督请稍安勿躁,此徒向来粗鄙莽撞,就连我都常遭冒犯。怜其从我年久,作战勇猛,是故容忍至今。今日冒犯都督,请容我待之向都督赔罪请谅。” 李真却转过头目视他方,并不看向他施礼赔罪的陈霸先,口中则冷声道:“死于此,死于阵,并无两异!沔北胜甲巨万,绝非是为大度容人冒犯所致!” 陈霸先听到这话后,眸光也顿时一冷,望向李真的眼神隐现不善,但是很快这些许细微的变化便收敛不见,又转头望向那名已经面露慌张哀求的将领,口中沉声说道:“汝妻子,我养之,去罢。” “主公饶……” 那将领闻言后顿时高声乞饶,然而话还没有讲完,便被陈霸先身后的亲兵捂嘴押出帐外去。 这会儿帐内众人脸色也都更加的绷紧,而陈霸先则捡起李真之前丢弃在地上的佩刀又塞回他手中,然后便又说道:“闻敌讯而色变,让李都督见笑了。广陵是我江防屏障,梁人不图复之,死不足惜!李大将军肯仗义相助,为我分担敌势,此恩铭记肺腑,不敢忘怀。 前有誓言,若广陵未克而霸先思归,请都督斩我归告李大将军。今日复言此誓,贼来则战,绝不走退。前阵我自当之,请都督持刀为我压阵督战,若我移阵退师,都督皆可不报斩之!梁人筋骨虽然暂折于内乱,但生就此躯,绝不是为长作折腰!” 李真听到陈霸先这一番话后,一时间也为之气势所折,收回佩刀后向陈霸先深揖道:“此战之后,必将此雄声归告我叔。另前言过激,望司空见谅。” 陈霸先听到这话后嘴巴张了一张,但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抬手拍了拍李真的肩膀,然后便转身归案开始布置应敌。 () 0810 坚阵难摧 段韶此番转战广陵,除了本部人马之外,另还裹挟了数千名之前作战所击败的梁军俘虏。这些俘虏们自然不会配给战马坐骑,不免便大大拖慢了行军速度。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他此番率军南来,所携尽是精锐轻骑,而且随军携带的给养辎重也并不多,转战各地,虽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败了数支南梁军队,但其本部人马也已经是疲累难当,全凭着一股连战连捷的气势在支撑着,也是迫切需要新的力量增援。 段韶也在之前所解围的盱眙、泾州和沿途北齐所占领的一些城邑中获得了一定的人员物资的补充替换,但是由于淮南境内还存在着西魏李伯山这一极大的变数,也让段韶不敢过度调用这些城邑中的资源,以免再遭受进攻后难以防御。 这些南梁师众虽也不当大用,但驱之在前也可预警敌踪并冲击敌阵。尤其是后者,对于他这完全没有任何攻坚手段的骑兵军伍而言简直太重要了。 解围盱眙的时候,段韶还是靠着出其不意的突袭使得敌阵大乱,一阵衔尾追杀。等到进攻泾州的严超达军时,就是凭着那些南梁败卒们在前冲乱了梁军阵脚,才让他在一鼓之内便大破敌阵。 虽然接连击败梁军,但段韶的心情也并没有好转多少。除了李伯山这个强敌所带来的巨大威胁之外,也在于斥候探报广陵方面的梁军陈霸先部仍在围城进攻,并没有解围而走。这意味着想要解广陵之围,可能还要苦战一场。 段韶率军一路轻装南来,当然不畏惧恶战,但这与他的设想却有些差别。 对他而言,欲解淮南之围,攻杀多少梁军将士还并非最重要的。他总不可能将梁军尽数消灭在江北,而只要梁国仍有可战之兵,进图江北那也是必然的。 段韶要做的并不是杀伤多少敌人,而是要尽可能的摧毁南梁在江北的人心基础。 淮南之所以久乱不安,并不是因为北齐国力不强,除了南梁军队在平定侯景之乱后屡屡进图江北之外,还有就是淮南当地人对于北齐的统治认可度不高,几乎只要一有机会,那些淮南豪强们便想摆脱北齐的控制。 段韶自知如今的南梁看似一个整体,其实内部矛盾与隔阂都非常深厚,诸如王僧辩与陈霸先这两员大将之间便不乏明争暗斗,其他诸将也都私心甚重,对于自身的利害得失看得远比社稷安危要重要得多。 所以在接连击破数路梁军人马后,他是希望通过这番震慑惊走围困广陵的陈霸先。并不是怯与其斗,而是要让广陵城和其他地方的淮南士民们认清楚梁军的软弱,见势不妙即刻撤走,毫无决心斗志,从而打消这些淮南豪强们继续勾结梁军以作乱其乡的念头。 当得知陈霸先军并未撤走,仍在保持对广陵的围困后,段韶顿时便也将脸色一沉,向着麾下群众招手喝令道:“全军加速前进,击溃贼师、解围广陵之后,今日入城就食休整!” 众将士们虽然身体颇感疲累,但是精神却仍亢奋不已,连场大胜下来简直酣畅淋漓,听到段韶的命令之后,也都连连点头应是,更是不乏士卒颇为惋惜的感叹道:“可惜没能阵战那叛贼李伯山,不能亲自试一试他是否当真神勇难敌。” 听到这话后,段韶眸光也是一闪,虽然这李伯山与他们东魏北齐为敌多年、屡有大胜,但段韶却一直没有机会与之对阵交战,其实内心里他也是隐隐有些不服气的,也希望有机会能与之交战试手一番。 只不过眼下国中主力大军尚随皇帝陛下出征柔然,而段韶的首要任务就是稳定住淮南当下的局面,与李伯山交战风险太高,当下还是不宜太过好强约斗,避开劲敌扫定余寇才是正计。 此时的广陵城下,陈霸先也已经调度军卒、分布战阵,在广陵城下严阵以待。而在敌军到来之前,陈霸先便先召来部将周文育,小声叮嘱道:“广陵城久遭围困,已是人疲志懒,但观援军抵达之后,恐怕会奋起余勇,待时反击。景德不需在外交战,率领五百精卒伏于长围之内,一待敌众出城反扑,便为我强弩杀之,使我后顾无忧!” 周文育闻言后便连忙领命,旋即便在部伍中挑选五百名精勇劲卒,按照陈霸先的叮嘱入内埋伏待战。 除此之外,陈霸先又做了一些其他的调度安排,旋即便来到了中军大纛之下,着令张开自己的鼓吹仪仗,让全军将士都能看到他之所在,然后便安静的等待敌军的到来。 午后时分,段韶率领的人马也来到了广陵城外。当见到城下那旌旗猎猎、阵型严整的部伍,段韶也不由得叹息一声道:“陈霸先不愧南国雄士,排兵布阵当真法度可观。” 说罢,他便直接下令道:“驱赶军前这些梁卒向前,以扰敌阵!” 众将士们闻言后,自然也不会对那些梁军士卒们心存怜悯,当即便策马冲向那些阵势散乱的梁卒,并且挥舞起手中马鞭刀枪,将这些人向前驱赶。 那些梁军士卒们一路上徒步跋涉,好不容易来到广陵城外,又见到此间仍有本国友军于此列阵待战,本以为活命有望,却不想遭到北齐士卒们的无情驱逐虐杀,于是便也奋起体内残存的些许力气,发足向对面的友军军阵冲去,一边奔跑着,一边还在大声呼喊着救命。 此时军阵中的梁军将士们见到这一幕,心中也是倍感纠结,看着那些奔跑中扭曲可怜的脸庞,原本已经张开端起的弓弩又缓缓放下。 然而正在这时候,军阵中宣告发起反击的鼓令声顿时急促的响了起来,陈霸先扶刀挺立于大纛之下,微皱着眉头沉声说道:“凡入阵线之内者,杀!阵内怯而不攻者,杀!” 阵列之内,军令如山,在那急促的鼓令催促之下,众将士们也收起心中的怜悯动摇,一待前方射程之内闯入活人,无论是不是北齐军卒,纷纷扣弦便射。 那些被俘虏的梁军士卒们本来就被解除了武装防护,再遭此强弓劲弩的射杀,顿时便死伤一大片。而后方衔尾以进、正待向敌阵发起冲锋的北齐骑兵们眼见到这血腥一幕,也都不由得心内微凛,一些冲的太靠前的齐卒也都遭到流矢的射杀,原本应该及时发起的冲势顿时便也遭到了化解。 段韶见状眉头便深皱起来,他两腿夹起马腹,奋力向前一冲,手中的马槊遥指敌阵,口中则大吼道:“冲敌左翼!” 随其一声令下,众将士们便也收敛阵势,形成一道凝聚有力的洪流,直向敌方侧翼冲杀而去。 由于之前俘虏冲阵太过分散,所以整条阵线上的远程打击能力都受到了削弱,此时敌军骤向左翼冲来,仓促间的远程反击也显得有些绵软无力,阵脚顿时便被敌方锋利凶狠的马槊刺穿数重,使得原本完整的军阵出现了一道裂口。 然而这裂口只存在了很短的时间,便被后方军卒们顶着牛皮大盾、悍不畏死的堵了过来。冲入阵内的齐卒则被阵内钩镰、长枪等兵器或刺或勾,无论人马身上顿时都出现几个血水直涌的窟窿! 一场激烈的战斗进行下来,虽然梁军军阵被不断的撕咬出缺口,但都很快获得了及时的填补。整条阵线都被涂上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色,但这军阵却仍顽强如初。 段韶甚至拼却损失百数骑的代价,直从敌阵中分割出来一个数百军卒所组成的小阵伍,反复的冲击围杀,试图诱使梁军来援,但梁军主力却仍不动如山。 尽管整体上的伤损梁军要远胜于齐军,但到最后还是齐军人马俱疲,眼见天色渐晚,因恐梁军趁夜袭营,段韶只能着令吹角收兵,以待明日再战。 眼见敌军潮水般退走,陈霸先却仍未敢下令接触警戒,一直等到视野中全然不见敌军踪迹,他才终于暗松了一口气,脸上则不动声色的说道:“齐军劲旅也不过如此,前者与战诸将无能才成其威名罢了。贼势纵使凛冽如风,又岂能催我泰山之坚!” 周遭众将士闻听此言,也都不由得振臂高呼,虽然从实际上的战损,他们要远远超出了对方,但通过这一场恶战也证明了这一支敌军也并非强不可敌,仍是人力能够抗拒的血肉之躯! 外部的强敌被逼退,长围内也传来了好消息,就在此间双方交战正酣之际,果然城中也派出了人马准备偷袭梁军后阵,结果被周文育率领早已埋伏好的劲卒们力战逼退,并且一路反杀至城门之下。 听到这一消息后,陈霸先略一沉吟,往往齐军退去那已经夜色朦胧的方向,又看看被抛弃在阵线前的齐军人马尸首,略作沉吟后他便又说道:“将此贼众人马尸首运至城前,即刻生火造炊,连夜攻城!” () 0811 不负此生 广陵城外,夜幕已经降临。但是在沉寂了一个多时辰之后,战鼓声便又再次响了起来。 梁军将士们虽然激战了一场,但是在经过了短暂的休息后,便又再次向着广陵城发起了进攻。城中的齐军将士们心情虽然跌宕难平,但也只能被动迎战起来。 很快,留在此间的斥候便也快马加鞭的将梁军夜攻广陵城的消息汇报给了撤回距离此间二十多里外一座坞壁中的段韶。 段韶在得知此讯后便默然多时,频频看向人马俱疲的部众们,最终还是放弃了再连夜返回广陵城下的念头。 他虽然韬略精熟,但也有力所难及的时候,这些人马随其奔袭转战千数里之遥,今日在广陵城下苦战一场,除了见识到梁军的坚韧一面,自身的损耗也是极为严重。 眼下只能盼望着广陵城内的守军可以继续保持稳定的发挥,如同之前数月坚守那样,能够守住广陵城不失。待到此间军众休整完毕,他再率部返回城下以求里应外合的破敌。 战争中倒也不乏戏剧性的时刻,精妙绝伦的战术、激动人心的逆转,但绝大多数情况都是需要硬碰硬的意志对抗,胜负往往只在一线之间。若能熬得住那便胜利在望,如果熬不住则就一败涂地。 广陵城鏖战双方,经过长达数月的攻守作战,双方将士也已经到了极限。尤其是南梁军队,白天里一场激战下来,单凭晚饭前后那一个多时辰的休息,完全不足以恢复体力,此时又被强驱攻城,不免便有些懈怠,斗志并不算强。 哪怕陈霸先亲自督战城下,将士们多数也只是虚张声势,在那土山连接城墙的土梁云梯上呼喊叫嚷、不愿奋勇向前。 城中守军白天见到援军到来是自是振奋不已,哪怕出城突围未果,心内也重新燃烧起了希望之火,只盼望着援军能够击溃城外敌人、以解广陵城被围数月之围。 但到了傍晚时分,援军却是引众自退,这不免让城中守军大失所望。尽管援军撤离之前,也曾在长围之外通过旗鼓信号向城中传递了一些消息,告诉他们后续仍还有援军陆续抵达,一定能解广陵之危。 但这苍白的旗号鼓声显然是不比实际的行动更具有说服力,尤其当齐军人马尸体被摆在城门下,并被梁军用篝火照耀的纤毫毕现时,也让守军对于援军的期待骤降。 尽管如此,这些城中守军们仍然奋起余勇、艰难抵抗着梁军的夜攻。可当察觉到梁军只是虚张声势、真正的进攻并不猛烈的时候,守军们也乐得敷衍,对这一场攻城的重视程度大大降低,甚至就连有的督将兵长都撤下了城头。 但也并不是攻守双方所有人都在做戏,还是有人认真对待每一次的攻城作战。当土山上将士久战无果而撤回的时候,另一支生力军又登上土山,向着城墙进攻起来。 这当中有一名年轻的小将率领几十名勇卒,两手挥舞着大槊,竟然一路顺畅的杀上了城头。 最初交战双方对此也并未在意,一则夜幕深厚、战场上的一些细节很难及时注意到,二则双方交战多时,梁军攻打上城墙也并不是第一次发生,但无一例外都在不久后便被守军击退下来。 但这小将率众登城之后却与往常情况有些不同,其人勇武异常,手中大槊上下翻飞,身前竟无一合之敌,不知不觉竟然沿着城墙杀出了十多丈的距离。 于是交战双方便也都注意到了这一点异常,而陈霸先在察觉后顿时也更加激动,当即便抽刀在手,连连喝令众将士们沿那小将杀出的空间攻上城墙,同时指着那名仍在城头上奋勇杀敌的小将询问道:“这是谁人部将?竟然如此勇猛!” 旁边侯安都也正仰头观望着城上战况,闻言后便不无自豪道:“此徒名萧摩诃,乃是末将部属,向来都以勇猛着称,乃是难得的一名骁士!” “此徒当赏,此役之后重重有赏!” 陈霸先闻言后便又大声说道,广陵城久攻不下,俨然已经成为了他心中的一个心病,如今却不想竟被一小将奋勇破局,他心中自是惊喜不已。 随着越来越多的梁军将士们杀上城头,城头上仍在顽抗的守军顿时便也开始败退起来。在梁军将士们的步步紧逼之下,他们仍是且战且退,最终放弃了外围的罗城,退回了内里金城继续守据。 之所以梁军进攻广陵如此艰难,那是因为之前广陵城便已经经历过了一番比较彻底的肃清。侯景之乱平定不久,陈霸先移防京口之后,便针对广陵发起了攻略。 当时城中有不肯屈从北齐统治之人聚众起事,准备里应外合的夺下广陵城。但是由于南梁朝廷急与北齐议和,陈霸先只能引部退回。至于城中那些闹事的士民,自然也都遭到了北齐的报复和清洗。 因此这一次陈霸先进攻广陵才如此的艰难,哪怕已经围城数月之久,但城中士民也并没有举事来投的意思,怕的就是梁军突然再撤军南归,连累他们再次暴露在齐人的屠刀之下。 虽然过程艰难无比,但这一次攻下广陵罗城已经算是一个巨大的突破,陈霸先与众将士们也都大喜过望,当即连夜便从四面入城,一边继续清理罗城中的顽抗之众,一边部署针对金城的围困进攻。 黎明时分,段韶再次率领少量部众回到广陵城外,便发现南梁军队已经入驻广陵城中,长叹一声后只能无奈退回。之前梁军驻扎在城外尚且不能冲破其阵,如今对方已经入据雄城,再作攻掠势必更加艰难。 尽管心中仍是颇为不甘,但是段韶也只能暂时接受这一结果。即便再想夺回广陵城,也非他麾下这数千精骑可以胜任,还是需要尽快返回淮北以期挽回些许局面,暂且稳住当下再向国中请援。 随着段韶撤走,整个淮南地区北齐方面便再也没有了可观的军事力量,剩下的一些人马也只能各自固守本身城邑以求不失,并且期待国中速速派遣援军前来。 得据广陵罗城的南梁军队则是士气高涨,向着仍在负隅顽抗的金城守军不断发起猛烈的进攻,终于再又过了几天后,金城也被攻克下来,整座广陵城再次回到了南梁手中,或者说归于陈霸先掌控。 广陵城中,得胜的南梁将士们自是笑逐颜开,各自欢呼庆祝这一场辉煌的大胜,而陈霸先也是乐得合不拢嘴,连连感叹道:“广陵既得,虽然江防仍未尽复,但总算是一大突进,来日江北诸镇必能陆续收复,诸位皆是活我江南士众的功士!” 相对于将士们单纯的喜悦,陈霸先心中还要暗自松一口气,因为就在段韶援军到来之前,他便已经收到了江陵方面的传令,让他速速撤军渡江、返回京口。但他却违令不遵,直接将此事隐瞒下来。 如若此战最终还是劳而无功,他必然是要承受来自江陵朝廷的问责和惩罚。但今他终于收复了广陵,于国可谓大功,即便是违背了皇帝陛下的心意,皇帝应该也不会再公然问责。 拿下广陵后,陈霸先心中也暗生吐气扬眉之感,在与众将庆功的宴会中,酒至酣处,他不由得感叹说道:“往者北国逆乱横生,我国家独全于世,北虏纷纷南来以求恩幸庇护。一旅偏师便可直赴洛阳,魏国天子亦需敬我君上。 然而一场大乱却斩我国运,江南富土几成人间地狱,江北领地尽为二贼窃夺。沔北少徒竟敢咆哮帐内,逼我痛杀爱将,不恨敌势猖獗,恨我国家不盛,但使有生之年能够重复江东局面,则我生而为人、不负此生!” 说话间,他端起案上的酒水一饮而尽,其余诸将闻听此声后也都感怀不已,各自怒饮烈酒、捶胸为誓。 不过此间欢庆的情绪也并未持续太久,合肥业已为李伯山所克的消息随即而来,而且算算时间要比他们攻克广陵要更早。 他们攻克广陵是有着前面几个月的久攻铺垫,而西魏人马却是到了五月中才进入淮南,等于是李伯山抵达合肥后便转战北面,一战击溃了数万北齐人马而后反过头来直下合肥。 如此比较一番,他们原本心中那份攻克广陵的喜悦顿时减半。但他们的快乐也仅仅只是削减了而已,另有其他人却是因此震怒惋惜等等,完全没有丝毫快乐可言。 () 0812 恨此老叟 当广陵已被陈霸先率兵收复的消息传回的时候,王僧辩已经带领人马返回了建康驻扎。 当报信的使者登堂奏告这一好消息的时候,正与诸将议事的王僧辩神情陡地一滞,而堂内的梁军将领们轰的一声议论起来,神情语气都充满了惊诧。 砰! 堂上陡地传来一声巨响,正在议论的众人顿时住口,当再循声望去时,只见端坐上方的太尉王僧辩正一脸神情阴郁的重重的将手拍在案上。 “堂中议事,休得肆意喧哗!” 王僧辩语气烦躁的沉声怒斥道,旋即便抬手接过信使呈交上来的详细战报,但却并没有立即展开阅览,而是又垂眼望向堂下正自跪拜请罪的侯瑱,口中忿声说道:“数万劲旅,见敌即溃,军败辱国,侯某该当何罪!” 侯瑱一脸神情灰败的深拜于地,口中则涩声说道:“末将自知罪过深重,然而齐军确是狡黠难防。前有信报告其奔向钟离,却不意突然出现在盱眙城外,末将等诸部人马皆为步阵,且正自奋力攻城,陡然腹背受敌,以至于应接不暇,非战之罪……” 这话不说还倒罢了,王僧辩听到这话后神情顿时变得更加恼怒,戟指侯瑱怒斥道:“庸才还作狡辩!难道江北诸军唯你等部伍受敌?广陵同样受敌进袭,京口之军为何能够坚守不溃,更能力克雄城?” 侯瑱听到这话后也是不免有些羞愤,他虽然败退而归,但总还是与敌军交战一场,总好过围攻历阳那些无功而返的部伍。 当然这话他是不敢直接当着王僧辩的面来说,只在心内腹诽,但还是忍不住垂首说道:“陈司空纵横岭南、所向无敌,用兵法度当世一流,麾下亦多精勇之众,末将愧不能及,亦不敢斗胆相比!” 王僧辩听到这话后便又沉默下来,好一会儿之后才沉声道:“将此罪徒押缚江陵,请主上裁决其罪并加惩处。还有江陵已复的消息,一并送往,并请主上择贤良镇守。” 堂内众将听到这话后,各自眼神都变得活泛起来。 自侯景之乱发生之后,南梁国中原本的军事建制便彻底崩溃,虽然江陵方面在平叛过程中也组织发展起来了新的武装力量,但这些武装却并非完全服从江陵朝廷,多是诸方豪强的私曲。也正因此,一般谁收复的城地领土,一般就顺理成章的镇守下来。 尤其广陵悬于江北,而陈霸先收复此城的过程之艰难,诸将也都多有耳闻。今既克之,便由其人安排防守也是应有之义。但听王太尉的意思,似乎内心里还有其他的想法? 且不说诸将心内各自思计盘算,王僧辩这会儿心情却是乱糟糟的。在草草处理过败将之事后,后续的事情也都没有心情再继续讨论下去,索性便示意诸将各自归营。 待到众人依次退出之后,王僧辩才又拿起那份战报认真阅读起来,捧在手中一连看了几遍,他才长叹一声道:“陈霸先当真勇毅果决,远超常人。之前我还暗怨李伯山不肯与我合谋共事,反而舍近求远,现在看来,李伯山确是观人有术啊!自此以后,我将逊于霸先。” 侍立于堂中的王颁听到父亲这一番感慨之后,便忍不住开口说道:“阿父又何必长他人志气?区区一阵胜负,岂能定势长远?更何况,若非李大将军亲赴淮南,狙杀众多的齐军,使得余寇全都不敢擅自行动,陈霸先又焉能顺利的拿下广陵? 陈霸先一旅偏师,固执贪功,侥幸成事。但阿父却需要总揽大局,顾虑众多,凡事不能任性而为。此番陈霸先抗命不退,不功即罪,像是有几分破釜沉舟的孤勇。但阿父却不能如此的不识大体,只可惜君上不知江北准确军情,忽传乱命,使我将士不敢再继续奋力进取,只能憾然收兵。” “是啊,若非江陵疾令撤军,收复历阳对我而言不算难事。” 听到儿子这么说,王僧辩的脸色略微好转一些,但很快便又长叹一声道:“常人只见你父煊赫威风,但其实我也不过只是人手中的刀剑器物罢了。宝剑纵然锋芒毕露,亦需御者妙用才能所向披靡、无坚不摧。如今虽得于时,但却不得于人,仍如笼中雀鸟,志气难以长相舒展。 讲到这一点,我与霸先俱逊于李伯山,此人诸事俱得,眼下已经是势位不俗,来年像是更有高处可攀啊!你曾从事于其麾下,也算是一段善缘,来年如若江东局面当真糜烂不可收拾,可以再返沔北投效其人,也不失一份前程。” 虽然在事沔北那段时间也让王颁大开眼界、受益匪浅,但听到父亲略显灰懒之言,他还是连忙摇头道:“李大将军确是一位英迈宏大的将主,但毕竟也只是别国大将。阿父如今乃是社稷重臣,身担国运,儿自当归效家国,岂有转投别国之理。” 且不说王僧辩父子针对时事的感叹,陈霸先成功收复广陵的消息也在快速沿着大江向西传播,很快便抵达了江陵。而在此之前,李泰夺取合肥的消息也先一步传到了江陵,并且已经在城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羌奴究竟还有多少手段?前据巴东,如今又夺取了合肥,难道真要将我困杀此地?” 之前西魏人马进据巴东、距离峡口仅有一步之遥,已经让梁帝萧绎紧张不已,只能用魏军并无强大舟师、即便进据巴东也不会有太大的作为这样的理由来安慰自己,如今得知合肥竟为李伯山所得,萧绎心中不免更加的惊慌。 虽然表面上看来,西魏在对待南梁的时候态度要比北齐友善一些,但萧绎身为一个帝王,自然也不会天真的以为这世上真的有不吃肉的豺狼。尤其西魏这里一直都在扶植着一个梁王萧詧,这就等于掌握着一个随时能够替代自己的备选。 所以尽管江陵群众与沔北之间互动密切,但萧绎心中一直暗存着对西魏的警惕。这警惕要比对北齐还大得多,北齐虽然也趁火打劫、两面三刀,讨厌得很,但是起码他们眼下并没有要准备傀儡代替他的想法和方案。 合肥虽然距离江陵还有很远,但是萧绎也并没有打算就此一辈子老死于江陵。眼下只是局势不稳,不得已暂时还需要留在江陵罢了,只要条件允许的话,萧绎还是希望能够重返建康的。 原本合肥虽然也并不归属南梁所有,但北齐在淮南看似气势汹汹,实则对江陵政权的威胁并不算大。反而是表面上温情脉脉的西魏,早已经不动声色的将势力推进到距离江陵只有一步之遥。 在夺取了合肥之后,西魏等于是掌控了自夏口到濡须口这一线的江北之地,不对、是从巴东一路到濡须口,单纯从距离上对大江北线的掌控要远比北齐还要长得多。尤其进取合肥之后,更是直接封锁了南梁与北齐之间的互动联络,甚至就连下游建康等地的南梁人马回撤都要受到阻挠! 萧绎深知,若再继续这么被动等待下去恐怕就是要坐以待毙了,但今南梁主力都在长江下游,而且即便是主力人马仍然在镇,萧绎也是不敢通过军事手段来改变当下处境。 “快快放出齐国使者,迅速安排他们出城东去!” 稍作沉吟之后,萧绎才终于想到一个不算是办法的办法,还是要借力打力。 合肥是李伯山从北齐手中抢夺过去,齐人必然不甘心,肯定会想办法反击夺回。而南梁便也可以借此与北齐加深联络,趁着齐军出兵攻夺合肥之际,他便可以派兵封锁濡须口到东关一线,截断合肥的后路,然后再借此与西魏进行谈判。 只要西魏愿意归还夏口等诸江北防戍,东关一线的封锁便也可以网开一面,让西魏在合肥的人马能够平安的撤回。 虽然如此一来便等于是直接背弃了双方原本之间的盟约,但今西魏步步进图、也已经将要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刻,那恐怕局面就要真的无可挽回了。 只不过与北齐重新恢复和谈与联络的事情一定要悄悄进行,绝不能被魏使查探得知。因知江陵人事已经被渗透极深,为免走漏消息,萧绎只能着令心腹几员负责护送齐使东去郢州,然后一路昼伏夜行的奔赴姑孰,再从建康那里渡江北去,归国告信。 正当萧绎开始运行他这自以为周全缜密的计划,刚刚将齐使送出不久,新的战报便又从东面送来,陈霸先竟已夺回了广陵。 广陵对于南梁江防的意义之大不必多说,能够夺下这座江北重镇无疑是值得庆贺的事情,但是这件事偏偏不该发生在萧绎决意要与北齐加深联系以突破西魏封锁的时刻! “贼丘八,得我诏令竟还不知止!恣意妄为、目无君父,岂不知此乃与虎谋皮的愚计?” 收到战报后,萧绎脸上全无喜色,而是按捺不住心中怒火的拍案大骂。 最让他感到震怒的,是陈霸先不只悍然违反他的命令、坚持进攻广陵,收复广陵这一战绩还是建立在与李伯山进军淮南的行动配合上。 这当中所透露出来的讯息,简直让萧绎都不敢想象一旦北齐君臣得知此事将会如何看待他,又如何看待他所提出那加深合作的计划。 得到一个广陵,并不能扭转南梁在整体战线上所面临的恶劣态势。失去北齐的策应与援助,却能让江陵政权面对西魏的围堵更加无力挣扎。下游大将自作主张,则就更加挑动起了萧绎心中的危机感,眼下的陈霸先在他眼中俨然已是包藏祸心的乱臣贼子。 “恨此老叟,老而昏聩,引狼入室,乱我国家!” 萧绎心中忧愤不已,索性走到供奉自己父亲梁武帝萧衍的堂室之中,望着那木塑的雕像破口大骂道:“我于国家非嫡非长,若非遭此乱世,焉能受此逼陷?乱非起于我,却由我定之,于家于国可谓无愧。唯此老物埋祸尤深,今又邪祸横生,灭国绝嗣,概其孽业!今我祭之,恐怕无人祭我,撤走,全都撤走!” 说话间,他便挥舞着胳膊着令宦者奴婢们将堂室之内供奉诸物统统撤走,要让他老子也享受一下引狼入室、祸乱家国的报应。 不同于萧绎闻此消息的气急败坏,当关中时流们听到李大将军于淮南再败齐军并下一城之后,既是感觉习以为常,同时又都笑逐颜开,直叹不愧是李大将军,当真可以称得上是国之干将、东贼克星,不声不响的便又添一壮功。 群众们只是看个热闹,欣喜于本国大将再创大功,对于当中所蕴含的意义则就所知不深,即便是聚众讨论一番,往往也都不得要领。 但中外府那些处理国之军政要务的臣员们却是明白李泰夺下合肥的意义之大,绝不逊于之前几次大功。 尽管如今的西魏偏处于关西,即便是拿到了合肥也很难将此淮南重镇的地理优势完全发挥出来,但是同样意义重大,尤其是在图谋江陵政权这一点上,拿下合肥后便等于是又将这一构想向前推进了整整一大步,既锁困住了南梁接下来的战略选择,同时也能将北齐给排除在外。 宇文泰同样也很高兴,几次谈起此事时都忍不住的对李泰赞不绝口:“伯山料敌先机、动静有度,合肥既得,淮南中分,江陵已经半入我彀!” 然而这一时候,总是少不了泼冷水的人。 新君继位以来,国中改革频频,原本坐镇河东的宇文护便返回中外府任职,相对于内外群众的乐观态度,他却有不同的看法:“今我国力未可称为雄壮,趁时进取则可,力抗诸方却难。江陵君臣昏聩、多谋少断,我大军直出武关、破之不难,本就不需要节外生枝。 今李伯山进掠淮南,可谓是过犹不及,状似兼顾方面,实则触怒大敌,若使东贼受激群至,我国大计必遭劫持、难能施展!” () 0813 伯山妨齐 深夜时分,晋阳宫中仍是灯火通明,殿堂中不断的传出丝竹歌乐声,画面则就更加的旖旎多彩、浓艳奢靡。 刚刚结束了对柔然的讨伐战事、返回晋阳不久的皇帝高洋仰靠在殿堂中的软塌上,其左右两侧支撑身体的并非凭几,而是一个个娇艳动人、罗裳半解的美伎。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这大概是所有男人生平最大的梦想,然而对于北齐的皇帝高洋来说,这只是他生活的日常。 尽管案前就摆放着冰鉴,左右还有婢女一刻不停的轻摇羽扇,但在这盛夏时节却仍免不了有几分燥热难消。高洋索性袒露着胸怀,一手握住一杯葡萄佳酿,另一手则轻打着歌舞节拍,神情很是惬意。 殿中除了高洋并众男女侍者之外,还有着几名宗王贵戚,以及一些今次随其北去追杀柔然的功臣将士。这些人案旁也都各有美人侍酒布菜,只是各自神情却并不像皇帝陛下那么轻松惬意,反而有几分尴尬。 殿中的舞蹈很是精彩美观,数名高髻舞者身穿华服,窈窕纤美的身体不断的旋舞出动感魅惑的姿势与曲线。 但最当中的那名舞姬动作却略显生涩僵硬,身材也显得有些壮硕,完全不及周遭舞者们的曲线丰美、玲珑动人,脸上涂抹的脂粉极厚,五官虽也称得上俏美,但总欠了几分柔和,而当其做出振臂昂首的舞姿时,赫然暴露出咽喉处那明显的喉结。 原来这名舞姬竟然是个男子,而非美艳妇人。殿中观舞群众的尴尬神情,也正因此而生,因为这名在殿中男扮女装,努力的搔首弄姿、翩翩起舞之人,正是神武帝第九子、当今皇帝的嫡亲兄弟,长广王高湛。 殿内众人不忍细看长广王这般模样,但高洋却是兴致盎然,当一曲终了,殿中舞者包括涂脂抹粉的高湛在内全都已经气喘吁吁的时候,高洋却是眼皮一翻大声道:“继续奏乐,继续舞!” 众伶人见状后便也只能继续奏乐歌舞起来,而那高湛见到皇帝脸上虽然带着笑容、但望向他的眼神却有着几分冷厉,便也只能将牙一咬,继续跟上舞蹈。 但是这歌舞已经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就连那些平日里训练有素的舞姬们体力都渐渐将要耗尽,一直养尊处优、本就被赶鸭子上架的高湛则就更加的不堪。 终于在到达一个高难度的舞蹈动作时,高湛因为精疲力尽而手脚失去了协调,直接跌坐在了地上,并且还碰倒了身边两名舞姬,他头顶上那假发髻也掉落在了地上。 “臣、臣不知身犯何罪,陛下何以要如此凌辱惩罚?” 高湛终于忍不住心里的委屈,趴在地上哭号哀鸣起来,满脸的泪水混着汗水,将那厚厚的脂粉都给冲落下来。 高洋见状却是大怒,愤然自席中站起身来,阔步下殿行至高湛面前,抬起腿来一脚便将高湛踩踏在了地上,同时口中喝骂道:“你不知身犯何罪?那你又有什么功勋来享受官爵禄料?国家供养你这般废物本就耗费物料更多,本以为或可联姻交好外邦,结果却枉费这一番昔日谋计,半点惠利都收取不到,又留你何用!” 说话间他便挥起拳头,如雨点般砸落在了高湛的头脸和身上。而殿内众人见状之后,也都纷纷将脸埋在案后,不敢抬头细看皇帝殴打长广王的这一幕画面。 尽管此番出征柔然还算顺利,但柔然反叛这一件事还是搞得高洋有点灰头土脸,尤其那个被他扶立为柔然可汗的庵罗辰没能就阵擒杀,不知逃窜到了哪里去,这更让高洋心里窝着一把火。哪怕已经撤军返回晋阳,心内仍然不能释怀。 东魏时期,柔然与东魏关系尚可,彼此间多有联姻。像是高洋的弟弟高湛便娶了柔然一位公主,那个反骨仔庵罗辰便是高湛的丈人,也正因为这一层关系,高洋才会将其人扶立为可汗,本以为将之安置在漠南可以扼制突厥的壮大,却不想这家伙竟然反过头来狠咬了自己一口。 没能擒杀庵罗辰,高洋便不免迁怒于高湛这个兄弟,此时怒火又被激发出来,摁着高湛在地上狠狠殴打了一刻钟有余,一直等到心腹赵道德等入前哭拜乞求,高洋才停了下来。 这会儿,高湛早已经是瘫卧在地、满头满脸的淤痕血水,狼狈到了极点,忍不住便委屈的悲哭道:“旧时和亲,那是阿耶主张,我才不过几岁……那柔然公主都已经死了几年,今时起衅又怎么能怪我……” 眼见高洋脸上怒色又生,赵道德等人连忙上前捂住了高湛的嘴巴,口中连连低劝道:“大王请息声,还是快快跪辞治伤罢!” 如果人生分作四季,那自从父亲和长兄接连横死之后,高湛的人生就一步从春天迈入了凛冬。 谁能想到当年家中最丑陋、最让人看不起的次兄如今成为家中的顶梁柱,而且竟然还成为一国之君,高湛旧年恃着父亲宠爱没少戏耍讥讽这个兄长,如今报复的铁拳连连降落在他身上,如今日这般情景也只能算是寻常场面了。 在将高湛狠狠教训一番之后,高洋才又变得神清气爽起来,在摆手屏退那已经满身伤痕的泄愤工具人之后,便又着令继续歌舞宴乐。 然而此夜注定不能平静,一曲尚未终了,又有快马飞骑入城并直往晋阳宫而来,带来淮南方面的最新消息。 “段孝先怎么打成这般昏仗?梁国一群无胆鼠辈,竟能由其手中夺走广陵?” 高洋这会儿已经是有些醉眼朦胧,当先听到简报的时候,顿时皱起了眉头,一脸不悦的说道。然而广陵失守还不是最坏的消息,当听到西魏李伯山也杀入淮南,并且击溃步大汗萨数万人马且还成功夺取合肥的时候,高洋脸上的醉意顿时便也被这惊人的消息所冲散。 “速将战报呈上!” 他抬腿蹬开那些偎靠在自己身旁的美人们,接过战报之后便快速浏览起来,脸上的神情也渐渐的从惊诧转为了愤怒,片刻后更是捶案咆哮道:“又是李伯山、又是……这羌贼当真罪恶深重,屡屡害我人事,若不杀之,实在难消我心头之恨!” 殿内众人也都惊诧于淮南局势竟然崩坏成这个样子,就连段韶率军前往救援都没能挽回,而当听到沔北的李伯山也有参与的时候,他们又不免感觉这样的话倒也正常。段韶深入淮南溜达一圈竟然还能够平安返回淮北,已经算是不错了。 但他们的皇帝陛下显然不像他们这样满足,当再听到李伯山这个名字,新仇旧恨不免一并的涌上心头。 不同于父兄一直将宇文黑獭等视为大敌,高洋本身对于宇文泰等武川军头们并没有太强烈的个人仇恨,即便心甚衔之,也是出于一个帝王想要一统天下、扫平不臣那种情怀。 但是对于李伯山,高洋对其就掺杂了不少的私人仇怨。旧年其人成名之战的偷袭晋阳,高洋当时便住在大丞相府中,甚至都不敢解衣而眠,整夜枕戈待旦,也因此对其印象深刻。 而在他刚刚称帝不久,便遭遇了西魏宇文泰的率军征伐,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宇文泰并没能攻进到晋阳便引军撤回。但又是这李伯山,竟然再次攻克了河阳城,也让他的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还有一点让高洋对李伯山耿耿于怀的,那就是不久前安德王韩轨的去世。韩轨年初随其征讨稽胡,结果不幸感染时疫,再加上行军之中医疗条件也无从保证,使得韩轨病死军中。 高洋虽然气性很大,但也不会单纯的因为韩轨之死而迁怒李伯山,真正让他感到愤怒的是随后军中所流传的谣言,道是李伯山命克他们齐国,七位开国的勋贵名王全都折于李伯山的手段之下! 相对于西魏的八柱国,北齐在立国之初,除了诸位宗室封王之外,也有七位很早便开始追随神武帝高欢建功立业的勋贵功臣被册封为王。 这七王分别是咸阳王斛律金、章武王厍狄干、陈留王彭乐、扶风王可朱浑元、河东王潘乐、安定王贺拔仁,以及刚刚去世的安德王韩轨。 虽然说北齐国中还有其他的勋贵重臣,但这七人却是所有勋贵当中最为核心的人物,自高欢、高澄时期开始便是晋阳兵的中坚统帅,哪怕以高洋之高傲,也要以高官王爵以笼络安抚这些人。 当然,随着高洋本身的权势威望越来越稳固,对于这些人也都多有约束制衡,乃至于问罪诛杀,不复再像立国之初那样谨小慎微。但说这几人便代表了北齐最顶尖的军事力量,这一点也并没有错。 可是这几人却都先后不一的落败于李伯山手中,又或者是受其波及而遭殃。诸如讨伐稽胡途中染病而死的安德王韩轨,竟也被好事者牵强附会为是因李伯山先引稽胡回归离石、石楼等诸地,所以韩轨才因此而死。 这样的论事逻辑显然是强词夺理,但好事者又怎么会深究当中到底有没有道理,只会刻意夸大的宣扬七王不敌一徒。 () 0814 意在河洛 淮南情势逆转,合肥、广陵等重镇接连失守,已经让高洋心中甚为不满,而这当中还有着李伯山这个所谓的齐国克星的身影在其中,高洋的心情那就更加的愤懑了。 宴饮戏乐自然难以再进行下去,高洋的视线在殿中环绕一周,没有见到高湛的身影,这才想起来那小子刚才已经告退。不过他也并没有再计较此节,这样的困境难题,已经不是再揍高湛一顿就能出气的了。 “滚出去,全都滚出去!” 高洋一脸烦躁的摆手屏退殿中的歌舞伶人,视线又望向在座那些神情忐忑的宗王和心腹们,心思便又转动起来。 略加沉吟后,他便又开口说道:“速召咸阳王等入宫议事!羌贼几番挑衅,我若不打杀其气焰,贼势必将更加猖獗!” 开国诸王当中,章武王厍狄干、安德王韩轨都已经病故,陈留王彭乐则因谋反而遭诛杀,安定王贺拔仁不久前被高洋借故加以惩罚夺官,扶风王可朱浑元也因为之前在河洛与李伯山交战大败亏输而声誉大损、久不掌军,声望势位仍然得以保全的,便只剩下咸阳王斛律金和河东王潘乐。 当然除了这几位之外,晋阳勋贵中同样也不乏其他的名将勇士,只是资历名望较这几人还是颇为逊色。 勋贵们大多居住在晋阳城内外,所以当宫使们分散前往邀请时也比较便利,很快便有将领陆续赶到晋阳宫来。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随着斛律金也进入晋阳宫参见皇帝,眼下晋阳勋贵们的主要人物便都悉数到齐,而这时候也已经到了后半夜。 都已经这么晚了,皇帝还要派遣使者将大家都招聚起来,众人自然也都免不了打听一番,眼下各自对于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有一定的了解。无论心中是何感想,这会儿也都神情肃穆、不苟言笑。 “羌贼可恨,数以辱我为能,今又前来挑衅,该当何以应之?” 高洋并没有先说淮南这个事件背景,而是单把李伯山这个老冤家拿出来说事。 但在座这些晋阳勋贵们也都不是莽夫,应该了解的情况早在进宫之际便了解的差不多了,此时听到皇帝的问话,便都低头作沉思状,并不急于发声。 淮南对于他们实在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吸引力,一则作战环境比较陌生,无论地形还是气候都不像他们所熟悉的北方,二则距离过于遥远,即便在淮南打生打死、奋勇作战,他们也实在是找不到什么作战的意义。 眼见众人都不开口,高洋的脸色也渐渐变冷,握起拳头重重的砸在案上并怒声道:“朕旧时未居显位,便已经亲眼见到贼势之猖獗。数年光阴已过,顽贼非但没有伏法,反而更加骄狂,仍然寇掠不止、害我国家!纵容顽贼至今,是朕之失察,趁此贼兵复至,我将亲统大军南去征讨,势必要杀贼祭旗、安我国家!” 众人听到这话后,脸上各露异色,有几人下意识便张口欲言,但见到皇帝陛下那狰狞愤怒的脸庞后,终究还是勇气不足,没敢将话说出口来。 但是立国已有数年,他们也已经见识到这位年轻皇帝的行事风格,当真是雷厉风行、充满活力。旁人畏惧辛苦的行军打仗,他却甘之如饴,出关入塞无所不至,连年频战兀自不疲,如今说要出征淮南,若是他们仍还不加劝阻的话,想必也会言出必行。 可是如今的皇帝陛下威不可挡,就连安定王贺拔仁稍不称意都遭受严惩,至今还在甲坊中担任苦役。他们若要发声劝阻的话,恐怕就会将这怒火引到自己的身上来。 于是众人的视线便都不由得转到一直坐在席中沉默不语的咸阳王斛律金身上,而殿中的高洋也察觉到了这一丝变化,眸中便不免闪过几丝冷厉光芒,但仍是不动声色的说道:“既然你等群众都无异议,此夜便暂且如此。你等各自归家整装,随朕兵向淮南合肥,一举击破李伯山这宿敌顽贼,以慰旧日与之交战的伤死将士!” 听到高洋当即便要一锤定音的敲定此事,身负众人期待的斛律金终于站起身来,先是姿态恭谨的向着高洋深揖为礼,然后才又说道:“往者陛下统军所讨,或是漠北名王,或是关塞英杰,皆是一方雄者。至于李伯山,不过只是一个弃明投暗的愚蠢之人罢了,虽然小富奸计、浅具邪运,但察其底色也不过只是宇文帐下一爪牙而已。 其所居者岛夷荒土,纵然得之亦不足以制胜天下,就连其主黑獭都只是任之东南而不闻不问,又岂当陛下统率大军亲往征讨?南国内虚羸弱,往年侯景一人即可乱之,如今更是只残留劫灰毒瘴之地,更有什么资格可当大国英主亲征?” 众人听到斛律金此言后,也都纷纷点头称是,之前征讨柔然,他们还能掳掠一些牛马牲畜和男女人口,但今发兵淮南,还要面对李伯山这样一个强大的对手,难道只是为了去拾取早被侯景吞食咂摸过的残渣吗? “太师此言也不无道理,若只凭淮南那荒乱之地,的确也不值得朕亲自征讨。但是这羌奴李伯山着实可恨,尔等群徒亦多深受其害,若不手执杀之,天下人岂不笑吾国无人?” 高洋听到斛律金这一番话后,便又皱眉说道,仍是一副要将李伯山置于死地的凶厉之态。 斛律金见状后先在心内暗叹一声,也恐再继续力劝下去或许会适得其反,略加转念后便又说道:“贼子确是可恨,臣等亦恨不能手刃之!但正如前言所论,李伯山不过只是伪朝一介爪牙而已。 鹰犬本就以滋扰为己任,真正可恨的还是其背后的主人。与其劳兵远征、深入淮南,不如直赴河洛,叩关惊贼。旧者黑獭趁我国情不稳兴兵来扰,至今无所报还,如今罚问其罪,正合时宜!” 眼见皇帝陛下斗志甚坚,怕是不能劝阻下来,进攻淮南不如进攻河洛。起码河洛路程更近,而且战场环境也更熟悉,之前被李伯山率军搅闹一通后一直还没有系统性的修复防线,趁此机会也能惊慑一下西魏方面。 高洋听完斛律金这一番话后,便皱起眉头沉吟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勉为其难的微微颔首道:“这一变通倒也略可商榷,你等众位有什么意见,不妨畅所欲言!” 于是接下来众人便都纷纷发表自己的看法,而高洋也不时的提出自己的意见,就这样不知不觉的天色已经大亮。 一夜未眠,许多将领脸上都疲色难掩,像是斛律金这种已经年过六十的老人家,平日里虽然也称得上精神矍铄,可在熬夜一通又耗费心力的制定作战计划之后,一张老脸都显得有些苍白。 但高洋却仍是精神十足,只在清晨时分短暂终止会议,于殿中赐飨群众,然后便继续商讨敲定此番征战细节,如此又一直将会议拖到了中午时分。 等到各种意见汇总成一个详实具体、可以随时执行的计划之后,高洋才意犹未尽的停了下来,当他见到已经疲倦的满脸憔悴的斛律金后,便连忙关切道:“太师此状不似良态,如果有什么疾病缠身,可千万不要隐瞒。杀贼可作久计,国却一日不可无公。” 斛律金听到这话后,连忙又打起精神来说道:“陛下英明果敢,治国堪称典范,臣不过俯首受命、在恭在勤的一名老卒,实在不敢受此重誉!” 虽然如此,高洋还是贴心的结束了会议,并且派遣宫使优先将斛律金送回家中休息,而他自己则仍旧继续与心腹唐邕等人拟定部伍召集的计划与随同出征的诸将人选。至于明显精力不济的斛律金,则就被排除在了出征名单之外。 高洋一开始也没有想着能够拉起晋阳兵主力直赴淮南,本来的目标也就是河洛。而且战争目标还在其次,他真实的意图还是通过这频繁的战事,在征程中继续确立和巩固他的君主权威,并且逐渐淡化勋贵们在晋阳兵当中的影响力。 像是这一次将要发兵河洛的计划,除了斛律金之外,其他一些资历深厚的晋阳勋贵也都不在掌兵之列,主要是以宗室诸王为统军大将,这也是高洋要逐步淘汰掉晋阳勋贵的一个尝试。 () 0815 关东行台 合肥城东市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群众们比肩接踵的涌入其中,若非有着披甲持戈的将士于此维持秩序,只怕早已经混乱不堪了。 有入城不久的行人来到此间,看到这一幕画面后也不由得大为惊诧,忍不住便感叹道:“没想到合肥商市竟然如此兴旺,这么多人入市哄抢,究竟是什么货品正在热卖?” 旁边有挤不进去而急的抓耳挠腮的城民听到这话后,便大笑回答道:“你这行客也真是风趣,合肥城中也并非尽是富家,就算有什么热卖的货品,又怎么会全城哄抢!” 行客听到这话后又是一奇,抬手指着那些仍在努力往市中挤的民众再问道:“既然不是为了哄抢商货,那又是什么吸引着人人争入?” “是仇、是恨,是那被人夺走的财货,是那被人虐害的亲人!” 听到这问题后,几名城民忍不住便沉声说道,神情语气都显露出了几分悲痛,还夹杂着几分夙愿得偿的快意:“魏国的李大将军杀败了齐人,占据了合肥城,为了调和民情、顺应民意,张榜悬文,告令百姓皆可入讼伸冤,凡有遭人夺取财物、杀伤迫害者,李大将军皆为主持公道,严惩那些强盗恶贼!今日市中,便是由李大将军下属权大都督公审罪徒,还要惩罚示众!” 行客闻言后顿时便也惊奇不已,并且不无狐疑道:“那李大将军声名我倒是听说过,但他真有要为小民主持公道的仗义心怀?南北这些豪强大将,谁又不是为的自己权势用尽心机,小民无力乏物,谁又肯为他们而去得罪那些大势豪强?” “挤得进去自见分晓!” 当见到东市中甲兵又打开一个口子,放入几百名等候多时的民众,那城民顿时便也向前凑去,来不及再回答行客的问话。 东市外围虽然拥挤不堪,但内里却是秩序井然。获准入市观看公审的,都是近日来主动前往官府讼告案件的苦主,即便加了这样一层限制,今天陆续获准入市者也达到了数千人之多,占了如今合肥城中人口的将近十分之一。 如果每家一名苦主,就代表着几千个家庭,以一户五口计,那这一场公审就涉及到了十数万人口。但实际上远没有这么多,因为一户五口那基本就意味着社会比较安定、生产和生活都秩序井然,才有可能维持这样一个家庭。 如今的合肥城中虽有数万人口,但是完整的家庭却是少之又少,有的家里老人死于饥寒、壮年男女被掳掠为奴婢、孩童也多有夭折,很多一家人只剩下一两个的情况。 被获准入内观赏公审的民众苦主们按照各自诉讼的类别划分在不同的区域中,因为城中民众们受了太多战乱之苦,前往州府诉讼的各种情况都有,州府一时间也都难以仔细甄别、认真调查审问每一个案件。 眼下所审理的主要类别只是盗窃、抢夺财货和掳掠、杀伤人口的案件,分别对应人的财产和人身安全。只有这两个方面先妥善解决了,才能将人的安全感和认同感快速营造起来。 在围观群众的中央位置,是一座高度将近两丈的高台,身材高大、一身戎装的权景宣正威风凛凛的坐在台上,在其案前则跪着一溜佩戴着重重刑枷的罪徒。 今日的公审跳过了审问的环节,由府吏直接高声宣读这些罪徒们已经审明确定的罪状。这些罪徒们的身份也都很典型,有的是凶名赫赫的江淮盗匪首领和蛮部土王,有的是城中无恶不作的豪强恶霸与北齐所任命的伪官。 每一名罪徒的罪状宣读起来都要花上大半个时辰,在场群众们无不侧耳倾听,每当听到与自己相关的案事之事,或是悲伤哭泣,或是愤然怒吼,反应各不相同。 每一名罪犯的罪状被公布之后,当场便要加以刑罚。能被选来这公审会场示众的,当然也不会是什么只打三十大板的轻微小罪,一个个都是死不足惜,所以最后也都是直接砍头枭首了事。 罪徒们被枭首示众之后,便是针对那些苦主们的补偿。荆州军府刚刚接掌合肥不久,自然也难以动用大量的资源去将这些苦主们的生活状况恢复到受害之前,只能是略尽绵力、以求一个人情上的抚慰。 失去财货的,往往是将自罪徒那里罚没搜取来的财货酌情分配给众苦主。至于其他人身上的伤残乃至于死亡,则就不能只是简单的财货补偿,更要给苦主们以生活下去的基础和希望。 仍然具有劳动能力的,那自然就是要入籍授田,或是接受州府雇佣做工,维持基本的生活并没有问题。至于丧失劳动能力的那些伤残,则就要由官府设置专门的机构加以赡养了,所需要的花费,则就用一些轻罪所罚没的罪金来进行维持,同时也接纳州郡豪强乡义们的捐输。 高台上,随着行刑的鼓声敲响,施刑的刽子手便挥起臂膀、手起刀落,一颗人头滚落进尘埃中,高台周围叫好声不断。 尤其一些以为此生都报仇无望、只能将仇恨埋在心底的苦主们看到仇人身首异处的时候,更是忍不住的热泪盈眶,只觉得心中涌出一股生平从未感受过的快意,怀着激动的心情仰天大吼道:“李大将军高义!” 李泰虽然没有在台上监刑,但是也在左近一座楼宇中观看,当听到刑场周围民众们那悲喜交加的呼喊声,心中也不由得感叹仇恨当真是人最炽热、最激烈的感情。 这楼中除了李泰与其帐内亲信们之外,还有多名合肥城中的豪强们。 只不过这些人眼下多数神情惨淡,一个个都是满眼忧惧,他们在此城中免不了要与市井民众接触,当然也就少不了一些恃强凌弱的行为,绝大多数都遭受了公审的波及,甚至有的人还有亲属正在台上等待被斩首。 “我的儿啊……” 座下突然响起一个撕心裂肺的哭嚎声,乃是那名之前带领城中豪强们出城向李泰请降的老者夏侯万隆,刚刚台上被斩的那名罪徒正是其少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自然是悲不自胜。 尽管如此,他也不敢怨望李泰,因为除了这个儿子之外,还有上百族人在城中居住,生死皆决于李大将军一念之间。所以哪怕明知道儿子将要问罪斩首,可当收到邀请来此观刑的时候,夏侯万隆仍然要忍痛出席。 李泰抬手示意亲兵将哭倒在席的夏侯万隆搀扶起来,口中则感叹道:“观此老者垂泪姿态,可见无论小民还是豪右,凡所遭遇的悲喜都是真实不虚,也并没有什么高低贵贱的区别。 你等众位皆是声闻乡里、富享祖荫的人士,处境远比寻常小民更加的优渥,不劳亦食,更加应该修养自己的德行。如若失德于一时,祖祖辈辈都要被人指骂满门的孽种。衣食足而知荣辱,若连时誉风评都不足以规正德行,又与禽兽何异? 人间公道失之久矣,民皆适乱似成常态,但这终究不是常态。我虽不才,却敢为生民立命!凡有为富不仁者,纵然天意一时未察,终究不能免于报应!或谓强梁繁不胜数,恐难悉数治之,但道义之士同样不乏。汝辈幸甚,我今需以法治人,否则,江水为赤、鱼鳖尽肥!” 众人听到这话后,心中更生凛然,忙不迭离席作拜。就连那刚刚经历了丧子之痛的老者夏侯万隆,这会儿也都忍住悲痛,埋首深跪于地。 这一场轰轰烈烈的公审,持续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合肥城中的豪强以及活跃在左近的江匪陆寇几乎全都被收拾一通,也让合肥城中的风气大为好转,城中民众们对于新占此城的李大将军和荆州军府更是发自肺腑的拥戴。 很快发生在合肥的事情也快速的在淮南传播开来,李泰的名声顿时也在淮南变得更加响亮。以往淮南民众对他的了解还仅仅只是一个战功赫赫的西魏名将,可是借由今次这件事情也让民众们看到了他的治事方略。 除了西魏名将之外,李泰在淮南又拥有了另一个评价,那就是豪右克星。 在当下这个乱世而言,这可不算是什么好名声,尤其是在淮南这个三不管的地界,豪强们掌握着众多的部曲人口,如果执行的政策与他们的利益相悖,是很难获得这些豪右的欢迎和支持。 但凡事也都有不同的方面和角度,结怨于豪右,那自然就获得了小民的敬仰。 淮南如今已经算是三不管的地界,诸方乱斗在这片土地上反复上演,社会结构和乡里秩序都大大的遭到了破坏。豪强们之所以能够快速壮大,就是建立在流离失所的百姓们迫不得已的依附基础上。 如今整个淮南地区,除了合肥的李大将军,谁又值得投奔依附?无论是势力才能,还是推崇仁义,谁又能比得上李大将军? 因为没有一个长期稳定的生活环境,淮南地区存在着大量居无定所、往来无依的流民百姓,随着李泰在合肥惩治豪强、急公好义的事迹传播开来,便有越来越多的难民向合肥涌来。 甚至不只是那些苦难的流民,就连一些豪强也都主动率部依附过来。 一则李泰便是淮南当下最能打的,事强事大向来都是一个重要的自保之道。二则正如李泰所言,衣食足而知荣辱,虽然大多数的豪强处事总是基于利弊、免不了欺凌弱小,但也不排除当中会出现充满道德感、同样急公好义,愿意拯救弱小之人。 如今的李泰自非早年间势力仍小、每至一处便需要按部就班缓慢发展的时候,数万大军镇守于合肥,在他的威名和政策的加持下,四方游食竞相涌来,也让合肥的发展日新月异。 当然眼下自非偃旗息鼓、谋求发展的时刻,仍然处于一个军事上高强度对抗的时期。 南梁方面的变化主要是随着收复广陵之后,陈霸先的话语权得到了极大程度的加强。有广陵握在手中,陈霸先的处境同旧年仅仅只是蜗居于京口一处不可同日而语。 梁帝萧绎对于此事的真实想法如何,李泰不得而知,而起码面子上还是要有所表示,所以就在陈霸先收复广陵之后不久,派遣使者将陈霸先的官职由之前的司空加授为司徒,至于江北军政诸事也都一应委之。 当然不委之也不行,因为眼下在南梁所拥有的不过仅仅秦郡、广陵等寥寥几地,而这也本身就掌握在陈霸先的手中。别的不说,单就这一点授权便让陈霸先获得了拥有真正能与王僧辩分庭抗礼的势力。 陈霸先倒也对得起这一份重用,拿下广陵之后仍然保持着极为勇阔的进攻节奏,分兵直取海西等地,逐步完善以广陵为中心的江防布局。 不过就刚从广陵折返回合肥的李真汇报,陈霸先不积极进攻也不行。虽然拿下了广陵,但是江南三吴诸地仍然掌握在王僧辩部将们手中,这些人自然不会因为陈霸先在江北取得的进展便对其低头服软,反而钳制更多,基本上断绝了从三吴之地向陈霸先输送谷米物资的行为。 广陵城久遭围困,陈霸先拿下之后也已经是府库空空,只有不断的对外进攻、因粮于敌才能继续维持下去,一旦停下进攻的脚步,凭其眼下的物资积储,着实很难维持在江北那么大规模的驻军。 这对李泰而言,也是一个意外之喜,陈霸先的扩张步伐越激进,那就能吸引更多来自北齐的注意力,而这也正是他要寻求跟陈霸先合作的一个重要原因。 至于北齐方面,随着段韶撤离广陵,在淮南地区便暂时进入一个军事上的休止期,仅仅只是巩固当下所控制的城邑,并没有其他的动作。 李泰倒是听说,陈霸先在攻克海西之后,便又增派吴明彻等将领率部北进,想要将宿预城解救出来,但是却遭到了段韶以逸待劳的迎头痛击,就连之前派往增援的杜僧明也一并败逃返回淮南,而宿预城也不出意外的被段韶所攻克收复。 吃了这么大的亏,北齐当然不可能咽下这口气。宇文护虽然军事上的能力马马虎虎,但观望时势的本领却是不俗,料定北齐必然会因此展开报复。 但他没想到的是,北齐所进行的报复并没有第一时间便惊扰到仍然远在合肥的李泰,反而是先把关中士民给吓了一跳。 因为北齐大军集结并未奔赴淮南,而是直往洛阳而来,并且所用的借口也并非李泰出兵攻打合肥,而是要为上一次宇文泰率军进扰而报仇,讨伐的檄文也只是让同州中外府自宇文黑獭这些货洗干净脖子等着,至于李伯山这个招惹北齐的罪魁元恶,则只在檄文末尾随口提了一句。 如此避重就轻的讨伐檄文,不免让中外府众人严重怀疑这檄文估计就是出自李伯山关东亲戚的手笔。 但抛开这一点不说,北齐如此气势汹汹、磨刀霍霍的向河洛而来,关中这里总要讨论一下该要如何应对。而在府中正式开始讨论此事之前,宇文护又分外活跃的先一步找上叔父宇文泰,满是兴奋的进言道:“阿叔,东贼此番来挑,乃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可以将东南人事局面再加调整一番! 事既因李伯山而起,他自然难辞其咎,或可加之关东大行台,以主持关东诸军迎战来犯之敌,而我则集结府中精锐、直出武关以攻江陵。待到河洛事了,江陵亦定,此番尊其职而夺其事,纵使来日李伯山复归荆襄,局面已经迥异往年。” 宇文泰听到这话后便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沉声说道:“伯山独大于东南,此事诚然可虑。但他乃边镇大将、国之重臣,以诡道欺之,岂是用人之道?更何况,他在荆州总管府人事经营极深,中外府欲谋江陵,无论如何也难能绕过他的耳目,贸然用计却内外有失协调,岂非是将军国大计弄作儿戏!” 宇文泰虽然不赞同此计,但原因明显不是因为前者,当年他解除独孤信兵权的时候可从没在意过是否诡道,独孤信西征凉州的军伍中那可是掺了众多的沙子。如今对东南事务有所忌惮,那只是因为李泰在东南的人事经营要远比独孤信当年于陇右更加牢靠得多。 “但此良机错过实在可惜,再想有其他大事要将李伯山调离东南、分裂其事并不容易。尤其他与东贼亦仇恨深刻,纵然任之河洛,也不患悖我投东。” 宇文护闻言后又连忙说道:“今加之行台之职,迎战东贼,任谁也不能说是贬弃其人,况此事本就由其挑衅而起。他若不肯应征,更使谁人任之?” “此事仍待计议,不要轻易吐露!” 宇文泰想了想之后便又沉声说道,略作沉吟之后才又开口说道:“且先书问荆府,如今所积战备几许?可支大军几时之用?不要私使耳目,公文垂问即可。如若治事良好、物储丰富,可以维持诸方之用,加之关东行台亦无妨。” () 0816 内控外攻 荆州大总管府中,虽然府主率军出征在外,但府事仍然运作的井然有序,诸曹属官们各司其职,将各项府事都处理的妥善周全。 通常情况下,总管不在府中便需要由长史负责主持日常事务。 如今的长史长孙俭虽然在府中不如前长史崔谦那样资历深厚兼得人心,但是由于本身平易近人加上对诸事都肯用心,这么长时间的磨合下来,同府员们共事也越来越融洽,接触和主持的事务也越来越多。 但是很快这一份人事融洽便将要被一封来自同州中外府的公文所打破,当中外府赶来的使者将公文递在长孙俭手中,长孙俭在将公文阅读完毕之后,才忽的想起自己是作为中外府安插的眼线来到荆州,若非这份公文的提醒,他险些都要忘记了这一节。 原本霸府向州郡降令垂问军政事宜也都是非常正常的操作,甚至这本来就是下属州郡的责任和义务。但是由于荆州大总管府事务长期比较独立,与中外府之间也并没有建立起一个稳定的问奏往来,中外府此时传令来问,不免便让人感觉有些意味深长。 这些情况外人自然是很难得知,但在总管府内部也并不算是什么绝密的消息,因为毕竟是要由诸曹负责实际的管理,稍加盘查一番便也能够得知一个大概的情况。尤其是身在长孙俭这个位置上,所能知悉的情况便会更加的全面和具体,甚至眼下在他的案头上就摆放着这样一份相关的数据文报。 但长孙俭却仍是捧着这一份公文沉思良久,好一会儿都没能做出决断,只是着令府吏先将中外府的使者引去城中别馆暂住下来。 等到了第二天的清晨,诸曹主官们如往常一般来到府中直堂碰面例会,然而当他们拿起案头上的事则略作浏览的时候,却发现事簿上多出了一项内容,就是着令军府诸曹各自盘查署内所经管的人事物资情况并奏报上来,他们便不免有些奇怪。 一般这种全面细致的人事盘查都是要在年尾才会进行,而日常行政管理只凭每季的季审和每月的月报数据便完全足以应付了,盘查的太过频繁也会平白增加极大的工作量,并且还会耽误其他事务的运行。 为了确保盘查数据的准确,最基本的人员和物资的流动都要暂停几日,且不说这当中的程序繁琐,单单当下大军仍然出征在外,也不支持封锁住人员和物资的流动调度。 眼见众人都一脸好奇的望向自己,长孙俭也无作隐瞒,直接开口道出了中外府下令垂问的事情,表示是中外府需要这些数据,所以他才吩咐诸曹配合。 这话不说还好,众人闻听此言后,望向长孙俭的眼神顿时更露狐疑之色,并且旋即便有几人表示所司事务繁琐复杂,短时间内怕是难以配合此事。 对此长孙俭也并不气恼,只是微笑表示只要在不误正常事程的前提下尽力而为即可,但府中转任功曹参军的崔彦昇还是忍不住开口说道:“方今大将军出征在外,府下人物诸事调度使用本就非常频繁,当下便要盘点诸事,恐怕是有些不合时宜。” 此言一出,顿时便又有数名属员纷纷开口表示附和,穰城县令杜照徽则提议道:“既然长史有言此事并非剧要,不如遣使前往淮南请问大将军可否?” 虽然长孙俭本意就是把这件事往外推、让群众都参与表态,但听到杜照徽此言以及在场附和的群众之后,也不由得感叹李泰对荆州总管府人事经营之扎实。总管府起码在名义上还是归属中外府管辖,可是现在中外府下令询问总管府相关事则,竟然还要远在千里之外的府主首肯才可。 心内稍作感叹,再见众人多数都表示需要请示大将军,于是长孙俭便也不再自作主张,当即便安排人员快马加鞭的前往李泰所在的驻地合肥请示此事。 当州府使者来到合肥的时候,李泰已经是整装待行了,听完使者的奏报之后,不免便感叹长孙俭还真是有点幽默和滑头。 经此一番波折后,他是既没有违背中外府派遣他来到荆州的意图,同时也没有擅自做主的将荆州军府的机密泄露出去。 这做法看似是在骑墙,但想想长孙俭已经是跟随宇文泰那么久了,在中外府当下明显有些别有用心的试探之下仍能保持一个不偏不倚的态度,也算是李泰赢了。 不过宇文泰想要了解这些情况,途径和方法还是有不少选择的,但却选择这样直接的公文垂问,除了所询问的事情本身让荆州军府无从回避之外,应该也存在着一定的要考校荆州军府内部人心的意味。 看这样子,自己一直所希望并努力促成的局面估计要出现了。想到这一点,李泰心内也不由得暗生兴奋,铺垫多时总是需要一个爆发和检验的时刻了。 虽然在李泰眼中,宇文泰一直处于一个明牌的状态,让他在许多情况下都能提前布局、关键时刻领先一步,但并不意味着他就占据着绝对的优势。 有的时候自以为安全却很危险,以为危险却相对比较安全,特别是在一些意料之外的突发状况发生之后,逼得宇文泰不得不想打破规矩的时候,如果李泰还不能够及时的跳出规矩去,那他的处境就会变得非常危险。 比如今年的下半年,对于李泰而言就是一个槛儿。 宇文导的意外离世让宇文泰丧失了一个制衡李泰的人选和手段,虽然这所谓的制衡也仅仅只是他自以为,由始至终宇文导也没能对李泰的发展产生任何实质性的制约和限制。 但无论如何,宇文导的早逝对宇文泰而言都是一个巨大的损失,而当他再想调整宇文导去世后的内外格局和人事局面时,李泰就会成为一个非常扎眼和突兀的存在。 虽然宇文泰一直对李泰亲昵有加,甚至为了让李泰做他女婿而收其娘子为养女,但这是因为宇文泰一直自信能够控制住李泰。可是当这种信心不再,那李泰才会领教到宇文泰的真正手段。发起狠来,这些镇兵可从来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什么规矩之类的统统都可以抛在一边。 这一情况是无可避免的,在其真正到来之前,李泰能够做到的只能是尽力壮大自己、并且营造一个对自己有利的局面。若凡事都等到临时抱佛脚,他在这世道内也混不到这一步。 同宇文泰彻底的翻脸、完全走向对立,眼下的李泰明显是做不到,而且也没有这个必要。毕竟再等一等,老家伙自己就自爆了,等着捡金币就可以。 然而局部的冲突和对抗,李泰还是比较有信心的,但在此之前他也仍然做了不短时间的铺垫和准备。 他心中有了真正确凿的计划是从插手蜀中战事开始,包括年初回到关中参与废立,并且主动卖力的为宇文泰争取封王,以及当下主动出征淮南,统统都是为了一个目的,那就是为了将这个冲突和对抗所发生的地点选在荆州总管府下。 如果是在关中和宇文泰发生冲突和对抗,那无论是何种形式、何种规模,李泰占据优势的可能都非常渺茫。毕竟在关中,你比我早你是爷,但是如果来到荆州,那就可以比划比划究竟谁是谁的爹! 原本李泰是打算转移前往义阳以观事态的发展,但是如今看来中外府似乎已经是有些按捺不住了,他也不由得感慨人心真是禁不住考验。 过往多年的甜言蜜语,在这实实在在的诱惑面前,仍然是经不住考验。也不只是是他把这局面营造的太好了,还是宇文泰太过禁不住诱惑了,总归还是人生难能如初见啊! 于是他便着令信使归告留守府员们,淮南这边情况较之他料想中还要更加复杂一些,大军仍需驻留更长一段时间,以防取得的战果遭人侵夺瓦解。 至于中外府所垂问之事,他这里会出具一份此番大军出征凡所耗用的物资细则,用年初的数据减去今年所消耗的这一部分,便可得到一个大体的情况以进报中外府。如果中外府仍然不满意,那他便提前撤军归府亲自主持细致的盘查一番。 当使者返回荆州并将大将军的意思传达一番后,府中留守群众们自然是再无异议,当即便按照李泰的指使将数据核计整理一番,然后便奏报给了中外府。 中外府对于这一情报也是等待多时,拿到手里之后当即便开始认真研究分析了起来,当然参与讨论的主要还是宇文泰与其亲族子弟,就连一些霸府心腹都没有被召集参加。 “荆州府库居然聚敛了这么多的军械物资!” 当见到荆州总管府所奏报的那一系列数字之后,宇文护忍不住便瞪大了两眼,虽然他一直都在鼓吹李伯山威胁论,可当看到这数字后竟然都忍不住心生怀疑:“这不会是假的吧?否则那可就实在太夸张了,区区一介总管府,物储竟然较之中外府还要更加的丰厚!” 宇文泰闻言后便摇摇头说道:“应该不是假的,年初伯山入朝之时也曾就此进行过奏告。南阳本就宜耕宜冶,自伯山出镇以来境内便鲜有兵事骚乱,更何况他几番对外用兵,所缴获敌人甲杖器械也都不在少数。更有梁国铁钱俱废,流入沔北,诸事累积自然库藏丰厚。中外府虽然也兴造诸冶,但本身消耗也大,所积不如下府库藏也属正常。” 年初李泰率军入朝,宇文泰观其甲伍器杖之后便曾就相关问题专门垂询过,而李泰也毫无隐瞒的给予了奏答。 有了这些铺垫,宇文泰对于当下所见到的数据倒也并不算太过惊讶,但眼热那是免不了的。虽然嘴里说着这情况正常,但宇文泰心里也不免生出了别的声音。 如今荆州总管府所辖的范围实在是太大了,自汉中一路延伸到淮南的合肥,而刚刚夺取的蜀中自巴西向东其实也都处于李泰的部将控制之下。 单纯疆域领土,自然是以中外府控制的地区更为广袤,但是却包括了河套、漠南与陇右河西相当一部分人烟稀少的不毛之地,而真正人烟稠密的核心区域也只有关中一隅、河东一部分以及狭长的河西走廊罢了。 但荆州总管府所管理的汉中、沔北、汉东以及江北淮南的大片土地,实际的人口与耕织生产估计还要超过了关中。如若再加上未来的江陵,那这荆州总管府将膨胀的更加不可想象。 “的确是太大了……” 宇文泰望着摆在案上的那一份书文数据,口中也喃喃说道,一直存在于心内的一些想法,这会儿也终于成了他下定的决心。 宇文护在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之后,也语气更加坚决的说道:“阿叔,真的不能再继续拖下去了。否则关外群众皆知荆州军府,却不知李伯山之上另有更高人事啊!” 同样在席中的尉迟迥也连连点头道:“往年只道此人强直气盛,但今不知不觉势力已经壮大若斯。虽然阿舅仍能驭之,但我等众人与之相比却俱成下流,难能抗之。阿舅如今春秋仍盛,可待到来年需借用群众更多之时,此人之前难容余子啊!” 宇文泰听到这话后便又沉默下来,片刻后才又望着几人叹息道:“沉疴非是一日积成,欲以一剂汤药除之,可否?” “正因是重病,所以才需要猛药啊!” 宇文护闻言后又连忙说道:“我为此事计谋多时,眼下李伯山虽不在镇,但荆州人事亦积弊深厚,需以前锋精锐先下武关、进据沔北,待到控制住军府人事,再引大军直入。如此一来,对内制裁强臣、对外征讨宿敌,可以两不相误。 我旧年露丑于河洛,常为时人取笑,也知李伯山心实轻我、不加重视,今愿为先锋前往,控其军府之后,再待大军前往!” 见宇文护态度积极的主动请缨,宇文泰又沉吟了好一会儿,然后才缓缓点头,口中则说道:“入境之后直控军府,驻守穰城不得轻离,余事自有他员任之!切记不可孟浪使气、恶言决裂,此番只为重新分布人事,伯山仍是国之栋梁、镇边良将。” 于是在几天时间后,中外府便又有新的任命下达:以太原公、大将军李伯山为关东道大行台,全权负责关东军政事宜,并以中山公宇文护为其行台长史,与武安公李穆并统精军一万南出武关,前往沔北听从李伯山号令,以防备东贼宿敌。 () 0817 荆镇富足 中外府早已经蓄势多时,随此一声令下,相应的人事便也很快便悉数到位。而宇文护也早已经急不可耐,待到人马悉数就位之后,当即便辞行南下。 突然接收这一任命的李穆还有些茫然,他这里还在盘算着因为之前为主上请封一事、接下来出征江陵的名单上必然少不了他,但今出征倒是出征了,可听这意思去的却并非是江陵,似乎又要跑去河洛跟北齐干仗? 他心中自是疑惑不解,但还没来得及询问打听清楚,便被宇文护急匆匆的拉着上路了,一晃神的工夫便已经出了武关,沔北已然在望。 中外府这一次从下令到正式的出兵都非常迅速,沿途州郡都没有收到通知,军队已然入境,自是免不了虚惊一场。好在这一支军队只是过境,并不需要沿途州郡提供给养补充。 不过当得知这一支人马是要经由沔北奔赴河洛的时候,沿途官员们的心不免又揪了起来,怎么不知不觉间河洛间的形势又这样严峻了?好在如今沔北声势大壮,可以在侧翼对关中形成保护,不再像之前那样关东每有战事,整个关中便都要提心吊胆。 宇文护也并没有提前派遣使者通知沔北这一消息,一则此番行动主打就是一个出其不意,二则他也想借此看看眼下沔北的留守力量应变能力如何。 虽然早有耳目提供情报说如今沔北大军出征,留守的力量比较薄弱,但这些耳目终究不能涉及沔北的军政机密,具体情况究竟如何仍待实地察望一番。 于是宇文护便先着令部将侯龙恩率领一千精骑先行一步,并且随时与后方大部队保持密切通信。如此一前一后的前进着,一路上也并没有受到任何人事阻挠,这也不免让宇文护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如今荆州总管府管辖范围虽然已经很大,但沔北仍然是其根本所在,就连沔北守备都如此松懈,可见如今的荆州总管府的确是内虚的很。 当然这也是宇文护心内自发的将本就属于正常的情况往有利于自己的方面去想,假使沔北真的在其沿途设置人事阻挠那才是真的不正常。这意味着沔北早就有防备中外府的意图和做法,真到那种情况的话,来的恐怕就不会是宇文护了。 虽然如今的沔北没有什么重兵留守,但基本的消息传递还是不失灵敏,宇文护军队入境不久,相关的情况便被报到了总管府中。 但是由于宇文护没有提前派遣使者通知,因此总管府群众也都不明所以,只能加强城池的防备。除了留守的人马悉数入城守备之外,还召集了许多乡兵丁勇以补充城中防力不足。 所以当宇文护抵达的时候,便见到一个城门紧闭、戒备森严的穰城。宇文护这才派人到城下去宣告消息,城中众人知是误会之后自是松了一口气,待听到李大将军又被加职关东道大行台,便也都转忧为喜。 误会解除之后,留守的长史长孙俭带领几名府员出城迎接宇文护一行。 宇文护也并没有直接暴露真实的来意,对于出迎众人全都以礼相见,并以关东道大行台长史的名义恳请州府给其率领来到此地的人马提供一些人事上的安排和资助。 中外府之所以要给李泰加上一个关东道大行台的新职,除了掩饰其夺权的意图之外,也是为了让宇文护这个行台长史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可以调度荆州的人事资源。 眼下李泰的荆州大总管之职尚未解职便又另加行台,理论上而言,在当下的荆州宇文护这个长史的级别还要高于长孙俭这个总管府长史。 如今其人虽然来势汹汹,但是态度还算端正有礼,再加上率领一万精兵入境,因此总管府群众们也未敢怠慢,先将宇文护一行引至城南军营中暂且驻扎下来。 入驻军营之后,宇文护也并没有急于入城,而是又以需要组建关东道大行台为名义,希望城中留守的官员们逐一入营来接受审察挑选,让他能快速将行台班底搭建起来。 留守诸众闻听此言后也不觉有异,虽然他们也对中外府这一突然的任命感到有些意外,但大将军势位能够更进一步总归是好的,他们当然也不会拖延阻挠。 但是长孙俭资历深厚、阅历丰富,而且有着高级的行政经验,自然知道行台班底的组建所体现的乃是大行台本身的意志,且不说李大将军眼下还没有正式受命履任,即便是已经遥受此职,也不应当由宇文护来负责征辟人员组建其霸府班底。 瞧着出迎众人都已经在暗自盘算该要如何在宇文护面前博取表现了,长孙俭稍加沉吟后,还是开口说道:“眼下李大将军仍处于外,总管府留守人事亦皆大将军行前安排,轻作改动恐怕会忙中出错,大军转进河洛迎战强敌亦需精心备战,不如暂且遣员快马请示其计。讲到对在事府员们的了解,自然还是以大将军最为清楚,任用起来也更得其宜。” 宇文护听到这话后,脸色骤得一变,原本的和善有礼全都收敛起来,望向长孙俭的目光中已经闪烁起了冷厉之芒:“长孙长史此言何意?莫非因为我齿短位卑、耻居我下,所以要阻挠行台行事?那对于李大将军,不知你可放在眼中? 知事不深,所以便难能任事?那你居治荆州还在李大将军前,是否心中一直暗诽少者不足当事?如今李大将军虽不在镇,荆州尚有群贤诸公,我今携上命而来仍为所轻,老翁狂傲若斯,难道真以为阻挠行台,你便可久持州事?” 长孙俭被宇文护劈头盖脸的一通训斥,一时间脸色也是青白不定,尤其当见到在场群众也都顺着宇文护的言语意思、望向自己的眼神变得古怪起来,他不免更加的羞愤,口中怒声说道:“老夫旧日治事昏庸,心亦自知不如李大将军远甚。承蒙宇文大王不弃,仍然拣选授事此间,又得李大将军信任,行前托以留守。中山公受命新来,急于辱此老朽以警群众,恐将失算!” 宇文护之所以要对长孙俭大作人身攻击,就是为的将众人注意力从长孙俭对行事程序的质疑转变为私人的矛盾,此时见到自己只是稍作挑拨,长孙俭便一副怒不可遏、大破心防的模样,这效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好。 他连忙换上一副诚挚的表情,向着长孙俭深作一揖,口中则沉声说道:“我知我素来没有显功壮事可夸,长孙公轻视我也是理所当然,对此我也只能惭然领受、不敢反驳。但今所言却并非我才略高低,而是国之大事! 如今东贼大军齐聚河洛,李大将军孤师外悬,谁也不能笃言不会有意外发生。中外府为求万全,所以才加授李大将军为关东道大行台,并遣我为行台之副,率领援军至此以助应对当下局面。 我虽然没有超凡脱俗的令才,但胜在与李大将军相知颇深,凡其所命都能贯彻执行。在场诸位能比我与李大将军相识更早者想必寥寥无几,若如此都还不能通力合作,那么世间还有什么样的人能够相处不疑?” 讲到这里,他便解下自己的佩刀两手奉给长孙俭,并又继续说道:“方才情绪过激,言辞失礼而冒犯长孙公,长孙公若仍愤懑难消,且请收下此刀,待我辅佐李大将军应付过战事危机之后,一定会再至足前以谢罪,届时作何惩戒悉由公义!” 长孙俭看着宇文护作此表演,心中也知自己有些失态,索性背过身去对其不予理会。 至于在场其他人,也受宇文护的话术影响,或多或少的心内对长孙俭产生了一些看法。而正当局面有些僵持的时候,一直在人群中没有什么存在感的李礼成突然发声道:“中山公所言不虚,我与大将军在长安重逢之前,大将军便已经与中山公相知多时了!” 宇文护听到这话后眸光顿时一亮,当再转头看是谁人发声时,眼中笑意不免更深,见长孙俭对他仍不搭理,于是便又直起身来对李礼成笑语道:“李郎作此证言,倒是让我颇感荣幸。你与李大将军同宗兄弟,自然是亲谊深刻,但若讲到对李大将军心腹怀抱的感悟,或许还真不及我。” 他又环视在场众人道:“行台初设,我知诸位难免对此都有些陌生。但今军情如火,却是容不得各位再从容熟悉。人性有参差,有的人一时间不能适应变革、仍是固执守旧,这也难免,继续留事旧府即可。 行台虽设,但却不是为了取代总管府人事,这一点诸位大可以放心。辟入行台之后,会有更多的事情需要操劳,所以自觉不能胜任者,倒也不必急来应征。谁若因此贻误州府事务,莫说长孙长史,我也决不轻饶!” 被宇文护这一番连消带打的分散注意力,众人也越发的放松了警惕心。 尤其当听到宇文护表态即便应辟行台职事,也并不影响在总管府的职事与办公,在李大将军正式接掌行台之前,他们只需要每天抽出一定的时间前来应卯,并且协助处理一些简单的人事即可,众人的心思也都活泛起来,纷纷表示愿意应征。 反正无论是总管府,还是行台这里,总归都是在李大将军麾下任事。而到了行台这个新设的机构,获得重用和升迁的机会想必还会更多。,那何不就先提前占上一个坑?更何况,谁知道日后李大将军是以总管府为中心还是以行台为中心。 长孙俭冷眼看着众人纷纷踊跃应辟,心中越发的不是滋味,他也已经看明白了宇文护此来就是为的鸠占鹊巢,而自己也站在总管府的立场上给予了提醒。 此事明显是宇文泰的意思,如果长孙俭再要强心反对的话,那可就是彻底要与中外府为敌了。而现在宇文护也明显流露出了对他不善的态度,他若再继续逗留下来也是尴尬,或许还会有危险。 于是他便表态州府事务正忙,然后便转身离营而去。 宇文护望着长孙俭离去的背影,嘴角的冷笑更加阴寒。长孙俭跟自己唱反调,让他颇感意外。 但想想倒也正常,因为他此番到来,主要就是为的取代长孙俭,站在其人立场上拒绝自己的干涉也并不出奇。 说到底终究还是长孙俭自己在荆州总管府人事经营不深,如果他真能有效制衡李泰的话,那中外府也不必再派自己来跑这一趟了,就地任用长孙俭即可。如今自己几句话就搞得其人尴尬不已,也显露出长孙俭对于荆州人事的无力掌控。 想到这一点,宇文护便又将视线望向方才发声的李礼成,既然长孙俭基于自身的利益而与荆州军府站在一起,那他也可以在荆州军府拉拢其他不甚得志之人。 趁着荆州群属各录籍名之际,宇文护示意李礼成随其先往别帐坐定,然后他便望着李礼成笑语道:“李郎旧在长安为李大将军维系人情、处置事业很是得力,如今相随赴镇,想必更受重用,未知眼下身居何职啊?” 李礼成听到这话后便面露惭色,连连摆手道:“多谢中山公嘉赏之言,唯是卑职自身才性不高,眼下在职穰县县令,无缘参议府事机要。” 宇文护闻言后便皱眉道:“这有些不应该啊,一定是李郎你太自谦了,不肯与俗流就事共争。否则只凭你与李大将军的亲厚关系,也不至于屈居下僚。” 李礼成干笑两声后,有些酸溜溜的叹息道:“今时不同往年,大将军亲党毕至、能用者众多,自然是贤者进、愚者退。” “有什么是危难时相扶共助的情义都比不上的深情?李郎你也不用妄自菲薄,是非或可混淆一时,但却不能混淆一世。你是李大将军同宗手足,既然失意旧府,不如来此共事,暂任行台司马可好?” 宇文护又非常贴心的安慰李礼成两句,旋即便向其发起了邀请。 “我、我真的可以……但卑职年齿、资望俱弱,若是入居行台上佐,恐怕不能服众啊。” 李礼成听到这话后顿时面露惊喜之色,但又很快低头小声道。 宇文护眼皮一翻笑语道:“你是李大将军同族近亲,才性又受到我的赏识看重,若仍不可、谁人又可?放心居之,谁若质疑,我自与话!” “多谢中山公赏识,卑职一定、一定为中山公之事尽心尽力!” 李礼成直从席中站立起身,向着宇文护深揖说道。 “不是为我,是为王师!” 宇文护先是正色纠正一下李礼成言中不妥,然后才又询问起如今荆州具体的人事情况。 他都已经一把年纪,当然不会因为旁人流于表面的一些作态便信之不疑,究竟值不值得信任,还是要观其后续的具体表现。 因此在打听到一些所需要的情报之后,宇文护便又交代给李礼成一个新的任务,那就是带兵入城去将离开不久的长孙俭再抓捕到军营中来。 之所以不自己派兵前往,一则自然是为了考验一下李礼成是否真的可用,二则就是从李礼成口中了解到如今穰城的防城大都督并非原本的侯莫陈琼,而是贺拔胜的旧属朱猛。 如果是后模陈琼的话,宇文护自有办法将之说服,但若是朱猛则就有点难办。他们这些贺拔胜旧属认定了李泰,甚至就连独孤信都召之不去,宇文护如果要强行入据城池的话,恐怕就难免要发生冲突了。 如此一来一定会让荆州群众们有所惊觉,即便李伯山眼下并不在镇,单凭他所部一万人马也难以将沔北完全控制住。更不要说为了麻痹远在淮南的李泰和荆州群众,先锋人员还选了一个与之交情不俗的李穆,所以眼下最好还是不要太过暴露目的。 李礼成也当真得力,在接受了行台司马的任命之后,当即便率领一支队伍直赴州府,登堂望着刚刚返回坐定未久的长孙俭沉声道:“中山公有事需询长孙长史,请长史即刻随卑职出城入营参见,勿令卑职失礼于此!” 此言一出,堂中在直群众尽皆哗然,长孙俭则抬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转而深望着李礼成,好一会儿之后才蓦地叹息道:“事至于此,只恐过犹不及,慎重、慎重啊!” 李礼成听到这话后,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旋即便大声道:“失礼了!” 说完这话后,他便直接走上堂去,抽刀在手、指住长孙俭,另一手用力的将长孙俭扯出席位并一把退下来,口中则喝令道:“给我捆起来,押送城南军营!” 当李礼成押送着长孙俭返回军营中时,宇文护也在一干原总管府属员当中初步选定了一批行台属官,当他还在交代着行台规章细则的时候,李礼成便押送着长孙俭直入营中。 众人见到刚刚离去的长孙俭竟然如此狼狈的返回,一时间也都惊诧不已,纷纷开口询问为何要如此? 宇文护却并没有多作解释,只是又快速的将行台规章讲述一遍,末了沉声说道:“既然已经尽知行台规令,那今日便先各自离去罢。明日午时于此聚会,如若缺席,自遣李司马入城擒拿、军法处置!” 李礼成也极为配合的说道:“军令如山,不同儿戏,我既然蒙受大将军和中山公的授用,便绝不留情!” 众人看到这里,心中也都多有惊疑,有点搞不清楚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状况。这宇文护对长孙俭究竟是单纯的报复打击,还是另有深意? 但无论如何,他们还是赶紧起身告辞,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一直等到入城之后,各自心内才稍微松了一口气。只是一想到那个因为刚刚当上行台司马而踊跃表现的李礼成,心情又不免有些沉重,只在心里默默盼望着大将军快快返回,结束这有些妖异的情况。 宇文护对于被擒拿回来的长孙俭也并没有大加惩处,只是着令先在营中拘押起来,然后他便着令李礼成带领他去巡察穰城周边的府库仓邸。 眼下他虽然没有入据穰城,但只要能够让荆州总管府的行政系统暂时停摆,并且控制住穰城周边的物料资源,便基本上算是完成了初步的计划,接下来就安心等待后路大军的到来即可。 宇文护自知时不我待,他这里扯着关东道大行台的大旗或能糊弄一时,可是一旦李泰知道确切的消息之后必然是要有所警觉,如若其人快马返回,对于自己那就是绝对的暴杀,带来的这一万精兵也给不了他任何的安全感。 他甚至连近在咫尺的穰城都不敢轻入,只是要快速掌握住穰城周边的物资,从而给后继大军铺垫好一个南来的物质基础。后路大军一日不至,他这里便会一直处在危险之中。 李礼成倒也配合,很快便引着宇文护来到城外诸处仓储所在。当看到那些库房中所积存的各种各样的物料,宇文护也不由得感叹沔北实在太富庶了,这仓储满满的画面哪怕在同州霸府,大约也只有在秋税刚刚入库的时候才会看到,很快便又会快速消耗下去。但在荆州这里,似乎也只是常态。 可是在将诸库藏巡查完毕之后,宇文护却注意到一个情况,就是这些仓库虽然都收储着满满的物货,但基本上都是民生相关的物货,粮草军械等战略物资却几乎没有。 当他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却从李礼成口中得到一个让他颇感猝不及防的回答:“之前大将军率部出征淮,沔北军用大多输送南去,集中于随陆之间,以便于向前线输送。请中山公放心,待到大将军引部归镇,物资也一并运返,况且再有不足一月,诸方赋税便会大批入仓,届时自然物用不匮!” 老子放特么的心啊! 宇文护听到这一回答后不免有些怀疑这李礼成究竟是哪一边的,等到李泰返回、或者一个月后粮赋入库,他估计都得沉到长江打窝了,大军物用匮不匮跟他还有半毛钱的关系啊! 但今开弓没有回头箭,来都来了,如果这次不能搞定,他估计就得被李伯山穷追猛打着泄愤了,无论如何都得硬着头皮走下去。 于是他便又连忙询问可有别计,哪怕费力一些也可,关键是得快。 这一问还真的又有了收获,荆州总管府毕竟不同于中外府那穷地方,军需物资的供给除了主要的方案之外,都会有其他的备案。 比如就在穰城不远的新野,因为旧是大军集结之地,所以也存在着一座大仓,日常存粮都在万石以上,等闲是不会动用的。 与此同时,由于汉东等地都是新占领的区域,为免周边发生战乱、大军不能及时调度平叛,所以一些州郡都专门设有军储仓库,每年的赋税都会优先往这些军储仓库中存入粮草,如此总管府人马便不需要粮草筹措的时间,遇乱即出,机动性十足。 算算时间的话,这些军储仓库应该也已经存满粮草了,只是具体的仓储细则估计也得到月末才能汇总到总管府来。 宇文护过惯了紧巴巴的日子,骤闻还有这么多的手段,一时间心中都不免大生幸福感,忍不住要为李泰点一个赞。 当然他也不敢轻信李礼成的一面之辞,当即便派遣心腹侯龙恩率领轻骑前往新野查看库藏,并且在第二天午后的行台属众们点卯的时候,分别询问了数名总管府相关人员,确认总管府确是有着类似的应急方案。 与此同时,侯龙恩也归告新野粮仓中确是还有粮草留存,虽然尽是陈粟,但也足有将近两万石,可以暂解燃眉之急。 于是宇文护当即便下令将新野这些存粮且先运送到穰城来,并且着员快马传讯关中,将此间情况汇总上报,表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大军可以速速南来,迟恐不及! 其实早在宇文护出发不久,宇文泰便将柱国于谨邀请至中外府,深入商讨后续的跟进事宜。虽然他是在宇文护等人力劝之下才下定决心,可一旦做出了这个决定之后,行动力又比宇文护这些晚辈们要强得多! () 0818 胆大妄为 中外府客堂中,宇文泰和于谨相对而坐,旁边除了几名男女侍者之外,堂内便再也没有了其他的人。 两人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一份荆襄方面的地图,地图上几个醒目的标识分别是穰城、襄阳以及江陵所在,尤其是代表江陵的地点被用朱笔重点标注了出来。 “江陵之事,还是要有劳太保了。” 宇文泰盯着地图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又抬头望着于谨沉声说道。原太傅广陵王元欣月前病逝,李弼则因不久前统军驱逐来犯的柔然人马而由太保进位太傅,而于谨则得授太保。 于谨闻言后并没有立即回应此事,而是在稍作沉默之后又开口道:“太原公为此用心颇深,也经营日久,事到临头却转任他员,一时间想必难以心平气和的接受。若加阻挠,扰事尤深啊!” 他自知这一任命意味着什么,如果他要接手的话,那么李泰和荆州总管府就是他绕不过去的一个问题。所以在正式接手之前,他也必须要在宇文泰这里搞清楚这件事的尺度在哪里。 宇文泰闻言后便也叹息道:“是啊,人言军政大事俱决于中外府中,但今谋议伐灭他国,竟然还需要深虑方镇意下如何,岂不怪哉?” 他先感叹一声,然后又望着于谨说道:“太保与我相交共事多年,应知我绝不是一个性情孤僻刻薄、全无容人之量的人,对待同流尚且不失包容体谅,又怎么会心怀险恶、不容少辈出头?若我真有此意,天下人又能知李伯山是谁?” 讲到这里,宇文泰多多少少还是自觉有些尴尬,稍作停顿之后旋即便又说道:“但是此徒才性太过妖异,已经让人到了不得不做警觉的时刻。我与太保俱已功成名就,可以无惧少勇争先,然而门下总有子弟让人不得不虑。 李伯山功勋声望已是少徒之最,若再不加压制,则自此以后世道之内一人而已,恐无几家子弟当权治事的余地。我等众人当年立志以共奖王室,是为的与国同荣,却非独彰某人谋事。李伯山行的太快,也该停下来等一等他的同辈亲友。 太保或许觉得我这么想略显狭隘,李伯山之有今日也是实至名归。道理虽是如此,但情理上终究还是让人暗生心结。我与大司马总角即识,可谓世交,然而如今大司马言及李伯山必称佳婿、目无余子,观我拙子在人言中竟成末流,也的确是让人忧怅不平。” 本来是讨论国家大事,结果宇文泰却扯到了家长里短上来,甚至连独孤信对婿子们不同的态度都要讲出来掰饬一下,也的确是有失他的身份。而越是如此,则越表明他在道理上要制裁李泰的理由是站不住脚的。 但很多事情往往只看利弊而不看是非,无论再多的理由和借口,事实就是如今的李泰已经是壮大到宇文泰努力多年所塑造的这个人事局面都容不下了。 当人的观念发生改变后,对人对事的各种看法也会随之更改,如今的宇文泰开始正视李泰的所带来的威胁,其人过往一些言行便也都被重新审视一番。 “年初国中有事,我本无意于名位,李伯山却借此兴事,串联群众。如今思来,他的确是有失分寸,心意怕是未可称纯。” 讲到这一点,宇文泰又长叹一声道:“此徒深谋远虑,其实早露端倪。旧年初入潼关,即循若干惠保进言府中,所论诸事竟与今时局面略同。当年所见只道是轻狂少年夸夸其谈,如今再观却不免令人叹其智谋深远。如今东南局面,也难说是否早有预谋啊!” 于谨本来一直在沉默倾听宇文泰的话,可当听到这里后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暗道太师莫非被李伯山给愁的道心失防,直接一竿子扯到邙山之战时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那时李伯山还曾在其麾下参战,不过只是一个有些冒失的毛头小子,说其能为十几年之后的局面出谋划策也是胡扯了。更何况如今东南局面的形成,一大半在于侯景南渡之后对南梁的一通搅闹,这事情高欢复生都未必能料准,李伯山能算到? 总之宇文泰这一番唠叨,在于谨听来多少还是有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咱都老伙计了,你心里咋想的我能不明白?也别在这里硬扯什么理由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了,还是商量下具体该要怎么做吧。 于是他便又开口说道:“若仅仅只是荆州一府人情所向,尚且不足为虑。但今关中多有士民与太原公交往深刻,此情不得不察啊!” 他是在提醒宇文泰,李泰可不只是忙着给你们镇兵当女婿,这些年和关中的豪强世族们也都交往密切。随着府兵制改革至今,这些豪强世族也都成了府兵的中坚力量,是一个绝对不可忽略的问题。 讲到这一点,宇文泰也是非常头疼。当年也不知怎么的脑子一昏就答应了关中财货外输,只觉得坐地抽佣很过瘾,但在将相关账目略加细审之后,才发现过去这几年从关中流向沔北的财富资源已经是非常恐怖。霸府仅仅只是过路抽成便稳定得利,大量财富注入的沔北获得了多少利益那就不可估量了! “军心人情方面,便需要仰仗太保实时把控调整。征途之中但行军法,无有别计。太保掌军,我无忧矣!更何况,如今沔北无主,江陵昏聩,诸事并举,正合其宜!” 讲到这里,宇文泰的心情又有些振奋起来:“李伯山虽然谋略深远,但终究难免少年强直性情,凡事好争,短于韬光养晦。此番出兵合肥,可谓下计,自陷于四战之地、兵祸之乡,欲守从容想是难得。 今我既攻江陵,前与会盟之梁国诸将必然反目。而东贼眼下虽然叫嚣河洛,一旦知我南图,恐我做大,也一定会遣军奔救。届时合肥正当要冲,去留两难,以李伯山才略守城却敌应是不难,但若想兼顾内外,则就难免要失算了。” 虽然表面上宇文泰是受宇文护等人说服才决定对李泰下手,但事实上他如今又不是昏聩不能视事,有的想法怎么可能不存在心里。之前只不过是火候未到、没有必要,又或者没有一个合适的切入点,如果有了适合的机会,他也当然不会有所留手。 宇文护还盘算着可以借此将其逼入河洛以防备北齐,但宇文泰却知道一旦西魏对江陵用兵,那么李泰如今所处的合肥必成战事的焦点,根本就没有机会前往河洛,所谓的关东道大行台也只是虚设罢了! 于谨闻言后也暗叹一声,李伯山出征合肥此举的确是有些不智,显得过于骄狂了。起码若其一直留镇沔北,中外府即便对其心怀忌惮,也绝不敢如同今日这般行事。但今大军直出却留下一个空空的沔北,过于高估了自己的能量,也小觑了中外府对其的提防之心。 说到底,李伯山还是经验不足啊。当其晓事的年纪已经到了东西两面都建立起一定秩序的时刻,没有亲身经历过六镇兵变方兴时,这些镇兵们为了权势而无所不用其极的时候,能活到如今的,哪一个又不是阴险狡诈? 前一刻还其乐融融,后一刻则拔刀相向,已经是乱世之中再正常不过的操作了。 之前为了拉近彼此的关系,宇文泰甚至都做出了认独孤信之女为养女的事情,就说明正常的人际互动和官爵封授已经不足以协调彼此,李伯山就应该有所警觉。但他却仍然恃其强盛而妄起战端、横生枝节,终究还是免不了受此所害。 他这里感慨未已,宇文泰便又说道:“虽然事成于他人,但李伯山前事铺垫累积之功也不可忽略。他夫人还是我门下养女,听说已有孕息,待到征士凯旋,我必荣其妻儿,以夸其功!” 这话就是在暗示于谨,要将李伯山的妻儿也控制起来作为人质,加上其在关中的亲属们,如果李伯山敢有异心异举,怕是免不了要落得他恩公贺拔胜一样的下场! 接下来,两人又就出征人员商讨一番,最终确定一个出征的名单。于谨自然是此番大军征讨的主帅,但像行台这样的名义,宇文泰也不可能轻授给任何一位柱国。 自于谨以下,便是侯莫陈顺、杨忠、韦孝宽、尉迟迥等诸位大将军,再往下便是一系列的开府、仪同等诸府兵将领,合计统军五万,加上之前作为前锋出发的宇文护、李穆等一万人马,共有六万大军参与此番战事。 侯莫陈顺、尉迟迥被派遣出征很好理解,也没有什么好说的。至于杨忠和韦孝宽,宇文泰和于谨则核计良久。这两人都与独孤信关系密切,而今大军除了出征江陵之外,还负担着一个解除李泰军政大权的使命,则就不得不更加慎重。 杨忠其人本身便智勇双全,而且旧年还负责征服汉东,对南梁人事比较了解而且威名颇着,在李泰与一干荆州总管府武将们被边缘化和排斥的情况下,其人便是霸府为数不多的一个选择。 “杨忠此人专于事而不专于人,就连大司马都不可用若奴仆,更加不会屈节就事方镇。” 宇文泰在权衡一番后,还是决定了派遣杨忠出征。杨忠这个人性格说好听一点是端正,难听一点是凉薄,与其故主独孤信虽然私交不错,但是政治上的联盟和互动却很少,一直都保持着一种慎独的姿态。 至于韦孝宽,则就更加是一个必然的选项了。此番出征江陵乃是一场灭国之战,作为关中豪强武将们代表人物的韦孝宽如果随军出征的话,哪怕并不安排什么重要的任务、有什么出众的表现,对于关中府兵的士气都有一定的提振作用。 正当中外府调兵遣将、大军出征的时候,远在合肥的李泰也正估摸着时间,打点行装准备离此西归了。 虽然合肥占领的时间并不长,但是肃清和管理的进度却是非常不错,四边民众向此涌来,就连秋收都有条不紊的进行完毕。李泰再留在这里也意义不大,还是回去办正事要紧。 临行前,权景宣当然要当面请教注意事项,太细节的问题李泰也没有讲太多,毕竟他是信任权景宣所以才选择由他镇守合肥,只是针对接下来的局势剧变略作提点和铺垫。 “今与梁国虽然交好,但此态必不能久。国中对于江陵势在必得,一旦兴兵则必决裂。幸在如今历阳尚在齐军掌握之中,梁军即便来挑也难水陆并进。眼下秋末水竭,濡须口舟师也难直进,只需守住东关不失,则梁军不足为虑。” 交待完南梁方面需要注意的问题,李泰旋即便又继续讲北齐:“方今天下三国鼎立,我既伐梁,齐人理当来救,届时合肥亦难免首当其冲。但这只是脱离实际的常理以论,事实是齐人接连丢失淮南重镇,已经失去了进退从容的资格。 况且南梁君臣不协,陈霸先等频攻齐国城邑,一时间想要转为联合亦难。齐主黩武短视,大略未得,届时想必不会急于攻我,而是贪取广陵,或要苦求一个我得西府、其据建康的局面。所以齐人方面的扰乱必然不大,专心守备城池待变即可。” 不同于宇文泰和于谨对于淮南局势走向的判断,李泰有着自己的看法、或者说是计划,若仅仅只是图谋合肥,他大不必与陈霸先联合。这个世界只有的卢才懂的卢,自从高欢死后,宇文泰又懂个屁的人心,他连李泰这个在其手底下成长起来的心腹都把握不住。 至于说齐主高洋,也大不必被其英雄天子的名头唬住,恃着父兄遗产,遇事莽得过去就牛逼,莽不过去的就麻了,眼能看到手能抓到的就是他所有战略,空间跨度太大的战略实施对他而言还有点难度。 相对于死磕合肥继而救援江陵,毫无疑问近在眼前的广陵对其才更有诱惑力。我比黑獭差在哪里?他夺得江陵,我夺不得建康? 相对于先当孙子后当爷、韧性十足的镇兵一代们,二代们主打就是一个暴躁,桌子能掀就掀,还跟你一步一步的下棋! 交待完合肥的事情之后,李泰便率部离开此间。他这一次并没有沿来路撤回,而是自合肥南下,沿江西进。 —————— 中外府这一次大军出征同样行动极快,从人马的聚结到出发、直至抵达沔北,统共用时不过旬日,这也充分体现出了过往多年府兵改革的成绩。当然如此迅速的征发与行军速度,那就是随军携带的粮草辎重必然不足,需要仰仗沿途补给。 而当这一支较之前宇文护所部人马规模大了数倍的大军进入沔北之后,哪怕再迟钝的人,也都察觉到了不妥。而这时候,宇文护也终于不再掩饰其来意,直接勒令那些所谓的行台属众们做好迎接大军到来的准备。 相对于其他惊慌失措的总管府群众们,先一步投靠宇文护的李礼成则就淡定的多,而且表现的要比之前更加的积极,主动进言愿意筹措一部分物资给养作为犒军之用,以迎接大军的到来。 宇文护对此当然不会拒绝,他作为前锋大将先一步来到这里,李礼成表现的好那就等于是他做的好。现在是李礼成主动请缨,花的又是荆州当地士民的钱粮物资,做出的却是自己的成绩与收获的诸军感激,他又何乐而不为? 于是在李礼成的张罗忙碌之下,很快便从城中运出了一大批的酒食物资。当然这些物资要满足大军整体的耗用那是远远不足的,但是用来犒劳中高级的督将们那是绰绰有余且丰盛得很。 李礼成还贴心的准备了车马,又请求亲自送往大军之中。 对于其人如此识趣的表现,宇文护也颇为满意,当即便表示了同意。毕竟他还要留守此间,而且也并不担心当中会有什么阴谋,诸如下毒之类的事情。整整五万精军将士,李礼成如果敢在饮食上作手脚,一人捶一下也能把他捶成肉糜。 李礼成赶在穰城三十多里外迎上了大军,并将运送来的物资送入军中,而后便被主将于谨召入帐内询问了一下荆州如今的情况如何,以及李泰大军相关的近况。 李礼成对于这些事情也无作隐瞒,凡是应该自己知道的便都统统老实交代,旋即又不无邀功的笑语说道:“中山公入镇以来勤恳于事,卑职等也都深受感动,因其号令而筹备一批酒食物资以犒劳大军将士。群众此日酒足饭饱,来日抵达穰城之后,也希望能够感念穰城士民们奉食殷勤,勿使军士扰民。” 大军过境对地方而言从来也不是什么好事情,如今整整五万大军在没有提前通知的情况下便直接来到了沔北,毫无疑问会给地方上造成更大的惊扰,因此荆州士民们有这样的担心也在情理之中。 于谨对此也未作怀疑,转念又想到李礼成之与李伯山的亲近关系,如今既然已经被统战过来,将此事向群众稍作公布,也能营造一个李伯山众叛亲离、大势已去的印象。 于是他便又笑语道:“李司马劳军亦是辛苦,今日中军聚餐,你便也留此与群众相见,让他们知因何人而享此实惠。” 李礼成听到这话后顿时也是一脸的惊喜,连连躬身道谢:“此固卑职所愿,不敢请耳!承蒙常山公赏识,一定更加用心劝民输物助军,不敢怠慢!” 于谨对此已经是习以为常,但是旁边随父出征的于翼见到李礼成如此阿谀的模样,忍不住便冷哼道:“未知太原公离镇之前,李司马可曾作此表态?当年长安群少,可是都非常羡慕李司马能有太原公此等勇壮的亲人呢!” 李礼成听到这话后,脸上神情顿时便有些僵硬,片刻后才又垂首说道:“常山公、太原公,俱是国之重臣,无论从属于谁,都是卑职的荣幸!” 傍晚时分,除了留守诸营的督将之外,其他将领多数都来到了于谨的中军大帐。不同于往年凡有军将聚会多是胡膻满席,如今聚集在此的却是有着许多的关陇豪强。 一路紧急行军,众将领们也有些吃不消,此时看到酒食如此丰盛,也都忍不住的笑逐颜开。而李礼成作为提供这一切食材的人,这会儿也都热情的游走诸席之间,敬酒割肉,无所不为。这一阿谀姿态被已经略知内情的众将看在眼中,不免便有些看轻其人。 李礼成对此也并不在意,趁着帐内氛围正好,直接走入诸席中间的空地上,载歌载舞一番后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之后,才又向着众人环施一揖,并大声发问道:“请问诸位将军,今日酒食是否丰盛可口?” 众人听到这话后也都纷纷凑趣叫好,更有人半真半假的呼喊道:“李司马于此也算是地主,军在沔北之日若供给有乏、不如今日,我等可不会放过你!” 李礼成闻言后也并不气恼,只是继续笑语道:“此正卑职的份内之事,况且沔北素来都以富足而称,如若连军需都供给不了,我与穰城士民自当领罪无疑!” 众人听到这话后也都纷纷叫好,而李礼成却又继续笑眯眯说道:“只不过,太原公李大将军离镇出征之际,已经将沔北库藏军资尽数扫空带走,诸位可知今日所食从何而来?” 听到这话后,在场众人神情俱是一滞,而坐在首位的于谨闻言后眉头也顿时一皱,当即便递给身旁亲卫一个眼神,让人将这有些放浪形骸的李礼成带下去。 然而亲卫还没来得及上前,另一席中的韦孝宽已经抬手指着李礼成说道:“李郎醉了,军机相关岂可妄作戏言!” “韦公忘恩负义,有什么面目来斥我!” 李礼成听到韦孝宽发声,脸上笑容却陡地收起,劈手便将手里的酒杯砸向韦孝宽,同时一脚踢翻韦孝宽面前的食案。 “放肆,安敢对韦公无礼!” 眼见这一幕,帐内本就对李礼成有所轻视的主将顿时纷纷开口怒斥。 而韦孝宽同样脸色铁青,手扶住自己的佩刀直从席中站起身来,同时喝阻那些想要入前控制住李礼成的卫兵:“不准动,让他说!韦某自认俯仰无愧,有什么劣迹竟然让此徒斥我忘恩负义!” 事关韦孝宽的名誉,他既然这么说了,众人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就连于谨都摆摆手示意上前的卫兵退下。 “有什么劣迹?你等南来群众有什么面目敢作此言?难道真以为自己所为可以欺天欺世?江陵一事,我荆州群众苦心孤诣、经营数年,自太原公以下军府群众无不枕戈待旦,渴创此功,结果事到临头,竟为小人夺事!” 李礼成自知留给自己的时间并不多,当即便怒目环视众人喝骂道:“尔等自以为大军雄盛,却不知沔北府库军资俱无。今日宴中所食,皆夺自穰城内外家资丰厚之家!不只今日食,明日食……” “住口,不准他再说下去!” 于谨听到这里的时候已是脸色大变,忙不迭拍案下令道。 距离李礼成最近的韦孝宽顿时也冲上前去,直将李礼成反臂夹在腋下并大声道:“竖子休得动摇军心!” “哼,中山公入镇以来骄狂放肆,屡坏荆州法度!我为了保全沔北诸家资业,不得不折节媚事之!在座诸位,你等谁家于沔北没有资业?若非太原公兴治此乡,尔等安得坐享此利?非我屈节媚事,沔北民资已为所侵!除太原公之外,当世又有谁人肯为你等守护资业?” 李礼成虽然被控制住,但仍声音洪亮的大声喊话道:“沔北军资俱无,府库却丰,所存皆关中乡产民资。你等纵然霸此不去,太原公所损不过几年治功,如今合肥既得、淮南在控,别处仍可兴治!而你等关中乡徒,却要痛失这一份足以兴家旺族的美业,贪一时之功,折百年之业,鼠辈鼠辈,短视至极……” “住口罢!” 韦孝宽听到李礼成喊话越来越放肆,忙不迭丢弃手中的长刀并上手将李礼成的嘴巴死死捂住,并将其连拉带拽的拖出帐去。 当韦孝宽再返回来时,却见大帐中已经是一片沉默死寂,原本大块朵颐的众人这会儿望着案上丰盛的饮食却没有了半点食欲。 当下府兵本就是由关陇豪右部曲们所构成,这些府兵将领们谁家没有资业在沔北?本以为来到沔北富庶之地可以快快乐乐的打秋风,却不想这民脂民膏都是从他们身上刮下来的! “请问韦公,李孝谐他……其人虽有失言失态,但所言也、唉,太原公在府颁行的法度总是好的,我等俱为王事而来,还是不要失和的好!” 眼见韦孝宽去而复返,便有督将担心他会对李礼成不利从而彻底得罪了太原公,连忙开口说道。其他人虽然没有说,但那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意思却也非常明显。 韦孝宽听到这话后便冷声道:“此徒妖言惑众、狂妄至极,天下事岂有舍谁不可?难道在太原公入治之前,沔北便是一片荒土、我关中群众生计无仰……” 讲到这里,他话音陡地一顿,干咳两声后便打算回自己席位坐定,却看到满席的残羹剩饭,脸色顿时更加难看。 “行军辛苦,各自退去罢。李孝谐州府下员、不掌军机,岂堪论事!中山公、呃,明日先至穰城,余事且后计议。” 于谨这会儿也是有些发懵,真是被此打击的有些措手不及,他哪想到还没抵达穰城便被宇文护迎面送来这么一桩大礼,之前书信所言诸事尽在掌握难道是犬吠? 他眼下也不想着再深入追究李礼成之罪,还是快快赶到穰城后亲自了解一番实际的情况,心内才会踏实。整整五万大军如果连基本的粮草供给都有问题,那结果绝对是灾难性的! “还去穰城?” “南下也不需必经穰城啊……” 诸将听到这话后,忍不住便都开口嘀咕道,语气虽然并不笃定强硬,但也流露出来各自的心意。如果李礼成所说是真的,那可能就要搜刮穰城内外筹措军用,就算他们各自能保证军队令行禁止,那其他人会不会对他家资业下手?那还南下个屁,直接在穰城当地哄抢算了,只要下手快抢的多,就能挽回自己的损失甚至还有得赚! 于谨听到这话后,心绪也是陡地一沉,与粮草无从保证相比,更严重的是军心乱了!原本宇文泰是因其威望韬略而令其掌兵入此,结果这些府兵督将们家业早被绑架在了沔北,各自担心家业有损,他面子再大、威望再高,也难给众人当作钱帛补偿啊! 他自知眼下群众心中杂念泛滥如洪水一般,当下堵不如疏,若不加引导出来,恐怕会酿生更多变故,于是便沉声说道:“如今大军出关,雄功在望。我虽然承蒙陛下和宇文大王赏识而授为大军主将,但亦不敢小觑群智,如今大军已经抵达沔北,江陵已然在望,诸位各有何计,可以畅所欲言。” 其实眼下最优策莫过于趁着局面尚可控制,赶紧引军退回关中,再作充足周全的准备。但这最理智的做法显然也是宇文泰所不能接受的,数万大军整装南下,结果被一疯人狂言惊慑而反,既没能讨伐敌国,也没能解决方镇,无疑是成为了一个大大的笑话! 所以眼下他也只能任由众人各自将杂想发挥出来,然后再尽量挑选一个能够符合众愿的方案进行表面上的执行。 于谨一边听着众将发表意见,一边在心内思忖,今日这一局面,李伯山是否早有预计,所以招引关中乡资南来? 与此同时,他又着员前往穰城方向去速速将宇文护招至此地来,让其看看这个烂摊子! 帐内诸将众说纷纭,倒也提供了不少可行的方案,毕竟本身就是行伍宿将,而且他们西魏也是穷惯了,穷有穷的打法,也并非灭顶之灾。只要成功拿下了江陵,一切问题都不成问题。 但无论他们怎样的思路,都极有默契的避开了穰城,别管李礼成那番话有几分真假,但也是将人心中的忧虑给挑动出来了。 如今李泰并不在镇,大军如果进驻穰城必然会对穰城民生造成冲击,到时候造成谁家的财货损失估计都会是一个导火索。所以最稳妥的做法莫过于,大家全都别去。如果靠近穰城,只要有一个行事出格,剩下的也都绝对憋不住了。 群众们在帐内议论纷纷,一直到了午夜时分,宇文护才匆匆赶来。 他在途中也已经知悉发生了什么事情,入帐之后便抽刀在手要找李礼成这个狠狠摆了他一道的家伙,但却被于谨神情冷厉的给喝止,旋即便质问他李礼成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 宇文护再傻也知道这会儿绝对不能承认啊,连连摇头表示否认,并且直接将供粮方案都展示出来,只是在其言语交代中,将这个荆州总管府一直以来的传统解释为自己未雨绸缪、提前着令将粮草送往各处,从而增加大军的机动性。 得知此事后,众人也都松了一口气。虽然穷也有穷的打法,但能吃饱肚子的话,大家也都不讨厌。 于谨对此尽管还有所保留,但也不会当众质疑宇文护,很快便又就此总结后续的征战计划。而刚刚到来的宇文护,则就被众人极有默契的一起推举为大军前锋。 之所以仍然愿意让他担任前锋,当然不是因为他在穰城做的有多好,而是大家都不放心他继续留在这里,离着穰城越远越好。 虽然众人不知他来到穰城后的行事细节,但只看李礼成被逼成那个样子,可知这家伙绝对没什么好招!防火防盗防萨保就对了,没有把老鼠放米缸的道理。 总之最后确定下来的一个总体思路还是速战速决,远离穰城的同时尽量早日拿下江陵。除此之外的其他事情,暂时都不必再过于计较。 待到众将悉数散去之后,于谨单独将宇文护留了下来,挑着几个重点又重新询问一番。宇文护这会儿也不敢再打马虎眼,老老实实将情况向于谨详细讲述一番。 于谨在听完之后也是默然良久,最后才对宇文护说道:“众欲所聚之处,必然妖氛浓炽。沔北是太原公精心经营数年之地,中山公骤入此间,偶有失察也在所难免。只要共事者能够精诚配合,纵有错漏也都能及时弥补。事实确在,遮不如扬,一人计短,众人计长。此去江陵勿急与交战,先据武宁以慑其众,待到大军汇聚,合而击之!” 宇文护闻言后连连点头,认错的态度倒也诚恳,并且主动表示仍与李穆这个战将同行,即便他行伍中有所疏忽,也能让李穆及时察补。 于谨对此态度还算满意,由于李泰之前所铺垫的局面实在太好,如今的江陵君臣就等于被困在原地,宇文护只要谨慎小心,不轻敌冒进,基本不存在被南梁在城下打爆的可能,更何况还有李穆随军。 除了宇文护和李穆作为先锋出发之外,侯莫陈顺要分道襄阳,携同梁王萧詧与襄阳人马一同南下。杨忠则取道随陆,直赴鲁山封锁大江航道。这三部人马都要提前出发,幸在宇文护也没有完全的不靠谱,在新野搞到的那些粮食正好分给这三路人马。 于谨自统中军一万五千人马沿汉水而下,韦孝宽引一万人马为其后继。至于尉迟迥,则就需要留守沔北,以备战事不利的时候在后方提供人事支援,同时也有据守沔北之意。 但是为了避免群众在战争的过程中分心,于谨也没有派人直据穰城,而是让尉迟迥前往新野,在地理上而言,新野与南面战事也能更好的呼应。 等到大军将要出发的时候,于谨又记起宇文泰另一桩叮嘱,于是便又表态应该邀请襄阳县主来见,以示此番行军并非恶意针对太原公,但却旋即便被府内之人告知因为沔北地处南北冷热交冲之地,早在年中时分大将军便已将县主送往兴州避暑安胎、至今未归。 得知此事之后,于谨心中更增一层阴霾,心中不妙的感觉越发浓烈起来。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如今也已经被架在事中没有了退路,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向前而行。 就算李伯山有什么阴谋,总也不会丧心病狂的在两国交战的前线反水惊扰本国人马吧?其人即便是从合肥火速赶回沔北包抄大军后路,等到前方江陵攻克,主动权依然不在其手中。 事实证明,于谨的想象力还是稍欠几分,年轻人不讲武德起来,较之他们也不遑多让,甚至还犹有过之。 接下来于谨继续率军南往,虽然中军一万五千余众,但事实上一路紧随出发的却并没有这么多。 荆州军府治下沿途补给的线路虽然可用,但那是为小股精锐骑兵所准备的,顶多两三千人便已经是极限,却难以在同时间内满足上万大军的人马消耗。 因此大军想要粮用不匮,只能铺开进军,否则便要面临断炊乏食的困境。而且由于李泰之前出征淮南之故,粮草也主要集中在更靠近淮南的随陆一线聚结存储,至于汉水沿岸则就数量更少。 好在一路上都无惊无险,终于抵达了与南梁交界的石城。抵达石城之后,只要再向西渡过汉水,就可抵达江陵地界。 因是两国边境所在,石城一线的防戍也非常的多。驻守石城的守将李允信早早便在城外等候,但在经历过李礼成一番教训的于谨自知李家人都不可信,自然不会入驻石城,只是派遣一路分师进入城中驻扎下来,而他自己则另择别处城戍落脚。 因与李泰之间的矛盾,眼下虽然还未入梁国,但于谨已经有了一种行于敌境的感觉。入驻之后当即便遣斥候分告诸方,着令他们无论行至何处,两日之内便要全都赶到石城来集结。 入夜时分,于谨正在挑灯夜览江陵周边城戍地图,并在心内构想接下来的围攻策略。突然又返回的斥候来报,本该在入夜后入宿后路城戍的韦孝宽部仍未抵达。 这不免让于谨心生警觉,眼下的他任何一点微小的异常都不敢松懈,当即便着令城中甲卒们轮番值夜警戒。而他自己也披甲而出,准备巡视城防。 此时夜色已深,突然城头眺望的军士急报汉水上下出现了许多的舟船风帆,于谨闻言心头一紧,莫非是梁军垂死挣扎的主动来袭、又或者…… 汉水中的异状尚未确定,城戍外的郊野中又响起了急切嘈杂的奔马声,而于谨在闻声之后,眉头顿时一皱:“李伯山当真如此不识大体、胆大妄为……” 他当即便下令全员披甲备战,自己也登上城头以应来犯之敌。无论来犯者谁,他都有信心凭着城中三千多名精兵据守到天亮,等到天亮之后,是人是鬼便再也无所遁形! 此时城外的甲兵越聚越多,借着火光的照耀,于谨也能看到城外军众服装器杖确是荆州军无疑。看来最恶劣的情况还是发生了,李伯山当真战前作乱! 他睁大眼没有看到李泰的旗帜出现在视野中,于是便着员大声呼喊道:“太原公李大将军若仍奉大魏法统、自认魏臣,请入前答话!” 城外军众并不理会,而是开始在城下摆弄起攻城器械来。于谨见到这一幕心内又是一慌,他自然听说过李泰麾下有攻城利器河阳炮,莫非此夜自己便要体验一把? 好在那些军众最终摆出来的攻城器械并非投石机,而是冲车,但是这冲车威力好像更猛,当其冲撞到城墙上时,那城墙顿时便摇颤起来,接连几撞之后,一段城墙顿时轰然倒塌下来。 待到倒塌的城墙烟尘稍定,于谨和守军将士们才见到那一段城墙只有外面一层夯土,内里却是用木板杂草所填充,表面看起来并无异常,甚至都能支撑住日常的城头巡视。可一旦遭到诸如此类的猛烈撞击,便难以再抵挡住了。 见到这一幕后,于谨顿时脸色死灰,整个人都僵在了当场,任由军士们仓皇往城内拖拉。而此时城外的将士们则欢呼一声,持械列阵的向着城戍缓缓推进而来。 () 0819 事归行台 “太原公李大将军有令,荆州武库遭窃,尔等将士途经沔北南来,速速弃械出城,由我军士入内查赃!如有顽抗,以贼徒论处!” 城外荆州军将士们阵列在那段城墙缺口处,并没有第一时间冲杀入城,而是向着城内大声喊话道。 城中守军们遭受夜袭本来就心情紧张,突然倒塌的城墙更是让他们惊慌不已,此时听到这喊话声后,顿时心生一股欲哭无泪之感。 感情闹了半天是友军误伤,而非敌军来袭,只不过你们荆州军都这么骄狂的吗?就算是为了查赃,提前喊话通知不可以?突然入夜来扰,又把城墙撞塌,简直就是目中无人! 尽管心中愤懑不已,但之前那种把心一横、将欲死战的心情却是没有了。荆州军虽然是不礼貌,但总归还是他们西魏诸军之间的纠纷和误会,自然犯不上以命相搏,查实之后解除误会就好了。 怀有这类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很快便有人丢下了自己手中的器杖,在荆州军的威逼呼喊声中沿着那倒塌的城墙缺口走到城外来。 正在这时候,城内又有人喊话道:“不要听他们胡说,不准出城!柱国常山公正在城内,虽李大将军亲至,亦需以礼来拜……” 李泰身披甲胄,全副武装的自后方部伍中行入火光照耀之内,掀开面甲让城内人看清楚自己,旋即便又返回部伍之中,然后便又让人喊话道:“荆州自有法度,纵然常山公亦不可乱我法!擂鼓,鼓声三通之后,仍有滞留城中者,杀无赦!” 激扬的战鼓声再次响起,一击一击仿佛重拳一般敲打在城中那些将士们的心弦上,此时城内众人再也不敢心存侥幸,伴随着鼓声越来越多的人弃械出城,而后便被荆州军将士入前引领到了别处列队等候处置。 第二通鼓声响起的时候,于谨父子并其重要属员们也出现在了视野中。于谨脸色铁青,被众人紧紧簇拥在当中,其子于翼行在最前,口中还大声呼喊道:“某等此行奉王命而来,太原公切勿自误、恃众以拒王命!” 然而城外阵伍中却并没有人回应他的呼喊,只有鼓声仍然激扬有力。他们一行在城内僵持片刻,待到这一通鼓已经将近尾声时,才在于谨摆手示意下垂头丧气的出城。 待到这一行人出城后,便被早已经等候多时的荆州军将士们一拥而上给团团包围起来,并将众人拖拽推搡着分隔开来。作为身份最高的于谨自然受到了最多的关照,十几名荆州军将士几乎是身脸相贴的将他给包围着。 一直等到三通鼓定,又有数百名重甲将士跨步入城,将这座城戍彻查一通、确定并无残余军众在城后,李泰才着令部伍入城驻扎,至于所擒获的于谨等重要的人员,自然也一并押解入城。 接下来李泰先是让人将城戍防务稍作修补,又让汉水航道中的水师靠岸驻扎下来,这才有时间检点此番突袭的收获。 跟随于谨入驻这一城戍的有三千多名将士,全都缴械投降,双方彼此都没有什么严重的人员伤亡。 李泰对此还算比较满意,返回夺权只是他计划的第一步,接下来仍是要继续进击江陵,就算用不到于谨带来的这些将士攻坚,可如果彼此杀出血仇的话,对于士气也是不小的打击,而且还要分出更多精力来处理这些友军俘虏。 此时已经到了夜中时分,此间对峙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搞出的动静和阵仗却不小。想必分布在左近的其余诸路关中人马多少也都有所察觉,但想要有什么实际的增援行动也必须得到天亮之后才能执行。 于是他便让人将于谨召入进来,自己站在堂前廊下,等着麾下将士将于谨带来此间。此时于谨的佩刀印信诸物都已经被收缴,两臂还在背后反缚着。 李泰见状便走上前,亲自为于谨松绑,然后又行至其人正面来拱手道:“常山公,失礼了,此间事亦不得已而为之,难顾周全。若有冒犯之处,请公见谅。” 于谨遭此反制,心情自是恶劣至极,闻言后只是用生硬的语调说道:“事成今日,各自心知。太原公技高一筹,令人佩服。老夫无能,既然受制于人,死有余辜。”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微微一笑,拉着于谨的胳膊将他扯入堂内,口中则说道:“常山公生死小事,但相随南来的数万将士何辜?公既受命而来,心中自然也应有成败之虑,如今既然谋事不成,也应相助善后,才不失为国之重臣、霸府肱骨的本分。” 于谨听到这话后也不免自嘲一笑,听这意思自己虽然被干了,但也还要帮李伯山收拾残局? “太原公谬赞,某实在愧不敢当。公今凯歌高奏,某则阶下囚徒,高下有判。公深谋远虑、从容制胜,又何必问道于盲呢?” 于谨语调仍然生硬,但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心中的疑惑,问出了一个让他纠结不已的问题:“某心有一惑,恳请太原公能够不吝赐教。石城左近城戍众多,公何以笃定我会则此入驻?若我另择别城,公虽引众来亦难轻克。如此内外对峙,石城之距江陵已是一步之遥,你我相残于此而梁人坐收渔翁之利,这实在不是智者之谋!又或者,太原公与梁国已有不轨之约?” 于谨这一跟头栽的又狠又糊涂,如果说别的情况还都有所预兆或者说是他所虑不及,那么这城墙突然倒塌实在是让他不能理解、不能接受的。 就算他想不到李泰会在两国边界之间伏击他,但有此城池据守,他支撑到天亮还是没有问题的。待到诸军汇集于此,胜负如何犹未可知! 李泰闻言后便又笑语道:“梁主昏庸无道、嫉贤妒能,连其门下大将尚且不能包容信任,又怎么会与我这敌国边将相谋共事?更何况,我虽不才,但也不昏,怎会舍此而就将死之国! 至于说城墙倒塌,常山公倒也不必思之过深,这并不是什么高明的计策,石城附近诸城戍,全都有这样的布置,常山公只要在此停驻,无论入驻哪一城也都免不了这样的下场。” “这、这……竟是如此?” 于谨还自忧叹或许是他时运不济、恰好选择了一个被李伯山动了手脚的城戍入驻所以才落此下场,却没想到答案竟是这样的,一时间也是瞠目结舌。 但很快他便又皱眉道:“石城所在已是国门,太原公处心积虑以陷我,难道就不担心梁军寇至?此诸残城难能据守,若我不至而贼至,太原公又究竟是愚是智?” “我承蒙重用、坐镇东南,略成几事、浅具薄名,近年以来我不攻人、人自窃喜,敢于来犯者绝迹久矣。若非我自避于外,常山公等又安至于此?”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又冷笑道,将关中大军招引南来是他计划中非常重要的一个部分,或者说就是他计划的主体。 一则关中已经被宇文泰为首的霸府经营多年,就算宇文泰死了,凭他如今的声势也极难在关中撼动霸府威严,只有将霸府主力引出关中,他才能有制胜的机会。 二则随着前后使派六万大军南出武关,如今的关中虽然还拥有数量不菲的军队,但却需要留守地方与维持河防,已经很难再筹措出可观的机动力量继续向南增兵。 换言之如今李泰再怎么在沔北折腾,关中的宇文泰也只有干看的份,已经没有足够的力量再加以干涉,除非他连关中老巢都不想要了。 李泰敢把府兵引入老巢中来,那是因为有着能够让众关中豪强府兵督将们投鼠忌器的东西。可要是北齐打进了关中,就如同耗子掉进了米缸里,就算吃不了也给你使劲霍霍。 三则府兵大军进入荆州,而荆州又处于一个无主的状态,势必会给荆州治下的民生带来一定的冲击和扰乱。就算在他们财货资业所集中的穰城附近有所收敛,但别的地方遭受骚扰也是在所难免的,而这也是李泰所需要的。 因为接下来一段时期之内,整个荆州总管府治下的民情都会处于一种非常紧张和敏感的状态。 一方面荆州军府与中外府的交恶乃至于决裂,必然会引发彼此处于一种紧张对峙的状态,这势必会给荆州治下民生造成一定的恶劣影响,环境将不再会像之前那么安逸。 荆州数年休养生息,百业欣欣向荣、民众安居乐业,这固然是荆州军府努力兴治所促成的,同时也少不了治内百姓的勤于生计。 可是一旦当这种局面不复存在,民众们难免就会被别有用心之人煽动,会认为全都是因为李泰自己野心作祟、悍然对抗中外府,才搞得荆州好日子到头了。这就会给荆州埋下一个人事隐患,很多割据势力之所以败亡,都存在着这样的因素。 与此同时,随着江陵被攻克,许多南梁百姓也会流入荆州总管府治下生活。这些人也难免会有一种遗老遗少缅怀故国的情愫藏在心中,哪怕在这故国治下也生活的不怎么样,但九分苦里总有一分甜让人念念不忘,一旦在荆州总管府治下生活的不如人意,这份失意又会被放大转化为戾气,从而不断作乱。 各种民情隐患,短时间内是很难消除的,一旦高强度的对峙转变为实际的军事冲突,民间的不满又会被加以放大,使得荆州治内更加不安。 所以李泰索性便借主动出征淮南、诱使霸府出兵之际,让荆州治下的百姓们再感受一下不在他管制下的荆州生活状态是个什么样子,用事实让这些人明白,李大将军并不只是为了自己的野心而选择走上这条路,还为了扞卫他们如今的生活和所拥有的一切。 在这一点上,李大将军的诉求和利益是和荆州总管府治下百姓们高度一致的,只有李大将军才是他们最好、最适合的选择! 于谨自不知他在李泰的眼中,是身兼运兵大队长、立威工具人与统战小帮手等各种职能于一身,只是听到李泰这自信的略显狂妄的回答时,又不由得沉默了下来。 李泰望着沉默不语的于谨又说道:“我知在常山公眼中,我大概已经是国之乱臣、社稷巨奸。但公等不告而入、夺我州事之际,我却仍在为国开疆、扬威淮南,甚至就在归途之中,都是先将梁国郢州攻定、封锁江道之后,才来石城料理余事。 今我舟骑雄盛,江陵已成瓮中之鳖、待死而已。即便是常山公不欲与我相善,仍然鼓动诸路人马与我互斗,我自拥地利,败尽诸军也能不误灭梁。唯此数万关中儿郎自此以后将要长埋荆襄之间,关西父老或是恨我入骨,但却难能报复。而常山公先撩起事端,又昏聩事败,则必身死族灭矣!” 李泰归途之所以选择沿江而返,就是为的汇同夏口等诸路人马围攻南岸的郢州城,各种手段齐出,只用了两天时间便攻克郢州城,生擒郢州刺史陆法和。 当被于谨分遣封锁江道的杨忠抵达鲁山的时候,正逢李泰胜师北归。杨忠见到本该受困在合肥的李泰竟然出现在此,而传闻中大军东去的荆州军于此竟然还有数万之众,心中自然明白了。 所以也没用李泰多么用心的说服,杨忠自然便倒戈过来,毕竟拼他也拼不过,而且李泰对江道的封锁要比他设想的还要更彻底。 于谨听到李泰这么说后,眸光又黯淡几分,沉吟片刻后他才又说道:“太原公人事预谋极深,南来之众必然多有你的内应。即便我不作配合,你也大可不必杀尽诸军,能够从容收复。之所以必须要我出面配合,也不过是给群众寻找一个推诿的借口,诸方之罪、罪我一身罢了。”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干笑两声,话要说的这么明白那就没意思了,这么大一口锅,你这个柱国不背,换谁谁不得压死? 但他还是正色说道:“凡所披甲南来之众,谁又不是志在开边扬威的国之忠勇?常山公于事已经亏败难振,又安忍陷之后顾无路?我与公并无私仇,而今结怨也非我本意。 我本就是国中授许的关东道大行台,关外诸事尽归我视察。常山公染疾于身、不能视事,但国之重谋却不可就此废止,我今归来继事理所当然,诸将唯受命而已,所欠者公之一纸。” 听到李泰早已经将收拾残局的方案都想好了,于谨又不免暗觉胸口隐痛,再想到南出武关以来便处处受制于人,到如今更是直接被擒获,心中充满了无力感和挫败感。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涩声道:“如此周详的人事布局,绝非仓促可就,太原公究竟何时有此谋算?” “大概是当年邙山战败、撤往潼关的途中吧。” 李泰听到这个问题,心中也不免生出几分沧海桑田之感,于是便随口回答道。那是他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满脑子都在想着该要如何在这乱世中活下去,却没想到有一天真的能达成如今这样的局面。 “当、当真如此……” 于谨听到这话后顿时便也瞪大两眼,口中又颤声说道:“所以当年太原公自潼关投书行台,便已经有了后续谋计?” 李泰见于谨一副震惊不已的样子,不免也是一愣,我不过感慨一下自己的青春、随口装个逼,你不会是真信了吧?老子再怎么深谋远虑,那么多年前也不能就想到要在这里挖坑埋你啊!这老头莫非受不了打击,把自己郁闷傻了? 无论如何,于谨眼下也没有了别的选择,李泰按在他头上的锅,他不顶也得顶。要配合着李泰将诸路人马逐一接掌过来,纳入关东道大行台的调度之内。 原本这关东道大行台只是敷衍李泰的安排,但却防不住其人有能力将之转虚为实,而当李泰开始切实行使行台权力的时候,那究竟是关东道还是山南道也就没有太大的区别了。反正敢于提出质疑的,不久之后肯定也都得跟于谨蹲一块儿养病。 () 0820 擒获萨保 惊心动魄的一夜很快便过去了,晨光稀薄时分,分散在周边的部伍陆续向此而来,这当中最先抵达的便是韦孝宽。 韦孝宽率领数百轻骑快马加鞭的来到这城戍门前,当见到占据城防的乃是李泰所部荆州军,他心内也不由得暗暗松了一口气。 自从年初在长安城与李泰深谈一番、彼此达成共识和默契之后,韦孝宽也一直在期待着李泰所预谋的大事。在同州接到出兵的通知之后,他便派遣部属先一步将消息向沔北传达,希望荆州总管府这里能早作准备。 但他知此事的时候,宇文护早已经先一步出发抵达了沔北。正当韦孝宽心自惋惜东南大好局面恐将颠覆之后,又从冒死入军斥责众将的李礼成那里得知李泰仍有后续计划。而后行经蔡阳城的时候,又从那里得知更准确的计划。 尽管如此,韦孝宽心内仍颇为忐忑。几位柱国当中,于谨虽然不以威猛着称,但兵法韬略可以称得上是最为高明者,即便是李大将军早有准备,胜负如何也实在难料。尤其眼下已经是到了国门所在,一旦不能速战速决,都会对后续的计划造成极为严重的恶劣影响。 因此韦孝宽这一夜也是过得很不踏实,几乎没有入睡,天还没有亮便带领亲信出发南来想要尽快知道最终结果如何。 得知韦孝宽到来,李泰也连忙阔步迎出,走上前来笑着对翻身下马的韦孝宽笑语道:“此间业已事定,有劳韦公了!” 自李泰口中听到这话后,韦孝宽也终于松了一口气,旋即便又摆手道:“我一路行来虽然也有心劳忧虑,但也只是庸人自扰。诸事皆太原公预谋执行,我又安敢居功,只盼能在太原公统率之下直破江陵,为弥补南北大裂效力!” 讲到这里,他又转问道:“常山公眼下安在?他肯不肯为收定群情?”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说道:“常山公尚识大体,并没有因为一时失算而乖戾自弃。稍后诸军聚集之时,还要有劳韦公出面接引安抚一番。” 临阵换将对大军士气总会有所损伤,更何况李泰本就是用的非常规手段取代于谨。 他这么做的底气也在于荆州本身就拥有非常可观的武装力量,可如果南来诸军军心太过涣散,还要分心监察控制,也是不利于针对江陵的进攻。所以最好还是要维持一个和平交接的表象,至于内里这些肮脏的权斗也没有必要让诸军将士知晓。 一个上午便有数支队伍、足足八千多名将士先后抵达石城,由此也可见如果不是李泰直接在城防上动了手脚、最短时间内将于谨控制在手,等到这些人马陆续赶来,一场大乱斗那是在所难免的了。 昨夜战斗虽然只是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但是也有一些风声向周围传播,尤其足足三万多名荆州军水陆将士突然出现在此,也让诸军将士们惊疑不定。 不过有韦孝宽负责出面招引安置他们,这些将士们才稍微安定下来,但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心虚。因为他们此行就是为了抢夺荆州军攻略江陵的机会,而李大将军又向来姿态强硬,如今被捉个当场,各自不免也都暗自担心或会遭受责难。 不过好在李泰也并没有露面训斥诸将,反而命人将停泊在汉水边上的舟船中所运载的粮食搬运下来,按照诸军人数比例分发下去。 由于荆州粮草军需都被李泰给提前打散了分布在诸州郡之间,他们这些入境人马既要筹措给养、还要保持高速的行军,数日时间下来也都是饥一餐饱一餐的,这会儿终于有了足够的粮食供给,自是群情振奋。 傍晚时分,当诸军营地中都升起灶火炊烟的时候,李泰与于谨一同出巡诸营,并且公布了他们南来诸军要接受李泰的关东道大行台节制的消息。至于原本的大军统帅于谨,则因为突发疾病,暂且只能留在石城养伤。 诸军督将们得知这一情况后,心内自然感觉有些古怪。可当看到常山公于谨正自灰头土脸、一脸倦色的跟在李大将军身后不发一言,他们也都识趣的闭上了嘴巴,不敢多问。 至于那些诸军军士们,则就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甚至心里还隐隐有些高兴。 虽然常山公于谨在国中也是劳苦功高、战功赫赫,但跟近年来风头正健、屡破强敌,几乎保持着全胜战绩的太原公李伯山相比,还是略显逊色的。而之所以要加上一个“几乎”,输掉的那场阵仗也是十多年前的邙山之战,太原公作为常山公部将一起被东贼打得狼狈逃窜。 就算抛开过往战功事迹不说,好歹太原公也是此间的地主,这不刚一当上主将,大家立即便有了饱饭可吃,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于谨本就是被李泰胁迫着一起出城抚慰诸军,出城溜达一圈见到众将士们都平静的接受了这一点,甚至有些不擅长掩藏情绪的军士还略露窃喜之态,心情不免更加的恶劣,返回城中后竟然真的头昏脚沉、病卧不起了。 李泰在石城这里招聚安抚中路诸军,与此同时派往其他各路的使者也都在第一时间出发了。而率先抵达的,便是距离石城最近的武宁了。 武宁地处襄阳和江陵之间,即就是后世的荆门市,位于江汉平原的北部、荆山南麓,也是南北两地之间为数不多的形胜之地,并且成为南梁雍州与荆州的分界线。 原本武宁是掌握在江陵手中的,毕竟梁王萧詧在同江陵之间的较量中本来就处于一个比较弱势的地位。但是之前李泰直接派遣梁士彦出兵入驻武宁,以保持对江陵方面的军事震慑,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只不过眼下的武宁情势又发生了新的变化,原本驻守于此的梁士彦所部荆州军被驱逐到了城外,驻扎在荆山山野下。入据城池的则换成了宇文护、李穆所率领的关中南来之军,另有梁王萧詧所属的襄阳部伍傍城扎营,形成了完全主客异位的局面。 在这几路人马当中,梁王萧詧对于进攻江陵的心情是最为急迫的,所以当侯莫陈顺抵达襄阳表示要梁王率部南来助战时,梁王几乎无作任何犹豫便尽起襄阳人马南来。 但他心情虽然急迫,但是话语权却并不高,真正决定大军行止进退的乃是前锋主将宇文护。而在沔北受到教训的宇文护眼下也是谨遵于谨的指令,自知战阵攻讨非己所长,因此在进驻武宁后便并不急于南去与梁人交战。 这一天,梁王萧詧再一次入城请战无果后,一脸颓丧的返回城外军营中。营中大帐里传来歌舞戏乐声,那是作为监军的魏将侯莫陈顺正在消遣。 梁王没有直入大帐,而是转入旁侧的小帐中,并将随军至此的麾下文武召集入帐,口中叹息道:“那中山公宇文萨保仍然不允大军出战,我担心魏人是有围而迫之、招降江陵之想啊!” 帐内襄阳众人闻言后神情也变得忧虑起来,情况若真如此,那对他们而言无疑是灾难性的。如果江陵君臣请降,那么他们襄阳主从便丧失了最大的价值,连继续做傀儡的资格估计都没有了。 随军的参军蔡大业听到梁王这么说,便叹息一声道:“魏国多虎狼之臣,无论那中山公宇文萨保、还是安平公侯莫陈顺,俱无崇尚信义的贤声令誉,与我襄阳也情义浅薄,与他们相谋本就变数颇多。 太原公李大将军东征之前还特意遣使来告,江陵之事待其凯旋之后必与主上共谋,有此承诺,我襄阳师众本就不必急出。但今至此非但有悖前盟,而且还合逼武宁梁开府……” 听到蔡大业这么说,众人神情多有些不自然,梁王萧詧脸上也不免暗露惭色。 然而一名将领尹德毅听到这话后却皱眉说道:“蔡参军此言谬矣,此番行军、岂我背盟?分明是魏国内斗、上下倾轧,其国君臣尚且不重李伯山,我藩属之众又有什么理由抱守旧盟、大计尽托于业已失势之人? 参军既知魏国多虎狼之臣,岂不知李伯山乃是当中最为凶恶之类?其人南来之初便夺我樊城,日后之相交好,也不过是为了借我主上之力染指汉东诸地。其人沔北一隅扩及东西直领两千里之境,我襄阳可有寸土之益? 李伯山世之名将,其主不用是天不欲兴之,仍欲存我梁祚!今使代之众将,宇文护轻躁无谋、侯莫陈顺贪乐老兵,论及才略大不及李伯山。与庸者谋,尚可有望反制,与智者谋,敌既灭、我亦难免饲之!” 梁王听到这话后,脸上愧色便也收敛起来,语气变得强硬起来:“攻伐江陵是我家国大计、社稷存亡的关键,岂可系于李伯山一言?况其临战之际却自赴淮南,是他弃我而非我叛盟,此事参军勿复再言!” 且不说襄阳之众的谋议,大帐中侯莫陈顺正自悠闲的欣赏着吴伎歌舞,旁边侯莫陈琼却一脸忧愁的说道:“阿兄能否为我向中山公再作请战?我在事军府多时,虽无事迹,亦多受太原公礼遇,但今却背出军府,如若没有什么事迹表现,纵然不遭太原公报复也恐受群众唾弃啊!” 侯莫陈顺闻言后便浑不在意的摆手道:“你道常山公率领诸大将军南来,真的只是为了讨伐江陵而无涉别事?李伯山旧日确是煊赫,但自此之后恐怕声势不复,若再不懂韬光养晦、仍要强露锋芒,恐怕性命都将成忧。你也不必急于表现,此番宇文大王是欲使其子弟成名创功,就连我这老朽也不过是随军陪衬罢了。” 说话间,侯莫陈顺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视线须臾不离那些翩翩起舞、婀娜多姿的伶人们。 武宁城中一处,也有人在饮酒,只不过却并不像侯莫陈顺那么悠闲自得,反而有几分苦闷。 “倒满、再倒满!” 李穆指着对面的田弘大声喊叫道:“江陵近在咫尺,灭国大功正在眼前,自当狂饮庆贺,不久后我辈尽皆名留青史!” 田弘却两手捂住酒杯,连连摇头道:“不能再饮了,真的不能再饮了!末将今日还要当直,武安公也醉了,还是快快回去休息,勿在战前醉饮伤身!” 李穆听到这话后却眼皮一翻冷笑道:“区区江陵,不值一提!就连名满天下的李伯山,都被我与中山公轻松夺势……中山公智谋高深,用计如神,我如牛马受其驱使而已!” 田弘与李穆不只是同袍,还是同乡,闻言后慌忙上前要捂住李穆嘴巴,并小声道:“武安公慎言啊!此番事情,我等窃议也都多为太原公感到遗憾。但这如果只是中山公一人私计,他又怎敢?分明是主上……唉,总之我等俯首受命而已,武安公你也并非有意要与太原公敌对。” “正因不是有意,才更让人愤懑!主上若真以我为心腹,何不以实相告,难道我真会因与太原公情义而拒之不行?此番用我,不是用我忠勇,是用我既愚且丑!太原公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待其有托子之义,但主上若当真使我制之,我必不敢辞。但今却竟然不告、竟然不告……” 李穆心情愤懑至极,主上不肯将此事告他,分明是不够信任他、对他有所保留,而他又被蒙在鼓里的帮助宇文护前往沔北夺权,到最后只落一个不忠不义,所以心中也是越发的苦闷。 田弘听到这话后,一时间也不知该要如何安慰李穆。抛开别的不说,他自己也觉得中外府此番夺荆州军府之权的做法有些欠妥,但这种上层的角逐争斗也不是他们能够搀和的,纵然是对李泰这位老上司有些抱屈,但也只敢藏在心里。 正在这时候,门外有甲兵来报开府梁士彦求见,瞧着李穆已经有些失控的模样,田弘本想拒绝,但李穆却开口道:“其军被强逐在野,想是有什么困境难解,我已经有负太原公,对其部属也该略有关照。” 很快梁士彦便被引入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十几名兵丁,护送着一驾大车一路驶至堂前,向着醉醺醺迎出来的李穆抱拳说道:“冒昧来扰,还请武安公见谅。今日求见,是自觉末将等恐难再参与江陵战事,不才之众、遭弃应当,但军中精甲器杖若都闲置,未免有些可惜。因知武安公与我家郎主情义颇深,所以自作主张献于武安公,希望能助武安公勇创大功!” 李穆听到这话后不免更加羞惭,但他也知道荆州军武装向来精良,忍不住上前打开车上那些箱笼,旋即便见到摆在里面闪耀着金属光泽的精良战甲,不由得连连称好。 梁士彦此番送来许多甲械器杖,足足装了数架大车,还有几百名兵卒负责押运,但都被拦在了外面。于是李穆便大手一挥,示意将人全都放入进来,并且热情邀请梁士彦登堂共饮一杯。 入堂彼此饮了几杯后,梁士彦便故作神秘的凑上来对李穆小声说道:“请武安公暂时屏退余者,末将有机密之事以奏。” 李穆这会儿防备心大减,闻言后也不疑有他,摆手示意堂内亲兵护卫们退出,瞪着惺忪醉眼望着梁士彦笑语道:“梁开府何以告我?” 梁士彦这会儿却收起了笑容,上前一步直将李穆扑倒在席,并且抽出佩刀横其颈上,口中则厉声道:“奉关东道大行台、太原公李大将军命,入城擒拿罪将李显庆!李显庆你既奉命出事行台,不留守沔北恭待行台指令,却引军南来武宁,你可知罪!” “关、关东道大行台?这、这……梁士彦,你放肆!” 李穆这会儿醉意朦胧,思维和反应都颇为迟钝,更兼猝不及防的被梁士彦扑倒指住,口中哼哧哼哧的语无伦次,但突然仿佛抓到了重点,惊声道:“你受关东道大行台命令?太原公他、太,今在何处?难道也已经来了武宁……” 梁士彦见李穆有些不清醒,抓起食案边洗手的铜盆,将盆里的水全都泼在李穆身上,旋即才又低吼道:“太原公已从合肥归镇,恰逢常山公身犯恶疾,故而临危受命、执掌南来诸军,书令尽皆据此!太原公使员告我,若武安公仍感故义,则另具私信奉上。若李显庆迷途不返,斩首归献!” 说话间,他便将食案上饮食一并扫落,并将郎主使人送来的书信全都拍在了案上。 “常山公犯疾……” 这一系列的讯息信息量实在是太大了,李穆好一会儿都反应不过来,抓起案上的书信逐一看过一遍后又久久不语,抱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用力的晃了晃脑袋,又抬头望向持刀站在一侧的梁士彦说道:“我怎么会忘记与太原公之间的情义?此番南来亦是受人欺瞒,不知内情,在堂颓饮正因内疚。请问梁开府,太原公私信何在?我非是贪生,只是想看一看太原公还有何声言寄我。” 梁士彦听到这话后,才又将另一封书信递在李穆面前,李穆连忙打开这一封书信阅读一遍,神情也转为严肃起来,沉声说道:“太原公希望我能反制中山公,收服前锋之军以全江陵之功。我非是无胆,只不过,此间军众三万余,前锋万众随我与中山公共掌,但仍有两万余众为襄阳梁军与安平公所掌,恐其两路不肯宾服!” 梁士彦闻言后便回答道:“襄阳已经为我兴州舟师所据,梁军不足为虑。至于安平公,若不从命,唯死而已!” “这、这……太原公当真深谋远虑,竟连襄阳也在谋计之中,原来我南来诸众,尽是其掌中盲蚁!” 李穆听到这话,心中顿时五味杂陈,再一次感觉人间之险恶。他之前还因为茫然无知的帮助宇文护夺权而倍感羞惭愤懑,结果却没想到李伯山这里谋计的要更深远。感情这一个个全都是老谋深算、心思肮脏的家伙,整个大魏只有他李显庆清白如水、蠢钝如猪! 李穆又用冷水拍打着脸庞,努力让自己变得更清醒一些,同时脑海中也在紧张的思忖权衡着,最终决定还是要帮助李泰收拾了宇文护。 一则他心中对宇文护也颇有意见,南来之后出了一些军事上的交涉几乎无作交谈。二则李泰连于谨都控制住了,又抄了襄阳后路,他就算拒绝同谋,凭他们这些人马也折腾不出什么花样来。起码配合李泰行事,还能保证攻伐江陵的战事继续进行,而非陷入全无意义的内耗之中。 要弄宇文护,对李穆而言也很简单,就连理由都是现成的。在将自己和厅堂收拾一番后,李穆便着员邀请宇文护前来此间,挑选一批梁士彦所奉献的精甲以武装其亲兵队伍。 宇文护对此自是非常的热心,得讯之后当即便带领一队亲兵们来到李穆这里,看到陈列在堂中各种精良战甲后更是笑逐颜开,逐一摩挲、爱不释手,并望着垂首站在一旁的梁士彦皱眉不悦道:“这一批精械想是荆州库藏,梁开府却只独献于武安公,莫非仍然怨我夺你城守之事?” “末将怎敢!中山公、武安公并是行台上佐,取用库藏理所当然,末将因恐中山公军务繁忙、未敢滋扰,故而请武安公转奉。” 梁士彦闻言后连忙又垂首道。 “行台上佐?” 宇文护听到这话后先是一愣,旋即便满脸讥诮的笑语道:“不错、不错,我都已经忘了自己还身兼行台长史呢,理应有此武库军械调度之权!” “中山公既知有此职命,那就不要怪末将失礼了!” 梁士彦闻言后又是眉梢一挑,大声喝道:“奉大行台命,行台长史宇文护玩忽职守、弃事自去,今需缉拿归府,严加惩戒!” 说话间,他便共身后两名劲卒一起扑向宇文护,直将其人按倒在了堂中。 宇文护心腹侯龙恩也随之登堂,眼见这一幕后,忙不迭抽出佩刀向此冲来:“狗贼放肆,休伤吾主……” 然而他佩刀还未挥起,眼前疾风骤止,李穆手持长槊,一槊便将其人胸膛洞穿,那激涌的鲜血顿时洒满了仍自挣扎不已的宇文护头脸上。 腥热的血水陡地涌入口鼻之中,宇文护顿时也吓得僵在了原地,丝毫不敢动弹,只口中颤声道:“不要冲动、不要……” () 0821 尉迟毙命 当梁王萧詧收到城中请他入城商讨进攻江陵的通知时,心情顿时一振,忙带着几名部属随从匆匆入城。 城主府大堂中,萧詧并没有见到中山公宇文护,而是由另一名魏军前锋将领武安公李穆接待他。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让他颇感意外之人,那就是李泰的部将梁士彦。 见到梁士彦也在堂中,萧詧脸上不免便闪过几分尴尬。 梁士彦驻守武宁不短的时间,也算是帮助他们襄阳镇守南境,原本荆州总管府在武宁前后增兵已经达到上万之众,与宇文护所率领到来的前锋人马相比也不落下风。但是由于梁王萧詧率领襄阳人马加入宇文护一方,才逼得梁士彦不得不退出城池,转向边缘地带驻扎。 对于背信弃义、临时反水的梁王萧詧,梁士彦自然没有什么好印象,只不过对方毕竟是朝廷所册封的梁王,接下来的事情也有仰仗其人之处,便也只能起身恭敬见礼。 梁王自知理亏,简单敷衍过梁士彦的问好之后便快速的将视线转望向李穆,并笑语说道:“请问武安公,中山公何在?我襄阳将士枕戈待旦,渴望诛杀家国巨贼,只待中山公一声令下便可直赴江陵!” 李穆闻言后便笑语道:“梁王殿下嫉恶如仇,不欲与贼共戴一天,这情怀让人钦佩。中山公另有要事,不暇来见,此番是我邀请梁王殿下入府议事。” 说话间,他的视线便从面露疑惑之色的梁王身上转移到梁士彦身上,并又说道:“梁开府不是有书信要呈于梁王殿下?” 梁士彦闻言后便从身上掏出一份李大将军的亲笔书信递在了梁王案头,沉声说道:“此间事我家郎主已有所知,特使末将将此信呈于梁王殿下面前。日前我家郎主征战在外,有些事情难与梁王殿下及时沟通,或许因此而滋生误会,如今郎主归镇,又逢柱国常山公征途染疾而授权我家郎主执掌征讨大军……” “竟有此事?” 梁王听到这话后,脸上的尴尬顿时转变为惊慌,忙不迭两手接过这一封书信快速浏览一番,脸色不断的变换着,心中却如万马奔腾一般思绪万千,久久都梳理不出一个头绪出来。 李泰的书信中也并没有交代什么重要的事情,或者对他有什么威逼谴责,仅仅只是将彼此相识以来的经历略作一番讲述。梁王看着这书信的内容,过往一幕幕画面也都在脑海中浮现出来。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垂下头来并深叹道:“我急于诛灭仇敌,却背弃了与良友所作的约定,着实有负伯山。实在是羞与相见,愿意自退返回襄阳,待到伯山雄师凯旋再当道祝贺请恕!” 西魏内部的权力斗争梁王既不了解,转变的也让他倍感猝不及防,但看这个情况似乎是李伯山取得了胜利,重新获得了征讨江陵的主导权。 但这对梁王而言显然不是什么好事,一方面他刚刚背弃了与李伯山之间的约定,另一方面本身也觉得李伯山太过精明干练,恐怕不会给他太多借机渔利的机会。而且李伯山刚刚夺回主动权,怕是也需要立威,在这样的情况下,梁王觉得还是暂时避开、以观后情比较稳妥。 然而梁士彦又怎么会给他退避的机会,当即便又掏出另一封书信递在了梁王面前并说道:“梁王殿下既率大军南来,襄阳想必城防空虚。因恐为外敌所扰,我兴州舟师便沿汉水南来,入据襄阳城中为梁王殿下守卫城池。这一封书信便是后路送来梁王殿下恩慈亲笔,殿下意欲何为,还是先看过家书再作决定吧。” “什么?尔等竟然夺我襄阳!” 梁王听到这话后顿时惊立起身,劈手拿起那封家书浏览一遍,脸色顿时变得铁青无比,瞪大两眼怒视着梁士彦,而梁士彦也是丝毫不惧,只是神态平静的望着梁王。 许久之后,梁王才颓然一叹,垂首说道:“你等欲我何为?” 李穆与梁士彦对望一眼,旋即便提出了他们的要求,那就是要梁王配合控制住侯莫陈顺。 侯莫陈顺此番主要负责监督襄阳人马作战,所携带的本部人马并不多,南来之后便也一直与襄阳军队待在一起。而为了能够在接下来的江陵之战中获得更好的安排,梁王也一直在对侯莫陈顺贿以声色钱帛。 侯莫陈顺自知他此番南只是作为一个陪衬,大局上有柱国于谨把控,具体的执行上则是宇文护等宇文太师亲信子侄们完成,他能够发挥的空间很小,所以才被安排监督襄阳人马这一支边缘力量。因此其人对于战功也没有太高的追求,而对梁王的贿结则尽数笑纳、甘之若饴。 当今天梁王又亲自率领部从们给侯莫陈顺送来一批钱帛的时候,侯莫陈顺也是不疑有他,一脸欣喜的让人将梁王一行请入帐中来。 然而今天这一批钱帛下方却埋放着刀剑器杖,梁王侍从们入帐之后便快速的抓起武器将帐内群众尽数控制起来。 随后梁士彦也率领甲兵行入,向着震惊不已的侯莫陈顺说道:“太原公李大将军已于石城接掌大军,特令末将邀请安平公前往石城商讨军务。” “李伯山他、他怎么敢!” 侯莫陈顺听到这话后顿时瞪眼惊声道,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局面居然会发生这样的逆转。 梁士彦听到这话后则冷笑道:“讨伐他国、为国拓边,我等荆州忠勇之士有何不敢?安平公身领重用,却徒负盛名、不以所任为计,唯是胁迫盟友、索贿无度,此间事末将也一定会白于李大将军,听其处断!” 随着宇文护、侯莫陈兄弟们接连被控制起来并送往石城,武宁这一方面的军队便尽为李泰所掌控。接下来他们也不再滞留不前,李穆总算是做了名副其实的前锋,先率领精骑一路南下,自江陵西面绕道抵达江岸,封锁江津所在。至于梁士彦,则就与心情忐忑不安的梁王萧詧一同出兵,缓缓向江陵逼压而去。 相对于前线诸军的控制权在不动声色之间便快速的完成了交接过渡,后方的斗争就显得有些血腥失控。 尽管南来大军过境穰城而不入、径直南去,但是穰城作为荆州州府所在的军政管理职能也都被剥夺,转移到了尉迟迥所驻守的新野。 包括之前那些被宇文护以关东道大行台的名义所笼络征辟来的府员们,也都被强逼着辅佐尉迟迥管理荆州总管府诸项事宜。 时下已经是进入十月,正值总管府下属诸方上缴赋税的重要时刻。尉迟迥此时入境正合时宜,可以就地征取各方赋税物资,一方面为来日更加全面的接掌荆州州府事宜而打下一个物质基础,另一方面也要为前线大军筹措物资给养。 尤其是后者在眼下而言更为重要,虽然说宇文护之前是提供了一个诸军分散就食于各方的方案,但这毕竟只是一个变通的权益之计,不是正常的军需供给方案。 诸军最终是一定要集结在江陵周边发起进攻的,而江陵又是南梁经营多年的荆襄重镇,究竟几时能够攻克也难以预料。一旦前线大军缺粮而引发什么骚乱,那后果绝对是非常致命的。 所以留守后方的尉迟迥也需要督促总管府下属诸方尽快将今年的粮赋物资上缴,从而给大军筹措足够的给养。 因为荆州总管府管理的地域非常广阔,不同的地域之间所施行的管理制度也并不相同。 原荆州治下的沔北地区是主要执行编户均田的地方,因此钱粮上缴的数额和日期也最为稳定,再加上本身就是大本营所在,就算是上层的统治人员已经发生了改变,但下属郡县的行政管理系统仍在运行,故而钱粮也是最快到位的。 但是沔北地区除了灌溉系统发达、农业生产规模可观之外,还有一点比较特殊,那就是手工业从业人员同样非常可观。这些手工业同样需要极大的粮食消耗,本身又不生产粮食,因此只能进行市场买卖加上州府补贴来获取粮食。 荆州总管府会针对这些工坊采购大量的货品,一部分订单用钱帛交付之外,还有一部分就是要用当年所收的新粮来进行交付,如此便可以达成一个公私两便。有的订单交易上半年便已经进行,那些工坊也已经将产品交付给州府,只是等着今秋用粮食支付的余款便可以完成交易。 但是今年沔北却变了天,自然免不了方方面面都受到影响,其中就包括这些应当交付的粮食尾款。 当沔北诸郡县陆续将今秋赋税输送而来时,看到府库逐渐充盈,尉迟迥自然也是欣喜不已,心中不免感慨幸亏李伯山对沔北的管理有方、诸事运行的井然有序,让他的任务也变得简单起来。 但是很快那些工坊债主们便拿着州府欠条涌到新野来,希望尉迟迥这个新的行政长官履行前约,将该当交付的尾款拨付下来,他们各自工坊匠人们还等米下锅呢。 当得知还有这样一件事的时候,尉迟迥也不免有些傻眼。有了之前在蜀中的教训,他倒也没敢过去粗暴的对待这些讨债之人,而是着令自己的亲信将这些债务汇总记录一番,发现单单在本月之内需要交付的粮食欠款便达到了十几万石之巨! 眼看着如果要履行这些欠债的话,刚刚积满的府库立刻便又要被搬空,而前线将士们的军粮也将要消失一空! 这样的情况,尉迟迥当然不能接受,更何况这些欠条都是荆州总管府所签署的,眼下的他既没有见到那些货品,也还没有正式入主荆州总管府,怎么可能将这些负担强揽上身! 于是他便下令不准再接见那些催讨债务之人,至于那些债务也一概不加支付,让这些人跟谁签署的协议便去找谁协商。至于今年荆州所征收的赋税,一粒米都不会用在这方面! 如果说这前任政府的旧债尚可推诿,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尉迟迥的本职之内了。 由于沔北没有足够的粮食储备,诸路大军分道南下并且沿途就食,这免不了就会给地方造成许多滋扰。尤其是随陆之间,受到的滋扰要更加严重。 随陆之间尚没有进行过比较彻底的编户授田,还有许多郡县长官干脆就是当地的豪强大族们所担任。他们这些年已经习惯了服从李大将军和荆州总管府的管理,但是对于新来的尉迟迥则就比较陌生。 西魏南来大军分道就食于地方,受到最大滋扰和损失的就是这些乡资殷实的土豪们,而他们又掌握了地方上的行政管理职责。 虽然不敢当面与大军发生冲突,但背地里也是咽不下这口气,于是便想着跑到沔北去告状,希望荆州总管府能够为他们主持公道。但是来到沔北后才发现这里也已经变了天,李大将军仍不在镇,而荆州总管府连个管事的都没有了,他们便又只能转道前往新野,请求尉迟迥这个新任的留守长官能够对他们提供庇护。 恰好尉迟迥也正要寻找这些人,问一问他们为何沔北诸州郡钱粮都已经交付入库,而他们随陆之间却至今都还没有动静? 尉迟迥倒也从原总管府属员口中得知了总管府对于沔北和随陆的管理有所区别,但这在他看来无非只是李伯山邀买人心的举措。 汉东之地早已经获得数年,结果却仍行故法,实在是有点没有道理,正该趁着大军过境、震慑诸方的时刻推行新法,解决军需的同时也将他的权威树立起来。 至于说会不会激起这些随陆土豪们的抵触,尉迟迥对此也并不担心。他并不是孤身前来,整整六万精锐大军虽然主要是为了攻伐江陵,但要震慑近在咫尺的随陆豪强们也是绰绰有余。而且这些随陆豪强们乡势比较强大的一些本就被李伯山征发到了淮南,留下这些估计也没胆量翻起什么风浪。 因此尉迟迥非但没有按照这些豪强们所期待的那样为他们主持公道,反而将他们给拘押下来、狠狠训斥一通,着令他们速速运输钱粮到新野来,否则若等到他率领大军就乡巡视,非但会加重惩处、甚至还要剥夺了他们的官职! 如此粗暴的做法自然免不了怨声载道,无论是那些被拒付债务的工坊主们,还是被勒索钱粮的随陆土豪们,全都愁眉不展,并逐渐的被有心人聚集到了穰城鸿宾楼中。 鸿宾楼是荆州总管府的官方招待所,除此之外也对外接待顾客。如今荆州总管府完全停摆,自然没有什么官方的宾客接待任务,便成了城中一个比较热闹的消息集散地。 “许世兄,你伤势如何了?” 鸿宾楼内,有人望着一名行步略显跛足的年轻人发问道。 年轻人名叫许怀宗,出身安陆豪宗,亲长在乡担任官长,他则在沔北看顾工坊产业。这许怀宗也是倒霉,先是前往新野讨要余款被赶出来,旋即又因尉迟迥向随陆豪强们催缴钱粮而被捉入城中施以刑杖,家人们紧急变卖工坊产品换来钱帛才将之赎出。 听到朋友问话,那许怀宗顿时一脸的悲愤,口中忍不住便低声咒骂道:“眼下虽还未死,但有那昏官在治,生计必也难长!我今来这里,是想打听一下,李大将军究竟几时能归?难道还要继续任由这些昏官悍卒们在境内作恶,大坏我荆州祥和旧态?” 众人听到这话后,便都忍不住长叹一声。他们聚集在此大多都是这样的目的,也各自都如年轻人许怀宗一般受到了损害,有的甚至较这许怀宗情况还要更加恶劣。 “我听州府故吏说,李大将军功勋太壮,遭到了国中奸徒的嫉妒陷害,所以派遣数万大军和那贼臣尉迟迥来,趁着大将军出征在外抢夺大权。如若不出意外,李大将军怕是很难再归镇治事了,如今的昏政也将要继续持续下去……” “恐怕眼下还不是最坏的情况呢!你们知这尉迟迥是谁?他就是之前率军进攻蜀中并在成都屠城的大将,据说成都城内被杀的尸横遍野、死伤无数,就连那锦江都被血水涨满,他今来到沔北,沔北百姓能有好处可盼?” 楼内众人七嘴八舌的分享着从各个途径打听来的情况,只是越听心便越凉,看来这沔北的好日子算是要到头了! 就在群众尽皆悲观消沉之际,也有人愤慨不已,拍案怒吼道:“李大将军英明治事,群众们勤劳经营,才有今日沔北祥和富足的局面,难道真要任由这些恶贼们蚕食破坏?我等乡徒竟无勇气扞卫乡土,在此忧叹又能指望何人搭救!” “若只那尉迟迥一人又何足惧?匹夫一怒,伏尸两人,流血五步!但今却是数万大军入境,若将之触怒,那些悍卒们必将作恶乡里,虐杀群众!” 有人又开口长叹道。 “数万大军又如何?那些军伍尽数南去,留在沔北的却少。今李大将军被放逐在外,某等乡人受恩多年正不知何以回报,如今聚结乡士,攻杀邪徒,复迎大将军归镇!有李大将军这常胜名将统率乡士拒敌以守,更复何惧!” 突然有人又如此喊话道,堂内原本嘈杂的环境突然变得寂静无声,众人都有些心惊的左右张望,不敢再继续讨论下去,各自起身匆匆离开。 此间聚会虽然散开,但城内其他的地方却又出现了许多小规模的聚会,每一名与会之人全都充满了愤慨与决然之色。 这一天,尉迟迥率领一部将士离开新野,来到穰城南面一座仓库中视察一番,并准备将他这段时间所收聚的物资成果向前线汇报,并请求于谨安排兵员前来运输到前线上去。 他这里尚自认真检点库藏,突然有部属来报西边数里之外似有大队人马活动的迹象。尉迟迥听到这话后眉头顿时一皱,连忙安排人马前往查探一番,而他自己也走出仓库,将此间的防务巡察一番。 派出的人马还没返回,北面穰城方向突然烟气翻滚向此而来,尉迟迥见状后心中顿时一惊,这分明是大队人马奔腾而来的迹象! 尉迟迥略加沉吟后,当即便率领亲兵们打马冲出此间仓城,准备前往新野和其他地方调集人马以应对变故。然而当他冲出仓城的时候,便见郊野中涌现出大队民众身影。这些民众们并没有精良的武装,全都挥舞着简陋的器杖,但是一个个愤慨不已,那凶狠的表情令人心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谁在鼓动乱民闹事?” 尉迟迥看那乱民闹哄哄冲来的阵仗,少说是有上万之众,而他此番身边只有数百军卒,即便是加上仓城驻守人马,也不足两千之众,除了那些情绪激动的乱民难以应付之外,还有北面奔腾而来的人马同样难以防备。 乱民们来势极快,当尉迟迥打算策马绕过这些乱民再召集援军的时候,北面的骑兵队伍也出现在视野之中,为首一个尉迟迥看着有些眼熟,但一时间却想不起来,看到这些甲兵武装精良却又没有什么明显的标识,但他仍然猜到这应该是李伯山布置的后手。 “尔等贼兵乱民,欲为你主李伯山惹祸!” 他一边大声喝骂着,一边率部绕行准备避敌锋芒。 李孝勇却并不答话,只是喝令道:“杀,不留活口!” 随其一声令下,身后上千精卒纷纷策马冲上前来,与尉迟迥所部人马追赶缠斗。尉迟迥和其亲兵部伍们自也勇猛不凡,但是因为事出仓促,完全来不及做好充足准备即遭袭击,连基本的弓箭和护甲都没有,自然是伤亡惨重。 “主公请先行一步,某等留此阻敌!” 眼见己方已经死伤近半,而追击的敌人却仍然没有摆脱,尉迟迥的亲兵队长便将手中战刀一横,大声呼喊道,准备用生命为尉迟迥阻截来敌。 随着这些人不再逃亡,而是停下死战,李孝勇等追击之众也被拦了下来。尉迟迥自知自己留下来也没有任何意义,只能咬紧牙关的继续打马疾行,向着新野方向而去,心中还暗忖着这么大的闹乱阵仗,新野留守之众必然也会有所警觉,只要他们到来,自己就有救了。 然而荒野中乱民实在分布太多,尉迟迥眼下单人匹马也难以抗拒,只能尽量的避行绕道,突然一个不察,麾下战马前蹄陡地陷入荒野土坑中。尉迟迥一个不察,便也跌落下马,滚入了前方的沟壑中。 距离此间最近的乱民队伍还在数里开外,尉迟迥狼狈的翻身而起,返回坐骑旁用力的想要将马足从泥坑里拔出,赶在乱民冲上来之前再上马离开。然而越急便越乱,他这里用尽了力气,马足却在战马的挣扎下越陷越深。 “尉迟狗贼在此,杀啊!” 一支乱民队伍已经冲到了近前来,各自挥舞着竹木器杖便向前围了上来。而尉迟迥见状后便也放弃了努力,抽出腰际的佩刀横在胸前,但突然侧面疾风骤响,他侧首望去便见到一块飞石正向他砸来,忙不迭低头躲避。 巨石擦着尉迟迥的后脑掠过,但旋即更多的土石又向他砸来,不旋踵,尉迟迥便被淹没其中。棍杖锄头雨点一般向他砸落下来,渐渐的身躯便没了动静。 () 0822 进击江陵 当西魏这里为了争夺军权而爆发各种冲突的时候,南梁江陵方面君臣却都没有做什么。 当然也并不是什么都不做,各种日常的交际聚会一如往常,朝事政务也都在正常的进行着,梁帝萧绎还忙里偷闲的再次讲起了《老子》,谈的还是一个非常应景的问题“祸福论”。只不过对于北面的军事行动,却几乎没有进行任何具有针对性的准备和应对。 南梁君臣们也并不是不清楚魏军的动向、对于危险全无感知,江陵与沔北方面本就互动频繁,这种对彼此情况的探知本就是相互的,所以当宇文护所率人马抵达沔北的时候,消息也在不久之后就传递回了江陵。 当这一消息传回时,江陵君臣非但没有变得警惕慌张,反而是隐隐松了一口气。 因为在李泰拿下合肥之后,对江陵形成了三面包围的态势,江陵的局面就变得非常紧张,担心沔北方面随时都会进攻下来。 但今李泰被西魏朝廷任命为关东道大行台,又从其国内派遣人马支援沔北,在江陵君臣们看来,估计是西魏与北齐全面开战的表现,好大喜功、嚣张狂妄的李伯山终于因其好战招惹到强大的对手,凭其军府兵力已经难以抵抗北齐的进攻,所以才要从国内调集援军。 基于这样的认知,江陵君臣们心内自是大大松了一口气。既然这北方两国交战起来,那他们江陵政权自然获得了喘息之机。而且西魏国力本就不如北齐,等到李伯山这沔北猛虎被北齐打残之后,他们甚至还有机会从容收复失地呢! 所以梁帝萧绎召集群臣讲解玄理,可不是为的让群臣看开一些、放平心态的去迎接悲惨命运,而是要针对那个乐极生悲的李伯山开上一波嘲讽: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小小年纪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终于要自食其果、前功尽废了罢! 最能反应南梁君臣这一心态变化的,就是沔北的使者李捴一行在江陵所受到的待遇。 李捴一行在几个月前来到江陵便一直没有离开,虽然经历了北齐使者的刺杀,但仍然受到江陵时流的追捧和款待。 尤其是在李伯山拿下合肥的消息刚刚传到江陵的时候,江陵时流们蜂拥前往求见,想要见上李捴一面简直比求见皇帝陛下还要更加的困难。 甚至就连皇帝萧绎都派遣皇太子前往造访,并为城中守卫松懈以至于北齐使者逃脱出城而致歉,为此甚至就连领军胡僧佑都奉命前往负荆请罪,君臣极尽一番表演,这才获得了李捴的谅解。 但是随着宇文护率军支援沔北的消息传来之后,李捴所受到的待遇顿时便急转直下,前往拜访之人也有,但态度却不像以往那么恭敬热情,而是带着质询的语气询问他们各自在沔北的资业会不会受到交战的影响。 李捴一行原本寄居在尚书左仆射王褒家中,王褒因为觉得李捴在其家中盘桓多时、久不肯去,以至于其家宅内访客众多、嘈闹不已,于是便趁这个机会将李捴请离其家。 李捴等只能再返回城中佛寺借住,很快便在江陵城中的交际场上销声匿迹,变得无人问津。 大概是由于沔北也被战争所牵连的缘故,石城方面的人货通道也被关闭,让江陵方面不能再像之前那样便捷的获取到北面的消息。而当他们再得知新的情况变化时,便是原本应该增援李伯山的那一支西魏人马居然直接南下来到了武宁! 梁帝萧绎在得知此事后,心中也是颇感惊讶,特意中止了一天讲经,着员北去仔细查探一下情况。斥候归报的消息是这一支新来的魏军接手了武宁城防,而原本的魏军梁士彦部则被驱逐到了荆山山野间驻扎下来。与此同时,襄阳的人马也随同南来。 这一情况也让江陵群众们略感几分紧张,莫非之前所知的情况只是疑兵之计,西魏与北齐开战是假、借此掩饰南来攻打江陵才是真? 但梁帝萧绎略加思忖后便做出了自己的判断,直接笑语告诉众人道:“看来羌贼情势较之前所见还要更恶劣几分,不只对外要与强敌交战,其内部还有严重纷争啊! 李伯山虽以强横而称,但终究不过只是羌廷一臣罢了,其人此番贸然进击合肥,想是自作主张、未得其国中授意。齐主同样年轻强横,必然会以此诘责魏国,并以重兵加以报复。 李伯山桀骜边臣、恃功而骄,往日其国人虽有羡妒亦无可奈何,但今其人为国招惹强敌而又自困戎旅之内,此时不加制裁、更待何时?是故那强徒宇文护南来名为策援、实为收夺李伯山军府事权罢了!” 这么弯弯绕绕的事情,难得萧绎一眼就能看破内中的隐情,随口所讲便真实的情况相差不远。而其群臣在闻听这一解释后,也都不免恍然大悟,但还是有人不放心道:“今岳阳与羌人同来,是否欲对我不利?” 讲到萧詧这个侄子,萧绎便冷笑道:“此贼子当然是恨我欲死,但本身却力难自支,所以需要依傍羌国。李伯山旧与交好,今却失势,他当然是要尽力表现才能维持庇护不失,更或还有煽惑羌军前来攻我之计。但今魏国在外有强敌挑衅,在内有悍臣待惩,可谓内忧外困,又怎么会在这一时节结怨于我?” 众人听到这话后又都连连点头,直道陛下英明,观望敌情明若观火。 既然这些许小事不足为扰,那接下来自然是继续奏乐继续舞、不对,江陵君臣们早已经脱离了这种低级趣味,而是继续召开哲学研讨会,探讨祸福相倚的道理。 这种自欺欺人的歌舞升平一直持续到十月下旬,西魏将领李穆在解决了武宁的权事纠纷之后直接率众南来,数千精骑绕过江陵城,直向江陵城南的渡口江津而去。那激昂的马蹄声绕城而过,顿时将城中士民全都惊吓的不能自已。 江陵城设在长江的北岸,其城南临江便是长江上重要的渡口江津,江中还有沙洲、上面设有江津戍,江津戍再向南便是马头。 李穆所率精骑抵达江陵城南后并没有停顿下来,而是直向江津冲杀而去。此时江津处多有人货等待、全无防备,骤见魏军如狼似虎的杀来,顿时便溃逃一空。一些舟船争相离岸驶入江中,但大多数都丢弃在了岸边码头里。 李穆一行轻松的占领了江津渡口,旋即便又分出一支人马直向江陵城南面的津阳门冲去。此时的津阳门早已经接到了警讯而将城门紧紧关闭起来,任由城下众多被阻拦在城外的士民们如何哀求悲鸣只是不应。 “陛下,魏军杀至,已经占据了江津!” 城南守将在勒令关闭城门以拒敌之后,便又派人仓皇入宫禀告消息。 正在殿堂中宣讲《老子》的梁帝萧绎在听到这话后顿时脸色一变,旋即便连连摆手道:“不可能,这绝不……纵然魏军来犯,不应来寇我万胜门?” 群臣见皇帝陛下否定的这么坚决,还以为他会有什么真知灼见,听到这话后,各自极力控制下才没有直翻白眼。万胜门乃是江陵北门,敌从背面而来,方位上来说的确是万胜门先受敌扰,可问题是,敌人难道不会绕城而过前往城南?毕竟只要控制住了城南江津,便能对他们进行瓮中捉鳖! “陛下,趁敌远来新至,应当迅速整军出击,夺回江津,如此才不至于进退受制,纵然不敌,亦不失暂避之途啊!” 武昌太守朱买臣连忙起身进言道。 然而其人话音刚落,尚书左仆射王褒便连连摇头道:“不可、不可,此计甚凶!前者圣言有断,魏国自有所困,当下时节不宜大肆攻我。今者来扰乃其一部游骑,或因他事至此,又或偏将贪功吓我,非其主将所命。我若贸然击之,便是自悖前盟,与之决裂。当下时节还是应当派遣使者前往慰问,探其来意、消解误会。” 梁帝萧绎听到这话后也连连点头,口中喃喃道:“江陵乃是我江防重镇,魏国若欲来取,又怎么会只遣轻骑……仆射所言乃是稳重之计,派、速派使者出问!” 众人又是一番讨论,最终决定派遣太府卿黄罗汉率队出城,前往询问这一支魏军的来意。但其实所有人心里都明白,这样想也不过只是自欺欺人罢了,可问题是他们就算不这么想,眼下也完全的无计可施。 就在焦灼等待使者传信的时候,皇帝又想起来李捴这个沔北的使者,于是连忙又望着王褒说道:“那李伯山族亲李道炽何在?或因李伯山失势,魏军来抓捕其党羽,此情虽微,但却不可不防。速将那李道炽擒、招至,有备、有备无患!” 王褒听到这话脸色便有些尴尬,连忙垂首说道:“李道炽早已经从臣家中不辞而别,臣近日忙于国事,亦无暇探问其人如今所在……” 萧绎闻言后独眼顿时一瞪,旋即便忿忿道:“仆射忙于国事,朕是无所事事?公何才略,竟不自知?速速出苑将李道炽寻回,速去!” 王褒这会儿也不敢再争辩,忙不迭躬身领命然后便一溜烟的退出了宫苑,开始满城打听寻找李捴的下落。 “无论魏军因何而来,国都岂可无防?领军速速统率城中卫军役力、公私奴婢,环城以造长栅,百官家奴谁敢不从,为朕斩之!” 萧绎又目露杀机的说道,很明显他自己也清楚将要大事不妙,之前的言语不过是大难临头、应激之下,不愿面对事实的妄想罢了。 胡僧佑领命而出之后,萧绎却又皱眉沉吟道:“不该如此,不该……那李伯山之前姿态那般嚣张,竟然无阻其国军事半分?” 他这里还在耿耿于怀自己之前的判断失误,只觉得就算魏军是有进击江陵的计划,起码也得其国中的权力斗争得见分晓之后才会有进一步的行动。而他之所以不急于布置应敌,就是觉得李伯山势力不弱,西魏朝廷想要完全从其手中夺取东南军政大权应该需要不短的过程和时间。 所以萧绎也并不急于将下游的王僧辩等诸军召回拱卫江陵,一则陈霸先自作主张的收复广陵已经流露出了不受控制的苗头,须得有足够的兵力镇守下游以防备其人,二则他并不认为李伯山能够在与西魏朝廷的博弈中取得胜利。 一旦李伯山被斗败,那其所营造的一系列局面必将崩溃,届时便可以让王僧辩等诸军沿东关北进,顺势收复合肥等重镇,趁着西魏内外纷争之际,他也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但今西魏人马突然南来侵扰,让萧绎顿感猝不及防的同时,他也并不觉得是自己判断有误,应该是李伯山过于虚大、结果却不堪一击,西魏朝廷快速解决其人之后,这才有胆量继续南来。 “可笑那李伯山,妄自称雄,却如此的不经摧残,自身功名俱毁不只,还要累我陡受强敌!” 一念及此,萧绎便恨恨说道,他也是错信了那些传言舆情,还以为李伯山会多么的勇猛强悍、难以解决,结果如此轻易的便输掉了自己经营数年的东南基业,也连累他们江陵全无防备的暴露在了西魏铁蹄之下。 心中虽然愤懑不已,但还是需要尽力自救,萧绎便又连忙派遣使者出城,前往下游召集王僧辩等快速回援江陵,希望李伯山多少给其国中制造一点麻烦,让西魏难以全力进攻江陵,给回援大军争取一点时间。 且不说江陵城中君臣仓皇不已,城外的李穆也被梁人的态度搞得有点无所适从,他也算是久经沙场的宿将,类似的交战情景也经历过不少,往年率军去犯人城池,往往会被守军斥骂“你想死”,只有梁人竟然特意来派遣使者来问他累不累,甚至还送来了许多酒肉饭食。 瞧着梁使一脸殷勤热情的模样,李穆一时间都有些自我怀疑,他素无威名传于南国也就罢了,难道就连这个样子都半点震慑力都没有? “当中必然有诈!” 哪怕李穆并不以智谋着称,但之前在沔北和武宁刚刚被人生动的上了几课何为奸诈,这会儿也绝对不会被梁人如此粗浅的伎俩所迷惑,他当即下令扣留下了黄罗汉等一干使者,也不听其狡辩,至于梁人送来的那些饮食物资,也都不敢碰,只是收存起来。 然后他便又在使者当中拎出两人来,怒声说道:“尔等梁国君臣背信弃义、负我前盟,私通齐贼欲谋我国,前者更纵容齐使谋害我国使臣,诸种恶行难以历数。今我奉关东道大行台、太原公李大将军所命,入境征讨不义之国,且告城中尔国君臣,若欲活命速速制备降书、以待李大将军大军临城!” 说完这话后,他便又着令部众将这两名使者驱赶到了城下、由其入城报信,自己又监督从左近驱逐过来的梁国士民们在江津附近设置一个临时的防守营垒,然后才又抽出时间去审问黄罗汉等一众人员,搞清楚梁国究竟有什么奸计。 且不说李穆理解不了南梁君臣们奇特的脑回路,南梁君臣们对于他们西魏的妖异情势变化也是有些理解无能。 “关东道大行台?那不是李伯山之前虚受之职?这李显庆自言受关东道大行台驱使,不正是李伯山的部将?” 听到使者归城奏报,萧绎一时间也是顿感头大,只觉得自己先前一系列的推断似乎又要被推翻,他又瞪眼望着那两名使者怒声道:“你等确定没有听错?如若所言有悖实情,定斩不饶!” 那两人听到这话后也是惊惧不已,各自低下头搜肠刮肚的去回忆,几乎是一字一字的将敌将对他们所讲的话语给复述出来。 萧绎在听完这话后,眉头顿时又紧紧皱了起来,其实如今对他来说,西魏国中情势究竟如何也并不重要了,这名敌将已经是不加掩饰的将敌意流露出来,此行就是为的进攻他们江陵。 可是萧绎针对西魏的国情局势诸多分析,结果自己的推断屡屡被推翻,现在眼看似乎又将要有发生逆转的苗头,这无疑是有些伤他自尊,忍不住恨声骂道:“羌贼戏我!” 正在这时候,有宦者匆匆登殿禀告道:“启奏陛下,王仆射遣员归告已经寻找到了魏使李道炽所在,其人正共群属宿居城东普宁寺中,只是不肯受邀出寺。仆射请问,是否需要用强攻入寺中擒拿其众?” “不可、万万不可!” 萧绎听到这话后连连摆手道,同时心中暗呼万幸此番派出的乃是王褒这个性本巧媚之人,若换了一个暴躁强横之人前往,这会儿怕是又要得罪魏使了。 听那魏将所言,对方本就是将失礼于其国使者当作自己的大罪,眼下已经是兵临城下,当然更加的不能落人口实。 “速告王仆射,一定要礼待魏使、切勿用强!切记切记,若敢有违,必加严惩!” 萧绎先是慌忙叮嘱一番,旋即又深皱起了眉头,想要凭其权谋才知梳理出来如今的西魏究竟是个什么情势局面。 但是这一系列的翻转变化就连西魏国内众多当事人都倍感猝不及防,他一个局外之人凭着有限的讯息,更加难以推理出来一个全貌。如此执着思忖,也只是让其暂时逃避大祸临头、家国俱危的现实罢了。 当萧绎还在江陵城中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李泰已经在石城汇聚诸军,沿着汉水支流的扬水水陆并进、浩浩荡荡的向江陵而来! () 0823 不虐下民 江陵城中普宁寺内,王褒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更诚挚一些,望着面前的李捴近乎哀求道:“如今贵国师旅已至江陵城外,陛下仍然严令我等不得失礼冒犯李侯,如此深情,李侯能无感动? 即便不言两国之纠纷,李侯客居江陵数月之久,我等江陵士众未尝不殷勤礼待、亲近奉迎。今不知衅由何起,李侯却又要弃众不顾,使我群众仓惶无计,李侯能无感故怜悯?今陛下使褒盛情来邀,恳请李侯能相随入宫,教我群众如何再修旧好、以释兵厄……” 李捴听到王褒事到如今还在幻想着局面能有挽回的余地,不由得便笑了起来,旋即便又望着王褒说道:“王仆射如此礼遇,实在令我愧不敢当。若所问是社稷之计,则捴微末下士,未敢狂言。但若只问一身之安危,我倒是略有数言以赠仆射。” 王褒听到这话后顿时精神一振,望向李捴的眼神顿时变得火热起来,他向着李捴长施一礼,然后才小声道:“若得君侯赐教谋身之计,若某此身仍存,君侯大恩必铭感五内!” 李捴在江陵待了这段时间,对于此间人士精神风貌也有所了解,因此对于王褒这样的反应并不意外。 “仆射痴耶?若大军未动,两方局面尚可挽回,今人马已至,又岂可因片言而止戈?此战避无可避,无人能阻!” 他先开口斩钉截铁的说道,打消了王褒心中不切实际的想法,旋即便又说道:“然仆射可知如今江陵人事风物,何为李大将军所必取?何处无山水?何处无人民?若为此二者,何必争之广陵? 李大将军所重者,是礼乐经义、是冠带之士!旧者永嘉之祸,晋家失国,君之先人存亡续断于江左,其功伟矣!礼传至今,梁家不能守之,君若奉以北归,可谓是上述祖志、远迈先德,彪炳史册,名传万代!” “这、这……当今陛下遇我甚厚,我又安忍悖之!况南北相争,非是短年,势力一时之长短,各皆有之,岂可因一时之势而运百代之计!” 王褒听到这话后顿时连连摇头,表示自己绝不是鼠目寸光的短视之人,但很快又觉得这么拒绝似乎是太过干脆,于是便又说道:“今我江陵士众二十余万,上下一心,远非城外那数千骑兵可以攻定!况此间已有所觉,诏令四方勤王之师须臾即至,李大将军纵精兵十万、不能屈我!凭李侯所知,李大将军当真能聚此盛甲?” 李捴闻言后又笑了起来:“若欲制胜天南、一统南北,虽十万之众亦恐不得。但若只是克定江陵,三万之师足以任用。而若决断君之生死,尺半之锋绰绰有余!” 王褒听到这话后不免吓得向后一跳,看了一眼寺庙外随自己而来的甲兵们后才又恢复了几分淡定,回望李捴不无凶狠道:“如今李侯身边可没有千军万马!” “但却有满城公卿性命系此一身!” 李捴针锋相对的冷笑道,旋即又望着王褒叹言道:“王仆射等不知祸之将至,我又安能不知?之所以仍然留此险地,便是因为此间有较我一身安危更加重要之事!我知帝苑东阁藏书甚巨,乃是南国数代文事之积累。君若能为护之,待城破之日献于李大将军,虽云亡国,实则成功!” 王褒听到这里,眸光顿时一闪,但很快又摇头道:“方今情势危急,举国应战,我亦需受使于上,岂可盘桓于内苑之中?君侯此意虽美,但却非我能用。” 李捴见王褒动了心,便又说道:“李大将军麾下尽皆精勇骁士,岂仆射等公卿文士能为匹敌?梁主若当真使公卿迎敌、可谓大材小用,乱命若斯,国安能守?仆射或可趁势进言,引公卿诸家眷属置于内苑加以庇护,我亦可趁此而入、往据东阁。 若江陵得守,我亦插翅难逃。若江陵不守,有我在据,梁主内苑亦可免为甲兵洗劫。经义文章、公卿眷属,俱因仆射一念得活,仆射意下如何?” “这、这……君侯肯否与我立约,城破之前,不得闹乱于内苑!” 若换了平常时节,王褒当然不会答应如此匪夷所思、大逆不道的提议,但今魏军已经兵临城下,李捴又有恃无恐的连连蛊惑,让他心怀大乱的同时,也希望能够找到一个胜负皆赢的方法来保全自身。 李捴这一提议无疑是非常符合他的需求,时下城中人心大乱,皇帝陛下也迫切需要一个控制群臣的方法,将群臣眷属集中在内苑中名为保护、实则扣押,相信皇帝陛下也不会拒绝。这么多的人员进入内苑,势必难以一一审察,李捴一行夹杂在其中也并不显眼。 如若江陵守得住,那么王褒提前将李捴一行拘押在内苑中而不是由之流窜作恶,那也是有功无过。如若守不住,那正如李捴所言,输的只是萧家江山,但他保全江陵文化和百官家眷却是居功至伟。 当然这件事也不是没有变数和风险,但跟巨大的利益相比,这一点风险也不值一提。 在跟李捴做出了约定之后,王褒便又安排甲兵驻守于此,自己则率领其他人众回到了苑中拜见皇帝。 此时萧绎正自忙于全城布防,见到王褒只是自己回来、并没有带回李捴,心中自是有些不悦。 王褒则连忙解释道:“臣私心窃计魏军所言使者诸事,不过是借口而已。即便我如何礼遇其使,魏人亦必不肯退军,反而更增其骄志,以为我君臣胆怯,不敢与战。如今诚宜上下一心、抵抗魏人袭扰,其数战无功,知我城坚士壮之后,再引魏使议和,才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萧绎听到这话后,脸色也稍微转缓,并又沉声说道:“一定要将魏使牢牢看守住,勿使其游访群众、动摇人心!” 他也知道他朝中群臣不乏软骨头,一点苦都不乐意吃,兴许就有受不了西魏威逼而暗自投靠的人。 王褒闻言后又连连点头应是,旋即便又说道:“臣归途之中已经多见城中不乏混乱之态,尤其诸公卿之下各自拦街设堵、因宅为戍,使得闾里杂乱不堪。不如将诸公卿家属皆聚内苑、加以守护,一则可以免于诸家遭受闾里滋扰,二则可使群臣无有后顾之忧,不必分心家室,集中各家户丁以壮城防!” 萧绎听到这话后顿时眸光大亮,连连拍手道:“仆射当真大才国士!魏卒南来进犯,至此朕与议事者已有数十员,但能如此大公无私进言论事者唯仆射一人而已!” 说话间,他更解下自己的佩剑郑重的递在了王褒的手中,正色说道:“此事便付于仆射,勿使公卿一户家眷遗落闾里!卿等为朕守卫社稷,朕为卿等庇护家小,朕若无恙,诸家必安!” 王褒接过皇帝赐下的佩剑,口中大声应是领命,对于殿内群臣那几乎要将他洞穿的愤怒目光视而不见,高举皇帝佩剑便退出殿堂,开始执行这最新的任务。 当江陵城中终于警觉起来,开始布防迎敌的时候,西魏诸路大军也在江陵北面的原野上会师,如同凛冽的北风一般,直向江陵城催压而来。 李泰早在武宁、夏口等诸城备置重兵,再加上他本身所率领的三万荆州军主力、关中南来六万府兵以及梁王萧詧所率领的两万襄阳人马,总兵力已经达到了十数万之巨。 因此当大军抵达江陵之日的时候,整个江陵城北面原野上放眼望去尽是黑压压的军阵,几乎望不到边界。如此雄壮的军势,足以令人绝望。 此前江陵城中士民大多数也已经知晓西魏将要来犯的消息,并且在江陵文武官员的领导下积极构建城防,此时的城外还有许多役力正在堆建栅栏堡垒等防事。可当见到敌军如此阵仗的时候,那些百姓们顿时也都吓得胆战心惊,纷纷向着城内蜂拥而退,整个城外乱成了一团。 江陵城北军伍中的李泰并没有下令趁乱发起进攻,而是着令将士们开始安营扎寨,而自己则与诸将率领一队亲兵策马入前,绕城观察城外的情势。 由于多年战乱的缘故,南梁有着大量流离失所的百姓,随着梁帝萧绎立治于江陵,这些难民们也都纷纷向江陵聚集而来。但江陵这座城池的容量毕竟有限,因此大多数的民众都只能滞留在城外,在城外版筑棚户而居。 李泰在江陵城外便见到大片的棚户区,那密密麻麻的窝棚建筑看得有密集恐惧症的人头皮发麻。因为这些棚户区的存在,整个江陵城在视觉上要臃肿庞大了十数倍还要多,除了那些高耸的城门阙楼之外,几乎看不到城墙本体。 如今这些棚户区也被纳为了江陵城防的区域,但看这架势却绝不是江陵君臣好心的要将城外这些流民百姓都给保护起来,而是分明要将这些城外之人铸成血肉藩篱! 江陵守军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在城外设置了层层叠叠的栅栏、沟壑等防事,当然这也并不是因为他们动员力有多强大,而是因为城外那些劳动力实在是太多了,而且完全没有什么成本。甚至不需要严加督促,为了活命那些百姓就必须要昼夜赶工的修缮防事。 这些防事并不是在居民区外整整一圈,而是层层叠叠的分布在居民区中。这意味着城外的西魏人马想要进攻到江陵城本体,就必须要一层层的突破城外这些民众聚居区! 李泰掌兵多年,自然算不上仁慈,但是看到江陵城所摆出的这一副应敌的架势后,也是不由得暗抽一口凉气。 史书记载南梁中书郎殷不害在江陵之战中别处督战,与母亲失散,母亲死于战乱之中,殷不害在堆满死尸的沟堑中翻找了整整七天,才找到了母亲的尸体。就连官员家眷都不能幸免,寻常小民是何命运可想而知! 在江陵之战的前夕向霸府发难,是李泰很早之前便有的预谋,并不只是因为他直到此时才有了一定程度上对抗霸府的能力。哪怕是他的准备仍然不足,他也要冒险尝试一下。 因为历史上的江陵之战就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浩劫,江陵这座城池所遭受的摧残,甚至还要超过了侯景之乱所发生的建康。无论是经济、民生,还是在文化上,江陵所受到的重创几乎终隋唐之世都没能恢复过来! 西魏的野蛮、残暴,南梁的懦弱、无能,都在这一场战争中表现的淋漓尽致,留于史书中的记录都令人惨不忍睹,而实际要承受这些苦难的江陵士民们又是怎样的悲惨?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李泰闲来也在思忖,他来到这个世界后,又能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新的变化?是科技上的创新、文化上的进步、经济上的繁荣,还是军事上的强大、制度上的完善? 但是这些都太宽泛了、不可量化,他到最后给自己定下的一个小目标并不是自身达成什么成就,而是竭尽所能的阻止一场本该发生的浩劫,用自己的方式主导完成这一场江陵之战! 哪怕在石城反制于谨的时候,李泰有的只是谋而后动的镇定从容,可是看着眼前这座臃肿混乱的城池,他却忍不住的心潮澎湃:江陵,我来了,跟着我一起走出那场浩劫! 因为江陵城外存在着大片的棚户区,使得这城池范围向外扩大极多,周长达到了足足几十里。李泰策马绕城环视一周,都用了足足将近两个时辰,等到返回大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下来,这抵达江陵城外的第一天便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李泰便开始安排各项攻城布置。他先让人在江陵城东面的开阔地带圈地掘土插木、建造一座占地不小的城垒,同时又命人在江陵城周围每隔数里便堆造一座土山,选择之前所招抚到的声音洪亮的梁人军士,让他们登上土山喊话劝降。至于劝降的对象,则并不是城中的君臣,而是城外这些民众。 “梁主萧绎,名为国君,实为国贼!旧年侯景乱于建康,萧绎弃君父而不救,不忠不孝!拒邵陵于郢州,杀河东于长沙,沉豫章于江中,国难不赴、先残手足,不仁不义……” 梁帝萧绎的桩桩罪行被土山上的军士们不断呼喊出来,同时李大将军的征讨原则也被一遍遍的喊出:“我大魏关东道大行台、太原公李大将军督统王师至此,以宣威义!失德之君可伐,无辜下民不可虐! 今李大将军为民兴造安民城,江陵士民入城即安、刀兵不害,衣食赐给、均田入户!尔等江陵士民,身无寸土之业,国是谁人之国?肩无丝缕,腹无颗粒,父母失养,妻儿失庇,岂可守于无道之君,不就仁义之治!速至速至,迟恐不及!” () 0824 江陵城破 “李伯山这是意欲何为?师旅既至,竟不来攻!他当世名将,难道不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 江陵城北阙楼上,梁帝萧绎共其文武群臣们远眺敌情,见到西魏大军这一系列的举动,也不免大感疑惑。 尽管那些敌军军士们所呼喊的自己劣迹让萧绎倍感羞恼,但这会儿因强敌压境而心情焦灼,倒是暂时无暇顾及这一点,只是喝令内外将士们严加戒备,不要松懈大意,以免露出破绽而为敌所趁。 然而全军戒备了几个时辰,从清晨到傍晚,魏军始终都是别处筑城以及绕城喊话劝降,除此之外并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这也不免让城头上观敌备战的君臣们心中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看来李伯山自以为自以为优势在握,所以作此虚仁假义之态,寄望通过迷惑群情来削弱我城外防守之人事。哼,此徒自以为凭其过往威名,我国人便会惊惧怯战、望风而降,也实在是可笑!此役乃社稷存亡之战,梁家养士多年之功既验于此,岂狂妄敌将摇舌蛊惑能毁!” 经历过最开始的心惊忐忑之后,预想中的激烈大战并没有发生,再见到魏人喊话劝降效果也马马虎虎,城外鲜有民众受其蛊惑而出,萧绎心内便又恢复了几分淡定,旋即便又回首吩咐诸将道:“敌人既然托大不战,那我正可趁此加固防事,于城外民居之间再设长栅。来日再战,凡能力守栅内不退之军民,却敌之后必有重赏!” 众将连忙恭声领命,待到将皇帝陛下护送回城之后,便又赶紧布置防务。 西魏大军抵达江陵之后并没有即刻发起进攻,这自然是让江陵城军民们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但西魏军中诸将则就难免有些不解,而这其中反应最为激烈的则就莫过于梁王萧詧。 “请梁王殿下且先移步别帐,待到大将军与诸将议事完毕之后,卑职即刻入报梁王殿下来访。” 参军裴鸿望着一脸焦躁之色的梁王萧詧说道,并抬手指向一旁的小帐。 然而梁王却只是站在这大帐之外不肯离开,口中则冷哼道:“行军多日,我屡屡求见不得,今日无论如何都要见到太原公!若仍不肯接见,我便在这里长立不去!” 裴鸿见梁王如此顽固,只能告罪一声而后转身向帐内通报。 李泰刚刚在大帐内布置完此夜值守事宜,听到裴鸿的禀奏后便微微皱眉,但在想了想之后还是抬手道:“将梁王请入吧。” 自从局面翻转以来,梁王便屡屡派人请见,但李泰一则的确是没有时间,二则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与梁王面谈,于是便一直没有接见其人。 梁王被引领入帐后,先向李泰长作一揖,正从席位中起身相迎的李泰见到这一幕后连忙避出席外,望着梁王说道:“梁王殿下何必如此?” “前者辜负盟约、有悖信义,理当要向太原公请罪!” 梁王先是沉声说道,旋即便又抬头望着李泰说道:“但今日苦苦求见,另有一事不解。今我大军既然已经抵达江陵,江陵军民观此雄盛军势,自是胆战心惊,自应趁势而进、百道攻城,必然可收事半功倍、摧枯拉朽之效!但今太原公却只是顿兵城外,怠于进攻,似乎有悖于用兵之旨?” 李泰自知梁王对此何以如此焦虑,无非是担心自己同江陵城中达成什么议和条款、将之晾在一边,毕竟之前他还背叛过自己,当然也担心报应上身。 “梁王亦有所见,眼下江陵城外多有生民杂居聚集,一旦贸然进攻,则必死伤惨重。需招抚引导至别处安置,才可直击江陵。” 他抬手示意梁王入座,同时口中也做出解释。 但梁王却没有入座的意思,闻言后只是将眉头皱得更紧,语气也变得有些生硬:“太原公久掌军机,岂不知机不可失?况今大军巨万陈于此间,一日所耗谷米即逾万石,须知慈不掌兵,今两国交战岂可作此妇人之仁!” “妇人之仁?梁王很有一番刚强勇猛的事心呢,所以在梁王看来,播而三月即可收刈的谷米要比生人二十勉强自立的人丁更加可贵?”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也沉声说道。 梁王仍是振振有词道:“谷贱,可以活我将士,人贵,却是敌之爪牙!太原公今日使员招诱多时,那些愚民可曾弃无道而就仁义?如此是非不分、善恶不辨的蚁民,本就死不足惜,费心费力活此愚众,不如待有新生、从新教化!” “梁王此是人言耶?愚民纵使是非不分、善恶不辨,难道不是你梁家教化有失?蜀犬吠日,概因少见多怪,民不识德,无非素昧平生!梁国君臣,本无德义教化于民,今我陈设于此,人竟不识,梁王不惭此失道,反而诘我妇人之仁,当真可笑!” 李泰听到这话后,也不客气的指着梁王斥责道。 梁王眼见如此,顿时也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忙不迭又垂首道:“我只是除恶心切,眼见敌城近在眼前,但却仍然不能入城杀贼,心情焦躁之下才有失控,还请太原公见谅!” “梁王所虑者何,我自心知。今既兴兵南来,必与江陵之主势不两立,绝无苟且两全之理!若止于攻伐江陵,大不必如此重兵南来,之所以大军压境,为的便是从容处事,给江陵城外这些无辜百姓争取一份生机,而这也是为梁王积德啊!” 李泰见梁王低头认错,这才又开口说道。 梁王听到这话后,脸上的焦虑顿时消散大半,反而还隐隐透出几丝兴奋,显然是因李泰那为之积德之语而心生窃喜,连连点头道:“是我愚昧短见,竟然狂妄的要在太原公面前议论军事,确是可笑。请太原公放心,我一定督促部伍谨遵军令,活此城外士民,以全江陵元气!”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当将士们出营开始新一天的事务,很快便发现那座新筑起的安民城围墙下聚集着几百名衣衫褴褛的民众。 虽然相较于江陵城外那多达十数万众的难民群体,这几百名民众实在是不怎么起眼,但对昨天整日无功的劝降将士们而言,这无疑是一个好的开始。 当将士们策马向彼处奔去时,那些趁夜来到此间的民众们顿时吓得向荒野中奔逃,队伍中连忙派出故籍南梁的军士用乡音喊话道:“乡人们不要惊慌,某等奉李大将军命前来接引你等进入安民城!入城之后便没了兵祸,还有衣食分给呢!” 听到这乡音呼唤,那些逃散的江陵民众们才停下了脚步,犹犹豫豫的折返回来,在诸军士们的引领下进入了那座安民城。 此时这座安民城只有一座围墙轮廓,内里并无建筑,见到这些衣衫褴褛的民众进入,一些仍在忙于筑城的军士们忍不住笑语道:“竟还真有不怕死的入城!” 这话自然又吓得那些民众们惊惧不已,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他们感觉如同梦幻一般,先有军士上前抛给他们一身葛麻粗布的衣服,并指着围墙内一排通舍说道:“那里便是你等居舍,十人一舍,妇孺半丁,舍前有灶,一灶日给米五斗。身有疫病者速速上告,若是不告而病发,一舍之人尽数隔离!有打柴、肯做工者,日给食料加五升……” 这些自江陵城下投奔而来的民众只是神情呆滞的听从着此间军士们的安排,一直都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在居舍里换上虽然粗劣但却能遮体御寒的衣服后便都围在灶火旁,瞪大眼望着那窜动的火苗。 一直等到瓦罐中的谷饭被蒸熟,由舍长们分给同舍之人,一名中年人抓起谷饭便往口中塞,自是被热腾腾的谷饭烫的龇牙咧嘴。 那中年人突然捂着嘴嚎啕大哭起来,一边悲哭一边发出沙哑至极的吼叫声:“阿奴、阿奴,是真的!若昨日便来,你不会夜里饿死啊……” 哭喊声在这一群当中此起彼伏的响起,这些流民们承受了太多的苦难,积攒下来的悲伤沉积在胸膛内仿佛板结的石块,都已经忘记了再哭泣表达,而今在本该是要屠杀他们的魏军这里重新感受到了抚慰,胸膛内块垒板结的悲伤便再次被轰开,只能用大哭来进行发泄。 “为何、为何不早至!我一家七口,只剩一个独丁……” 悲哭的同时,一名手掌半烂的年轻人瞪着泪眼向着左右行走的魏卒们咆哮着,但很快他又跪在了地上,额头一下又一下的砸进尘埃里:“恩公、恩公!” 城中军士们在战场上自是杀人不眨眼的悍卒,但此时看到这些绝境中的百姓获救之后的种种发泄,也不由得颇受感触,摆手大声道:“我等只是奉命的军卒,真正拯救你们的乃是太原公李大将军!你等若是感恩,那就赶紧填饱肚腹,召唤更多同伴入城来,让我王师能够尽快攻下江陵城!” 民众们听到这话后,忙不迭大口大口的吞咽着那些虽然谈不上精致、但却足以果腹的谷饭,待到吃饱之后,便自发的走出城来,在获得魏军准许后便登上土山,向着下方民众展示着自己身上的衣袍并大声喊叫着在安民城中所受到的待遇。 榜样的力量自是无穷的,且不说一栅之隔、虎视眈眈的西魏大军,哪怕没有兵灾的威胁,江陵城外本就缺衣少食、生存环境恶劣至极,此时当见到那些先行一步的民众们竟然真的获得了衣食赠予,便有大量的民众冲出了那些简陋的窝棚,直向安民城方向奔跑而去。 有的地方因为有着栅栏的阻隔,大段大段的栅栏直接被急于逃生的民众由内推倒,然后便大步向着那座蕴含着生机与希望的城垒奔跑而去。 “不要跑、不准逃!停下来、停下来,临阵脱逃者死!” 分散在城外这些民居栅栏之间的江陵守军们见到这一幕自然是有些惊慌,忙不迭挥舞着刀枪器杖阻拦那些向外奔逃的民众,守军多的地方倒是勉强拦了下来,守军少的地方则就被民众直接冲散,更有甚者就连那些守军士卒索性也抛下器杖,跟随民众们一起逃出这片绝地。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这些刁民,蚁附城下、受庇于朕,若非此间包容,安能活命?今遭强敌诱惑,竟然弃我而走,该杀、该杀!” 城中惊闻民众溃逃的梁帝萧绎匆匆来到城北阙楼上,见到民众们推倒栅栏,蜂拥逃出,顿时脸色铁青,抽出佩剑来不断的劈砍着城墙,口中还大声喝骂道。旋即他便命令武昌太守朱买臣率领一队精兵出城去,行入民居栅栏之间阻杀那些哄闹溃逃的民众。 此时的江陵城北,李泰看着越来越多的民众们逃向安民城,脸上也不免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越是处于外围的民众,生存的环境便越发恶劣,也是李泰越想搭救的对象。他这样的心理也谈不上圣母,更不是梁王所指斥的妇人之仁,人之所以有别于禽兽,是因为人有着怜悯之心,越是强大的人越应有此胸怀,在自己的能力之内让世界变得更好,而不是一副老世故的嘴脸感叹什么人间本就如此。 人间可以不是如此,但却需要有能力的人有担当,如果能力越大只是让人变得顾忌越少、兽性越多,人间又怎能不是如此?人间可以更好,也需要没有能力的人能够明辨是非,而不是盲从权威、一味的发泄戾气。 民居栅栏之间突然杀声大作,尤其是在民居东面靠近安民城的地方,可以看到众多的披甲梁军挥舞着刀枪向着试图逃出的民众们不断的砍杀驱逐。这些南梁守军们对于城外的西魏大军视而不见,但在镇压城外的民众们时却是悍勇十足,所向披靡! “射生营速速出击,射杀栅内虐杀民众的梁国军士!” 看到这一幕后,李泰脸色一沉,下达了此番抵达江陵之后第一个出击的命令。 诸射生手们得令之后便纷纷披甲挂鞍,在营将皮景和的率领之下策马驰行、奔赴战场。 此时的江陵城外因为众多民众的出逃,防线规模也直接缩水了大大一层,最外围的那些栅栏窝棚已经尽数被推倒,皮景和一行得以畅通无阻的驰行进入内圈。 南梁守军们自然不敢越栅出击这样一支精骑部伍,只是在栅栏之后阵列待敌。皮景和等人直接向栅栏内厮杀最严重的区域而去,待入射程之内,各自扣弦引弓,随着一声断喝,箭矢如暴雨一般砸入栅栏之内,当即便有数十名梁军士卒伏尸当场。 “反击,速速反击!” 率队的朱买臣看到这一支敌军锋矢如此凶猛,心中也是一慌,忙不迭大声呼喊道。 然而如此一来,便暴露了其人位置。当然如果是一般情况下也没有什么,朱买臣所在还在内圈,而且周身上下披挂精甲,魏军箭矢即便能够射到这个位置上也已经是强弩之末、力难穿甲。 然而他却不知这一支队伍乃是隶属于李泰亲兵编列的射生营,其骑射技艺在整个西魏都首屈一指,言之天下一流都不为过。 “射将!” 随着皮景和一声呼喊,冲行在最前方几十名射生手们纷纷引弓射向那个还在呼喊调度的敌将。 朱买臣只觉得眼前乌影一闪,旋即整个世界便都陷入了黑暗死寂中,先后有十数支箭矢在极短时间内先后命中他的脸庞,直将整个面骨都给击碎,刹那间便身死当场! “朱太守死了!敌人太凶狠,退、退!” 左近江陵将士们看到这一幕,各自心生凛然,再也顾不得阻截屠杀栅栏之间的民众,纷纷向防线内里逃去。 “暂退一侧,贼来再击!” 皮景和见状后便引众暂且退到战场一旁,任由民众们继续向外奔逃。 那些侥幸没有死在梁军杀戮之下的民众们在逃出防线之后,还有不少民众向着皮景和一行或是深揖或是下拜,旋即便又匆匆向安民城而去。这一幕画面若为不知情之人看到,估计还会误以为魏军才是守卫一方而梁军则是侵略者。 梁帝萧绎自以为牢固可靠的城外防线,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不断的被削减,一整个白天过去之后,最起码有几万民众自江陵城外逃向了李泰使人筑起的安民城。 这也并不是因为李泰让人喊叫的口号多么诱人,只是江陵城外民生状态本就已经达到了一个将要崩溃的极限,李泰的手段只是稍微推动了一下,崩溃便立即到来! 到了傍晚时分,江陵城外原本长达数十里的防线已经大大缩减,城外厚度达到数里的民居防区也已经崩溃缩减到里许以内。 之所以那距离城墙一里之内的民众还不逃亡,也并非他们尽是南梁孤忠,而是因为这个范围内守军尤多,而且层层叠叠的栅栏沟堑限制了民众们的行动。 “明日清理城外平野,准备开始攻城!” 现在李泰已经可以直接看到江陵城墙了,当下这个情势,环江陵城一周起码还得聚集了多达两三万的民众,但如果不将守城的力量加以打击镇压的话,单凭喊话招降也很难将这些民众们从城外剥离出来。 诸将闻言后纷纷点头应是,望向江陵城的眼神中也都露出了兴奋的光芒。虽然说两日未攻而解救出了多达数万的无辜民众,极大程度的满足了他们的道德感,但他们大军至此终究还是为了杀敌灭国,只有攻克眼前这座城池,才算是创建大功! 不同于城外魏军的群情振奋,江陵城中却是一片愁云惨淡,梁帝萧绎一直在阙楼上站到了天黑时分,才在群臣劝告搀扶下走下来。 他也并没有返回内苑,而是在左近的佛寺中住了下来,并又召来宗懔说道:“朱太守效忠于朕,未有亏节,今竟战死于外,尸身又被乱民夺献魏军,朕实在不忍弃之,卿为朕出使城外,用金帛易回朱太守尸身,隆重安葬!” 宗懔听到这话后,顿时深跪于地,口中悲声道:“臣虽不惧出使,但即便魏人尤肯对话,也应问我君臣士民前程所在,朱买臣一介阉奴,死国亦其份内,何劳陛下危难之际仍然念念不忘!难道满城士民人命,俱不如此阉奴!” 萧绎听到这话后顿时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才又说道:“卿等与之,固不相同。朕有失言,卿且见谅!” 说话间,他又环顾在场众人道:“城外蚁民溃散,城池业已袒露敌前,凭何拒敌,卿等可有计谋?” 他话音方落,一名戎装将领出列说道:“臣观敌营方正严整,难以击破。然则城东新筑贼城草草而就,更兼多聚乱民,若可趁夜袭之,其众必乱。臣轻率精兵夜出斫营,以惊慑敌军!” 主动请战的这人乃是裴之高之子裴畿,之前因与齐使合谋刺杀魏使而获罪,刚刚因为敌军兵临城下而被放出来,也是需要争取表现以获取谅解。 “裴将军当真勇壮,若果然能够破敌,朕于城门亲迎将军、贺此壮功!” 萧绎闻言后自是大喜,连连点头说道,当即便决定安排裴畿此夜率众出城斫营。 夜半时分,身上寄托着江陵君臣希望的裴畿率领两千人马瞧瞧出城,抹黑向着安民城方向而去。很快,安民城方向便响起了厮杀之声。但是由于夜幕遮挡视线,城头上观望的萧绎等人并不能看到战况如何。 在江陵君臣心情焦灼的等待之下,朝阳缓缓升起,光明重回大地,而在江陵城北的原野上,西魏大军早已经排列开了阵势,而在阵势前方摆放着一溜尸首,赫然是昨夜出城斫营、袭击安民城的裴畿一行。 “贼、贼势竟然如此凶恶!” 梁帝萧绎看到这一幕,脸色顿时变得煞白,身形都变得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正在这时候,激昂的鼓角声也在城外响起,西魏各路大军缓缓向前推进,正式向江陵城发起了进攻。 “请陛下暂回城中,臣等必死战拒敌!” 领军将军胡僧佑见到城外敌军动态后,心绪也是骤得一沉,旋即便劝说皇帝退入城内,不要影响到城头上防守拒敌。 萧绎失魂落魄的下了城墙,当听到厮杀声已经在城外响起,心内不免更加的慌乱,突然环顾左右、大声喝问道:“王仆射何在?快、快去邀请魏使李道炽来,城外蚁民李伯山尚且怜悯不杀,想必更重士流。朕于社稷非是守成之主,而是兴复之君,天命有系,杀我不祥!今我大将外使、都畿虚弱,为其得矣,钱帛人地,尽可与之,只是告之需畏天命,放我东归,永世为好。我若不存,其又何用!” 然而他盘算唠叨了这么一大堆,却被王褒只用一句话便将希望给击碎了:“陛下,臣忙于城防诸事,不意李道炽竟然突围而走,不知所踪……” 萧绎听到这话后,只觉得头脑一阵眩晕,直接倒在了身旁侍者怀中。而当其再次醒来时,已经回到了内苑之中,太子萧方矩正侍立于榻前,见其醒来,便哭丧着脸凑上前来哀声道:“阿父,胡、胡领军为敌军击杀于城北万胜门!” “呃……” 萧绎张张嘴,只觉得喉咙干涉沙哑,接过宫人递上的蜜水狠狠灌了两口,才又颤声道:“魏军破城没有?谁人还在拒战?城外可有援军抵达?” 好消息是魏军还未攻破城池,诸方仍在守据,坏消息则是各路援军仍然杳无音讯,江陵城在魏军的围攻之下仿佛汪洋中艰难行驶的一叶扁舟。 萧绎方自缓了一口气,正躺在榻上准备盘算一下还有何自救的方法,突然房间外传来各种嚎哭声,将他思路给完全打断。 “谁人敢在苑内号丧哗噪!” 他自榻上愤然起身,口中大声呵斥道。 旁边宦者匆匆走上前来小声禀告道:“启禀陛下,乃是守城战死的将官们家眷正在缅怀亡人。” 听到这话后,萧绎才想起来百官家眷不久前都被接入了内苑之中,使得本就不甚宽阔的内苑显得更加拥挤逼仄,到如今就连最基本的清静都没有了。 “既食国禄,死国应当!若敢再号丧扰人,棍杖逐出!” 他心情正自烦躁,听到这些嚎哭声便越发的愤懑,于是便挥手下令道。 很快,居室外传来一阵更加嘈杂的声响,伴随着男男女女的喝骂号哭,而且渐有越演越烈之势,此时正自心烦的萧绎也察觉到了不妙,连忙指着太子萧方矩吩咐道:“你速去察望一下,召朱买臣……唉,速召当值将领率部入拱!” 萧方矩不敢拒绝父亲的命令,带上一队亲兵便直向骚乱传来的方向而去,刚刚来到这里便见到杂乱的人影乱作一团,地上还抛撒着许多的血渍并横倒的人。 “统统住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萧方矩入前一步,大声喝问道。 “是、是这些贼奴,不从号令!奴等奉命驱逐骚乱之众出苑,结果竟为刁奴所伤!” 躺倒在地上的乃是苑中宦者,此时见到太子殿下到来,忙不迭翻身爬起捂着身上伤处告状。 对面几名壮奴却一脸愤慨道:“启禀太子殿下,仆等乃是胡领军家丁。因闻主公战死,主母悲伤难耐,欲为主公设祭招魂,竟为阉奴所……” “放肆!内苑庄重之地,岂容尔徒亵渎!胡领军死国,自有恩礼酬之,你等安待诏令恩赏,难道苑中号丧就能让亡者复生!” 萧方矩也继承了几分父亲的急躁脾气,听到这里后便烦躁的做出了交代:“将此诸刁奴擒下,不要失礼胡夫人……” “狗脚太子!领军为国死战,家眷竟然还遭羞辱!如此国家,焉能不亡!” 突然旁侧围观的人群中响起一声暴喝,早就有些按捺不住的看客们也都纷纷大声呼喊斥责起来,甚至有几家少年呼喊着壮奴又围着那些宦者和禁卫军士们殴打起来,场面一时间变得更加混乱。 内苑中的混乱扩散极快,江陵城中文武官员虽然不及建康全盛时期,但上上下下起码也有几百之数,而各自家眷数目还要扩大数倍。几千人被塞进内苑有限的空间之中,满怀都是忧惧惶恐,如今再遭受了各种刺激之下爆发出来,自然难以控制住,很快骚乱便蔓延到整个内苑。 萧绎虽然及时招入了禁军拱卫自己,但只凭几百名禁军将士也难以控制住这骚乱局面,而且总不能对群臣家眷大加屠戮,于是只能着令卫军们护送着他往苑外而去,召集城卫人马而后再返回镇压局面。 此时刚刚经历了一整个白天鏖战的守军将士们正在各处城门据点附近休息,但是内城中很快便传来了皇苑骚乱的消息。这些督将们各自家眷都在皇苑之中,此时听到皇苑骚乱起来,哪还有固守城防的心思,当即便纷纷率领兵众向内城而去。 城外经过一整天苦战的魏军将士们也已经归营休整,只在城下派驻了小队值夜示警的人马。城外突然响起的人马召集声很快便引起了城外值夜人员的警觉,当即便将这一消息向后方大营传递过去。 营中大帐内,李泰正自召集众将总结此日攻城得失并布置明天的作战任务,闻听此事后自觉梁军并无再作夜战的精力和胆气,只是着令部将权旭率领两千人马前往视察,若遇敌情大变再作归报。 权旭领命去后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突然使员归告业已拿下了江陵城北万胜门,需要大将军速速派遣人马增援。 “竟有此事?” 李泰和帐内众将得知此事后也都惊诧不已,当即也顾不得再商讨明日的进攻节奏,李泰亲率五千精兵出营而去,后路梁士彦、高乐等则各自归营召集人马为后继之师。 当李泰策马来到江陵城外时,便见到那城北万胜门正自大开着,先一步抵达的权旭正率领几名督将在城门下等待。而跟权旭站在一起还有一名身着梁军打扮的将领,乃是胡僧佑之子胡昌义。 当见到李泰策马行至时,胡昌义当即便长跪在地,哽咽道:“家父死于战阵,可谓死得其所。然梁主不仁,竟然于内苑虐杀母、弟,昌义不才,不能拱卫社稷安稳,惟可迎纳王师,以申家门之恨!请大将军恕某归降来迟……” 李泰连忙翻身下马,将胡昌义搀扶起来,口中沉声说道:“但有归义之行,无谓早晚。胡领军国之干将,虽死犹荣。胡将军赤子情怀,俯仰无愧!待我王师入城,必助将军报仇解恨!” 说话间,他便将手一挥,身后大军鱼贯入城,以这城北万胜门为基点,快速的沿着城中街巷向城内奔行而入。 与此同时,后路诸军也都纷纷抵达此间,在将情况初步了解之后,便各自按照大将军的命令分据城中不同的区域。随着魏军大举入城,城中各处多有溃逃之众,少有顽抗之敌。 此夜,江陵城破! () 0825 荆襄大昌 同州中外府内,气氛很是压抑,出出入入的属员们尽量都将脚步放轻,尽量避免发出太大的声响而被人注意到,彼此之间的交流话语也都能短则短,许多信息都要佐以眼神来传递。 但在府中还是有着比较醒目的人和事,就在中外府直堂前的小广场上,正有一人赤膀负荆、长跪于地,此人正是宇文太师的心腹爱将、大将军李远。 中外府直堂乃是霸府人事汇聚的中心所在,来来往往的人员自然不少。当他们见到在这里长跪不起、负荆请罪的李远时,脸上的表情也都变得异常复杂,但也都不敢多作议论,匆匆瞥了几眼之后便快速走开。 时下正当寒冬时节,中外府许多人都已经披裘着锦,仍然深感寒意。李远就这么赤裸着上身,胸前背后都已经被冻得皮肉青白,背后被荆条扎穿的皮肤则泛着一股暗红色。 一年轻人匆匆自外行入,正是李远之子李植。当他见到父亲此态时,脸色变得非常难看,慌忙解下自己的衣袍要为父亲披在身上,但却被李远一把推开。 “阿耶何必如此?阿叔虽然从军南去,但毕竟只是前锋别将,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应独咎一人。主上都没有就此问罪……” 李植抓起被父亲抛在地上的衣袍,又苦口婆心的劝告起来,然而话还没有讲完,便被李远抬眼低斥道:“你住口!” 李植见父亲这样的顽固,而这一幕又被府中出出入入的人员尽收眼底,心中也是倍感羞恼,将自己的衣袍摆在父亲身旁,他则匆匆登堂要求见太师。 堂中宇文泰并没有处理公务,而是正在与太傅李弼对坐言事,当听到李植登堂奏告其父正在堂外负荆请罪时,宇文泰只是微微颔首,语气平淡道:“知道了,退下罢。” 李植见宇文泰反应这样冷淡,心中也大感惊诧,便又连忙说道:“主上,家父……” “滚出去!” 原本神态淡漠的宇文泰脸色陡地一变,拍案怒吼一声,继而更抓起案头裁纸小刀直向堂下掷来,那眼神更是愤怒的仿佛要杀人一般。 李植见状后自是噤若寒蝉,僵立在当场手脚都有些不听使唤,而堂内群众包括太傅李弼在内也都纷纷站起身来、垂首默立,只有李弼向着堂下谒者打个眼神,示意将李植引出堂去。 “此类少徒惯会恃宠生骄,稍给令色便以为人间事非其不可,浑不知任艰者另有其人!” 李植虽然被拖出了厅堂,但宇文泰仍自余怒未已,他站起身来指着堂外仍自怒声道:“城外贺六浑曾在,而今又是如何?如此巨寇仍不免铩羽而归,又何惧宵小狂徒作弄是非!” 堂内众人听到这话后便将头颅垂得更低,唯恐被宇文泰的凌厉眼神给扫到,整个直堂中一时间鸦雀无声。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宇文泰脸上的怒色才渐渐收敛起来,转又对李弼微笑道:“近年常常自矜养气之功,不意竟为小事动容失态,让太傅见笑了。” 李弼听到这话后便欠身道:“喜怒哀乐,皆人之性情,诸事无动于衷,反而不近人情。臣庭下亦有顽劣之物,自需勤以杖责鞭策,方能勉强守行、不逾是非。” 宇文泰闻听此言后又是长叹一声,好一会儿之后才又感叹道:“驭下需以勤,太傅此言当真至理。我今有所悟,时仍未晚,虽疥癣之疾也不可小觑啊!” 说完这话后,他便又邀李弼坐定下来,话题则转到了当年的沙苑之战,越聊越是兴奋,索性直接抬手吩咐府员们前往沙苑安排行宿事宜,他要在沙苑万寿殿赐飨当年参与沙苑之战的众将士。 除了要将当年参与沙苑之战、如今仍在关中的将士们召集到沙苑之外,就连远在长安的皇帝陛下,宇文泰也着员邀请到万寿殿来参与这一盛会。 但这样一项盛会筹备起来,没有十天半个月是很难完成的,宇文泰当下兴致盎然,却是需要立即发泄一下。于是他便分遣使徒去邀请赵贵、侯莫陈崇、达奚武等旧将,让他们到中外府来参加宴会。 “大司马也在城中。” 眼见宇文泰发出各种邀请,李弼便在一旁轻声提醒道。 宇文泰闻言后便也笑着点点头道:“若是忘记了大司马,可实在是太失礼了!” 说话间,他抬手解下自己的外袍,甩给堂下谒者并说道:“着李万岁前往邀请大司马此夜入府参宴,速去!” 谒者闻言后便匆匆出堂,将宇文泰的袍服两手奉在李远面前,并将其吩咐转告给李远。 李远听完这话后,眼眶霎时间变得湿润起来,他趴在地上重重叩首,同时口中大吼道:“臣一定不负主上所用,身既受命,万死不辞!” 说完这话后,他才用颤抖的手解下背上的荆条,并恭恭敬敬的将宇文泰赐下的袍服披在身上,而后才转身行出中外府,来到府外召集跟随自己返回同州的部众们,各自上马,浩浩荡荡的向着独孤信家邸而去。 独孤信家邸门前有甲兵持械值守,到听到急促的马蹄声向此靠近时,众甲兵们便都神情紧张的在府邸门前阵列起来。 李远策马行至独孤信家门前,并不下马,只是向着府前甲兵们大声喊话道:“奉宇文大王之命,入此特邀大司马往中外府参宴。” 府前甲兵们彼此对望一眼,当中一名兵长又走上前来稍作盘问,然后才示意李远一行在府前稍作等候,自己则匆匆入府通禀。 李远一行在独孤信家门前等了足足有一刻多钟,那名先前入内通报的兵长才又缓缓行出,一脸歉意的向着李远鞠躬说道:“有劳阳平公久候,不巧大司马近日偶感风寒,正在邸中卧床休养,恳请阳平公归告……” “奉宇文大王之命,邀大司马入府参宴!” 李远却并不听这名兵长的解释,而是又再次大声的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来意,旋即便转头对身后部众们说道:“鼓来!一鼓之后登堂求见,阻我礼邀大司马者,杀!” 部众们听到这话后,便各自从腰际解下鼙鼓用力敲打起来,独孤信府邸门前一时间鼓声大躁、充满肃杀。 一通警鼓渐近尾声,而李远也已经在马上抓紧了自己的佩刀,至于其对面的独孤信甲兵们,也已经开始收缩阵势,将府邸大门牢牢的把守住。 “登门!” 鼓声停止的那一刹那,李远陡地大吼一声,抽刀在手,两腿一夹马腹,连人带马直向府前卫兵们逼近而去。而其身后部从们见状后各自也都亮出了兵刃,入前拱卫着李远向前进逼。 “放肆!” 门内响起一声断喝,一身袴褶戎装的独孤信总算是出现在了门内,视线越过一众卫兵落在了咄咄逼人的李远身上,口中则喝骂道:“尔等刁奴,怎敢恃主行凶!阳平公以礼来访,自当开门礼待,若血溅于此,则何以报之!” “末将奉命而行,主命即是天恩,死亦不惜,遑论溅血!” 李远并没有被独孤信的气势慑住,但也还是翻身下马,继续昂首向前,哪怕卫兵们手中刀锋直杵眼前也不退避,望着独孤信叉手沉声道:“宇文大王今日于府设宴款待诸故交亲信,因使末将来邀大司马,与会者亦皆大司马相知故旧,大司马不行、莫非将要绝情弃众?” 独孤信听到这话后,眸光又闪了一闪,皱眉沉吟片刻后才沉声说道:“阳平公请入堂暂待片刻,容我归舍更衣再一同赴府。” 说话间,他摆手示意门前卫兵们左右退开,抬手向李远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李远身后的部众们还待劝阻,但李远已经昂首阔步行入宅中。 如此折腾一番,当独孤信和李远抵达中外府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中外府的宴会也已经进行多时。当两人还在堂外的时候,便听到里面传来各种欢笑戏语声。 随着两人走入堂中,厅堂内氛围顿时冷却下来,之前还在欢声笑语的众人纷纷收敛言笑,不无尴尬的望着后到的两人,尤其是独孤信身上聚集了更多的目光。 独孤信在向宇文太师和其他几位柱国略作见礼寒暄,便又环顾众人笑语道:“方才在堂外已经有闻诸位言笑正欢,未知所言何事竟然如此欢愉?” “讲的是旧从清水公入关平定万俟丑奴故事,大司马未参此事,即便与言恐不知趣!” 坐在宇文泰侧席的侯莫陈崇开口笑语说道,语气中透露出几分不加掩饰的疏远。在场众人多是早年便入关定乱的镇兵军头们,听到这话后,望向独孤信的眼神也透出几分古怪。 独孤信听到这话后,脸上的神情略微一滞,旋即便注意到上首几席全都没有了空位。他略作沉吟后直接折身行入堂中末席坐定下来,举起空空的酒杯笑语道:“彭城公所言确实,当年的确没能追从清水公入关定乱,而是效力琅琊公麾下出镇荆襄!关西守得安宁,诸君力也。荆襄得有大昌,某亦与有荣焉!” () 0826 沙苑怀旧 以宇文泰为首的一众北镇武人们能够立足于关西,除了势力之间的各种较量和情势的演变之外,在道义上还有两个重要的支撑。 第一就是他们平定了在关西持续多年、搞得民不聊生的万俟丑奴叛乱,使得关西重新拥有了秩序,民生也逐渐的恢复。 第二则就是在宇文泰霸府的带领下,他们数次挫败高欢所率领的东魏大军对关中的进攻。虽然说这也是关乎他们自身势力存亡的大事,但在客观上也是保证了关中的安宁。 尤其是后者,更加奠定了宇文泰霸府在关西执政的民意基础。在皇帝本就傀儡、朝廷形同虚设的情况下,关西民生能有恢复与发展,完全是归功于宇文泰霸府的治理。 当然,在这古代乱世之中,所谓的民意对一个军事政权的兴衰影响微乎其微。但关西的民意却是中外府能够组建府兵军事力量的基础,正是因为霸府统治有术,所以众多的关陇豪右们也都愿意接受霸府的整编与统率。 宇文泰这些年也一直在致力于内部的协和,府兵的建立便意味着霸府与关陇豪右们已经建立起一个稳定的默契和上下隶属关系。但是近来发生在武关以南的事情,却给这种内部和谐的局面蒙上了一层阴影,增添了各种危险的变数。 由于霸府此番前后向东南派遣了多达六万人马,是府兵制建成以来动员规模仅次于宇文泰那次东征的军事行动,所以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也很难隐瞒下来,消息很快便在关中扩散开来。 不过由于荆州军府和中外府之间的矛盾在此之前一直含而不露,甚至就在年初李伯山归国的时候,还在用心的为宇文泰争取封王,一副中外府心腹的姿态。 因此尽管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眼下关中绝大多数群众都还未将此视作为李伯山业已背叛中外府的表现,只当做是其人或许是与南征大军当中个别的将领私人矛盾的爆发。 当然,一些身处权力核心的人心里是很清楚,李伯山及其身后的荆州军府是已经彻底的失控了。整整六万人马竟然被其如此轻易的夺取控制权,除了其人深远的筹谋和巧妙的布置、以及荆州军府本身所拥有的强大军事实力之外,这些府兵内部必然也有着他的内应。 宇文泰也曾设想过如果事情进展不顺利,将会面对怎样的情况,但他仍然低估了李泰反击的凌厉果决,没想到会输的这么迅速、这么彻底,所以从事情发生到现在,他基本上是没有什么后备的应对方案。 他只是在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内派遣一支精锐人马奔赴武关,将过往人事全都牢牢的监控起来。尤其是事态发展后续的变化,一定不能在他知道之前便扩散开来。 以北镇镇兵们为主体的关西老卒们,可以说是霸府治下最为精锐、也最为可靠的武力。但是历场大战进行下来,这些关西老卒们也都死伤惨重,远远不如晋阳的六镇老伙计们那么强势。 特别是在邙山之战后,霸府奉行招募关陇豪酋为军的策略,宇文泰也鲜少再去刻意强调这些老卒们的存在。除了一些老卒以大将私兵部曲的形式成建制保留下来,其他的基本都被打散了编入诸军之中。 但是东南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宇文泰想要在第一时间掌握一支忠心的、纯粹的同时又勇武敢战的武装力量,那这些老卒们就是他为数不多的一个选择。而想要快速识别他们并激发他们荣誉感的特征和手段也很明显,那就是沙苑老卒! 由于这些老卒们已经在府兵诸军当中各自担任兵长督将,而府兵组织的一大特色就是凡所督军士俱从将主之姓。 所以数日后聚集在沙苑等待飨宴和检阅的人马便达到了两万余众,而这还仅仅只是同州和近畿驻扎的人马,其他出征于武关之南和在戍河防者仍未在召集之列。 不过这两万多人马也并不是能够随意出征远处的机动力量,只能驻守于关中本地以待时变。至于一些关陇豪强督将们,近来则被成批的安排在了河防上。 如今的宇文泰也无法确定李伯山对于霸府人事具体渗透多深,有多少关中豪右愿意充当他的耳目爪牙,因此对于那些豪右也都心存戒备。对于这些人无论任用哪处都不够放心,唯独在河防上可以放心任用,因为一旦他们怠慢河防、自乱阵脚,使得北齐人马突破河防,他们的乡土顿时就会生灵涂炭! 当这些沙苑老卒们陆续聚集而来的时候,另一个噩耗也自武关南面传来:沔北发生乱民暴动,留守其地的尉迟迥死于乱民之手! “我可怜的阿兄……” 刚刚护送皇帝抵达沙苑的尉迟纲在得知这一消息后,顿时便泪如滂沱,一边悲哭着一边大声道:“阿舅,让我率兵南去罢!让我去杀了李伯山这狼子野心的狗贼,为我阿兄报仇!” 宇文泰原本还能维持几分淡定与从容,但当得知尉迟迥身死的消息之后,心中也是悲痛不已,脸上的皱纹都更显深重。 “不是时候,还不是时候!现今关中群徒尚未以李伯山乃是犯上作乱,我若贸然出兵攻之,事必大白于众,东南未定,关中亦恐不安!” 宇文泰强忍心中的悲痛,拍着啜泣不止的尉迟纲肩膀说道:“等一等、再等一等!李伯山虽然贼心可恨,但他所行事也值得你等师法。他虽然夺取大军,却并未趁势反攻武关,亦因自知理亏,一待后事不顺,则其险恶之行必失遮掩。 于我而言,最重要的不是讨伐报复,而是巩固自身。李太傅与我计定,豆卢宁出代菩萨,菩萨率陇上师旅回归关中,且先固我根本,有其留守同州,我便可没有后顾之忧,亲率大军南去征讨!” “那我去武乡,我去擒拿李伯山父母亲属!” 听到宇文泰这么说,尉迟纲虽是悲痛不已,但也只能暂且将仇恨按捺下来,旋即便又瞪眼说道。 宇文泰听到这话后又摇摇头:“方今大势演进不在于那乡里孤寡老弱,我已经着令承先就乡监守住其家眷亲属。此间人事更加重要,方今眼前,唯你可用……” 讲到这里,宇文泰忽然又是一阵鼻酸。原本他们一家也算是人丁兴旺、亲友众多,但在六镇兵变中父兄先后横死,宇文泰只是一个家中老幺,到最后却成了唯一的顶梁柱,眼看着子侄外甥们渐渐皆能当事,但却又各遭劫难,让他心中悲痛难耐。 他不准尉迟纲前往乡里擒拿李伯山亲属,也是担心尉迟纲悲愤之下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李伯山的叛乱若能顺利解决当然最好,可如果不能的话,就得考虑彼此交涉谈判,逝者已矣,他也要考虑生者回归的可能,暂时不宜把事情做绝。 数日后,在这沙苑旧战场上聚集的人马越来越多,而宇文泰也陪同皇帝一起在万寿殿中赐飨众将士,回忆起旧年沙苑之战时的情势艰难以及辉煌胜果,这些亲身经历战事的将领们也都唏嘘不已。 像是李弼、达奚武等在沙苑之战中创建特殊功勋的大将,更是大受褒扬,各自官爵又有进益而转授一子。至于这些与会将士们,也都各加一阶品命,甚至少见的普赐绢帛等实物奖赏,一时间整个沙苑都弥漫着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激扬情怀。 这一场赐飨聚会持续了足足旬日光景,再加上之前筹备的时间,转眼便过去了将近一个月,时间很快来到了十一月中旬。 正当宇文泰自觉氛围营造良好,可以进行下一阶段人事安排的时候,又有新的消息从武关传来:李伯山所率大军成功攻占了江陵城,并在城中生擒梁帝萧绎并南梁文武百僚! () 0827 高授李父 “太原公当真神人,短日之内,迅雷不及掩耳,已破敌国!” 万寿宫中,皇帝拓跋廓再一次的击掌赞叹道,这已经不知道是他今天第几次作此感慨了。 本来这一次来到沙苑,皇帝是挺不情愿的。沙苑之战发生那一年他才刚刚出生,自然谈不上有什么回忆和感触,看着宇文泰和那些北镇老兵们畅谈旧事、怀古喻今,越发让他感觉自己只是一个局外之人。再看到那些北镇老兵们感激涕零的向着宇文泰表献忠心,这又让他越发的揪心和忧怅。 但无论情不情愿,他本人是没有什么话语权。死去的兄长亡魂如无形利刃一般悬在他的头顶,让他丝毫不敢反抗。这几天只能硬着头皮陪着宇文泰抚慰这些北镇老兵,看着他在自己眼前收买笼络人心,皇帝的心情也是抑郁到了极点。 终于在这一场聚会将近尾声的时候,一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从武关南面传来。尽管心知自己只是一个傀儡,但当听到李泰创建如此壮功,皇帝也是由衷的感到高兴。而当看到宇文泰并其心腹们得知这一消息后一脸阴郁的表情,那皇帝心内更生出一股醍醐灌顶的开心! 他并不清楚中外府与荆州军府的争执细节,但是从人事上的蛛丝马迹也能略有窥见苗头似乎有些不对。单单领军将军尉迟纲,便不只一次的在人前贬低甚至于咒骂太原公李伯山。 皇帝如今的起居生活都已经被牢牢的监控起来,就连每天面见什么人都要获得宇文泰耳目的准许。而他也不清楚能够凭此达成什么目的,仅仅看到宇文泰因此而忧怅不乐,于他而言便是最纯粹最真实的快乐。 然而这一份快乐并没有持续多久,突然宦者入内来告宇文太师在前殿请见,皇帝脸上的笑容便快速敛去,脸色绷紧换上了一副庄重严肃的表情,在侍员们的陪同之下快速向前殿迎见宇文泰。 前殿之中,宇文泰已经在席坐定下来,正与今日直殿的婿子、武卫将军李晖小声言事。皇帝入殿后见到这一幕,心里又是一突,忙不迭快步走上前去,方待见礼,却被宇文泰抬手示意稍候片刻,于是只能干立在一边。 宇文泰又与李晖小声沟通几句,然后才站起身来向着皇帝欠身说道:“些许杂事需要交代武卫将军,陛下不要见怪。” 皇帝听到这话后便也连忙垂首道:“太师不必多礼,但有所教,朕亦洗耳恭听。” 两人简短对话后,各自分席坐定,接着宇文泰便又说道:“因为突发一些状况,原定行期须得暂作延后,大次仍需停驻万寿殿一段时日。有阻舆驾,臣特来进告陛下,请陛下稍假耐心。” 皇帝听到这话后自是一愣,他实在是不想在这沙苑多待,但是也没有当面质疑否定的语气,只能轻声说道:“请问太师,是什么事情需要朕留此配合?朕少不更事,先知事则才有信心妥善的配合行事。” 宇文泰对此也未以为意,便又开口说道:“日前太原公李伯山率领大军攻陷江陵,擒获梁帝萧绎并一众梁国臣员……” “此事朕亦有闻,且正感叹太师知人善用,早在太原公微时便青眼赏识、拔之草野,使其得为社稷所用,连创殊功!” 皇帝听到这话后便笑语说道,一边暗窥着宇文泰的神情一边又发问道:“所以大次留此,是要等候荆州报功献捷的使徒们?” 宇文泰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也是变得颇不自然,稍作沉默后他便摇头说道:“江陵乃是梁国都畿所在,今虽趁虚劫之,但其周边梁国师伍仍未恭服,后续仍有余波未定,不可谓以竟功。师旅凯旋恐怕仍然需要不短的时间,具体军期仍需以后报为准。” 眼下关中得知的消息还仅仅只是通过民间渠道传播过来,而并非荆州总管府又或者关东大行台正式的奏报,至于正式的奏报会是怎样的态度、甚至于有没有奏报都还存疑。宇文泰心中自知是个什么情况,对此也只是含糊其辞,随口带过。 “江陵战事虽然还未有笃定奏报,但太原公李伯山功勋满身也是一个事实。虽然朝廷也以官爵酬之,但事仍有未及之处。李伯山之父李仁略亦入国多年,但至今仍是白身在野,足迹未履朝堂。知者谓其恬然不争、不好功名,但不知者见此,恐会讽我朝廷不能礼贤用士。” 宇文泰望着皇帝继续说道:“臣今日入请,正为此事,希望陛下能够恩降士民、荣封李仁略,以彰我朝廷礼贤之风!” “这是、这是应该的!若非太师提醒,朕竟然不知此事……” 皇帝闻言后便下意识的点头说道,但心内却不免暗生疑窦,不是说中外府与荆州军府正有龃龉纠纷么?怎么现在荆州军府报功的露布都还没有入关,宇文泰便已经热情的来为李伯山之父请求封赏了? 虽然心中多有不解,但他还是将好奇心稍作按捺,又开口说道:“那么依太师所见,对于太原公之父该当加以何等封赏,才能彰显我朝体恤功眷、礼待贤流?” “此事臣与在朝诸公亦多有计量,李仁略归国以来虽然不以事功而扬名得称,但本出身国朝名门,且其子李伯山屡有煊赫壮功,社稷深受裨益,所谓父凭子荣,不宜授之太薄。” 讲到这个话题,宇文泰便从席中站起身来,一边掏出两份奏书着侍员呈交给皇帝,一边又沉声说道:“常山公于太保本是奉命领掌南征事宜,然则途中逢艰遇阻、恶疾缠身,不得已将事转付太原公。于太保对此亦深感惭愧,奉表自辞所居,希望朝廷能够转授功士、以安人心。臣与诸公商讨一番后,请加李仁略太保、尚书令。” “太保、尚书令?如此举授,是否、是否太过丰厚了?” 饶是皇帝也在盘算着该当给李伯山之父厚加封赏,可是当听到宇文泰说出的这两个官衔时,也不由得惊讶的瞪眼惊诧道。 在西魏朝廷中,太保仅次于太师、太傅,可以说是人臣能够享受到的顶级荣衔。就连之前的常山公于谨,都是在原太傅广陵王元欣死去后,李弼递补太傅之后空出一个太保之衔,才得举其中。 至于说尚书令,那就更不用多说了,乃是掌管朝政的头把交椅,文臣职事的第一位。就算眼下朝廷职事形同虚设,但尚书令的品级毕竟还在那里,绝非什么人都能领其事! 李晓虽然是李伯山的父亲,但其在此之前毕竟只是一介白身,从来没有在西魏国中拥有任何任官履历,这一下子便将之拔高到人臣至极的位置上来,而且一加便是两个顶级荣衔,这也实在是太过惊人了! 听到皇帝作此惊叹,宇文泰嘴角也流露出几分苦涩,但很快便又收敛起来,向着皇帝正色说道:“国之所设官职,本意就是为的虚席以待天下贤流以共当国事。李仁略贤声遍及朝野,其子李伯山更是名着外邦,正宜加以殊赏,才是实至名归。臣与在朝诸公并以为如此封授正合时宜,减之则薄。” 皇帝见宇文泰如此坚持,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便也只能任由宇文泰召入中书官员,当场拟定诏令。 不多时,宇文泰手持诏书返回万寿殿外的大帐中。 入帐后,他便随手将那诏书丢在案上,迎着群属目光说道:“李仁略封授诏书已经请下,随时可以就想封之。” “如此便好,后事可以不失应计。” 闻听此言,接替长孙俭担任中外府长史的陆通便点头说道:“先为李仁略加此虚荣,大王可与暂成周、召之势,太原公纵然功势再雄,也只是二公席前俯首受命之徒。朝廷加以何种规令,其若拒而不遵,则为不忠不孝!负义之徒,焉能长久?今加其父以殊荣,亦不患其封无可封……” 宇文泰有些烦躁的摆摆手,不想再听陆通继续分析如此行事的好处,旋即便说道:“再有劳陆长史一程,往其乡里召李仁略速速入朝受事!” 陆通闻言后便连忙起身应是,旋即便告退出帐。其余群属见中外府与荆州军府之间的纷争有了缓和之势,各自心内也都暗自松了一口气。如今李伯山手握大军十数万,更有攻陷江陵的大功在身,若中外府再与交恶争斗下去,那么整个霸府政权都有分裂的风险,而他们这些身在其中者,恐怕也要遭受牵连。 待到群众悉数退出,留下来的尉迟纲顿时一脸不甘的说道:“阿舅,难道真的没有别的法子制裁这狗贼?” 宇文泰听到这话后眸光一凝,口中沉声道:“陆长史等计虚封李仁略,的确可以暂免大军倒戈之忧,让我能够更加从容调度反击。陇右师旅不必再赴关中,直赴汉中与我师旅南下共击沔北,必可破此骄兵!” () 0828 周公未王 发生在东南方面的兵变虽然许多关中时流都身涉其中,但眼下受到最大影响的还是李泰乡业所在的商原。 当相关的消息传回关中之后,宇文泰几乎是在第一时间便着令亲信蔡佑率领三千精兵前往商原控制住李泰居住在商原的亲长家眷们。 原本宇文泰的命令是要将这一众人员统统带回中外府拘押控制起来,但是当蔡佑一行入庄将李氏族人们盘查清楚、将要带走的时候,已有闻讯而来的乡人们蜂拥而至,四野八乡男男女女,足足有几千人聚集在商原上。 当年李大将军初入此地时,便感受到了乡风之彪悍热情,第一天就与乡人们发生了冲突。时至今日,商原乡里热情彪悍的乡情仍然没有多少的改变,尽管蔡佑一行人马精壮、甲刀光鲜,但这些闻讯而来的乡人们仍然围堵在庄园外,只是不肯散开。 蔡佑也知此事过于敏感,稍有差池便有可能引发出更大的风波,因此未敢用强突破乡人们的围堵,率领大队人马留驻庄园,另遣使者前往中外府奏报请示,于是便又得到了指令,就地留守在这座庄园中,控制李伯山的亲属们不准随意接触外界,若无中外府手令,不准任何人出入这座庄园。 庄园虽然被封锁起来,但庄外的民众们却并未散去。时下恰值年末农闲,乡人们往往都要修缮房屋、修补农具,如今房屋尚可遮风挡雪,农具可以拿到商原庄外修补。另有左近工坊做工的乡人们,放工之后便直接来到庄外坐定。 另有乡里富户们自发的捐募粮食酒肉,索性在庄外支起了大灶以供给乡人饮食。因此商原庄外的百姓们也都聚而不散,日常都维持在两三千人。 虽然李大将军官位越高、与他们之间的距离越远,往往数年都不得归乡,但在乡里所造各种德业仍在实实在在的帮助他们更好的生活,而且还有许多乡人子弟如今正追从在李大将军麾下效力建功。因此乡人们便也用这种方式来回报李大将军,哪怕他们最终抵挡不住,但无论任何人也休想完全不付出任何代价的在他们眼前掳走李大将军的家人们! 陆通在前往商原之前,还特意返回州府邀请同样被解职软禁的崔谦同行,当来到商原庄外看到这一幕后,他便忍不住叹息道:“太原公当真悦人有术,大统以来侨居关西者不乏,但能如太原公这般团结乡里、乡义固结者却罕有所见,怪不得能够……” 同行的崔谦听到陆通欲言又止,便笑语道:“太原公悦人之术也并非绝密,但使入乡稍作察访便可尽知。当道用事者或是心怀大计,总是忧叹小民寡识薄义,轻易便能被人小恩小惠所收买,误入歧途、迷于是非,但他们朝夕忧叹却唯独不肯以恩义来结人心,岂不可笑?” 陆通听到崔谦这暗讽之语,只是干笑两声,不再多说什么,绕过庄外围堵的乡人,向着驻守的兵丁递上中外府的手令,旋即便被获准入内。 李晓一家虽然被控制在庄中、限制了行动自由,但基本的生活也没有受到太大的破坏,商原本就是富足之乡、物产丰饶,除了庄园内外多了不少碍眼的甲兵,日常生活倒也没有太大的改变。反而由于被限制了外出活动,李晓这些日子以来光吃不运动,较之前更显富态了几分。 “恭喜仁略公,恭喜仁略公!” 见到李晓站在堂前迎接自己一行,陆通便阔步走上前去,距离还在几丈外便满脸笑容的向李晓抱拳祝贺:“太原公新自南面统率大军攻破江陵,并且生擒梁国君臣,灭国大功骤加于身,必是青史留名、光耀祖宗!” “绥德公所言当真?” 李晓听到这话后,顿时瞪大眼惊声发问道,虽然他儿子屡立大功已经让他有些麻木了,但是灭国之功却是意义非凡。他们陇西李氏倒是被别人灭过国,但却还没灭过别人的国。尤其南北分裂数百年之久,只见到南朝自己王权更迭,又哪有北面的名臣猛将跑去灭了南朝?对了,侯景…… 这么一转念,李晓心中刚刚升起的狂喜便又稍稍冷却下来,告诫自己还是要保持头脑清醒,以免乐极生悲。尤其当下如此敏感的情况下,他就算不能帮上儿子什么忙,那也得避免拖后腿啊! “是真的,阿舅!武关以南都在盛传此事,想必不久之后报捷露布便要入关了!伯山这一次真的是缔造大功,天下称奇了!” 崔谦也走上前来,望着李晓笑语说道,同时脸上也不免充满遗憾,如果不是之前被中外府强行以长孙俭取代自己……是了,长孙俭也被宇文护搞得没能得参此事,崔谦这么一想心里又平衡一些,起码他儿子现在应该跟在李泰身边于江陵夸功! “好、好!是儿常以天下为己任,南北分裂几百年之久,如今终于将有弥合之态,也算是酬其过往多年的辛苦筹谋!” 得到崔谦的确认之后,李晓才又一脸欣慰的连连点头,脑海中不免又回想起当年儿子在他面前那一番雄言,虽然如今仍然不免遭受人事阻滞,但总算是向前踏出了意义重大的一步,李晓也深为儿子感到高兴与欣慰。 说话间,他先将两人请入堂内,又忍不住的将家人们都召集而来,向他们宣布这一好消息。 一时间庄园中男男女女脸上全都露出了欢快的笑容,除了欣喜于大将军在外又创下大功、使得家门更加荣耀之外,也是在庆幸。 他们不是太清楚李泰在外的事情,突然出现大批人马便将他们一家人都给控制起来,各自心中也都惶恐有加,如今大将军又在外创建下这么大的功勋,就算有什么危险灾祸盘踞在一家人头上,现在必然也要消散了罢! “今日登门来贺,不只太原公得创大功一事,另有一事则在仁略公一身,尊府今日可谓是双喜临门啊!” 陆通先留下一点时间给李氏族人们消化消息、品味喜悦,然后便又望着李晓笑语说道。 李晓闻言后也有一些奇怪,笑问道:“我一田舍老翁,衣食俱足便是一喜,又有何事竟劳绥德公来告?” 陆通听到这话后便从席中站起身来,向着中外府方向略一拱手然后正色说道:“中外府宇文大王与在朝诸公商讨,俱感野有遗贤,乃是朝廷用士之大憾!故而今日告请皇帝陛下,诏授仁略公为太保、尚书令,并着令卑职入乡邀请仁略公入朝受命领事!” “竟有此事!” 此言一出,堂内陇西李氏男女族人俱是惊呼出声。他们一家自非寻常门户,当然也清楚这两个官衔意味着什么。哪怕是在太和年间他们陇西李氏最为显赫的全盛时期,也没有如此荣耀加身啊,却没想到如今避居关西,竟然被李泰凭着一己之力将整个家族都给带挈到远超前代的地步! “不可、此事万万不可!” 正当堂内众人都震惊得说不出话的时候,李晓在经过短暂的惊愕之后,拒绝的话下意识的脱口而出。 “阿叔,这……” 留守关中、近日赋闲在家的李裒因恐叔父惊喜之下有所失言,连忙开口提醒。 李晓在最开始的时候也是震惊不已,但随着拒绝的话讲出口后,便又快速的恢复了理智,自席中站起身来望着陆通正色说道:“能得到陛下、宇文大王和在朝诸公如此赏识,某倍感荣幸,然亦诚惶诚恐、愧不敢当!某于国未有寸功可夸,贸然居此大位,将置天下才士、满朝公卿于何地?恳请绥德公归告宇文大王收回此命,某田野老叟、不器之才,实在不敢再劳烦朝堂诸公因我而劳神废事!” 陆通听到李晓断然拒绝这一任命,一时间也是大感意外,他本以为是非常轻松的差事,现在看来是有一些难度。 于是他便又微笑道:“仁略公何必如此自谦,太原公任事以来凡所建树,举世皆知。公教养如此无双国士,王道之下人皆沐德,怎么能说无有寸功?更何况,子为黑头三公,父竟乡野白丁,此事若传扬出去,不只朝廷用士之法要倍受争议,就连太原公声名也要多遭攻讦啊!” 李晓闻言后却仍是坚决的摇头拒绝,不肯接受这一任命。 陆通没想到李晓竟然如此固执,于是他便又请堂中其他人暂且退出,只留下崔谦等寥寥几人在这里帮他为李晓讲解一下当下局势如何,他沉声说道:“仁略公以肥遁为美、以隐逸为清,确是让人钦佩。然则当今情势微妙,太原公虽然位高权重、且新创大功,但也非议缠身,这也令国中人事不相协和。 今宇文大王所以为仁略公请此高授厚封,也是希望能与仁略公成周、召分陕之态势,以解太原公在时局之中的焦灼之态。仁略公若只抱守清逸之虚名,却无顾家国之安危,不免是要大伤人愿!” 崔谦、李裒等听到陆通言中隐含的不善意味,也都不由得面露忧虑,想要开口劝一劝李晓。 然而李晓却望着陆通冷声说道:“周、召诚是古之圣贤,世所景仰,但周公却并未称王!” 陆通听到这话,一时间也是有些词穷语竭,沉默了片刻后才又低声道:“但此王爵也恰是太原公为宇文大王力请!” “所以我并未以教养此子为功,绥德公请回吧!” 李晓讲完这话后便直接站起身来,拂袖入内。 () 0829 荆南天荒 不同于关中微妙中透出几分尴尬的氛围,江陵这里的气氛要更加的纯粹。 作为征服者的西魏大军将士们自然是尽情品味着胜利的喜悦,而作为被征服一方的江陵士民们,也并没有陷入到亡国灭种的绝望处境中,起码在人身安全方面是获得了充分的保障,因此各自心中也都略存庆幸。 针对江陵的进攻并没有陷入到长期持续的攻防对峙,因此城中的民生也没有遭到太大程度的破坏,城池建筑大体上还保持完好。 靠近城墙的一部分民居倒是有所损坏,那是江陵守军为了增固城防而加以拆除、就地取材,事实证明这些工作也是非常的多余完全没有发挥出该有的效果。 通常大军入城,军纪方面是一个非常不好控制的问题。李泰的荆州军多年都严抓军纪,但骤然进入江陵这座聚集着南朝物华精粹的城池,也难免会有行为失控的情况发生,更不要说那些本就以战争劫掠作为主要增收方式的关中府兵们了。 李泰也并没有等到问题发生后才去树立典型、强调军纪,从一开始他便没有下令让大军全都入城驻扎,在将城内的零星抵抗完全肃清、南梁守军也尽数缴械之后,大队人马便从城中撤离,回到城外军营中驻扎下来。 江陵金城,李泰安排了在此之前一直留在江陵的堂兄李捴和自夏口西来的令狐延保驻守,罗城则分由梁士彦、李允信各引一部人马驻守。 江陵城破那夜,由于内苑聚集的百官眷属们哗变,主力军队又在城头待敌,因为没有足够的护卫人员镇压骚乱,梁帝萧绎只能被迫出走于城中,而其余文武百僚也都引领一些人马各自为战,使得江陵城内局势变得混乱至极。 将士们入城伊始虽然快速的控制住了江陵金城与内苑,并且平息了内苑骚乱、擒住了南梁太子萧方矩等人员,但却不见了梁帝萧绎的踪影,不免也是颇感慌乱。 须知攻破江陵一半的意义都在这个梁帝身上,因为他们此番进军本来就是趁虚而入,在江陵之外仍然存在着众多的南梁军队。如若梁帝萧绎没有被擒获住,而是成功逃离出去,那么便可立即召集诸方勤王之师反攻江陵,使得此间战事无休止的进行下去。 但是好在王褒等南梁重臣被及时擒获,在这些人的配合之下,入城的人马得以及时控制住内外各个城门,禁绝城中人员的流动。等到天亮时分大索全城,才在城中天居寺发现了梁帝萧绎并其将领谢答仁等,使得此番攻陷江陵得拥全功。 待到城中局势基本控制住之后,李泰第一时间便奔赴江陵皇宫中的东阁藏书楼。如果说历史上的江陵之战人员的死伤太过惨重是一大损失,那么仅次于人员伤亡、同样让人悲痛不已的,就是文化的消亡! 李捴等人之前在王褒的包庇之下潜入江陵内苑之中,又趁着内苑的人事骚乱之际入据东阁藏书楼,而后便一直驻守在此。 虽然梁帝萧绎被内苑骚乱惊走,没来得及下令焚烧图书,但这些图书本就容易在战乱中遗失并遭到毁坏,李捴等人驻守于此,使得入城人马得以完全接掌这些南朝文化瑰宝,也可以称得上居功至伟。 “辛苦堂兄了,还有诸位!此番得入江陵,收取南国礼乐仪轨、经史文物,诸位当为首功!” 李泰来到这里之后,见到早已经在此等候的李捴等人,连忙阔步入前,向着众人抱拳说道。 李捴等人见状后,也都忙不迭谦虚作礼回应:“卑职等奉命而来,因有大将军并军府诸众为强力后盾,江陵群众多有配合,所以行事尚算顺利。江陵经籍图书、诸类文物得以保全,俱仰大将军运筹之功!” 李泰也并没有再多作寒暄,只是着令随行的裴鸿将众人功绩录定、以待行赏,然后便急不可耐的向藏书楼走去。 李捴等人不只是将这些藏书给保全下来,就连萧绎所委任的一批编撰人员也都一并给控制在此,这其中就包括南朝名士周弘正。 当李捴上前向李泰引见周弘正这些编校人员的时候,李泰也不由得认真打量几眼这位南朝着名的大学问家。 周弘正五十多岁,估计是精于养生的缘故,看起来并没有多少衰老之态,站在一众官吏当中,也并没有多少惶恐之态,面对李泰的注视也只是不卑不亢的作揖见礼。 而在周弘正的后方,便是后世要更加知名的颜之仪、颜之推兄弟。相对于周弘正的淡然,颜氏兄弟则就要略显局促一些,面对李泰这个年龄较之他们相差不多的西魏大将,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李泰也并没有在意他们各自的态度,只是示意他们几人随同走入藏书楼中,为他将此间藏书的类别名目仔细介绍一番。 进入藏书楼后,一股非常复杂的、夹杂着香料、墨味与纸帛和木料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味道称不上有多好,但却有一种能够让人安神的效果。李泰放眼望去,顿时便见识到了何谓汗牛充栋! 高大的房间中,竖立着书架,还有堆叠到房梁上的箱笼,这些书架和箱笼中全都摆满了图书籍卷。而类似这样的房间,足有十几个之多! 李泰也不是没有见过大量的书籍,后世一些大的书店和图书馆中图书较之眼前这些藏书在数量上估计只多不少。但是那种现代装订、砖块一样整齐的图书,与时下这种古朴经卷给人带来的视觉冲击和心理震撼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感觉。 李泰漫步在这书阁间,耳边听着周弘正等南梁官员们的讲述介绍,心中却不免颇多感慨。 江陵这里藏书十数万卷,放眼整个后三国都是首屈一指的存在,而这也应该是江陵乃至于整个荆襄地区文化积累的顶峰! 历史上江陵城破之际,梁帝萧绎一声令下将这些藏书尽数焚之,烧掉的不只是南梁文化精华,更是整个荆襄地区的文化基础与发展空间。 自此以后,整个荆襄地区都不再以文化着称,哪怕是到了隋唐大一统的时代,荆襄地区也丧失了原本历史上所拥有的辉煌,与天下大势不再息息相关,更多的是作为山南瘴弊之地,常常作为失势之人的流放地而维持着些许可怜的存在感。 成语破天荒讲的就是唐代荆州文教衰弱,每岁解送举人多不成名,故而被称为天荒解,一直到了中唐大中年间,举人刘蜕自荆南解送入京参考,一举得中进士,故而被称之为破天荒。 从文化的中心到文化的荒漠,或不可完全归咎为梁帝萧绎的这一把火,而这一把火无疑是转变的和最大的原因!不仅仅只是荆襄文教被付之一炬,南朝几百年积累的文化精华也在这一场大火中成为灰烬。 西魏攻伐江陵,对江陵民生大肆破坏,把江陵士民掳掠一空,使得经过南朝多年发展的荆襄地区大举倒退,所谓的湖广熟天下足,一直要到明清时期才能达成。梁帝萧绎昏庸无能,不能守国却放肆迁怒,一把大火将这里烧为天荒之地。毫无疑问,他们都是罪人! 不过在发癫放火之前,凭心而论的说,萧绎对于这些图籍保护和整理工作倒是做的很不错。这十几万卷图籍有的已经受到了精心的编校整理,有的则还妥善封存着,尚未开封校对。 周弘正这老先生虽然欠缺一个降人俘虏该有的恭敬谦卑姿态,但是讲到对图书的编校却是了解颇深。其人不只长于玄理,而且对儒家典籍和佛学也都有很深的造诣,当真可以称得上是学问精深,也是萧绎安排编校人员中的核心人物。 时下图书整编,已经有了经史子集的分类,在周弘正深入浅出的讲解下,李泰对于这些图书的收藏和整编也有了一个初步的认识。 他费尽心机的将这些图书保全下来,当然不是为的要束之高阁,而是要继续编修下去,并从中提取出适合新时代的思想文化与精神面貌的精华,所以修书当然还要继续下去。 因为内里还有大量的书籍封存保护着,李泰也并没有带领众人太往内里,而是又退回最外间的书阁,望着这些人正色说道:“此间图籍经义,皆我诸夏先人智慧之留存,以启迪后世,而非一时一地之专属,需以博大之心怀受此传承、发扬传承! 梁主治国无道、驭下无术,遂得此祸,但其学术精深亦事实俱在,平生所憾大概便是不能为书庐隐士而错生帝王之家,以至于害人害己。诸位皆因学术而受其赏识任用,我亦不疑,你等各守前事,免于刀兵滋扰,若事有显绩可陈,更有格外优赏!” 在场众人听到这话后,也都不免松了一口气,但那周弘正在稍作沉吟后却行至李泰面前深拜下去,口中沉声发问道:“请问李大将军,今我国主上已为所制,大将军意欲作何处置?” () 0830 大酬诸军 此言一出,原本稍有缓和的气氛顿时又变得紧张起来,众人全都敛息凝神,垂首斜眼暗窥着李泰的神情变化。 李泰听到这问题后也是愣了一愣,他在入城后也见到了不少南梁文武官员。然而这些人在见到他后除了极尽阿谀逢迎之外,便是争分夺秒的求问他们各自与背后家族的祸福际遇,至于说关心梁帝萧绎命运的问话,还是第一次听到。 看来南梁也并非尽是满腹私计、节操为负的家伙,还是有几个拥有节操骨气的臣子。 他想了想之后,便垂眼望着周弘正说道:“梁主未能死其国,诚然可叹。但既然天意尚未杀之,我亦不会贸然加害。唯其先有自弃其众,遂有我等魏国将士入据其城。周尚书感怀故主乃是人之常情,责之不仁,然而若一味沉湎过往、抗拒大势,则死不足惜!” “李大将军于城外仁义之举,弘正亦有所闻。江陵危困难守、城地俱失并不出人意料,来据者乃是李大将军所督仁义之师,此亦苍天垂怜江陵士民,若仍乖戾抗拒,乃是有悖天意、自绝人间!弘正虽然失节丑类,但亦铭感李大将军推仁布义,得沐此恩,乃是某等劫余之众的荣幸!” 周弘正听到李泰这一回答后,便又向他深拜叩首然后才退至一侧。旁边众人看到这一幕后,也都纷纷松了一口气。 攻克江陵对于李泰而言并不是一个事件的终结,而是一个新的开始。入据城池之后便告谕抚慰城中士民,告令士民各自居家、不得轻易出街入市,城中执行宵禁政策,除此之外的日常生活一应如旧。 江陵本身虽然被控制住了,但周边还是有一些城邑据点被梁人所占据、并且还拥有不弱的武装。 这其中距离江陵最近的,便是和江陵仅有一江之隔的马头渡。马头渡位于长江南岸,正对江津,驻扎有梁将徐世谱和任约等两部人马。 早在李穆率领精锐骑兵南来占据江津之际,马头渡的梁军便试图北进夺回江津、恢复与江陵城之间的联系。但这两支部伍多数都是之前武陵王萧纪东出时在峡口被击败的蜀军整编而来,虽然也能操舟控船、精熟水战,但在陆地攻坚上战斗力却是马马虎虎。几次尝试抢滩登陆都被李穆所击退,而江陵城之前又是城门紧闭,难与抢滩军队达成什么有效的配合,所以这一支部伍只能困驻南岸的马头渡,没能北进支援江陵。 西面的峡口还有一支南梁的诸军,统帅乃是南梁的长沙王萧韶,也正是被贺若敦、李迁哲率军赶出巴东的那一支人马。 随着江陵城陷、李泰便派遣李穆引部西去,与进据巴东的李迁哲等人马会击这一支军队,以解除江陵上游的南梁武装。 由于云梦泽水域的消退干涸,江陵周边也出现了众多大大小小的滩涂河洲,所谓枝江洲数满百,这些河洲有的也具有一定的军事价值,因此设置有一些城戍并作驻军,可以说是江陵城防的一部分。当江陵遭受攻击的时候,这些河洲驻军也能起到一定的拱卫牵制效果。 但李泰所率人马实在是太多了,完全不是那些河洲区区几百甲卒能够牵制得了的,而江陵城被攻破的也太迅速了,以至于这些河洲防务完全没有发挥出丝毫效果。 等到江陵城被控制住后,李泰又分遣诸将率领人马前往攻取这些河洲城戍。攻陷江陵只用了区区几天光景,但是拔除这些城戍却用了足足旬日时间。 这是因为有的河洲本就是城戍中那些守将们世代相传的家业,身家性命和财产都在这里,如果输了那便意味着什么都没了,那当然要奋力拼死作战。 等到这些河洲城戍陆续被攻陷拔除,整个大江北岸便再也没有了南梁军队所驻守的据点。而驻军于峡口的长沙王萧韶也发挥出了萧家人一贯的水平,当李穆所率军伍刚刚抵达峡口,其人便直接放弃峡口营垒,泛舟江上并遣使请降,在获得了李穆许诺保证其人身安全之后,这才上岸投降,峡口守军也尽数缴械。 与此同时,已经进驻巴东的李迁哲也放舟东来,与进攻江陵的人马取得了联系,彻底打通了从蜀中到江陵的江流通道。 李泰在对李迁哲嘉勉一通后,便又将之派遣返回峡口镇守。峡口通道的打通对他而言也是意义重大,之前派遣进入巴蜀地区、如今已经控制三巴之地的贺若敦、李迁哲等诸军不再是孤军奋战,终于和荆襄之间连成一片。 如果说之前还要和宇文贵搞好关系,才能确保在巴地的控制,那么如今据守成都平原的宇文贵就要反过来看李泰眼色了。彼此间一旦交恶,那么分分钟成都城就会被诸方涌入的荆州军团团包围! 诸事虽然进展顺利,但是距离真正的大局已定还是有一段距离。江陵周边虽然被控制住,但是回师勤王的南梁人马也陆续抵达。 这其中威胁比较大的便是自广州返回的王琳,王琳本部便有足足上万精军,南去一路又收缴了不少的地方武装力量,此番归援江陵便被湘州等诸路勤王之师推为盟主,兵力足足有三万余众。 在听闻江陵城已经陷落之后,王琳便入据长沙城,打着勤王救驾的名号继续积蓄实力,并且陆续的出兵占领周边的州郡城邑,并且将其水军大营设置在洞庭湖。 幸亏李泰先一步派遣徐文盛自夏口移镇巴陵,而徐文盛也不负众望的在巴陵击退了进犯的王琳之军,如此才将王琳的军队困在南岸,不能直抵大江。但王琳所部的存在,也是接下来西魏继续向南岸湘州等地扩张势力的一个巨大威胁。 原本的历史上,西魏在攻陷江陵后所采取的策略是将城中人和物尽数掳掠精光,然后将梁王萧詧留在江陵立为傀儡,再配合着一些驻军,大队人马便满载而还。因此对于王琳等残余势力们基本上都是保持着视而不见、不加理会的态度,并没有继续深入的进行清剿镇压。 但是李泰自然不能采取这样的策略,他抢夺军权攻下江陵,除了是希望能够避免江陵历史上的惨剧之外,也是为了将江陵打造为一个继续征服长江下游和江南地区的桥头堡。故而对于江陵周边所存在的威胁,他也不能由之任之,哪怕不能完全剿灭,也要削弱到一个不会轻易撼动江陵的程度。 所以接下来的这一段时间,对于李泰也是比较关键,除了要继续平定南梁这些残余势力的反扑之外,还要应付来自背后的内部威胁。 宇文泰是一个怎样的人,李泰心里很清楚。虽然自己这一波逆反操作搞得其人很恼火,但是距离其人彻底崩溃还远得很。哪怕父兄全都死亡,宇文泰仍然担起家业,面对高欢的极限施压,他也能够坚持抗争、逆转局面,李泰所作出的这些挑战,只会招惹其人更加凶狠的报复。 当然李泰也并不是吃素的,对于宇文泰接下来的各种或许会有的应对策略也都有所考虑。 最坏的情况莫过于宇文泰直接亲自率领大军南来讨伐自己这个反骨仔,但是如此一来那就是真的你死我活了,而且拳怕少壮,孰胜孰负很难预料。就算宇文泰一时冲动下会有这样的想法,但过后必然很快就会打消这一念头。 老家伙们奋斗这么多年,为的就是快意恩仇的跟小伙子们一决胜负?凭着过往多年积攒的财、势等各种手段欺压威逼,这才是正常该有的思路。而一旦采取这样的迂回策略,李泰的招不能说比宇文泰更多吧,起码也能搞个有来有往,而他有一个最大的优势是宇文泰所不具备的,那就是时间。 所以李泰眼下倒也并不急于进取什么,首先是稳住当下的局面、避免忙中出错,稳得住那就已经赢了一大半。 眼下最容易出问题的,其实就是自武关南来的这六万大军。李泰虽然取得了大军的控制权,并且带领他们创造了辉煌的大胜,但是这些人毕竟根基是在关中,而宇文泰如果不直接南来讨伐,那么最有可能也就是从这方面下手。 所以李泰对此也是不得不防,而他防备的方式也很简单,那就是发钱!凡所参加江陵之战的将士们,基本奖赏就是每人一百匹绢,至于其他的功劳则就另作奖授,而且要比基本的奖励更加优厚。 参与江陵之战的诸方人马累加起来那是足足十数万众,哪怕仅仅只是一项基本奖赏,就是足足上千万匹绢,但再加上一些先登陷阵等显着的军功和兵长督将们更加优厚的赏赐,这个数字还要翻上数倍。真要细算的话,简直就是一个吓人的天文数字,足足几千个高敖曹! 如此庞大的一笔财富,李泰多年积累加上刚刚获取到的江陵公私府库所积攒的物料,倒也不是拿不出。 可问题是就算拿得出,这么庞大的财物无论运输、管理还是发放,所消耗的人力成本都是巨大的,显然不可能实际进行发放。 () 0831 陇右急情 在李泰的命令之下,刚刚通过策划民变而夺回沔北控制权的总管府属员们紧急征调一批工匠,昼夜兼程的赶往江陵。 这批抵达江陵的工匠主要是印刷工人,当他们来到的时候,李泰甚至都已经让人设计并雕刻好了用于印刷的母版,而这些人所需要雕刻的则就是被命名为定梁军功券的印刷品。 这些军功券分为一、十和五十的面额,可以直接进行兑换面额相等的绢数,同时还可以用来在军市上购买各类的物资。 原本临时设置的安民城,随着江陵城和周边的据点被攻克下来,安民城中的那些百姓也被分流到各个地方。空闲下来的这座城垒,恰好打扫打扫以兴建军市。 西魏军队一直没有一个完善的后勤体系,此番大军南来更是摆明了要吃大户的意思。李泰之前刚刚夺取军权,为了稳定军心,也没有跟驻军将领们掰饬粮草消耗之类的问题,仍然是由荆州总管府统一供给。 但今江陵已经攻克,局面也逐渐稳定下来,而且李泰还豪爽的发放了这么多的奖赏,当然也就没有再继续供养这诸路大军的义务,他们各自将主筹措给养也是应有之义。 诸军自筹给养,要么是消耗各自所获取的赏赐,要么就是就地进行掳掠。在李泰的军法管束之下,后者显然不可以,那就只能用赏赐来购买饮食物料,军市的作用自然也就体现出来了。 当这些印刷完毕的定梁军功券在一些部伍之中小范围发放的时候,将士们多多少少还心存疑虑,就这些花纹复杂、看得人眼花缭乱的小纸片就价值上百匹绢?我虽然读书少,但我不傻啊! 所以这些领取到奖酬的将士们第一时间要做的就是拿着这些军功券蜂拥进入军市中,用这些军功券大肆采购一番。 一百匹绢的购买力还是非常惊人的,不说能购买高敖曹一根手指头这种玩笑话,像是东魏以绢代役的征兵传统,一名士兵每年的衣食消耗十五匹绢甚至还略有盈余。 眼下江陵虽然处于战时,物价较之平日更高,但军市售货不以盈利为先,大部分的商品只是限购,但价格则都还只是平时的物价。 这些第一批涌入军市的将士们优先兑换的自然还是绢,大都足额提取出来,当见到那些绢布当真被足额兑换出来之后,顿时都不由得眉开眼笑起来,各自呼朋唤友将这些绢帛赏赐搬运回了营地。 但是很快他们便发现这些绢帛的运储都成问题,军营中不可能人人都是一个单独的小帐,十几个人的大通铺不说有多宽敞,那也是绝对摆不下上千匹绢的!赐物虽好可实在是占地方啊,而且一旦有行军移营的情况发生,这些赐物立刻便成为了拖累。 有的人又抱着绢回到军市购买一些商品,可是这些商品或许体积变小,但却种类变多,又非常容易遗失,保管起来同样让人头疼。而当他们想要将绢帛再置换成为军功券的时候,却被告知军市不接受这种兑换,他们想要存储绢帛则就需要缴纳一定的管理费。 于是这第一批受赏的将士们只能抱着那些绢帛天天愁的牙疼,归根到底,他们也实在是没有想到李大将军竟然如此的言而有信,真的可以把纸片当作钱帛来用!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第二批的军功券发放下来,这时候第一批的大聪明们所面对的窘状也早已经在诸军之间传开了,所以第二批受赏的将士们自然也不会再傻呵呵的将所有赏物一次性全兑现出来,而是直接拿着军功券入市采买所需要的物资。 那些提前替大家踩坑的大聪明们看到这一幕后,心情自是更加的郁闷。不过当中倒也不乏真正聪明的人,既然军市不提供兑换军功券的机会,那么从袍泽手里兑换效果也是一样啊!于是很快军中便出现了私相兑换军功券的行为,原本被人所轻视质疑的小纸片,很快就成为一个互通有无的重要媒介。 很快便有诸营督将将这一消息奏报给李泰,李泰得知此事后倒也没有下令禁制,反正军功券所能兑现的场景只局限于江陵城外的军市中,而且必须要是拥有军籍的西魏府兵才可入市交易买卖。 有了这么多限制,军功券本身也并不具备太大的囤积居奇的操作空间。唯一需要注意的是,如若军中因为私兑而发生纠纷,那么当事双方与其所部督将都要严加惩处。 军功券的发放和军市的开启,顿时便将这十数万将士们的需求打开,购买力也提升上来。自江陵府库获取到的物资,被通过军市交易的形式流入诸军之中,群众们得以各取所需,形成比较合理的分配。 除了江陵府库缴获的物资之外,随着军市的持续,更多的商品被加入到市场交易中来,其中就包括各种来自沔北工坊的产品。但与其从沔北向此运输,就不如直接在江陵当地兴建工坊、就地生产了。 眼下江陵还处于军事管控之中,当然不可能像沔北那样招商引资,只能兴建官造工坊。好在总管府属员们也早已经熟悉了这一套流程,很快就开始有条不紊的筹备起来。众多的江陵游食难民们被招募到工坊做工,以工代赈,又促进了江陵民生的恢复。 江陵与沔北之间物资交流频繁,也不乏一些江陵当地人想要在当地复制沔北的产业模式来兴建工坊。但是沔北的产业规模经过数年的酝酿发展,远非江陵当地小打小闹可比,产品一路倾销过来,哪怕加上运输的成本也要比当地产品造价更便宜,没有足够的利益空间,那自然就没有发展产业的机会。 但今是由荆州总管府出面运作这些产业,自然也就没有了之前的限制,因此这些工坊很快便建立起来,从原料加工到最后的产品产出,一套流程运作流畅。除了之前的经验使然,也在于江陵本就临近长江,低廉便捷的物流成本使得这些手工业的发展如同加了加速器一般。 江陵当地的赤贫无产者们被招募到了工坊进行做工,从而换取饮食维持生存,至于生产的产品则就近进入到军市之中。 西魏诸军将士们通过所奖赏的军功券在军市中购买商品,但是由于大军出征在外,他们的需求也并不像居家生活那样多种多样,除了衣食消耗之外,其他大部分的商品其实是没有太大的需求。 他们没有相关的需求,但是其他江陵士民有啊。由于江陵处于军事管控中,一些民间的商业行为、物资流通基本上就停滞了,这些江陵士民在消耗完家中储存后便无处进行采买补充。唯一正在活跃交易的只有城外军市,而军市又只是面向西魏将士供给商品。 只要有需求,就会有市场,所以很快便有人希望能够从军队那里交易商品。像是一些在军市中完全无人问津的商品,却是城中居民生活必不可少的物资。军市中商品多是平价,只要离开军市进入正常市场流通,就有着极大的利润空间。 于是就在这种供求关系的影响之下,军功券的购买力在各种交易的加持之下更加的大幅增长,也让许多西魏将士都大得其利。 这当然也是属于一种剥削掠夺,但是要比直接的烧杀抢掠更加温和,维持军纪的同时又能稳定民生,同时还加强了对于江陵士民人心的控制。无论是军队、流民,还是城中有恒产的士民,都在这个临时的秩序下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各安其位的形成了江陵战后最新的社会风貌。 王琳等周遭各路人马,其实是比较希望看到江陵持续性的混乱,民生迟迟得不到恢复,烧杀掳掠也难以持续长久,持续的混乱不只让占领者不得人心,还增加了他们大军继续驻扎下去的负担和压力,从而降低诸军反攻夺回江陵的难度。 可是正如他们没想到江陵城这么快就被攻陷一样,接下来江陵秩序的快速恢复也是他们所想象不到的。明明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江陵城并其周边非但没有发生什么持续性的骚乱,看这架势反而较之梁帝萧绎在统时还要更加的稳定! 李泰治乱自是有着丰富的经验,从他初入关中,关中的人地资源早被那些先发者们瓜分殆尽的时候,他便已经学会了从边缘突围,在旁人注意不到的领域用功,最终达成一个喧宾夺主的效果。 故而王琳等南梁余孽指望他在江陵治乱的过程中出错,还不如盼望着一些突发的变故对他进行滋扰,比如说某人的突然离世。 远在关中的沙苑大营中,几骑奔马风一般的飞奔入营,马背上几名骑士早已经是风霜满面、憔悴至极,当他们翻身下马时甚至直接跌坐在地。可当周遭军士见状后想要上前搀扶时,却被他们沙哑的吼声斥退:“不准靠近过来,速速入告宇文大王,陇右急情!” 很快几名军士步履蹒跚的被引至大帐内宇文泰的面前,这时候为首者才从怀中掏出一封火漆完好的密信,两手奉至宇文泰面前,并且目中泛泪的悲声道:“启禀主上,我家郎主、郎主……” 宇文泰这会儿心中已经暗觉不妙,忙不迭抓起密信破开火漆便阅读起来,旋即整个人便僵在了那里,就连呼吸声甚至都停了下来。 “阿舅……” 尉迟纲见状后上前一步小声询问宇文泰有什么不妥,但却不得回应,当他再走上前去手指触到宇文泰肩膀时,宇文泰突然悲鸣一声,整个人都仰躺席中。 () 0832 饮鸩止渴 “苍天呐,为何要夺我家门梁柱!莫非天不欲我宇文一族兴盛……” 当尉迟纲见到宇文泰迟迟没有声息,急的满头大汗正待呼喊医师入帐的时候,仰在席中的宇文泰陡地抽搐起来,口中发出悲痛的哭声。 这时候,帐内群众也都噤若寒蝉,呼吸声都压抑到了极点,整个大帐中只有宇文泰的悲哭声在回荡。 “菩萨弃我,婆罗,接下来又该怎么办?家国大事又该托谁……” 当年父兄俱亡时,宇文泰也只是略作流涕旋即便擦干泪水,忍痛带领着家人们继续前行。而今得知最为倚重的侄子暴毙的消息,又恰恰赶在正要与不受控制的方镇对抗的关键时刻,宇文泰的心态再难保持平稳,情绪濒临崩溃。 他和宇文导名为叔侄,但实际上年龄本就相差不大,感情上较之手足兄弟还要更加深厚。尤其立足于关西以来,宇文导更是他事业上最重要的助手,也是他最为放心的下属。宇文导的暴毙,对他而言无论在感情上还是事业的安排上都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尉迟纲这会儿也是泪水涟涟,入前趴伏在宇文泰的膝前痛哭道:“不是、不是天意,这分明是人祸啊!我阿兄横死,菩萨表兄今又病逝,全都、全都是李伯山这个狗贼、这个狗贼造弄事端,害我至亲……阿舅,让我、让我就乡去杀光他的族人,让他族灭于关西!” 宇文泰虽然悲痛至极,但总还心存几分理智,听到尉迟纲这杀意十足的话语,一边捂脸悲泣一边摇头道:“不,不可不可!萨保还在彼处,一定、一定要让萨保平安归来!” “难道就这样忍耐下来?” 尉迟纲听到这话后顿时便瞪着一双泪眼满是悲愤的说道:“今李伯山悍然拒命,若是不加制裁,国中凡自拥势力者,谁人又肯安心宾服?况今我家痛折数员,若不以杀立威,心怀贼念者只怕会越来越多啊!” “杀,当然要杀!要狠狠的杀,杀得那些心怀歹意者胆颤心惊,杀得内外群众不敢再生贰心!” 心中的悲痛渐渐转为麻木,宇文泰的思绪也渐渐的转动起来,他的悲容渐渐收敛起来,口中喃喃道:“数万大军滞留于外,河防甲兵难能调度,如今陇右师旅又暂失控御,斗力已经非我所长,唯可斗智!” 沉湎于悲痛于事无补,宇文泰心知若还不赶紧找到破局的机会,等到宇文导病故的消息传扬开来,内外人心将更加的杂乱,纷乱的局面恐怕也更加的难以挽回。如若处理不当,他的霸府权威可能就要遭到彻底的摧残! 如今李伯山和荆州人马远在江陵,宇文泰难以直接触及,眼下暂时也失去了制裁的能力,唯有在自己能够掌握的人事之内找到破局的方法,才能尽快的将局面重新控制起来! 在确定了什么才是当务之急后,宇文泰的思绪也转动的越来越快,各种念头不断的碰撞交汇渐渐形成一个想法和思路,眼神也由之前的悲伤迷茫转为狠辣笃定,沉声说道:“张彝故事可以复作,虽然饮鸩止渴,但总好过坐以待毙!李伯山若肯让步,事尚可转圜,若仍强直不屈,那也只能两败俱伤,势归东贼了!” 时下已经到了年末,李泰统率大军攻陷江陵的消息也早已经在整个关中都传扬开来。宇文泰为李泰之父请加殊封的事情虽然最终因为李晓的拒绝而没有做成,但这行为本身也透露出了霸府在面对如今荆州军府的时候已经是无计可施、力不从心了。 这件事对于一众关东世族们而言无疑是大大的利好,自从六镇兵变以来,边镇武人一直把持着北朝的权力,从尔朱氏过渡到六镇武人,哪怕是北朝分裂为东西两魏,两边各自掌权的也都是北镇武人,关东世族们在时局中的位置则就颇为尴尬。 没想到如今居然涌现出来一个李伯山,在北镇武夫当权的西魏时局之中生生创出一片新天地,势力壮大到就连霸府都难以制衡的程度,这也让一众关东世族们看到了他们重归时局主流的机会,各自心中自是振奋不已。 不过李伯山势力虽雄,但毕竟远在武关以南,并没有反向渗透回关中。所以尽管这些关东世族们心情振奋不已,但也都不敢表现的过于明显,以免被仍然大权在握的关中霸府所迁怒打击。 但他们也并非全无行动,一些其中资望比较深厚的头面人物便已经开始试图在争取一些权益了。 出身弘农杨氏的杨宽,既有着世族的清望,同时还在关中拥有着不薄的乡势基础,其父杨钧旧为怀朔镇将,对于贺拔氏等北镇武人们都有过提拔之恩,因此杨宽在关中时局的地位也是非常超然,能够获得各方的敬重。 之前太师宇文泰能够顺利的封王,杨宽也是颇有表态和联络之功。这是因为倡议此事的李泰向杨宽做出保证,只要此事能够运作成功,那么其人就会配合杨宽提出的人选掌握沔北局面。 结果中外府却先后派遣宇文护、于谨等大军南下,要连李泰在东南方面的军政大权都给剥夺解除,杨宽之前与李泰所达成的约定自然也就难有下文了。 杨宽对此自然是颇感失望,也在心中暗怨李泰实在是年少轻狂,竟然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出兵前往淮南,结果被人抓住机会直接偷家,让其之前的期待落了空。 可当各种逆转的消息传回关中的时候,杨宽也是兴奋不已,为了抓住这失而复得的机会,他也连连上书朝廷针对东南局势的安排提出自己的意见,是少数敢于不顾霸府的脸色而进行表态的人。 在杨宽向朝廷提出的各种建议当中,比较重要的一项便是建议此番出征江陵的一众府兵将士们直接驻扎于当地,以便于朝廷对于新开拓领地的掌控。 当然其内心真实的想法还是要趁着大军驻扎在外、霸府不能实际掌控的时候,针对这些部伍进行渗透和掌控。 虽然说李泰才是东南方面的老大,而且通过向沔北进行招商引资而使得许多关中豪强们对其心存敬畏、不敢为敌,但也难以凭此完全掌控这些人马。 毕竟这些豪强们真正的乡资家业大头还是在关中,而荆州军府与中外府交恶之后,宇文泰也不会容忍李泰继续在关中扩大影响力,而弘农杨氏在当中的作用便体现出来了。 杨宽也并非只逞口舌之力,他自知这件事想要获得霸府的首肯而最终落实并不容易,所以这段时间以来也都一直在努力邀见游说关中时流,希望能够获得实实在在的声援与帮助。 与此同时,杨宽也非常庆幸李泰之父李晓没有被高官虚荣所迷惑、贸然接受中外府授予其人的官衔,若李晓当真入朝,毫无疑问就会将一些利益相关的时流吸引到其身边,杨宽就很难分夺其光彩。 由于荆州军府和李泰的表现越来越强势,杨宽在关中的活动也是颇有成效。许多关陇豪右与关东世族成员都陆续表态,只要皇帝自沙苑返回长安,他们便可在朝堂上为其声援表态,让这件事得以通过朝议。 真到了那时候,霸府是个什么态度已经不重要了,因为霸府不再是西魏国中唯一的权威!他们只需要将这个名义通过朝议确定并送达出去,荆州军府自然就可以执行。 不过皇帝一直滞留在沙苑,而沙苑又为霸府心腹和北镇老兵们盘踞,杨宽等人也不敢贸然前往,只能在长安继续营造声势,等待皇帝归朝。 这一天,杨宽又在家中设宴款待长孙绍远,长孙氏作为北魏勋族之首,影响力也是非常不凡,若能发声支持杨宽的提议那自然再好不过了。只不过长孙绍远因为顾忌之前与李伯山之间的矛盾,所以对于杨宽的提议便有所保留。 今天杨宽就要专程说服一下长孙绍远,等到长孙绍远登门之后彼此稍作寒暄,杨宽便将之前在心中拟定好的说辞陆续讲出,各种前景描绘也让长孙绍远颇为动心,几乎就要忍不住开口答应杨宽的提议来合力运作此事。 然而这时候,杨宽府外突然传来嘈杂异常的骚乱声,就连堂中谈话都受到了严重的干扰。杨宽对此自然是非常的不悦,当即便皱眉怒声道:“外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启禀主公,有一队禁军军卒们行过门前长街,徘徊不肯离去!” 很快堂外的家奴便入内禀告道,杨宽闻言后便又一脸不满的说道:“速速召集户中壮奴驱散那些军卒,不要再由其滋扰堂中贵客!” 长孙氏多有子弟在六坊禁军之中任职,因此长孙绍远听到这话后便也召来随从交代道:“去看一看那些军卒兵长是谁,真是瞎了狗眼,敢在华山公府前哗闹!” () 0833 为众讨之 六坊禁军向来都是都畿一霸,长安城内士民苦之久矣,基本上遇到了都是能避则避,尽量避免发生冲突。 但京畿之内也并非所有人都对这些欺行霸市的禁军将士们畏如蛇蝎,而这些禁军将士们也有惹不起的对象,弘农杨氏这样的世家名族便是禁军将士们不敢轻易招惹的存在。 倒不是说弘农杨氏时望崇高、族人们多有任官,关键还是族势雄壮、族人众多。左近闾里这一大片区域全都是弘农杨氏族人们的聚居地,随随便便就能聚集起来数百乃至上千的家丁壮奴,一般禁军将士们若是贸然招惹,不但占不到眼前的便宜,事后都还要遭到打击报复。 因此弘农杨氏家宅周边一直都是治安状况比较良好的区域,鲜少会受到一些无礼的骚扰。 但是这样的情况也并非绝对,偶尔还是会有一些不长眼的家伙见到这里多有高门大宅而流窜至此滋事勒索。就比如眼下,便有一队百十名穿着禁军衣袍的兵卒们在杨宽府邸门前的大街上唱跳喧闹、放浪形骸。旁边虽有杨氏家奴呼喝阻止,他们却完全的充耳不闻,甚至更加放肆的将各种垃圾都往杨宽家门中抛去。 “快,把这街面都给围堵起来,恨恨教训一下这些发癫的贼丘八!” 杨宽府中一名管事手里挥舞着长杖,向着身后已经聚集起来的上百名壮丁家奴们呼喊交代,自己也提着棍棒便向那些兵卒们冲去。 当见到杨宽家中冲出这么多的壮丁,那些兵卒们也有一些慌乱,开始向街面上退去。然而不待他们逃散开来,左近其他杨氏族人们家中奴仆也都闻讯赶来,将这些军卒们在街面上围堵起来。 “尔等何人所部?竟敢到华山公府前滋扰,当真不知死活!” 随行而出的长孙绍远随从见到这些兵卒中并没有自己认识的人,心内也是暗暗松了一口气,旋即便大吼一声上前帮忙围堵这些兵卒。 当这些禁军兵卒们被团团包围起来、将要遭受无情殴打的时候,突然左近街巷间涌出了更多的禁军将士,各自手持兵器便向着杨宽家宅涌来。看那气势汹汹的架势,应该是早有预谋,而绝非临时的聚集闹事。 “华山公杨宽居心不良,屡谏朝廷欲以某等关西儿郎为府户兵奴以充诸镇、戍守边野寒荒,如同六镇故事!兵奴不得选格上流,官爵尽为高门占据!” 率队的将官脸色狰狞,口中大声呼喊着,当其冲到近前来便毫不客气的挥起手中的战刀看向杨氏家奴们。 这些杨氏家奴各自只拿着简单的棍棒器杖,且完全没有甲胄防身,骤然遭到这些全副武装、做好战斗准备的禁军将士们袭杀,顿时便阵脚大乱,或是死伤当场、匍匐在地,或是惊慌失措的四散逃命。 “堵住杨氏各处家门,不要放跑了杨宽这个迫害武人的狗贼!” 在将杨氏家奴们于街面上攻杀散开之后,这些禁军将士们兀自不肯罢休,而是将杨宽的家宅给团团包围起来,然后便各自拿着武器冲入其家,在其府内冲杀掳掠。 这时候中堂里的杨宽和长孙绍远也察觉到了大事不妙,当即便从席中跃起身来,呼喊着随从家奴们入此护卫。而此时府中的家丁们也都被乱兵们逼的连连后退,打算在中堂前组织进行反击防守,然而很快便被那些乱卒们劈杀殆尽! “杨宽在此!我见到杨宽那狗贼了,正在窗下!” 有人指着正被家奴保护向侧方逃跑的杨宽,一脸兴奋的大声呼喊道,同时挥舞着兵器冲杀上去。 至于长孙绍远虽然不是这些闹事禁军们的目标,但因不巧恰好出现在杨宽家中,而且观其衣袍装扮也是一位达官贵人。这些本来就被煽动起来的兵众们此刻对于那些想要压迫陷害他们的上位者充满了憎恶,自然也不会放过其人,大群的乱卒围杀上去,很快便将长孙绍远给淹没在人群中! 当城外驻守的军队收到命令入城定乱,杨宽的府邸早已经被乱兵们践踏的不成样子,而其本人的尸体也被吊在了庭中大树下方,另有一些来不及逃亡的家眷族人,也都或死或伤,凄惨至极。至于长孙绍远更是身中十数刀,身上的衣袍也被剥除,尸体被胡乱的丢弃在了墙角下。 留守长安的阎庆闻讯赶来这里后,也为杨宽一家所遭受的劫难而大吃一惊,但因凶案乃是长安六坊禁军所做,他也不敢私自做出处置决定,当即便命人保护现场,不准闲杂人等入此破坏,并且立即派人通知沙苑方面。 很快杨宽一家和长孙绍远遭到长安禁军乱卒暴动攻杀的消息就传到了沙苑,留在沙苑的皇帝拓跋廓和太师宇文泰等得知此事后也都是大吃一惊,于是忙不迭拱从皇帝仪驾用最快的速度返回长安城中。 此时的长安城中氛围也是紧张到了极点,城中士民们人人自危,各自紧闭家门,有条件的索性直接搬到城外别业中去居住,不敢留宿于城中。尤其是那些幸存的没有受到暴乱冲击的弘农杨氏族人,更是吓得赶紧离开长安,唯恐再遭加害。 宇文泰一行回到长安后,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将皇帝仪驾护送回宫,便直接来到杨氏家宅所在的凶案现场。尽管眼下那些乱卒们都已经逃散一空,但杨宽家宅那满目狼藉、家人们死伤惨重的画面仍是让人惨不忍睹。 “岂有此理、当真岂有此理!都畿之内竟然爆发如此严重的暴乱,一定要严惩凶手,为华山公一门报仇!” 皇帝拓跋廓在看到杨氏家宅惨状后,也是气得脸色铁青,握着拳头、口中连连说道。 皇帝话音刚落,旁边的领军将军尉迟纲却开口说道:“陛下仍是年轻,不知许多人间故事也是正常。诸如此类的闹乱,本就不是首次发生。旧年国都洛下之时,有名臣清河张彝恃宠而骄、小觑时流,其子好以刻薄为功、奏告朝廷削裁武人恩眷,意欲铨别选格,使诸武人不入清品,故而引发洛阳羽林禁军怀恨报复,几遭灭族!” “竟有此事?” 皇帝听到这话后顿时惊讶的瞪大双眼,旋即便又脸色难看的说道:“但华山公近日虽然勤有书奏,却并未言涉选格,只是……” “张彝父子得祸,在于秉性刻薄刁邪、不重武人,旧者朝廷对此处置失宜,以至于祸患仍存,最终酿成北镇兵变之大祸,祸延至今,天下仍然未能称治。华山公近日言行多有轻躁、有失慎重,与旧者故事未必完全雷同,但因骄致祸的道理却是一般无二!” 这时候宇文泰也开口说道:“此事若是不加妥善治理,以致再酿成巨祸,使我家国板荡,则更悔之晚矣!参与暴乱的禁军将士自需严加惩处、以儆效尤,然其何以暴动的原因也要深加推问、不可懈怠!” 眼见宇文泰神情语气都如此严重,皇帝也被吓得心慌不已,只能连连点头。而随驾至此的群臣这会儿也都噤若寒蝉,全都垂首恭候宇文泰的号令。 在将皇帝仪驾送回禁宫中之后,宇文泰便亲自主持针对这一场暴乱进行调查。很快参乱的禁军督将便陆续被擒拿归案,经过对他们的审问得知他们之所以发起暴动围攻杨宽家宅的原因就在于杨宽串联朝士,意欲将出征的将士们作为奴兵镇守边野,让那些军众们不能归乡,最终或就难免要沦为之前的六镇镇兵一样的凄惨处境。 案件调查至此似乎已经明朗,宇文泰拿着这些供词在朝会中痛心疾首的怒喝道:“北镇兵祸未远,尔等竟已忘怀!今诸府军士皆我国之干城,岂是尔等任性役使的兵奴!华山公杨宽罔顾众意,提出这等不合时宜的计略,当真误国误己,罪有应得! 诸军儿郎既然由我遣之,自当由我召还,谁若胆敢悍然阻挠军机,将我精军用作府户镇奴,我必书告关西父老,为众讨之!” 六镇兵变给世人带来的教训实在是太惨痛,至今整个北方都没能走出这一场阴影。当出征的府兵驻军当地被与建设如之前北镇一般的军镇联系起来时,自然而然就成了不可讨论的禁忌话题。杨宽用其生命向世人展示了一下提议府兵外驻的下场,在朝众人心中也都凛然生畏,不敢再纠缠这一话题。 眼望着朝堂上噤若寒蝉的众人,宇文泰心内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如今的他已经不敢再奢望能够一下子完全解决荆州军府尾大不掉的问题,那么只能抓大放小,优先解决主要矛盾,别的问题后续再徐徐图之。 此番将杨宽杀鸡儆猴,强调一个府兵绝不久驻关外的原则性问题,如果李泰还要强留那数万府兵于境,那就是自绝于众。 其实如果李晓答应接受封授而出任尚书令的话,这一计策要效果更佳,会将整个陇西李氏都竖立在镇兵、豪强们的对立面。但是很可惜,李晓仍是坚定游离于时局之外,让宇文泰少了一个可作拿捏的把柄。 () 0834 求同存异 江陵城外的魏军大营中,今日又是欢声笑语不断,将士们脸上都洋溢着欢快的笑容,这是因为今日营中又有加餐,加餐的原因则是李大将军喜得麟儿,故与众将士同乐! 其实早在月前,被李泰安置在兴州的娘子顺利产下孩儿且母子平安的消息便送到了江陵。不过那时候江陵刚刚攻克,还有各种军政事务亟待处理,李泰自己也是忙得焦头烂额,便暂且未将此事大作宣扬。 如今江陵的局面初步稳定下来,李泰也才有闲心为自己终于有了后代而高兴。 如今的他,不大不小也算得上是一个势力头目,有没有后代不只是一个家庭内部的传承问题,也是一个比较严肃的政治问题。 当然如今的他正当壮年,后一个问题还不算严重,就算哪天他真的出意外噶了,他儿子继承他权位势力的可能也不大。毕竟就连他都罩不住的情况必然已经是危急万分,团伙老大的位置当然还是要能者居上,不可能安排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就比如宇文泰当年接了贺拔岳的班。 如今各种赏赐已经发放到位,诸军补给也都是通过军市自筹。不过众将士跟随自己出征驻扎在外,好吃好喝的招待一顿,也算是他这个主将会来事。 诸军将士各在营中酒足饭饱,而李泰的中军大帐中也坐满了前来道贺的督将们。不过眼下仍在征期之内,虽然说江陵周边已经渐渐安定下来,但也保不住会有什么意外情况发生,所以李泰也只是着令稍作表意即可,不可恣意忘形。 由于前来道贺的众督将过于热情,大帐中的流水宴席也是换了一茬又一茬,直到傍晚时分诸营垒开始戒严、禁绝出入,中军大帐才算是安静下来。 “太原公终于喜得丁男、嗣传有序,并此番灭国之功,真可谓是双喜临门!” 大帐中诸将散去,已经来到这里待了一天的李穆和李泰转去别帐闲坐,手里捧着醒酒的羹汤浅啜两口之后,李穆仍是有些朦胧的醉眼便望着李泰笑语道:“如今江陵形势已经趋于平稳,梁国君臣亦皆在囚营中,不患再有什么大的反复,照常而论,应该也要安排归朝告捷报功的使员队伍了罢?” 讲到这里的时候,李穆眼神有些飘忽闪烁,不知是不是酒醉的缘故,不敢直视李泰的眼睛,但那游移的视线又不离其脸庞,瞧着自是有些别扭。 李泰自知李穆心里是怎么想的,无非是担心自己挟此壮功与此间大军,与中外府之间更加失和,矛盾激化,所以才拿这件事来试探自己究竟是怎样的态度。 “唉,我近日也正为此心生忧愁呢!事情进展到这一步,就算在一些狭隘之人看来我并非绝对的清白无辜,但时至今日,我仍可扪心自言俯仰无愧!武安公与我相识年久、相知亦深,尤其此番南来应当更知我是怎样境地。” 李泰略作沉吟后便叹息一声,望着李穆那飘忽不定的视线说道:“如今有功难奏,而我甚至不知究竟是功是罪,世情竟然刁邪至斯,究竟谁人之过?” 听到李泰这么说,李穆便也忍不住的击掌叹息道:“太原公心中委屈,我是真能有所体会!中山公等于事见拙但又恃宠生骄,以至于衍生出这样的变故,逼得太原公不得不奋起自保。公有天纵英才,虽然遭诸阻挠但最终仍能攻定江陵,当真壮哉! 说实话,我当年心中也曾暗生幽怨,只道自身骁勇敢战,且曾追从主上出生入死,何以主上喜新厌旧,见薄故人而独厚于公?太原公可还记得旧年为我求职方伯?那时的我虽然受此恩惠却仍心存暗忿,直至受困广武,太原公奔行来救,自此方知公诚可相托生死。故而前在武宁,观太原公书,我义无反顾……” 李穆虽然脸上仍有几分醉态,但这番话讲起来却是非常流畅,可见是早已经在心中念叨了不知多少遍,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想要向自己吐露倾谈。 李泰从不觉得他如今执掌大军,就能对诸军人马全都如臂使指,而他们也都对自己忠诚无二,类似李穆这种心理的不在少数。他们钦佩自己的才能,也愿意追从自己创建功勋,但若说反过来追从自己对抗霸府,心内多多少少都会存在着一些抵触和保留。 李泰早就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在从于谨手中夺取到军权之后,并没有趁着诸军混乱、关中空虚之际直率人马进击武关,而是汇集诸路人马继续进攻江陵。 李穆这番话语反复强调的一个意思就是无论眼下情势如何,李泰也曾受到宇文泰的无比信赖与倾力栽培,如若就此便与霸府彻底决裂,多多少少是有点不当人了。 李穆眼见李泰沉默不语,便也不再故作醉态,索性直接从席中翻身而起,又作拜在李泰席前,口中沉声说道:“太原公如今是非缠身、有功难奏,曲直如何,各自心知。主上前或一时之间杂尘遮眼,但这多年恩义相结又岂能轻易断舍? 若连太原公尚且难容于府,则人间百类更有谁人可以相谋大事?公有忿言难抒,某愿归白于上。若某能活,则公何辜之有?若某不得见容,前事负于主上,罪有应得,太原公大功不容于国,举兵伸冤亦在情理之中!” ternal server error the server enuntered an ternal error and was unable to plete your reest either the server is overloaded or there is an error the application () 0835 天命有移 “尔等自作主张,欲陷我死!” 襄阳军营地中,梁王萧詧怒视着尹德毅等几人,一脸的气急败坏。 跪在帐中请罪的几人也都满脸惶恐惊悸,唯独参军尹德毅却是神色泰然,当听到梁王的斥骂声后,更是沉声说道:“主上以为臣等不做此事,主上便可安生于人间?前者附于魏,或言是为求存自保,但今主动引寇攻灭己国,主上能无疚乎?如今魏国内斗,李伯山师悬于外,去向无定,我正可聚引江陵士众据城逐之,使其进退失据……” “前者贼廷君臣俱处城中,江陵三日即破,今我主从弱旅客师,敢作狂念攻伐魏国胜师?” 萧詧听到尹德毅这么说,更是一脸忿恨的说道:“我乃魏国朝廷亲封之梁王,如今贼廷既破,我便是社稷当然之选……” “主上此念太愚!若是魏国别者来攻,或恐江陵局势不稳,尚有倚重主上之处。但李伯山久处荆襄,威震江汉,又何必仰主上虚名来安此境士民?” 尹德毅听到梁王这么说后,又长叹说道。 梁王一时间有些词穷,但很快又戟指其人道:“你此计又有何巧妙……” 帐内主属之间尚未争论出个是非,这会儿帐外又有将领匆匆入帐道:“启禀主上,大事不妙!魏兵突然大举围营……” 襄阳军营垒外,梁士彦率领数营人马将此营垒团团包围,然后才着员往其辕门前向内喊话,要让梁王速速将尹德毅等造谣滋事诸员速速交出。 梁王迫于无奈,只能亲自将尹德毅等犯事几人押到营门前,在将此几员交付梁士彦之后,梁王又上前一步拉住梁士彦马辔低声道:“此皆尹德毅等诸员贪功忘义、自作主张,绝非我意!恳请梁开府、恳请开府一定要将此意表于大将军,相知情长,我又怎会作此诬蔑中伤?我自于营中设宴,大将军若肯谅解,则入营相谈尽欢,若不肯谅,我自待罪营中,听凭处断。” 梁士彦闻言后只是略一颔首,旋即便亲将几人押赴中军大帐,而他所带来的甲士们却并没有离开襄阳军的营垒,仍是保持着包围的态势。 中军大帐中,随着驻城魏军将调查得来的认证物证排列开来,尹德毅等几人自是无从狡辩,对他们的罪行也只能供认不讳。 其他几名襄阳臣属连连叩首饶命,而那尹德毅却仍瞪眼道:“李大将军入国岂是宾友来访?某等作此言论又有何冤枉!公欲自白也很简单,奉我主公入城得嗣梁家法统,公则自率魏兵回归汉水以东,自此以后梁国世为友邦、永无相悖!若然,某死又何惜?若不然,某何罪之有!” 李泰听到这一番话,忍不住便冷笑起来:“梁家国业,岂骤失于此时?萧氏老翁,毁国奉佛,以身饲贼,既贪且愚,已是人间笑柄,待其身后,宗枝相残,家国不安,非我施庇,梁王岂得周全? 前言诸事,尹某何在?但得一事壮烈,今日免于相见。今者大厦已倾,竟来自饰社稷直臣,岂不可笑?况且所计只是摇舌惑众、欲使江陵民生再起波折,无胆丑类,九死难赎!” 说完这话后,他便摆摆手,示意将这几名造谣惑众之人拖出去斩首示众。 这时候,梁士彦又在一旁入前将梁王所言汇报给李泰。 李泰在听完这一番话后稍作沉吟,然后便对梁士彦说道:“去告梁王,彼此深情积来不易,若就因诸小事而胡乱浪费着实太可惜。梁家德衰,遂失其国,这并不是梁王一人的罪过,也无谓为此自伤过甚。 梁世虽然不存,但无论王孙又或黔首,与其追缅逝者,不如思谋来日。病树随倒,万木更新,但若纠缠不去,只能一并腐朽!” 历史上的西魏压根就没有要对山南地区用心经略的打算,尤其在针对江陵的时候,更是完全抱着一个侵略者的心态,打砸劫掠无所不用其极。也就是长江太长,他们收不走,否则就连长江也得卷起来打包带走,绝不留给江陵。 当然,他们还是给江陵留了点东西,那就是萧詧这一干被强行从襄阳搬迁到江陵的西梁君臣们,成为了他们分化和抵挡那些南梁遗民与后来南陈师旅的工具人。 如今的李泰费尽心机才将江陵的元气保留下来,当然不是为的转手送给他人。而且荆襄是他用心经营的大本营,也根本不必像历史上的宇文泰霸权一样需要西梁这么一个工具人。 说的更现实一点,凭他如今在荆襄之间的威望和人事积累,梁王萧詧除了出身这一点还略有可观,别的那是给他提鞋都不配,他又何必扶植出来一个全无价值的西梁傀儡? 所以在江陵被攻克后,抛开下游那些幺蛾子后续不说,起码在这荆襄之间,南梁的统治便算是寿终正寝、彻底结束了。 交情是交情,利弊是利弊,李泰从不否认他和梁王之间的交情,正如他也一直感怀宇文泰的知遇和提携之恩,但事业上的规划有分歧,最终就只能分道扬镳。 可要是未来他们在家庭生活等各个方面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李泰也一定会尽力帮忙。这是他作为一个正常人,而非满怀戾气的权力动物为人做事的一点准则。 梁士彦在听完李泰的交代后便告退行出,再返回襄阳军大营中,望着眼巴巴等待的梁王萧詧,将大将军的话一字不落的转述给梁王。 听完这话后,梁王眼中原本还有的些许微光顿时黯淡下去,他张张嘴,口中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身躯摇摇晃晃,直接跌坐席中,过了好一会儿才捂住脸庞、嚎啕大哭起来。 李泰眼下暂时是无暇安慰梁王,虽然传播谣言的首犯已经枭首,但所造成的恶劣影响也已经形成,而且已经渐渐影响到江陵局面的问题。 最近几日,江津附近甚至有民众直接抱木入江,希望能够泅渡逃脱。但是如今正值岁末寒冬时节,江水冰冷刺骨,人在入水之后就会快速失温,还想进行长距离的泅渡,简直就是在自寻死路。 但即便如此,仍有民众受到谣言的惊吓而投江,由此也可见侯景之乱给南梁民众造成的伤害,让他们宁死都不愿再经历一次! 面对这一情况,李泰也有些束手无策,索性问计群众,希望能有一个妥善的解决方法,使得江陵民情重新平复下来。 然而诸军将领对此也都没有什么好的计策进献,感受过印刷传播威力的刘广德倒是发放传单之类的构想,但是文字讯息的传播在时下终究还是有其局限性,而且如果没有一个好的辟谣角度增强说服力,到最后估计也只是无用功。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在关押俘虏战犯的营地中却收集到一条看起来比较可行的策略。 献策的是南梁前郢州刺史陆法和,进言荆州曾有故谚,荆州洲数满百,当有天子出。之前便曾有江陵人士凭此进言,劝告萧绎在江陵称帝、勿赴建康。如今可以在江陵城外,当着群众的面再举行一次受降仪式,让江陵士民们亲眼见证梁帝萧绎不能承担天命,只能拱手送于李大将军。 所谓的天命云云,李泰自然不怎么信,哪怕再怎么气运加持,终究还是得自己勤奋肯干,在正确的道路上不懈奋斗。但这陆法和的进策,也算是用魔法打败魔法了,而且李泰也并不介意给自己增添一些神圣性。 于是很快一场精心排演的大戏便在江陵城北上演,这一天阳光明媚,萧绎等被关押良久的江陵群臣全都素缟奉表出城请降。在江陵城内外,多有士民聚集于此观礼。 李泰并其麾下众将们在营门前受降,他今日身穿着威风凛凛的明光铠,在阳光的照耀下本就熠熠生辉,当梁帝萧绎的降书递交到他手上的时候,周身上下更是如沐金光,甲衣光芒大盛,整个人都为耀眼的光华所笼罩。 这自然只是简单的光影反射运用,许多分散在营门周边的甲兵用铜镜折射光线所致,但落在周遭观礼的士民们眼中,则无异于神迹一般,口中纷纷发出惊呼:“大将军当真神人也!” 这场受降典礼举行完毕后,各种配合的宣传也开始进行起来,在江陵士民的亲眼见证之下,越来越多的人相信因为李大将军仁义无双,所以荆州一地积攒千年的天命王气自亡国之君萧绎身上转移到了李大将军身上! 很快城内各种杂声便逐渐消失,民众们的情绪恢复了平稳,甚至还隐隐有些兴奋起来。他们固然不是什么喜新厌旧之人,但谁又不希望统治庇护他们的乃是一位仁义又勇猛的强人?李大将军虽然入治不久,但其仁勇形象却已经在江陵士民心目中树立起来了。 而就在一场舆情风波刚刚平定之后,又有来自关中西魏朝廷的使者抵达了江陵,开始试图恢复与李泰之间的联络。 () 0836 霸府乱命 朝廷此番派遣南来的使员队伍很大,足有上千人众,领衔的乃是宗室、淮安王拓拔育,再往下便是中外府心腹陆通、李泰的老朋友柳敏,以及苏绰之弟苏椿等人。 除了几百名随队拱从的甲兵之外,这支队伍中单单有官爵品级在身者便超过了一半,而且绝大多数都与出征众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当沔北留守人员将南来使者的名单先一步送到江陵李泰这里的时候,李泰便从这名单中品味出了非常丰富的蕴意信息,心知这一次中外府是打算跟自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不再是强硬的对抗姿态。 李泰虽然远在江陵,但是一些关键的讯息同样也有快捷的渠道得知,比如说宇文导在陇右的病逝。 只看宇文泰派出了这样一支人员众多的使员队伍,他便明白在连番遭遇变故打击之后,眼下的宇文泰其实也已经丧失了对于时局情势的准确把握和判断,所以派出了这么多人,就是为的搞清楚人心之向背,从而决定该要做出怎样的让步,才能让事情最起码在表面上能够和气收场。 这么多人员的到来,就是为了广泛全面的接触出征将士以及观察江陵人事,如果大军人心涣散、江陵也局势不稳,那么宇文泰自然犯不上再放低姿态的容忍和拉拢李泰。如果情况正好相反,那么宇文泰就必须得做出巨大的让步,才能让西魏这个摊子得以继续维持下去。 基层的将士们对于上层的权斗纠纷了解不是很深刻,只是当听说朝廷所派遣的使团将要南来江陵犒劳慰问征士的时候,心情都不免变得兴奋起来。 虽然说之前李大将军已经发放给他们丰厚的犒奖,但谁又会嫌赏赐太多呢?由于之前伐蜀主要是京畿人马出动,而且最终结果不算太好,此番出征江陵便可以称得上是府兵成编以来第一次的辉煌大功,朝廷遣使前来慰问,必然也会有所表示! 心怀着这样的念头,诸营将士全都翘首以盼使团的到来,当使团正式抵达的时候,几乎全都涌到营门附近注视欢迎。可当看到使团人员虽然不少,却几乎没有什么显眼的行李随行,众将士们便不免大失所望,各自郁闷不已的回营。 不同于只关心赐物多寡的营士们,众督将们自然有着更高的诉求,当见到朝廷派来的使团规格如此之高,也都感受到了朝廷对于江陵此功的重视,各自心内也都对归朝之后的论功行赏封授充满了期待。 李大将军给予的奖赏虽然同样颇丰,但对他们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他们之所以抛开其他计量、一门心思跟着李大将军进攻江陵,主要还是为的政治上的进步,加官进爵、封妻荫子,从而光宗耀祖。 “大将军清早出营巡城,至今未归,着令卑职等于此恭迎大王、绥德公并诸位朝使、府使,请诸位且先入营歇息,待大将军归营之后再召集诸将,设宴款待诸位。” 使团规模虽然不小,但在中军大营前,唯有随军的参军裴鸿并其他营中督将于此迎接,至于李大将军和其他荆州军府重要将领们则统统不见。 众使者们听到这话后,彼此对望一眼,虽然还没有见到正主,但那种压力已经让他们感受到了。他们一行人在出了武关之后,所有行程便几乎都暴露在荆州军府眼皮子底下,如果李大将军打算以礼相待的话,又怎么会不提前安排好军务行程? 淮安王拓拔育因其宗室贵胄的身份,以及与陇西李氏的姻亲关系而被选派担任此行南来的正使,心里当然也清楚眼下是个什么形势,当然不会太计较他个人的感受,闻言后便从善如流的点头说道:“太原公督军于此、劳苦功高,孤等奉命走使慰问功士,事非剧要,自然不可任性干扰军务营事,请裴参军引行。” 然而他这话说完后,紧随其后的陆通便又开口说道:“大王一路安排行程、兼顾诸事,的确辛苦,入营稍作养神再宣诏令正合其宜。卑职至此犹有余力,且衷心仰慕太原公此番壮功,如今已至江陵城下,已经是急不可耐的想要入城察望一番!” 说完这话后,陆通便向侧方踏步离开了队伍,而其他的一些随员也都纷纷作类似表态,希望在入营之前能够先去江陵城游走欣赏一番。 听到这些不同的声音,裴鸿自知他们估计是担心一旦入营之后便会受到限制,不能再广泛的接触此边人事了。 他早得到大将军的吩咐,于是便笑语道:“江陵前是一国都畿,国人生平未履之地,既然至此,好奇也是人之常情。只不过如今江陵初定,城池内外仍然难免暗藏顽贼,前者大将军族兄李侯便曾在城中遇袭、险遭不测。诸位皆是远来贵客,相阻不恭,只是出入一定要谨慎小心!” 听到这话后,众人脸上都露出几分不自然的神情,陆通则笑语道:“我与太原公共事多年,素知其行事向来周全妥当。若是别员镇此想必难免此类忧虑,但今是太原公镇此,大不必怀此忧心!” 话虽然这么说,但他也不再提入城察望的事情,而是又望着出迎众将笑语道:“日前渭南送别,诸景犹在眼前。今日再见,诸位已经尽是威震邻邦的国之功臣!若蒙不弃,请诸位详述创功始末,以慰某等憾未参事之徒啊。” 众将自知陆通乃是中外府重要幕僚、宇文太师的心腹,见其神情言语都如此谦虚有礼,各自也都心生自豪,口中说着一定一定,然后便热情的将一众人迎入营地之中。 入营之后,裴鸿也并没有着令营士们限制这南来众人的自由,他们可以尽情的与营中将士接触交谈,甚至一些急于见上亲人一面的人在提出诉求之后,哪怕其亲人不在此营中,也都很快被召入此间。 陆通等人眼见如此,心内便也暗暗松了一口气,感觉到自己等人在入营之前的担心是有点小人之心了,如果李大将军当真要为难他们,估计他们也难以顺利抵达江陵。 不过这也怪不得他们,毕竟在中外府和荆州军府这一番博弈当中,中外府因为接连发生的变故,如今已经是完全处于被动之中。就连宇文大王都已经是有些束手无策了,他们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小心尽力而已。 尽管他们并没有被限制解除此间人员,但是通过交流所获取的信息却也让他们高兴不起来。当然,如果是站在朝廷的立场上,那么此间各种情势发展都能让人欣喜不已,可若是站在中外府立场上,则就变得不那么美妙了。 “太原公确是奇才,这么短的时间便已经将江陵情势牢牢把控,怪不得敢于直接夺事……在荆州群众眼中,中外府之前的人事安排或许真的只是乱命啊。” 在对此边局势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之后,陆通也忍不住感叹道。 他虽然是宇文泰的心腹,今又担任中外府长史,但是之前在拟定攻略江陵的人事方面,他也没有太大的话语权。讲到资历职事以及与宇文泰的关系,长孙俭并不比他差,结果就是因为在这一问题上态度稍显暧昧,便遭到了排斥。 在这件事情上,宇文泰丧失了之前决断大事兼采诸方的气度,而是在其亲族子弟的蛊惑之下变得有些偏执,以至于局面落得如此被动。 原本陆通站在中外府的角度还觉得李伯山此番确是太过桀骜了,上峰有命即便是不合其意,难道就不能进行沟通说服、偏要如此激进?但是当他来到江陵,了解到情势发展后,也不免暗自觉得他们中外府群众对于东南局面的确是有些后知后觉了。 甚至就在动身南来之前,宇文泰还认真叮嘱陆通,让他入境之后仔细察望一番此边有无可以利用的人事纠纷和不稳定因素。可当对此边情势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之后,陆通反而觉得他们中外府似乎成了阻碍国势更进一步的邪恶势力! 不只是陆通一个人感想诸多,其他同行至此的人员在将此边情况了解一番后也都不免大吃一惊。他们原本以为江陵方面最多最多也只会是一副大乱初定的模样,但却没想到此边秩序如此良好。 傍晚时分,李泰返回营地,但也并没有急着接见这一众关中来人。很多事情哪怕是亲眼见到,想要完全接受也需要一个过程。 他与中外府之间的博弈远未结束,而今江陵平稳的局面也是他的一个重要筹码。 之前大军南来过穰城而不入,已经证明了用关中府兵进击他们资业所聚的沔北地区的想法不现实。就算宇文泰能够将其北镇老卒们动员起来冲出武关,如今的江陵也够资格成为李泰新的大军基地。 拥有的筹码越多,能够获得的话语权自然也就越大。这个问题纠缠越久,对宇文泰的威望损失越大。眼下的李泰是有充足的时间,等着中外府主动开出让自己满意的价码,新和联胜他是搞定了! () 0837 玉册封王 第二天一早,李泰只邀请了淮安王拓拔育和故交柳敏等几人入帐来共进早餐。 姿态虽然要做,人情也不能全不顾及。亲家翁的面子要给,而柳敏在某种程度上而言甚至可以说是李泰的天使投资人之一,当然不能长时间的避而不见。 几人入帐来后虽然也与李泰热情交谈,但也都颇有默契的对其与中外府的纠纷避而不言。 拓拔育对江陵的人事风物很感兴趣,尤其是听到江陵有着那么多的藏书,更是两眼精光四射,一再表示盼能一睹。于是李泰便安排刚刚南来、负责将江陵图书运往襄阳安置的老二李超陪着他丈人入城游赏一番。 至于柳敏则就对此边后续的经略很是好奇,所询问的问题也都围绕于此,看得出是有想要任事于东南的想法。李泰对此自然是欢迎的,他要搞新字头,加入的人越多自然就能越快的搭起框架来,柳敏这种知根知底、交情匪浅的人当然多多益善。 他这里同柳敏等几人闲聊着,不知不觉就到了上午时分。而此时代表中外府前来的陆通等人从清早时分便穿戴整齐、等待接见,结果一直等到日上三竿却仍迟迟不闻音讯,心情也都焦虑不已。 “绥德公,不能再继续枯等下去了!淮安王前与相见,今已受引入城。我等再不与见,恐负大王寄意!” 一名年纪在三十多岁的中年人外出打探消息,而后匆匆返回帐内沉声说道。 陆通闻言后便叹息道:“太原公素以强直而称,今我等皆处其势内,其不使员来引,我等若贸然强求,恐更恶之,李中尉又有何计?” 中年人名为李昶,乃是太和名臣李彪之孙,同样也是宇文太师所欣赏提携的后进之一,虽然不及李泰那样锋芒毕露,但三十多岁的年纪便已经官居御史中尉这样显重的职位,也足见其所受恩宠。 听到陆通不敢触怒李泰,李昶便皱眉说道:“今宇文大王执掌枢机、分布国事,王道之内莫不在治,太原公既非化外之人,有何府外之势?今我等领受府命而来,求见进言亦皆国事,而非私意求宠,何惧恶之?公等但处此间,某自往求见,若然得允,再请公等入帐言事!” 说完这话后,李昶便直接转身出帐,向着中军大帐而去,一直来到大帐附近里许之外,才被值守军士拦住去路,李昶便将自己的信符递上并表示要求见太原公。 李泰正与柳敏等人言谈正欢,对于亲兵进奏此事也并未在意,只是摆手示意稍后处理。过了一会儿,帐外突然传来歌唱声,那声音苍凉古朴,稍作细辨竟然唱的是《离骚》,李泰有些好奇的问道:“帐外何人歌唱?” “是之前求见的那位李中尉。” 帐内值守的梁睿出帐略作查看之后,便返回奏告道。 “此徒是在以此讥我不如屈原忠直。” 李泰也听说过这个李昶之名,毕竟彼此祖上还有一段恩怨纠纷,但是由于他很早就出掌军机,彼此在霸府倒是没有什么交集。 略作沉吟后他便吩咐道:“此徒哗噪军营之中,加以十杖之刑,刑罢囚在营中,不准外出!另邀绥德公等入此来见。” 柳敏等人听到这话后,便也都识趣的站起身来且先告退。 李泰起身将他们几人送出帐外,旋即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争执吵闹声,想来是那李昶不忿受罚。御史中尉本来就是军法官,对于李泰的军容军纪都有监察之权,结果自己却因为在军营中唱歌要被杖刑,这自然让人有些受不了。 不过李泰就是要以此再告诉陆通等人,谈得妥那自然一切都好说,如果谈不妥,老子也根本没有必要再守你们的规矩! 陆通等几人很快到来,李泰从席中站起身来,望着他们笑语道:“军务繁忙,分身乏术,到现在才抽出时间来邀见绥德公等,有劳诸位久等了。” 陆通等人来时也见到李昶受刑之后的凄惨模样,但纵然有心计较,好不容易得到的对话机会却又不甘心只是纠缠这等小事,当见到李泰态度尚算有礼时,便也都连连恭维几句。 待到寒暄完毕,陆通便先急不可耐的问道:“请问太原公,常山公如今病体安否?某等奉命南来,随行便有关中善治药石的名医,希望能尽快为常山公诊治调养。” 于谨等重要人员的安危是此番谈判的底线之一,如果这些人也有什么闪失,那么彼此间达成和解的余地将会更小。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笑语道:“这一点请绥德公放心,常山公疾病来虽迅猛,但去的也快,如今正自休养于石城,中山公等皆侍其侧。江陵也不乏南国名医,之前我已经延请诸医师前往石城为常山公再作诊断调养,待到常山公归时,必能康健如初! 谁家又没有亲人恩长呢?常山公戎行辛苦、因而致病,我亦伤感职命所使,难能侍奉恩亲,唯守此仁者爱人之心,盼望天各一方的亲友都能平安顺遂。” “太原公仁心可贵、爱己及人,想必能够遂愿!” 彼此间话语都不好说的太直白,陆通便也只能含蓄表达道:“行前大王还着我转告太原公,公有殊勋于国,又安忍公孝义留瑕?是故府中也有意安排人员护送公之恩亲南来相聚,但行期何日仍需请问于公!” 李泰听到这话后也是颇感高兴,之前为了避免宇文泰起疑,他根本不敢提出将父母亲人接出关中的想法,甚至就连娘子同归都是小尔朱氏出声相助。如今总算有了跟中外府掰腕子的资格了,他当然也希望能够尽快将父母亲人接来荆襄,以免他们再继续留在关中担惊受怕。 “渴见恩亲、思情如火,公若问我,当然是越快越好!但我亦知府事繁忙,大王也难有闲时专顾此事。有什么是我可以分劳的,绥德公但言无妨。” 李泰也没有在这件事情上刻意拿捏,直接表态说道。他也并不指望挟持于谨、宇文护等达成更多目的,只要能够交换人质即可,反正他这里筹码多得很。 陆通听到这话后却是暗叹一声,“效劳”和“分劳”一字之差,意思却大有不同。这个当年入府时人畜无害、甚至人见人爱的小后进,如今是真的已经翅膀硬到中外府已经容不下了。 他将心中思绪稍作收拾,转又望着李泰说道:“如今关中群众俱知太原公业已克定江陵的喜讯,可谓是举国欢腾,只待奏捷露布入关,献俘于宗庙、祭告于天地,便可皇恩普授,重加奖酬。尤其太原公临危受命,更加值得……” 李泰听到这话后却抬手示意陆通暂停,口中则笑语道:“何谓临危受命?本是当仁不让!我旧受台府所遣出镇沔北,镇治东南,兵锋所指、所向披靡,宣威所至、无不沐化!江陵之势孤也,皆我荆州士众数年经营之功! 今春归朝,所见前人不道,宇文大王告天更之,遂知上命曲直,亦需大臣申之,盲从乱命,只会误国误民!宇文大王此功伟矣,于我可谓醍醐灌顶,心有所感,发愿扬之,所以遍访群众、相约成盟,为宇文大王叩请封命。当时大王亦言,东南事在于我,因此激励所以当仁不让,因衔故言,遂至此日!” 陆通等人听到这话后便有些口吃失语,而李泰见状后便眉梢一扬,沉声说道:“诸位莫非觉得我言有矫饰?若此中一语有需,我愿受天人共唾!我旧受命于府,今宣威异国,宇文大王胸襟豪阔,不欲专美于事,遂有晚生出头之天。此情言于王亦是,言于天下亦是!” 陆通等人受此气势所慑,更是久久无语,好一会儿之后才又恢复过来,陆通从席中站起身来,向着李泰深揖为礼,口中又说道:“某等并非以太原公所言不诚,公之数言,行前大王亦有垂教。自公出镇东南以来,诸事皆有所验,东南事舍公其谁? 今者江陵即定,太原公所创壮功更是前人之所未及。国之养士,岂吝名爵!况此间事不许于公,更倚谁人?公名位不彰,恐不足震慑江表宵小。前者大王得于太原公之发声,名位方致,今亦为太原公请之,以全此恩义。” 说话间,陆通直从怀内小心掏出层层包裹的锦帛,待到一层层展开,内中赫然展露出两方玉册。 李泰看到这两方玉册,心跳也不由得略有加速。若在之前他还不认识这是什么东西,但在宇文泰受封为王的典礼上他却见过,这正是册封王爵的册书! 虽然他言里言外不欲专美、出头之天之类的言辞,都是在强调这一件事,而这也是宇文泰安抚自己所不得不做的表态,可当真正摆在眼前时,他还是忍不住有点小激动。 当那册书被献入他的案前,看到玉册上所书“太原王”爵名时,李泰唯有皱起眉头才能压住眉毛上扬之势。但很快这皱眉就成了真的,你们南北两边都容不得我崛起是吧?南面刚骂完我是侯景,北边暗讽我是尔朱荣! () 0838 封拜黜陟 且不说李泰心内的吐槽,当陆通在将这玉册奉上的时候,心情也是大为忐忑。 局面演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中外府如果不做任何让步,是很难妥善解决彼此间的矛盾。而他此番率队南来进行交涉,任务就是要在尽量付出更少代价的前提下解决这一矛盾。 原本按照他们之前所商讨的计划,这一份册命是起码要在谈完那六万大军的归属问题之后才会交出,以免李泰得寸进尺的索求更多。 但是陆通等人来到江陵实际了解一番之后才发现,如今江陵这里的局面远比他们所想象的要好得多,而李泰对他们的态度也比预想中要更加的强硬,如若他们不先作表态,那么会谈很可能都难以继续下去。 当然陆通提前交出他们这一方的重要筹码,也是有着自己的考量。很明显眼下李泰对于江陵这里的局面有着绝对的控制力,这就意味着接下来的局势该要如何发展,很大程度上就取决于李泰的一念之间。 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再斤斤计较、细言利弊,只会让彼此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生硬,也会让对话变得更加具有对抗性。不如干脆放弃这些过于理性的纠缠,而是从彼此之间的恩义切入,用不失温度的感性视角来进行交涉。 陆通虽然做出了这样的选择,但最终效果还是要看李泰作何反应,因此在交出册书之后,陆通便瞪大眼认真观察着李泰的神情变化。 李泰抬手将那包裹册书的锦帛又重新合拢起来,旋即便将此物随手拨在了一边。陆通见到这一幕后,心绪自是一沉,为李泰请封王爵已经是中外府能够做出的最具和解诚意的表态,如果李泰仍然不肯接受,那就意味着其人必然所图更大,彼此间便再也没有和解的可能,一场内战再也无可避免! 李泰很快就将思绪从这玉册上收回,转又望着陆通说道:“绥德公既然坦诚相待,那我便也将心事与公畅言一番,言中或有逾越,也请绥德公能够包容我的无状。” “卑职等恭听王教!” 听到这话后,陆通连忙又垂首说道。 听到这个新称呼,李泰嘴角不易察觉的颤了一颤,旋即便又正色说道:“此番前后府令有失协调,于我虽然未为大扰,但近来也一直在思索,原本一直内外和谐,为何今次陡生纠纷? 中山公、魏安公等入境之后多有出格言行,而他们各自也都遭惩戒,或谓是我挟私怨以报复,这固然是偏颇之言,但也不免让人疑惑,以私害公、公私混淆者究竟是谁? 巨奸当世,使我国家痛分东西,而今东面贼势更张、竟然欺天窃命,这就难免会令世道之内的看客暗生狂想。幸在宇文大王定力超凡,未为邪言蛊惑,仍然从容运计。 但参天之木亦难免腐枝并生,以私计凌于国计,以私欲干于世情,所以有失博大稳重、乱命暗生。受扰者绝非我一人,但我亦知宇文大王视听英明、不久必悟,是故并未急于内谏,而是仍然专情于事,以图后报。” 陆通听到这里,虽然彼此立场不同,但也不免在心内颇生认同。他身为宇文泰的心腹,对其近来对人对事的态度转变也是颇有感受,只是不敢像李泰表达的这么直接。 简而言之,北魏分裂成东西两家之后,西魏虽然立于贫弱,但每每还能以弱克强,硬扛住来自东面的威逼压力。宇文泰作为西魏的实际首脑,自然也在心内对标东魏的高欢。 如今高欢已逝,就连儿子都换到了第二茬,而且也已经成功的代魏自立。宇文泰心内当然也是暗生焦虑,其目的和诉求变得强烈起来,一些行为较之此前自然就会发生转变。而与荆州军府和李泰的矛盾爆发,就是这种转变最直接、猛烈的体现。 相对于急于家天下的宇文泰,毫无疑问李泰的做法更加迎合众愿。其人并未急于举兵内向、发动内斗,而是仍然以开拓为先,为做大他们这块饼而继续努力,而不是急于踢人下桌。 但当思绪流转至此的时候,陆通连忙又在心内暗暗告诫自己,不敢再继续深入联想下去。 “公等今日携命而来,让我心知所计无误,我与宇文大王此心仍有相知之处,共奖王室、不忘初心。知己相得,令人愉悦!所以我接下来要借绥德公转奏之事,想必也能获允。” 讲到这里,李泰又拍拍案上那拨在一边的玉册,旋即便又说道:“绥德公亦应知我,时至今日我已非旧年仓皇归义之少年,不患功业不彰、势位不显,江河之间颇传薄名。然旧者功勋岂是一人能就?时至今日,所憾者唯麾下诸得力之士仍多寂寂无名,此众徒卒前事未酬,我又有何面目骄立前班?” 既然要搞新字头,那自然不能光顾着自己一个人的名位争取,兄弟们也都需要共同进步! 陆通听到这话后便又欠身道:“此事行前中外府亦有所论,只因此间露布捷报尚未入府,军机详情尚未得知,故而一应封授诸事无从处置。请大王放心,江陵此战寰宇瞩目,只待大军凯旋,凡所有功之士必然尽得封奖!”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又笑起来,这就是问题所在了,老子只要接受这一名位,那就说明我就是跟宇文泰沆瀣一气的一路货色了,可问题是宇文泰有的权力我还没有啊! 大王的名号叫着好听,可我却再也当不了大魏纯臣,结果实际的权力却没有跨越式的增长,老子以后还敢不敢出门去钓鱼? “绥德公所言,其实我也颇有所虑。只不过江汉之间自有边情所在,诸事皆难同于中外府事一概而论,辨之不清、审之不明,我今忙于军务,余者全都无暇处理。若有绥德公这般精熟中外府格式典故之人入此来为我僚长,尚可诸事厘定,详奏上府。但今军府拙吏一旦笔录有误,便可毁百士之功,岂不惜哉?” 他又望着陆通说道,同时口中长叹一声:“我虽然出掌戎旅,但国中要事也有耳闻。前者华山公因言遭毁,虽是咎由自取,但也不免让人扼腕。府兵之所编创,我亦深与其事,自知关西父老守业心重,贸然长以镇边必然难免众怨沸腾。然则此事本就无涉都畿六坊,六坊暴徒恃此行凶,亦绝不可姑息纵容,若我具表言事,必请严惩凶徒!” 陆通听到这一番话后,神情也是变了又变。杨宽这一件事内情如何,那真的是懂的都懂。虽然事情本身过于敏感,谁也不好深论下去。 但如果李泰抛开府兵外驻的问题不谈,专就六坊禁军行凶一事进行诘问,估计作为领军将军的尉迟纲是很难独善其身的。 但除此之外,李泰言语中所透露出来的另一层意思也是让陆通颇感惊喜,他连忙开口发问道:“大王同样觉得关西府兵不宜久驻于外?并不认同华山公前所进奏?” 李泰闻言后也不掩饰自己的态度,直接点了点头。 杨宽串联关中士流搞什么府兵外驻,完全就是其人自作主张,并没有跟李泰进行过充分的沟通,而这也并非李泰所希望的。这本质上就是在借中外府和荆州军府发生矛盾、交流不畅的时候搞的投机行为,让李泰顶住来自中外府的压力,他们则发动关系抢夺府兵的控制权。 就算宇文泰不搞这一出,李泰也不可能被杨宽所绑架。因为他根本就没打算将这六万府兵长期留在此间,没有这个必要、而且代价也比较高。 这六万府兵他捏在手里,只是作为跟宇文泰交涉的一个筹码,并且削弱关中的军事力量。 至于他自己本身就拥有组织很扎实的荆州军,如果真要把这六万人马强留下来,那会对荆州现有的军需、民生等经济秩序造成巨大的冲击。而眼下李泰却并没有一个稳定的外部环境去调整、适应这些剧烈的变化。 李泰心里清楚,他跟宇文泰之间的对峙不会持续太长时间,而一旦宇文泰不在了,如今的关中已经没有一个众望所归的军事领袖带领群众来对抗自己,眼下的中外府也很快就会土崩瓦解。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再瞪眼跟宇文泰就这六万大军的归属纠缠不休,那只是加剧内耗。所以这六万府兵撤回关中也是理所当然的,只不过要按照具体的军事情况,分批撤回关中罢了。杀个高敖曹的奖赏都能分批给付,大军一直撤到宇文泰离世有毛病? 所以说沟通真的很重要,在中外府方面看来,这六万大军的归属可以称得上是中外府与荆州军府之间的核心矛盾,但却没想到大局为重的太原王根本就没打算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刁难中外府。 “大王当真、当真国士也!怪不得、怪不得众位督将都对大王仰慕不已,岂止是因为大王韬略惊世,更因为这恤众仁心啊!” 陆通愁闷许久,却发现最担心的一个问题根本就不存在,一时间甚至都有点喜极而泣之感。 然而李泰却只是微微一笑并不说话,你的问题解决了,我的呢? 积压在胸口处的块垒陡然消除,这爽快的感觉简直让陆通飘飘欲仙,脸上的笑容都满溢出来,但他也知道眼下不宜得意忘形,接下来的交涉则就需要更加的小心翼翼,尽量以不触怒这位太原王为主。 虽然说李泰本身并没有要将这六万大军扣留不遣的想法,但人的想法可是时时刻刻都在变的,如果因为自己等人在交涉过程中冒犯了李泰,致使影响到六万大军顺利撤回关中,那他们的罪过可就大了! 一念及此,陆通望向李泰的眼神更显谦卑恭敬:“大王前言边情不同,此事的确不可不虑。只不过卑职久疏边务,一时之间也难有良策进献大王,未知大王有何高深见教?” 他自然不会把李泰说的让他入府担任长吏的话当真,况且荆州军府本来不就有一个长史长孙俭,现在直接搞得里外不是人,陆通当然不想重蹈长孙俭的覆辙,所以还是先请问一下李泰究竟打的什么主意靠谱点。 李泰听到陆通发问后便也认真思忖起来,他本来就执掌东南的军政大权,让宇文泰把皇帝给自己送过来建个南魏,肯定是不可能的,所以也只能退而求其次,把此边的人事权也抓在手中。 以后武关以南的官员任免、军功奖赏等等,也就不再麻烦你们中外府,老子自己就办了。兄弟们要进步,在我这里就可以。 “关中路途遥远,此边奖功罚过若事事皆需奏请,难免诸事积案,不利于弥合此边人情。所以我想奏请朝廷暂专此边封拜黜陟诸事,以便能奖罚便宜、宣威兴治。当然,若所事有失得体,我也会恭待宇文大王降书问责。” 除了人事权力之外,李泰对于此边的行政构架也有着自己的想法,索性一并将要求提出来:“前者荆州军府所辖人地渐繁,单凭军府一处制裁已经渐有不支。如今合肥先得、江陵又拓,人地诸事更加繁琐,同样也需要分而治之。此事近日我也会共群属商讨一番,形成定计之后再奏朝廷。” 陆通听到这个要求后,眉头先是微微一皱,待察觉到李泰向他望来,便又连忙舒展开来,点头说道:“大王所计确是有理,卑职一定将此意原原本本的奏告府中。宇文大王本就有意将东南诸事尽付大王,封拜黜陟亦在事内,此事想必不会有什么疑难。” 旋即他便又说道:“如今岁尾将至,关中群众只闻江陵大功,却仍未见逮获。如若能够赶在年前报捷,使我国中士民同欢,诚是大善!” 李泰闻言后便点头说道:“此事我亦有计,且以武安公李显庆引梁氏君臣先行入关,待到朝廷后令下达,此间人事得以妥善处置,诸路人马自可陆续凯旋!” 他现在手里掌握的筹码有不少,最便宜的无疑就是梁帝萧绎。 就连梁王萧詧都因是受西魏册封、李泰可以留之在此以梁王名义专断诸事,但萧绎这个亡国之君则就实在用处不大,用其招降都效果甚微,索性就先送入关中,让大家先乐呵乐呵。 至于说后续人员的遣返,那当然就得一步一步的兑现约定。眼下中外府和宇文泰在他这里信用有点破产,主打就是一个不见兔子不撒鹰! () 0839 梁帝入关 自从江陵城被攻下来之后,梁帝萧绎便备受冷落。那些江陵城的文武百僚们都争相逢迎作为征服者的西魏将士们,鲜少有人还会忠诚的陪伴在他这个过气皇帝身边。 至于李泰对于江陵战后的治理和秩序恢复,则也压根用不到萧绎帮忙配合,对江陵的治理甚至较之萧绎时期还要更加的有条理,当然也就不需要对其多么的礼敬优待。 但是当其人来到关中之后,却又再次感受到万众追捧的热情。当负责押送他们梁国君臣一行的李穆所部人马抵达长安附近的时候,整个灞上原野上站满了闻讯赶来看热闹的士民。 “萧家天子,知李大将军威否?知我关西儿郎威否?” 当萧绎所乘坐的马车出现在群众视野当中的时候,旷野中顿时响起了民众们兴奋的吼叫声。 自从东西分治以来,他们关西政权被人堵着门攻打的经历就有,上一次别国首脑来到关中还是梁王萧詧入朝朝拜,而今更是连南梁的天子都被俘获送到长安来,自是让关西父老们的地域自豪感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他们关西势力在天下角逐中变得牛逼起来! 相对于关中父老们的兴奋热情,萧绎等南梁君臣们则就神情灰暗、精神萎靡,尤其远较江陵更加凛冽的寒风吹打在身上的时候,更是一个个冻得瑟瑟发抖,分外凄惨。 尽管梁帝已经被俘,但西魏朝廷还是给予了不低的迎接规格,太傅李弼率领诸位文武官员在城外等待迎接。梁帝车驾一俟抵达城前,很快便被禁军将士们拱卫起来,只是接下来的动作就不免有些粗暴,近乎拖曳一般的直接将梁帝扯下车来,并推搡到李弼等人面前,喝令梁帝见礼。 其他梁国臣员们见到他们的皇帝陛下一脸局促惊恐的在这些兵卒们呵斥下连连向那些趾高气扬的西魏朝士们见礼,一时间也都不免倍生感触、黯然垂泪。 李大将军在攻克江陵后虽然也没有对他们过多优待,但也总算还保持着基本的礼节,如今来到关中受到无礼的对待,才让他们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何谓亡国之奴! 相对于南梁君臣们所遭受的粗暴对待,李穆这个壮功凯旋的大将也并没有受到什么礼遇。当禁军将士把南梁君臣接收过去之后,他并其麾下的军士们便被勒令向南面军营暂且驻扎下来。 当其一行抵达这一处稍显简陋的营地中时,李穆还没有来得及安排营务,营外便有一群人策马而来,为首者乃是他的侄子李植以及中外府部将伊娄穆。 李植直接策马冲入辕门之内,一直来到李穆面前不远处,望着仍自戎装披甲在身的李穆沉声道:“请武安公解刀卸甲!” 李穆身边自有一批亲兵拱从,当见到是自家子弟前来迎接的时候,各自脸上还都浅露笑意,但却没想到李植的态度如此不善,于是也都收敛笑意,手扶佩刀将李穆拱卫起来。 “武安公难道是想抗命不遵?” 后方的伊娄穆随之而来,看到这架势后便又望向李植,口中发问道:“请问李司录,是否需要末将……” “不必!” 李植抬手一摆,然后便翻身下马,上前两步怒视着环卫在李穆身前的家兵们斥声道:“退下!尔等家奴难道敢悖主犯上?” 说话间,他抬手排开面前的家兵们,直接行至李穆的面前,上手便要去解李穆佩刀,同时口中低吼道:“若非我主动请命来此,阿叔恐怕要更遭折辱!阿叔你在外任性妄为,殊不知阿耶与我在府中要花费多大力气去作弥补!” “我大功归国,有什么过错需尔少徒修补?” 李穆闻言后便冷哼一声,但也并没有继续抗拒,任由李植将其佩刀除去,而后便指着后方随其归京的众将士们又对李植沉声说道:“我自入府拜见主上,由其奖罚。此间军士皆受命行事,有功无过,尔等切勿冒犯!如若苛责以致兵变,关外犹有数万胜师恐不思归,届时尔等罪大矣!” 入营的军士们正自好奇的打量着营中那些装满行李的马车,闻听李穆此言后,这才各自心内一惊,忙不迭收回那好奇艳羡的视线。 梁帝一行暂被引至别苑安置、以待来日入朝献俘,随这一支队伍同行返回的中外府使者们则在第一时间受到了宇文太师的接见,详细进言江陵方面目下情况如何。 陆通还留在江陵负责后续的交涉,另遣其他几名使者归朝奏事,这当中就包括在江陵大营中遭受刑杖的御史中尉李昶。 荆州军将士们可不会将这个御史中尉放在眼中,刑杖结结实实的落在李昶身上,因为忙于返回关中而昼夜兼程的赶路,得不到有效的治疗和休养,伤势不免更加严重,是直接被人抬入禁中奏事。 “悍藩难制,实在是辛苦李中尉了!” 当宇文泰见到被抬入堂内的李昶后,也是一脸的爱惜心痛,亲自入前察望一下李昶的伤情,手抚其背沉声叹息道。 李昶听到这话后,神情变得有些激动,语调都变得有些哽咽:“臣之一身又何足计,唯此一番出使未能驯服强徒,辜负主上恩用,实在是羞于归拜……” “卿之忠勤,我自心知。道义在我,但使群徒竭诚尽力,又何患事之艰难!” 宇文泰又拍拍李昶安慰两声,然后才又沉声问道:“东南具体情势如何,尔等速速翔实道来!” 归朝众人闻言后,一边将陆通的奏书呈交上去,一边各自从不同角度讲述此行见闻与所总结出的讯息。 宇文泰在将众人的奏报认真倾听一番,然后再打开陆通的奏书仔细阅读一遍,当见到李伯山愿意遣还那数万师旅的时候,眉宇间的皱痕才略有舒展,口中喃喃说道:“此徒有此良知,尚未骄狂忘本。前者相图,莫非真的失于急骤?” 自邙山之战以来,宇文泰一直苦心经营的两件事,一件是府兵的建设,一件则就是针对政体的改革,而前者又是后者的基础。也就是说,宇文泰这些年来所苦心经营的一切,都是建立在府兵之上。这六万府兵能否再返回关中,也是宇文泰最担心最关注的一个问题。 此时当见到李泰在这一问题上并没有表现出太过强硬的态度,宇文泰心内便也暗暗的松了一口气,旋即便又不免有些懊悔的感觉。 只看李泰当下对人对事的这一种态度,其实彼此间很多事情都可以从容探讨,起码在发生这一场纠纷之前,矛盾也远没有积累到不可调和的程度。 尤其是在宇文导英年早逝这段时间以来,宇文泰也常常在心内思索,当时是不是已经真的不得不如此、完全没有了缓和的余地? 这样的情绪于事无补,而且会让人的思绪变得更加紊乱,若是往年宇文泰是绝对不会沉湎于此,哪怕旧年邙山之战那么惨痛的打击,缓过来的第一时间便是积极的解决问题。 但是这一次的变故,却让他感觉自己完全的陷入一种不由自主的被动之中,哪怕事后再作复盘都找不到什么能够直接扭转劣势局面的突破口。唯独在知道李泰在事后的态度之后,被他找到了,那就是从一开始就不要这么做! 思绪流转至此,宇文泰又长叹一声,摇摇头排除脑海中那些杂乱的念头。正在这时候,又有谒者进奏武安公李穆正在堂外求见。 听到这话后,宇文泰眸光又是一闪,摆手示意李昶等使员且先退下,并着令将李穆引入堂中。 不多久,李穆披发跣足的登堂而来,随同进入的还有只穿一袭素袍的李远,兄弟两人登堂之后便一起深拜于地。 嘭! 宇文泰一拳砸在案上,垂眼怒视着李穆呵斥道:“当日武宁城中,尔应非此态。今日归来见我,竟无一言可对!” 李穆闻言后只是再作顿首,旁边李远则叩告道:“丑徒罪夫,死则死矣,安敢狡辩!唯享恩深重,非一死能赎,臣请门下几子代死,留此罪人残命日日杖责,以惩前罪、以儆后人!” “你闭嘴,让他说!” 宇文泰又拍案怒喝道,一双眼死死盯着李穆喝问道:“当日武宁负我,可曾想归来如何相对?人间负我者有,无人有此穿心之痛!” 李穆听到这斥责声,顿时放声大哭起来,连连叩首道:“臣有罪、臣该死!当时大势已失,自度纵然捐尽群徒性命,中山公亦恐难敌太原公,与其内斗致死,不如死国!所以引众南去,求死于江陵,江陵虽破,壮愿未成……” 宇文泰从堂上行下来,抬腿一脚将李穆踹翻在地,转又抓起他衣襟提起来,口中仍自怒声道:“有此权衡,未为失计,为何不敢直奏!中山公韬略非其所长,所以遣你辅之,临事决断本就是你的份内。江陵失国丑类尚且不能杀我爱将,我何忍加害!” () 0840 进位柱国 “主上,臣、臣有愧……” 李穆听到宇文泰作此斥责,顿时更加的涕泪横流、泣不成声,顿首于地嚎啕道:“臣归来一程,昼夜难眠,不知、不知归后该如何拜我恩主……” “蠢物!前赐铁劵何为?纵然有罪,又何须忧恐!” 宇文泰听到这话后,又抬腿踹了李穆一脚,口中则笑骂说道,脸上已经不复之前的盛怒。 李穆闻言后却连连摇头道:“臣得赐铁劵是为扬功,岂为隐恶!臣当死则死,安敢以我罪身玷污主上前赐的恩宠……” 宇文泰听到这话后,眼神又变得温和一些,但口中还是笑骂道:“当真蠢物!前既得赐,之后便无?纵然得罪一时,留此狗命尚可望戴罪立功,死则万事休矣!” 讲到这里,他神态略显低落,转身归席坐定下来,又望着李穆沉声说道:“铁劵既然赐而不用,于你即是无用之物,即刻缴入府中!” “啊?这……” 李氏兄弟本来以为事情或可就此应付过去,起码在表面上宇文泰不会再作追究惩罚,听到这话后顿时哑然失声。 宇文泰瞧他们愣住的样子,转又在案头一通翻找,找出一份诏令示意谒者当堂宣读,原来是要封授李穆为大将军。 李穆听到这封授自是惊喜不已,连忙叩首谢恩,宇文泰则在堂上沉声说道:“李显庆于江陵此役,先据江津又转战峡口,江陵能够克定居功甚大,自当重重褒扬。身居重职之后,言行尤需更加谨慎,为免前赐铁劵壮尔侥幸之心,今便收回府中,以此为戒,日后勿复言行失守!” “臣一定、一定谨记主上教诲,绝不敢有骄慢之心!” 李穆经过这一番折腾,情绪激荡的都有些透支了,升官的喜悦也没有那么强烈,闻言后只是连连恭谨应是。 在宣告完对李穆的封授之后,宇文泰又开始问起如今江陵在军事方面的情势。李昶等人走马观花、草草一览,虽然汇报的内容不少,但都比较浅显,至于最为重要的军机要务更是所涉不多。李穆则参与了江陵之战,肯定比那些人了解的要更清楚一些。 李穆对此也是不作隐瞒,凡是自己知道的全都讲出来。 “你说江陵战事结束后,就连军中小卒都得赏绢百匹?” 宇文泰听着李穆的讲述,第一时间就把握到关键的元素,一脸难以置信的皱眉说道:“这怎么可能?南去六万人马,并荆州本有军众,如此庞大军队,哪怕竭尽江陵府库,能得如此巨货?李伯山行事向来虚虚实实,是不是你受其欺骗而不知?” 若只是一部分功士得赐绢帛百匹,宇文泰倒也不觉得有多意外,但李穆所说的人人起码得赐百匹绢帛,这就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力,这怎么可能! “是真的,此事并不是二三人之间的私计,而是诸路人马皆有受惠,想要作假难度实在太高!不说寻常下卒,单就臣、臣所知诸将,人人都得赐丰厚!” 李穆讲到这里先是顿了一顿,偷看宇文泰仍是眉头紧皱,便又连忙介绍起江陵军市与战功券等诸事物的安排。如果仅仅只是绢帛赐物的话,可能真的存在克扣一部分将士奖赏的问题,但这是军功券在市面上流通变现、兑换资源,牵涉到许多方,如果真有什么赏赐不到位的话,必然也难以隐瞒下来。 讲到最后,李穆便从怀中掏出一张面值一百的军功券呈上前去,同时说道:“主上,这便是江陵大营所发放的军功券。臣心中愧疚忐忑,虽为督将却未敢贪赏,唯取此券一张,等同寻常营士得赏,余者赏赠尽皆推却了。” “这倒像是李伯山会做的事情,此徒最好以新异猎奇迎合众趣,使人迷于其中!” 宇文泰接过那张印刷精致的军功券稍作欣赏,口中则冷笑说道,旋即又抬眼望向李穆说道:“这般说来,江陵府库积货想必尽被他散于诸军,诸军将士必然感恩戴德。就连寻常营士所得都如此丰厚,你身为先锋大将,得赏必然可观,竟然直接拒绝了?” “臣奋勇南去,又岂是因为贪图俗物奖赏?更何况,臣之恩命荣爵自有所出,何必仰求他人!” 李穆听到这话后,便挑眉正色说道。 宇文泰闻言后便微微一笑,旋即便又叹息道:“应该收下来,何必为此好作散财的狂徒节省库物!江南多珍宝,你即便不留为己用,也可归来献于府中啊!” 这打趣话语说的半真半假,宇文泰对于江陵库藏财富当然是非常眼馋的,之所以急于撇开荆州军府,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希望能够尽收江陵库藏。 当听到竟然被李泰这个败家子这般豪爽的分赏给诸路将士,他也是颇感心痛。这么多钱财物资如若能够集中使用,那能办多少大事啊! 不过从这一点也能体现出来,李伯山绝不像其显露出来的那样从容,否则也不至于如此豪赏群众来收买人心。看来执掌这么多人马驻扎江陵,对其而言也是难度不小,故而其人不会扣留大军于境的情况也是比较可信的。 了解到这些后,宇文泰便摆手示意李穆且先退下休养,并又另着员邀请李弼等在朝重臣来此,就李泰所提出的那些要求商讨一番。 这件事情终于应付过去,李远和李穆兄弟俩退出来的时候都不由得长长松了一口气,彼此对望一眼,各自暗道庆幸。 “多谢阿兄这一次为我助言,否则恐怕不会这样轻易过关啊!” 待到行出一段距离之后,李穆才又向着兄长李远长揖道谢。 李远闻言后则叹息道:“此番遇到这样的情况也实在是为难了你,无论怎么选择都不免后续的麻烦。也是章武公骤然离世,主上实在身畔乏人,才让你侥幸得恕,并且更得举授。若不然,就算死罪可免,否则也免不了要生受一番折磨打压。当然,也亏得你自己知晓分寸,没有接受太原公的厚赏馈赠。” “其实、其实我还是受了,只是没有带回来罢了。” 李穆听到这话,顿时一脸忸怩的小声道:“太原公赏赠实在是太过豪爽,却之未免不恭。我自知家事所在,势必难以久留南面,若携重货回归,必然是一祸根,届时性命都恐不保,无谓贪货送命,所以将那些财货都留给南面从事的小儿。若我果真难逃此遭,也能在南面留一嗣血传承。” 李远听到这话,忍不住瞪了李穆一眼,但片刻后自己也点头说道:“这倒也不失为自保之计,总之此事过后,你也尽量少与东南联系。数万大军滞留于外,章武公又突然辞世,眼下主上的确是有些技穷,但等到缓过眼前,是绝不肯与太原公长相分事、内外两安的!” “我听阿兄的。” 李穆点点头,没有就此争辩什么,但旋即又凑近李远小声道:“只是阿兄,阿郎有些过于锋芒急露了!此番归朝,我已经做好要遭受惩戒的准备,也并不介意折损自身来衬托阿郎。但他如此急于撇清伦情,落在旁人眼中,难免是有些凉薄了。况府中就事、锋芒毕露者,谁人能过于太原、王?阿郎虽然精明,但仍是急躁啊,长此以往,恐为所害!” 李远闻言后却有些不在意,只是摆手道:“儿郎大了,不如少时那般听教。你且先归家,稍后我引他前往向你告罪。” 打发走了李穆之后,李远也返回堂中参与接下来的会议,其子李植早已经在廊下等候,见其回来之后便迎上前小声快速的将堂中议程快速讲述一番。李远听完后心中便有了数,满意的抬手拍拍儿子肩膀,然后便快步入堂。 堂内李弼等人在得知那南征的六万大军有望陆续返回之后,各自也都轻松不少,对于李泰所提出的要求倒也没有表示反对。 毕竟眼下东南实际上已经是不受控制了,朝廷如果不加追认的话,那么李伯山自作主张的在东南地区搞什么人事操作,只会让朝廷和中外府更加尴尬。而如果给予一个名义上的承认,起码是能将六万生力军给搞回关中来。 只不过之前所封授的关东道大行台有些不合时宜,眼下中外府是必须要将与北齐交战的名义牢牢掌握在手中,这是他们关西霸府得以存在的根本,所以对于李泰要改授为山南道大行台、承制封拜,专决秦岭以南军政人事。 除了这一点之外,其他的名位方面也是需要作出一定的调整。如今李泰都已经封王了,柱国大将军衔当然也要加上,同时加职尚书令。 等到这些问题讨论完毕,那就是决定前往江陵招引府兵班师返回的人员了。 讲到这个话题的时候,众人都有些沉默,毕竟眼下还属于非常时期,于谨等人都还在那里扣着呢,派个小人物过去显然不行,大人物的话又会不会干脆留下来跟于谨做伴? 正当气氛陷入一种比较诡异的沉闷时,被几人视线瞄的有些不自然的侯莫陈崇开口说道:“常山公既然疾病已消,不如由其率军返回?毕竟之前出兵也是常山公……” 他这话一说出口,旁边众人也都连连点头。不说别的,就连于谨都折了,他们这些人去了也难震慑住李伯山。 唯一还有点可能的独孤信,就连今天会议都不让他出席,如今在众人眼中信用也已经是个负数了,派他去还得担心会不会一去不返。这么一想,还是可着于谨一个人用吧。 () 0841 雄才难饲 南北朝后三国时期的局势混乱,在整个古代史当中都是首屈一指的存在。 这个时期的乱并不是那种人人争相称孤道寡、彼此交战不休的混乱,而是那种以为局面将要平定、却又陡生大乱,以为局面将要崩溃、却又颤颤巍巍的稳了下来。所谓的政治智慧,所谓的历事经验,在这种意外频生、似乱似定的局势下完全丧失了作用。 北朝因六镇兵变而分裂,南朝在老舵手萧老菩萨的掌控下看似平稳,一场侯景之乱将整个南梁干的稀碎。东魏对西魏原本是优势明显的碾压局,生生被高欢玩成了长期对峙。西魏起于艰难,好不容易稳定了局面,一场邙山之战输个精光,却又不想绝处逢生,通过府兵制完成了内部的协和。 南朝一场大乱下来,江陵萧绎成为笑到最后的胜利者,转头竟被西魏攻破都畿。西魏趁着南朝战乱,先复汉中、又取巴蜀,直至夺取江陵,可谓是收获满满,一扫邙山之战后的颓态,结果却又爆发出了一个内外失和的危机! 这个世界似乎永远都不可能出现绝对的赢家,每一次看似风光的胜利之后必然要爆发出新的纷乱。 就比如北齐刚刚凭着雄厚的国力痛击库莫奚与契丹,就连草原新的霸主突厥都遭到重创、直叹英雄天子,转头却又被受其庇护的柔然所背刺。在将柔然这白眼狼狠狠教训一通后,回师的齐主高洋却要面对淮南重镇接连失守的局面。 九月时,齐主高洋亲至河洛,欲与西魏交战。然而西魏国中对此不予理会,高洋只能着令增筑数城而后班师返回晋阳。 此番出征虽然对外无果,对内却是收获不小,开国伊始便得册封为王的几位元勋大将淡出行伍,军权过渡到了齐主高洋的几个弟弟以及高岳、段韶这种近亲关系的大臣手中,当然最终权力还是掌握在了高洋手中。 随着立国以来对外的几场战事,再加上内部人事秩序的调整,如今的高洋终于大权在揽,不复立国初年德不配位的窘迫处境。 回到晋阳后没有待多久,高洋便又下令召集国中工匠毕集于晋阳,拆毁晋阳旧宫、另造新宫。至于他自己,则又率领文武群臣和大队人马返回邺城主持国事。 就在高洋抵达邺城之后不久,南面便传来西魏大军南出武关、进攻江陵的消息。 高洋得知此事后自是大怒不已,他之前还在河洛之间叫嚣一番却不得回应,本以为西魏乃是懦弱胆怯,却被想到对方是在酝酿别的作战计划,对他的挑衅则就完全的视而不见。这种被人忽略无视的感觉,自然让高洋羞恼至极。 “狗胆羌贼,本以为是畏强避战,没想到仍是贼性猖獗,以关山为阻不与我战,趁其地利要袭取弱小,当真可恨!” 高洋一边大声咒骂着西魏欺软怕硬的行径,一边又向众臣询问计策:“今黑獭恃其险关难克、下取荆襄,梁国主昏臣弱,恐是难敌。若为其得拥梁地,贼势更壮,尔等有何计略阻之?” 久事淮南的吏部尚书辛术入前进言道:“旧者侯景作乱江南之际,江北淮南之土多为我拥,唯义阳一角仍为羌人李伯山所据。前者李伯山伙同梁将进袭淮南诸镇,如今再思,原来下文竟然在此!梁国下游军将失恭于我国,而李伯山所部魏军则扼守合肥,我纵有奔救之意,与江南梁军也有失协调。 李伯山,虎将也,其既得据雄城,破之甚难,若可集结大军于淮北,攻其义阳,失之进退失据。退路既塞,孤城难守,待其拥众西去,则可复我合肥。梁国既遭进攻,下游诸军则必群情惊疑,届时据于合肥再加剿抚,想能事半功倍,全我淮南之势。” 辛术话音刚落,不久前才从淮南无功而返的段韶便开口说道:“辛尚书久知淮南军政,所论自有道理。先将贼将李伯山逐走而后剿抚梁国群徒,先难后易、渐入佳境。然则羌贼今已先发,我宜从速追之,如若义阳艰难不克,则必诸军久顿无功。届时荆襄局面如何,未可料也! 先难后易,不如先易后难,梁国诸军本就不相协和、各自为政,如今国都遭受攻袭,必然群情惊疑。我国自可恩威并施,先遣使书喻梁国太尉王僧辩,着其告令梁国陈霸先交还广陵,同时大军南去广陵。收复广陵之后,梁国诸将欲救其君,则必仰我势。 届时再观上游,江陵存则救之,江陵不存则可招抚梁国诸将为我所用,共制羌贼。况且,李伯山久处荆襄,贼之拓地东南概其所功,今者进图江陵,其人又怎会甘心置身事外?江陵之与合肥,孰轻孰重?舍大而就小,能无隐情?迫之过急,或非良策!” 高洋在听到这两个思路后也是权衡一番,很快便做出了决定,那就是两策并行,先使河东王潘乐率军两万南下进据悬瓠,兵锋直指义阳。同时又派遣使者南去建康,勒令王僧辩归还广陵城。再以清河王高岳与段韶一同统军五万,直赴广陵。 然而很快,就在大军集结之后渡过黄河未久,最新的消息便又从南面传来,让这北齐君臣们意识到他们之前的纠结都是没有必要的,江陵城破了! “贼军才去几日,江陵竟然城破?那梁主萧绎究竟何物,竟然如此不济?还是为李伯山所破?他不是在合肥?你等是否胡说?” 简短的一则信报,所蕴藏的讯息却让自诩为精明的高洋都觉得脑海中充满了问号,而且百思不得其解,好奇心饱受折磨,对于报信的使徒且先抽打一番再说。 不过相关的消息后续陆续传来,也佐证了之前消息的真实性,高洋得知这一情况后也不免感叹道:“这李伯山虽然自甘堕落、弃我投贼,但当真英勇不俗,故绩如何暂且不说,前还在驻合肥,转眼竟入江陵!黑獭何德何能,得此徒助竟似有鬼神之力。今者错失先机,非我韬略不及,皆是部将不济啊!若此徒能为我有,天下不足平也。” 之前讲起李泰这个弃明投暗的贼将,高洋对其多是负面感官,但今听到其人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便转战诸方、连克大城,也不由得发出赞叹之声,心内更是暗生爱才之念,对宇文泰有此良将而深感嫉妒。 感叹完毕后,高洋也迅速收拾心情,调整之前的战术,着令心腹赵道德南去宣令:“着河东王归朝,以上党王引其师旅汇同清河王之师,共赴广陵,软硬兼施,一定要将广陵重新夺回,使梁国诸将不敢忤我!” 高洋虽然常常以莽态示人,但这通常只是惊慑群众的一个手段,事实上其内心精明得很,尤其是面对这种突发的情况时,往往就能直觉般的抓住重点。 如今江陵城被攻破,就连他都诧异不已,可想而知长江下游的南梁将士们只会更加的惊惧。在这样的情况,他就需要第一时间以绝对强硬的姿态出现在这些南梁军将们面前,摧毁这些人的心防,继而达到掌控南梁这些残余人事力量的目标。 至于说眼下被西魏所占据的几个淮南重镇,就连李伯山都转战他地,可想而知并非当下这一变故中的核心利益。 如果能够拿捏住南梁的残余势力,趁其群龙无首之际甚至可以顺势建立起一个傀儡政权,这一战略前景之大自然不是淮南几处城镇能够比拟的。 而且潘乐在众元勋当中虽然算是比较恭良温顺的一个,但也与其他勋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高洋也并不乐意其人再继续长期的领兵坐镇一方。 之前是因为担心这一路人马或许会与李伯山遭遇交战,故而使派一个稳重老将,现在既知李伯山所在,那也就没有必要再用老将了。单纯南梁那些将领们,也不值得过于重视。 江陵方面所发生的巨大变故,足以影响到三足鼎立的后续局势,因此高洋也是密切关注着事态的发展。为了更快获得最新的资讯,他便久驻于邺城,并且又将一部分晋阳留守的将士调集过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事件细节也得到了补充与完善。西魏大军的人事变故自然也被汇报到了邺城,一般人即便听到了或许也只是一头雾水,而高洋在得知这一事情经过后,自然是能品味出更多的信息。 “哈哈!我正心疑,黑獭有何雄略气魄能够驾驭如此英才,果然果然!关西贫狭之地,民困利薄,岂容壮士长作伸张?李伯山此等雄才,黑獭无以饲之,久必反目,验于今日啊!” 看到宿敌倒霉,那简直就是加倍的快乐,高洋在得知这一情况后,心情更是爽快至极,同时又忍不住对李泰稍作点评道:“这李伯山终究久屈于下,无有人上之器!当其初夺大军权柄时,正应提兵北进、夺关而入,扑杀黑獭、自挟君主。江陵君臣软弱,何时不可攻夺?如今看似斩获殊功,实则祸根深种。黑獭狡黠凶恶,岂能长久容之?纵然占据荆襄,却无大义在持,短时或可,久必衰弱!” 作为一个临危受命、身无寸功竟然敢于悍然创国之人,高洋的眼光自是非常的毒辣。 当年就连母亲就反对他取代东魏,但他却深知名不正则言不顺,如若没有一个名位以压制那些晋阳勋贵,不久之后他估计就得被那些扒的皮都不剩。而李伯山这一系列逆反最大的失策就是没有抢拥大义,无论其眼下有多么风光,只是因为差了这一点,就决定了他在接下来的长期对峙中必然是要落在下风,乃至于被最终耗死! 原本高洋心内还对李伯山生出了不少欣赏,但在看到其人关键时刻所暴露出来的短视和懦弱之后,顿时便也感觉有些索然无味。做出了这样的逆举那就注定了没有回头路,如果不能一条路走到底、获得最终的胜利,结局只有死! 但这对北齐而言,却是一个好消息,原本高洋还担心西魏在夺取到江陵后或许会势力大增,聚集江汉之间的人力物力于关中,变得更加难以对付。 但现在江陵虽然被攻克,西魏却又陷入到了严重的内斗当中。 宇文泰对于心腹下属的背叛那自是愤怒不已、但又无力制衡,而李伯山虽然占据了荆襄之地,但既要治理新开辟的土地、镇压层出不穷的叛乱,又要防备来自身后的黑手。双方彼此纠缠,接下来一段时间内必然会全都丧失了对外征战的能力。 南梁方面痛失君父、群龙无首,想必已经是乱作一团。在西魏暂时无力外侵、扩大战果的情况下,他们北齐可谓是后来居上,可以趁机加大对南梁残余势力的控制和影响。 然而正当高洋心情大好的继续等待南面消息的时候,来自建康方面的消息却让他颇为火大:南梁太尉王僧辩直接拒绝了北齐使者的要求,拒不交还广陵城。 高洋得知这一情况后自是大为恼怒,一天之内连下数道诏令,催促高岳等大军加速前进,兵临广陵之后即刻发起进攻! 让高洋糟心的不止一件事情,由于他本人对南面局势的关注,所以越来越多的南面消息在邺城时流之间流传开来。尤其是有关李伯山的消息,多为邺下士流津津乐道,这不免便引起了高洋的警惕。 这一天,廷尉进奏一案事引起了高洋的关注。东兖州刺史崔?因贪污渎职入狱,结果廷尉审断之后只将崔?小妾收斩于市,却仍将崔?收系狱中。 “这是怎么回事?” 高洋手持这一卷宗直入尚书省中,将案卷摔在堂内怒声斥责道:“犯官崔?为何不杀?” 尚书省长官杨愔忙不迭起身解释道:“崔?在职陡犯偏风之疾,难以视事,朝廷又未及时使员代之,其妾恃其宠佞而……” “勿作狡辩,此老奴当死、速死!谁人举此疫病老奴出治大州、害我国事,一并严惩!” 高洋怒吼一声,指着杨愔的鼻子喝令道。 杨愔闻言后忙不迭深拜在地、恭声应是,一直等到高洋拂袖离开后才站起身来返回自己案中,提笔拟写书令完毕后又暗叹一声,行至省外召来家奴,低声耳语道:“去崔长儒宅,告其难救,家人准备后事吧。” () 0842 残梁余烬 王僧辩拒绝北齐使者所提出归还广陵的要求,不只是令齐主高洋大为恼怒,就连王僧辩麾下众将们也都多有不解。 “如今江陵陷落、君王遭劫,家国遭此重创,正需招纳诸方助力,以图能够挽回颓势。齐人虽然贪婪奸诈,但与魏国累世为仇,观其联我抗魏之心必然不假!” 待到王僧辩明确拒绝了齐国使者的要求之后,一直留在建康辅佐他管理军政事宜的兄弟王僧愔便一脸不解的说道:“李伯山之雄才大略,阿兄想必深知,江陵全盛时期,尚且未敢狂言胜之。如今江陵已经陷落,仅凭我等下游师旅又如何能够胜之? 广陵虽然也是江防重镇,但今与我实非生死攸关。不如速速舍之、以结强援,如此才能进退不失策援啊!” 王僧辩听到这话后却是长叹一声,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广陵城失而复得,皆陈司徒之功。我如果为了取悦齐人而下令割舍,怕是要与陈司徒失和啊。况且如今广陵非我师旅在镇,即便我欲舍之,陈司徒不肯应允,又难免纷争于内而失信于外,届时局面必然更加恶劣!” 王僧愔闻言后却又顿足说道:“纵然陈霸先贪据要塞、不肯割舍,一待齐人大军南来,凭其本部人马又能守住几时?届时不只是城邑不为我有,本身还要损兵折将,更与齐人失和,无从引援以抗魏师啊!况今所论乃是勇赴国难,师旅困居后方,陈霸先能无惭愧?” 王僧辩听到这里,神情也有些不自然,片刻后才又说道:“江陵陷落已成事实,但今局面还未至最坏。李伯山纵然智慧超凡,短时之内恐怕也不能平复江陵人情抵触。况且又有王琳兵至湘州,隔江湖而相对峙。短时间内,魏师也难能顺流而下。 此番国难之大,远甚于旧年侯景之祸,绝非匆匆数战便能挽回局面。即便是齐人与我成盟,所为的也只是驱我西去与魏国交战、齐国则借机图我江南城地。 李伯山当世名将,又岂能轻率破之?与其急与交战,不如暂先巩固我江南根本之地,人地称协、兵粮满盈之后,再思以长久抗衡之计。晋安王未入建康之前,一动不如一静!” 相对于急于挽回恶劣局面的众人而言,如今的王僧辩可谓是整个南梁的顶梁柱了,他思虑问题当然要更全面周详一些。与北齐联合诚然能够短时间内获得一个强援,但是这个强援就那么靠谱么? 须知就在不久之前,一直面貌和善的西魏李伯山还亲自率领人马赶来淮南,联合他们南梁诸军大肆搞事,配合陈霸先夺回广陵。但是转过头来,直接就率军干掉了他们的首都江陵城、擒获他们的君王! 与北齐联合只是饮鸩止渴,而且毒性还非常猛烈,拌着这鸩毒的都不是酒或蜜,干脆就是砒霜。按照北齐使者提出的要求,只有归还给他们广陵,他们才会考虑出兵联合。就算王僧辩肯答应,花了那么大代价才收回广陵、并且眼下正自实际控制的陈霸先是绝不可能答应的! 如今陈霸先在国中无论势力还是威望,都是仅次于王僧辩的存在。想要获得北齐的援助,就意味着要与陈霸先失和,这等于是先断自己一支臂膀再指望别人出手搭救,但凡其他方面还有任何计策可想,王僧辩也不可能选择这一条! 尤其如今的王僧辩虽然名义上统率诸军,但诸军主将也都各有自己的盘算。他们甚至就连江陵朝廷的命令有时候都会阳奉阴违,如今朝廷已经陷落,王僧辩这个所谓太尉的命令他们又会听从几分? 事实上眼下王僧辩已经失去了一部分对于局面的掌控,年中淮南大乱战的时候,侯瑱与张彪也曾率部参与,结果张彪被北齐段韶就阵生擒、侯瑱则大败而归。 那时王僧辩为了掩饰自己没能攻取历阳之事,又恐江陵的皇帝陛下见责他们下游诸将擅自攻齐,于是便着令将打了败仗的侯瑱送去江陵让皇帝惩治泄愤。 结果侯瑱在抵达江州的时候,便使人献货贿赂江州刺史、晋安王萧方智,于是便滞留在江州境内,并未继续西去江陵。 不久后江陵便遭受西魏大军的进攻,江陵告急的使者顺江而下,赶到建康报信。王僧辩当即便下令,让裴之横、程灵洗以及陈霸先所部的杜僧明、吴明彻等率军西去救援江陵。 然而江陵城破的实在是太迅速了,西去的援军刚刚抵达江州,江陵城破的消息业已传来,江陵君臣尽为西魏所掳。如此一来,坐镇江州的晋安王萧方智便成为了惟一一个还没有被西魏军所俘获的梁国皇子。 江陵业已陷落,西去的郢州等重镇也都掌握在西魏军队手中,诸路援军进退失据,只能暂时聚集在晋安王萧方智的身边。而之前因罪被遣的侯瑱则因祸得福,凭着之前贿结晋安王的交情而获得了晋安王萧方智的信任,不只前罪尽消,而且还被暂时委任节制江州诸军。 所以眼下南梁这些残余的势力,已经不是要不要立即跟西魏展开大战、收复江陵的问题了,而是会不会直接分崩离析、各自为战!除了王僧辩所驻守的建康、陈霸先所驻守的京口,眼下晋安王萧方智所在的江州实际上也成为一个暂时的中心。 王僧辩眼下所面临的问题,也并不是要不要联齐抗魏,而是尽快把晋安王萧方智迎回建康来,不要让梁帝萧绎这唯一一个仍然还在南梁土地上的儿子落入别人的掌控之中,否则他这个太尉可就要更加尴尬了! 所以这段时间来,王僧辩连连遣使西去,劝告江州的晋安王萧方智速速东行,赶紧来到建康主持大举,否则他们南梁这最后几堆星火余烬估计就要彻底消耗在内斗纠纷中了! 好在侯瑱也并没有嚣张自大到认为自己能够扛得住西魏大军,再加上李伯山所营造出来的形势对于南梁压迫极大,且不说江州向西几百里的郢州已经被西魏拿下,就连江州东北方位的晋熙豪强鲁氏兄弟也已经旗帜鲜明的投靠了西魏。 可以说江州寻阳城当下所面对的形式较之江陵城之前所面对的局面并无二致,都已经暴露在西魏势力的眼皮底下。江陵尚且难守,寻阳城同样也只是一盘菜,只看西魏几时下箸罢了。 在如此严峻的敌情所迫下,再加上王僧辩、陈霸先等重臣都奏告劝说晋安王东来,于是在转过年后,暂驻江州的众将终于率领部伍、拱从晋安王萧方智自寻阳东行,返回建康。 梁帝萧绎对于麾下武将向来提防心重,喜欢任用儿子出任大州刺史,无论这儿子能不能实际管理州务,也因为这个习惯送了几个儿子,好在儿子多、禁得住。不过事实证明,这一用人习惯还是有一定积极意义的,好歹也是留了一个后,没有被一锅端。 晋安王萧方智年纪才只十三岁,当在众将拱从下乘车来到建康城外,见到早已经于此等候的王僧辩等人后,萧方智顿时咧嘴大哭了起来,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指着王僧辩说道:“太尉为何不救我父?” 王僧辩听到这话后,身躯陡地一颤,片刻后额头上的汗水、眼眶里的泪水一并滚落下来,他以头抢地、嚎啕大哭道:“江陵城破猝然,臣等知讯已晚,陆法和、胡僧佑等诸将枉负主上恩用,竟然不能为诸勤王之师争取朝夕时间……此战非战之罪也,实天命不佑……” 众将闻言后也都纷纷入前哭拜附和,一时间整个建康城外都充斥着悲痛至极的哭泣声。 随后众将便拱从晋安王进入建康台城中,由于皇帝和皇太子尽为西魏掳走,至今生死不知,便以晋安王暂为监国执政,以太尉王僧辩都督中外诸军事,司徒陈霸先加征西大将军,湘州刺史王琳为车骑将军,侯瑱为镇西将军、江州刺史。余者诸将各加封授,算是初步形成了江陵陷落之后的人事新秩序。 抛开长期盘踞广州的老坐地户萧勃与其他地方势力,眼下这个残梁小朝廷所能掌握的领土便是武昌以东长江南岸地区、东关以南、秦郡、广陵等江北诸镇。 几股势力当中,尤以王僧辩为主,王僧辩以弟王僧愔为豫章太守、与江州刺史侯瑱同返江州坐镇,以弟王僧智为吴郡太守、以子王颁为南谯郡太守而镇守东关,女婿杜龛为吴兴太守,构成了其核心控制范围。同时又有裴之横、韦载、徐嗣徽、程灵洗等诸将亦皆听命于王僧辩,分处诸边。 除王僧辩集团之外,第二强大的便是陈霸先集团,以京口、广陵为其活动中心,算是与王僧辩分掌东西、彼此配合。 再往后便就是盘踞于洞庭湖以南的王琳部众,相对于王僧辩、陈霸先,王琳的资历威望都要稍逊一筹,但是在对西魏侵略的反击上却是最为积极的,而这也让王琳成为继江陵之后、首先遭受打击的对象。 () 0843 罪将来降 无论人间争斗如何纷乱,时间的流逝并不会因此而停止,公元555年的新年仍是如约到来。 新春岁首本是辞旧迎新的佳节,但整个江陵城中却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忧伤,江陵城中士民无论当下的处境如何,那种亡国的失落感也萦绕心头,或浓或淡,总是挥之不去。 当然,他们并不知道,如果事情按照原本的轨道发展,那么如今的他们可没有机会守在家门之内怀缅故事,要么已经死在了江陵城的攻守战中,要么正自艰难跋涉在被强迁到关中的路途中。 带来这一切改变的李泰并没有因为民众并未发自肺腑的对他心怀感激而感到失落,他自知人心的聚合并非朝夕之功,如今的江陵已经拥有了一个崭新的开始,必将踏上较原本的历史截然不同的一条道路。 由于眼下仍是非常时期,所以哪怕新年到来,无论城中的居民区还是城外的军营中都没有安排什么庆祝活动。尽管没有军民一起包饺子,但李泰也早在之前便下令一定要保证城池内外的饮食物资供给。 除了城外的军市之外,江陵城中也特许开设了几座市场用于买卖交易,以满足城中居民的生活需求。 江陵城中居民有数万之多,这还仅仅只是普通的平民,而一些达官贵人、豪强富户家中又荫庇着众多的士伍奴婢,这一部分人口又比平民多了一倍还要多,再加上城外那些完全赤贫、没有资业生计的流民们,江陵城的实际人口超过了三十万。 这么多的人口聚集在江陵并其周边这一小片区域当中,生活资源的压力之大可想而知,而江陵或者说南梁政权的资源分配方式本就极端的不平衡。于是富贵者酒池肉林、穷奢极欲,贫寒者衣食无着、坐以待毙。 由于攻占江陵没有发生什么激烈的大战,所以这些人口也基本上都被作为占领者的李泰继承下来。江陵几十万的人口,加上十数万的大军,如何同时满足军需和民生,对他而言也是一个不小的考验。 值得庆幸的一点,是江陵的府库储蓄非常丰厚。虽然一场侯景之乱让南梁各方民生凋零、残破不堪,但是江陵并其周边区域的生产力也并没有遭到太过严重的破坏,而且江陵临近长江航道,也便于物资的运输与聚集。 攻破江陵后,单单府库中所收缴的谷米粮食就达到了八十余万石之多。 老实说这个数字真的吓了李泰一跳,因为过去这几年时间里,江陵与沔北之间商贸活动很频繁,粮食都是重要的贸易物资。这些参与贸易的豪强大族自然不可能买来粮食再输送给官府储藏起来,必然是为了满足自身的消耗又或者入市获利。 没想到萧老七竟然不声不响的在府库中积攒了这么多的粮食,怪不得不肯从江陵搬去建康。别的不说,单单粮食这一项,如今的建康和三吴之地还未必有江陵这里积存这么多。 至于其他的财货物资,同样也是非常惊人的。绢帛在库房中堆积如山,金银珠宝更是车载斗量,由于种类和数量都非常的多,占领城池将近两个月以来,李泰甚至都还没能获得一个准确的数据! 这倒不是因为随军文吏的懈怠,这些人首先得满足军需民生以及编录籍民等需要,然后才能分出一部分人手来整理这些府库财货。被派到这里的人已经在昼夜盘查了,但按照目前的工作效率和工作量,想要大致盘点完毕也得到一月下旬了。 虽然整体的缴获仍待盘查,但是像一些比较特殊的物资存储也已经先盘点完毕,比如说金子,便有着足足一万五千多斤! 当李泰听到这个数字的时候也是有点慌神,金子?一万五千多斤?他当年刚到关中时,高仲密的家底是多少金子来着? 历史上由于西魏北周文籍记载非常的少,许多事情具体真相如何已经不可追查。就连府兵制这么重要的兵制改革,具体是个怎么演变和运作流程,比较权威的描述都得到中唐《邺侯家传》去找,江陵之战的具体收获自然也就没有一个准确的记载。 江陵府库中竟然搜查出这么多的金子,也实在是让李泰大吃一惊。不过一想到老八萧纪东来时,那可是带着十几年积攒的金银,即便是战场上遗失一部分,想必大部分也被收缴到江陵府库中。 这么一想,江陵库藏有此规模倒也正常,反正别管老七的还是老八的,到最后都是老子的! 西魏对于江陵的征服其实很粗暴,基本上奉行的就是烧杀抢掠,当中必然伴随着大量的损耗。但是自此以后,西魏北周的日子也是眼见的一天好过一天,由此可见江陵这口肥肉真是香的很。 李泰敢于给将士们开出那么丰厚的赏格,也是因为此役收获实在是太丰厚了。 不同于宇文泰还要考虑全盘的利益分配,李泰的人事盘子本就不大,而他也是一步一步扎实做大,起码在其团体内部都不存在什么等夷之流,自然也就不需要考虑太多,可以完全凭着自己的心意分配利益,做到从上到下雨露均沾,或许不能达到完全的公平,但能保证每一个参与者都能获得丰厚的回报。 除了南梁官方府库的缴获之外,还有一个比较丰厚可观的收入就是对寺庙的查抄。 江陵城中大大小小的寺庙三十余座,单单僧徒人数超过百人的就有十几座,就连梁帝萧绎最终都是躲在寺庙中被擒获,南朝佛事之兴可见一斑。 原本在遭遇这种大变的情况下,再粗暴的对寺庙等信仰相关的地方下手,容易造成群体性的恐慌。 不过李泰对寺庙的查抄分为两个步骤,首先是把寺庙包围起来、人货封存,盘点寺产寺业之后直接将物资输送入市平抑物价,将那些寺庙中的货物平价销售给城中士民。 因此除了最开始几次查抄寺庙造成一定的骚乱之外,剩下的事情进行起来都非常的顺利,到最后城中士民甚至主动帮忙围堵和搜查僧人与寺产。 毕竟佛陀菩萨也是慈悲的,怎么忍心让这些遭遇亡国之劫的善男信女们再缺衣少食?太平年岁供奉的那些钱帛物资,如今正合用来积货备灾。更何况李大将军天命所归,处置人间世清当然要比那些方外神佛更加的具有话语权。 单凭官府和寺庙的储物,已经足够江陵军民们渡过这一段适应期而绰绰有余。大的局势上稳得住,李泰当然便有更多的精力去关注人事的细节。 新年元旦这一天,李泰特意抽出时间来前往江陵内城去慰问一下那些江陵文武官员并其家属。 江陵城大部分的官员并其眷属都已经随同梁帝萧绎一起被送去了关中,至于剩下的这些,要么是对他之前攻略渗透江陵有突出贡献的,要么就是李泰在接下来的治理需要借用到的人才。 像是之前同沔北交流密切的宗懔,李泰便暂时委任其担任南郡太守,协同堂兄李捴一起处理江陵城的民政事宜。而更加忠诚得力的刘广德,李泰则引入军府中跟随在自己身边参谋备问。 至于保住江陵藏书做出突出贡献的王褒,也不需要再作谁家家奴,李泰直接将之任命为行台祭酒,负责接洽安抚南梁士人并作行台的笔杆子。可惜另一个笔杆子庾信,在西魏进攻江陵前便出使关中,如今也被留在了关中。 其他还有周弘正之类,多数都是在文化上能够发挥出作用。在军事上能够有所借力的倒也不是没有,只是并不多。主动开门请降的胡僧佑之子胡昌义,被李泰留任麾下担任都督。 今日慰问江陵时流人家的时候,李泰还特意去访问了一下徐世谱家人。徐世谱是江陵比较着名的一个水军将领,除了水战经验丰富之外,还擅长打造各种水战器械,也是李泰非常期待收服的一个人才。 只不过江陵之战发生的时候,徐世谱并没有驻守江陵,而是与任约一起驻守南岸的马头渡。李泰特意将徐世谱的家人留在江陵妥善安置,并且安排其老上司陆法和前往劝降其人,但却至今都没有消息。 或许是新年佳节的第一个礼物,当李泰离开江陵金城的时候,城南江津守军突然来告南岸有大船请求靠岸。 得知此事后,李泰连忙上马沿津阳门出城,当其来到江津的时候,已经有一群人站立在此。 “罪将徐世谱,久承大王感召抚问,愚钝不知恩宠,得陆师点化教训之后才知大王恩重如山,某若再辞则罪不可恕,故斩贼将任约首级、率众舟师部伍来投大王,请大王恕某来迟之罪!” 当李泰率众来到此间,一名身材敦实强壮的中年人便连忙俯身下拜,并从身后抓出一个血淋淋的首级献给李泰。 () 0844 将士思归 “方今江陵虽已初定,下游仍然未安。混一南北,播治宇宙,仍待仁人志士共襄盛举。将军此时来投,未为迟也!” 李泰见徐世谱果真来投,自是喜出望外,阔步上前伸出两手将其人搀扶起来,再低头看到徐世谱献来的那血淋淋人头,口中也忍不住感叹道:“这任约旧本受命于我国,其性凶暴贪乱,悖国投贼,辗转作乱,历劫不灭,可谓是贼性顽固,今为将军得而诛之,称得上是替天行道!” 后三国时期社会动荡至极,尤其是那些身在战乱第一线的武人们,很多人都有颠沛流离、辗转各方的经历。而哪怕在这个特殊的群体当中,这个任约也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战斗机,几任老大先后身死名灭,而他却能安安稳稳的退出漩涡,也算是一个异数。 不过由于李泰对局势发展的干涉和改变,这个漏网之鱼最终还是没能遁逃出去,没来得及投奔北齐,这一生便匆匆的画上了句号。 不只是任约没能投奔北齐,奉命南去劝降徐世谱的陆法和按照原本的历史轨道,本来也应该举州向北齐投降,而徐世谱则要引部沿江南下前往投奔江州的侯瑱。 但是由于李泰在攻打江陵之前,先一步率军攻占了合肥,直接将北齐的力量排斥在外,这些南梁余众即便想投齐也做不到,要么负隅顽抗最终被彻底消灭,要么就得选择乖乖的归顺李泰。 徐世谱此番渡江北投,除了献上任约的人头之外,还有足足五千军众与大大小小的舰船两百余艘。除此之外,另有天门、武陵、邵陵等诸郡县长官与据守乡里的豪强,通过徐世谱向李泰进献降书,只待李泰派遣人马南下接收,这些地方便可归入掌控之内。 李泰得知这一情况后也是大喜过望,这对于接下来的开拓与攻略无疑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对于徐世谱那就更加欣赏了。 于是他便又着令府员们于此接收安置随同徐世谱北来的舟师人员,自己则亲自引着徐世谱和劝降有功的陆法和等再返城中,在城内徐世谱家宅中大摆宴席,以酬其归义之功。 徐世谱的归降以及南岸诸州郡的表态归附,意味着整个洞庭湖以西的南梁领土都将置于李泰的控制之下,除了仍然盘踞湘州的王琳所部之外,江陵的周边便没有足够可观的敌人了,李泰也可以着手解决王琳这一问题。 等到王琳被解决后,接下来无论是继续沿长江向下游扩张发展,还是沿湘江南下经略岭南都将大为从容。哪怕仅仅只是巩固住当下所得,这一战果较之历史上西魏江陵之战的收获也要大得多! 正当李泰还在雄心勃勃的盘算下一步的战略计划的时候,来自关中的使者便又抵达了江陵。 这一次到来的倒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臣员,毕竟陆通还留在此间负责后续的接洽,仅仅只是一些使员带来了李泰新的封授诏书和其他的一些人事回复。估计中外府也担心,如果再派什么重要人员到来再被扣住,那可就更加被动了。 李泰留在关中的家人们这一次也都一起被送来,不过并没有直接来到江陵,而是按照李泰的要求被送去了襄阳。 这一次李泰便在江陵城中原本的皇宫中接待了这一众使员,并且召集随从征战的文武属员们一同参会,共同见证他正式接收朝廷前后一系列的封授,以及山南道大行台的正式成立。 对于行台方位名号的改变,李泰倒是没有太大的意见,毕竟他的辖区本身就是山南道这一片地方。如今是要正正经经的设立行台统治,而非之前那种敷衍的安排,如此倒也名正言顺。 “大王功勋卓着,今日实至名归,专制东南,弘扬国威!恭喜大王!” 待到李泰的封授结束之后,今日与会文武众员也都纷纷起身道贺,眼神中也都充满了兴奋喜悦。如今李泰的名位即定,接下来他们这些行台属众们自然也都少不了要水涨船高。而且他们山南道大行台自成局面,也不必担心他们的势位进步会受到什么论资排辈的影响。 “卑职于此停留数日,已经可见江陵诸事在大王的治理下井然有序。假以时日,此边军政诸事想必更加恢宏兴盛。只可惜卑职等须得急返关中复命,只能盼望来日有幸再临此地、游赏盛态!” 待到封授结束、宴会开始的时候,陆通率先起身捧杯祝酒道。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也微微一笑,他自知陆通是什么意思,既然如今他的诉求都已经基本上得到了满足,那接下来自然就是要履行之前的约定,放于谨、宇文护以及关中众府兵将士们返回了。 “多谢陆长史吉言,希望后续诸事皆入此愿!虽然遗憾不能与陆长史长相共事,但我也祝陆长史归途能够一路顺风。只是在陆长史临行前,还有一桩喜事要与你共享,并请你归奏朝廷与中外府!” 说话间,李泰便指着坐在堂内不甚起眼的徐世谱对陆通介绍道:“这一位徐世谱徐将军,乃是梁帝旧日深为倚重的水军大将,之前因为外驻大江以南并未驻守城中,否则我军难以如此轻易攻克城池。如今徐将军也感义归来,并斩贼将任约首级来献,洞庭以西诸州郡亦皆奉表请降,使我王命得播大江以南!” 陆通得知此事后也是喜上眉梢,虽然说中外府和山南道大行台存在一定的纠纷,但是作为一个西魏人,他当然也乐见李泰能够将他们这个政权体量越做越大。 但是很快他便又注意到李泰的表情并非单纯的喜悦,还夹杂着几分意味深长的味道,心内不免暗自一惊,旋即便忍不住发问道:“大王言此,莫非当中还有余事未已?” 李泰闻言后便也干脆的点点头,不无苦恼的说道:“今山南道虽有师旅数万,但所辖地域西自巴郡,东达合肥,四方所率数千里之遥,皆需驻兵镇之,兵力不免捉襟见肘。即便其余旧土尚可守于一时的权宜,但自江陵以下新拓之地,若不以雄兵驻守,恐怕更生反复啊!” “但是大王前言确凿,只待……只待情势初稳,便可着令征师归国。如今师旅渐疲、将士思乡,既定之事恐怕不好违背众意!” 陆通听到这里,顿时有些不淡定了,当即便又站起身来瞪眼说道。中外府已经做出了这么大的让步,他若还是不能将人马带回关中,那又怎么能向宇文太师交代! “陆长史请稍安勿躁,众意难违我亦深知,更何况言出于我,又怎么能出尔反尔、失信于人!诸军将士一定会陆续踏上归程,若我此言有虚,陆长史亦可当面责我!” 李泰抬手示意陆通暂且入座,并又正色表态说道,而陆通听到这话后才稍微松了一口气,稍作欠身而后又坐回自己的席中。 但很快李泰便又说道:“征士需归,这是一定的,不可更改!但今山南道兵力不足,尤其大江以南诸境亟待镇抚,此事亦不可拖延。如果能够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计策,那是再好不过了!我今暂有一计姑妄言之,请陆长史姑妄听之,如若可行那自然最好,若不可行,可以再作计议!” “大王请说!” 陆通这会儿也只能点头说道,心里则打定主意但凡李泰有丝毫要推迟大军归朝的意思,他这里都要咬紧牙关不能松口。 “如今大江以南诸州郡之内,唯一可称顽敌者便是前梁将领王琳。近日之内我打算集结诸军会击王琳,若能将之讨灭镇压,则此边危患将大大减少,短则旬日、长则月余。解决了这一问题后,诸军尽可从容离去,境内即便再有什么扰乱,亦不必再扰国中,行台自可处置。” 李泰一脸真诚的说道:“但我亦知征士不乏归心如箭者,哪怕再留一日都度日如年。此类将士即便强留于此,想必也全无战心,不如尽早离去。所以陆长史近日尽可走访诸军、采察众情,求去者我绝不阻拦,赏物亦不加克扣。 至于仍然斗志高昂、肯于再创一功者,也请陆长史能够体谅此边用疾、将士渴功,宽限些许时日,容我边事更稳、将士荣归!” 陆通听到李泰竟然提出来这样一个方案,一时间也是愣在了当场,旋即心内便自感有些为难起来,不知道该要否决还是要答应下来。 若是在此之前,他当然有信心能够说服诸军将士同去,但是在江陵待了一段时间、对诸军奖授了解一番后,眼下还真的有点不敢确定。他这段时间虽然也接触游说了一部分督将,但对整体的人情如何却还未有把握。 “大王此计大善!人情不同,各存志向,思去者先去,渴战者留此,可谓是两全之计,既可不误边事,又能兼采众情!” 陆通这里迟疑着不敢开口表态,但同在堂内的韦孝宽则直接起身表示附和此计,旋即便又向李泰抱拳说道:“末将虽然也盼望能继续效从大王麾下,但是老犬恋故栅、不似少年游,出征几月思情倍生,便向大王辞行。” () 0845 各作去留 韦孝宽想要提前返回关中,之前便已经跟李泰沟通过,而李泰得知这一想法后也颇感意外,因为他本来打算安排韦孝宽留守江陵的。 在韦孝宽的发声表态下,陆通也是心绪略定,点头同意了李泰的这一提议,算是敲定此事。 宴会结束之后,陆通自然忙于前去游说诸将,而李泰又将韦孝宽留下来,再作劝告道:“前事虽言问心无愧,但终究有悖宇文太师心意。眼下太师余怒未已,建忠公便急于返回,恐怕仍然难免要遭迁怒啊!” 韦孝宽听到这话后便作叹息道:“末将亦知大王此言多存庇护之意,亦知太师恐怕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孝宽一身得寄大王麾下自是荣幸至极,然则父老乡亲终究根在关中。若末将滞留不归,宇文太师恐怕更增忿怨。 今者归去待惩,外有大王并行台诸君当事分权,内有关西父老民情需待平复,纵然末将一身不受礼遇,想亦不会大加刑罚。况且大王如今立足山南亦是权宜之计,若欲得逞壮愿,终究还是需要返回关中执掌局面。末将今且告别,守于栅栏之内以待大王归朝!” 李泰不想让韦孝宽返回关中,除了希望留之听用此间之外,也是担心他返回之后或会遭受宇文泰的迁怒惩罚。 但韦孝宽这么说倒也不是没有道理,其人可以说是关中当地豪强的代表人物,其身上的乡土属性又比久处洛下的弘农杨氏浓厚得多。 而且宇文泰已经搞掉了一个杨宽,如果再把韦孝宽也干掉的话,那就等于是要将关陇代表人物给团灭的节奏,那些府兵将士们再怎么一盘散沙,怕是也要惊疑不定,哪怕不敢在关中揭竿而起,带领部曲逃出武关来投奔李泰那也是显而易见的一个选择。 从这一点而言,韦孝宽此时返回关中倒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哪怕其人已经丧失了宇文泰的信任,但是凭其军事才能以及对于乡土的道义和感情,将之摆在玉璧这样的地方也是比较合适的安排。 既然韦孝宽仍是作此坚持,那李泰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只是向韦孝宽表示如果有什么人事物资上的要求尽管提来,他这里也会尽量满足。 韦孝宽倒也没有什么要求,江陵之战结束后,他所获得的奖赏也是极为优厚,并其麾下士卒们都是收获满满。而且此番返回关中仍有几分吉凶未卜,携带太多资货也太扎眼。 至于人事上那就更加没有什么要求了,毕竟就连李泰这里都各种才力告急,也没有闲余的人力可以支援韦孝宽,反而韦孝宽帮自家兄弟韦孝固和一些亲友在李泰的行台这里预定了几个位置,待其返回关中后再安排人员陆续南来。 对此李泰也并未拒绝,如今他的草台班子刚刚有了一个名分,远还没有达到需要警惕部下们分派结党的程度。正如韦孝宽所言,他立足山南也是权宜之计,行台中当然也需要任用足够的关陇人士,以保持行台与关陇时流之间的亲密关系。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陆通接触了许多的督将们,效果不能说没有,但也有点不如预期。 真要说成绩的话,甚至就连李泰的亲兵都督梁睿都被说服,表态愿意返回关中。而其他将领们也有如韦孝宽一般思乡心切,担心出征太久、乡里发生什么变故会兼顾不到,但是大部分的将领则就表态还是希望能够留下来跟随李泰继续进击湘州。 一方面如今的府兵甲马器杖那可都是需要督将们各自负担,中外府给予的补贴实在是不能满足他们部伍日常维持消耗,返回关中之后他们也只是闲在乡里,或是参戍河防,未必就有在江陵虐菜这么名利双收。 另一方面那就是跟着太原王作战的福利那是真的爽,虽然说军纪上的要求有点多,但太原王也是真的担心将士们吃不饱,各类犒奖让人目不暇接! 还有一点比较重要的因素,那就是之前诸军发放的军功券只有在江陵军市才能兑换成物资,尤其是锦和糖这种高价值的物资。如果将士们不在江陵兑换完毕,拿回关中的话中外府大概是不肯承认的,那就直接沦为废纸一张。 将士们出征一遭,自然希望能够带回一些有价值的当地特产,也不愿扛着布帛或粮食辛苦赶路。只不过在关中行情正好的物资,在军市上也是限量供给。 将士们如果想将手中的票据利润最大化,还就还需要排队等候大行台供给相应的物资。即便有一些归心甚急的人,也不甘心奖赏作废或者价值大打折扣,还是要等着在军市兑换物资。 所以陆通等人游走诸营之间,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到最后真正确定下来可以立即踏上返程的将士仍旧不多,韦孝宽所部人马再加上其他部伍七拼八凑加起来不过七千余众。 到最后还是李泰觉得这么搞可能宇文泰要恼羞成怒,为免增加什么变数,所以着员暂时加大了一些高价值物资的兑换额度,这才凑齐了一万人马第一批返回关中。 这一万人马在江陵城北集结起来之后,需要先行转道前往石城,汇合被扣押在石城的于谨父子、宇文护和侯莫陈兄弟再一起返回。 临行之前,梁睿前往大帐之内向李泰辞行,入帐之后他便深跪于地,不敢抬头去看李泰,只在口中沉声道:“末将多谢大王过往多年教诲之恩,今番辞行,无论身在何处,都铭记大王恩义不忘!” “哼,追从帐下时尚且不思力报,相悖而行后又说什么铭记!” 正在帐内侍立的李雅听到梁睿此言后便冷哼一声,旋即便又向李泰躬身道:“末将生是大王帐下小卒,死则旗下厉鬼,无论生死,绝对不离大王左右!” 那我可真谢谢你! 李泰瞥了李雅一眼后便又望向神情黯然的梁睿,口中笑语说道:“男儿丈夫,但能守节尽忠,余者何为难事?梁郎无论身在何方,但使不违背纯良本心,都能有一番不俗的作为。当年宇文大王使你入我帐下,着我看顾教导,此番归去,正可代我请问可否辜负所托?” 梁睿久在李泰麾下,彼此间也是颇有感情。但是这小子冲幼丧父,是被宇文泰抚养长大,如今两府失和,而宇文泰又特意遣人来召梁睿归府,并且要以女妻之,梁睿辞行也是情理应当。 待到梁睿叩拜离去之后,李泰又望向案旁一直垂首不语的若干凤说道:“陆长史也来召你,为何不先返回关中论婚成家?” “什么?达摩阿兄你也受召?怎么没人询我?” 听到这话后,刚才还在瞪眼表忠的李雅顿时便一脸的惊讶,这小子不久前刚发了一笔横财,正自自信心爆棚,当听到别人都有的待遇他却没有,心态顿时便有失衡:“宇文太师耳目昏矣,岂不闻我亦是军府英流!” “你闭嘴罢!” 若干凤心情欠佳,便懒得理会李雅的插科打诨,上前望着李泰正色说道:“陆长史确实来问,还带来我母家书,希望我能归求宇文太师恩赏、赐女成家。但我自度我母终究妇道人家,见得长未必虑得短,更何况阿耶早便将我托付阿兄。 如今内外这样的局面,我也不是什么精明之人,与其为了贪顾一时的恩幸把自己置在两难之处,还不如从我本心,矢志追从阿兄,这也不算是不孝。阿兄总要顾住我的前程,不能让我鳏夫终老!”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不由得笑起来,从席中站起身来,抬臂搭在若干凤的肩膀上用力拍了拍。 他来到这个世界遇到很多人,但若干惠对他的帮助是真的无可取代,和若干凤之间更是不比亲兄弟差。之前陆通去和若干凤接触时他没有发声,也是尊重若干凤自己的想法,如今听到若干凤打定主意,心内自是倍感欣慰。 “我也和达摩阿兄一般想法,庄主也要顾住我的前程!我耶行前留下丰厚资产,可不是为的让我继续在这江陵孤苦伶仃。” 李雅在一旁看到他两人仿佛往日一般的亲昵姿态,便也忍不住凑上前说道,稍一挺腹,盘在腰间的一条金带璀璨夺目,顺便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关西女儿太硬朗,庄主能否许我在江陵城中选上一选?” () 0846 诸方总管 首批班师回朝的一万关西将士们很快便打点行装、准备妥当,只待汇合石城众人便可踏上返程了。然而正在这时候,却又出意外了。 这一次的意外倒不是李泰又施加了什么阻挠,而是于谨。于谨又生病了,这一次是真的。当陆通等人刚刚上路往石城去,于谨病危的消息便从石城送到了江陵。 李泰得知此事后也是颇为紧张,忙不迭派遣医师前往为于谨诊治病情,别搞到最后于谨病死了却被宇文泰误会是自己又做了什么手脚。为免再生波折,江陵但凡稍有名气的医生,甚至就连之前送去兴州做自家妻儿保健医生的姚僧垣,李泰都特意使人快马加鞭的迎往石城去。 “常山公病情如何了?” 抵达石城后,陆通便也一脸紧张的来到安置众人的城主府中,询问于谨的病情如何。 房间里于翼衣不解带的侍立在父亲病榻一旁,而于谨则神情惨淡的瘫卧在衾被内,整个人都精神萎靡、乏甚活力。 房间外侯莫陈顺叹息道:“荆襄气候湿冷、大异于关中,常山公终究不是少年,筋骨为邪风所侵,本身又有积郁于怀,突然病倒也属正常。” 此间潮寒的天气对于习惯了关中冬日干冷气候的关中人而言,是真的有点顶不住,就连身强体壮的营士们都自感有些吃不消,而于谨这种年过甲子的老人家当然也有点顶不顺。 但其实最关键还是心疾所致,虽然于谨日常没有什么心高气傲的显露,但也是从六镇兵变伊始便执掌兵马、建功立业,此番更被寄予厚望的统率大军南出武关,结果目的地还未到达便惨被夺权,心中滋味自然也是很不好受。 被软禁在石城的这段时间里,于谨每每听到前线传来什么好消息,便要忍不住的借酒消愁,身体情况也是每况愈下,终于在转过年来的时候一病不起。 陆通在入内探视一番后,眉头不免皱得更深,退出房间后便望着几人叹息道:“主上本意是常山公统率师旅返回关中,但今观常山公病态怕是难以立即上路。归师不久即至,是暂时先行上路,还是留此等待……” “速行速行,迟恐生变!” 模样看着比于翼还要憔悴的宇文护听到这话后便连忙说道,武宁城被控制夺权的时候他虽然也很愤懑,但是精神状态尚好,可在听到北面传来尉迟迥的死讯后,他就变得忧恐起来,心里只盼望着能够尽快返回关中,一刻也不想继续逗留于此。 待见众人的目光都向他望来,宇文护又有些不自然的说道:“眼下李伯山正自得势,但是因为忙于镇抚新得人地而无暇他顾,一旦其眼前诸事了结,是绝对不会轻易退让!此番纠纷足以警人,诸位难道还以为他会是什么仁善之徒?万众去留,岂可系于一人!常山公留此想来不会有何大碍,速速将出征人马送归府中才是当务之急!” 在场几人听到宇文护这番话后,都没有急于发声表态。虽然说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直接把重病在身的于谨抛弃在此终究还是有些不地道,既不好说也不好听。就算是宇文护说出了他们的心里话,他们也不好意思发声附和。 正在这时候,于翼从房间中走出来,向着陆通欠身说道:“家父着我转告绥德公,前事未成、羞愧难当,本应直归府中叩告请罪,无奈老朽之躯不堪疾病摧残,只能请绥德公等先行一步。若是侥幸、侥幸捱过此劫,病情稍缓,一定从速归国……” 讲到这里,于翼语调便有些哽咽,冷冷瞥了宇文护一眼后,才向几人拱手而后退回了房间中。 “看来也只能先这么办了,待到归府之后再奏告主上遣使南来抚慰。” 陆通略作沉吟后便也开口说道,他也担心若再继续逗留恐怕会再生变数,倒不是怕李泰出尔反尔的搞事情,而是担心那些征士们会不会再出幺蛾子,毕竟这些人可未必全都归心似箭。 于是在韦孝宽等几路人马抵达石城之后,一行人便只能暂且留下于谨父子,然后便匆匆上路北行。一路上昼夜兼程,只用了不长的时间便抵达武关。 过了武关之后,早有中外府使者等候于此,主要是宣布对韦孝宽的调用,让他不必再返朝廷和中外府,直接率领本部人马东行过河、前往玉璧城驻守。 且不说征师回归后中外府是何光景,李泰在得到正式的封授之后,便也开始快速组建他的行台班底。原荆州总管府幕僚们可以直接招引到行台任命,像长孙俭直接便可担任行台长史。 虽然此人最开始的时候是被中外府作为一个钉子插入荆州军府中,但宇文护率军南来夺权时,长孙俭也显露出站在军府立场上的角度,并且还遭到了夺权心切的宇文护的处罚,显然是不会再受到中外府的信任。 长孙俭才能不俗而且经验丰富,之前还担任行台府长史,如今再担任李泰的行台长史也是正合其宜。至于中外府司马,李泰则决定将戍守义阳的赵刚召回担任,另以史静代替其人镇守义阳。 行台司录的话,李泰并没有再继续任用裴侠,他准备将裴侠放于州郡任用、发挥其理政牧民的才能,以柳敏担任行台司录这样一个台府的内部大管家。 裴鸿和崔彦昇也是从都水行署时期便跟随李泰的老人了,共事默契十足,正好用来担任行台左右丞。 如此任命一番,行台的长吏人事框架便基本上搭建起来了,至于其他的郎官、参军等员佐的任命就可以随意一些,挑选那些经验比较丰富的旧属分曹任事。 至于未来的行台驻地,李泰是打算放在襄阳而非原本的穰城。如今的他控制区域变得更加庞大,穰城无论是在方位上还是战略等各个方面,都已经不再适合作为行台的中心。而地当南北要冲、依山傍水的襄阳则就成为了一个合适的选择。 其实早在第一次抵达荆州的时候,李泰就畅想过来年某日将襄阳作为他的势力中心,时至今日终于实现了这一目标。 只是被鸠占鹊巢的梁王萧詧想必不会太开心,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世事流转变化,各方势力起伏兴衰,一旦局面形成,从来也不会以个体的感受而发生转移。随着江陵陷落,无论如何梁王萧詧都不可能再占据襄阳了。 眼下梁王仍然留在江陵,是因为李泰还要靠其配合来接收襄阳的人马士民。 在面对南朝的统合上,李泰不太愿意使用杀戮等强硬手段去进行,无论南朝的统治阶级多么腐朽,但平民总是无辜的,当他有余力可以用比较平和的方式进行统合的时候,便不愿意诸事付诸武力。 哪怕是过程会变得曲折一些,但如果仅仅只是程序上的些许波折便能换来局面的平稳过渡、民众们免于遭受战火的波及和伤害,李泰便认为是值得的。 至于说当中有什么人事隐患未能及时清除,也可以通过长期的治理将这些隐患消弭掉。反之如果他的统治不得人心,即便当时的清洗进行的再彻底,未来仍然会有不断的反叛此起彼伏。 眼下李泰还需要在江陵督战一段时间,于是便着令他所任命的行台属众们先行前往襄阳,将行台的人事框架搭建起来。 获得了承制封拜的权力后,李泰便也可以征辟和任命下属的官员,完善地方人事结构。如今他所统治的辖区广阔,大量的事务单凭行台自然不能完全处理妥当,必然还要设置下属的行政级别。 于是李泰便将其治土划分为五个总管府进行管理,首先便是荆州总管府,基本上保留了李泰最初来到荆州的时候、荆州州府所控制的范围,以沔北为主体、包括周边一些城戍和地区,也是李泰用心最多的地区。 荆州总管的人选,李泰打算以其堂兄李裒担任。李裒在东魏时便已出仕,来到关中后又在霸府任职数年,各种政务流程自然也是熟悉的,而且其人作为陇西李氏这一代最为年长之人,出任府下排名第一的总管也是非常合适。 除了李裒担任荆州总管之外,李泰还特意征辟李礼成的大舅哥、杨素之父杨敷南来担任荆州刺史。这是他与杨宽之间的约定,虽然杨宽被翻脸无情的臭黑獭给搞死了,而李泰也并不打算替杨宽翻案,但是之前的约定还是要遵守履行,只不过方式要按照李泰的想法来。 接下来便是以汉中为主体的梁州总管府,如今的梁州刺史崔猷也正好可以担任梁州总管,管理汉中山南诸地,并不需要做太大的调整。 然后便是以汉东地区为主体的安州总管府,汉东地区开拓已有数年,对于此地的管控也一直在加强。随着许多豪强部曲被调往淮南,更加深入的编户均田等各项事宜也要陆续推行。所以李泰便任命令狐延保担任安州总管,负责各项政令的实施推动。 远在淮南的合肥也需要设置一个合州总管府,作为如今李泰治下局势最为动荡的地区,合肥设置一个总管府有利于针对淮南方面的人事资源统筹调度,并且接纳那些向行台靠拢的淮南人员。至于总管人选,那也是现成的权景宣。 襄阳方面因有行台坐镇,倒是不需要特意设置一个总管府进行管理。但是江陵这里那是一定要设置一个的,而且较之别的总管府还要更加特殊一些。 江陵设置总管府的话,辖区既包括峡口以西巴中一部分地区,长江以南洞庭湖周边的一系列地区必然也要在其管控之下,无论是统辖的区域还是后续的变数都比较大,所以人选也就需要比较慎重。 原本韦孝宽如果没有离开的话,以韦孝宽担任江陵总管那是再合适不过了。但今韦孝宽已经返回关中,而杨忠想必也不会久留于此,那就要从李泰原本的部将当中挑选。 李泰眼下比较属意的有三个人选,分别是李迁哲、梁士彦和徐文盛。徐文盛作为南梁归降而来的将领,暂时或是不必加以总管重职。至于李迁哲和梁士彦,就让李泰有点无从抉择。 权衡一番后,他还是决定按照接下来针对王琳所部人马的清剿战事来考察一下几人的表现。无论是在才能上还是资历上,两人其实都有担任总管的资格,最终李泰也不排除设置双总管,让他们分别管理一部分区域的情况。 这五个总管府,基本上便构成了山南道大行台的统辖范围,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应该也不会再进行什么大幅度的人事调整。 诸总管之下更加细致的州郡长官和防戍将领们的任命,那就需要李泰来日抵达襄阳之后进行更加细致的挑选和调整。而且此番江陵之战仅仅只是进行了物质方面的奖酬,至于诸将的名爵官位,也要进行更加周全的论功评定再加以封授。 李泰所拥有的封拜黜陟的权力,除了基本的人事任命和官员升降等职权之外,也包括官爵的赐予。因此将士们的封赏只通过行台处理就能完成,当然最终的结果还是要奏报到朝廷中去,通过朝廷的名义加以认定。 在处理完这些人事构架上的调整和任命之后,李泰便开始布置针对湘州王琳所部人马的攻势了。 王琳绝不是一个容易解决的对手,且不说李泰对其原本人生履历的了解,就算在这个时空中,他也对当年王琳率军围堵自家水营的事迹记忆犹新。 此人作为平定侯景之乱的军功第一绝非浪得虚名,而其部众也都精勇有加,甚至在没有王琳的指挥下占据长沙作乱,搞得王僧辩都要吃瘪,可见其部伍战斗力之强悍。 眼下新年刚过,还处于一个枯水期,会对王琳水军战斗力和部伍的机动性造成一定程度的制约。如若等到天气转暖、江湖水涨,无疑会令战斗难度变得更高。 就算李泰所部人马已经配备了数量可观的舟船器械,但水战经验的养成并非朝夕之间。如果有的选,当然还是要选择在自己擅长的领域之内击败对手。 所以李泰也是打算在开春之前便将王琳这一劲敌给解决掉,哪怕不能彻底的围歼消灭,也要将之驱离江陵周边。 李泰这一次并不打算亲自过江征讨,而是以李迁哲为西路主将,率领一万人马连同徐世谱等诸军沿天门郡南下,自洞庭湖以西向湘州发起进攻,直击长沙城。 与此同时,梁士彦为东路军主将,同样率领一万人马由巴陵南下,以徐文盛为水军主将,水陆并进的沿洞庭湖向下进击。 除此之外,高乐等诸将同样也率部渡江,进驻洞庭湖与长江之间的赤亭、华容等地,控制要道的同时随时策应两路人马。诸军人马计有将近五万之众,对于王琳这个对手可谓是非常重视。 做完了这些人马调度之后,李泰便留在江陵城中,静待南面传回战果。 () 0847 为国捐躯 《汉阳志》有言:云在江之北,梦在江之南,二者结合起来便是云梦大泽。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转、沧海桑田的剧变,位于大江以北的云梦泽渐渐退化为沼泽沙洲湿地,最终形成了陆地。至于大江以南的泽野则仍然保留了下来,不再以云梦而称之,转而称之为洞庭湖。 李迁哲这一路人马刚刚过江不久,南面便传来了变故,原本已经奉表请降的天门郡局势出现了反复,有境内土民聚众为乱,直袭郡城而后据城响应王琳之军。 与此同时,王琳的部将侯平也率领一支人马进入武陵境内,于境内兼并弱小、肆意横行,大概是要积蓄实力、准备北进。 李迁哲一行尚未深入境内,局面便发生了这样的变化,也不免让人有些忧心。在决定下一步的军事行动之前,李迁哲还是与徐世谱等将领们认真商讨了解一番。 “天门郡地处群山峰岭之间,唯澧水一道与外勾连,其境多群蛮洞寨分布,岩窟穴居,难于统御。哪怕在旧梁年间,此地也不以治而称。其民彪悍轻死、性躁好斗,五溪群蛮虽然别于中国之种,但若能够加以统合,亦不失为良卒……” 天门郡即就是后世的张家界所在,虽然在后世乃是一个风光秀美的旅游胜地,但在当下而言却绝非什么良善之地,峰岭叠嶂、山路崎岖,其地多有蛮人部落,与外界沟通的渠道非常有限。 陆路通道多为盘山小径,难以容纳大队人马通行,唯有通过澧水水道进出才算是比较方便的道路,但就算是水路,也难以容纳大型的战舰出入,往往都需要轻舟快艇。有的地方湾流过于激荡,甚至还需要攀岩绕道,像这样的冬日里,舟船也不能畅行无阻。 在经过徐世谱等人的讲解后,李迁哲也意识到此行任务的艰难之处。他本就出身山南豪酋,心里自然清楚这些山野未化之地是个什么形势。此间蛮众往往恃险不宾、唯利是图,单纯凭着武力剿定的话难度非常的大,而且也没有太大的价值。 但如果放任不管,那这些蛮人就会更加的放肆,并且其内部还会渐渐形成一些比较庞大的部族,随着势力渐壮、人口更多,单纯凭着彼此间的兼并已经不能获得更大的势力发展的时候,就会寻求对外扩张,走出山野向外烧杀掳掠。 天门郡地处澧水的中上游,澧水则直入洞庭湖,尤其在流出山区的这一段流域之间便是人烟稠密的农耕地区。如果天门郡不能稳定控制,那么整个洞庭湖西岸都会遭受威胁,南面的武陵等地同样也会变得不安稳。 在经过一番思忖权衡之后,李迁哲先引大军滨水扎营,然后派遣斥候乘轻舟西去,沿途宣告大军将要出动进击盘踞在天门郡城中的蛮部乱兵,并且告诫沿途群蛮部落,若非从乱之众各自紧闭寨门不出即可免祸,如若有心向王师者,可以引部沿澧水等候劳军,待与后路师旅汇合之后,一定重加奖赏。 天门郡地势虽然比较闭塞,但并不意味着群蛮就没有与外界交流的需求,因此在澧水沿岸也分布着许多的蛮人部族。 在李迁哲接连派遣数路斥候、不断沿澧水航道宣扬其命令之后,左近这些蛮人部落便也都渐渐得知了相关的情况,只不过群众对此反应却是比较冷淡。 虽然这声令恩威并施,但众蛮人们对此多不怎么感冒,当年梁兵也常常入境宣威,但去后不久这片山野仍是原本的秩序。如今到来的西羌虏兵,据说必须要乘马出行,一旦踏足实地,腿脚都会发疽变烂,但是放眼山野之间,哪里能让他们纵马驰骋? 就在这些山野群蛮的议论声中,数日之后,李迁哲率领定乱队伍登船西进。因为大型的舰船难以航行,因此只能乘坐轻舟快艇,使得队伍在这航道中拉伸极长,首尾相距足有十数里之遥,而且船上甲士威猛,对于不常见到如此强盛人马的蛮众们而言也是一个不小的震慑,渐渐收起了心中的戏谑之想。 冬日水枯、河谷蜿蜒,再加上队伍是逆流而上,因此大军行进的速度并不算快。因为李迁哲之前派人做出的宣传,吸引到许多蛮部民众站在左右山岭上观望大军的行进,但却极少有敢于靠近并作接触者,对于这些山外来人敬而远之。 队伍行进的第三天,仍是一副无人问津的状态,并没有发生什么箪食壶浆喜迎王师的画面。但是在午后时分,由于湾流冲击将队伍中一艘船冲上了河滩直接搁浅,船身都横了起来,使得后面的船队航行也大受影响,很快就造成了航路的拥堵。 船上甲卒们只能赶紧下船,然后用绳索拖拉试图将这搁浅的船拉回航道中,但是因为船只过于沉重,一时间难以移动分毫。 正在这时候,旁边山坡上看热闹的几十个蛮人壮丁凑上来搭手帮忙,一番努力之下,终于让这艘搁浅的船重新滑入了航道中。 “不准他们离开!” 后方战船上的李迁哲看到这一幕,连忙大声呼喊道,同时着员放下轻舟快艇,绕过其他船只,亲自上前准备处理此事。 前方甲兵们闻令后忙不迭抽出弓刀将这些蛮人包围起来、不准他们离开这里,这些蛮人们没想到自己一时的好心竟然遭到如此对待,一时间也都惊怒交加,有的气得哇哇大叫、有的则跪地求饶。至于周遭山林间那些围观的蛮人们,也都纷纷大声呼喊、发泄不满。 李迁哲抵达现场后却并没有下令处罚这些蛮人,而是着令兵卒们从船上取下一些绢米物资,给这些帮手的蛮人每一个发给一匹绢、五斗米。 “太多了、真是太多了!” 临近澧水航道也不乏蛮人靠着当纤夫拉船谋生,那些刚才跳下来帮忙的蛮人们也未尝没有此类的想法,当见到李迁哲竟然给予如此丰厚的赏赐后,一个个既喜且惊的连连摆手说道。 “王师入境,此乡自此以后便是新治。尔等义助王师,应当受此奖赏!” 李迁哲先是笑语说道,旋即便指着一个最先下来帮忙的蛮人说道:“你是群徒首义,自此以后前后二十里航程便为你所掌!” 那中年蛮人听到这话后更显局促,连连摆手连话都说不出来,倒是旁边一名蛮人开口道:“君侯赏错了,这是一个洞奴,哪里能做洞主!” 李迁哲闻言后却大笑两声,又对那中年蛮人笑语说道:“既然被王师立为义首,自此以后再非奴身!谁是你家洞主?我自使物将你赎出,他若不允,那你便提了他做个新洞主!” 那中年蛮人对李迁哲言语意思还不甚明白,待到身边有人凑上来小声解释一番,这才顿时一脸难以置信的瞪大双眼,过了一会儿才在旁边人教导下连忙叩首谢恩:“多谢君侯、多谢君侯!” 李迁哲自知与土人第一次的接触最为重要,当即便抓住这个契机,着令队伍暂停于此,就在左近山坡合适的地点凿山砌石、掘土设栅,到了第二天,一座规模不小的岩穴山寨便出现了。 那中年蛮人被任命为此间洞主,与那几十名帮忙拖船的蛮人组成了一个新的部族。这些蛮人们有的乃是其他部族的洞奴,有的也是贫苦之人,有家人的被一并赎来此地,还没有成婚的则就从左近蛮部挑选女子给以婚配。 这些五溪蛮内部虽然没有严明的社会组织,但也存在着等级,尤其毗邻水道的地点意味着与外界接触的机会,更是需要非常强大的部落才能享有。 李迁哲划给这个新部族的领地自然也是有主的,分属于左近两个族众千数员的部落。当李迁哲派人去与这两个部族接洽时,他们各自酋长倒也机灵,没敢表现出拒绝的意思,各自连连表示对此没有异议。 但李迁哲还是让人将这两酋长请到船上来,对着战战兢兢的两人笑语说道:“王师入境来播教化,可不是为的损害你等去肥他人!你两位有什么要求,不妨也一并道来,只要诉求还算合理,我也会满足你们。” 其中一个酋长还是连连摆手不言,另一个则忍耐不住的说道:“我父旧被苦水岭大洞主杀害,那部族丁壮上千,我敌不过,君侯若能为报仇,我甘心再献一片领地!” 转过天后,当那名提出要求的酋长见到仇人的首级正血淋淋的摆在甲板上的时候,忍不住便泪如滂沱,连连向李迁哲叩首谢恩。 这一幕落在周遭看客们眼中时,心中也都多有唏嘘。而另一名昨日不敢提出要求的酋长这会儿则福至心灵的大声喊道:“我有事要告君侯、要告君侯!我有亲生的女子一名要献君侯,君侯若肯接纳,我也再献领地!” 李迁哲听到这古怪要求,脸色顿时一黑,忍耐住要抬脚把这酋长踹下船去的冲动,过一会儿才说道:“那我便多谢洞主赠送了!” () 0848 杀我酬军 相对于李迁哲这一路人马的波折,梁士彦这一路就顺利得多,率军东去巴陵汇合徐文盛所率领的舟师之后便一并南下。 洞庭湖以东无论是地形还是情势都要较之湘西更加的简单,过江之后一路尽是平野川泽,并没有什么艰难险阻可以阻拦大军的前进。 梁士彦所部军队配备了数量可观的骑兵,因此他也并没有选择按部就班的行进,而是将大队人马安排与徐文盛舟师配合行进以吸引敌人耳目,而他自己则趁机率领两千精骑直袭地处汨水北岸的岳阳城。 岳阳守将乃是王琳的部将任忠,因知西魏大军正自南下,任忠还在亲自带领军士们修补水门河防,却陡然被告知城北出现大队敌军。 任忠得知此事后自是惊慌不已,忙不迭召集甲员们回城戍守。然而这时候梁士彦已经率军抵达岳阳城下,自然不会再给敌军巩固城防的机会,绕城驰行一程,很快就在城池西南角发现一个防守漏洞,率军一鼓而入,就在守军猝不及防下已经将城池杀个对穿。 因为梁士彦所部冲杀来的太过迅猛,许多守军都还没来得及撤回城中。守将任忠率部据守于城主府内,身先士卒的打退了几次敌军的进攻,本待城外人马入城之后再里应外合的围杀敌军,然而梁士彦亲率五十骑向着城南一路冲杀,直将这蜂拥入城的守军杀得大溃而逃。 没有了外部的援军可以仰仗,再见到魏军虽然不再发起进攻、但却向城主府中抛扔薪柴,大有要将此地付之一炬的架势,守将任忠只得率领府内百余残兵缴械请降。 “贼将何人?遭此急袭竟然还能退守一处,伤我数人,大不似吴儿惊怯。” 待到任忠被缚之梁士彦面前,看到这个周身浴血的壮汉,梁士彦忍不住开口说道。 任忠听到这话后连忙以头抢地的回答道:“将军来势直入神兵天降,罪人败军之将何敢言勇,只是生平未见如此天军威容,惊怯求生才冒犯威严,恳请将军饶命!” 梁士彦听到这话后便哈哈大笑起来:“奴儿既然贪生,那就需要细思何以助我,但能有助于事,我又何吝活你!” 任忠闻言后便又连忙说道:“罪人任忠,本淮南合肥人士,旧从鄱阳王勤王无功,后为王琳用强胁迫。前闻太原王李大将军雄据罪人乡里,便深为憾没能就乡相投,今能得从将军麾下而为王事奔走,也是补偿遗憾,敢不为将军效力!” 这任忠倒也干脆,为了活命直接向梁士彦交代由此渡过汨水向南二十多里外的湘阴附近有一座王琳大军的仓邸,里面存放着许多王琳抵达湘州后各方筹措掳掠得来的资货,为的是在开春之后用作大军反攻江陵的军资。 梁士彦得知此事后自是大喜过望,为免王琳有所警觉,当即便下令队伍于此稍作休整后便继续南行,一鼓作气的端掉王琳这一粮仓。 洞庭湖平原虽然地势平坦,但有一点比较烦人的那就是河泽弥补、水网交错,这就极大的制约了骑兵的机动性。但是因为有这任忠的配合,梁士彦一行还是顺利的摸到了这座仓城所在。 此时境域内的王琳守军也有警觉,就在梁士彦一行到来的同时,西南方向也有一支敌军舟师快艇快速的向此而来。 梁士彦见状后当即便分出几百精骑沿河道阻截这一支援军,而他则下马持槊、亲率部伍向着这座仓城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一番猛烈拼杀之后,仓城本就不多的守军也已经死伤殆尽,再难发动什么有效的反击,梁士彦率军进入仓城后也不暇久留,当即便喝令军众在这仓城中四处抛撒火种,大火很快便在诸仓舍之间熊熊燃烧起来。 “狗贼!狗贼竟敢烧我粮仓,当真该死!” 此地距离长沙已经不算太远,而王琳近来也正因为魏军南犯一事而于左近巡察,当得知仓城遭袭的时候便亲率部伍赶来奔救,但当他还在十几里外的时候,便看到仓城所在火烟冲天而起,顿时气得脸色铁青、破口大骂起来。 他一边大声喝骂着,一边着令部众们加速前进。他身边数百亲兵各自也都策马疾行,然而这些之前与蜀军交战时所缴获的蜀马着实不擅长疾行速奔,当其一众赶到仓城的时候,火势早已经在仓城中蔓延开来,而那些来犯纵火的敌军们也早已经扬长而去。 “快快灭火,抢救物资!” 机动力的欠缺让王琳纵使满心愤懑,也是无可奈何,只能先下令灭火以挽回损失,同时又恨恨说道:“着令诸方城戍,各备烽火示警。这些贼虏入夜总需住宿,一旦察其营垒所在,立即斫营杀之!” 南舟北马,一旦让北方的军队大举突破江防而渡江南来,凭其骑兵强大的机动力,除了坚壁清野、驻守坚城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其他有效的应对方案。 王琳满心忿恨的想要斫营报复,但梁士彦一行在接连告捷之后却并没有再继续恋战停留,而是一路撤回北面,与本部大军汇合。当徐文盛在得知梁士彦此去已经是连克两座敌城,并且还烧毁大量敌军粮资的时候,也不免连称佩服。 因为梁士彦奇袭得功、初战告捷,使得军心大振,将士们越发的士气如虹,继续向南进军。反观王琳这里,情况则就变得有些不妙了。 王琳的势力并不算弱,甚至可以称得上是非常强。其人在侯景之乱被平定后便已经拥有了上万部曲人马,当其部占据湘州为乱的时候,就连江陵军府一时间都难以平定下来。 江陵陷落之后,王琳是唯一一个率领大军回援、并且抵达江陵附近的南梁大将。虽然因为江陵陷落的太快使得他也没能及时赶到支援,但他在入据湘州后,还是吸引了众多大江以南的势力前来投奔依附,使得王琳军势暴涨,所统率的大军足有五万余众。 这些人马最为核心的自然是王琳本部精锐,其次便是他在岭南一路返程当中招募到的勤王师旅,然后便是在湘州当地所聚集的汉蛮军众。 除了这些实际已经聚集到湘州的军队之外,还有其他分处各境对王琳声援响应、给予粮草支持的各地豪强酋首们,若是全都整合起来,绝对是一股强大的力量。也正是因为这一点,王琳才敢盘算着反攻收复江陵。 但是西魏大军一俟南来,便给这些聚集在湘州的军队狠狠上了一课,让他们见识到了西魏精骑来去如风的威猛。原本信心十足的群众,这会儿便也都有些底气不足。 底气不足的表现之一,那就是频频向王琳催讨军资,不管是真缺粮还是假缺粮,还是先把物资要到才能踏实放心,起码分行李散伙的时候也方便。 湘州所在虽然也称得上是鱼米之乡,但是前有河东王萧誉、后有王琳部众据城为乱,一直都不怎么服从江陵的管制,所以梁帝萧绎对此也是施行的一个高压管理,对民众多有压榨,也不准府库进行大量积存,凡是有价值的物资统统都搜刮到江陵去,反正彼此之间航运发达、交通便利。 王琳急匆匆的自岭南归来勤王,所携带粮草辎重本就不多,江陵城陷后又全无接济。这么多人马聚集在湘州,消耗本就极大,而且刚刚还被烧了一个更加重要的仓库,此时再面对诸军讨要军资,情况不免更加的困难。 但是面对诸方前来催讨物资的人员。王琳全都和颜悦色的招待,并且约定数日后一个时间,让众人一起来长沙城运输物资。 等到约定的这一天到来,诸将各自率领部曲进入长沙城内,但迎接他们的却并不是丰富的物资,而是赤裸着上身站在寒风中的王琳。 王琳望着疑惑不解的众人,手持尖刀缓步走下台阶,大声呼喊道:“军无粮秣不行,此情琳亦深知。然则湘州府库本就贫瘠,诸军耗食至今更加难继。今有两策以告诸位,某一身置此,诸位可以割我骨肉分食,或可能当一餐。 如若此计不能充饥,另有羌虏师旅南来,其众前夺我江陵府库积藏,军资必定丰厚。诸位若能聚力破之,不独大功于国,亦能大获于敌!杀我,还是杀贼,诸位该当何计?” 众人也都没想到王琳竟然玩这么一手,一时间也都面面相觑,不知该要如何作答。 片刻后突然有人暴喝道:“诸公兴兵聚此,难道不是为的勇赴国难?王湘州忠义无双,群众推举为大事盟主,忍因半餐饥渴而弃之?天下大势、梁家国祚皆在诸位一念之间,既有任艰之志,能无效死之心!但能击破贼寇,何不可得?又何必于此刁难王公,穷较一时之长短!” 待见众人各露迟疑之色,王琳才又着令将一批财帛物资推入进来,向着众人大声呼喊道:“既举大事,自当无私!凡我所有,有求皆允,但若只是刁难害事,我一身尚不足惜,何况尔命!” () 0849 斫营建功 洞庭湖南面,巨大的轰鸣声震耳欲聋,厮杀声遍及泽野、此起彼伏。 开阔的湖面上,战斗异常激烈,庞大的舰船仿佛一头张牙舞爪的猛兽,粗大的拍竿不断砸落下来,凡所及处人舟俱裂! 楼船大舰便是水战中的王者,凭其硕大的船体、强大的势能而所向披靡,尽管交战的对方同样也是精勇的士卒,但再怎么勇敢的战士终究只是血肉之躯,在没有同样强大的战船加持下完全难以抵挡大舰的攻势,在被这战争机器摧残过后,幸存者寥寥无几。 为了能够让自己的命令及时传达到参战诸舰,徐文盛也身在当中一艘战舰上面,他锐利的两眼如鹰视一般,敏锐的捕捉着战场上各种局势的变化,及时调整舟舰阵式,将敌人的活动空间逐渐压缩到水面一隅,并且向着湘水河道进行驱赶。 双方大军在洞庭湖交战伊始,王琳所部军队便完全落在了下风,因为彼此舟船舰队的规模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之中。 如今的局面可不再是王琳率人操控着大舰便能将魏军堵的不敢出营的时刻了,西魏军队知耻而后勇,在兴州丹江口船坞制造了许多的舰船,同时又在郢州和江陵等地缴获到了众多的舰船,单单舟船的数量规模已经是当世首屈一指,怕是只有长江下游的王僧辩诸军才堪匹敌。 王琳所部人马是从岭南紧急撤回,尽管两地之间有着灵渠勾连,水道不断,但是这一航道也不足以航行大型船只。至于湘州当地本来就倍受梁帝萧绎的提防,更加不可能在洞庭湖放置成规模的舰船。 因此王琳如今所拥有的舟师力量与之前的西魏恰好颠倒过来,返回湘州之后他所能调集到的多是艨艟快艇又或舴艋小舟,至于真正能够影响和决定水战形势的楼船大舰则是一艘都没有。 原本王琳是打算招抚或者袭击驻扎南岸的徐世谱和任约所部,获取他们的舰船来增强自身的水战实力,但是这想法还没来得及实施,徐世谱便先一步斩任约而降江陵。 如今彼此实力差距悬殊,当徐文盛这一原本的南朝宿将率领西魏舟师大举杀来的时候,王琳驻扎在洞庭湖南侧的水军很快便被杀得溃不成军,就连大营也都一并失守。 激烈的战争持续了一整个白天,洞庭湖湖面上漂浮着大量的舟船碎片残骸与甲卒尸体。 在舟船战力全面落后的情况下,王琳所部军众们虽然奋力抵抗,但最终也难免战败的局面,幸存的舟师和船只沿湘水南撤,由于航道的收紧、不利于大舰的进退,西魏舟师没有再继续衔尾追击,局面才暂时的稳定下来。 不过这一场大战进行下来,魏军方面也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有数艘大舰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损,其中一艘更是在敌人近乎自杀式的用轻舟载火不断的碰撞焚烧下而被彻底的摧毁。 但总得来说,这一场战斗战果还算比较辉煌。双方交战的过程中,几乎没有发生什么势均力敌的接舷战,因此魏军方面的人员伤亡微乎其微,而王琳方面则就惨烈的多,单单漂浮在湖面上的尸体便有上千具之多,看得人触目惊心。 一场战斗胜利结束,接下来自然是要犒劳士卒。鸣金收兵之后,大军进驻刚刚夺下的梁军水营,在经过简单的修缮整理之后,营地中便升起了炊烟。 随着夜幕降临,将士们也都享用上了热腾腾的饭食,待到用餐结束,除了留守值夜的人员之外,其他将士们便都拖着疲惫的身躯入帐休息。 很快时间来到了夜半时分,突然之间湘水河道中鼓声大躁,许多的轻舟快艇如脱弦之箭般冲破夜幕,直向营栅冲撞而来。 营中负责值夜的将士们一边放下铁索水排用于拦截这些发起夜袭的敌船,一边吹起角声向着营中示警。 趁夜斫营向来都是南人与北人交战时屡试不爽的战术,徐文盛历事南北、经验丰富,对此自然也并不懈怠,早就安排好了应变的人员,当见到敌军果然趁夜来袭,那些营士们便都纷纷披甲迎战。 营地南面不断的传来舟船撞击营栅水排的动静,但主要还是敌人空船佯攻,来袭的舰船上往往只有少量的控舟之卒,真正的战卒却非常的少。 这样的佯攻惑敌同样也是常见的交战诡道,营中魏军将士们虽然愤懑不已,但也不敢就此松懈,集结起来的营卒们席地休整、未敢散去,一直都在保持着基本的警戒。 这样的骚扰一直持续到了后半夜时分,敌人仿佛不知疲倦一般,就连营中值夜的将士都已经替换了一茬,类似的骚扰仍在继续进行着。 但在将近黎明、夜幕最为深沉的时刻,来自河道中的水流声变得更大起来,似有百舸争流,经过了许久骚扰的水排营栅在这一刻也陡然破裂开来,再也难成阻滞。 “敌袭、敌袭,速速迎战!” 营外的哨兵听到明显不同的动静,也陡地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忙不迭再次敲锣打鼓的发出示警的信号。 枯等了许久的营士们这会儿精神难免有些懈怠,听到示警声后这才着急忙慌的奔往各自驻守的位置。他们还没来得及就位,敌方舟船已经涌入码头内,冲在最前方的敌卒大吼着向他们扑杀而来。 “杀啊!杀光这些羌虏!” 那些敌卒们口中呼喊着凶狠的口号,手中的刀枪更是毫不留情的向营中军卒们劈刺过去。 慌忙迎战的魏军士卒在猝不及防之下伤亡不少,但是很快他们就察觉到了情况有些蹊跷,这些来袭的敌卒看似凶恶,但实际上好像比他们还要更加慌张,鲜少弓弩等远程武器,多持短兵,因为争抢登陆而前堵后拥,使得局面乱作一团。 除了冲在最前方的一些敌卒们杀入营中,后面的情况就混乱起来了,完全不能保证进击的连续性,仿佛是一群根本没有上过战场的新兵被强驱来战。 接下来这些敌卒的表现更加符合这一猜想,当魏军营士们经过最初的混乱而恢复组织、各自就位,展开反击之后,这些敌卒们顿时便越发的拙于应对,再也不敢入前厮杀,甚至开始器械登舟逃亡,色厉内荏的本质暴露无遗。 “这些南贼当真可笑,扰营多时,竟是此类货色!” 看到敌人如此拙劣不堪的表现,魏军将士们也都哭笑不得,纷纷破口大骂道。 当见到这些敌人开始争先恐后的撤退逃亡时,营士们耻笑声越大起来,并且大声呼喊道:“不要放这些贼卒逃离!杀光来犯之卒,看后面还敢不敢再来滋扰!” 眼见敌众向来路溃逃,营士们杀敌心切,也都把将主叮嘱抛在脑后,纷纷追杀出去,并且登上舟船沿着湘水继续向南面追杀。 可是当他们冲出一层江雾的时候,便见到江面上正排列着十数艘艨艟战舰,战舰上甲卒林立似乎已经等候多时,彼此发现对方后,那些战舰上顿时鼓角齐鸣,旋即便矢如蝗雨向此射来。 “入营!夺回营垒!” 经过半夜的袭扰,又驱赶散卒入前诱敌,总算将敌人从营垒中诱出,这些埋伏多时的梁军将士们当然不肯放过这一机会,先以弓弩攒射一通,然后便操控着战船向着早已经门户洞开的大营冲杀而去。 这新一批的敌人便不复之前那样散乱拙劣,全都是悍勇且经验十足的老卒,入营之后鱼贯登陆,旋即便阵列分明的向着营地中不同区域冲杀而去,很快营中的防务便被摧毁大半。 徐文盛在睡梦中惊醒,得知敌军竟已杀入大营中,内心也是惊慌不已,但还是快速下令道:“不要营中缠斗,速速撤回船上!” 随着天光破晓,营地中的混乱有增无减,到处都是奔走的人影,难辨敌我,幸在徐文盛紧急率领两千多名部族撤回舟船停泊所在,于此坚守打退了敌人几次进袭,这才避免遭受更大的损失。 清晨时分,当分驻湘阴的梁士彦率部赶来增援时,这大营中已是一片狼藉,敌我双方的尸体铺满营地,当然更多的还是魏军死伤营卒。昨日一场水战进行下来,魏军杀伤众多的梁军士卒,经过敌人这一场夜袭,却令魏军死伤更巨。 梁士彦初战告捷后本来对王琳所部心存轻视,可是当入营见到如此凄惨情景后,一时间心绪也有些沉重,徐文盛再次返回营中时,也是一脸惭愧的说道:“虽有戒备之心,但终究还是不够谨慎,仍然为敌所趁。王琳部下多有好斗乐死的亡命之徒,当真不容小觑。此番进击湘州,必是艰苦之战啊!” 当魏军还在收拾残破营地的时候,上午时分外出斫营的梁军士卒们返回了湘水上游的一座兵城前。 王琳正在城门前迎接这群凯旋之士,看到群众登岸之后便大步阔行的迎上一名身材魁梧的军将,并且大笑说道:“我知韩二郎此战必功,城中业已备下盛宴,二郎与我同归共贺!” () 0850 遣使投降 那军将韩劭脸上却并无喜色,只向王琳叉手说道:“末将幸不辱命,只是夜战疲劳,不堪再使,请使君容某归营。” “韩二放肆!主公亦于此等候整夜,难道不疲劳……” 韩劭话音刚落,王琳身后一名将领便瞪眼怒声呵斥道,只是话还没有讲完便被王琳抬手制止。 “我知二郎是厌我手段凶残,但今贼势猖獗,我若欲胜,必须不择手段。千载青史,骂名我自担当,如若功成,尔等俱为中兴功士!” 王琳上前一步,拍拍韩劭的肩膀叹息说道,而韩劭闻言后只是垂首不语,待到王琳抬手一摆,他这才欠身作揖,带领着部众向城侧营垒而去。 “这韩二当真桀骜!当年建康城中若非主公高义包庇,他焉有活命?如今不过浅立战功,竟然敢这般骄横!” 周遭几名将领看到这一幕后,也都忍不住忿忿说道:“这韩劭志趣刁钻,有别余众。旁人部伍外出觅食都能满载而归,偏他竟然只率部伍收割草谷为食。事若不成,某等俱为噬人而肥的乱贼,难道他又能独守清白?” 王琳听到诸将的抱怨,口中叹息道:“我虽然治军以仁、治事以暴,但也明白是非曲直。生逢乱世,除了求活无门的蚁民,最不缺就是斗狠争命的武夫,但得三分势,需享十分福,欲求极盛,不知收敛。 韩二郎有此勇力却谨慎不滥用,这样的德性是我生平仅见。你们不应该将他作异类而疏远,若能亲近相处,他绝对是你们能托付事情之人。” 众将听到王琳此言,各自面露讪讪之色,想来各自对王琳所言也是不乏认同,只是一时间有些羞于承认。 这一场夜袭斫营的胜利让诸军士气大振,而王琳也自知敌势仍然极为雄大,很难凭着一场战斗的胜利便扭转整体的局面,但只要拥有了信心,接下来总能凭着一点一点的努力将敌我强弱之势逐渐扭转过来。 由于韩劭的缺席,城中这一场庆功宴进行的也并不热闹,王琳在与众将宴饮一番后便又行至军营中。营中的校场上有着一大排的木造栅栏,栅栏内囚禁着许多人,当见到王琳到来的时候,便都纷纷高声乞饶:“求使君饶命、饶命啊!” 王琳望着这些人大笑道:“昨夜派遣军士斫营夜袭,你们猜究竟是赢是输?” “使君英明神武,一定杀得羌贼大败!” 栅栏内囚徒们听到这话后又都连忙喊话道。 王琳听到这话后先是又笑了两声,旋即便又拉下脸来指着这些人斥骂道:“胜自然是胜了,但却是因我部儿郎奋勇作战才得胜绩。至于你等各家子弟,大概是已经尽死敌营了罢! 哼,偌大湘州尽为尔等资业,我将士岂有寸土于此?今为守卫你等乡土资业,需我将士浴血奋战,向你等借取些许物料以充军资,竟然吝啬不给,你等乡土之贼当真死不足惜!” 营栅中这些囚徒,乃是长沙城并其周边的豪强富室。王琳之前军资告急,于是便向这些人家催逼捐输,但结果却不甚理想。 旁人或许还会跟他们讲道理,但王琳却不惯这些人的毛病,直接着令将这些豪强富室全都控制起来,并且威逼他们各家族众子弟们随军杀敌,约定只要有军功便可以放过他们一家老小并且归还资财产业。 但这些仓促聚集的豪强子弟部曲本就是乌合之众,横行乡里、欺男霸女或还威风得很,可要是讲到与全副武装的精锐军队交战,那自然是与送死无异。而且王琳既然做出这种事情,又怎么还会手下留情,就算还有一部分跟随韩劭部伍返回的豪强子弟部曲,也都被他着令于城外处斩。 听到王琳这番喊话,被囚禁在栅栏内的众豪强富户们口中全都发出绝望的悲吼。而王琳眼中却并无半分仁慈之色,下令将这些豪强们逐一从栅栏内引出绑上刑架。 每个人家中搜出多少财货便要身受几刀而死,整个校场中全都弥漫着血腥残忍的气氛,而王琳麾下部众们却都爆发出一阵阵的喝彩。 他们或许也曾是乡里安分守己的佃农奴户,可当遭受各种摧残打击之后,胸腔里早已经是挤压了满满的戾气。 这个世界有人享福,有人受苦,而当秩序丧失、屠刀挥起的时候,苦乐祸福如果不作颠倒,那挥起的屠刀又有什么意义?既然有人生财有道,那就有人盗亦有道、替天行道,谁又没有属于自己的道义呢? 这一场夜袭斫营并没有阻止魏军太长的时间,经过两天时间的休整以及后路人马的增援,魏军在洞庭湖南岸驻扎起了更加牢固的大营,然后便舟骑配合的继续向南杀来。 王琳部伍且战且退,战线被逐渐的向长沙方向进行压缩,虽然期间也组织了几场斫营夜袭的反攻,但因有了第一次的教训,魏军警惕十足,全都有效的抵抗下来,没有造成什么大的损失。 最有效的反攻手段见功不大,顿时让王琳的处境变得被动起来。虽然说湘水一线由于多次的对战而存在着比较完善的城防体系,夹岸众多城垒可供据守,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情况对其而言也是越来越不利。 眼下魏军还仅仅只是通过骑兵力量对梁军形成了陆地上的封锁,可是随着春汛到来、江水涨起,魏军的大舰便可以进入湘水航道、溯流南来,直抵长沙城下,届时局面将会变得更加艰难。 当然,汛期的到来对王琳方面倒也并非只是完全的负面影响,还是有一些积极的改变。那就是随着南北航道的恢复,王琳便可以从岭南地区获得一部分的给养,从而获得继续长期对峙的作战续航能力。 长期的作战让魏军将士们也都颇感吃不消,原本在他们看来,江陵都这么轻松的攻克下来,区区一支南梁余部还不手到擒来?结果却没想到敌军斗志竟然如此顽强、战斗如此艰难,他们难以势如破竹的直入贼巢,甚至交战大半个月后才算是依稀看到长沙城头。 这样的情况其实也属正常,王琳所部人马本来就是南梁最为精勇的军队之一,虽然军纪败坏一言难尽,但是敢打敢拼却是首屈一指。而且王琳本身在其部伍中威望极高,使得这些将士们忠诚度和服从性都非常出众,对于王琳的指令也都能充分贯彻,交战起来自然韧性十足。 眼见二月将近,时间很快就要进入三月,作为大军主将的梁士彦也有一些焦虑了。虽然说远在江陵的大王一直在传令告诫他要稳扎稳打、不必贪功冒进,但在优势如此明显的情况下还令战况转为焦灼,也让他心中多有不安。 为了尽快夺下敌军城垒,他甚至亲自组织先登勇士营、身先士卒的率部攻杀,将长沙城周边的这些城垒逐一拔除,总算是渐渐对长沙城形成了包围之势,然而真正艰难的战斗这才刚刚开始。 长沙城一如时下其他的雄城大邑一般,除了一座主城之外,周边还有着许多小城拱卫。虽然这些小城被逐一拔除,但其主城同样高大坚阔。 湘水到了这一段同样变得深阔起来,而且单单在长沙城附近便有足足十几道支流汇入湘水,错综复杂的水网便形成了长沙城天然的护城河,使得这座城池变得越发的易守难攻。 在此之前,河东王萧誉据守于此,萧绎的嫡长子萧方等甚至都在攻打长沙时折在此间,后来上了王僧辩,也仍然是靠着内应投诚才里应外合的拿下这座城池。而之前王琳的部众据城为乱,王僧辩等诸将久攻无果,还是靠着王琳入城招降才平息这一次叛乱。 如今王琳部众又困此中,虽然整体的局势比较不妙,但却还拥有着不小的心理优势,之前他们尚且据城不败,如今还在王琳的统率之下,当然更能固守城池。 梁士彦大军推进至此,组织了两次进攻城池,很快便也感觉到了之前王僧辩等人的苦恼。如今这座长沙城本身就已经被营建的牢不可摧,而且随着天气转暖、航道渐通,他就算想要长久将城池围困起来都变得有些不可能。 正当梁士彦一筹莫展、担心此番怕是将要劳师无功的时候,局面终于迎来了巨大的转变。 自从过江南来便一直交流不畅的李迁哲部终于有了最新的消息,经过一系列的征剿招抚,李迁哲总算搞定了五溪、武陵等诸方蛮部,并且率领本部人马与数万蛮兵浩浩荡荡向湘水杀来,一举占据了长沙城南面、扼守湘水要道的空云城。 当长沙城中的王琳得知这一消息后,顿时也是惊愕当场。如今的湘水航道便是他军队的生死线,如若不能从南面获取补给,这么短时间内长沙城中可是很难再涌现一批富户供他宰杀续命,困此孤城之中无疑坐以待毙。 于是在经过一番权衡之后,王琳很快便做出一个决定,遣使投降! () 0851 犹似在梦 阳春三月,气候回暖,江陵城外的原野上春耕正忙,已经看不到多少战争所带来的破坏与影响。 当然战争带来的影响还是实际存在的,而且还非常的深刻。就拿原野上这些忙碌的农人们来说,原来绝大多数都是隶属于城中各家权贵巨室的家奴佃户,而今大部分却都是郡府在籍的均田户。 江陵城人口多达三十余万,想要比较彻底的进行编户授田并非短时间内能够完成的。但是农时如火、不容耽搁,为了不耽误接下来的春耕,第一轮的编户授田对象还是以多丁户为主。 多丁户生存压力较大并且劳动力比较充足,参与劳动生产的意愿也更加迫切,所以获得了优先的安排。一俟编户授田完毕,这些民户便立即展开了热火朝天的春耕劳作。 至于一些单丁之户又或者不能成户的独丁,虽然并没有参与到这一轮的编户授田中来,但也同样没有被忽略。 他们被以三百丁为一单位编成一个乡社,由官府提供公田和农具、耕牛、粮种等生产资料参与生产,生产出来的收获七分入官而三分归民,之后官收逐年递减,直至最后与一般编户一样只是承担正常的租庸调,不再有别的加征。 这样的安排虽然整体上来说还是有点负担偏重,但是相较于南梁之前的小民处境而言已经可以称得上是非常优厚了。 因为这些单丁、独丁之家即便是授给了土地,也很难立即便展开正常的农耕生产,而且抗风险的能力非常脆弱。官府如果进行特别的监管,会让行政成本变得非常大,可若是不加监管的话,往往在一季农耕生产后都要流失起码三成的编户。 这是李泰数年间主政一方所得出的经验,数据比例上或许会因人而异、因地而异,但类似的问题是客观存在的。为了确保民户正常的生产与生活,同时兼顾控制官府的统治成本,在这些新占领地区采取合作社的形式,算是比较妥当的安排。 相较于一般的军屯与民屯,这种乡社组织也要更加温和,特别是明确了参与劳动者私人拥有份额的概念,虽然暂时不多,但却拥有一个逐年增长的趋势,对于民众的劳动积极性也能起到很好的激励调动效果。 江陵周边有着大片的肥沃良田,像是湖池沼泽衰退之后所露出的土地,本身就有着多年沉积的养分,甚至都不需要进行休耕,无论种植什么作物,每一季都能获得不错的收成。 在西魏攻陷江陵之前,江陵周边的土地相当一部分都已经被梁帝萧绎划为官有,又或者直接划为内苑所有。就连江陵当地的一些豪族产业都多受侵占,至于那些从建康来到江陵的时流们所拥有的田产那就更少了。 这样一来也避免了李泰再向那些大地主征收土地,能够更加从容的将这些财富与资源进行分配。民众们能够在其统治中实实在在的获取好处,这是要比任何的取巧手段更加有说服力的巩固统治的方式。 由于湘州方面的战事还没有分出胜负,李泰仍然需要坐镇于江陵,亲自管理整个江陵总管府的人事运作与政令实施,当然行台方面的事务也是不能拉下。 “启禀大王,此乃王府诸众所拟定的王教令式,请大王批阅斧正。” 笔杆子王褒和几名王府属官登堂而来,恭敬的奉上一份文书。 李泰接过这文书略一浏览,不由得便皱起了眉头,并不是这篇文章拟定的不好,而是太好了,引经据典、文辞典雅且文采斐然。而也正因此,更像是一篇文赋作品,并不像是正常的行政文件。 “如今行台初创,人事之间多有生疏,政令尺度未具,章程步骤不明……罢了,还是我来点明几个要点,你等再作扩展补充。” 李泰将这篇过于华丽的文章暂且抛在一边,略加沉吟后便又说道:“当下正值万事更新、百废待兴之际,行台用事尤需轻重分明,切忌捻小而失大!王命所教,劝农以励耕织,劝学以宣教化,劝仕以奖贤能,唯此三者最为切要,为诸事之宗、不容懈怠!若此三者俱能得治,余者繁事尽可得治!” 诸如苏绰的《六条诏书》给西魏北周定下了一个整体的统治基调,如今原本的荆州总管府升级为山南道大行台,不再只是管理一府之军政,而是要负责整个山南道的统治管理,当然也需要一个基本的行事纲领来指导和规范政令的决定与实施。 如今的李泰身份已经不同以往,当年的他为了上位可以制定考成法、坑害同僚博取进步,但是如今的他已经成为一个势力的首领,这种事情如果再自己撸袖子亲自上场,老大的威严从何体现?群众的怨气怎么疏导?还要自己发声收培训费,养了那么多虎狼难道只会舔不会叫? 这一道向行台内部发放的教令,就是要告诉文武属众们自己所重点关注的是什么,你们如果想进步,那就得都围绕这几个点给我卷起来,别特么四六不着、不知道在瞎忙什么! 李泰所提出的这三点,说的更直白一点,劝农就是要努力推动生产力的发展,劝学就是要用心搞好意识形态建设,劝仕则就是积极的巩固组织结构和扩大统治阶级。 生产力就是一切,对平民小户如此,对一个势力和政权同样如此,生产力如果不能良性有序的发展,再大体量的势力都要坐吃山空、分崩离析。意识形态不能搞好,人心不齐,队伍就会不好带,内耗严重。统治阶级如果不能有序扩大,凡事都搞小圈子,那自然免不了要脱离群众、最终沦为独夫民贼。 有了这三个纲领指点,接下来的行台工作内容自然也就有了规范。像是江陵这里正在进行的编户授田和组建乡社等等,就属于劝农的范畴。至于劝学,则就需要等待生产力和秩序进一步恢复之后,才能大范围的在郡县之间组织建立学舍与进学制度。 劝仕方面,李泰打算在今年年中时分便组织一场面向整个山南道大行台辖区的人才选拔考试,由诸郡县按照各自在籍人口推举一定数量的人才到襄阳来,进行统一的考试选拔。 很多人讲论科举,往往着眼于人才的上升途径被打开,但是从统治者角度而言,人才获取的多样性也有利于巩固其统治。 没有一个普世的人才选拔制度,宗室豪强互相倾轧,王与马共天下的门阀制度,无疑都不利于皇权的伸张与政权的稳定。别说东魏西魏的皇帝苦逼,就是高家土生土长的镇兵皇帝,如果身边围着的尽是镇兵,那也受不了啊! 李泰这个新字头刚刚建立起来,当然是迫切希望才士络绎不绝的加入进来。通过州郡推举的方式既能充实人才储备库,同时也能观察审核地方势力对于行台统治的服从度如何,并且还能促使这些地方实力派离开乡里,释放乡土资源,可谓有百利而无一害。 科举、或者说初期的科举制度,从来也不是什么阶级斗争的方式,而是中央权力得以伸张的体现。以前你们这些地方豪强兵强马壮、有名有望就能做官,但现在别管是什么名门杂种,你起码得入场考一考,让人看看你是什么货色。 南朝的文教水平较之北朝更高,当然不是因为南方人更爱学习,而是社会发展使然。南朝的商业要更加发达一些,诸如建康这么大的城池,被侯景闹了一段时间便全城缺粮,就连粮食这种基本的生存和战略物资都要仰仗市场交易的形式来获取。 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不识字、不会算数那就等于丧失了独立生活的可能。当然,南朝的隐户荫庇之风较之北朝更加严重,也的确是大部分的人都是没有人身自由的奴婢部曲。 良好的文教基础也是李泰敢于尝试推行科举制度的底气之一,就算地方上那些豪强大族懒于响应,也能募取到一些出身贫寒的人才,等到统治队伍扩大起来,老子照样千百种方法收拾你! 有了这三道王教的指点,群众们的智慧也都被激发出来,各种有针对性的进策堆放在李泰的案头供其挑选采纳。 就算当中有许多都是陈腐旧计,但也不乏让人眼前一亮的思路,尤其是立足南梁乡土民生环境的视角更是难能可贵,对李泰而言也都颇具启发性。就算他有大治荆襄的雄心,也要找到真正的民之疾困所在,一些政策细节进行地域性的调整改变,才能做到对症下药。 就在他徜徉在群众的智慧海洋中、挑选真正有益的计策之际,湘州方面的战事也有了新的转变,王琳请降的消息被梁士彦使人送回江陵,随此消息一同前来的还有王琳的使者一行。 王琳的使者主要有两人,一个是其长史名为裴政,另一个便是武将韩劭,其他的则是随从护卫两人的兵丁。 当来到江陵城外,看到那乍看非常熟悉但细瞧又依稀不同的城池与出入之众的时候,裴政不免热泪盈眶,口中叹息说道:“大好城地,何物愚众竟不能守……” 韩劭本淮南人士,自从投入王琳麾下后也一直都在辗转各处,对于江陵以及原本城中的朝廷都没有太大的感情。但他这会儿也同样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望着城门前一处人群所在怔怔出神,脑海中不断闪过一个刚才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但又似乎绝无可能出现在此的身影。 一行人并没有在城外久留,很快便被引入了城中,但他们的到来还是引起了城外一些时流的注意。 “方才入城那人似是夷陵侯裴政,本佐王琳于外,为何竟入城中?” 城门前有江陵本地人士望着被甲兵引导入城的裴政一行,口中疑惑说道。 有知情者闻言后便说道:“王琳军久困湘州,师老疲敝,难有作为,更遭太原王麾下大军围困,所以遣使来降,裴侯想是为其使员。” 旁边众人听到这话后,不免也都是心情复杂,一方面欣喜于王琳请降、江陵可以再免于兵祸,另一方面则就有些伤感,王琳乃是国中首屈一指的战将,就连他都不敌魏军,看来梁祚是真的难以存续了。 很快行台郎中韩勰带领一批人员转入这城门前入城,方才还在议论感叹的江陵时流忙不迭闭上了嘴巴。他们久为梁人,对于梁朝的衰亡自是难免唏嘘,但却并不意味着就不满意如今的生活,当然也不会标榜南梁孤直遗老给自己招惹麻烦。 由于太原王仍然坐镇江陵,因此韩勰这些新任的行台郎官们也要到江陵前来听命,协助处理各项政令的决策与实施。 无论是之前的荆州军府,还是如今的台府,他们这些属官们的工作日常向来都是忙碌且充实,所以此番选拔台府郎官的一个标准便是年轻力壮、头脑灵活,若是年老力衰恐怕就不足以胜任如此繁忙的工作。 韩勰由外间入署,便回到他们郎官们专属的直堂去,先向直堂左丞裴鸿复命,然后便回到自己的位置坐定下来。 “有湘州请降使徒需派一郎官府前导引登堂,谁人可行?” 堂外一名官员匆匆走入进来,向着堂内诸郎官们喊话道。 这会儿在堂郎官多数都在伏案疾书,唯有刚刚坐定下来的韩勰左顾右盼瞧着有些清闲,于是裴鸿的视线自然便落在了他的身上。 韩勰见状后也不辩解自己刚刚回府、都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热茶,直接扶案站起身来,入前接过左丞递来的朱批事签然后便又匆匆出堂。 这会儿,裴政和韩劭已经被引至府内前堂外。这座总管府本就是原本的梁帝宫苑所改造的,前堂则是梁朝臣子们等待皇帝召见的待事亭,裴政步入进来后看着这熟悉的建筑,心头不免更加的思绪翻涌。 “若是当年梁家群僚能有如此勤事,国事是否……” 裴政望着府内出入勤走的人员们,又是忍不住叹息感慨一声。虽然感情上有些酸涩悲苦,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认,如今这座总管府看起来要比原本的南梁朝廷还要更具活力。 韩劭倒是没有裴政那么多的伤感情绪,只是看到总管府内外甲兵们精甲良械、全副武装时,既有几分局促,也有几分羡慕。 韩劭这个级别的将领,旧在梁帝当国时是没有资格进入皇苑的,这会儿便不免有些好奇的打量着厅室。他们被引入堂中后便一直没有人入前过问,无聊之下韩劭便行至一侧屏风后的投壶前,抓起几支箭玩耍起来。 “请问足下是否湘州来使?” 韩劭正自懊恼那投壶壶口太小、自己总是投掷不中,耳边突然听到有些熟悉的声音,身躯顿时一僵,但在略作回忆后还是觉得这声音较之记忆中仍有不同。但他也将手中剩余的两支箭放回投壶旁,然后便折转准备绕出屏风,与裴政一起去拜见那位魏国太原王。 在得到了裴政的点头回应之后,韩勰便又略作欠身道:“某名韩勰,今为行台郎,奉命……” 砰! 韩勰话未讲完,便听侧方传来巨响,竹制的屏风陡地破裂开来,碎片直向他所在方向砸来。他虽是郎官,但也有佩刀,闻声后便下意识抽刀在手,口中大声喝道:“何方狂徒,敢在……阿、阿……你是人是鬼!这是真,还是梦?” 韩劭听到那熟悉的名字,步行几丈的距离都等不及了。 他挥拳击破阻挡视线的屏风,旋即视野中便出现一个身形更挺拔、面貌也更成熟的年轻人,一时间浑身血液都仿佛凝固起来,手脚都失去了动弹的力气,整个人仿佛都陷入梦魇中,唯有眼眶里泪水止不住的滚落下来。 () 0852 天命难违 “湘州的使者引来没有?” 案头上事务处理完毕之后,李泰才抬头问道。 直堂备问的记室参军闻言后连忙站起身来回答道:“禀告大王,湘州使者正在前堂等待召见。只不过当中一员乃是府下韩郎中因战乱失散的兄长,不意今日重逢此间,兄弟两人都是悲喜交加……” “竟然还有此事?” 李泰听到这话后不免也是心生好奇,便又认真打听了几句。 “那暂时还是不要打扰他们骨肉团聚,去告韩郎中,让他与兄长款叙别情,今夜府中设宴招待一番。城中文武官员也都入府参宴,共睹一下这一份失而复得的人间真情。” 李泰看了看天色,便又吩咐说道。 对于王琳的请降,他心里也明白是个什么情况,并没有将之当作什么大事看待。原本打算趁着距离天黑还有段时间召见一下使者,将自己对此事的态度和要求略作表达。 但当听到还有这样一桩插曲之后,他便又改变了主意,打算正式招待一下这一行人。当然也不是对王琳投降的态度有了什么转变,而是因为亲人历劫之后重逢这样一件事听着就让人感到高兴。 李泰虽然已经身居高位,但也并没有就此泯灭常人的情感,听到这种亲友团聚、破镜重圆的人间喜事,心中也是颇有感怀。尤其是在这个战乱纷繁的后三国末期,这样的事情更可以称得上是人间的传奇。 既然暂时不打算召见湘州请降使者,于是李泰便又继续将一些不甚要紧的事务也一并处理一番。等到时间又过去了一个多时辰,天色已经擦黑,直堂中也点亮了灯火,又有府员登堂告是宴席已经在别厅准备妥当了,随时可以开始。 李泰听到这话后这才放下了手中的笔,笑着对在堂众人笑语道:“案牍劳形,使人精神疲倦。你等案头若无剧要之事,不妨同往一闻别家喜事洗耳提神。” 在堂众属员们也都在等着大王这一句话,因此闻言后也都纷纷起身笑语应是,拱从着李泰一起出了门往宴会厅而去。 此时的厅堂中已经有许多官员到来,彼此分席坐定后正闲聊着。为了活跃人事氛围,这段时间李泰一直经常公廨赐宴,因此府中在事群众无论出身南北,如今也都逐渐熟悉了起来。 当听到李泰正向此而来,众人又都纷纷起身行出厅外迎接。 李泰挥手回应众人的礼见,视线则在人群中搜索一番,最终落在了受赵刚力荐而出任行台郎的韩勰身上,笑语说道:“韩郎中,哪一位是你历劫失散、今又重逢的至亲啊?” “启禀大王,这一位便是家兄!” 韩勰这会儿也早已经从与兄长重逢惊喜中缓了过来,只是脸上仍然还洋溢着浓郁的化不开的笑容,听到大王问话之后,忙不迭将兄长推到自己身前来作介绍。 “在下韩劭,本淮南乡民,经乱不死,今从镇南将军王湘州麾下任事,共长史裴侯奉王湘州命北行渡江、来请王命!” 韩劭也连忙弓腰叉手向李泰见礼,并且顺势将被忽略在了一边的长史裴政也引了过来。 李泰闻言后微微一笑,向着同样入前见礼的裴政略一颔首,旋即便示意众人一起入厅参宴。 待入厅堂中,众人依次坐定,酒进一巡,李泰便又问起了韩家兄弟从失散到重逢的各自经历。乱世之中除了王侯将相的纷争之外,无疑是这些普通人的亲身经历才最能代表乱世的本质。 韩勰率先开口讲起当年遭遇侯景乱军洗劫乡里,自己与兄长失散后一路流浪、辗转来到原荆州军府的势力范围,并受到了赵刚的赏识教导,就事军府一路做到了如今的行台郎。 众人在听完后也都不免唏嘘不已,虽然韩勰的遭遇最开始这一段的确是有点悲惨,但后续却越来越好,其个人境况的好转正好切合荆州军府的一路发展壮大,也让许多人都不免心生感触。 李泰原本对此还只是心存好奇,但在听完韩勰的讲述后,对这个年轻人也不免印象更加深刻,算是将其记在了心里。 韩劭就没有自家兄弟这种好运气了,他的经历要更加的跌宕曲折和残忍,同时也更加的吸引人心。当他讲到自己被侯景乱军裹挟到江南建康城外时,整个厅堂中都已经是鸦雀无声,众人全都停下了自己的言语动作,静静倾听韩劭的讲述。 就连李泰也不例外,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从乱军下层的视角讲述侯景之乱的细节经过,因此也是听得很认真。 当听到这壮汉为了给遭到血洗的亲人报仇、仅凭一己之力便杀了一营的乱军,李泰也不免为之动容,带头鼓起了掌。他虽然也有乱军之中取敌将首级的勇猛事迹,但是这种明知几乎必死但仍义无反顾的行为也是他不敢去做的,对于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便不免心存几分敬意。 不同于专注倾听韩氏兄弟各自讲述过往经历的江陵群众,同为请降使者的裴政心情要更焦灼的多。原本见到韩劭与失散的亲人重逢,他也颇为之高兴,并且盼望着能够有助于接下来的请降。 但现在看来,情况跟他所想的有点不一样,江陵群众自这位太原王以降明显对韩氏兄弟的事迹更感兴趣,对于他这前来请降的使者则就比较冷落,似乎根本就不急于快速解决大湖以南的战事。 既然不受重视,裴政便打算主动争取。等到韩劭终于讲述完毕,不待宴会中其他人抒发感慨,他便率先站起身来,向着李泰长揖为礼道:“大王德被江淮,今日信矣!韩氏昆仲今日历劫重逢于大王府下,亦是深得大王庇佑,才有如此佳话感动人间!如今大湖以南亦多无辜群众渴望大王垂怜,长沙一城之众便有数万徒卒恭仰大王恩赐得活……” 裴政这一番抢白顿时将众人的思绪给重新拉回了现实,李泰有些不悦的望着裴政皱眉说道:“之前江陵城中勾结贼齐欲谋害我使员之裴畿,与裴侯有何瓜葛?” 裴政听到这有些不善的语气,心绪顿时一沉,脑海中思绪流转一番后便又拱手道:“裴畿正是在下同族堂兄,大王若以此罪某,某亦不敢申辩。前事所以行险,因恐力难匹敌,若是不加补救,江陵旧治或将不存,忠君为计,不得不行。 今事果然应于前忧,旧所思谋,于旧日为许国尽忠,于今时为罪不可赦。某纵因此获死,亦是理所当然。唯今来拜,所请非此一身荣辱,而是湘州万众生机。若是大王肯于垂怜包容,裴某死而无憾!” 李泰听到这话后,皱起的眉头隐有舒展,对这裴政的印象也隐隐发生了一些改变。 他一直以来对南朝的征抚都持有一种比较温和的态度,数百年的分裂想要弥合,纯粹暴力的使用只会适得其反,对江陵如此,对湘州同样也是如此。 但温和并不意味着一味的忍让包容,尤其南朝那些病入骨随的积弊,他也绝不会为了一时的统战效果而不加甄别的全都接收过来。像是王琳与其核心部众们,就是李泰所不能包容的存在。 王琳这个人怎么说呢,不像是南朝土壤能培养出来的人,更像是北镇那窝镇兵当中涌现出来的狼崽子,贪乱好祸、残暴不仁、反复无常又唯利是图,比较可夸的就是义气驭众与对梁祚的忠诚,但观其行事这后一点也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好。 可就算是没有问号,这两点对李泰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尤其王琳部下军纪之败坏,在整个后三国都是出了名的。 其他的豪强军头部众武装多是亲属和同乡子弟,而王琳的部众差不多是把整个江淮之间最为狠恶的江匪路霸全都笼络到了麾下,这些人从乱年久、桀骜不驯,对王琳的依附和忠诚度又极高,甚至都不存在什么整编感化的价值。 尽管李泰也有快速结束湘州之战的诉求,毕竟随着时间的推移、人心的变迁,关中说不定还会有进一步针对自己的举动,长期将大量部伍放在湘州也不是个事。但并不意味着他就要容忍王琳与其所部人马继续存在于自己治下,这个隐患当然是越早解决越好。 略加沉吟后,他便望着裴政说道:“梁祚衰亡,天意也!萧氏老翁引狼入室、祸乱江南,昔年治功毁于一旦,唯有孽业满盈人间。此间梁主中下之才,因群众之功而暂成中兴之势,毕竟难为守业之主。这一点,裴侯是否认同?” “事实如此,唯惭于不能死国。大王赐教,未敢轻忤。” 尽管被如此数落故国让裴政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今受制于人,也只能点头承认你强你说啥都有理。 听到裴政点头承认,李泰便又说道:“王琳虽强,能违天命?或败或亡,已是注定,若当真有趋道归义之心,当自缚渡江,城南请罪,其竟不行,唯遣尔等,是何道理!” () 0853 祸水东引 “这、这……如今湘州群情烦乱、人心惶惶,王湘州因恐再生变故,所以留守城中以镇乱备变,绝非归义之心不诚。” 裴政闻听此言后便又连忙说道:“况且如今大王雄军环置长沙城外,湘州士民俱知王威难御、各自厌战乞活,王湘州纵有别计,也难以违触众愿而一意孤行啊。”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又冷笑起来,望着裴政继续说道:“王琳在时局之重难道还要超过梁主?湘州群情之烦乱难道还要超过江陵?天意失庇梁家之后,就连梁主都要负枷北上、入朝请罪,裴侯此行所见,今时之江陵可有失治?偌大江陵我尚可治之有术,区区湘州难道竟非王琳不可得治?” 裴政听到这话,顿时便语竭词穷、无言以对。 “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既然自谓灭梁乃是天意所趋,当然也不会违背天意、以杀为威。湘州士民但欲求生,我自赐以生机。但若有人胁众情而为自计、外以宾服而包藏祸心,我亦绝不容之!” 李泰又望着裴政沉声说道:“王琳若果然有请降求附之意,自当如我前言,解甲来拜求入长安以侍奉故主。如若他仍然祸心未已、贪势抗命,则我亦绝不姑息! 唯裴侯所陈湘州士民厌战乞活之情甚是可悯,便请你归而告之,为尔湘州士民计,我可暂对王琳网开一面,允其引部且赴下游,共你故国余寇汇聚一处,来日一并剿灭!” 不能让王琳与其部众继续存在于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内,这是李泰的底线。王琳如果要投降,那么就要亲自到江陵来请降,李泰还可将之送到长安去继续陪着萧老七,但是其部众则就一定要趁势剿灭。 至于说杀俘不祥,那也要看杀的是什么人。王琳部众在平定侯景之乱后于建康城中可谓是血债累累,李泰若真将之部众彻底剿灭,起码建康士民是一定会拍手称快的。如果没有了王琳的统御,这些残暴之众一哄而散,那可真就散是满天星,整个江淮之间民生治安恐怕都要大受摧残。 当然王琳亲自来降的可能微乎其微,所以李泰也提出了另一个方案,那就是放王琳与其部众往下游江州去,不准再继续逗留于湘州。 虽然李泰没有亲赴湘州前线,但通过之前的一些战例和梁士彦等人传回的战报,也了解到长沙城的确是易守难攻,尽管眼下他们西魏军队已经建立起了优势,但想要完全的攻下城池,仍然免不了一番苦战,而且时间上也有些不确定。 毕竟长沙城的地理位置摆在这里,河网交错、夹岸连城,实在是易守难攻。而且守城的王琳也是南朝首屈一指的战将,其部众虽然军纪败坏,但讲到战斗力那也是名列前茅的。就算李泰再率大军亲赴前线,也不能保证这长沙城会不会成为他的快乐城。 既然眼下王琳斗志已失,将之从湘州逐走也是一个比较实惠的选择。而且就算王琳不肯走,也能借此机会瓦解一下他的群众基础。 须知如今被困在湘州的数万梁军,也并非尽是王琳的死忠,在如今胜算渺茫的情况下,选择背叛王琳也算是一个基于现实的考量。而今李泰正好借着王琳的请降给他们一个做出抉择的理由和动力,只要王琳肯服从安排,或是来降、或是滚蛋,那么眼下的一切苦难都将划上句号! 至于说王琳选择前往下游后,会不会增强下游梁军的势力,伙同王僧辩、陈霸先等再一起杀向江陵? 这个可能不是没有,毕竟后三国主打就是一个极致的混乱,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但是发生的几率大概略等同于宇文泰愿意跟李泰的姓、并且肯将李泰立为自己的继承人,当然就算宇文泰乐意,李泰还不乐意呢。 如果王琳真的往下游去,最大的可能就是下游局面变得更加混乱,南梁这些残余势力之间的内斗消耗会进一步的加深。 不说历史上王琳与南陈政权的水火不容,之前他被押送回江陵并险些被杀这事,就是王僧辩干的!就这么些家伙凑在一起,别说什么中兴梁家,自己之间不相互打出狗脑子来,都得是他们没长。 裴政听到李泰的态度如此强硬,一时间也是一脸难色,还待再作争取,然而李泰却不再给他机会,直接从席中站起身来,提前退席离开。 有了李泰的明确表态,湘州请降使者的使命算是暂时画上了句号,到了第二天李泰便着员安排他们再返湘州去向王琳传达自己的意思。 使命没有完成,感到失落的不只有裴政,还有刚一重逢便又要分别的韩氏兄弟。 在江津渡口送别的时候,韩勰拉着兄长手腕继续不甘心的劝说道:“阿兄,你留下来罢,留下来咱们一起为大王效力!那王琳的凶名我也多有听闻,绝不是什么仁慈英主,阿兄你再从其麾下,就算自己仍有善性未泯,久则恐怕也要难免同流合污?我真不希望见到阿兄你来年某日也变成祸乱咱们乡土的那些贼兵一样……” “旧在建康城中求活无门之际,是王湘州义气活我。今其势穷无路,我若弃之实为不义。知三郎你于此间处境甚好,我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你今已卓然成材,并不需要再仰仗亲长的护佑,而我也有自己的道义需要奉行。” 韩劭避开韩勰那满是期待的眼神,抬手拍拍这个兄弟的肩膀说道:“咱们兄弟各自努力,都不要辜负属于自己的这一份际遇。即便日后不能生而相见,黄泉地府总是最终归处,那时你、我,咱们阿兄、咱们阿耶,再畅谈各自别后故事!” 说完这话后,韩劭又用力的拥抱一下自家兄弟,然后便转过身义无反顾的登船而去。 裴政等人离去的这段日子里,湘州这里的情况也未有什么大的变故,无非是此间西魏大军将包围圈布置的更加牢靠,而长沙城内情况则更加危急。 城中军民群众也对请降结果望眼欲穿,当裴政等人入城之后,诸军督将们便纷纷来到城主府中打听消息,而李泰所提出的要求也很快在城中传扬开来。因为就在裴政等人入城的同时,城外的魏军也将书信用箭矢、投石送入了城中。 “羌贼犹恨我旧年辱之,这分明是不欲我活啊!” 王琳在听完裴政的转告后,口中恨恨说道。 就在王琳共其心腹部众们还在忧虑于该要作何抉择的时候,长沙城中已经有了许多风言风语,不少人直接在城主府前大喊王湘州义薄云天,是绝对不会胁迫合城军民随其一同赴死的,既然魏国太原王已经表态纳降,眼下的危困一定能很快解决! 诸如此类的言论,无非是希望能够用道德将王琳绑架住,让他赶紧做出自己的选择,给大家一条生路。 王琳当然不会被道德捆绑住,但是他也不能罔顾敌势雄壮而己方斗志已失的现实。而且这一番言论也绝非只是单纯的道德绑架,更是在暗示王琳如果他仍不肯做出选择,估计大家就要帮他选了。 一番权衡之下,王琳最终还是决定选择第二个方案。他当然不甘心就此归降西魏,与其将自己的性命寄于魏人之手,不如前往下游去拼搏一番。 下游的王僧辩和陈霸先,他一时之间固然竞争不过,但王僧辩所任命的江州刺史侯瑱,不过只是鄱阳王萧范故吏罢了,本是丧家之犬、托庇于王僧辩而得宠,他若往就其州,鸠占鹊巢想是不难。 当王琳向众人公布了自己的决定后,众人心内虽有唏嘘,但也都不由得暗松了一口气。而当城外的梁士彦得知王琳的决定后,当即便划出长沙城外一座小城,着令城中愿意追随王琳离开湘州的军民,五百人为一队的分批进入小城,然后再与王琳一同离开。 当一些王琳的死忠部属们开始整理行装的时候,却发现长史裴政无动于衷,不免心生疑惑:“长史难道不行?” 裴政闻言后只是叹息道:“侯景逆乱以来,亲人多有死国,家门不可谓不忠。奋力至今,国力却越发衰微,此番归国览故,却似有起死回生之气象,若真天命有衰,人力又能为几许?” 裴政这一番丧气声言自然引起了几名王琳部将的不满,但王琳却只是摆手示意众人不要躁闹,向着裴政略一抱拳说道:“本非同道之人,因主上所命幸与长史相携一程,如今歧路话别也是理所当然。琳自勇闯险途,唯祝长史前程似锦!” 虽然此去前途未卜,但最终愿与王琳同行者仍有七千余众,足见其人之得军心。这些人的军资器杖尽被剥夺,只给予定量的粮草供给,在高乐率领五千精骑的尾随押送之下往下游的江州而去。 随着湘州方面的战事结束,自江州向西的南梁故地尽数平定下来。李迁哲被任命为湘州刺史留守长沙以抚恤其地其民,而梁士彦则率部回师江陵,并且出任江陵总管。 山南道大行台的战事自此暂时告一段落,但是下游的南梁诸方势力却因为王琳的东去而如火上浇油一般,再加上北齐的粗暴干涉,使得整个局面变得更加岌岌可危。 () 0854 襄阳家居 “儿子不孝,连累父母担惊受怕、起居不安,至今才得归来拜见问安,恭请耶娘杖责!” 自江陵返回襄阳后,李泰第一时间登堂拜见父母,见到父母音容如昨、仍然康健,心内也暗舒了一口气。 去年的时候,他为了免于宇文泰起疑,并没有在发动变乱之前将家人接离关中,虽然心内笃定只要夺取军权成功,宇文泰就不敢轻易加害他的亲人。当然如果夺权不成功的话,他自己估计都没有以后了,也就无谓再担心其他。 但就算生命安全有所保障,担惊受怕也是在所难免。尤其他父母都已经不算年轻,生活突然变得这么刺激也不知道能不能吃得消。如今总算有惊无险的相聚,李泰心中也是颇感庆幸。 母亲卢氏望着作拜席前的儿子,还未开口已经先流下了泪水。父亲李晓的情绪倒还稳定,起身拍拍儿子的肩膀笑语道:“在外做事的辛苦都让我儿承受了,父母亲属纵使境遇遭逢一些波折又有什么大碍? 况且你做的也并不是什么罪恶事迹,反而是裨益家国、威震寰宇的大事,南行一路多闻群众称颂我儿威名壮迹,父母心中只是自豪。无能老叟,碌碌半生,又于世何加?不意门下有此壮息,来年世道大治,世人亦需颂此老叟有德!” 堂中的其他几位堂兄们听到这话后也都连连称是,并还一脸好奇的想要打听一番如今江陵的人事局面。南北分裂以来,这是北朝历代君臣所未曾履及之地,自然让他们倍感好奇。 不过他们还没来得及将这满腹疑问吐露出来,便被李晓给摆手制止了。 “此间众人纵使受到一些惊扰,也能彼此抚慰。但是新妇却被独置一处,身边无人安抚,今又为我家添丁,我儿亏其良多,今既归来,还不快速往慰问!” 李晓抓起儿子的胳膊便将他往外推,卢氏听到这话后也连连点头,示意儿子赶紧去看望妻儿。 李泰心里当然也是非常渴见妻儿,听到父母作此表态便也不再拘泥,当即便告退行出,转向妻儿所在行去。 暖阁中墙壁上悬挂着各种颜色鲜艳的彩缎,地上也铺着蓬松厚软的地毯,桌椅屏风等器具棱角都被修圆、且还包裹着软软的皮层。数名婢女分别站立在门前墙角处,视线全都紧紧盯着一个正在地毯上自顾自玩耍的婴儿。 一身时服、素面可人的妙音娘子看看门外的天色,眉眼间颇有几分焦急,待见儿子抓着一个锦布包裹的绣球认真的玩耍,便蹑手蹑脚的往门边行去,然而当其身影刚刚钻入门帘外,房间中顿时便传来哇哇哭喊声。 “臭小子!我生你已经辛苦,今还要阻我夫妻团聚!” 听到这呼喊声,妙音一脸丧气的退回房间中,指着儿子忿忿说道。 这小子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惹恼了母亲,见到母亲又回到房间里,便咧嘴咿呀咿呀的将绣球往母亲的方向抛去,力气用了不小,但那球却只落在一对小短腿的裤裆中央,他便俯下身,用头顶着绣球作势要向母亲爬去,但筋骨仍然稚嫩,稍一俯身便歪倒在地。 妙音见状虽然有些无奈,但也只能坐回这小家伙面前,捡起被那小子抛的到处都是的玩具一一送回其面前,并有些苦恼的望着房间另一侧恬然端坐的女子说道:“姚娘子,这小物实在是太痴缠,有没有法子让他改一改?” 那位姚娘子年龄与妙音差不多,眉目之间多有吴乡女子的秀美温婉,听到妙音的问题后便微笑道:“童儿幼时最喜亲近熟悉的人事,正是因为公主对小公子的宠爱,小公子才这样痴缠。如若公主只是早晚探视,再不以母乳喂养,交付乳母,几日之后小公子便不会再这样痴缠了。” “真是没良心,几日就要转性!你耶是那么推崇情义的人,你却薄情。” 妙音本来还烦恼儿子太缠自己,听到这话后却又薄怒起来,抓起这小子搁在膝前向那粉嫩的小屁股拍打起来,那娃娃自然不知母亲在训斥什么,只道是在跟自己玩耍,肥嫩的脸颊满是笑意,短小的四肢不断挥舞。 瞧着孩儿这样活泼可爱,妙音脸上的薄怒又转为宠溺的笑容,将这小物揽入怀内叹息道:“他耶在外建功劳累,将此精血付于我处,我不喂养更仰谁人?况我也非贫乳,不饲我儿更饲谁人?” 这娘子初为人母,所孕所生又是挚爱之人的血脉,尽管身边多有婢女佣人,但在儿子的养育上仍然是坚持自己亲力亲为,并不像一般别家贵妇生子之后便诸事交付下人,因此这孩儿对母亲也是尤其依恋,一会儿不见便要哭闹。以至于明知今日夫郎回归,妙音也抽身不出第一时间前往迎接。 “娘子、娘子,郎主归府了,正、正向此来!” 门外婢女匆匆来此报信,妙音听到这话后顿时也变得有些激动,抱起儿子便要起身相迎,却又想到自己仍是素面朝天、未施粉黛,便又有些紧张,先将儿子塞给婢女,自己转身抓起一条披帛,但总是来不及再精修妆容,便望着儿子哼哼道:“你耶若厌我此态,小子等着受罚罢!” 正在这时候,门帘被掀起,李泰一步踏入暖阁中,视线一转便落在自家娘子身上,露齿一笑道:“娘子,我回来了!别来几月,家中诸事有劳娘子。” 说话间,李泰径直行向这娘子,抓起这娘子白嫩柔荑上下打量几眼,妙音却已忘我的投入夫郎怀中,手臂紧紧环在李泰腰上,俏脸则埋于胸膛。 府中婢女们对于郎主和主母的相亲相爱已是见怪不怪,但那刚来到这个世界不久,与自家父亲都还素昧平生的小子却不管这些,在婢女怀中张牙舞爪、哇哇大叫起来,不许别人与他争夺阿母怀抱。 李泰这才将注意力转移到这小子身上,眼神顿时大亮,张手便向这小子伸去,口中笑语道:“我来瞧瞧娘子为我家添何麟儿!对了,他尿过没有?” 他是记得许多影视剧每当有这样的温馨场面,总是免不了会有一道清亮的尿液来助兴,他可不想被这小子浇一身。 “小郎饮泄都有规律,裆下还有兜布,郎主可以放心抱视。” 婢女微笑着将孩儿送往李泰手中,而这小子却还拧身转头的不从,却被李泰一把捞了过来,举到身前准备亲亲那小脸蛋,嘴刚凑上便挨了一拳,便又哈哈笑了起来。 “离家多时,辛苦各位照料娘子和小儿。此番归府带来一些江陵时货,物或不珍但也新奇有趣,稍后去寻渚生掌事各自领取一份薄赠,以谢各位为我家事尽心!” 李泰一手揽住娘子,一手保住孩儿,望着室内众人微笑说道。 娘子生育这一关,在他心里一直是一个心结,对此不乏忐忑。 等到娘子真正临产时,他又不在身边,要为了自己和一家人的际遇前程而奋斗,如今总算归来,看到妻儿都健康活泼,他的心中自然也是欣慰无比,对这些代替自己照顾妻儿的人也都心存感激,各自给予一番厚赐也是应有之义,将自己的喜悦分享给众人。 “多谢郎主!多谢大王!” 此间众人有新有旧,对于李泰的称谓也都各不相同,但在听到这番话后的喜悦却是一般无二。 “姚娘子,请入前来!” 妙音这会儿也向前走了两步,朝着那名隐在众婢女仆妇后方的姚娘子招招手,示意其人到前方来,然后才又对李泰介绍道:“这一位便是夫郎之前使人礼送兴州的江陵姚将军户中女公子,姚娘子家学渊源、性情恬雅,肯于屈就入户来与妾为伴,许多育儿之事都是姚娘子悉心教导。就连翁姑来到襄阳后些许水土不调的体居不适,也是姚娘子帮忙诊断料理。” 李泰听到这话后连忙也端正神色,向着这位姚僧垣的女儿略作欠身道:“入室唯见妻儿并家中旧属,竟不知还有贵客在此,真是失礼,请姚娘子见谅,多谢姚娘子益我家室诸事。” 那姚娘子本是恬静娴雅之人,但在面对李泰这个名满天下又刚刚平定江陵的大人物时,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局促不安,而且虽然之前便已经听府中群众言及太原王风采如何,今日得见却发现仪容风采更是倍余之前所闻所想,不免让这姚娘子更加紧张,螓首深垂,口中喃喃细语道:“大、大王言重了,失国之人幸得庇护,得有容身之所。些许方技得报恩典,是妾之荣幸……” 瞧着这姚娘子实在是有些拘谨羞涩,而其人也终究不是自家仆佣又或亲属,李泰也不好无视唐突其人,便又吩咐婢女将这位姚娘子先引去在府内的宿处,这才得与娘子畅话别情。 只不过夫妻两对话也不得安静,那孩儿总在一旁玩耍吵闹。四五个月的孩儿吃得多、睡得足,一旦醒着那就精力旺盛,在房间里或坐或卧,玩具扔的到处都是,熊孩子属性已经浅露端倪。 李泰也只是亲近了一会儿就被这小子搞得有点受不了,只把这到处拱的小子踢来踢去,惹得妙音嗔怪连连。但这么玩耍一阵,这小子却对李泰逐渐亲近起来,看到他老子手脚伸来,便识趣的向后一仰躺在地毯上,嘴里则咯咯直笑,父子两个玩的不亦乐乎。 妙音本来还自埋怨儿子太缠人,可当看到这父子俩很快就混熟,那小子都对自己有点爱搭不理了,不免便有些吃味,抬手给这小子两巴掌,而这小子竟然钻进父亲怀里向着母亲哇哇大叫起来,只是又被他老子很没有义气的推了出来,折腾一番精疲力尽,便仰在李泰腿上呼呼大睡起来。 待到婢女轻手轻脚的将孩子抱出去,妙音这才笑着对李泰说道:“阿翁见这户中长孙也是喜爱得很,直给拟名李晋,夫郎觉得怎么样?” “李晋?哈哈……” 李泰听到这个名字便是一乐,是因为想起中唐李贺因为避父讳而无缘科举,自家老子给孩子起这名是不想家里出进士了? 不过转念一想他的直系后人如果还要靠科举进仕,那他这些年又在忙个啥?可既然想起了这个事,他觉得还是有必要纠正一下时流对于避讳越来越严的一些观点,太过严谨刻板的话,难免就有些过犹不及了。 对于儿子起这个名字,李泰倒也没有什么意见,转而跟娘子商量一下,儿子小名不如就叫江陵乐。这小子正是李泰在攻破江陵后不久出生,不只纪念父辈的功勋,也意味着他们一家人的境况踏入一个新的境界中,也寄托着李泰希望南北融合的一个愿景。 这小子命要比他老子好得多,不久前便被朝廷册封为南郡公,还在漾奶的年纪便已经超过了世道之内大部分的人。 李泰本来是想拒绝的,这么小的孩子懂个啥,没必要搞这些虚头巴脑的浮夸风。然而宇文泰或许是为了体现中外府已经与山南道大行台冰释前嫌的意味,又拿出自己便宜外公的身份来说事,使者数返终究还是给这小子加封郡公。 这件事还搞得另一个外公独孤信很是不悦,自觉得自己被忽略了,所以赶在孩子百日的时候,又派人向襄阳送来众多的财货珍宝,以彰显其正牌外公的身份。 李泰听到娘子讲起这些事情,会心一笑的同时,心里也有些惋惜。此番他的同族亲属差不多都来到了襄阳,就连远房亲戚的李纲、李缋兄弟也都与其父亲一同离开关中。如今留在关中最亲近的,便是丈人独孤信了。 其实李泰倒是也希望丈人独孤信一并来到襄阳,别管怎么安排,起码人身安全能够有所保证。 毕竟如今中外府和山南道也只剩下一层面子和谐,内里已经是裂痕深重,未来局势走向如何就连李泰自己也说不准,尤其在宇文泰去世前后,局势氛围将会变得更加紧张和对立。 但他也明白,宇文泰是不可能放独孤信离开关中的。眼下局面还能勉强压得住,可要是独孤信这个素来等夷的老伙计也脱离了他的控制,那对宇文泰而言是绝对难以接受的! 如今李泰虽然已经是自立于东南,但相应的在关中的影响力也会遭到极大的削弱,只能通过一些迂回的方式间接影响,所以对于仍然留在关中的独孤信,也很难有什么及时的策应与关照,只能在一些关键节点给予一定的提醒和建议。 想到独孤信,李泰不免又联想起来仍然还留在襄阳养病的于谨。 虽然说对于向于谨下黑手这件事,李泰至今也没有什么愧疚的想法,但一想到这老先生疾病也有自己所致的缘故,多多少少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如今既然归来,总要尽尽地主之谊去看望一番。 门外仆员来报晚餐已经备好,于是夫妻两便站起身来,趁着孩儿还在熟睡之际,行出暖阁去与家人一起进餐。 一家人欢聚一堂,气氛自是热闹非常。李泰又让人去府前将若干凤和李雅两个小子唤来内府一起参与家宴,这两小子都是在自己家中长大成人,别管用心多少,也已经与家人无异。 李纲、李缋兄弟们同样也带着儿女家眷入府参宴,李泰因为久事外镇,同他们兄弟接触不算太多,上一次来往他记得还是因为长孙家的问题。但是等到他父亲李晓抵达关中后,李纲兄弟便也勤来拜访,彼此间便熟络了起来。 他们同李泰虽然不是亲近,但毕竟也都出身陇西李氏,而且弘农杨氏的杨宽遭遇也让人心惊,与其继续战战兢兢的留在关中,不如干脆到襄阳来投奔李泰。 当他们子女入前见礼的时候,李泰看到李缋有一个女儿正当青春年少,而且模样也端庄秀丽,心内不免一动,瞥了一眼下席的若干凤,心内盘算着要不要给他达摩老弟介绍一下这个小堂妹。 李泰倒不是舍不得自家女儿,问题是他也没有妹妹啊,就算耶娘加把劲,若干凤也不能再等上十几年。堂兄们家里倒是也有女儿,但他跟若干凤兄弟相称,结果对方做了自己侄女婿,终究还是有些怪怪的。 李纲他们父亲李琰之也是北魏名臣、追赠司徒,相对于出身镇兵家的若干凤,家世自是清贵。而抛开门第不说,若干凤与李泰之间的感情不异于亲兄弟,这一门亲事若能成,也算是亲上加亲,他也可以说一句没有辜负若干惠的托付。 他这一点小心思暂未吐露,但也没有逃过自家娘子的观察。待到家宴结束返回室内,妙音便笑语道:“方才宴中,夫郎只是打量若干达摩与那位翘儿堂妹,莫非是想促成他们之间的良缘?” 李泰听到这话后也不由得笑起来:“娘子真是观察入微,不错,我的确是有这样的想法。只不过我久不在家,也不知堂叔一家心意如何,便没有贸然发问。” “这事的确不该夫郎来说,堂叔他们远来相附,虽言是为夫郎小助人势,但也终究难免寄人篱下的拘束。如若夫郎开口,他们或应或拒恐怕都有失本心,难免会有芥蒂。不如由妾择日去访,问一问其家女眷对若干达摩印象如何。” 妙音听到夫郎这么说,便又笑着说道:“还记得当年,如果不是同若干达摩闹出纠纷,我还见不到夫郎。他久在门下同夫郎亲近相处,也需唤我一声嫂子,夫郎既然有此心意,我便也试一试帮他撮合一场良缘。” 听到娘子主动应下此事,李泰便也放下心来,拥着娘子道谢几声。这娘子少妇孕后体态更显丰腴动人,李泰晚饭时又饮了几杯薄酒,更兼夫妻久别,如今耳鬓厮磨,便不免鼻息渐热。 然而正在这时候,别室中突然响起孩儿啼哭声,正自动情交缠的夫妻两都是一顿,片刻后李泰鼻中哼气道:“不要管他!” “夫郎且先休息,妾若不往视看,这小子真会啼哭不止。” 妙音连连安抚躁动的夫郎几句,还是忍着歉意披衣起身,快步走去别室,从婢女怀中抱过啼哭唤乳的儿子哄喂一番。 过了足足半个时辰,这孩儿才安分睡去,待这娘子再登榻入卧,便听到衾被下已经是响起了夫郎均匀的鼾声。她便又蜷起软嫩丰腴的娇躯,侧躺进夫郎的怀抱中,相偎而眠。 () 0855 求事台府 西山寺位于襄阳城西面的万山山谷间,依山傍水,风景秀丽,是一个适合休养的宜居之地。之前在石城病倒的于谨,随着病情稍有稳定,便被转移到了这里来继续休养身体。 李泰在家休息了两天,然后特意挑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带着一批随员们往西山来探望一下于谨。 襄阳西面的山野之间并不荒凉,反而人气颇高。许多襄阳城中的豪强大族都选择在西山居住,山坡上和谷地间分布着许多的大族园墅。就连原本的梁王萧詧都特意在此间修建了一座别业,偶尔入此休养避暑。 李泰在湘州战事结束后来到襄阳的同时,也将梁王萧詧并其家人们一起送去了关中,算是给萧家在江汉之间的统治划上一个句号。 萧詧也算是一个比较强势之人,在治襄阳的时候对于境域之内的豪强多有压制、乃至于清洗。诸如京兆杜氏侨居襄阳的这一支族人们,就遭到了血腥的屠杀。 但是由于一直要承受来自江陵方面的压力,萧詧对于襄阳大族也要有所倚重,因此襄阳境内大族的乡土势力还是颇为可观,整个襄阳城周边几无王田。在集权方面,萧詧又不如他叔叔萧老七做的那么彻底。 “大王,此间山谷并西向数峰之间,还有山前十里沃野,旧年俱是河东柳氏族地。山左那座宅业,便是柳仲礼故宅。” 从义阳被调回襄阳的刘方贵作为向导,为李泰介绍着襄阳这里的人事风物。 刘方贵本来就是襄阳人士,旧年李泰刚刚出任荆州刺史的时候并进襄阳,刘方贵驻守樊城、不敌而降,自此以后便一直在李泰麾下任职,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能趾高气扬的故地重游,心中也是唏嘘不已。 再看其他原本襄阳城中较之他职权和名位都远超过的人,如今在自家大王面前也只能卑躬屈膝,往年对自己不假辞色,如今也都需要小心逢迎,刘方贵也不由得大感人生际遇之奇妙,他比别人少走了数年弯路,如今俨然已是台府元从,再遇故人时际遇也已经高下有判。 李泰倒是没有刘方贵那么丰富细腻的内心戏,但当听到刘方贵讲述襄阳大族圈地情况时,也不由得感叹这些豪族真是狠,几家累加起来,都快要把襄阳城外广阔山川给彻底瓜分了! 造成这样的情况固然是因为这些豪强大族有些贪得无厌,但也有着一定的历史渊源。如今定居襄阳的这些大族,大多数都是胡亡氐乱时期逃难而来的关陇大族,诸如关中韦杜、河东柳裴等等。 在那样的历史背景下本来就没有秩序,豪强大族仗着各自人势肆意圈占山泽土地,而百姓们生存都成问题,对此当然不会有什么反对意见,甚至巴不得这些豪族们将他们的乡土都给圈占起来,如此起码还能托庇求活。 眼下李泰既然将襄阳作为行台驻地所在,原本此间的秩序当然也要有所改变,不可能再维持旧态。但是在确保局面稳定的同时建立其新的秩序,并且完成资源的重新整合与分配,该要怎么去做,李泰眼下尚无定计。 一行人将要进入山林范围的时候,李泰注意到正有一支车马队伍进入刘方贵之前所说的河东柳氏故宅中,便不由得好奇问道:“柳仲礼还有族属留此?” 由于之前梁王萧詧所治理下的襄阳与荆州军府关系尚好,因此这些襄阳大族与荆州军府之间也都没有什么冲突矛盾,唯独有一个比较例外的那就是河东柳氏的柳仲礼。 汉东随陆之地正是从柳仲礼手中夺来,而且李泰还狠狠的将柳仲礼批斗公审一番,使其常年荣居江汉之间最受鄙夷和厌恶的人物第二名,第一名那自然是祸乱整个南梁的侯景了。 李泰对柳仲礼倒是没有什么仇恨,只是看到其族地故业当中还有人员出入,一时好奇之下便随口问一问。但刘方贵也离开襄阳许久,并不清楚乡土近年人事变迁,闻言后只是摇头表示不知。而随行的台府官员也才刚刚搭建起行政流程,尚未深控乡里,同样不知究竟。 “末将等前往探一探,若是什么漏网之鱼,当场擒拿下来!” 随行的权旭、李雅等几名督将本就活泼好动,一路行来瞧着春日田野间活跃的狐兔莺雀之类小动物已经是技痒难耐,见状后忙不迭表态说道,准备趁着外出打听之际沿途游猎一番。 李泰自知这些家伙打的什么主意,闻言后只是沉声道:“沿山游走一番也可,切记不准伤损农田!以礼稍作询问,不要扰人乡居!” 这些家伙自知大王法度严谨,倒也不敢放肆违命,当即便分出十数骑,向着那河东柳氏乡业飞奔而去。李泰一行则继续入山,沿着山道游赏一番,上午时分便来到了西山寺。 这一座古刹也算是历史悠久,因为于谨暂住于此休养,因此行台还特意安排几十名甲卒于此驻守,当见李泰一行到来,驻守兵长忙不迭率领群卒入前拜见,寺中僧徒也都纷纷拜迎。 李泰并没有对寺庙多做游览,径直向于谨所居住的院舍行去,于谨之子于翼和姚僧垣等几名派来为于谨治病调养的医师都在廊前相迎。 “姚将军还有诸位名医不必多礼,你等俱是医道圣手、活人有德。常山公乃是我国元勋宿老,希望你们能够精心诊治,尽快让常山公康健如初!” 李泰先是对姚僧垣几人稍作寒暄,然后又望向于翼说道:“府下事务杂多,日前才得以返回襄阳。二郎你侍父勤劳,让人钦佩,有什么需求直告府员即可。” “多谢大王关照!” 于翼还是比较年轻,不太擅长隐藏自己的情绪,自见到李泰的时候眼神便十分的复杂,听到这关心的言语,也是感动夹杂着抵触,神情颇显纠结。 李泰对此倒是不在意,转又询问道:“常山公今日体居如何?我若入舍访问,会不会打扰他的休养?” 于翼当然不希望李泰入内,他自知父亲的疾病泰半都是由李泰所引起的,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担心父亲见到李泰后情绪和病情都会变得更恶劣。 但这里终究还是李泰的地盘,当于翼还在纠结着怎样婉拒探病的时候,旁边姚僧垣等人便都表示于谨的病情基本已经稳定,大可以入内探视。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直往房间中走去,刚一入房便见到于谨正仰躺在窗前的软塌上,身上盖了一层薄衾以御山风,须发也都灰白黯淡,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看着老态十足。 于谨的听觉和反应也都明显迟钝许多,一直等到李泰行近其丈内之地,这才听到了脚步声,缓缓转头望来,一对眼睛也是浑浊涣散,盯着李泰看了几息,才陡地皱起了眉头,又过片刻他眉头舒展开,用沙哑的语调对李泰说道:“回来了?江陵事定?” 李泰原本还在怀疑于谨是不是在装病逃避,但当看到其人变得如此苍老无神、与往年简直判若两人,也忍不住颇生感慨,他走到榻前坐定,顺手帮于谨掖了掖被角,然后点头道:“常山公放心吧,江陵已定,湘州也已经平定。如今自衡阳向北、湓城以西,江南江北已经尽是我大魏疆土!” 讲到这话的时候,李泰也不由得心生几分自豪,虽然说事情再来一万次他也会这么做,但是看到于谨被他打击的这么惨,暗爽之余也是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只能用丰硕的战果来向于谨表明他所获得的成绩之出色。 果然,当于谨听到这话后眼神中情绪翻涌,好一会儿之后才吁气叹息道:“是你太原王土罢!老物失察,为少辈夺功,但就算是由我掌事,也难创如此局面。唉,年轻真好啊!宇文太师或还以为能凭旧日恩义将伯山你稍作系笼,但你立志行事有如此广阔前景,皆是旧人所计未及,又何必自缚于旧人的框架呢?” “太师旧年的偏爱,还有常山公等前事长者的指点,我都铭记于怀,不敢忘记。如果没有这些前事的积累,又怎么会有如今的新局面呢?当日情势所迫而有失和,但我心内对常山公一直都是尊重有加。” 李泰讲到这里,又抬手拍拍于谨身侧的手臂说道:“国事至此,并不是常山公的过错,公亦无需为此自责。留此安心养病,来年某日,我还希望能与常山公携手同归关中,继续共奖王室的初愿!” “你,回、回关中……” 于谨听到这话后,眸光顿时一凝,口中吃吃有言,但最终也没有说下去。 李泰又坐在一边跟于谨讲述了一下如今江汉之间的人事新局面,而于谨也听得很认真,但大病初愈终究精力有些不济,过了约莫半个多时辰便睡去了。 午后山风渐起,于翼小心翼翼的想要将父亲的床榻挪回室内,却惊醒了榻上的于谨。 “李伯山呢?” 醒来后,于谨便环顾室内一遭,然后便望着儿子询问道,当得知李泰已经离开后,他便点点头旋即又闭上眼。 等回到房间后,看着儿子忙前忙后的煎药奉食,于谨便又叹息道:“这些杂事,自可交付仆佣。你纵然有心,也未必能做好,勉强事之却荒废了自我,也不可称孝。江汉新定,行台草创,正是用人之际,你与太原王也是故识旧交,求事于府下,即便不得创功,也能积事长进。” 于翼听到这话后便愣了一愣,旋即便摇头道:“纵然儿肯求事,但太原王又怎么会收留?” “但有建事之心,又怎么会拒绝才力来投?” 于谨看着一脸纠结的儿子,又开口说道。 () 0856 窈窕淑女 从西山回到襄阳城内的台府,李泰才注意到之前分出查探乡情的李雅等几个小子还没有返回。 对此他也并未在意,毕竟在襄阳近郊也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只道这些家伙在外边游猎玩嗨了,以至于忘记了时辰,于是他便吩咐府员让那些人归府后即刻来见,给他们安排一点行军操练的活动,以消磨一下江陵战事结束后身上所积攒的狂躁之气。 交待完这事后,李泰便返回府中直堂,同长孙俭等属员们商讨一下府中的行政事宜。 如今的襄阳台府所在便是原梁王萧詧的王府,建筑规制上多有僭制之处。如今台府新创、诸事待作,对于这种枝节问题也无暇处理,于是便将一些明显僭制的地方暂且遮掩起来,在不打扰台府运转的同时稍作修改。 台府的直堂一直都是公务汇集的枢要所在,李泰干脆将之命名为政事堂,并且参照后世三省六部制度的格局,在政事堂中设立诸曹郎官,自长史以下诸上佐轮番当值,而他也可直接通过政事堂去指导诸曹事务。 眼下政事堂主要在进行的事务便是不久之后的科考,随着台府命令发向各地,各地也都在推举才士送向襄阳,已经有不少地方的才流已经来到襄阳等待参加考试。 由于这考选制度今年还是初行,诸事仍然有待磨合。虽然李泰脑海中也有一系列的制度流程,但当真正施行起来的时候还是不免有些手忙脚乱、顾此失彼。而且相对于制度的完善,眼下更加迫切需要解决的事情,是台府以及下属州郡官府之间的普遍缺人,需要尽快补充精熟吏术的行政人才。 因此这些州郡选举来的才士,在经过经义书数等基本考核之后,便要进入台府下属的选人院,进行为期数月的书令格式等行政技能的培养,然后入秋之后再参加一场选试,通过选试之后便授予官职,进入台府或者州郡地方任职。 至于流程中的规范化,诸如诸州举人随秋赋入贡、明经进士等诸科的划分,以及铨选身言书判的选人标准,这都要在日后的科考和铨选施行过程中再加以完善。 至于现在最主要的还是让诸方群众了解并习惯这一人事制度的存在,并且尽快为台府补充合格的行政人才。 李泰在听取完长孙俭等人的汇报后,对于事情进度还算比较满意。 他又想到今日出城见到城外豪强圈地成风的情况,于是便又问起府员们对于这一情况可有一个细致的摸查? “襄阳此边官府所造黄白籍簿多有混乱,错漏杂多,府中事员仍有欠缺,审理进度进展缓慢。” 讲到这个问题,长孙俭也是颇为头疼。襄阳对于籍户管理制度实在是太混乱了,黄籍白籍交叉掺杂、几乎没有一个定数,给审理人员造成了极大的困扰,以至于如今都还没有掌握一个具体的籍户数目,更不要说更加具体的土地资产等记录。 黄籍即就是州郡官府掌管籍民户数的文书,而白籍则是指侨置的州郡所汇编而成的籍民数据。侨置的州郡本身是没有实土的,而且籍民数量变化非常频繁、聚散不定,本身并不能代表籍民的资业状况,因此白籍往往不需要承担一些固定的赋役。 不同籍户所需要负担的压力并不相同,于是便造成了黄籍篡改为白籍,白籍又隐没成为隐籍,具体的人员并没有消失,只是官府所管理的籍簿上户数越来越少。连这些基本的数据都没有,又如何去管理治下民众? 发生这一情况,自然就是因为豪强大族干涉行政力量,将原本的黄籍百姓荫庇成为士伍部曲,官府掌握的户数越来越少,而豪强拥有的部曲越来越多。 李泰赶走梁王萧詧、鸠占鹊巢的做法虽然有点不地道,但在了解到襄阳内部各项事宜现状之后,也发现襄阳就只剩下了一个空壳子,内里乱糟糟的一团,就算梁王继续留此,稍有外力施加怕是就得直接崩溃。 原本李泰还打算用比较缓和的方式来完成制度的重建,但看这情况怕是很难,略加沉吟后他便说道:“行台拟定一个迁城计划,将襄阳南迁荆山南侧,故城皆作军事营垒。城中士民限期各自申报丁数、资业,以备迁居新城之后均田授业。” “迁城?这、这……襄阳所重在于山水形势,一旦转出此间,顿失形胜。况且这么多士民乔迁安置,新城所费必定甚巨,如今大战方已便骤作兴工,恐怕……” 长孙俭倒是知道李泰好作大工程,但听到其人竟然打算要在荆山以南再造一座新的襄阳城,一时间也是吓得不轻,忙不迭语气委婉的劝告这个意义不大但却劳民伤财的想法。 “旧屋不扫,新居不华。抱残守缺只是积弊更深,唯有从新营造才能根基牢固!告令一出,人恐失其资,必定争相报备。届时若有隐匿不实,从严查处!” 李泰当然不会再造一座襄阳城,只是要用这样一个理由将情势稍作搅动,让那些积尘已久的污垢自己翻扬出来,要比自己派人穷究审察有效率也更彻底的多。 他将自己的思路向堂内几人略作解释,长孙俭等人听完后才松了一口气,但旋即便又皱起了眉头,如此一来虽然是能将一些隐藏的人事问题全都搞出来,但也会令台府接下来的工作量激增。眼下台府属员本就不足,若想完成这样庞大的统计工作,必然会是一个艰难的任务。 李泰对此自是不在意,他只负责划定路线、指点工作,具体的执行自然交给这些府员。旧年苏绰都直接累死在岗位上,现在你们还有精力抱怨,那就说明工作量还是没有达到极限! 他交待完新的任务后,便起身离开政事堂。与此同时,之前在西山分开的李雅等人也都归府,听到府员转告大王命令之后便匆匆赶来汇报。 “你们这是摔进泥沟里了?” 李泰见这些家伙今早出门还是一身英武不俗的骑装袴褶,回来的时候却都一个个灰头土脸、模样狼狈,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便皱眉问道:“莫非遭到柳氏强徒的刁难?难道没有告诉他们你等身份?” “不、不是的!大王误会了,哪里是什么强徒,只是从江陵迁回的旧梁官员眷属。” 听到大王语气略带薄怒,众人连忙摆手摇头说道:“末将等打听清楚,大王之前所见那一队人确是河东柳氏族员,乃是旧梁驸马柳偃族属。这柳偃乃是柳仲礼同族远房的堂弟,旧任鄱阳太守病死任上,家人转去江陵。大王归前着令那些旧梁眷属各自归乡,所以这柳氏返回襄阳乡里,恰好为大王所见……” 李泰听到这话后才点点头,他之前虽然安排一些南梁官员们随同梁帝萧绎一起前往关中,但也有许多不甚重要、或者对行台有功者被留了下来。但随着江陵不再是南梁首都,那么多人仍然聚居江陵也没有必要,于是在离开江陵以前,他便下令这些南梁官员和眷属们可以各自归乡和迁居别处。 本来只是一时的好奇,再加上他也已经有了搞定这些襄阳豪强旧族们的思路,于是李泰便也并未再继续深究这些人何以如此,于是便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等到李泰也准备返回内府休息用餐时,之前告退的部将权旭却去而复返,一脸羞涩的再作求见。 “有事快说!” 李泰瞧这家伙那忸怩模样,便直接开口说道。 “末将犹记得当年陇右父老执手将子弟托付大王,自此以后某等便追从大王转战天下、不辞辛劳。如今身经百战志气犹壮,但却仍是孑然一身,并无妻子可以荫授功勋,不免心伤……” 权旭一边偷窥着大王神情变化,一边继续说道:“今日就乡察访,得见柳氏有良姝倩女于户。末将共同伴助其家人打扫庭院故居,探问得知娘子仍然待字闺中,所以、所以……” 李泰听到这里才算明白过来,这些家伙回来累得跟狗一样,感情真是跑去人家当舔狗去了! 一时间,他又是好奇又是好笑道:“所以什么?” “末将欲共柳氏良姝结缘,但却并无亲长可为操持。贸然登门又恐唐突,所以、所以想请问大王,能不能……嘿嘿,大王名满天下,若为说和,柳氏必然喜应啊!” 想到今天在柳氏家宅中窗下看到一抹倩影,权旭心思顿时又变得火热起来,心中的好色压过了对大王的畏惧,将自己的目的说出来。 李泰本来想直接开口拒绝的,他就算再闲也不能去做职业媒婆啊,可是看到权旭一脸期待的眼神,再想到这些陇右子弟的确是跟随自己多年、忠勤有加,生活上也的确该要稍作关心,于是便点点头说道:“我记下了,你且先退下吧。” 听到这话后,权旭顿时便激动得连连叩首道谢,那模样简直比之前获封侯爵还要更加高兴。 打发走了权旭后,李泰便起身走出这厅堂,视线余光却瞥见一道身影突然没入廊柱后方,当即便皱眉喝道:“什么人?” “庄主当真好眼力,明察秋毫!” 李雅一脸羞涩忸怩的从柱子后走出来,一边搓着手一边干笑道:“我还记得阿耶当年把我托付给……” “你住口罢,你也要求柳氏女?” 瞧着这似曾相识的一幕,李泰直接抬手打断这小子的话,旋即便又发问道。 () 0857 厚待功士 事实也不出李泰所料,当李雅听到这话的时候,顿时便瞪眼惊讶说道:“庄主怎知?” 旋即他才又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为何要说‘也要’?难道还有别人也来求此事?” 李泰瞧这家伙一惊一乍的模样,忍不住便笑骂道:“你等一群蠢物,在人家院里忙碌一场,难道就无人表意是贪图人家女郎姿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谁又比你更加愚钝!” “这些恶徒、这些恶徒,原来各自都有动心!我还以为他们是瞧出我的心意,顾着彼此情义才卖力为我壮势,原来竟是暗藏这般险恶心思!” 李雅听到李泰这话后,又忍不住忿忿低骂道,只觉得友谊的小船直接翻了。 李泰闻言后又是一乐,这小子有没有别的优点不好说,起码这个自我感觉是真的好,怎么就觉得自己人缘还挺好的? “这事我自己处理,毋须庄主再过问,只求庄主不要将我这番心思告人!” 李雅眸子一转,心内便有了主意,也不再对李泰请求什么,说完这话后转身便走。 李泰本来还想要问问这小子,那柳氏家中到底有几个适龄待嫁的女子,若这小子跟刚才的权旭相中的是同一个,那可就又有乐子了。真要发生这种情况的话,就连李泰都得感觉有点头疼,还要想法子安抚,不要让下属之间因为这类事情发生什么矛盾。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问,李雅这小子已经蹭蹭的不见了人影,看样子是在打算先下手为强去了。 李泰便也索性先将这事抛在脑后,赶紧回家去吃饭,担心继续再留下来的话,待会儿可能还会有人来求他说媒,毕竟今天过去给人家洒扫拱地的小猪哥可有十几个,保不准别的家伙也动了心思。 一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搞起了新字头,正打算威风凛凛的专制东南,却没想到只是一个猪哥团大团长,李泰心内一时间也有点郁闷。 回家用餐的时候,李泰也拿这事当作一个趣话同娘子聊了聊,妙音在笑过之后,却是若有所思的沉吟起来。 这娘子琢磨了好一会儿,等到登榻将要入睡的时候,她才揽着夫郎的胳膊讲起自己的看法:“夫郎门下多有青壮之众,他们追从夫郎征战各方、外驻多年,各自也都到了需要婚配成家的年纪。 今天这样的事情,以后怕是会陆续有来。兵家子弟多是贪羡江南名门的家教休养,如今正有许多江南人家依附府下生活,如果能将他们牵连起来,府下各种人情情势也能和顺得多。” 李泰没想到娘子思绪还沉浸在此,不过听到娘子说出的观点之后,倒也觉得颇有道理。 他麾下众多儿郎,的确是有许多年龄渐长而尚未婚配,之前自己只是忙于各种军政事务,对于部下们这种个人需求关注则就不够大。如今听娘子提醒,也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思路。 妙音见夫郎目露沉思之色,便颇觉受到了鼓励,便又继续说道:“夫郎执掌府中大事,总不可为这这一桩桩儿女私情之事分心太多。妾在家中也是清闲,或是走访抚问近来迁入襄阳的江南各户人家,也可捐施救济那些痛失亲属的民间孤寡女子,了解她们各有什么心意需求。 这些江南人家如果任由他们几家之内择偶婚配,总与人间太多隔阂。若能作配府下这些将官们,那也一定更加服从王教管制。府下这些督将们离乡戍远,如果能在襄阳成家,襄阳就是他们新的乡土。访娶了此间当地的女子,还能仰仗丈人门户的妆奁馈赠,很快就能把这门庭家业给支起来……怎么,妾思量的不对?” 妙音说着说着,突然觉得夫郎身形一僵,连忙闭上了嘴,有些忐忑的望着夫郎。 “不是、不是,娘子所思甚巧,让我大受启发啊!” 李泰听着娘子所言,脑海中灵光一闪,旋即便捧着这娘子脸庞用力的亲了一口,口中笑语道:“娘子真是我的贤内助,随口作计便让我想通了一些事情!” 他今天还在政事堂同群属商讨对襄阳周边的人地资源进行统筹管理,用迁创新城这一由头催促境内大户各自主动申报资业底细,仅仅只是一个摸查此间人地资源的方法。至于说资源的重新分配,则还需要其他的手段和方式来进行,具体如何推行,李泰则还没有考虑清楚。 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那就是将这些人地资业统统抄没充公,然后再由行台进行重新分配。但这样的方法也太粗暴,会造成比较严重的社会层面的动荡,甚至就连那些能够受益的底层民众都未必会支持。 江汉之间久经动荡,相对于资源的过渡集中,民众们更加需要的其实是稳定的社会环境,能够尽快的恢复正常的生产和生活。与这最基本的生存需求相比,阶级矛盾其实并不严重。 李泰可以通过批斗豪强在合肥快速的获得民众拥戴与支持,那是因为合肥作为四战之地,周边的生存资源非常有限且被豪强大族牢牢掌控。 但是江汉此边腹地广阔,之前是因为各个势力之间对峙造成边境地带人口大量流失、土地大片荒芜。如今这些壁垒和消耗都不存在了,别的不说,单就襄阳与江陵之间的江汉平原就足以安排十数万户人口均田居住和生产。 汉水沿岸早年的荒芜地带,如今也都急缺人员进行垦荒开发,更不要说还有长江以南的洞庭湖周边平原地带。因此如今的行台治下土地资源是异常的丰富,民众们无田可耕的根本原因还是在于没有一个稳定的环境。 在人地矛盾并不激烈的情况下,盲目的搞什么打土豪分田地其实只是给自身的统治制造不稳定因素,既得不到底层的支持和响应,同时也会让社会结构变得动荡不稳。 李泰对于襄阳近郊这些圈地豪强们的不满,主要也在于他们的存在阻碍了襄阳新秩序新格局的产生。虽然他已经确定了要采取强硬手段的思路,但是对于强硬到哪一步也还没有一个具体的尺度标准。 这会儿听到娘子所言,李泰心内顿时豁然开朗。这些襄阳豪强们现在所缺的并不是资财产业,而是政治和人身上的安全感。如果给他们一定的安全感,来换取他们世代累积的人地资产,这无疑是各取所需的双赢。 李泰麾下自有大批功士,他们在行台秩序之下必然是前程远大,若能与当地人家联姻,那么本来需要剑拔弩张、强行推动的资源重新分配,喝着喜酒就给办了。毕竟李泰就算将这些资产强夺过来,其中相当一部分也是需要分赐给麾下将士,让襄阳成为他们的襄阳! 兄弟们,好好跟着大哥干,大哥带着你们吃软饭!通过这种联姻的方式,既能解决兄弟们的婚姻需求,又能将襄阳当地豪强势力范围转变为行台军功集团,让新钱和老钱们完成过渡。 至于娘子所言她去出面张罗这些事情,李泰对此也没有什么异议。他也不希望自家娘子只是困于庭门之内,多接触一些世道人事也是好的,这娘子虽然在他面前偶有娇蛮姿态,但当家主事也已经颇有大妇气象。 不过再想了想之后,李泰还是说道:“诸江南名门家眷,可以组织一些聚会,让她们一览我台府儿郎风采,心意许否各凭自愿,倒也不需要强拉硬配。至于民间妇孺的救济,眼下台府人力告急、事务却多,一时间确也有些关照不到,娘子可以邀集城中一些家眷共作此事,耗费不需太多,只是需要用心,这也是算为家人积德、儿孙积福。” 台府行政着眼点是在于整个社会结构的重建,旨在恢复正常的生产生活,对于妇孺这种偏弱势群体暂时的确是关注不够。如果自家娘子能够将闲暇时间利用起来,帮助到这些需要帮助的人,无疑也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妙音听到夫郎也这么支持自己的想法,顿时便也高兴的点头说道:“夫郎放心吧,这些事情妾也思索多时,绝不是一时的兴起!要让襄阳士民提起夫郎仁治都赞不绝口,要让我孩儿得享父母的恩义泽被永世无忧!” 第二天一早,李泰再来到政事堂,吩咐府员加强政令的推动,勒令境内士民速速申报资业,要制造一个山雨欲来的高压氛围,让这些襄阳当地名族感受到压力和恐慌,他们才会积极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而李泰麾下这些小猪哥们也才会有市场。 然而他这里才刚准备造势,却不料府中的小猪哥儿已经闯进人家白菜地里而且还被困了起来。 “启禀大王,李雅李将军今早率员出门巡游西山,却遭乡豪袭扰,被困山中……” 午后时分,李泰来到府前,几名帐内亲兵匆匆入前禀告道。 李泰闻言后眉头顿时一皱,冷哼道:“说实话!” “是、是李将军心喜西山柳氏女子,特意率徒备礼登门访聘,却不料柳氏骄横,直将礼货人员全都扣留……” 几个亲兵原本还想给上司遮丑,但见大王似乎心里门清,便也不敢再遮掩,老老实实汇报道。 () 0858 痴心曹贼 厅堂中,昨日去那柳氏庄园义务劳动的诸军士们全都垂首而立,由其中一名代表小心翼翼的奏报他们昨日所见柳氏庄园内的人事情形。 李雅这小子因恐别人争抢,今早便带着七八名兵卒和满满一车的财货向西山柳氏庄园而去。最开始柳家人出迎的时候还算有礼貌,但李雅入庄后过了没多久,负责在庄外看守坐骑的兵卒便见柳家家奴手持器杖气冲冲的冲出来,那兵卒见状自觉不妙,忙不迭翻身上马,逃回城中奏报求援。 李泰听完这奏报后,顿时也皱起了眉头。看样子这婚事是没谈拢,反而让柳家自觉受到了冒犯而勃然大怒。 这样的情况倒也还算正常,南朝门第观念较之北朝还要更加强烈,就连当年侯景都倍遭江东高门的嫌弃奚落。 李雅一家虽然在关陇声势颇雄,但说穿了不过是高平镇兵家子罢了,河东柳氏那可是与南梁帝宗联姻的名门,估计是不怎么瞧得上李雅。再加上李雅这小子脾气也不小,遭到拒绝后恼羞成怒,彼此间矛盾激化。 这是李泰所想到最有可能的一个情况,但无论具体情况如何,在这襄阳近郊自己的帐内亲信别说有理没理,谁敢失礼冒犯那不等同打自己的脸! 于是李泰便抬手一指若干凤,交代道:“你率领一千轻骑速往西山而去,勒令柳氏速速交出李雅等人,将其满门老幼俱系入城中!敢有抗拒,从严惩处!” 若干凤闻言后叉手领命,待其将要退出时,一直欲言又止的权旭连忙上前道:“末将请与长乐公同往。” 李泰瞧这家伙也是一脸焦虑的模样,心内思绪一转,当即便皱眉道:“那柳氏门庭内有几名待婚女子?” “只、只有一名,大王请放心,末将请行绝非是受情欲鼓动、存心包庇柳氏。此事如若不能妥善解决,末将心意自此休言!” 权旭自知大王因何作此询问,忙不迭表态说道。 李泰听到这话后,眉头才略有舒展。他也好奇这柳氏女是怎么天生的魅魔体质,搞得他麾下儿郎都跟失了魂一般。如果这些家伙还要争风吃醋的不肯相让,惹火了老子,老子直接收了她! 此时的西山柳氏庄园中,也是一派鸡飞狗跳、热闹非凡的样子,庄丁们在庭院之间手足无措的走来走去,柳氏族人们则多聚集在前堂愁眉对望。 “阿郎太冲动了,怎么能、怎么能对太原王亲信失礼?现在可怎么办、怎么办啊……” 几名上了年纪的柳氏族人一脸忧恐,连连摇头叹息道。 当中有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一脸的狂躁恼怒,肩膀都被家奴用力按住,听到这话后,口中却自破空大骂道:“你们这些贼翁,难道还打算真将我阿姊配给那贼丘八!你们欺我姊弟失了阿父,前在江陵已经让我阿姊受辱,今还要……” “掩住他口,不准再喊、不许他再说话!这愚儿、这……难道为了一时的意气之争,竟要罔顾一家人的性命前程!旧事自有苦衷,但今事尚不至于……” 正当柳氏族人们正自吵闹不休的时候,一骑奔马从门外驰入,一名中年人翻身下马顿足低喝道:“都住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中年人名为柳霞,也是他们这一支柳氏族属的族长,清早出门访古,却被家奴告知家中发生祸事,忙不迭返回家中。 旁边一名年轻人走上前来,向柳霞解释道:“阿父,是昨日入家来那些太原王帐内武士,当中一人今早登门想要访聘问婚……” 柳霞听到这话后顿时皱眉道:“我家有女,有人来问,即便不许,礼辞即可,又何必结仇!况且如今已非梁世,太原王仁义肯准我等亡国之徒归乡安居已经是大幸,还要任性惹祸……” “若是寻常聘问,当然、当然不敢失礼。但是这、这狂徒太轻薄,所访乃是三姊。” 柳霞之子听到父亲的斥责,顿时一脸为难的小声说道。 柳霞听到这话后,脸色也是微微一变,略作沉默后才轻声问道:“人在何处?” 柳家这里闹乱未已,庄园外再次响起奔马声,门外家奴脸色惶急的匆匆奔入家门中来,颤声喊道:“主、主公,不好了,大事不好了!好多兵、好多兵马,正向此间来……” 此时的柳氏庄园中,主仆俱是大惊失色,那柳霞强自壮胆行出庄园,只是还未及开口解释,迎面一支劲矢已经直接射入他前方丈余外的地面上。 “柳氏庄人听令,速速放出李将军并其随员,庄人无论男女,速速出庄受捕!” 若干凤担心李雅的安危,也懒得跟柳家人废话,勒令随行而来的骑兵们将这庄园包围起来,旋即便大声呼喊道。 柳氏族人本就新从江陵返回襄阳乡里,早就见识过魏军的雄大阵仗,这会儿看到这一幕后自是更加惊惧。就连之前那个愤怒不已、被家奴们控制着还在喊打喊杀的少年,这会儿也都低垂着脑袋,不敢抬头去看那些军卒。 不多久,李雅头上顶着一个大包便走了出来,见到若干凤一行还有些奇怪:“达摩阿兄你们怎么来此?” 若干凤看到这一情况后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冷着脸让李雅等人赶紧过来,然后按照大王吩咐又将柳氏族人们统统引出庄园,押着返回襄阳。 在路上,他自然忍不住好奇向李雅打听具体情况如何,而在听完后,若干凤便拍拍李雅肩膀叹息道:“你小子真是无事生非,等着受罚吧!” “但能娶得娇娘,受罚又怕什么!” 李雅望着队伍中一驾乘坐着柳氏女眷的马车,口中嘿嘿笑道,说话间,他又白了一眼刻意拉开些许距离的权旭,眼神顿时变得如渴斗的小公鸡一般。 很快一行人便回到城中,这些军士们先将一干柳氏族人们引去兵营中暂且关押起来,而若干凤则连忙入府复命。 在得知李雅一行并无大碍后,李泰便点点头,旋即便注意到若干凤欲言又止的神情,于是便又问道:“还有事?” 若干凤先是点点头,旋即便又说道:“阿兄,归途我问了一下李雅事由,这件事其实也并不怪柳氏。李雅此番去访聘的柳氏女子,其实已经婚配,都已经产子,只因夫婿之前被押赴长安,不得已归其故家。此事柳家已经向他解释,但这小子仍是固求,这才惹恼了柳家人。” 李泰听到这话后,眉头顿时一皱,原本他还以为是柳家人狂傲的看不起李雅门第,却没想到是这个小子自己要学曹贼。 “知这柳氏女是谁家新妇?” 他又开口问道,一般送去关中的南梁臣子,要么地位高,要么身份比较特殊。 “听说是梁国司徒陈霸先的侄子,名字叫做陈、陈……” 若干凤话还没有讲完,李泰已经惊立起来,开口说道:“陈顼?” 待见若干凤点头应是,李泰心内一时间也是大感无语,实在是没想到,李雅这个小子学曹贼也就罢了,居然口味还这么精准刁钻,直接奔着人家南陈皇后要接盘! “去把那小子引来!” 李泰想了想之后,又对若干凤说道,他自己则在堂中溜达一圈,找了一根数尺长的木棍拿在手中。 李雅来到堂中一看,下意识的向后一缩身,但很快又定了定神,低头小步走进房间中来,口中小声说道:“我是真心喜爱柳三娘子,一眼就已经着迷!除了这娘子,我谁也不喜,庄主打死我,我也要这娘子!” 李泰没有让他失望,直接挥起棍子抽在他腿弯处,将这小子砸倒在地而后怒斥道:“你从小住在户中,教没教你伦德,教没教你是非?那女子已为人妻、已为人母,因你一时的痴狂纵情遭此骚扰、名节留瑕,来日如何相夫教子? 她若是别家遗孀,你访之无妨,她今夫婿健在,不需旁人错爱,你不过因缘际会浅有几分功名,人间道德已经不足警你!天下值得钟爱的人事数不胜数,今日纵你一寸,日后敢逾千尺!” 李泰口中喝骂着,手中的棍杖不断砸落下来,很快便抽打的李雅哇哇大叫。曹贼这种事,当个梗也就一说一笑,但真要实际去做,那就是王八蛋行径。 尤其李雅自小生活在自家门中,李泰也将之当作自家子弟来对待,对其要求自然也就多一点。你说你要是爱寡妇,哪怕比你老子年纪还大,大哥也帮你张罗。但是人家明明有老公有儿子,而且那儿子还是个大败家子,你惹人家干啥! “哇、哇,庄主饶命!我、我已经打听清楚,那陈家子乡里有妻,只是、只是梁帝需仰陈霸先力,所以、所以硬要将这柳三娘子强配给人……她婚姻失类,在家也受族属嘲讽冷待,活得很是凄苦,我、我怜爱她!我耶留下那么多财货,我养得起她、养得起她儿!好痛,我、我不怕,我就要她!庄主既然罚了我,就得给我娶妻!” 李雅一边哇哇大叫,一边还在表达自己的痴情。 李泰看到这模样,也有些不忍,暂且停下了手,望着这仍自一脸坚决的小子,一时间也大感头疼。你知道那女子带的拖油瓶是谁?就你耶给你留下来那仨瓜俩枣,够他几天败的! () 0859 故剑情深 襄阳台府一旁的军营中,被强行带来此地的河东柳氏族人们仍自惊慌不已。 “三娘子实在是太不检点了!之前错配吴中下户、婚配失类,已经使我家门蒙羞,出嫁之女、绝迹故门,不相往来也就是了。但这娘子不知羞耻,婚后仍然携子重返父门,甚至还将夫家贱妾庶子一并引来,夫门体面半点不计,如今果然引祸于家门……” 有早就不满这柳三娘子归家生活的柳氏族人这会儿更加的愤懑不满,口中连连抱怨。 这一番话也引起了其他柳氏族人的共鸣与附和,河东柳氏乃是襄阳名门,这柳三娘子本身更是公主所出,结果配给的夫婿只是吴兴寒门的陈顼,整个家族唯陈霸先一人可称而已,可谓是不折不扣的婚宦失类。 如果说这些已经发生的事情还能忍耐,那么今日所遭遇的劫难就完全不是他们应该承受的,纯粹是受这个丧门星的连累,让人如何能够心平气和的接受! “放你娘的臭屁!当年我姊不肯嫁,也是你们这些狗贼劝说陈氏势大,值得投附,今又说成家门的耻辱!” 之前在柳氏庄上狂躁不已的少年,也是那柳三娘子的亲弟弟、柳偃之子柳盼,这少年本来就因为自幼丧父、有失调教而性格愚鲁暴躁,这会儿听到族人们不讲道理的抱怨声,便也不顾尊卑长幼的破口大骂起来。 众族人们闻言后虽然羞赧愤懑,但也不屑与这愚鲁少年计较,唯柳霞之子、与其年龄相差不大的少年柳庄走上前来安慰道:“六郎你不要再吵闹了,亲长们也是心忧处境……” “你也不是好物!之前庄上为什么要拦住我?待我打死了那个羞辱我家的登徒子,还会有这些后事!” 柳盼又瞪着柳庄,一脸恼怒的斥骂道。 “捂住他嘴巴,不准这愚儿再嚎叫!” 其他柳氏族人们听到这话后,顿时更加慌张,不敢再让这少年继续口出狂言,以免被帐外的军士们听到而更加报复。 柳盼的嘴巴虽然被捂住了,但他们的处境却仍然没有什么改变。 一众柳氏族人当中,见识最广、最有主意的便是柳霞,但他这会儿也只是皱眉不语,当见到众族人们都向他望来,希望他能拿个主意的时候,柳霞才长叹一声道:“江陵一场大劫,我家人虽惊未伤,实属大幸。原本以为回归乡里可以安心营生,世道平稳后再让子弟入世,但今看来乃是妄想了。 此番事也怪不得三娘子,也不怪六郎莽撞,应历的劫数,躲怕是躲不过去。太原王雄才大略,虽然不会以此小事刁难我家。但我家也因阳泉侯事,或许便是其眼中的悖逆之门。之前隐于群众而未特加责难,如今事犯眼前,恐怕不会轻易饶恕啊……” “那该怎么办?怎么办啊!” 诸柳氏族人们听到柳霞这一通分析,顿时更加的惶恐,连连哀叹。 “还有、还有一计啊!那小将李雅不是要求聘三娘子?便将三娘子许他,本是恶事、转成良缘,彼此有了瓜葛之亲,自然不会再刁难我家!” 在经过片刻的哀叹后,突然又有一名族人拍着大腿开口说道,而旁边愁眉不展的众人听到这话后也都连连点头道:“是极、是极,祸本起于三娘子,正该由她平息!” 这会儿,本来已经被捂住嘴巴的柳盼又努力挣脱开,指着这几人怒骂道:“狗贼怎不将你家妻女给人作良缘!当年如此,今又如此,你们还要将我家如何作贱!” “六郎你不要发癫!你是愿意直死当下,还是想要让你姊转配良人?” 求生心切的柳氏族人们这会儿也顾不上羞恼,望着那暴躁少年喝问道:“咱们都是一群亡国之徒,国亡身存,更有什么节气可称?既然总是免不了屈节事强,那当然也要择更强事之!当年那陈家子也是凭其家武势可观,才得以高攀我家、聘娶美眷,我们需仰其力、守卫家国,纵然屈辱也只能忍耐。 但今城破国亡,强徒安在?本来指望能够守卫家国者,他连自身都不能照应周全,沦为囚徒,牲畜一般的被牵引北去,遗下妻儿还要委托我家照顾。这样的废物,值得我家为其掷上合家性命守护其妻儿?妻离子散难道不是这种欺世盗名、辜负厚望之徒该受的报应!” “是啊,那陈家子本非良配,一个寒门鹊起的轻躁之徒,尤其好色如命、令人不齿!我家娘子屈就于他,已经是他门楣增光,这色徒却仍然浪荡成性、入市狎妓,三娘子方出孕期,便需为其打理妾奴孽种的生计,此徒可有丝毫怜惜爱护!” 为了抵消他们自己内心的愧疚感,柳氏族人们又开始纷纷历数痛斥那柳三娘子的夫君种种不适,而那陈顼也的确不是什么道德君子、如意郎君,被一通挑剔数落,顿时就显得劣迹斑斑。 “你们、你们真的不会因我阿姊再嫁嘲笑我家?” 那少年柳盼本就有失家教,本身也没有什么端正严谨的道德观念,每每因此暴躁失控,主要还是因为往常听到族人们嘲笑其姊婚配失类而自觉羞恼,此时听到族人们七嘴八舌的劝说,心思便也发生了变化。 “怎么会呢?哪怕之前亲属们有些怨言,也只是厌那陈家子薄行无状,如果是真厌你阿姊,又怎么会将她母子收留家中?” “是啊,阿郎你仍年轻,未知世事艰深。那小将李雅出身也是关西名门,其父便是之前征讨江陵的先锋大将,他自己还是太原王亲近门生,如今并不因你姊之前的恶缘而厌烦,仍肯亲近访聘,可知爱意甚切,起码是要比那陈家子更加的深情。如今江汉都归太原王统率,你家若得这样一门亲缘恩宠,来年同族亲眷都还要仰仗阿郎你来关照,谁还再敢嘲笑?” “这、这……我只是族里小辈,拿得什么主意?” 那柳盼听到这里,神情已是大为意动,索性两手捧住脸庞叹息道:“我耶去世得早,我要少当家计,人间那么多苦难折磨,偏偏都要我来承受!” 至此柳氏族人们已经达成共识,愿意接受李敏的访聘来免除此番灾祸。眼前的困境有了解决的办法,也让他们心思变得更加活泛起来。 这会儿,便又有人开口说道:“那位小李将军虽然心仪三娘子,但三娘子年岁终究比他大了许多,而且还有过前婚,只恐怕仍是少年贪鲜好色、不久即厌,不能给我家以长久的庇护关照啊!” 众人听到这话,也都不免心生忧虑,片刻后忽然又有一人开口道:“别人真心来访,我家当然也要真心以对。既然要与之前的恶缘断个彻底,那就不该再留下什么人事念想。那陈家的恶种,不该再留下来继续抚养。解决了那小物,既表明了我家的真心,也能让三娘子一心对待这新的情缘!” 这会儿不待别人表态,那少年柳盼便先点头道:“杀掉那陈家的恶种,留下来只会让我家增丑!我姊还有大好的青春年华,哪能受这些旧日的丑恶连累!” 反倒是另一个少年柳庄这会儿目露不忍之色:“前缘是好是恶,孩儿总是无辜。那李将军来访,不是不知三姊身世,若因这孩儿爱弛,概因他自身本就薄情之人,即便没有这孩儿,也一定会转瞬变心。强迫三姊改嫁,是我家万般无奈下唯有的自救之举,但若再造杀业,这实在是、实在是……” “你住口罢,我自家事不需你来指点,杀的又不是你姊生产的孽子!” 柳盼本就不喜这个族人评价比他更稳重端庄的堂兄,此时自己的意见成了族人们关注期待的重点,自然容不得旁人质疑,不待柳庄把话讲完,便瞪眼怒喝道。 柳庄瞧着议论纷纷的族人们,再见自己父亲虽不发声但也默许族人们作此讨论,眼神便是一黯,垂首默默退出了这帐篷。 另一座小帐中,那柳三娘子柳敬言正将帐内一切能够找到的绵麻保暖之物找来,包裹在两个婴儿衾窝上。时下虽然是晚春,但入夜之后仍然难免春寒。 她们一家人被仓促引至城中,携带的行李本就不多。军营中虽然提供了些许,但刚才同族女眷们恼恨她牵连族人受罪,将她与夫主陈顼的另一个妾侍彭娘以及两个婴儿赶到这座单独的小帐来,自然也不会给她们太多保暖衣物。 “柳娘、柳娘,你害死了我!若仍留在江陵,哪会受这番罪过?你说要投奔你亲属,结果来后整日遭受冷眼。夫主归后,你要怎么交代……” 那妾室彭娘身着单薄的衣衫,紧抱着自己的孩儿,对这柳氏言辞也不无抱怨。 正在这时候,柳庄瞧瞧走入进来,向着柳敬言小声道:“三姊,大家要你改嫁那李将军来为家免祸,我、我也同意。但、但他们又要杀了陈家小儿,我实在阻不住……” 那柳敬言听到这话后,顿时满眼绝望之色,将自己儿子紧紧抱在怀中,望着这堂弟悲声道:“四郎,你们要逼死我……” “柳娘、柳娘,你救救我、救救我孩儿!我嘴虽恶,但心不坏,夫主常言只是贪你门第,又因陛下赐婚,待返吴乡必访故剑。我、我帮你啊,你保住我孩儿,就算来年那吴乡钱娘又入宅里,我共你、共你……” 旁边那陈顼妾室彭娘听到这话后也是惊慌至极,上前拉着柳氏衣袖连连颤声说道。 柳娘子听到这话后,神情更显悲怆,两眼清泪长流,片刻后银牙一咬冲出这小帐,向着巡夜的营士呼喊道:“求将军去告李雅李将军,妾从他、愿从,只要能护住我孩儿!” () 0860 白身罚役 在将李雅狠狠教训了一通之后,傍晚时分李泰回到自家时,仍然有些余怒未已。 妙音自然也察觉了夫郎情绪的不对,几番小意试探之下,李泰也忍不住将此略作讲述,而妙音在听完后,便也忍不住笑起来:“当年户内顽劣的童子,如今也已经到了好色的年纪,知慕少艾了。” “这是好笑的事情?” 李泰闻言后便白了娘子一眼,没好气的说道:“他若是正常的品性趣味也就罢了,但如此趣味刁钻,不说于此受到的教养深浅,对我营规军纪也是一大败坏!” 妙音见夫郎仍自愤怒有加,便也收起了脸上的笑意,小心为夫郎斟满一杯果酒,旋即便又柔声说道:“妾觉得夫郎对此事也是关心则乱,或许事中另有别情未定,李雅此子虽然少性顽劣,但从事之后夫郎也曾说已经渐识恭谨之道。” 李泰端起果酒一饮而尽,听到娘子所言便又皱眉说道:“是否那小子别处请托,让你为他说上几句好话?” 妙音闻言后便连忙摇头:“夫郎不说,妾还不知竟有此事。但今所言也不是为他转圜求情,只是信得过自家夫郎。这小子在户中教养多年,若真是不堪造就的朽木,夫郎想必也已经洞见他的本质,不会再有什么更高的期待。既然觉得仍有可教之处,也决计不会只教出一个任性妄为的狂徒。” “无论有没有别情,他冒昧骚扰有夫之妇总是事实。只要仍在我门下任事,休想我下令将此女子配他!” 李泰闻言后又冷哼道:“往日虽然他也不乏顽愚之态,但都还在尺度之内。唯独此番行事,有些骄横的过分。料想他耶留他不少财货,滋长了心内的骄性。来日便让达摩将这些财货没收,待他何时谦恭入骨再作发还!” 他这里决定了要对这小子继续加以惩处,不想到了第二天,事情便又有了新的变化。 清晨时分,李泰还在内府用餐,若干凤匆匆行入,将昨夜军营中发生的事情向着李泰汇报一番。 李泰听到这话后眉头也是一皱,要不说南梁这群货就是典型的猪队友,不说大计相谋了,老子这里还气呼呼的打算给你们主持公道,结果你们自己却先跪了。跪就跪了吧,结果姿势还这么难看! “那小子去了军营?” 他放下碗筷,又皱眉望着若干凤问道。 若干凤闻言后便点点头:“去了,得信之后第一时间便赶去。因受阿兄一番处罚、腿脚难行,被人抬着也要去,至今守在军营中不肯离去,很是痴情。” “你也不必为他说情,此事不说营规军纪,在我门下只说家法。不管那女子之前处境如何凄惨,如今身陷绝境、遭其亲徒逼迫,亦皆他擅作滋扰所致。无论作何许诺,在我这里只是不允!让他速速给我滚回来,否则不要再入我门中!至于柳氏族众,继续拘在营中,不准接触外人。” 李泰略作沉吟后便又说道,柳家人行事丑不丑陋跟李雅的任性妄为并不搭界,这小子搞出的事端仍然是该怎么罚就怎么罚。 若干凤见李泰神情语气仍然严肃,便也不敢再多说什么,点头应声之后便又赶紧前往军营将李雅弄回来。 待到若干凤退出之后,李泰又向妙音娘子说道:“这小子惹出的事端,还要有劳娘子出面稍作善后。那柳氏娘子遭此逼迫,想来也难共其族属和气相处,暂时是不宜居住营中。她夫族长辈陈霸先与我旧有盟义,如今孤弱流落于此,也不好不管不问,娘子先将其母子引至别处暂作安置。” 妙音闻言后便点点头说道:“夫郎放心吧,我稍后便去,一定安排妥当。” “娘子前计存恤城中妇孺,不如便从这对母子开始。虽然她母子也不算寻常平民妇孺,但疾困也有略通之处,不必特加关照,使其衣食有继、不曝寒野即可。大乱新治,太多需要救济的人,也不宜将资货滥使一身。” 李泰又微笑说道,为了庆祝娘子慈善事业的开始,他便又着令台府调配一百驾马车、五百名男女士伍以听使用。 妙音受到夫郎如此信任和支持也很是兴奋,她近日已经跟同样悠闲在家的几个堂嫂商讨类似事情,如今有了人马听使,当然要赶紧做起来。李泰都还没吃完早饭,她这里已经先解决完毕,转去内堂妇人们日常聚集的地方摇人去了。 待到李泰吃完早饭来到前堂,李雅已经被从军营中抬回来,当见到李泰入堂后,他便连忙翻爬起来跪在地上,语调沙哑道:“庄主,我错了……” “你错在哪里?” 李泰入堂坐定,望着这脸色憔悴、眼神黯淡的小子说道。 “我只道自己一腔真情,又有能力,愿意给那娘子更好的生活,便不管她本身的忧困,唐突骚扰,让她处境更难。昨日我奔入营中时,柳氏徒众险将那娘子孩儿扼杀,那娘子泣血长号,概因我致……如果不是在城内,如果不是有人搭救,这母子怕要被我一腔爱意害死。我错了,该当受庄主的惩罚!” 李雅语调沙哑低沉,再不复昨日挨罚时还在嚎叫争辩的顽劣姿态。 听到这小子态度诚恳的认错,李泰态度也略有舒展,终究是自家庭前长起的,也不能犯了一次错就直接打死。 “你犯的错可不是一番责打能免的,还要再有别的责罚。你的官爵一并革除,以警那些同样有此心怀的骄狂将士、严正军法,你服不服气?” 李泰想了想之后,又望着这小子说道。 “官爵全夺?” 李雅听到这话后惊诧抬头,但见李泰那严肃视线便又连忙低头说道:“服、服气,我把人害惨了,该当此罚。” “你耶留给你的资财,检点一番送去达摩处,几时归还需要观你表现。退下吧,去寻医师将腿脚伤情仔细诊治一番,月中随同换防甲卒一起往新野守仓。” 李泰早着员引来医师在堂外等候,说完对李雅的惩罚后便起身示意医师为其诊治。 “这、这,庄主且慢。我、我还有事,庄主可以再责打我一通,我想留在襄阳,哪怕再作卑用!” 李雅却仍深跪不肯起身,口中颤声说道:“我不是不肯受罚,只是、只是想留下一些财物来养、养家。柳家人以为杀了那孩儿我会高兴,但我既爱那娘子,当然也爱她那孩儿。 她母子已经受此虐待,势必难再共亲属相处,我知、知是我错,所以更要供养她们,不能抛却不管……我任庄主打罚,但我惹出的祸端,也该由自己担当,不能由得那母子受苦!” 李泰听到这小子的话便又皱起了眉头,倒不是因其仍然冥顽不灵而恼怒,而是觉得自己似乎小觑了这小子的决心。哪怕是年少轻狂,莽撞犯错都不可取,但即便是垂垂老矣,肯为自己所犯的错承担责任而非狡辩推脱,都是一种品德。 只不过这小子太年轻,经事太少也乏甚表现,出于荷尔蒙和道德感的双重影响仍然头脑发热,未经思考的想要承担一个需要长久践行的责任,李泰对此自然也不会盲目听信。 “既然不愿远离襄阳,那便去甲坊、马营当役。半年之后,再来见我。至于那对母子生计如何,自有旁人妥善安置,不需你来操心。” 李泰说完这话后便摆摆手,示意将这小子抬下去。 “大王,这处罚是不是太严厉了些?起码、起码待他熬住了处罚,也该给一些情事上的安慰……” 作为一起长大的伙伴,若干凤看到李雅这遭遇也是有些不忍,便又小声求情道。 “他虽然自小寄养门内,但我终究不是他的恩亲。若能熬得住处罚,我对他亲信如初。但其终身大事,终究还是要求问他自己的父母。” 这小子不同于若干凤,老子李穆不只还在世,而且还挺命长,李泰对他打罚教育也就罢了,但在婚姻上指手画脚那就有点越俎代庖了,所以这糟心事还是传信给李穆让他自己心烦处理吧。 李雅这件事虽然让李泰心烦了两天,但台府军政事务也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仍在照常运行。尤其是李泰要带着兄弟们一起吃软饭的大计,也因为河东柳氏适逢其会而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 虽然这一次河东柳氏也算是遭受了无妄之灾,属于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但来都来了,李泰也不打算轻易放过他们。 他向来觉得,对于黔首小民如果不给他们公平公正,他们就难有活路,因为小民的生态环境太脆弱了,只有在秩序正常运行之下才能享受些许安定。 可如果对这些豪强世族也讲什么公平公正,那无疑就是自缚手足,只会让自己的操作空间变小。而且这些豪强世族命硬的很,折腾个次也能挺得住。苦一苦你们这些豪强士绅,咱们襄阳好日子还在后头嘞! 河东柳氏合族被捕自然落在有心人的眼中,但具体原因为何却是众说纷纭。而伴随着柳氏族人被捕,关于襄阳周边士民申报资业以备乔迁新城的政令也同步推动执行起来,顿时又让民间对此产生了种种解读。 () 0861 名门大婚 “请问台府近日告令士民申报资业,应该如何申报?又该申报什么?” 自月前开始,襄阳诸方城门还有各处市肆,包括城外一干路桥津渡所在都张贴着台府书文告示,还有许多州郡衙役结队穿行于乡邑之间宣传告令。 一时间整个襄阳城周边地区民众们都知道了有这么一项政令正在推行实施,但是对于政令的具体内容认知仍然有些模糊,毕竟这是之前的雍州州府用政所不能涉及的内容,民众们理解起来仍然有些困难。 “士民申报,分为两桩,一桩是丁口,一桩是资业。户中男女人数多少,并士伍奴婢和牛马畜力,统共多少造成一籍。待到来年襄阳城池南迁,便凭着这籍数授给田地、落户新居。” 在诸城门附近也都安排有府吏,向着仍然不解告令规定的士民们讲解书令内容:“至于说资业,便是你家现有产业多少,宅屋几敞、桑梓几株、田地多少,这些不能一并迁移的产业,统统都可申报造册于籍下,待到迁居新城之后,可以凭此向官府申报补偿!” 前来问询的士民人数众多,身份也都不尽相同。 有的是赤贫佃户,着眼点在于授田,听到府吏的讲解之后,便又忍不住连连追问道:“请问府君,一丁授田多少?妇人也有授田?受了的田便是自家的?不会再有官人来征取?也没有盗匪来抢夺?” 也有些薄有资产的乡里富户,他们对于授田的兴趣便不大,关注的重点则是迁城:“为什么要迁城?襄阳这里山水难道不美?先人祖宗设城于此,自有其智慧、有其道理,凭什么一纸书令便要劳烦万众,抛弃桑梓乡土转去别处谋生?” 至于说那些社会地位更高的豪强世族们,他们有着更高级别的消息来源,自然不需要凑在市井闾里打听消息。 但是这一点特权如今也并不能给他们带来什么愉悦和安全感,因为了解到的内容更多,所以他们的心情也更加的焦灼和悲观,更加迫切的想要寻找应对之法。 因为无论是乡里资业还是人丁,无疑都是他们掌握的最多,如果隐匿不报,那么来年迁居新城的话,他们必然会损失惨重、大伤元气。可要是如实报上去,他们荫庇大量人口和土地的事实便又完全的坦露出来、再无遮掩,届时如果台府要对他们采取什么强制性的措施,他们也将无力招架。 眼下这样的情况,当真是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让人无从取舍。而且据说之前刚刚归乡不久的河东柳氏一族,便是因为抗拒此命不遵,直接被台府合族拘拿、至今生死不知。 “蔡世兄,留步、请留步啊!弟等于此苦候多日,只为邀兄共聚一场,聆听教诲!” 蔡大宝是为数不多仍然留任山南道大行台的原梁王麾下旧属,许多为前景愁困的襄阳时流守在台府门外,当见到蔡大宝出现在门内的时候,便都纷纷涌上前去想要询问一二内情,以及政令实施后可有变通余地。 如今的蔡大宝也已经渐渐熟悉了台府的行事氛围和节奏,自然不敢当众公然再与这些旧识们搅和在一起,眼见府外如此情形,便觉得今天还是继续留下来值班为妙,于是便又拔腿向府内走去。 府外众人见到蔡大宝如此,顿时也都失望不已,有的人忍不住悲呼道:“蔡兄今为台府上佐,某等俱是乡野白丁,但在此之前,某等与兄俱是梁王殿下的旧属啊!故主失佐,某等难辞其咎,如今唯请蔡兄能够感怀故情,赐教一二良言,如此竟不可得?太原王驭下难道如此不近人情?” 蔡大宝听到这话后便又停顿下来,转回身来望着众人说道:“诸位也不必以旧情胁我,今时台府用政的确是大异往年,君等于外所见令式书文,与我所见鲜有参差。 太原王乃是当世首屈一指的名臣大将,治事之才世所罕见,高瞻远瞩远非某等俗人眼界能量,如今既然有此政令推行,所施必然是我等仰望不及的仁政。 诸位但守台府政令奉行不悖,自可于世无忧、安享太平,这难道不是往年做梦都不敢尽情畅想的美景?今来问我,我能教者唯有奉公守法,得此四字若诸位仍然不能安生,尽可将冤屈告我,哪怕舍此一身,我也必为诸位申诉鸣冤于大王面前!” 说完这话后,蔡大宝便向府外众人深作一揖,然后便又转身退回了台府中,不再理会身后那些故人们的呼喊召唤。 不只是蔡大宝,其他原襄阳或江陵旧属、如今仍在台府任职的时流,也都或多或少遭到了类似的骚扰。不过他们也如蔡大宝一般,或是缄默不言,或是给出类似的回应。 倒不是说他们进入台府任职后就一反旧态,变得六亲不认、过往的人际关系统统割弃,而是因为他们本身也不涉台府机要,同样有些看不懂这些政令推行背后的逻辑。与其盲目给人指点而误人误己,不如干脆保持沉默。 毕竟就算他们不掌机要,但通过台府的人事氛围也能感受到台府的行事风格大异于往年的梁王军府或者是江陵朝廷。就连他们自己稍不留意都有可能落后于台府行事程序,更加做不到去兼顾他人。 这些襄阳当地豪强们打听消息内情屡屡碰壁,但仍不肯放弃,毕竟关系到身家性命和财产安全。只不过台府迥异于旧梁的人事风气也让他们倍感无奈,有些束手无策。 既然台府这里的旧识们都是白搭,那便在别处人事上努力钻营。在他们一番穷思之下,很快又有另一个目标人物进入他们的视野中。 位于襄阳大堤西侧的汉水码头上,各种客货船只往来不断,很是繁华,而在今天尤其的热闹。 从清早开始,便有襄阳时流各家的车马聚集于此,很快便将这码头占得满满当当,就连正常的人货往来都大受影响。从清晨到上午,这些人既不登船也不离开,受到影响的民众自然大为不满,但是看到那些孔武有力的豪奴们,也只能将这份不满忍耐下来。 午后时分,一艘悬挂着兴州旗帜的官船缓缓靠岸,岸上这群等候多时的民众终于动了起来,一待那艘官船停稳,甚至都还没有看到船上人现身,他们便热情洋溢的高声呼喊道:“恭迎席使君归乡!” 船上乘客乃是兴州刺史席固并其属众,当席固走出船舱看到码头上这热闹的欢迎场面时,也不由得愣了一愣,片刻后便也满脸笑容的向着欢迎的群众挥手打着招呼。 “离乡多时,不意乡人们待我仍是如此情重,当真令我受宠若惊!乡音热情,让人感动啊。” 下了船之后,席固先与站在最前方的几名亲友和乡士代表们略作寒暄,然后便又一脸歉意的说道:“众位如此热情相迎,于情于理我应当与诸位畅饮一场、兼话别情。只不过此番归乡,除了入府述职以外,还有一桩家事亟待处理。门中小女已经到了待嫁之龄,恰逢近日有一良媒来问,所以还要归家处理。待到吉礼当日,门中一定备置盛宴、款待亲友,届时再尽兴畅饮!” 众人听到这话,哪怕心里再怎么着急,也不能拦着席固回家嫁闺女啊。于是他们便也只能各自讪讪散去,打算到了席固嫁女儿当日再稍备礼货、登门请教。 席固女儿要嫁的对象,乃是李泰的部将权旭。虽然说之前权旭也向大王表示希望迎娶柳氏女子,但发生了李雅这么档子事,再与结缘难免尴尬。而且那河东柳氏的表现也实在是有点不能入眼,权旭也不愿再与这样人家结亲。 权旭本身就是李泰心腹元从,之前又在江陵之役立下先登之功,既然表示出了求偶的诉求,李泰当然不能任由此事无疾而终。他遍览襄阳时流,再加上娘子走访诸家提供的情报,又征求过权旭的意见之后,便选定了席固一家。 席固之前也是主动归附,之后便一直担任兴州刺史,对台府人事也算比较了解,得知乃是太原王亲为做媒,而求聘的对象又是台府少壮功士,对此当然也非常满意。双方一拍即合,很快便开始了过礼的流程。 李泰有意将这桩婚事打造为一个样板,所以也安排台府给予一些人事上的援助来筹备这一场婚礼,于是很快这一桩婚事便成了全城瞩目的焦点。襄阳老钱和台府新贵的联姻,在襄阳当下本就因政令推行而颇为敏感的氛围下,自然是尤其的引人关注。 襄阳时流无论是不是两家亲友,对于此事也都保持着密切关注。由于两家本就情投意合,而且近年来战乱频频、诸事从简,所以经过不足旬日的筹备,这场婚礼便正式举行。 安定席氏本就是襄阳名流,亲友众多,再加上当下这特殊时刻,婚礼当日自是贺客盈门,场面极大。 来贺中人们很快便也发现,与这盛大场面相对应的,席固给自家女儿准备的妆奁陪嫁也是丰厚至极,大有一股倾家与之的架势! () 0862 捐地授田 “恭喜席翁,养成良姝,结成良缘!” 权、席两家这一场婚礼,李泰当然也要到场祝贺,他率先来到席固家中,见到主人后便笑语恭喜。 席固率领一众子弟和宾客们恭敬的将李泰迎入堂内,同时也满脸笑容的说道:“多谢大王来贺,并谢大王造此良世、教此良人,吾家才能缔结良缘!” 席固家今日宾客众多,李泰的到来又带来了许多亲兵随从,不免便让其家更显拥挤。于是李泰也并没有再多作逗留,道贺之后简短寒暄两句,便又往权旭家去。 权氏郡望陇右天水,本非襄阳本地人士,在这里的亲友自然不多,但是因有台府和众袍泽们出面帮忙张罗婚事,也搞得排场极大、很是热闹。当李泰到来的时候,气氛那就更加热烈了。 因为要配合行事,婚礼筹备的比较紧急,因此权旭的乡里亲长也来不及赶到襄阳。于是李泰不只自己出席,更将自家娘子引来此宅,自己夫妻便充当权旭的家人以主持这一场婚礼。 入夜之后,迎亲队伍返回,婚礼正式开始。此间来贺的多是跟随李泰多年的台府元从,其中也不乏与权旭境况类似,年龄不小但仍未成家的,此时看到权旭得娶美姝而且丈人家还陪赠这么丰厚的妆奁礼货,可谓是财色兼收,一时间心内也都充满了羡慕之情。 李泰端坐席中,自然也瞧得出群徒心思变化,但他也只是笑而不语。跟着自己这个老大混,又怎么会让兄弟们常年打光棍,大家也不用着急,之后类似的事情陆续有来,人人有份,绝不落空! 权、席两家的这场婚事在襄阳城中很是热闹了一番,除了两家各自场面都搞得非常大之外,更加为人津津乐道的,那就是席固给自家女儿的陪嫁实在是丰厚的有些夸张。钱帛之类摆在眼前的财货不说,单单田地园墅等产业,便几乎赠给了席氏在襄阳数代经营的一半还要多。 这一点也是让襄阳群众们议论纷纷,许多人感觉就算是厚嫁女儿也应该有个尺度,女儿出嫁毕竟是外人,自家还有那么多男女老少需要供养、需要传承,治业不易,怎么能如此滥使! 但也有聪明人从当中咂摸出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将此事与近日台府正在大力推行的资业申报联系起来。如果从这个角度再去评价席固厚嫁女儿的行为,便又能得出不一样的结论。 虽然席固是将大量的资业赠送给女儿女婿,但实际上也是规避了资业申报的风险。他们这些豪强大族落户于襄阳世代经营,谁家没有不能暴露于表面上的隐匿部曲和资业? 如若完全申报出来,风险实在太大,毕竟这些豪强大族也多多少少读过一些史书,汉武帝的算缗与告缗也并不陌生。更何况,财不露白也是先民古朴的智慧传承。 如今借着子女婚事实现一部分财产转移,无疑是能大大缓解台府政令所带来的压力。而若能够像席固这样,找到一个太原王麾下元从功士结成联姻,将资业以嫁妆的方式转移过去,无疑就是更加上了一层保险! 毕竟台府用命就算再怎么严苛凶猛,也不可能太过严厉的打压其自身内部的元从功士。资业虽然转移到女儿女婿之家,但彼此总有一层亲缘关系可以互相关照,也能借此搭上台府崛起之势,这自然是要比吝啬守财更加高明的变通之计! 群众们虽然渐渐有了这样一层意识,但真正付诸实际的却少。 毕竟眼下局面尚不明朗,而且台府元从功士虽然不乏,但大多数都不怎么符合他们南国婚姻的标准,谁又想一时情急便婚姻失类而受群众耻笑呢?台府元从功士多非世道知名的旧姓,若是太原王亲属子弟倒还差不多。 但李泰既然打算要给兄弟们找软饭吃,又怎么会让场子冷下来,所以很快便又上了一波大的。就在权、席两家联姻之后不久,席固便被台府任命为襄州刺史,直接获得了作牧本州的荣耀! 随着这一桩任命被公布,襄阳城这些豪强时流们的热情顿时便被引爆开来。的确他们南朝婚姻推崇门第,不愿被人诟病婚宦失类,但这一切的前提也是建立在政治资源共享的基础上。 可是现在正逢改朝换代,他们一群任人鱼肉、朝不保夕的亡国之余,又有什么政治资源可以共享?就算抱团取暖也得指望人家杀得眼干手累,才有一线存活的机会。 当然太原王治下的山南道大行台倒是没有那么残暴,但也绝不是什么善类,须知之前被合族拘拿的河东柳氏到现在还生死不知呢!是要学席固这样的积极拥抱,还是要向河东柳氏那样吉凶未卜,大家当然懂得怎么选择。 名门大族之所以能够传承悠久,靠的是传统、坚持和气节?靠的就是手眼灵活,见风使舵!别管王朝更替、家业兴衰,老子只要保住命不下桌,总有再勃起一把的机会! 当一条正确的道路被指引出来之后,这些襄阳豪强们便也不再彷徨,纷纷开始寻找起自己的目标来。 而此时的襄阳城内市井间,也适时流传出来一份之前江陵之战结束之后的台府封奖功簿,如今台府这些元从功士的出身籍贯功劳和官爵等要素基本上都被明列出来,使得这些襄阳大族可以直接按图索骥的进行挑选心仪的对象,省去了许多诸方打探、刨根问底的工夫。 于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整个襄阳城便都进入了婚庆高发的时期,几乎每天都有婚事进行,多的时候每天都有数起。 那些尚未婚配、年龄正好的台府元从功士们顿时成为了香饽饽,每一个都面临着襄阳大族们的围堵征求,不只有妙龄的淑女可供选择,更有大片的土地产业争相塞来,让人推都推不掉,实在是太苦恼! 除了这些台府元从之外,其他那些率先进行联姻的人家也成了襄阳豪族们的访求对象。诸如新任襄州刺史的席固,家中就多了许多前来问婚的亲友,甚至就连还在襁褓中的孙子都有人家要争求。而且按照诸家所开出的陪嫁价码,如果真的能够让子女成婚,不只之前的嫁妆能收回来,而且还能有得赚! 不过席固作为台府将要重用的臣员之一,李泰自然不会任由其人陷入这种逐渐有些癫狂的氛围中,直接着其前往荆山南面负责督造新城事宜。同时他也授意属员们通过一些渠道散播消息出去,这些豪强们先一步完成资业申报和交割,可是能够获得新城周边的产业有限选择权哟! 虽然襄阳城他是不打算真的迁移,但是之前南梁的江陵与襄阳对峙也造成彼此之间大片土地荒芜废弃,如今想要重新开发出来,当然也需要建造一些功能性的城邑作为基础配套设施,所以也是需要充实一部分人口,引流一部分产业,因此也不算纯粹的骗人。 这些襄阳大族们在与台府元从联姻之后,很快也都获得了台府的善意反馈,准许他们将自家子弟作为举人荐入台府,进入选人院学习吏术格式章程,并参加今秋台府铨选,得选之后即可授予台府官职。 这当然也是台府选才的方案之一,毕竟台府要立足襄阳建立统治,就不能完全忽略这些当地豪强大族的影响,有选择的吸纳当中一部分加入台府之中也是应有之义。不过在这个节点上提出来,就显得台府投桃报李,很懂规矩,所以那些襄阳大族们也都很欣慰。 随着时间进入五月,襄阳城内的婚配在达到了一个高峰之后便逐渐开始回落。而李泰麾下的元从督将们,大多也都完成了终身大事,剩下的要么已经在乡里有婚配,要么也是心有所属,便不凑这个热闹。 等到这个态势进行的差不多了,下一步的操作便随即到来。权旭等诸将联名上书台府,告请将各自资业捐输台府,并恳请台府将诸田地产业分赐一众征战多年的行伍老卒,使他们同样也能安家落户,各有资产赡养其家。 刚刚美滋滋完成资业转移、又即将加入台府统序的襄阳大户们得知此事后自是震惊不已,然而眼下他们再震惊也没有用,因为这毕竟已经不是他们的产业了。 这自然也是李泰同诸将早有的默契,倒也并不是诸将尽皆高风亮节,而是他和台府众将心里都很清楚,襄阳并不是他们的终点,前方还有整个天下,实在没有必要太过痴恋襄阳这一方田亩资业。 如此一来兄弟们人人都吃上了一口热乎乎的软饭,而台府也借此掌握到足足数千顷的良田以及大片的山泽产业。 这个数字单看并不算太大,但却是襄阳近郊的土地产业,那可就意义非凡了,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自胡亡氐乱以来,襄阳这些地方豪强们累世经营的资业的一半有余。 有了这些土地资业,下一步的事情便又可以提上日程了。李泰便又着令台府司马赵刚以这些土地资业为基础,沿襄阳周边创设骠骑府,按照军功,将土地分到每一名府兵身上。如此一来,襄阳才真正的成为台府的军政中心! 之前在江陵李泰不向军士授田,那是不想府兵们分布的太零散,以免造成征调的麻烦。如今襄阳周边掌握了大片的土地,当然就得给一众忠勤老兵们安排上,让这些久从征战的老兵们有家业可仰,也让自己的统治核心变得更加稳固牢靠。 等到环拱襄阳的骠骑府也建成之后,时间估计也就到了下半年,借着秋季的铨选,李泰便可以发布策问询计众参选举人,襄阳迁城是否适合?迁与不迁各有什么优劣。 这一答案也是显而易见,襄阳的地理优势太过出众,如果不是要搞事,实在是没有迁城的必要。 到时候李泰再以众意难违,直接叫停襄阳迁城计划,那么围绕襄阳的资源调整和秩序重建便算是告一段落了。襄阳大族也没得抱怨,毕竟迁或不迁都是听他们的意见。 () 0863 人事完功 过去这段时间里,李泰的生活一直很有规律,基本上白天处理政务,晚上参宴吃席。 可是随着这股风头过去后,酒席自然是没得吃了。而台府诸项事务一同上马,府员们也都忙碌异常,并没有太多决策性的东西需要李泰处理,于是他便又变得清闲下来。 与之相反的则是娘子妙音,之前还打算要为诸家说媒,但是襄阳大族们太踊跃,自己主动就往坑里跳,倒省了妙音许多工夫。而她便也索性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对襄阳周边的难民、尤其是妇孺的赈济上去,随着事情逐渐铺开,也变得忙碌起来,就连儿子的喂养都交给了精选的乳母。 这一天,妙音又是将近傍晚天黑才回府,一入内室便见夫郎和儿子正相偎着横在榻上睡去,整个房间里到处散落着绣球绒球等各种玩具。 看到这温馨一幕,妙音不免便露齿一笑,方待俯身凑近夫郎,李泰却睁眼醒转过来。 “回来了?昨夜阅事太晚,今天总是睡眠不够,又被这小子吵闹不安。” 李泰站起身来伸个懒腰,望着儿子皱眉说道。他做惯了家里的顶梁柱,自不好意思承认一整天都闲在家里做奶爸,吃完睡睡完吃。 “夫郎总是太忙,也该抽个时间好好清闲休息一下!” 妙音也小心维护着夫郎的自尊心,然后夫妻俩便退去外室相对坐下。 讲起最近这段时间的成绩,妙音也是不由得眉飞色舞起来,她们已经救济了足足有上千名妇孺,全都得到了衣食供给和妥善安置。 李泰听到这话也颇为娘子感到自豪,战乱年代妇孺无疑是最没有抵抗风险能力的群体,哪怕豪强荫庇人口,往往也会将妇孺排除在外。江汉之间秩序恢复不足半年的时间,台府设立之后也一直处于连轴转的状态,而且工作的重点也是恢复正常的社会结构与生产生活,对于妇孺纵有关照也难以面面俱到,还是需要其他方面的力量予以配合。 “南国女子当真技艺灵巧,那位柳氏娘子近来也在事助益许多。想是本身便曾经历苦难,尤其懂得体恤妇孺悲苦。” 讲到自己所在忙碌的事情,妙音又忍不住对夫郎说道。 李泰闻言后只是微微一笑,旋即将一份书信拍在案上,对娘子说道:“李显庆在长安赠给她夫婿数名美伎,换来了一纸的休书。” “怎么会这样?那娘子来年又要仰谁?难道真要许给李雅?” 妙音近日与那娘子共事,已经生出一些情义,闻言后便皱眉道。 “做梦!他家不以此为丑,待那小子惩罚结束,滚回长安任娶哪个我也不问,在我这里只是不许!” 李泰摇头说道,原本针对襄阳周边所进行的人事调整已经可称完功,但因为李雅这档子事让他心里总是有点心结难解。 虽然他也借着对李雅的惩罚严肃了一下军纪,官爵尽夺、罚入甲坊已经算是仅次于斩首的严重惩处,李雅这个心腹尚且如此,其他众将士自然也都躁气收敛。 但李雅去滋扰人家有夫之妇,却让他的家教仿佛成了个笑话。虽然说她这个丈夫也是一言难尽,六十多个子女别说在南北朝,哪怕在整个古代社会都是首屈一指的存在,但是人家鱼塘里的鱼多不等于你可以随便捉。 至于说这女子身份李泰倒是不怎么在意,如果是陈霸先的亲儿媳或许还会给对方个面子稍加关照。但是陈霸先如果知道他这俩侄子在他死后干的啥糟心事,估计也得狠狠收拾一番。 如今这个世道,有没有南陈还不好说,但即便是有,未来陈霸先去后,李泰也只会将其亲生儿子送回继承国业,而且只要送,就得保证不会被南陈的忠臣孝子们给弄死,陈蒨、陈顼兄弟是大概率没有机会上位了。 李穆在长安有没有用强不好说,但以多换少而且换的还是不解近渴的远水,估计也是投陈顼所好。毕竟能够搞出六十多个子女的人,无论是不是皇帝都值得钦佩,这精力和逻辑也非常人能及。 但是李泰的心结还是在李雅身上,对此也就懒作评价。李穆想要成全儿子好事,自己操持便是,他不会再插手。 妙音见夫郎不愿再就此多谈,于是便收起那封新从长安送来的休书,准备来日给那柳娘子送去。 万宁院是妙音这段时间共一群襄阳官眷仕女们操持起来救济妇孺的一个福利机构,主要是向襄阳城内的寺庙道观募取资货,诸家也将原本礼佛祈福的消费转投这里,再加上一些被救济的女子本身做工有酬,因此也是经营的很是红火。 “柳娘子你歇一歇罢,我这里有些私事也跟你说一说。” 第二天,当妙音来到万宁院时,见到那柳氏娘子已经在出入忙碌起来,便朝她招招手引到房间中来,然后将那封长安来的休书递了过去。 那柳娘子接过休书看完之后,神情不喜不悲,只是平静的将之收起,向妙音欠身说道:“公主如若没有别的吩咐,妾便退下了。” “这、这……常人遇此,难免伤悲,娘子你屡遭失礼对待,有什么悲苦,也可倾诉出来,不要窝在心内积郁成疾啊。” 妙音瞧这娘子神情语气明显有些不对,便又连忙说道。 “公主真是善心,妾真的没什么、没什么……人生艰难唯一死,自那日为李雅将军所救,妾便诸事看开,为了孩儿,怎样艰难总要活下去。” 那柳娘子闻言后又挤出几丝笑意,对妙音说道。 妙音听到这话后却是一愣,旋即便问道:“李雅救你?这是怎么回事?” 那柳娘子先是深吸一口气,旋即便又说道:“当日初归乡居,族人因妾婚配失类,且还携子并夫妾、子归家,倍加冷落,嘲讽不已。妾一时心灰,遁入别舍欲携子赴死,恰逢李雅将军误入,救下妾并小儿…… 妾知将军心善,所以日前营中再遭亲人刁难时,知我亲人手狠心硬、必是难饶,唯诉苦求告于李将军。将军错爱访聘,妾感激不尽,然妾失贞失节人间丑类,救命之恩尚且难保,又安忍玷污将军门庭……” “还有此事?之前你怎不说?你可知李雅因此正发配甲坊为奴?” 妙音听到这柳娘子自述隐情,便又忍不住说道。 那柳娘子听到这话,顿时也清泪直涌,在妙音面前作拜道:“妾不知、真不知,大王治军如此严明,竟然以此为罪……但李将军真的是好人,求公主、求公主转告大王,李将军前在乡里已救过妾母子,后在军营又奔来救妾孩儿……” 了解到这些隐情后,妙音也是大感惊讶,先是安抚几句那柳娘子,然后便又出门乘车直向甲坊而去。 甲坊乃是军工重地,妙音也未擅入,只在外面停下车驾,着员入内告请将于此作奴的李雅引出。 “罪奴拜见公主,公主今来,是庄主、庄主让公主来见?” 很快李雅便被引出,身穿一袭满是烟尘的破损麻袍,整个人也都消瘦憔悴,见是妙音召见时顿时一喜,小心翼翼的询问道。 妙音瞧这小子模样,想是在认真劳改,摆摆手说道:“不是大王所遣,我是自那柳氏娘子处知你两之间故事,当日怎么不将事情尽告大王?” 听到不是大王吩咐,李雅神情便略有黯淡,转又垂下头去说道:“事发当日,我归府是想告请大王该要怎么做,但却知竟有别者先来向大王请赐婚姻。我知大王处事公正,即便再请恐也不会获允,只会让大王为难。 我虽然也贪色,但也知那娘子境遇凄楚,恐她再配非人,索性便先下手,得手后妥善安置,总不至于让她母子再悲苦寻死,却没想更生变数,那娘子因我所累反而处境更恶,让我心惊懊恼……” 妙音听到这话后,一时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便作训斥道:“你自作主张,又拿出了什么好主意!反而把事做坏,累得大王近日常疑家教不妥,实在该罚!当日受罚时,怎不将实情相告!” “那娘子悲苦至极,竟然携子求死,总不是什么乐意讲使人知的好事。况我也不是什么好物男儿,何必揭人疮疤成全我本就不算太好的名声?” 李雅闻言后又垂首道:“就算说了,我也免不了见色起意的罪过。城野之间,到处都有孤苦难活的妇孺,我也未去拯救。只是见到那柳氏娘子凄楚美貌,我便心意迷乱,想要惹事上身。 大王因此罚我,我也没有怨言。况且大王告我会妥善安置她们母子,旁人我或不信,又怎会信不过大王?说与不说,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妙音听到这话后,又是一阵无语,也懒得再理会这小子,摆手示意他返回甲坊,而自己则乘车归府。 “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往府前溜达一圈又百无聊赖回来看孩子的李泰正在那抛球玩耍,转头瞧见娘子正站在身后,有些讪讪的发问道。 妙音闻言后却是不答夫郎,而是反问道:“夫郎知否失之子羽?” 听到这娘子居然来考校自己,李泰便冷笑一声旋即便说道:“不知。” 见夫郎这么不配合自己,妙音忍不住翻个白眼,走上前接过儿子抱起来,旋即便将自己今天无意间得知的事情以及去见李雅一事都讲上一讲。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是因为李雅长得丑,误会了他?” 李泰在听完娘子讲述后,一手丢着儿子的玩具绒球,口中则笑语说道。得知这些隐情后,他心中也是一奇,但细想之下其实也不是没有脉络迹象可循。 像是自己第一次因此训责李雅时,这小子头天与人见面,第二天便生出事端,还在那里信誓旦旦说什么这女子际遇悲惨,想要救助之类。 这些情况,显然不是前一天舔狗一般给人拱了半天地就能了解到的,必然还有别的特殊渠道了解人家门隐私。只不过自己当时先入为主,只当这小子要做曹贼而未加细审。娘子以失之子羽来讽,倒也应景。 “若同我家夫郎相比,谁人不是丑类?我只是要告诉夫郎,大不必再因此自责,我家风家教没错,李雅今次犯事也并非一味的恶意,也有拯救那柳娘子母子两的善意包藏心内,只是法不得当。” 妙音自知夫郎心事,所以在得悉隐情后便第一时间赶回来与夫郎分享开解:“夫郎刚说此事时,我便说事恐别有内情,我总信得过夫郎的家教。那李雅也非不见女色之人,只是骤见这样一位我见犹怜的凄美女子悲伤欲死,少年色气更兼悲悯心怀大作,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呀?” “所以呢?他有好心,却做了错事,受罚不是应当?别人怎么不受罚?” 李泰自己讲完这话,也不免失笑起来。 那刁难逼迫这娘子的柳氏族人们,随着造势结束已经被放走了,而她远在长安始乱终弃的丈夫则怀拥美眷继续逍遥,唯独一个希望以自己方法将她母子解救出苦海的李雅遭到了严惩。 这是不是好人就得被拿枪指着?好人就得被吹毛求疵? 的确,好人真得被拿枪指着,因为好人就是贪心的人。坏人只需要满足自己的私欲,做起事来可以百无禁忌。好人却是希望别人更好、世道更好,那自然要做更多的事,要对自己有更高的要求,也要接受更多的审视,所以好人难做,但也终究要有人去做。 抛开这些不说,李雅这小子把黄毛干的到最后比苦主还要悲惨,曹贼的皮囊下竟然包藏着一个纯爱战神,也真是个人才。可见教育子弟不能光教品德,也得教脑子啊!自己先拿别人家子弟练练手,这思路总归也是不错的。 “事情这便了结?” 妙音见到夫郎脸上又露出轻松的笑容,自己便也笑起来。 “区区一个厌物,不值得牵挂多时。他既非纵情恣意、纯粹为恶,我对人对事都有交代,还有什么不能了结?” 李泰笑语着走出门去,来到府前召来若干凤,吩咐他前往甲坊召回李雅,着其担任城门小卒。 () 0864 屯田植蔗 “末将参见主公!恭贺主公再创勋业、克定江陵,如今建行台于襄阳、专制江汉,再不必受国中庸夫愚老的钳制阻挠,于主公大喜,于末将等更是大喜!” 如此熟悉的攻击力和打击面,不用问必然是出自贺若敦之口,这家伙之前一直在坐镇巴地,如今随着局面逐渐平稳,便也率部来到襄阳,部伍驻扎于襄阳城外后,他便入城登堂来见。 李泰自然不会顺着贺若敦的话讨论什么庸夫愚老的问题,而是微笑说道:“贺若将军前率师旅出征巴蜀,声播三巴之地,事亦甚雄。前者荆州大军所以能够从容布置、克定江陵,将军虽未与事,但也同样有辅佐之功。” 这倒也并不是客气话,之前贺若敦所驻守的巴西虽然距离江陵战场很远,没有什么直接的牵连和互动,但却与成都之间形成了互相制约的关系。 李泰在搞定于谨之后仍然敢于从容布置、继续进取江陵,而宇文泰只能坐视后续一系列事情的发生,也是因为他各种可能发起反制的途径都被限制了,比如说蜀中的力量就完全调度不动。 直接出手掀桌子是很爽,但掀桌子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发泄、之后彼此打出狗脑子,是掀完桌子你还得给我忍辱负重的扶起来。看似冗员冗事的安排,到最后只是为了一个有利于自己的局面顺理成章的出现。 “言虽如此,但末将分身乏术,未能随同主公成此壮功,心中也是深感遗憾啊!” 贺若敦听到这话,脸上也露出几分自矜之色,但很快又一脸惋惜的说道:“末将归府途中行经江陵,观其城防大概,心中也略演攻防之术,愈感主公定势之迅猛确非常人能及。即便末将引部来围,也绝无可能比主公做得更好。主公诚然英明神武,然则当时用兵、师无宿将,遂使竖子成名。若末将当时在军,绝不会由人笑我因胜于敌,必能奋力勇战、速克坚城,使我主公威名更加雄震江汉!” 此言一出,堂内众将脸上多多少少有些不自然,而李泰脸上虽仍保持着微笑,但笑容也多少有几分僵硬。这贺若敦可真是一朵带刺的玫瑰啊,老子打完江陵之战半年多,除了你还没有哪个敢笑话! 一段时间不见,这家伙似乎毒性变得更猛烈了一些,李泰也不敢再任由其人继续发挥,便抬手示意贺若敦且先入座,然后将视线转望向与之同来的李迁哲,笑语说道:“湘州局面,多仰李将军镇定,如今彼境情势如何,还请将军详为分讲一番。” 湘州之战结束后,李迁哲便留镇彼处,如今局面初步稳定下来便归府述职,顺便向台府进奏一下自己针对湘州治理的构想和计划。 “湘州兵事虽已,但其地染祸由来绵长。王琳据城以来,更是以暴治民,如今城邑虽得,但民居十室九空,百姓囊无粒谷……” 听到大王此言,李迁哲便入前一步将湘州如今的局面讲述起来。 相对于元气基本保留下来的江北江陵,湘州的情况用凄惨甚至都不足以形容,民生秩序遭到了严重的破坏与摧残。尤其是王琳曾经驻守过的长沙城,几乎没有多少平民留存下来,绝大多数民众家产都遭到剥夺,自身也沦为军奴。 史书记载王琳死时,田夫野老,知与不知,莫不流涕。估计这些人应该不包括湘州人,毕竟湘州都快被他祸祸的没人了,这么一想也挺合理。 李迁哲在经过一番梳理统计后,在如今的湘州又收得民众五万余众,这其中既包括他之前所召集起来的那些蛮人部伍,也包括长沙城投降后所接收的那些降人武装,扣除这两部分,真正属于平民的不过几千众而已。 这个数字初看之下没有什么,但若仔细寻味一番,简直就可以称得上是惨绝人寰。湘州首府所在的长沙,便是长江以南、洞庭湖周边最大的中心城市。而这么广阔区域的一个区域中心,竟然只收得平民几千人,而且尽是赤贫之众。 究竟怎么残暴的统治、怎样可怕的折磨,才会造成这样的局面? 在听完李迁哲的汇报之后,李泰也是沉默片刻,然后才又发问道:“依李将军所见,日后湘州该要作何经营,才能尽快恢复元气?” “末将此番归府,正为向大王陈奏所计。如今湘州百事俱困,若欲归治殊为不易,当下最为忧困者,一是人丁,二是钱粮!” 李迁哲也不多说废话,当即便讲出湘州眼下所面对最大的问题。 眼下湘州虽然还有几万余众,但这些人要么是蛮人部众、要么是降卒武装,显然不能作为正常的民众安排,需要更加妥帖周全的处置。至于湘州府库,则就完全是一个空壳子,李迁哲这段时间全是靠着之前大军撤回时所留下的辎重物资才略得维持。 “湘州虽然适乱年久,但也绝非好斗之乡,其地水丰田肥、物出颇饶,若得善治,恢复亦快。末将因其人情地理,略成腹计,沿湖屯田,因山植蔗,得此二者,湘州得治近矣!” 李迁哲归府一趟,当然不能只是诉苦,很快便又讲起自己的治理方略:“洞庭湖周边多平野沃土,但因其地久荒失治,亦多江湖匪盗。若是仓促均田,民尽为匪盗食矣!屯田造戍,不失防备,纵有匪盗来扰,不能伤也。久则元气自生,民生愈安,耕织有时,必可仓储渐丰。 湘州地处南陆,署长日烈,蔗苗喜生,其山野之间本多野蔗。旧沔北造糖所用蔗料亦多产自湘州,转道江陵由江陵人售来。今我既据其地,自当整地造圃,大兴蔗园,壮其地利,民自归附!” 李泰听到李迁哲所提出的这一思路,心中也是大感兴趣。沿湖屯田这一点倒没什么可说的,一地欲治必先兴农。南梁时期的洞庭湖周边已经拥有了可观的开发基础,如果没有一定的经济基础,也不至于暴躁的一打这么多年,早特么都饿死了。 以洞庭湖周边的农业生产作为治理湘州的基础产业,这一思路正合时宜。而讲到耕田,那自然是汉民本业,所以未来湘州的兴治也必然是以其地汉民为主体,兼而包容吸纳周边地区的蛮人部族。 毕竟就算到了后世,湘西地区也生活着众多的少数民族。而想要治理湘州,这些蛮人部落就不能排除在外,而是需要积极的将他们教化组织起来,使生蛮转化为熟蛮,乃至于最终融入到汉民体系中来。 李迁哲思路的后半段因山植蔗则就比较有意思了,甘蔗这种作物倒也不是说多么的喜旱喜高,只是厌涝,生长周期中一旦做不到及时的排水防涝,那么成熟后就会品质不佳、糖分不高,乃至于大片的烂根涝死,所以选择种植在平原和山野过渡的坡地上比较好,再加上湖南地区气候、雨水方面都比较适宜种植这一作物,到了后世也是甘蔗的大产区。 李泰之前便用蔗糖的生产来吸引巴蜀地区的豪强配合行事,而蔗糖产业的利润如何自然也不需要多说。一旦其产业规模大面积的铺开,那所迸发出来的能量绝对惊人。 古代社会消耗量最大的自然就是维持生计的粮食和保暖御寒的布帛,所以耕织向来都是一个政权的重中之重。而排在粮帛之后的,则就是各种瘾品,当中比较有代表性的便是食盐、茶叶与蜜糖等等。 这些瘾品往往作为重要的商品活跃在商贸交易之中,有了商贸交易,自然就有了财富流通,有了区域交流。财富的流通和区域的交流,是维持一个疆域辽阔的农耕帝国内部活力非常重要的因素。 像是后世的中唐藩镇割据时期,中央权威虽然遭到了极大程度的削弱,但统治仍然得以存续下去。 由中央政府通过政策所主导的资源的调度与流通虽然陷入低谷,但民间的商贸和区域交流却也被激活并得到了加强,除了着名的河朔三镇之外,中唐时期比较强大的藩镇主要集中在水陆要津之地,这也是原因所在。 唐末五代之后的宋朝也是一个商贸空前活跃的朝代,正是因为中唐之后民间区域交流的加强所营造的社会基础。 相对于同时代的其他势力首领,拥有后世经验的李泰对于工商业的重视程度本就非常高。通过李迁哲所提出湘州地区因山植蔗这一经济产业的思路,他顿时便也由此衍生诸多联想。当然类似的想法思路之前不是没有,只是拿下湘州之后变得更强烈和具体了。 其实何止是湘州,整个岭南地区,包括云贵、交州等地,都比较适宜甘蔗种植。而区域的开发向来都与利益回报息息相关,像是一些蛮人占据的山野地带,并不是无法征服,而是成本太高、得不偿失,也没有长久维持统治的动机,现有的基础对于山野地区的资源获取和回报都太低了。 可是如果有了蔗糖产业的利益推动,山高路远不是困难,瘴疠横行同样也不是困难,除了穷,什么都不怕! () 0865 誓师伐齐 李迁哲所提出的这个思路,如果能够得到充分的贯彻施行,并且可以获得可观的效益,那么收益的不只是湘州一地,对于岭南地区的统合与开发也是有着极大的意义。 所以李泰接下来便也将其他的事情暂且押后,开始与李迁哲和几名职事相关的台府人员就此进行认真的讨论。 江南地区很早就有植蔗食蔗的传统,像是当年侯景之乱时庾信被安排把守朱雀大桁,都还不忘拿着甘蔗啃。所以甘蔗的种植技术和病害防治,都是有着一定技术积累的。此时讨论扩大种植规模,也并不算是虚空画饼。 不过李泰畅想大计的第一步就遇到了困难,甘蔗的种植可是一个劳动密集型产业,对于劳动力的需求可是要超过了同等规模的农业需求。 这也就意味着,想要扩大甘蔗种植就必须要拥有大量人口,同时也必须拥有足够的农业基础才能养活这么多人,那所需要的人口可就更多了。 李迁哲此番归府奏事,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要人,他还不敢狮子大开口,只是提出希望能够将之前被南梁朝廷从湘州强迁到江陵的人发还故籍,从而让湘州的人气恢复过来。 如若不然,周边山野之间的蛮人部落可就要纷纷走出山野,占据洞庭湖周边那些肥沃土地了。而这些蛮人并不具备丰富的农耕技术,也并不适应耕织为生,加上社会结构也不适宜农耕社会,一旦大量的出现在洞庭湖周边,势必就会爆发蛮人暴乱。并不是蛮人本身贪暴,而是社会结构和生活方式所决定。 李迁哲的思路本身是以屯田为主、植蔗为辅,通过植蔗这一高经济产值的产业来加速对蛮人的教化过程,使生蛮尽快转变为熟蛮。 如果要按照李泰的想法以植蔗为主的话,那所需要的农业规模和劳动人口都需要激增,绝不是眼下的湘州民生基础能够承受的。 时下正逢后三国时期,连年频繁的战争本来就让人口锐减,西魏本身也人口不多,至于国已非国的南梁则更是惨上加惨。 三国当中,情况比较好一点的估计就是北齐了,毕竟北齐所占据的河北在时下而言无论哪个方面都是天下之翘楚。诸如高洋连年对柔然、突厥等漠北势力进行征讨,还要上百万的征发民夫去修长城,这样的战争和劳役负担,换了其他哪国都承受不了,但是高洋就能玩挺嗨。 如果按照李泰的思路来布置湘州的产业规划,那所需要的人口可不是几千几万的缺口,而是几十甚至上百万的人口投入。而李泰在攻克江陵之后,所收也不过三十几万人而已。至于襄阳数量则就更少,甚至还不到十万,这已经是他对襄阳豪强大族连哄带诈,扩出众多荫庇人口的结果。 所以想要针对湘州进行大规模的产业扩产,估计得灭掉北齐之后,从河北迁徙大量人口到湘州才能初步实现。 而想要按照他的想法,凭此推动对整个岭南地区的统合开发,那所需要的人口已经不是通过其他地区的迁徙能够满足的了,只能仰仗自然生产人口增加,那他、他儿子、他孙子的统治时期估计一大半的精力都得放在这。 李泰在共诸员推导一番后,心中的豪情壮志也渐渐冷却下来,他自知急政暴政所带来的危害之大甚至还要超过了懒政怠政。社会生产力的恢复和发展自有其规律,想要推动加速这一规律,甚至直接将这规律抛在一边,那隋炀帝网庙圣君的地位怕是不保。 虽然眼下的客观条件并不允许这样的改变,但大有大的做,小有小的做,起码眼下可以基于现有的条件进行一些探索和积累,如果所得都是正面的反馈,那再循序渐进的扩大规模,成为帝国的主线任务之一确定下来。 但就算是小做,凭眼下湘州本身的状况也是很难走上正轨,仍然需要一定程度的扶植。 抛开因战乱逃散死伤的人口不说,江陵方面有记录的从湘州迁移的人口,自从梁帝萧绎还是湘东王时期,干掉侄子河东王萧誉之后,便陆陆续续的从湘州向江陵地区迁移了多达五万人口。 但是这些人口很难完全再划归湘州,因为虽然萧绎把人迁出乡土,但只是为了削弱湘州当地的抗阻力量,而并不是什么有计划的人口管理,所以虽然把人迁出了这么多,可实际上得到有效安置的却是微乎其微。 如今江陵总管府虽然也保留着原江陵朝廷的相关图籍,但那些人员的去向根本就没有记录,自然也就无从追究。而今江陵总管府人口大部分都已经得到了有效的安置,如果再将人召集起来发还原籍,无疑又是一次伤害。 所以在听取了府员们的奏报和意见之后,李泰眼下也只能拨给李迁哲三万多名尚未安置于江北的民众,由其带回湘州,沿洞庭湖周边安置下来。 将湘州这么困难的局面安排给李迁哲,结果台府这里却不能给予充分的支持,李泰也挺不好意思,只能又表态说道:“江汉新定、百业待兴,如今诸方人力都有告急。湘州那里也只能暂且艰难起步,只有交在李将军肩上,我才能略感放心。将军长于任艰事繁,府内于此能为竞争者也是寥寥无几。人员虽然有欠,但在资货方面,台府也一定尽量酌情满足。” 给人戴高帽、打鸡血,终究口惠而实不至,李泰当然不是这种耍花枪的老大,既然需要的人员不能配齐,那在物资方面就尽量满足。 毕竟眼下台府在吃下江陵后,物料方面的收获那是真的肥,除了快浪脱圈的高洋,李泰估计当下就没有比他更富的势力老大了。宇文泰?宇文泰当年也不行啊! 虽然需求没有得到满足,但听到李泰这么说,李迁哲还是大感欣慰的,起码大王是真的体谅他的辛苦,于是便又连忙垂首道:“末将一介山南土人,若非旧年得于大王赏识而辟府中,逢此天命转迁之时,怕也难免与草木同朽,身死族灭。今得大王引为心腹、官爵厚加,正应舍命以报,又何惧任艰!一定尽心竭力,不负大王所用。” 表态一番后,李迁哲便又说道:“其实资货方面,前与巴西诸族议事亦有言及,此诸类久渴糖利,有颇有蓄资,若能引之出川,用以开垦湘州山野,亦是一善!” 李泰听到这话后也点点头,对于李迁哲的思路开阔很是满意,稍作沉吟后便也说道:“虽然台府眼下不患资用,但若他们乐与共事,倒也不必拒绝。湘州山野荒芜只是暂时,但未来见益却是长久。徐文盛旧事宁州,我今欲使之复归其地,此诸族可以携兵同行,有所建功之后,我又何吝划分山野各置其众!” 宁州即就是后世的云贵地区,徐文盛之前在南梁担任宁州刺史,侯景之乱时率兵北进勤王,辗转投靠了李泰。此时的宁州眼下处于一个失序的状态,一直到了隋朝才又恢复了对于其地的统治,但其当地的爨蛮也已经变得更加壮大,唯可羁縻治之。 眼下台府方面的军事压力并不算太强,李泰便想借机让徐文盛再返回宁州,继承南梁在其当地的统治传统,不要让中原王朝的影响力在这片区域产生断层。巴蜀与云贵地区也算是交流密切,引巴人南下加强影响和控制也是治边的一个方法。 “大王深谋远虑,某所不及。” 李迁哲听到这话后,便又连忙垂首说道。 因为巴人的资财需要在出征宁州之后才酌情引入,于是李泰便着令江陵总管府先就近拨给湘州一部分资粮,起码也要维持到今秋湘州当地有了收成之后。 除此之外,李泰又将三弟李奥安排进湘州州府担任从事,希望李迁哲能代为教导一番。如今湘州百废待兴,如何由荒入治绝对是一个非常有启发性的过程,他这三弟若能从头到尾的见证下来,可要比书斋苦读对才性的增长要更加的有效。 至于说防备李迁哲跟巴人有什么深入的交流和谋计,那是根本不存在的。疑人不用,主打就是一个心胸开阔。 湘州这方面的事情安排便暂且告一段落,与此同时,江陵之战后有些消沉的诸方消息,在经过一段时间的酝酿后也都再次涌来。 首先是西魏国中,六官制正式施行,宇文泰也正式的进化为大冢宰,其他五官分别是大司徒李弼、大宗伯赵贵、大司马独孤信、大司寇侯莫陈崇以及新补柱国的大司空达奚武。至于李泰这个外任大行台的柱国,则就没有分到猪肉。 与此同时,宇文泰又分别委任长子宇文毓为陇右行台、豆卢宁为行台长史,嫡子宇文觉为关东行台、李远为其长史,并且宣布中外府将要集中人马兵力,再次发动东伐北齐。 这东伐北齐,明显就是一个重新确立中外府军政中枢的政治口号,也是宇文泰得以担任霸府首领的根本原因,此时再次强调可以挽回一下中外府在此前所展现出来的颓态,节奏和规模肯定也会有所克制,基本上对李泰影响不大。 但另一件事对李泰就有一定影响了,宇文泰誓师伐齐的时候,顺便把梁帝萧绎给宰了,这就断了台府再与南梁残留势力眉来眼去的可能。 这一情况,李泰倒也早有预料,将贺若敦从巴蜀召回正是为此准备。当这一消息传到襄阳后,李泰便即刻任命贺若敦为郢州刺史,南去以备长江下游的变故。 () 0866 南川豪杰 自从衣冠南渡、东晋立国江南以来,南朝政权便一直存在着一种荆扬对立的政治和军事格局,即就是驻守上游荆州的往往都是军事强臣,从而与建康的中央政权形成一种对峙状态。 这样的情况,哪怕是之后中央朝廷往往以宗室出镇上游的分陕重地也并没有得到太大的改善。诸如梁武帝萧衍就是从上游出发,取代了南齐政权。 在荆扬这种双头政治格局之下,势必需要一个平衡点才能带来一定的稳定性,而位于两地之间的江州往往就扮演这样一个角色。像是东晋时期先后镇守此地的陶侃、温峤等等,就发挥着类似的作用。 当然这是在南朝政权疆域领土尚算完整的情况下,而当遭遇外敌入侵,上游重镇接连失守,那么江州就成了抵御上游外敌的前镇。 江陵陷落之后,下游的南梁诸方势力也是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混乱才勉强形成了一个新的秩序,以梁帝之子晋安王萧方智为监国,实际则由太尉王僧辩掌管军国大权。 秩序虽然是初步形成了,但王僧辩也难以立即便率领大军西去、收复江陵失土,再造梁家国祚。因为淮南重镇合肥已为西魏所占领,一旦王僧辩大军自下游轻出,便不免难以兼顾首尾,可能连下游的领土都要丢失。 更不要说就在江陵失陷之后不久,北齐便派遣使者前来态度强横的交涉讨还广陵,交涉未果之后更是直接出兵围困广陵,这就让下游诸军更加不敢擅动了。 虽然军不敢出,但来自上游的威胁也是不容忽视,江州作为抵御敌侵的前线,自然也受到了极大的重视,于是王僧辩便以侯瑱为江州刺史镇守湓城,以自己的兄弟王僧愔为豫章太守而镇守豫章。 这样的安排当然也存在着一定的私心,湓城依傍大江,一旦上游敌军沿江而下,湓城所在便是首当其冲。而豫章则地处江州腹地,掌握着人员物资的精华,直接控制住了湓城的补给线。侯瑱终究不是江陵元从,当此国难之际也是有点心腹难得,王僧辩作此安排也是有备无患。 然而很快这样的安排就遭遇了变数,一直盘踞岭南为乱的萧勃趁着江陵陷落、国中大乱之际,不只重新控制住了广州,而且还使派一支人马翻越大庾岭北上,进入南康郡境中,直接威胁到江州腹地的安全。 于是侯瑱便以备乱为由,直接从湓城南下进入豫章郡境内,转而将王僧愔发配到湓城去。王僧愔自然不肯,只是派遣将领周铁虎率领一部人马前往湓城驻守,而自己则仍留守豫章,继续与侯瑱对峙。 江州这里热闹成这个样子,不出意外的话那必然是要出意外了,尤其那个男人带着他几千虎狼之众从上游狼狈而来。 江州湓城城主府内,王琳端坐厅堂之中,下方俱是他的亲信党徒以及江州当地的豪强军头们。厅堂中分酒吃肉,不胜恣意,厅堂外却又是另一幅情景。 城主府地面上还残留着许多血渍以及未及收拾的尸首,另外在堂前还摆设着一具木造的刑具,上面捆缚着一名浑身赤裸的精壮男子。 那男子披头散发,身上已经布满了许多遭受酷刑所留下的伤口,但仍怒目圆睁的向着厅堂内破口大骂:“王琳狗贼,不思国困!勾结江州匪徒,违抗太尉军令……” 这男子每呼喊一声,旁边便有王琳的部卒往其身上割下一刀,但这人仍然咒骂不已。此人便是王僧愔派来驻守湓城的将领周铁虎,本河东王萧誉部将,早年王僧辩击败萧誉的时候,将此人收为己用。 自侯景之乱发生以来,江州这里也涌现出了众多的地方豪强,各自聚啸一方,彼此斗争不断。如今江州上层也是互不相让的对峙着,自然也是这些豪强酋长们所乐见的。只有如此,他们才有自保和投机、壮大自我的机会。 王琳此番东下,重要的军资器杖都被魏军收缴,仅仅只保留给他们基本的短兵武装用于自保。尽管王琳沿途也击破搜刮了几处乡里据守的城垒,但所得仍然不足以将部伍武装到全盛时期,更不要说一举攻克湓城这座临江的坚城。 虽然实力不复全盛,但王琳凶名仍存,知其引众东来之后,江州诸方势力各自也都反应不一。这其中有新吴豪强余孝顷本就不忿侯瑱领任江州刺史,得知王琳东来之后便遣使暗中联络,彼此勾结起来。 待到王琳率领部属精锐抵达湓城附近时,余孝顷便以向湓城输送给养为名诈开城门,而后守据城门并引王琳军众杀入。 守城的周铁虎所部兵力本就不多,又遭此内外勾结的袭击,守据城主府力战一番最终不敌,被王琳将此城池攻夺下来,而自己也为其所擒,又因性情刚烈、不肯屈服,于是便遭到了王琳的酷刑折磨。 “王使君即至,我等江州群徒总算有英主可仰!侯瑱不过旧鄱阳王家奴,今又得宠王太尉,入州以来大行乱法,视我南川豪杰如猪狗。人皆惧之,某却不屈,如今更得使君来助,此间壮义之士又有何惧!” 那余孝顷手捧着酒杯,连连起身向王琳祝酒称颂,姿态恭敬异常。江州在方位上位于建康以南,故而其地常常也以南川代称。 王琳观其态度如此,口中便也大笑起来,指着余孝顷笑语道:“南川此地多岩穴之长、坞壁之豪,各自聚众百余、圈地数里,便以豪杰自命,昧于忠节、寡于见识。余将军能有这样一番识鉴,于诸同流之中可称翘楚。 如今在邑之侯瑱,本非旧徒,逐之甚易。僧愔等在府皆我下席,若不肯恭从命令,我亦有法制之!待到豫章纷扰悉定,将军等今日相迎之义自有厚报。南川群徒不知节义,我自教之,教而不听,我自杀之!” 堂内王琳麾下诸将闻声后自是大声喝彩,而那余孝顷并其几名徒属听到王琳此言后,脸色便不免多多少少有些不自然。虽然说他们同其他南川豪杰们也都争斗不断,但听到王琳居然如此蔑视这一个群体,心里总也难免有些不自在。 王琳本就不将这些南川土豪放在眼中,自然也不甚在意他们各自感受,提着一瓮酒水行至堂下,望着已经浑身伤口、鲜血淋漓的周铁虎冷笑道:“愚人为谁守节?当年你故主河东王亡日,你不与共死,今日在我面前扬气夸忠,当真可笑!” 周铁虎这会儿早因失血过多加上长时间的疼痛折磨而精神涣散,但在听到王琳的声音后,却又奋起余力怒声吼叫道:“王琳狗贼,罪该万死!” 王琳听到这辱骂声,气得直将手中酒瓮砸向周铁虎,这周铁虎本就满身伤痕累累,遭此重击又被那酒液将身上伤口冲开浸透,吃痛之下呕血昏厥。 “哼,社稷遭难,人皆以勤王自命,却又全都逡巡不前,划地称豪。唯我引军迎战强敌,虽败犹荣,遍数国中,谁敢在我面前自夸忠勇?” 王琳又怒视着廊下被擒拿下来的周铁虎部众们,口中怒声喝道:“此徒难道不知贼在?拒我如拒敌,当真该死!尔等俱受其命,本也死不足惜,唯我国家遭难,需重勇士。谁肯割此狗贼血肉而食,我饶其不死,并加重用!” 在王琳威逼之下,渐有俘虏入前,或是割其皮肉入口,或是蘸其鲜血拭唇,各自也都获得了赦免。而周铁虎遭此虐待,又从昏厥中痛醒,惨叫连连。 “将军走好!” 一名战俘提刀走上前来,看到周铁虎被折磨得不似人形,口中低吼一声,直将手中尖刀刺入周铁虎胸膛内,结束了这一场非人的折磨,而他自己旋即也被暴怒不已的王琳部众当场刺杀。 王琳强势入据湓城之后,原本还在豫章明争暗斗的侯瑱与王僧愔顿时也冷静下来,抛开彼此间的争执,各自遣使前往湓城谴责王琳这一做法。 然而王琳对此置若罔闻,反而派人到豫章传令让他们各自解派军士押运物资前往湓城助其反攻,否则便将亲率人马南下问罪。 不过这一场火并终究也没有打起来,因为很快梁帝萧绎被在长安处斩的消息便从西面传来。不管这些南梁余部各自心内想法如何,得知这一消息后自然要为皇帝陛下举丧致哀。 尤其是刚刚入据湓城的王琳,得知这一消息后更是哀伤不已,来到江边面向江北哀号竟日,直至泣血才被将士们护送回城,而后便高竖丧幡,告其军士誓要为君王复仇! 相对于王琳的哀伤至极,建康的临时小朝廷对于皇帝陛下的横死反应便有些冷淡,虽然也有服丧祭奠这样的哀悼活动,但很快又要将注意力转移到别处。 国不可一日无君,既然皇帝陛下已死,那么监国的晋安王自然需要更进一步,成为名正言顺的梁国皇帝,带领他们继续奋斗。然而这一场登基大典,却越发暴露出如今南梁人心涣散、四分五裂的事实。 () 0867 梁业难兴 尽管侯景之乱已经过去了三年多的时间,但建康城整体上仍然是一副城邑破败的景象,断壁残垣处处可见,市井闾里少见炊烟。 如今城中清理修缮的尚算完好的地方,也不过只有台城、府城等寥寥几处地点而已,其他大多数地方既没有修复的精力和物力的投入,也没有修复的必要。 战乱的痕迹或许会被抹去,但深藏在脑海中的回忆却能伴随那些历乱者一生,仿佛梦魇一般挥散不去。尽管王僧辩也颁布了许多招抚流人与原籍建康的士民的政令,但真正施行起来的时候仍然收效甚微。许多民众宁肯流亡乞食于三吴之间,也不肯回到建康来落户谋生。 人口的大量流失与回归无望也是建康城元气迟迟得不到恢复的重要原因,而且王僧辩如今虽然掌握军政大权,但本身也并没有太强的治乱之才,虽有政令但却执行的并不彻底。 偶尔也有一些畿内旧民思乡返回,或者是从别处州郡迁徙生民来充实畿内,但是因为没有得到及时有效的安置往往又流失甚重。还有许多军士暴行闾里,抢夺掳掠等恶性事件层出不穷。 不过眼下的王僧辩也顾不得许多民生层面的事情,如今摆在他面前最重要的大事便是将他们南梁的法统和朝廷重新建立起来。 “典礼当日需要的文物置备好没有?” 由于之前的建康城士民流失甚多,许多朝士又都被征调去了江陵,如今仍然留在建康且精通礼法之事者甚少,即便是往三吴之间访征,短时间内也还没有返回,于是王僧辩只能诸事躬亲,无论大小事务都要亲自过问一遍。 “启禀太尉,诸文物礼样才刚刚厘定,羽葆用材仍在寻觅,还有奉御匠奴多有缺失……” 虽然王僧辩用心至极,但客观存在的问题仍是无从避免,简直哪哪都是问题。 王僧辩听到相关人员的奏告之后,也不由得倍感头疼,暗悔当年收复建康的时候没有严抓军纪。当年他收复建康的时候,由于军纪混乱,致使台城发生大火,众多的文物礼器都被焚烧一空。而侥幸还剩下的一些,也都在之后陆续打包送去了江陵。 相对于北方两国,他们南梁向来以礼乐庄谨而着称。但在屡遭暴乱打击之下,如今竟然连君王登基的文物礼器都置备不起来,这也实在是让人喟叹伤感、不能释怀。 “无论如何,一定要尽量、尽量将文物置备周全,不可使我君王愧见天地苍生!尔等各需尽力而为,如若知而不行、暗藏余力,决不轻饶!” 虽然知道这些困难都是客观存在的,但王僧辩还是瞪眼厉声吩咐道。 这一次新君登基乃是国难以来第一次国家大典,并不只是为了昭告天下梁祚未绝,更是为的营造和强化他王僧辩个人的权威。尤其是后者这一点,更是王僧辩对这一次新君登基如此重视的最大原因。 侯景之乱结束后,地方上的豪强势力便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就连梁帝萧绎仍在时对此都有些束手无策,等到王僧辩执掌军政大权,这些地方势力骄横之心益涨,越发难以控制。 王僧辩也需要借由这一次的登基大典向那些日渐倨傲的豪强军头们宣告,他王僧辩是有能力扶立新君、兴亡继绝! 但愿景是好的,想要达成却也困难重重,各方有形的、无形的各种掣肘阻挠,仿佛一个个钩子一般牢牢将他扣住,使他动弹不得。 “吴中的资货运来没有?” 在视察完文物礼器的制造筹备之后,王僧辩又招来了吴兴的使者,询问物资的筹备情况。 登基大典当日,不只镇守诸方的将领要尽量抽身赶到建康来观礼并且迎拜新君,各方的军队也要集结精锐到建康来,以备下一步的军事调度。眼下的建康民生凋零、府库残破,只能从三吴之地调运物资补充。 “吴地群徒重利轻义,多有豪右连栅自守、抗拒府命,虽有征调,但却应者寥寥……” 那使者听到王僧辩的询问,张嘴便是诉苦。 王僧辩闻言后眉头顿时一皱,不待这使者把话讲完,他便拍案怒喝道:“建康之与吴兴,难道竟有天堑阻隔?杜某在州行事,我竟一无所闻?归告而主,国运正艰,可以不贪,若是月前吴兴粮物未济,我亲赴吴乡以督其政!” 吴兴太守杜龛乃是王僧辩的女婿,但在入境之后多有贪暴之行。不过时下风气如此,只要不是太出格过分,王僧辩也懒得过问。但今如此关键的时刻,竟然连杜龛这个心腹都有些阳奉阴违之态,这自然让王僧辩愤怒不已,心内大恨这种鼠目寸光、罔顾大局的行为。 在遭到王僧辩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之后,那吴兴使者满头大汗的唯唯应声,最后才如蒙大赦的告退行出。 除了文物礼器和物资之外,登基大典最重要的自然是参礼人员了。 在梁帝萧绎遇害的消息传到建康之后不久,王僧辩便传告诸方守将,着令他们尽快赶到建康来扶立新君。如果这些人全都缺席不来,那这一场登基大典无疑就成了王僧辩的独角戏,无论举行不举行意义都不大,起码是达不到统合诸方的效果。 那些原本听命王僧辩的将领,倒是陆陆续续的抵达了建康,诸如谯州刺史程灵洗、秦州刺史徐嗣徽、义阳太守韦载等等。但是其他一些本就没有明确从属关系的将领,态度则就比较暧昧,比如新近占据湓城的王琳和京口的陈霸先。 眼见登基大典将近,王琳仍然迟迟不肯动身,只是派遣使者前来,道是君父大仇未报,绝无回顾之理,新君并太尉但处京畿之内,只需给其节杖并人马几部,他便溯流而上、杀回江陵。 这一番慷慨陈辞诚然是雄壮不已,但抛开那些冠冕堂皇的表面意思,内里无非是要兵要权。他若真的那么义无反顾,怎么把战线一泻千里的从湘州打到江州来? 如今不肯入京,无非是担心朝廷会借机责问他袭击湓城之罪,顺便想要让朝廷承认他占据江州。 对于王琳的不肯从命,王僧辩也在意料之中,此徒刁悍难制他是早有领教,否则旧年也不会在侯景之乱刚刚平定不久,便要将他系捕送回江陵问罪。如今王琳所部据守湓城虽然非其所命,但在实际上也发挥了一定的防备敌人效果,暂时倒是不必急于处理。 相对于向来不甚恭顺的王琳,陈霸先此际不够配合的态度则就让王僧辩深为忧虑。无论是从名位资历,还是从人马势力而言,如今的陈霸先在国中都是仅次于王僧辩的存在。而他们彼此之间,向来也都存在着一定的默契。 可是这一次扶立新君这么大的事情,陈霸先却罕见的没有与王僧辩进行充分的沟通,一直都在以广陵战事吃紧为由,表示自己不便抽身返回建康。 之前王僧辩拒绝齐使归还广陵的要求后,北齐便派遣其国清河王高岳统率五万大军南来攻打广陵。陈霸先留起大将侯安都镇守于广陵,自己则引部继续屯守京口,彼此间隔江呼应。 广陵正遭齐军围困,战事吃紧虽然也是客观存在的情况,但若说能够让陈霸先完全动弹不得倒也未必。之前陈霸先拿下广陵甚是艰难,如今北齐再想夺回也并不容易,尤其南面的京口可以随时从江面向广陵进行策援,这也使得齐军攻势不能完全展开,远不足以令坐镇京口的陈霸先都须臾难离。 无论陈霸先是以此当作借口,还是真的抽身不开,无疑都体现出其人对于此事不够积极。 王僧辩能够想到的原因,便是之前陈霸先曾经与西魏李伯山之间展开过比较深度的军事合作,广陵城也是因此得来。 如今西魏与他们南梁之间有了灭国屠君的大仇,无疑会令陈霸先也变得尴尬起来,所以心存迟疑。而如此一来,王僧辩也就不得不重新衡量,他与陈霸先之间的关系与相处的方式需不需要做出一定的调整了。 但是抛开这些后话不说,随着新君登基的时间越来越近,王僧辩的心情也变得越来越焦灼。他所盼望的人事佳讯没有到来,反而是一队意料之外的人再次来到建康,那就是北齐的使者。 () 0868 拒迎新君 北齐的使者李湛,旧曾出使江陵并且谋划刺杀西魏使者李捴,后为梁帝萧绎所包庇,暗里使人送归齐境,今番再为使者来到建康,大概也体现出了北齐的某种态度。 而与这齐使李湛同来的,还有原南梁臣员的马嵩仁等北投之人。这样的人员搭配,也让王僧辩对于这支使团来到建康的意图有所猜测,而事实也的确与他的猜测相差不大。 “前者来使,深为梁氏先主仁德所庇,因受羌虏所逼,几不能活。梁氏先主仁德释某,救命之恩尚未有报,不意竟然陡闻噩耗。所痛实在催人心肝,唯今渡江可见王太尉等忠臣义士仍然挺立江右,梁家国业仍然复兴有运,使人悲中有喜、深怀期待!” 李湛一行被引至建康台城,在见到王僧辩之后,便一脸沉痛的表示道。 王僧辩对北齐使者的印象并不好,尤其之前江陵刚刚陷落之际,齐使来到建康那一副趾高气扬、急于趁火打劫的嘴脸,更是让他甚为厌恶。而当听到这齐使李湛尚算走心的表达时,他脸上的表情才略微一缓,与之对话几句后视线转望向跟随其后的几名南梁叛人时,脸色又变得有些难看。 彼此客气寒暄之后,李湛便开始表明来意:“羌虏残暴,先夺人之国,复谋害人君,今江南士民想必深为苦痛、尤恨羌虏。未知王太尉等可有兴国复仇之雄计?国不可一日无君……” 不待齐使把话讲完,王僧辩便直接开口说道:“今国中监国晋安王,乃我主嗣血嫡传,亦为国中群众所推、俯首受命的主事盟主。今我主虽然身遭不幸,国中不谓无主,晋安王继统兴邦,亦顺理成章、万众所愿!” 李湛并没有因为王僧辩的表态而有所放弃,仍是继续说道:“今某奉我皇帝陛下使命而来,既见王太尉等同心协力、共当国难,心亦深为感动。羌虏与我世仇也,我皇帝陛下同样也希望梁国能够不畏劫难、兴邦复仇,并且愿为提供人事资助。 然则兴亡之事,岂易为哉?以梁氏先主之明,剪除巨寇之功,尚且不能享国年久,虏丑凶恶,岂常法能治?今王太尉主事江右,虽亦以英明勇略而称,但今时之势能过于武皇旧年?常言道,社稷不安、需仰长君,晋安王冲幼之龄,德未施于黎民,威不加于将帅,纵有脂玉之质,今非太平之年。我皇帝陛下纵欲相助梁国,又岂可寄望难能当事之人?” 王僧辩近来本就因为国中诸方对于晋安王登基一事反应不够积极而颇感焦灼,此时听到齐使也对此表示质疑,心中自是更加烦闷恼怒,当即便冷声说道:“国难未已,自有勇毅之士!统序分明,岂容纵横之士混淆!尔等过江来问,不胜感激,国运虽艰,终不以乱谋兴!” 说话间,他便抬手示意送客,不愿再继续听下去。 “王太尉如此顽固,莫非是因少君易胁?虏势汹汹,梁势垂危,我主来救,竟不肯允?王太尉罔顾国危,只为成此一人,岂为忠节!” 李湛见王僧辩要结束彼此的对话,连忙也站起身来望着王僧辩大声呼喊道:“你国贞阳侯于宗室为最长,梁武旧日已为家国柱石以用,旧历邺都,倾倒时流。今梁家危亡之秋,正宜奉此长君历劫! 今我主已使我国上党王引大军十万护卫贞阳侯南来以掌梁国,王太尉若肯迎奉新君,则广陵兵事可解、历阳重镇可归,两国止戈修好,我国大军更可协助梁国攻取合肥。金瓯全否,国业兴衰,俱系王太尉一念!” 旁边马嵩仁等叛人见状后,也都连忙说道:“王太尉三思啊!凭今国势之微,实在难敌强虏,唯与齐国合盟,才是家国生机所在啊!” “尔等背国丑类,偷生至今已经令祖宗蒙羞,有何面目复踏足梁土?更进此妖邪之计!再敢邪言乱我宗法,我必不饶!” 王僧辩闻言后更是大怒,指着几人不客气的斥骂道,同时着令亲兵将齐使一行引出堂去,甚至不准他们再继续停留于建康城中,直接再以舟船送归北境。 虽然说齐人提出的援助条件很是诱人,但是所提出的要求却是让王僧辩无从接受。他本就是江陵军府核心成员,也是梁帝萧绎门下大将,如今北齐竟然趁火打劫的威逼他扶立那个贞阳侯萧渊明为新君,这无疑是在逼迫他践踏自己的底线和立场。 更何况齐人本就全无信义可言,无论提出多少诱人的条件,真正能够落实成真的却是几乎没有。尽管王僧辩眼下也自觉穷困至极,但也甚至与齐人合作就是与虎谋皮,不可轻信。 类似的场景不只发生在建康城,京口方面的陈霸先,也获得了齐国使者的拜访,并且提出了一样的要求和许诺:只要陈霸先愿意奉迎贞阳侯萧渊明归国继承皇位,那么就会停止对广陵的围攻,甚至连淮水以南的大片南梁旧土和城邑都归还过来。 陈霸先当然也不会被齐使轻易蛊惑,干脆的拒绝了齐使的要求,并且在第一时间将这件事情派人向建康的王僧辩进行汇报,并且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坚决的拒绝萧渊明归国称帝、不能让北齐借此染指他们南梁的国事,并且也表态支持晋安王速速登基为帝、以安人心。 只不过陈霸先也自知随着他们再一次拒绝北齐这一要求,接下来想必会遭到北齐军队更加严厉的军事压迫,所以他也难以抽身返回建康以贺新君登基,需要留镇京口、随时准备策援对岸的广陵。 王僧辩收到这一汇报之后,虽然仍有些不满陈霸先的缺席,但也起码两人又在大事上达成了共识、恢复了一定程度的默契。 为了避免被齐使的到来影响到本就有些摇摆涣散的人心士气,王僧辩当即决定提前举行晋安王的登基典礼。虽然因为简陋的条件使得这场典礼也透出一股寒酸,但当王僧辩率领群臣登殿拜见新君之后,总算是定下来一个君臣名分与朝事格局。 再一次遭到拒绝的北齐,自然也不会善罢甘休,一方面继续加强针对广陵的攻势,另一方面便是高洋以其弟上党王高涣为统帅,率领五万大军,带着之前在寒山之战中葬送南梁精锐大军之后被俘一直留在北齐境内的贞阳侯萧渊明,浩浩荡荡的向着淮南而来。 北齐的意思也很明显,虽然错过了针对江汉之间战事局面的干涉,那么长江下游这一片人地资源,那就无论如何都要插上一把手。而扶立一个傀儡政权,则就是性价比最高的一个方式。 虽然说几乎在与此同时,西魏也在誓师伐齐,但是如今的西魏正因为内外失和而使得其霸府威望大减,因此北齐方面也普遍觉得在李伯山这个外部隐患尚未妥善解决之前,宇文泰是不可能真的统率大军发起针对北齐的战事。 至于李伯山那里,虽然一场逆转做的很是漂亮,但也基本上锁死了自己继续发展壮大的可能。因为宇文泰是不可能再坐视其人率领主力人马四面出击、继续壮大的,为了应对来自内部的威胁,李伯山的势力基本上也就只能维持现有的状态了。除非未来再发生什么新的影响势力格局的变数,否则李伯山是很难突破这一层限制的。 而且由于他之前手伸的太长,所占据的合肥距离其腹心所在的江汉之地比较遥远,基本上也做不到有效的策应。如今梁帝萧绎被杀,使得西魏与南梁的关系变得更为恶劣,再夺取合肥也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选项。 当然,前提还得是先搞定南梁方面,毕竟相对于合肥一座城池,广袤的三吴大地才是更加的有诱惑力。 由于之前合肥的丢失,使得北齐丧失了一个可以集结舟师、直入长江的重镇,而想要完成护送萧渊明渡江称帝的任务,又必须要给对岸的梁军以足够的压力与震慑。 因此这一次齐军在抵达钟离之后,并没有奔赴合肥,而是直向下方的南谯州,自南谯州沿滁水进击与建康城一江之隔的秦郡。而为了限制建康的梁军跨江对秦郡的支援,仍然掌握在齐军手中的历阳同时也沿横江发起攻势,用轻舟载渡步骑向姑孰等地作战,以扰乱梁军后阵。 王僧辩面对这一情况也是不敢怠慢,如若之前江州还在掌控中的话,对于历阳方面的骚扰尚可有效的进行抵抗,甚至可以试图反击历阳。 但今王琳入据湓城,其人心腹难得,也让王僧辩不敢轻易动用豫章的军队,只能亲自坐镇建康,以徐州刺史裴之横、秦州刺史徐嗣徽等率军前往秦郡,迎战咄咄逼人的齐军。 与此同时,王僧辩又向陈霸先去信,希望其人不要只局限于广陵战场,适当时候能够对秦郡战事进行一定的支援。 () 0869 战败请盟 京口军府直堂外,一名戎装将领深拜于地,叩首乞求道:“恳请司徒允某归乡以战齐军,某不需强兵,但得千卒足矣!秦郡乡里所在,离乡当日父老揽辔相送,今虽功业未就,岂忍坐视乡里生灵涂炭啊!” 直堂中,陈霸先听着堂外吴明彻的请战声,脸上也是颇有难色,然而旁边侯安都却正色说道:“方今身当国难、迎战强敌,岂是乡里游戏?吴明彻既归帐内,自当思我主公用计,当下广陵城亦遭久困,我军本有师老力疲之短。 秦州本为王太尉守区,建康士马精壮,若得守则不需别处转援,若不得守,岂吴明彻一人能为翻转?此徒以其乡情私欲,乱我大军法度,当真该罚!” “侯郎言之过甚了,人恋故乡,鸟恋故巢,本来就是时物常情。计略不能覆及秦州,是我计短,明彻何罪之有?” 陈霸先讲到这里的时候,脸上无奈之色更深:“方今同志兴亡,本来不该有什么门户之见,无论各自守任何方,凡我梁土遭劫,自应群起救援。但今广陵久战,士力疲敝,唯固结旧阵才有望守成。 秦州裴、徐亦皆当时悍勇名将,齐军远来、骄师轻挑,因城为阵,据守不难。待其攻坚不克,士气萎堕,再作反击或可得望奇功。” 陈霸先倒也不是不愿意去救援秦州,只不过觉得眼下并不算是最好的时机。须知他单凭本部人马力量,便已经在广陵抗住了北齐数月的攻势。 而秦郡因其地理位置所在太接近建康,也一直都掌握在南梁手中并未失守,有比较完整的城防基础。再加上裴之横和徐嗣徽也都是参与平定侯景之乱的功臣宿将,以及王僧辩能够调度的人马力量又比陈霸先可观的多,抗住敌人第一波攻势的可能很大。 正如侯安都所言,如果秦郡不守,那必然是守军出现了非常致命的错误,无论陈霸先派不派遣援军,都不会是决定性的因素。 反之如果秦郡能够守住,等到齐军久战无果,那方方面面都会发生一些连锁反应。届时再集结精锐的力量,耐心寻觅等待敌人暴露出的漏洞,从而对敌军发起反击,才是以弱胜强的好办法。 当然抛开这些战略层面的设想,还有一个比较深刻的原因那就是国中对于陈霸先所用心经营的广陵、京口江防体系认可度不够高,一直都有要将之放弃的声音存在。而由于陈霸先的固执己见,以至于这些反对的声音都已经脱离了就事论事的范畴,转而对陈霸先进行阴谋论的人身攻击。 由于广陵得手之后不久便遭到了北齐的围攻,陈霸先一直忙于应战,也无从向群众展示广陵对于江北经营的意义之大。再加上他所控制的唯有京口、广陵这有限的区域,能够调度的人事资源也比较少,这也限制了他对江北经营的步伐和投入规模,不能将广陵的价值更有效的发挥出来。 现今国中不乏声音指责陈霸先之前与魏国李伯山的合作就是导致江陵陷落的直接原因,由于合肥被西魏所掌控,而陈霸先攻夺广陵又使得南梁丧失了与北齐议和求援的机会,使得江汉尽为西魏所夺。这一系列的骤变,陈霸先起码是要承担一部分责任的! 这对陈霸先而言,当然是非常无理和严重的指摘。而王僧辩以亲徒环置京口周边、有意无意压缩其活动范围的人事安排,也让陈霸先感觉到彼此的信任一直在处于一种消耗状态。 如今的他不只需要考虑自身的安危,也需要考虑麾下一众将士们的前程命运,不将自己轻置危险的境地中,也算是对人对己的负责。所以之前他一直在新君登基的事情上慎重发声,也是担心入朝之后会不会被顺势留在朝中。哪怕只是稍有阻滞,本就吃紧的广陵战事都有可能发生崩溃。 吴明彻关心则乱、急于请战,被陈霸先以时机尚早而未允。虽然不打算现在就干涉秦郡方面的战事,但陈霸先也在密切关注着战事的进展。 很快北齐大军便抵达了秦郡境内,并在稍作休整后立即展开了针对秦郡的攻势。裴之横与徐嗣徽倒也不负厚望,组织守城军队成功打退了几次齐军的进攻,初步抗住了齐军的压力。 原本战局或可就此转变为相持,然而裴之横或许是因为战事过于顺利而心生骄志,趁着城外疲惫休战、后撤扎营之际,趁夜率领徒众出城斫营,想要创建奇功。 开始的时候倒是比较顺利,连破敌军几处营垒,然而随着齐军反应过来,开始有效的组织反击,裴之横与其徒众顿时便压力倍增,且战且退,鏖战半夜,最终因为守城的徐嗣徽没有按照约定派兵于城门前接应,裴之横一行死战而没,被齐军围杀于秦郡城前。 裴之横的战死给守城梁军带来了巨大的心理震撼,接下来齐军便蚁附而上、百道攻城,一时间厮杀声响彻江面。 一直在南岸钟山密切关注战事的王僧辩在得知裴之横战死,秦郡罗城也为齐军所据后,心中也是倍感惊慌,忙不迭又调遣部将程灵洗率领舟师自张公洲速速济江增援,最终才堪堪稳定住战局,没有合城尽为齐军所夺。 但即便如此,秦郡罗城的失守也给了建康方面以巨大的震撼。实在是因为秦郡的地理位置距离建康太近,也幸在彼此间还有着一道长江的阻拦,如若不然,从秦郡杀至建康甚至不需要一天时间。 原本王僧辩还有信心将敌军阻拦在江北,可是秦郡这里交战不利而且新折一员大将,也让他身上压力陡增。抛开来势汹汹的外敌不说,诸方尤其是陈霸先方面迎战态度不够积极,也成了压在他心头的一根稻草。 前线交战不利,徐嗣徽乘舟南来请罪,但是很快便将矛头指向陈霸先:“太尉,陈霸先此徒不可轻信啊!此人本非旧从,恃其旧迹网络党羽,麾下侯安都等俱为贪功好乱之徒。 今其分据京口,所用不谓不重,但之前便犹恨职轻而贪求广陵,与贼相谋又招惹强敌,只为增壮其势。如今其国再寇,其却自重于北府而观望成败,心机之深不逊江海啊! 末将等并非不敢继续与敌死战苦斗,只是担心来日或有腹背受敌之危!如今梁业存亡,俱系太尉一身,齐人虽然骄狂,但终究不是意欲毁灭我国的元凶。与其浪使士力、争斗非人,不如招纳强援、且固根本啊!” 王僧辩听到这话后,脸上顿时便也露出犹豫挣扎之色,的确眼下纵然秦郡这里交战不利,但舟师水军乃是北齐弱项,拦江据守仍然不失一战之力。但相对于外敌,内忧同样不可小觑。 如今的他号令诸方、协调局面已经非常的困难,如若再因与北齐交战消耗太多的人马兵力,那未来在国中的威望和震慑力只会更加微弱。在这样的情况下,保持实力、等待转机算是一个比较明智的选择。 “但、但是,先帝横死异国,唯此嗣血付我,我若不予保全,上负君父,下负国人啊!” 虽然心中的斗志已经有所动摇,可是一想到北齐所提出来那过分的要求,王僧辩又是一脸为难的摇头叹息道。他与先帝萧绎捆绑太过密切,如若做出这种悖主行为,必将遭到举国唾弃,届时同样威望大损,不败亦败。 “贞阳侯旧年军败辱国,本就宗家之耻。今虽仰仗齐人军势回归,人又岂会重之?即便归国履极,国事仍需仰于太尉。晋安王虽是先帝血嗣,但终究年资浅薄,难能服众。不如迎贞阳侯归国虚尊于上,晋安王则备位储贰,如此既能不负先帝故恩,又能解此当下燃眉之急!” 徐嗣徽在稍作沉吟之后,便又提出这样一个变通之法。 王僧辩听完这话之后,眸光顿时也是一闪。的确无论谁人登基为帝,都不过只是摆在台面上的傀儡罢了,南梁军政大权只能掌于他王僧辩手中。为了一个傀儡虚名而拼尽自己手中的精锐力量,当然是不值得。 如今先将贞阳侯迎立为帝,满足北齐的要求,解决当下的危机,再以晋安王为太子储君,也是守住了自己的底线。来年如果中兴有望,复以晋安王为帝,同样也是他王僧辩一句话的事。 () 0870 苟为上计 时间进入六月,地处长江下游的南梁残余势力再以自己的方式让世人惊讶。 刚刚被王僧辩等拥立为南梁新君的萧方智退位,转而以从北齐境内返回的原贞阳侯萧渊明为梁国新君,在位不足一个月的萧方智则被立为皇太子。 此事一出,可谓是令群众哗然。虽然说如今的南梁已经是日薄西山、日渐衰落,但如此公然的亵渎君位,将庄重的国家统嗣继承搞成一场闹剧,尤其是屈从北齐的压力,迎回一个之前便丧师辱国的宗室败类奉为新君,更是令人所不齿。 当这消息传到襄阳的时候,许多襄阳士民也都羞愤有加。尽管他们早在数年前便成为西魏的附庸,但心里对于南梁多多少少还有几分认同与怀缅,如今故国竟然发生这样的事情,一时间也都让人无法接受,各种公私场合里都充斥着对于王僧辩这个丧权辱国之人的怒骂声。 李泰在得知此事后也是感慨不已,王僧辩终究还是没能免于走上这一条宿命之路。 其人或可自辩承受的压力实在太大,除此之外没有更高的办法。而周围指责者只是事不关己、袖手旁观的说着风凉话,实际上他们更加没有担当。 但是,王僧辩既然待在那个位置上,这就是他必须要承担的义务和责任,而属于自己的责任没有做好,这是无论如何都无从辩解的。如果因为压力大就妥协,找头猪、找条狗,找个屎拉裤裆的老年痴呆待在这个位置上就好了,他王僧辩的价值和作用又从何处体现? 当然,李泰作为一个敌对势力的头目,尤其不久前还是他亲自率兵攻破南梁都畿江陵,无论从哪种角度而言也没有给王僧辩指点迷津的理由,而对于南梁接下来将要发生的纷争也不过只是静观其变罢了。有上手瓜分利益的机会那就上手,如果没有那就看戏。 况且他就算给王僧辩一定的提醒,对方相不相信自己还是两说,毕竟眼下李泰的存在也正是王僧辩眼中逼迫得他不得不对外做出让步妥协的压力之一。 很多人迷信所谓的精英论调,总是感觉有的人既然占据高位、掌握大量资源,那就必然是有着过人之处,无论方方面面都会远远超出普通人。 但是这个世界上真的是有狗屎运,总会有人抓住了时代的风口,被大浪推涌到与其能力不相匹配的位置上去,在真正考验来临时,将会带领整个群体和追随者们付出惨痛的代价。 王僧辩当然是一个有能力的人,只凭着平定侯景之乱这一场江南浩劫一事,便足以令其青史留名。但当高光逐渐褪去,暴露出来的却尽是短板。 南北朝后期局势变幻莫测,哪怕是再怎么天赋异禀的人,能够抓住的机会窗口都很短暂,没有人能够长期活跃在这混乱至极又将定未定的历史舞台上担任主角。 相对于之前陆续崛起的高欢、宇文泰,王僧辩之前所面对的局面虽然也压力不小,但其实也并不比这两人更差,甚至还要更好一些。 高欢凭着六镇残兵一举战胜尔朱氏,又分别平定诸方,将几乎已经快被玩散架了的北方又重新弥合大半。而宇文泰更是悲惨的老巢都被强大的对手给团团包围,近乎垂死挣扎一般奇迹般的扭转局面,赢得了生存的机会。 王僧辩骨子里终究欠缺一份坚韧,又或者是被萧老七驯化的丧失了顽强的斗志。他放弃的不只是他所亲手扶立的新君,也是他兴亡继绝、挽救梁祚的最后一个希望。 哪怕没有陈霸先的出手,未来他的行为和思想也只会随着一次次的妥协越发变形,距离初衷越走越远,通过自己的履历给南梁政权画上一个更加丑陋的句号。 李泰暂时倒是没有插手长江下游乱局的想法,眼下的战果才刚刚开始消化,江陵、湘州等地的统治仍然需要进一步的巩固。即便是有进一步的计划,也只是向宁州、岭南等偏远地区进行人事渗透与羁縻笼络。 而且关中方面也不允许他再继续向江南地区开拓,一旦向江南地区投入太多的人力物力,基本盘必然会变得空虚不稳,到时候两头不着更加难受。得陇望蜀那也得是在后顾无忧的情况下,贪得无厌最终则只会过犹不及、亢龙有悔。 就在相关的讯息进一步向关中地区传播的同时,来自关中中外府的一道指令也抵达襄阳,内容无他,只是向李泰催讨其他仍然滞留江汉之间的关中人马,随同而来还有一桩调令那就是召仍然留在夏口的杨忠返回关中,并且北去担任朔州刺史。 去年的那一场变故中,中外府前前后后向着江汉之间派遣了六万多人马,虽然李泰一直在表态绝不会将这些人马扣留在江汉,一定会尽数遣返关中。 但是如今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年多,前前后后返回关中的人马也不过堪堪才达到两万而已,仍有四万人马滞留境中。 虽然说府兵已经是经过了多年整编,但关中人口多少也是有数的,整编出来的府兵数量就那么多。如今还滞留在江汉之间四万人马,这换了谁当老大都不能踏实。说句不好听的,南边武关如果突然涌入大批人马,都不知道是征师归国还是清君侧来了。 所以这件事当然也是越快解决越好,之前李泰的理由是湘州还待征服,需要征师配合。但现在湘州问题算是解决了,北齐与南梁却又产生了奇妙的互动,估计中外府看这架势也是觉得南边人事纠纷可能就要没完没了,可不能再任由李伯山继续糊弄下去! 正好宇文泰也打起了一个誓师伐齐的旗号,借着这股由头赶紧将人马催讨回关中才是正事。 几天后,同样收到调令的杨忠便抵达了襄阳,入府向李泰告别。 见面之后,李泰自是免不了对杨忠一番寒暄道谢,感谢他这段时间以来的配合与帮助。 照理来说,大家都有官爵在身、共奖王室,倒也轮不到李泰私人向杨忠表达感谢。只不过杨忠面对的情况有点尴尬和微妙,他本是受中外府派遣南来,在江陵之战中也有辅助侧翼之功,因其并非隶属台府的大将,李泰也只能将其功绩记录奏报朝廷,但朝廷对此却没有做任何的表示。 两姑之间难为妇,也绝对是杨忠自己的深刻体会。其人因为与独孤信的关系,在大统初年便颇遭冷落,许多同时代的人都已经功勋累累的时候,他却并没有太多的表现机会,一直到了后半段才得以开始挑大梁,算是撑起了北周的场子。 这一次中外府将之调任朔州刺史,也有几分轻蔑的味道。须知就连李泰麾下诸将都开始独当一面,担任总管,杨忠堂堂一个首发阵容的大将军,外任边州居然还只是一个刺史。 但杨忠既然没有表态站定行台立场,李泰对此也就不必多说什么。官爵名位上面他倒是给不了杨忠什么提拔,但在其人即将归国之际,还是以私人的名义馈赠了许多的礼货。 饶是杨忠城府素深、喜怒不形于色,当见到李泰所赠送的丰厚礼货的时候,也忍不住开口表示道:“大王赠送实在是太过丰厚了,末将于事并无殊功可献,实在是受之有愧啊!” “我与安陆公之前的情义,又岂是为事可言?相见时短,分别情长,行途劳顿,凭物寄意而已。” 李泰摆手笑语说道,他向来不是一个吝啬的人,而杨忠也并不是什么视钱财如粪土的清高之士,拿钱帛来维系一份交情不算什么。 尤其他现在本身又阔得很,自己暂时也没有机会亲自回到关中炫富,当然要通过杨忠这些回到关中之人体现一下跟着自己做事的好处。反正到最后兜兜转转,天下都得是老子的,也不必细分暂时先把谁家当仓库。 当然,杨忠拿了他的钱,也得帮他带上几句话。首先说私事,就是独孤信那里,李泰通过杨忠之口再次转告独孤信,要他小心留意关中的人事变故,只要不是对自身存亡危及太深的事情,尽量还是稳重为主,以不变应万变。 就算历史上的事情再重演一遍,许多关键的因素也都发生了改变,诸如没了于谨的强力支持,宇文护还能不能那么强势的上位?别的不说,李泰相信只要独孤信自己能稳得住,平安渡过这一个节点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杨忠听李泰说的比较严肃,便也郑重其事的点头表示一定将话给独孤信带到。 讲完私事那就到公事了,虽然说中外府一道道的书令催促很急,但南梁和北齐那边的情势变化也很复杂且重要,山南道当然也需要留备足够的力量应变。别的不说,就你黑獭光喊叫不出兵,人家北齐完全不搭理你,直接大军南下扶立傀儡,你还让我赶紧把军队送回去,我都替你臊得慌! 所以李泰请杨忠归奏中外府,关中这些人马暂时还得留给他压压场子,大不了等到宇文泰大军抵达河洛之后,他再让这些人马直接前往河洛会师,到时候粮草甲械都由山南道负责,也能分担一部分中外府的压力。 杨忠听完李泰的表述后,下意识便想拒绝这一个注定不讨喜的带话,可一想到李泰赠送的那些财货,估计到他孙子娶媳妇都不用愁了,最终还是勉为其难的答应下来。当然如今他也不知道,他孙子本来应该是多么牛逼的好汉。 () 0871 嫡庶有别 今年的关中,无论是人还是事情,都流露出一股比较焦灼的氛围。时流中人自然都知道原因何在,但是敢于宣之于口的却是寥寥无几。 今日的中外府中,正在举行着一场宴会,是为即将出任陇右行台的宇文泰长子、宁都公宇文毓送行。 虽然宇文毓的任命早在月前便已经下达,但是由于柔然衰亡之后,仍有众多残余势力分布流窜于漠南地区,也对西魏北疆频频寇扰。宇文毓之前担任鄜州刺史,需要为北境诸州人马负责后勤事宜,便没有急于离任。 直到大将军杨忠自江汉返回,担任朔州刺史北上主要负责针对柔然残余势力的防备驱逐,宇文毓才得以归府接受这一授命,准备奔赴陇右。 倒也不是因为如今中外府的才力任用已经到了如此窘迫的情况,只不过在如今比较微妙的情况之下,许多人事任命都需要有比较深远的考量,选择性难免就会小上许多。 年前章武公宇文导的意外病故,无论对宇文氏家族还是对西魏朝廷而言,都是一个不小的损失。 宇文导之前接替大司马独孤信出镇陇右,虽然不谓做得比独孤信更出色,但也起码守住了陇右已有的局面,更与如今专制东南一方的太原王李伯山号为国之双璧。 随着宇文导的离世,国中一时间都找不到恰好能够接替其人的人选,包括大将军豆卢宁在内,群众也都知道不过是一时权益之选罢了。 因为达到了这样一个级别的封疆大吏,除了本身的才力资望之外,还有其他的一些因素也都同样重要,尤其…… 宁都公宇文毓乃是宇文泰的长子,至今已有二十多岁的年纪,待人接物全都彬彬有礼、气度不俗,深得亲长的喜爱与群众推崇。而为了表示对这名长子的重视,宇文泰也亲置宴席,召集群众为儿子送行。 前段时间国中氛围比较紧张,尽管眼下已经有所缓和,但一些已经确实存在的裂痕也仍未完全修复如初。因此哪怕是宇文泰设宴,可是因为这宴会的私人性质比较重,也并非所有朝士府员全都列席。 虽然参宴人员不算太多,但是气氛还算热闹,当宇文毓落落大方的回应在席宾客的祝酒时,也受到了宾客们的夸赞与祝福。 不过随着大司马独孤信的到来,宴会的气氛不免为之一转。在场群众无论是哪一边的,对于国内情势的变化自然是心知肚明。 自从去年直到如今,独孤信和宇文泰除了无从避免的朝会和重要典礼,基本上便很少同框出现,如今再因宇文毓而出现在同一场合,群众心中也都不免好奇两人该会如何相处。 宇文泰脸上自是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只是和颜悦色的指着宇文毓笑语道:“还不快速速出迎你的丈人!” 很快独孤信便在宇文毓的引领下登堂而入,先向坐在上方的宇文泰抱拳见礼,然后又环视在场起身作揖的群众一眼,转而笑语说道:“我来迟了,请诸位见谅。但今日来迟,却不是矜持作态,而是真的有事耽搁。” 说话间,他便向堂外一招手,自有几名仆从抬着两个装饰精美的箱笼行入。独孤信亲自上前打开箱笼,里面摆放着鞍辔骑具与一套甲刀戎装。 “岁龄渐长,愈爱少壮。凡所耳闻目睹,皆欲招至门中。幸在太师太爱,肯以长息结缘。我素知太师家教庄谨,所教儿郎自非庸才。几番举贤不必,告儿郎已壮,大可放心任用。纵然在事偶有不及,亦有老物可为补救。今日儿郎终于得用,我亦心怀甚慰,特配戎器赐之,盼能威壮行程!” 独孤信先是指着那箱笼里的器物介绍一番,然后又不无欣慰和鼓励的望着宇文毓笑语道:“此去陇右,有没有信心处事周全、弘治扬威?” 宇文毓性情谦冲平和,并不怎么张扬外露,但此刻当着父亲也众宾客们的面被丈人如此询问,那也只能连忙正色说道:“得众亲长宾朋寄望厚重,安敢言怯!唯尽心竭力,报效家国,披肝沥胆,九死未悔!” 宇文泰这段时间本就比较讳言生死,闻言后当即便皱起了眉头轻斥道:“陇右又非化外蛮荒,几经名臣镇守播治,但能守序亲治,前事不废,即可得矣,无复更言其他!” 宇文毓闻言后连忙点头应是,旋即又向丈人这番贴心的赠送表示了感谢。 独孤信瞧着宇文泰对儿子的态度微微皱眉,略作沉吟后便又从箱笼中抓起一柄佩刀递在了宇文毓的手中,口中则笑语道:“当年亦有先行者入事之初,我曾执刀赠之。其后功名虽然非此一刀所致,但也以此故事激励儿郎,但勤于事,前程可期!” 他这番话或许并没有什么特别明确的指向和蕴意,但却让闻者有些不能淡定。 宇文泰先是眉头一皱旋即便立刻舒展开,抓起案上酒杯递到了自己的嘴边,略一啜吸才发现酒杯已空,横眉怒视一眼席旁侍酒的奴仆,口中冷哼道:“还不速为大司马侍酒布菜!” 人有的时候往往越是急于掩饰什么,反而会暴露出越多的痕迹,接下来宇文泰整个人都有些不在状态,比较明显就是说话的声音语调较之刚才高了几分、也急促一些。 在场众人有的察觉到了这一细微的变化,有的则没有,但就算看出来了也不敢流露出现,不免就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反观独孤信,倒是比较从容随意,无论何人递来的话语都能得体应对,更是对着即将前往陇右的宇文毓一番教导提点,将他旧年镇守陇右的一些经验毫无保留的传授给这个女婿。 众人看到这一幕翁婿和睦的画面,也都笑语凑趣起来,但却有一人好死不死的咧嘴笑道:“大司马对宁都公的关怀,当真让人感动。想必当年太原王也曾一定受此悉心教导,才有今时的功勋威名!” 这话前半段还稍微受到一些欢声笑语的埋没,但是到了后半段整个殿堂中已经是鸦雀无声,将之衬托的刺耳且突兀。而那人在说完这话后,旋即便也直接僵在了当场,只是脸上的笑容因为皮肤下肌肉的弹跳颤栗而显得比哭还要难看几分。 独孤信坐在宇文泰的隔席,已经能够听到宇文泰的喘息声隐隐变得短促沉浊起来,于是便又摆手笑语道:“我不过庸人俗计,岂当卖弄?太师雄计伟略以安家国,少辈们能够受其教诲才是真正的荣幸。” 众人听到这话后,也都忙不迭打个哈哈,将场面给圆了回来,只是被破坏掉的气氛已经再也挽回不了,每个人都变得如坐针毡、只觉得多捱一刻都是折磨,但又觉得提前告退离席更显尴尬。于是一番宾主互相折磨之下,这宴会又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才在独孤信起身告辞下顺势宣告结束。 一场宴会的尴尬场面不过是日常一个小插曲,自然不足引起什么大的情势变化,其他的事情则仍照常的进行和发生着。 明眼人都能看出,宇文泰将二子分任陇右和关东担任行台是在更进一步的的布局。老实说在霸府威望受损的情况下进行这样的尝试还是有些冒险的,但是如今除了中外府之外,说话最有分量的山南道大行台对此都无所表态,其他人自然也就不敢多说什么。 因有丈人独孤信的支持和指点,再加上堂兄宇文导所留下的人事基础,宇文毓在抵达陇右之后,很快便承担起行台的职责,将陇右人事管理起来。当然最主要的工作内容,还是将陇右的人员物资向关中进行输送,毕竟眼下可是处于攻伐北齐的战争时期。 但是另一个关东道行台宇文觉相对而言就乏善可陈了,宇文觉虽然出任行台,但却并没有实际到任,仅仅是以长史兼任小冢宰的大将军李远再赴弘农,进行一系列的征讨人事准备。 当听到府中不乏群众夸奖兄长在陇右的表现时,宇文觉自是忿忿不已,忍不住便与来往比较密切的中外府司录李植吐槽道:“这些庸夫下奴,多是阿谀之徒。我今未出罢了,若我出事就府,安知嫡不胜庶?如今全无优劣的比较,这些佞人又何必急于卖弄唇舌!大司马枉为长者,急为铺张造势,同样不是好人!” () 0872 联结强援 (); 对于儿子的这一点小心思,宇文泰自然不知,不过就算知道了现在他也无暇理会,因为眼下摆在他面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听杨揜于之前转奏,李伯山是打定主意不肯轻易使我师旅回归了!” 中外府内堂中,只有宇文泰和几个心腹在堂,当讲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宇文泰便一脸的阴郁与愤懑。 听到这话之后,陆通忙不迭避席而起、免冠作拜道:“是臣轻信其人,使其作此缓兵之计,臣有罪,恳请主上降责!” “长史何须如此?此子心机深沉,就连我都尚且难免……唉,前事已有定论,无需更作自责!还是要将心力专用当下,不要再为无聊前事耿耿于怀。” 眼见陆通如此,宇文泰只能强自按捺住心中的不耐烦,站起身来亲自下阶将陆通扶起,又作几句安慰。 这也算是李伯山失控后给中外府人事方面带来的恶劣影响之一,其人一直作为霸府心腹成长起来,许多中外府属员或曾是其同僚、或曾是其下属,每每言及与其相关的事情,往往就会牵动人心当中的敏感心思。 就拿其人扣留关中府兵不肯尽归一事来说,陆通虽然南去负责与之交涉,但事情演变到这一步也不可唯独责怪陆通。 就连当时的宇文泰自己,也因为侄子宇文导的暴毙而担心再引发什么连锁反应,故而授意陆通尽快把这件事交涉出一个结果、赶紧画上一个句号。 现在摆在中外府面前的,是当最恶劣的情况渡过之后,需要一点点去扭转恶劣的现状。如果再对前事进行斤斤计较的追责,那么局面永远不会踏足新的阶段,只能困在原地加剧内耗。 宇文泰之所以誓师东征,除了重塑霸府威严之外,也是为的向中外府群众宣告中外府的行事节奏要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不要再对前事念念不忘。 但心中所想和现实情况终究还是有着不小的差距,就连陆通这样一个霸府长史都仍做不到完全的忘记过去、拥抱未来,可想霸府群众谁人内心不会暗藏有二三自疑与猜忌? 李伯山与霸府人事联系的太紧密,而其人的失控给霸府人心和上下之间所造成的裂痕也就尤其深重,影响与破坏甚至不逊于这件事本身给时局情势带来的改变。 这也是宇文泰一直比较讳于言之的原因之一,他不是没有经历过失败,也不是不愿意面对失败,但是这一次的失败给他造成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原本他一直觉得自己在正确的道路上大步阔行,甚至感觉人生都很快便要踏足一个新的境界,却不想肘腋生变。突如其来的变故不只给当下的他带来了巨大的打击,更让他感觉到自己一直所畅想的美梦和前景似乎都变得遥不可及起来。 年轻人是不必害怕打击的,因为前路还有无尽的空间、无尽的可能。可是到了宇文泰这个年纪,人生已经定型大半,哪怕是可以称得上功成名就,无论再怎么位高权重,一旦被否定过往,未来可作展望的空间也是锐减。 即便是抛开这些比较玄虚的信心和抱负之类的打击不谈,当下时流也不乏论调,道是太原王终究顾念旧情,没有直接引兵叩关而入、给了中外府收拾残局的一个时间和机会,否则关中现在是个什么局面可就不好预测了! 无论这种论调在道德上和道理上立不立得住脚,其存在本身对宇文泰而言就是一种伤害。 须知他如今还仅仅只是一个霸府权臣,并不是名正言顺的政权首领。何谓霸府权臣?就是最强最大最有力量的那一个!如果宇文泰已经不符合这个条件了,那么他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所以眼下的宇文泰,是迫切需要再次体现出他的能量、彰显出他的价值。只有战争才是力量最直接的体现,也只有战争才能让宇文泰暂时忽略其他的问题、将他的权力充分运用起来! 但是说实话,在武关以南地区脱离掌控之后,如今的中外府真的有点不具备发动一场有规模的战争的能力,尤其对手还是北齐这样一个强大的政权。 别的不说,单单如今还滞留在武关以南的那些关中府兵们,就占了现役主力作战部伍将近三分之一的数额! 李伯山让杨忠捎回来的话,既是故技重施的缓兵之计,看样子其人也并不怎么相信中外府真的敢于向北齐发起进攻。 其人这样的态度,自然更加激怒了宇文泰,一方面自然是因为其人骄狂无赖的做法,另一方面则就是因为这小子看事还挺准! 对于出兵伐齐这一件事,宇文泰真的是口号先行,起码一直到目前为止,具体的征发和行军用兵以及战略战术等都还没有一个具体的计划。 如今的北齐较之旧年要更加的强大,尤其齐主高洋如今在其国中的威望较之篡国之初完全的不可同日而语。宇文泰往年出兵已经无功而返,此番若再有举动,起码也得较之前次更加的用心和谨慎。 可是现在他自己能够调动的力量较之前次还有收缩,国中不和谐的声音也变得更大,为了保证一个起码不能比前次更差的结果,寻求外部的助力算是一个比较现实和稳妥的思路。 而讲到外部助力,摆在宇文泰面前的选择也很有限,但却恰好有一个无比适合,那就是草原上崛起的新霸主突厥! 数年前突厥首领阿史那土门率领部众战胜了柔然,建立起突厥汗国,之后便横扫漠北。除了在与北齐的交战中遭遇了一些挫折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对手,到如今已经是草原上当之无愧的新霸主。 宇文泰对突厥的关注和交好从很早之前便开始了,当然也是因为柔然与高欢所掌控的东魏邦交密切,逼得西魏不得不选择其他的合作伙伴。事实证明宇文泰的眼光自是不错的,提前投资突厥也算是押宝成功,而突厥在崛起之后,与西魏之间也算是交往密切,让西魏的边防压力大为缓解。 此番东征北齐,宇文泰自然而然便想到与突厥联合。如今突厥在位的可汗乃是木杆可汗阿史那俟斤,其人继位之初与北齐交战而遭到大败,也正是由他口中喊出高洋“英雄天子”的名号。 与北齐交战不利后,突厥近年来主要集中用兵于漠北,击败和兼并了众多的漠北部伍,势力较之往年也更加雄壮。而木杆可汗对于旧年落败于北齐也是耿耿于怀,一直都有伺机报复的想法,如今若与相约攻齐,其人想必也会动心。 年初的时候,宇文泰便已经遣使北去,与突厥就此进行商讨。经过往来半年的联络商讨,突厥木杆可汗也基本同意了双方共同出兵,一南一北的向北齐发起进攻。 但是如今的突厥也不像往年势弱时迫切想要获得承认,在约定出兵的同时,还是提出了自己的要求。第一就是宇文泰要迎娶突厥木杆可汗的女儿为妻,第二便是交出之前投靠依附西魏的柔然可汗邓叔子。 这两个要求中,第一个还倒罢了,从柔然时期开始便一直有这样的一个传统,西魏皇帝元宝炬为了迎娶柔然公主要休了原本的皇后,而高欢同样也难免这一遭,就连其原配娄氏都不免要让出正室的名份来恭待蠕蠕公主。 如今相同的情况轮到宇文泰头上,只不过从柔然公主换成了突厥公主,而宇文泰正妻冯翊公主早已经病逝,相较其他人还省去了抛弃原配这一流程。只要能够得来强援,宇文泰自然也不排斥送上门来的突厥公主。 但是第二个要求,则就让人有点不能接受了,就算能接受,心里也会很难受。 柔然这个政权整体虽然被击溃,但崩散开来的大大小小势力还是不少的。之前北齐接受又背叛北齐的算是柔然残部主体,而西魏这里也接收到了一股柔然势力,即就是柔然头兵可汗阿那瓌的叔叔邓叔子所率领的柔然别部。 高洋和宇文泰都不约而同的选择接收柔然残余势力,当然不是为了满足什么万国来朝、天下共主的虚名。他们六镇之徒向来都是实用第一,接收柔然残部的目的也很明确,就是为的让这些柔然残部在一定程度上发挥出原本六镇的作用,遏止突厥的南来,成为各自政权边防力量的一部分。 只不过高洋那边玩脱了,他所接收的柔然残部非但没有按照他的设想一般安安分分的驻守漠南、为其抵御突厥,反而不断向着北齐内部寇掠不断,原本的羁縻扶植被搞成了引狼入室。 高洋向来自尊心强烈,恼羞成怒下便对柔然穷追猛打,恨不能将之完全的赶尽杀绝。其人针对漠南漠北的一系列军事行动,未必减轻了多少北齐的边防压力,但是也确确实实在客观上推动了突厥霸权的加强。 宇文泰收容邓叔子一众,自然也是存着类似的想法。只不过眼下西魏与突厥关系尚可,许多操作都不好摆在明面上进行,再加上邓叔子所部力量较弱,所以计划还没有进行实施,却不想已经引起了突厥的警觉。 0873 突厥残暴 (); 对于这件事,中外府众人也都各持不同的看法。 宇文泰愿不愿意啃上一口草原上的小娇花,这自然不在讨论的范围之内,争执主要还是集中在该不该答应突厥人的要求,将邓叔子等柔然残部交给他们。 支持将邓叔子交给柔然的人自是振振有词,即便不说他们眼下还要与突厥合作讨伐北齐,单单双方关系更加亲厚,就没有包庇邓叔子这些柔然残部而交恶突厥的道理。 柔然还在阿那瓌时期,便已经舍弃西魏而与东魏往来频密,甚至就在双方还存在联盟和亲关系的时候便几番进寇西魏。如今的灭国衰亡也是让许多西魏时流拍手称快,只道是该有的报应! 但是这种国家大事的决断处理,又怎么能凭着个人私己的感情好恶去做取舍呢? 反对这么做的中外府属员们也都有着足够的理由,眼下与突厥交情尚好虽然不假,但大凡这些草原上的强大部落又怎么可能会与中国长久友好下去? 现在迫于突厥的压力答应其这一要求,不只是放弃了一个来日制衡抵御突厥南侵的一个手段,更重要是让朝廷的信义受到了损害。 柔然残部穷极来投,将他们拒之门外、不作接纳,甚至于落井下石、干脆把他们打包送去柔然,这都没有什么。毕竟柔然也早已经不再是西魏的邦交政权,西魏也没有扶救的义务。 可是现在既然都已经接纳了对方,甚至将邓叔子一行引至畿内附近安置下来,双方必然也已经达成了一定的共识与盟约。 在这样的情况下又慑于突厥的压力而将其一行交出,那他们西魏还有没有一个大国该有的担当?来年如果突厥再提出更加过分的要求,那要不要继续答应下来? 群众对此各持己见、议论纷纷,这也很正常。因为这件事无论怎么选都不是最优解,无非是选择获得什么助益、又要承担怎样的代价罢了。 其他人是何看法暂且不说,中山公宇文护都不赞同答应突厥使者的要求,这多多少少是让人感到有些意外。 毕竟与突厥联合出击北齐是宇文泰近来一直都在努力推动的事情,而宇文护如今已经是宇文氏家族中除了那两个担任行台的少进之外,惟一一个历事多年、已经能够帮上宇文泰许多的子弟了。 宇文护在外并没有过多陈述自己的理由,直到跟随宇文泰退回内府之后,才又开口说道:“将邓叔子等交付突厥使者、不与突厥交恶,我并不反对。只是对于阿叔急于攻讨东贼一事,我觉得仍然可待商榷,不必操之过急。” 因为之前议事也都是中外府心腹在朝,倒不会因为宇文护的不附和而引发什么过分遐想,但宇文泰还是想听听宇文护的理由,闻言后便皱眉道:“为什么觉得眼下不宜攻讨东贼?难道你认为此战难以取胜?” “当然不是,军事韬略、非我所长,经历种种教训之后,我怎么还敢暗逞庸计的妄言胜负?” 宇文护听到这话后连忙摇头道,稍作沉吟后才又说道:“只不过眼下国中忧困并非一战能解,李伯山气候已成,他才是需要正视和制衡的对手。东贼虽强,我自有关山可拒。齐主纵凶,也难以害我关西人事分毫。户生大贼,家之不幸,自此以后每一分用力都需要谨慎斟酌,不宜浪使于外啊……” “有这样的谨慎用心是好,但今局势如此,一味的困居关中又如何能够制衡此徒?” 宇文泰听到宇文护的解释,便又皱眉说道。 “与李伯山交锋以来,屡遭挫折之后,我也一直在自审不足。之前先据沔北之际,我曾趁机细察李伯山军府事簿,对其治事内情也略有洞悉。” 宇文护讲到这里便又望向宇文泰:“阿叔难道就不奇怪,李伯山纵有奇谋巧智,但势力之所具成总是需要一丝一缕的维持。他短短数年便兴聚如此大的势力,究竟何处得物养之?” “他擅长营造新事,用计不拘一格,尤其不惧旧法。当年入府不久,敢于献计禁佛,当时我还自喜得一忠勇无畏的少徒,却没更想神佛尚且不惧,又有何事能够慑之?” 宇文泰听到这话后不免回忆旧事,语带唏嘘的叹息道,旋即神情也变得复杂起来:“得破江陵之后,梁国一朝之财富尽为所拥,他自然更加的不患物力了。” “这还只是眼下有缓罢了,但其实李伯山他早便聚财有术,只不过被他繁多的人事手段给掩盖住罢了。即便我见其府事机要,也是用了不短的时间才有破解。” 说话间,宇文护便从怀中掏出一摞图纸,一一向宇文泰进行展示:“这是以水力驱动的纺机,用此生产可以省工几十倍。李伯山求事最初只傍洛水,便是为的掌控水力,以此聚产贿结乡徒。待其出镇南阳之后,此物见功更甚……” 不待宇文护把话讲完,宇文泰便摆手道:“此事我早便知,无非多产布帛罢了。府中亦用此器,库物也储蓄渐丰。” “此事根本不在于物,而在于用。阿叔亦言库物渐丰,这正是中外府施治不及荆州的关键所在啊!我中外府并诸州郡府库并聚物入库,李伯山所治则不然,他既得库物便大举兴工,诱使诸方富人聚其邑下……” 没有一点思维逻辑,还不怎么好理解之前荆州军府玩的那一套,宇文护也是花费了不小的力气才搞清楚李泰用政府财政以兴工商的套路,并用将自己的理解解释给宇文泰听。 末了,他一擦额头上虚汗,并作出自己的总结道:“如今的李伯山状似势大难制,但其实制其方法一直掌握在中外府手中,只是往年未加重视罢了。李伯山治术根本在于农工并举,以商调和,所以他才能在短年之内便聚势颇多。今我只需要塞其四面,不使财货出入各方,其府库渐竭,商货难出,人不见利则必众怨沸腾,三年之内乱象必出!” 且不说宇文护这一番推论有没有道理,但这话听起来就让人感到振奋。 只不过宇文泰这个镇兵老脑筋一时间想要将这些全都了解消化还是有些困难,听完宇文护的描述之后仍是沉吟良久,但突然抬手捂住脖颈肉瘤根部,脸色也露出几分痛苦之态,嘴里的呻吟渐渐转为低吼:“痛杀你耶!速、速召梁人殷不害入府,前是他为我诊治……” 宇文护见状后也是不敢怠慢,忙不迭出堂去速速安排人事。 一个多时辰之后,弥漫着艾草烟气与皮肉焦灼气味的房间中,宇文泰长舒了一口气,旋即从榻上披衣而起,望着方才为他艾灸镇痛的梁人殷不害笑语道:“殷君当真神医妙手,让人佩服啊!若非君药石之力,我不知还要承受多大的苦楚。” 旁边殷不害连忙作拜道:“大王谬赞,小民实在愧不敢当。前者入诊已告大王之疾或因肝郁气结、气血双滞,以至于痈气滋生,眼下疾气未深,小民陋法尚可缓解一时。可若是疾气转深,恐非药石可治。小民于旧国本不以医书为长,因奉恩慈学成几分艾灸之技。大王若欲除疾,可向南面访取名医。” 宇文泰闻言后只是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示意亲兵将殷不害赠金送出,旁边宇文护则连忙说道:“阿叔,你体居为重,更加不宜操劳过甚。还是听取这殷某建议,访征南国名医来为诊治吧!” “不,不可!如今南国人事精华俱掌李伯山手中,若往访之,其必警觉。如若知我有恙,恐怕不会再如此恭顺了。即便要访,也应征罢东贼之后。” 宇文泰摆手拒绝了宇文护的提议,口中沉声说道,旋即又叹息道:“你前所谋计,我虽未尽通,但也觉有几分道理。懂得扬长避短,不负之前的种种教训。说到底,李伯山是你等大敌,我能做到的也只是将这一份家业更加稳妥的交付后辈手中。” 最终宇文泰还是决定要跟突厥人继续合作攻齐,他忍不了布局数年去消耗李伯山,况且这也并不是他所擅长的领域,不过相应的权限他还是开放给了宇文护,尝试多方面的对李泰形成限制。 只是突厥人的嚣张和狠辣也超出了宇文泰的想象,就在邓叔子等人刚刚交付给他们,这些突厥狼骑们便直接在长安城门外杀掉了这所有的、足足三千多名柔然残余之众。 血气浓厚数日不散,哪怕过了许多天,当牛马经此城门附近入城时,仍然不免惊厥失控。而这件事的发生,也让当日许多亲眼目睹这一惨事的畿内士民们羞愤不已。 柔然人的生死他们不在意,可突厥人的目中无人却深深刻在了他们的脑海中,很长时间都仍挥之不去。提起做出这一决定的中外府,各自也都不免摇头叹息,许多思绪未敢宣之于口。 0874 太师气惰 (); 六月中,又有一队时流南出武关,直赴襄阳而来。 “卑职拜见大王!前受征令,心实受宠若惊,无奈身连为事留,今始来拜,恳请大王见谅!” 抵达襄阳之后,这一众人为首的杨敷等数人便第一时间来到台府拜见太原王,杨敷更是一脸小心的向着李泰作拜道歉。 今年年初,李泰获得山南道大行台的职位、开始安排台府下属诸州郡人事的时候,便分别向朝廷和杨敷本人送去了请调与征令,希望杨敷南来担任荆州刺史,也算履行他之前与杨宽之间的约定。 但是相关的书令送出了小半年,杨敷才姗姗来迟。虽然说中间也几番回信解释,但其心内也是多多少少有些忐忑慌张,担心会遭到李泰的见责。毕竟如今的李泰,势位和能量较之北州共事时又不可同日而语。 李泰对此倒未在意,见杨敷如此便笑语道:“能者多劳,世事通常如此。旧年相处之时,文衍便甚益我事。如能再得良吏助我,多待一段时间又算什么。唯你州总管屡屡来书诉苦,倍述兼事不易,入州之后会否受责,那可就非我能料了。” 杨敷这个荆州刺史就不到任,相关的州务自然只能由新任荆州总管李裒代劳。李泰特意点明了这一点,也是让杨敷要注意与这直属上司的关系相处。 听到李泰并没有就此责备,杨敷心内才暗暗松了一口气,旋即便又连连点头应是,表示入州之后一定再向总管致歉请罪。 除了杨敷之外,同行还有京兆韦氏韦孝固、韦瓘叔侄,以及柳敏的儿子柳昂等几个关中少壮子弟。韦孝宽离开此间前便曾表态希望能为家人在李泰这里谋求几个职位,不过年初时候内外氛围还比较敏感,所以又过了几个月才安排子弟南来。 待到与众人稍作寒暄之后,李泰便又向杨敷等问起近来关中的人事变化。他当然也有消息渠道得知诸事,但一样的事情在不同的人口中说出来也会持有不同的态度,带有不同的讯息。 杨敷倒也不是刻意拖延不来,他旧年便受李泰的征辟前往陕北,最近这些年也一直在陕北任职。之前一直没有被放行,原因也是跟宇文毓差不多,都是因为陕北、河套方面边患滋扰,使得陕北诸境形势都比较紧张。 根源自然还是草原上的霸业兴替,所谓一鲸落而万物生,柔然的覆灭不只是养肥了继之而起的突厥,许多原本受控于柔然的胡人部落为了躲避突厥的征服和兼并,在漠南的活动加强,这也就给西魏边防带来了不小的压力。 “眼下朝廷在北州并没有一个完整的防戍体系,唯一尚可倚仗便是大王旧年于北州所作的各种人事经营。某等北州在事群众各自窃议,若非旧年大王于彼处所作营建,恐怕北山以北将尽数沦为胡马牧区!” 讲到陕北诸州所面对的扰患,杨敷忍不住感叹说道。 之前朝廷针对陕北便乏甚有效的镇防布置,甚至就连境内的诸稽胡部落都不能有效的控制起来,几乎每年都要爆发胡荒扰乱。纵有强兵大将或征讨、或镇守,所解也不过一时之患、所定也不过一地之乱。至于柔然那样的强大势力来扰,那就更加没有有效的抵制手段了。 这一局面一直等到李泰在陕北经营才有所改变,他首先是用军事、经济、宗教等各种手段对境内诸稽胡部落进行了一个系统性的镇抚整编。自此以后数年之间,陕北方面都没有再发生大规模的稽胡作乱,偶尔有些小的骚乱发生,也多是稽胡内部分赃不均所产生的矛盾。 陕北的屯田更是让北境诸州拥有了一个稳定的粮食供给地,如今夏州、朔州、延州等等北面诸州几乎尽从西河郡等屯田基地获取给养。朔方的牧产、西河的粮谷、河东的食盐等等,全都被有效的串联起来,其实已经构成了一个将边防力量继续向河套北部推进的物质基础。 杨敷新从陕北离开,对于那里的情况自是非常了解,讲起相关的事情来便滔滔不绝:“朝廷对于北面,也都多有看轻,自以为交好突厥便可安心,但其实此想大谬!之前东贼力剿西河诸胡,使得旧年两处可作物流往来的通道断绝,幸在大王早有预计,可自绥州北出朔方而下。 但是如今漠南诸胡日渐纷乱,武川白道也渐渐难行。突厥前已跨境进击吐谷浑,可见是欲为其力控漠南而作前阵。若我不能趁机兵进河套,漠南途径尽为突厥所有,届时在兵在利俱需仰之鼻息。 而突厥又是什么恭良善类?日前长安青门之外,其众凶残毕露,若不早加防备,今日流血尚是柔然残余,来日恐怕便是我关西父老了!今我关西子弟论及此事,亦多感叹宇文太师终究难免志得气惰、不复当年了……” 其他同行众人听到杨敷直言宇文泰的不是,也都并不感觉惊诧,反而各自都流露出认同之色。可见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论调,估计类似的话题已经是他们日常交流的内容之一了。 李泰在听到这话后,心内也不由得暗叹一声。 宇文泰等北镇豪强们能够立足于关中、并且强压关西豪强一头,最直接的原因那自然是他们的势力要更强,而且他们来到关西是为了平定关陇的叛乱,所以他们的面目是保护者而非入侵者。等到孝武西迁,将北魏的法统一并带来关西,又给了他们一个名正言顺的名义。 但是随着宇文泰的篡心日露,再加上对西魏法统的屡屡打击,所谓的名正言顺已经渐渐被其个人威望所取代,而宇文泰的个人威望又不巧的被个反骨仔的失控给重创一番。 发生在长安青门外这一场杀戮,虽然是突厥和柔然之前的仇杀,但发生的地点却是关中畿内。任何一个稍有能力的政权,会容忍其都畿之内发生这样的事情? 所以在长安士民们看来,宇文泰为首的霸府政权还能否承担和履行之前的责任、保护关中的安全,恐怕是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当然,发生在畿内的杀戮和暴乱并不只有这一次,但是以前大家也没得选啊! 弘农杨氏刚刚经历一场迫害,家族代表人物的杨宽被禁军暴动、活活打死于宅中,事后也并没有获得什么补偿和追赠,只能默默的承受着这一切。 但嘴上不说并不意味着心里没有想法,杨敷借着这样一桩刚刚发生在长安的凶事抒发自己的看法,估计也是在表示如果李泰愿意起兵杀回关中以挑战宇文泰的霸府权威,起码他们弘农杨氏是站定在这一边的。 对于突厥的快速崛起,李泰当然也心存忧虑,觉得还是应该稍作阻遏一下,否则要不了多久西魏和北齐就得混成南面两个好大儿了。 但这件事也的确是有点难办,西魏本来就底子偏薄,还要面对北齐这一强大的对手,更不要说宇文泰还要提防自己这个反骨仔再作背刺,七分的力量未必能够发挥出三分,再把草原新霸主突厥作为对手,那真是嫌自己命长。 所以如果想要对突厥采取什么实质性的行动,起码也得到李泰入主关中之后。 虽然说底子还是拼不过北齐,但是区域之间的人事资源调度必然会比北齐更加灵活有效得多,到时候倒是可以尝试一下进行局部的战争对抗。 杨敷针对突厥的这一番看法,无论是不是夹杂了太多个人的情绪,也算是颇有前瞻性的。 但李泰心里也明白这些名门大族的尿性,给他们三分颜料就敢开染坊,诸如之前自作主张而枉送性命的杨宽,如果李泰现在便流露几分急于返回关中夺权的意思,他们就敢立即给自己写檄文绣战旗,让现在还算平稳的国内局势再生波澜。 所以对于这个话题,他也并没有继续深聊下去,对于这些关中名族的想法稍作了解之后便转移了话题。 抛开这一件事不说,眼下关中最重要的人事变化就是出兵伐齐的军事行动正式进入了筹备阶段,人员和物资的调度也变得频繁起来。与此同时,对山南道的防备也有所加深。 霸府连下政令,不只是限制了武关方面的人事往来,就连汉中进入关中的一些通道也都给封锁起来。之前沔北投资的一些关中时流在察觉到物流通道被限制之后,也都比较惊慌,纷纷到襄阳来告急,恳求台府出面与中外府交涉一番,希望能够放开管禁。 李泰倒是没有收到中外府相关的书令通知,对于此事也没有一个系统性的调查了解,毕竟眼下的他需要管理的人事更多,也不能全副精力都只为这些沔北工坊主们保驾护航。 于是他便将此事交代给即将赴任的杨敷,先由荆州州府进行管理交涉一番,如果事情没有什么进展,再奏报到台府来。 0875 十科举人 (); 襄阳选人院位于台府东侧附近的闾里,本来是一座气派恢宏的寺庙,后为台府征用以教习选人。 南朝城市的发展要领先于北朝,像是居住区、贸易区和公共服务区等等不同功能的区域大多已经出现,但是在规划方面就比较混乱,也使得整个城池都显得杂乱无章。 北方的城镇之所形成,一个最大的功能就是满足军事需求,城人或者城民见着文书之中,干脆就是指的军人。所以北方的城镇往往区域划分严明,望上去就显得井井有条。 李泰之前提出要将襄阳城迁移,也并非无的放矢、没事找事,因为襄阳城的城池规划就颇不合理,各个杂乱的区域尤其不能满足城中人员物资快速调度集散的军事要求。 同样的毛病也存在于江陵城,所以梁帝萧绎在江陵遭受进攻的时候,要在城外设置几十里的长栅作为防御,仿佛城墙根本不能发挥城防作用一般。至于建康城是否也是如此,李泰没有亲眼见过那就不得而知了,但想来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区别。 大凡这样欠缺一个整体规划的城池,想要再原有基础上再添加什么新的功能区,那自然是非常困难的。官衙私邸杂错分布,想要归整起来会面对各种各样的人事纠纷。 所以如果李泰真的打算在襄阳久留的话,按照他的性格习惯,保不准会真的重造一座襄阳城,眼下这比较杂乱的城池布局实在不符合他的审美观。 不过南方城池虽然规划杂乱,但也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寺庙非常的多,而且大多占地面积不小。这对李泰而言,那就等于是需要的时候随时可作征用的储备用地,直接将这些寺庙加以征用,倒是免却了许多拆造的麻烦。 选人也是台府今年所提出来的一个新概念,意思是指经过州郡举荐、投牒自荐或者台府征辟,并且经过了台府所举行的举人试,从而获得台府选官资格的人才。 这些人在选人院中学习台府的规令格式等一系列政务章程与吏术,只有将各种书令格式与政务流程全都熟悉并铨选通过之后,才能获得台府的选授任官,属于台府的人才储备库和官吏选拔中心。 李泰来到襄阳之后,随着选人院建立起来,每个月都要抽出一定的时间来到选人院,亲自教授几节课程。 这些选人们不再只是单纯的书庐学子,他们在未来不久之后往往都要走上各自的岗位,参与处理台府各种军政事务,当然也有必要了解一下李泰这个台府老大的行事风格。 李泰的人气之高自然不必多说,每每当他在选人院开讲课程的时候,便是选人院最为热闹的时刻,课舍内外聚集了满满当当的选人,无论听得见听不见李泰讲课的内容,也都全神贯注的在倾听。 包括选人院中的那些讲师博士们,也都要在得知李泰行程的第一时间便匆匆赶到课堂来抢占一个好位置,以便于聆听教诲、书录讲义。 李泰自不是为的感受这些追捧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他所讲课的内容也鲜少涉及到太过玄虚的领域,往往都是选才、役用、仓管等等比较具体的行政管理内容,有的是他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后转任诸事的经验总结,有的是来自后世一些行政管理经验。 柳昂、韦瓘等后进子弟,如果按照彼此关系来说的话,既然来到了襄阳,安排一个职位进仕也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哪怕不安排一些剧要曹司,如之前那些亲徒子弟一般安排担任帐内亲信侍从的职位也可。 不过如今既然有了专门的培训机构,李泰便也直接安排针对他们特试一场,通过之后便进入选人院培训学习,今年秋后一并参加铨选再授官。 这倒不是为了体现他的公正无私、一视同仁,只要是个人就难免会有亲疏远近的区别对待。只不过眼下正是选人制度的一个创建期,如果他还任意的开放什么方便之门,无疑会令制度的庄重性大减。 后世讲到魏晋南北朝的用人制度,脑海中往往会浮现门阀政治、九品中正制之类概念和印象。这想法不能说错,但也不够全面,起码在制度建设方面来说,察举制以及官学教育无论在南朝还是北朝,其实也都是存在着的。 诸如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别管察举选拔的人才质量高低,起码制度在执行。 北朝的国子、太学,只要入选为学生,便拥有了品阶在身,可以直接转任别的官职。南朝则就加了“明经”这样一个名目,凡诸官学学子,必须要通过明经考试,才可以获授官职,明经就等于是完成学业的毕业考试。 这样一看,无疑是南朝的教育和选官制度要更加的合理与科学,如果不加考核,谁知道你究竟学成什么样了?但从实际执行所取得的效果来说,那也只能是嘿嘿嘿。 虽然南朝的明经取士形同虚设、效用不大,但只要有,对于后来者而言就是一个可作借鉴的规令内容。李泰在选人院制定的铨选考试,就是类似于南朝国学明经考试,同时也就被李泰命名为“进士”,取义考得过便可进仕。 当然实际上的科举进士科跟这个还是不同的,李泰也只是为了灌输这样一个概念,为后来的制度推行而作铺垫。 科举的产生是一个制度完善的过程,而并非有着明确时间和标志的概念,很多人讲起隋炀帝开创科举打破门阀垄断就满怀激动,但是隋炀帝开创的科举是什么形式、又如何打破垄断,却也未必说的清。 北周到隋朝,吸收了南朝的明经名目,开始有了“举明经而进仕”的记录,同时秀才科也频有应举,只是考取的规模非常严格。但这一时期还是属于察举制的范畴,因为这一时期考生的范畴还只在于官学、郡学与州郡贡士,与前代没有显着的区别。 隋炀帝年间下诏“十科举人”,着令五品以上官员按照十科标准举荐人才,所谓的十科便是“孝悌有闻、德行敦厚、节义可称、操履清洁、强毅正直、执宪不挠、学业优敏、文才美秀、才堪将略、臂力骁壮”,有一于此,不必求备,待以不次,随才擢升。 这样一来,无论是乡贡贡士的范围,还是选授的标准都大大放宽。与此同时,在明经、秀才等察举常科之外,进士科也正式出现,选才的途径进一步增加。进士科需策时务,时务就是当下发生的事情要务,如此一来选士的标准也变得更加灵活且务实。 有了这些选士之法的开拓和创新,到了唐高祖武德年间,进一步又扩大了参加考选的范围,不再只局限于官学乡贡等选士,凡诸才士亦可自举。由此科举作为一种选才制度,才算是初步形成。 人对新事物的理解和接受,是需要一个过程的,对于见识之外的人事往往欠缺一个想象的能力。科举作为一个更有活力的选士方法,或许在表面的形式上谈不上有巨大的开创,但是对上下阶级的洞穿这一内核力量,却是需要时间来凝聚。 襄阳城不只有选人院,梁王萧詧在时便已有州学,而台府移镇于此后,穰城府学也一并迁移而来。但是讲到距离仕途最近的,无疑开始一考便可进士的选人院。 因此选人院也成了有志出仕、希望加入台府统治的时流们的首选目标,再加上之前襄阳时流争与台府功士联姻,李泰为了投桃报李便也给他们发放了众多的选人资格。 如今选人院也是人满为患,在学选人足足达到了上千众之多,其中不乏才器猥下之徒掺杂其中。 对此台府的应对是将这些生徒分为自费与公费两种,之前的举人试与院中旬月考试名列前茅者都可获得台府的专项补贴,可以保证衣食与学习的消耗甚至还能有所盈余。但是其他大部分生徒,则就需要自费了,而且缴费数额还不低。 同时对于选人院的选士标准,李泰规定要奉行一个宽进严出的模式。凡境内豪强大族,只要愿意都可以将家中子弟送来选人院接受培训学习,但是台府选士的标准却绝不会放宽。如果愿意的话,家中财力也允许,这些人可以在选人院做上一辈子的后备官员! 0876 知行合一 (); “民无资则穷,穷则暴,民无业则盲,盲则乱。古来治术,在于安民兴物,无资无业则致于暴乱,治将安存?梁氏之亡,岂侯景一徒致之?民从暴乱而不从礼乐,岂是民愚?梁家失治久矣,天下共弃之……” 讲到对于国家的治理,南梁可谓是一个顶好的例子,李泰也常常通过对南梁的政治进行批判来表达自己的主张。 襄阳选人院这些师生们,大部分也都算是原本南梁社会当中的统治阶级,对于李泰这种对于南梁切片鞭尸的做法,在情感上当然也是有些不能接受的。但是在理智方面,他们也想听听在李泰这个天下首屈一指的名将眼中,南梁到底衰亡在哪里。 南梁统治阶级的腐朽,早在侯景之乱前便有士流进行过反省并向梁武帝进谏。这其中最着名的莫过于南梁大同年间散骑常侍贺琛向梁武帝进言,国家户口流失严重,地方官员贪污成风、朝廷之内奢靡浪费,同时皇帝身边刁竖竞进、赏罚不公,朝廷冗事冗费杂多等等。 这一番进谏在当时直接把梁武帝整破防了,直接口授诏书斥问贺琛,你说有人贪污不法、鱼肉百姓,有胆量指名道姓的说出来,老子弄死他! 老子信佛几十年,吃喝花销都不花公帑,宴会公卿也只是菜蔬,祭祀祖宗的三牲都久不宰杀,一根黄瓜做成几十道菜式,三十多年绝于房事,生平不好声乐酒色,忙起来日常一餐。当年腰逾十围,如今瘦到二尺有余,当年的腰带都还留着呢!老子这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黎民百姓! 老子都已经干到了这一步,你们这些大聪明还在这里瞎哔哔,来来、你有什么高招治理你说的这些乱事?如果不说出来就是在欺罔朝廷,就看我弄不弄你就完了! 老菩萨这一番撒泼直接把贺琛给吓蒙了,只是连连叩首请罪,再也不敢提进谏的事情。但不提不等于没有,南梁国中群众顶不住老菩萨撒泼,他自己却想挑战高难度,主动迎进来一个没有遭受过他pua的侯景,搞到临死没能吃上一口甜的。 李泰讲这些,也不是为了探讨什么南梁政治得失,而是为了教导这些预备官吏们该要保持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他们所管理的对象。尤其普罗大众们在不同的境况下会有怎样的状态和反应,这些反应又会如何作用到他们的身上来。 侯景区区一个外来的叛将,杀入建康城这个南梁首都之后,竟然能够如鱼得水一般的自在,煽动起大量的底层民众追从作乱,将南梁的统治之脆弱暴露无遗,也让梁武帝的自我吹嘘成为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南梁的统治阶级有一个特点,那就是通过学术辩论、经义解读和宗教宣传来狠抓意识形态,从上到下全都包含在其中。就连东魏的高欢,对南梁的意识形态建设都表示不及。 但萧老菩萨和那些权贵们却忽略了、或者说根本不在乎,再好的思想建设他缓解不了肚子饿啊! 民众没有收入就会穷困暴躁,没有产业就会盲动骚乱,之前局面还能维持,那是因为畿内有着十数万的武装力量,可当这些军队寒山一战被输光之后,淮南又杀过来一个带头大哥,这还不蜂拥而起零元购,还等着你肉身成圣爆舍利子啊! 中古政治生态中,普罗大众根本就不具备表达其政治诉求的资格。当然他们也谈不上有什么政治诉求,有的只是最基本的生存渴望,却往往还不得满足。 哪怕是对于侯景之乱的摧残仍然记忆犹新的南梁士民,心中更加恐惧的还是侯景并其乱兵们,却忽略了乱军之中大部分都是当年曾经任由他们剥削鱼肉的民众士伍。 李泰这一番言论谈不上有多新鲜,但视角却很特别,强调了普罗大众的主观能动性。这个世界当然不公平,有人占有的多,有人占有的少,可如果你一定要把人逼得一无所有,当他们只剩下这一条命的时候,那就有很大几率要跟你玩命了。 这样的论事言事角度,还是让人有些不习惯,所以当李泰一节施政的课程讲完之后,教师内外还有不少师生仍然默坐席中,消化理解这一切。 “民无所守,当有所争,大王不以疲民弱民为用,授之以资业为施政之本,当真仁义极矣!王者兴,海河清,大乱之世久矣,黎民疾苦久矣,贤圣之行亦当驰乎此世!余等有幸,俯受此教,自当兴以济世,不敢懈怠!” 课程结束后,李泰正待起身离开,课堂中一名学子手捧着录写的一丝不苟的课堂笔记向他深揖为礼,一脸崇拜之情的大声说道。 李泰如今也算见多识广,被人当面拍马屁这种事情更是见怪不怪,但见这年轻人在拍自己马屁的同时仍然神情端庄、眼神清亮,可见并不只是单纯的阿谀,而是发自真心的相信自己这一套言论。 于是他便停下脚步,望着这年轻人笑语说道:“民无所守,当有所争,争守之间的转换,便是用政施治的重点,得于此也算是破题见知。你何方人士,循何途径入此待选?” 那年轻人听到这问话后更是一脸的受宠若惊,语调都激动的有些颤抖,忙不迭回答说道:“小民名刘行本,久从叔父居于汉中,大王入定南郑之年得归治下,其后入事府学,今年为府学所举得预待选。” 听到这年轻人所作的自我介绍,李泰才依稀记起这刘行本乃是刘璠的侄子,当年攻克南郑后,被李泰并其叔父刘璠一起带回了沔北。那时候荆州府学创设未久,也缺少足够的教课老师,便被塞进了府学中去。 旁边担任院学主簿的学官许亨便也上前补充说道:“刘郎在学中考绩向来名列前茅,且对大王凡所传授体悟极深,学内许多生徒偶有感悟未及或失于片面者,也多寻刘郎请教解惑!” 听到这话后,李泰望向这刘行本的眼神更露欣赏,拍拍他肩膀笑语道:“一己之知不谓真知,学而授于人,知而践于事。刘郎于学中甚有可观,希望来日在事也能有优异表现!” “一定勉力而为,不负大王所教!” 刘行本听到这话后又连忙说道。 一堂课讲完之后,李泰并没有立即离开选人院,而是在学官许亨等几人陪同之下来到学院直堂中,了解一下学院的近况。 选人院的主事祭酒是李泰的堂兄李士元,他五个堂兄除了在职陇右的李匹之外,其余四个如今都在台府内外任职。 职事最高的便是担任荆州总管的李裒,而后便是担任江陵总管府长史的李捴,还有在台府担任祭酒的李士操。加上跟随周弘正等人编修江陵运来图书的李超,还有派往湘州的三弟李奥。 如今的陇西李氏李泰同辈的堂兄弟们,主打一个没有吃闲饭的,各按照才能、性情的不同而担任不同的职位,虽然并非人人皆处机要,但也都各有表现。 李士元也习惯了李泰隔一段时间便来选人院视察,在他还在给诸学徒们上课的时候便已经准备好了诸项需要汇报的内容,等李泰来到直堂后略作歇息寒暄,便开始将院务有条不紊的汇报起来。 “此月院中新增选人生徒一百零三员,总前计有在院选人一千三百六十五徒,食于公廨者两百六十三……” 选人院的招生规定放开比较宽,之前五月份的时候经过一次大考便招募了上千名选人,而在之后也陆续又有增加。许多之前不便参加、或者不愿参加的,看到选人院规模可观之后也都又纷纷加入进来,对此李泰也都授意接纳下来。 选人的增加就意味着台府的号召力和认同度在增加,否则不管搞什么都乏人回应,这独角戏可就不怎么好唱。因为入此的选人大多是自费,尽管生徒增加,但是办学的消耗却没有增加多少,反而多收了不少的学费。 当然,盈利也并不是办学的目的。选人院除了选拔人才,同样也承担着纠正和重塑意识形态的作用。因此除了政令格式,还有经、史、律学、文学等科目的教学。至于教课所需要的教材,则就统统需要李泰审批完毕之后才能用于教学。 不过这项审批工作也是非常艰巨的,经书义理本就讲究微言大义,该要如何解读表达怎样的政治意图,许多大儒白首穷经尚且不能分辨清楚,更何况李泰这个本就与时代学术存在隔阂的后世灵魂。 面对这个问题,最合理的做法当然不是自己从头学起,把自己提高成为一个硕学鸿儒再与群众辨经,而是吸引另一批的学说,让他们彼此互相碰撞讲辨,从而提取对自身有利的学说内容。 讲到这一点,陇西李氏也算是比较有优势的。毕竟从他们先祖李暠开始便已经有经术家学的传承,近代还有李纲之父李琰之曾为北魏学术代表,起码是能做到对于南学有所吸收、有所批判。 但是面对南朝数百年间所构建起来的庞大繁芜的经义学术体系,单凭陇西李氏一家同样也是人单力薄,所以李泰自然想到了摇人。 0877 大儒辩经 (); 南朝的这些知识分子们不能说一无是处,除了治国无能、御敌无计、鲜少死国之外,最起码在学术义理文化传承方面,那是真的甩北人几条街,当然北人主要还是指的西魏。 李泰从江陵保全下来的这十几万卷藏书,乃是当之无愧的南北朝文化瑰宝。周弘正、颜氏兄弟等一众南梁饱学之士也都各自学有所专,在修编整理这些藏书的过程中所发挥出来的作用,远非西魏时流能够取代。 当然北人也并非没有学术能力,李泰他老子李晓便曾受学于清河崔氏的崔鸿,学习其所编撰的《十六国春秋》。 只不过由于史料的缺失,《十六国春秋》当中也多有人事疏略错漏的遗憾。而在江陵这些藏书当中,便存在着许多同一时期的史料记载,既能补充《十六国春秋》的史料不足,同时也能借鉴南人述史的不同视角。 所以李晓这段时间也都是埋首纸堆坟籍,希望能够在这些新的史料基础上,对《十六国春秋》进行一次系统性的补录辑疏。 不过眼下整体上的学术建设,仍然需要仰仗这些南人知识分子。虽然也有一部分关中时流陆陆续续来投奔李泰,但要么需要任用在军政岗位上,要么本身也没有足够的学术积累可以参与修撰之事。 这样的情况显然是不健康、不正常的,如若真要放任下去,虽然在军事上征服了南梁,但是在学术上、思想上却被南人占领高地,到最后征服了一个寂寞。 而且南学、北学也存在着比较大的分歧,不仅仅在于经义和玄理的偏重不同,具体的经义讲读也都有不同。诸如儒家经典中的《尚书》,北人之所研习传承多为郑玄、马融所注《尚书》,南人之所传习则主要为孔安国《古文尚书》。 但是南人所传《古文尚书》又似为三国王肃所伪作,王肃之父即就是演义中被诸葛亮骂死的司徒王朗,他的女婿则是路人皆知其心的司马昭。因为这一层关系,王肃的学说在西晋一朝被奉为官学,成为一门显学。 王肃的学术是将道家的无为而治等思想融入儒家理论之中,从而启发和引导出了魏晋玄学,王弼、何晏等玄学家都深受其影响,不只是在学术上形成了一次转变,同时魏晋南朝的政治统治和社会风貌也都深受影响。学术活动对社会风气的引导和改变,由此也可见一斑。 所以李泰也不可能全盘接受南人的思想学术,但想要有所纠正和选择,他麾下才力仍然不够。北方学术之宗尤推崔卢,尤其是范阳卢氏的经义造诣可谓是家学渊源。 李泰既然想要碰撞出一些有价值的思想火花,自然也就需要选择比较匹配的对手。真要辩不赢那就耍横撒泼,那也就没有辨经的必要了。 关中倒是有卢辩、卢诞、卢柔等卢氏族人,各自也都颇有学术建树,但今大多留在关中,宇文泰也并不放使他们南来,对此李泰也有些无奈。 他眼下能够想到的办法,就是周弘正等南梁士人在这里编修典籍,同时再安排人员抄录一部分藏书内容送去关中,由卢辩等人也进行编修注解和整理等工作。 但是古代的信息交流终究不像后世那么流畅发达,况且就连后世都需要时不时的组织一些学术界的研讨会,可见当面的辩论交流对于学术的发展推动作用同样不小。 除了西魏国中,倒是还有一个方面的人事可以想想办法,那就是关东世族所聚集的河北。 早在确定江陵藏书完好保存下来的时候,李泰便已经有了要凭这文化瑰宝去吸引一部分河北人士到襄阳来的想法。 对于矢志于学、醉心学术的人而言,江陵这么规模庞大的藏书不异于一座引人垂涎的宝库。早在南梁时期,便不乏北人为了交流学术而投奔南梁。 像是北齐神偷祖珽,围绕在他身上的轶事就有好几桩与盗书有关。 南朝新编《华林遍略》,有南方商人带去邺城向高澄售卖,高澄为了表现东魏同样文事兴盛,聚集文人一夜抄罢,然后将书退还。结果被祖神偷投出去几卷入市售卖,结果被商人抓赃找到高澄对峙,搞得高澄很是尴尬。 对于一些名门大族而言,掌握了释经权远比在一朝一代担任什么高官名爵重要得多。范阳卢氏那从后汉三国时期就开始吃卢植老本,到现在也没有吃完。 李泰如果肯向这些河北名族开放这些藏书、任由浏览编阅,绝对能够吸引相当一批的河北时流。而这些人的到来,不只能够提供给他学术思路上的更多选择,同时也能带来其他更多的收益。 今天在直堂中,李泰跟堂兄李士元交流完选人院的运行状况后,便又讲起了这一项招诱河北士人的计划来。 “孝谐日前传信,已经率员抵达了襄城,正等待时机进入北豫州境内。李棠等高氏旧僚与之同行,还有郑氏族人相从策应,接下来应该比较顺利。” 李泰在制定这一渗透招诱计划的时候,李礼成主动请缨前往,一方面是自觉得最近台府下属军政诸事都乏甚发挥,另一方面则就是因为见到李泰父母兄弟们团聚关西之后,他也伤感自身仍然孤苦,希望能够找个时机把滞留在北齐的兄弟亲人们接到关西来。 不同于之前李允信等一边走私一边向晋阳渗透的路线,李礼成这一次选择是从河南向河北渗透。 李泰之前几番出入三鸦道,使得沔北一直保持着对于洛阳东南地区和河南地区的影响与控制,襄城便一直掌握在台府手中。 与之同行的李棠也是旧年高仲密的幕僚,而渤海高氏自从高敖曹时期便对北豫州等地保持着相当程度的影响。 东魏时期高敖曹与侯景便奉命一同经营河南,高敖曹在北而侯景在南,之前高仲密之所以能够据虎牢关投降西魏,也是因为其家在北豫州等地经营颇深。 李礼成旧年便跟随表兄荥阳郑颢一同入关,而荥阳郑氏在其乡里同样也还有着不小的乡土影响力。李礼成抵达彼境之后,只要不是明火执仗、招摇过市,直接宣扬自己的身份和目的,安全性还是能够有所保障的。 自从侯景叛乱之后,北齐对于河南的掌控一直没有得到太大的加强,原本还有一个慕容绍宗可以委以后事,结果就战败于寿阳而溺死于淮水。 至于晋阳勋贵们,对于河南方面更是兴趣不大,已经打定主意就聚集在晋阳享受富贵、安心养老,讲到进取心甚至都不如河北豪强和关东世族们。 起码这些人在淮南,那是真的在积极开拓。当然也是因为帝国固有的利益已经被侵占大半,他们如果不能开拓新的增量,留给他们的空间只会越来越小。 李泰这里还在跟堂兄商讨着李礼成此行顺不顺利、多久能够见功,襄阳这里几时能够出现大儒辨经的盛况,殊不知李礼成一行在入境未久、还没有来得及执行计划,便已经遭遇了重大的挫折,直接被当地守将所擒获。 0878 携货归乡 (); 洧水发源于嵩山,沿嵩山东麓流向东南,流经颍川、陈郡等地汇入颖水,继续南下流入淮水之中。 荥阳郡密县便地处洧水沿岸,其地为嵩山余脉,境内丘谷交错,有别于颍川等地一马平川的地势,虽然并不适宜垦田耕作,但却给一些别的行为提供了一定的空间。 诸如一些南阳方面的人事,经三鸦道北出之后便依山北进,可以避开平原地带的耳目视察,一路向北经索水而抵达黄河南岸,继而再向其他的地方流转。 简而言之,这就是一条连接着南阳盆地、河南平原并经黄河而联系其他更远地区的走私通道。 虽然如今控制着南阳盆地的西魏与控制河南等地的北齐一直处于敌对状态,但政权之间的对抗却并不能完全禁止民间的人货交流,更因为这当中有着巨大的利润空间,相关的走私行为也变得越来越频繁。 既然是走私,那当然就是违法的,不时就会遭到北齐驻军的扫荡抓捕。遇上这样的情况那也只能自认倒霉,运气好点那还能破财免灾,运气不好怕就要人财两空了。 李礼成一行明显就属于运气不好的那一类,他们第一次踏上这一条走私的道路,而且还是在做了相当人事准备和经验总结的情况下,结果还是被直接抓了现行。相对于从业者十次被抓两三次的概率总结而言,可以说是非常倒霉了。 抓捕他们的是一支北齐的骑兵队伍,这支队伍漫山遍野的搜查,将所有发现的走私队伍统统驱赶到左近一座废弃的坞壁之中,人员和财货分别关押。 “原来往返沔北贩输资货以牟利的人竟然有这么多!” 第一次受命执行这种任务便被抓个正着,李礼成心中自是郁闷不已,也不乏惶恐,可当见到那些齐兵所搜查出来的走私商贾们越来越多,他心中竟然还隐隐生出几分自豪。 一行近百人众,除了李礼成和李棠这两首领乏甚经验,其他随从也不乏往来两地的经验。听到李礼成作此感慨,当中一人便小声答道:“自沔北得治兴工以来,物类渐丰,多有北人急缺之类。自穰城至于邺城,行途翻山涉水虽有千数里之遥,如果顺利用时不需两月,得利可至十数倍有余,所以多有贪利者奔波于途,四季不绝。” 听到这条商路利润竟然如此丰厚,李礼成也不免暗自咂舌。不过再多的钱财也得有命享受才有意义,当看到越来越多的走私商贾被押送至此,他又忍不住问道:“这些贼卒将我等拘押至此足有数日,既不惩罚,也不杀害,眼见这坞壁聚众已经将要千数众之多,他们将要作何发落?” “东贼虽然凶暴,但所图也不过财货而已。真要一味的杀人夺货,谁又敢继续在此道中行走?” 又有随从开口说道:“此番搜捕我等的军卒,多是汉儿兵马,应是长驻河南的军众。这些卒众为保其财路常有,也不会加害过甚,左近搜查一番后,多半还会将人放走。若其军主有什么长久谋计,甚至还会返还一部分资货,让这些行商以货贿之,日后再往来此间时可以直接求其庇护……” 这个世道,蛇有蛇路、鼠有鼠路,王侯将相的纵横捭阖诚然波澜壮阔,营卒寒士、行商走贾也都各自有其生存智慧。听到部众们的讲解,李礼成也不再像被捕最初那样忐忑。 但往往有的时候人都是祸不单行,倒霉后或许还会有一个更大的倒霉。 两天后齐军在左近的搜查告一段落,正如部众之前所言,那些走私的行商们在被监禁几日后便陆续被放走了,并没有受到什么打杀惩罚。 可是当事情进行到李礼成一行的时候却又有不同,之前商贾队伍只是被随口审问几句后被兵丁引出,但是这一天却突然涌入足足数百名全副武装的甲卒将李礼成一行团团包围起来。 “你等首领是谁?速速行出!敢有违命,定斩不饶!” 一名率队的兵长望着这一行人大声呼喊道,队伍中一名之前便曾往来探路的部属便上前一步,拱手作揖道:“某便是队伍队主货主,请问将军有什么指令?” 那兵长一脸狐疑的打量这人几眼,旋即便大声呼喝道:“天反时为灾!” 这人听到这莫名其妙的话自是一愣,眼见那兵长脸色骤然一沉,已经作势要抽出佩刀,队伍中的李棠连忙抓住作势欲言的李礼成,自己率先迈出一步,望着那兵长喊话回应道:“地反物为妖,民反德为乱!家奴心慌护主,未知将军学理精湛、明察秋毫,请将军见谅、见谅!” “你等贼徒,果然不是寻常商贾!主公使我以言来探,当真试出隐情。” 那兵长呼喊的乃是《春秋》明言,自然不是一般的商贾能够通晓的知识,待到试探出来这群人不老实后,他便大声喝令道:“拿下,统统拿下!押去由主公亲自审问!” 众齐人军卒们涌上前来,将李礼成一行统统捆绑起来,然后便粗暴的将他们驱赶出坞壁,押着往左近的军营而去。 军营中,一名身材高大健壮的戎装将领正在检视近日来搜捕走私商队所查获的资财商货,因为收获太过丰厚,其人脸上也是笑意盎然。 “这李伯山当真是一位名门奇才,羌虏夺取南阳并非短年,之前一直都是既贫且荒之地,唯其到来之后,声势一年壮过一年。往年还有河南乡贼输物济之,如今物类之盛直追邺下。我等河南闲困之众,也因此受惠不浅啊!” 讲到国力对比和民间的财物,东边向来都是碾压和傲视西边。但是随着西魏荆州军府、如今的山南道大行台异军突起,直将西边的平均分拔高几个层次。 北齐的军队按照驻扎区域的不同,也是有着一个潜在的鄙视链。最上等的自然是百保鲜卑等邺下禁卫武装和晋阳勋贵的嫡系部曲,其后又按照不同的作战区域而有着不同的等级和待遇。诸如驻守北山和驻守河洛的人马,就要比淮南诸军更得看重。 而这当中待遇垫底的,无疑要属河南的驻军。自颍川之战结束后河南便鲜有战事发生,而因为侯景叛乱的缘故,此地又必须驻扎一定的人马予以震慑地方,这就造成了河南驻军比较尴尬的处境,待遇也是非常的差,几乎没有什么稳定的给养供给。 但是这些驻军也是人,也需要吃喝,也需要财货收益来供养家中妻儿老小。随着以沔北为中心的各条走私路线兴起之后,这便成了他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财源。 从这个角度而言,供养这些河南驻军的并非北齐朝廷,而是西魏的山南道大行台,更准确的说是往来山南道的这些走私行商们。如若没有这些走私商人的上供,北齐在河南驻军即便不解散,日子必然也会过得十分清贫辛苦。 “启禀主公,那一队运货异常的行商已经被押在帐外了,是否即刻提审?” 这将领把收获检点一番后,帐外亲兵连忙入前禀告道,将领闻言后便点点头说道:“把人带上来吧!别者行商或金银锦缎,或南陆珍宝,他们却贩运书籍数千卷,岂是寻常商贾!” 听到这将领的吩咐,亲兵很快便押着李棠扭送进了大帐中,这将领垂眼望去,脸色忽的一边,指着李棠惊声道:“你这贼囚、贼囚为何如此面善?抬起头来!你、你莫非是李长卿?” 一直垂首紧张思忖对计的李棠听到这话后顿时也抬起头来,看到这将领面貌后同样一愣,旋即便忍不住惊声道:“足下、竟是东方安德!我、我正是长卿,李棠啊!” 这名将领名为东方老,本是司徒高敖曹部将,而李棠同样也是高氏门下、随同高仲密一起投奔西魏。双方都没想到竟是一场故人重逢,各自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东方老阔步上前为李棠松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眼神中喜悦之余也有几分困惑:“李长卿你不在关西追从高二公,为何现身此地?莫非是以商贾掩饰,欲潜行不轨?” 双方虽然是熟人,李棠也不能将计划和盘托出,闻言后忙不迭摇头摆手道:“怎敢、怎敢!君侯当势,请留情勿陷啊!君侯可知魏国太原王威名?高二公命我追从太原王麾下,却不料这位名王自矜功业,与朝廷交恶不和。我恐其势不能久,怕难为朝廷所容,所以寻机逃出,携带一批近年积攒下来的资货,想要返回河北乡里隐居谋生……” 他们一行想要潜入河北,过程必然也会伴随着各种意外,诸如此类也正是预料中的一种,早就想好了应对的说辞。因此听到东方老作此询问,李棠便半真半假的说出来。 东方老闻言后只是嘴角一勾,也并不说相信还是不相信,揽着李棠的肩膀笑语道:“前事隐情暂且不论,久别重逢也是良缘,我自当款待旧识一番。” 0879 齐国商贸 (); 数日后,李礼成一行自荥阳沿索水继续北进,一路顺利的抵达了黄河南岸。想起几天前的遭遇,也算是因祸得福。 那齐将东方老心思缜密,从他们所运输的货物中察觉到他们并非一般的商贾。虽然南北也不乏将书籍作为商品的商贾,但这终究还只是一种比较小众的商品买卖,操持这一营生的也不会是简单商贾。尤其他们所运输的图书无论是数量还是类别都非常丰富,自然更加不是一般背景的人能够搞到的。 这一情况倒也并不是他们百密一疏,本身也做出了相应的安排,只是很不巧出门就遇上了正自扫荡走私赚取外快的东方老。 也幸在李棠与东方老乃是旧识,而这东方老似乎也相信了李棠的一面之辞,在将其人款待一番后便也没有多加刁难,甚至还安排部众护从他们一路北来,才让他们得以顺利抵达黄河南岸。 至于之前被搜查去的那些商品物货,东方老也给他们归还大半,只是当中一些特别珍稀的诸如白砂糖之类,还是给扣留下了一部分。 当然这也不算什么,别说对方还给他们提供了一定的保护,就算仅仅只是旧友重逢,按照待人接物的礼节也应当表示一下。 “东方老虽然也信义颇着,但此番肯于轻易放过,也是为己谋身之故。他偶然获我,实在意料之外,如若不信而诛,难免背负不义之名。若是发我于上司、严加推审,又恐高二公旧事再翻波澜。齐主日渐凶暴,诸高氏旧属们也都不愿再为旧事牵连。既知我有所投奔,全义放过、息事宁人也属明智。” 讲到东方老放过自己一行,李棠也忍不住感叹道。 他作为一介叛人,无论是什么理由回归北齐,总是免不了一个罪人的身份。 东方老将他抓捕之后递送邺都问罪也算是比较正常的操作,只不过真要这么干的话,谁也保不准高仲密旧叛一事会不会再牵连出什么当年被忽略的人事线索。尤其如今除了一个西逃的高仲密之外,高氏兄弟俱已不在人间,北齐朝廷处理起这些人事遗留来恐怕会更加无所顾忌。 所以东方老放过李棠,也算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样一桩陈年旧事,即便是他将李棠抓捕送出,功劳不大但却风险不小。 李礼成闻言后也笑语说道:“言虽如此,但其人久别重逢仍愿如此相待,亦足见广宗公信义之着,使人悦服。此人深信即便我等入邺后再遭擒获,广宗公也绝不会多置供词牵连其人。” “只是连累李侯不得不继续同行至此,有违之前构计,李侯当真要同行赴邺?” 因为东方老的部众一路将他们护送至此,也让他们一行人没有机会在荥阳郡境中停下来做其他的布置,原本的计划是由李礼成潜伏在荥阳乡里,构建一个比较稳定的据点,而李棠则率员分批多次的潜入邺城附近。 听到李棠这一问话,李礼成便笑语道:“日前请事于台府,便知此行绝非全无凶险。既然已入敌境,难免变故横生,意外之事无从避免,又何必固执旧计?况且某与公等共此一事,祸福亦应与共,无为别计、速行速行!” 听到李礼成作此表态,李棠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于是一行人便开始准备渡河北去。 深入敌境听起来必然是危机重重,但实际情况却未必如此。意外当然是无从避免的,因为毕竟主动权在于对方,他们一行能够做到的只能是机敏应对。而像之前那种直接撞进敌人手中的情况,也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但其实大多数情况下,只要不是试图靠近那些非常重要的人事和关键的区域,并且太过标榜自己间谍的身份,那么他们在旁人眼中也和其他普通民众没有什么两样。 毕竟哪怕在后世,想要进行社会层面的全面警戒、搜查间谍都是非常困难的事情,更不要说在这古代社会当中。一般人事闭塞的乡里出现什么陌生的人事当然非常突兀,但是邺城作为北齐的都城,整个北方乃至于整个天下都屈指可数的繁荣城邑,注定每天都会发生海量的人事出入,谁也不会严查细审这些出入的人事。 但不细察并不意味着就全无监管,相反的管理制度在理论上还是非常严格的。北齐的税收包含关市舟车、山泽盐铁、店肆市租等等。 换言之,只要商品入市,那就需要缴纳税钱,而且你的商品必须包含关市舟车之类的记录,在哪处市场进行买卖、通行何处关塞以及所运输的水陆行程等等,都要有一个明确且系统的记录,否则便不得入市买卖。 当然任何时候,从来都是理论上一回事,实际执行又是另一回事,毕竟我违法了你又管不着。 活跃在河南和其他商贸路线上的走私商人们,未必一个个都有公然无视北齐法度规令的能量,但是架不住上边有人啊。 像是在黄河沿岸这些津渡附近,便多有邺城的权贵人家使派家奴于此,主要就是招揽这些走私商旅,给他们没有报关通行和交易记录的商品一个合法的身份。 当然作为交换的就是,这些商旅们必须按照运输商品的价值给予这些权贵们一定比例的回扣。与此同时,他们所运输的商品也要任由这些权贵之家先进行挑选。待到这些权贵之家挑选完毕,这些走私商品才能以合法的身份流入到市场中去。 李礼成一行在等待渡河的时候,便不乏北齐诸家权贵豪奴入前询问他们所运输的货品种类,并且招揽生意。当得知他们一行是从沔北到来的时候,这些豪奴们便不免更加的热情。 邺都作为天下人物汇集的中心之一,自然少不了来自诸方的人员物资,不同来历的商货品质和欢迎程度也都有不同。在当下而言,来自沔北的商品和商队是最受欢迎的。 他们一行自然早就联络好了供货结贿的下家,不过由于李礼成也直接随队北上,为了稳妥起见,还是分成了两支队伍。李礼成率队先去他们之前便联络好的权贵家去,听从安排过河送货。李棠则在码头上挑选一番,选择了一个东平公主家奴,由其引领过河。 渡河之后便抵达了枋头,枋头乃是黄河中游重要的渡口,也曾是拱卫河北的军事重镇,东晋时期桓温北伐与前燕慕容垂等所进行的枋头之战,便是此地。 由于如今整个河南地区皆为北齐所控,所以枋头的军事意义不像之前那样大,渡口处多是往来客旅与货商,因此也是十分热闹。 因为有了地头蛇的贴心指引,李礼成等渡河还算是比较顺利。渡河之后,他们便跟随着各自选定的权门豪奴,被引到了左近的庄园邸铺中,由人检查核算物资价值,并在其中进行挑选。 这样的事情早已经形成了一个比较稳定的产业链,虽然也不乏以权压人的情况发生,但既然能够形成一定的规模并且平稳运行多时,那就说明大部分人还是按照规则在做。真要全都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这样的交易也早就不复存在了。 李礼成所去乃是渤海封氏庄园,这也算是在走私商中名声信誉比较好的一家,只用了一个多时辰便处理好了这些货事手续,能够正常进入邺都进行销售了。而封氏家奴收费也算公允,仅仅只是收取了货资两成的费用,按照沔北至此十数倍利而言,这个价格也可以称得上厚道了。 李棠所去的东平公主家,大概是由于皇亲国戚的缘故,所以要价要更高一些,费时也比较长。但是贵也有贵的道理,除了出具给正常的商货手续之外,还给他们安排了一个鲜卑货主的名义。等到一行人进入邺都之后,便会明白这一惠赠给他们带来了多大的便利。 0880 强抓丁役 (); 邺城地处广袤的河北平原上,漳水穿城而过,另有诸水流经境域周边,共同构建成一个完整且繁荣的漕运体系,使得大河南北各方的人员物资都能顺畅的涌入进来,一起构成了邺城繁华的基石。 邺城的创城历史悠久,而其真正成为区域中心则是始自后汉三国时期,曹操时期所创建的邺城三台仍然耸立于城池的东北角,曹魏故城则是如今的邺北城。 北魏末年孝武西奔,高欢为了加强对于朝廷的控制,便将都城自洛阳迁徙到了邺城,一同迁徙的还有洛阳四十多万士民。而后东魏便在原本的邺城南面再造新城,即就是邺南城。 二城共同构成了一个全新的邺城,之后又被北齐完整的继承下来,成为如今北齐的都城。 邺城作为中古时期城池规划的典范,或许较之隋唐时期的长安、洛阳还略有逊色,但在当下时空而言,无论是城池规模还是繁华程度都是首屈一指的存在,对人事的包容度又远远不是军事色彩浓厚的晋阳可比的。 城池周边的道路上车马往来、喧嚣竟日,酷热的暑夏中无论人马都不免大汗淋漓。城门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排队入城的人货一眼几乎望不到尾。 队伍分开之后,李礼成一行因为手续办完的更快,所以也更早加入到了邺城城外的排队当中。然而他们这里还在一步一挪的缓慢前进着,另一边李棠一行早经特殊的通道直奔城门而去。 邺城的繁华,或者说任何地方的繁华,都不会向所有人公平开放,让所有人都享受到这一份繁华给生活带来的改变。人的身份地位不同,所能享受到的繁华便利也是有所区别的。 在邺城,除了天生高人一等的达官权贵之外,更加容易获得优待的便是鲜卑人。尤其是鲜卑武人军将,他们所享有的特权更是体现在方方面面,先一步入城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项而已。 专供商货入城的检查比较缓慢,遇到了商事繁忙的季节甚至需要在城外排上几天的队。好在眼下正是七月夏秋之交,入夜后哪怕露宿在野也没有寒风催人,除了漫长的等待有点折磨人,别的都还好。 当然如果畿内禁军能够严加管理一番就更好了,李礼成一行排队的过程中,已经有好几拨禁军悍卒们游荡行过,向他们这些商旅们讨要财物。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遇到这种无赖勒索,李礼成也都吩咐给他们一些财物打发掉。类似的情况在西魏长安同样也有,李礼成自知同这些兵油子们纠缠下去不会有什么好事,除非背景强硬到让他们心生惧怕,否则就会遭受无休止的纠缠报复。 除此之外,此番来到邺城还是让李礼成颇生大开眼界之感。他幼年时跟随亲属一起西奔,对于洛阳的印象早已经模糊,而且那时的洛阳先后经历数次动荡,早已经不复北魏全盛时期的繁荣,眼前的这一座邺城可以说是他生平所见最为雄壮的大城了。 关中的长安和霸府所在的同州城,都远不及邺城之雄阔繁荣。山南道治下几城或许活力出众,但讲到规模和繁华程度,也都远远比不上邺城这一北齐都畿。 因为各种让人惊叹的事物太多,所以等待也变得不再那么难熬,终于在第二天的午后时分,他们一行总算得以入城。 渤海封氏给他们安排的商货程序是走的一座寺庙,而佛教信仰在邺城也是非常的有市场,城门负责验看商货的吏员在见到李礼成拿出寺庙文书的时候,便没有再继续严查货品可有违禁,不只让他们快速通过,甚至还向李礼成行了一个庄重的佛礼。 经历这一待遇之后,李礼成也不免心生感叹,这些沙门僧徒们除了在他们大行台治下有点倒霉,换了别的地方似乎都非常的有市场。 他自然不知,沙门在河北岂止是有市场,简直有种要一统宗教界的霸道。仅仅在邺城周边,大大小小的寺庙便存在有数千座之多,僧徒与寺庙所控制的僧只户、以及居士供养人等等,累加起来也已经是一个非常恐怖的数字了。 入城之后,他们这些商贾也是不准进入市井闾里随意游走的,自有专门的道路可以直达市肆所在的区域,在那些邸店之中入住下来之后,他们便可以售卖自己所带来的商品了。 李棠一行因为昨日便已经入城,所以也提前找好了落脚的邸店。这些市场中的邸店既提供食宿的服务,同时也兼具收购和寄卖,以及类似掮客一样,可以帮助他们寻找和联络买家,服务倒是非常全面。 哪怕是第一次来到邺都的商贾,如果能够找到靠谱的邸店帮忙,也能非常顺利的完成买卖交易,并且获得比较可观的回报。 李礼成在了解到这些后,也不由得大叹北齐的社会发展的确是远远超过了西魏,甚至就连台府治下也有着很大的追赶空间。 不过他们一行来到邺城,就是为的接触更多的时流并且传播一些讯息,当然不需要这些邸店各种代劳服务。在市场中游走观察一番,挑选了一个人流较为旺盛的邸店铺面租赁下来,然后正式开始自己摆摊卖货的生涯。 不过就在他们正式营业的第一天,便又遭遇了不小的麻烦。 这一天突然有一队全副武装的甲兵入市,沿街在各个店铺进行搜查,不时的有店中仆役被揪取出来,尽管那些人口中大声呼喊着冤枉,但那些甲兵们却全不理会,只是将他们用绳结捆缚、继续游街搜索。 “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礼成看着这些甲兵渐行渐近,便向左近商铺打听一番。 “这是禁军抓捕逃奴呢!” 因为李礼成为人有礼貌且比较豪爽,左近商贩们对其印象也算不错,听他问话便解释道,旋即便又凑上来低声说道:“说是抓捕逃奴,其实就是强拉奴丁。今夏朝廷要在边境修筑长城以阻外贼来攻,听说用役须得几百万众。这天下州郡人丁之多有过于邺都? 但邺都人丁那也都是有主的,投身权豪之家便能免身役。这些奴丁们有了庇护,皇帝陛下的诏令却也要奉行,便只能抓捕这些没有根脚的外乡来人……” 李礼成听到这话后不免额头冷汗直涌,本以为已经潜入到敌人内部便可大隐隐于市,却没想到这北齐境内的凶险一波一波的到来,简直就没完没了,难不成这些北齐民众们每天也都过得这么刺激? 眼见那些沿街搜捕的甲兵越来越近,李礼成也顾不上再看热闹,赶紧返回店铺同李棠商讨对策。他们也不清楚这所谓的根脚标准在哪里,可要是好不容易渗透进了邺都,结果却被拉壮丁送去北面边境修上几年长城,那可真要欲哭无泪了! 他们这里还没商讨出一个定计,却不料还在远处的那些甲兵当中已经分出十几人径直向他们这店铺而来,一边走着还一边大声呼喊道:“此间怎么这么多的汉儿?店主速出,这究竟谁家营生!” 李棠硬着头皮走出来,拿出之前高价办理的货品手续递上前并连连说道:“将军息怒、将军息怒,我家主公乃是成皋公门下都督,因在河阳担任镇城,帐下汉儿偏多……” 那些甲兵们听到这店铺主人乃是鲜卑军将,这才神情一缓,待到验明手续之后,才又丢下一句话道:“你等汉儿既得主人赏识就市营生,休得偷奸耍诈败坏主人声誉,否则定有严惩!” 总算那东平公主家提供的根脚还算可靠,这群甲兵在呼喝恫吓一番后便也没有再继续严加搜查,绕过这一店铺继续向市内搜索起来。 经过这一骚扰之后,接下来事情总算平稳发展起来。他们一行带来的商品在经过各道人事盘剥之后,总算摆上了邺城商铺的货架,以供邺城士民们的挑选购买。 抛开那些用作掩人耳目的商品不说,此行最重要的自然还是那几千卷书籍,都是在襄阳经过严格挑选、具有代表性的经史书籍。其他的货品沿途难免遭受盘剥,而这些书籍则最大程度的保存下来。 但是书籍终究还是比较小的一个类别,而且邺城市肆中也不乏其他的书店,那些有此类需求的顾客们也鲜少会在市场中游荡搜货。 因此这店铺开业整整旬日时间,一些紧俏的货品差不多都快卖光了,然而这些书籍仍然处于无人问津的状态,急的李礼成等人抓耳挠腮、但也不敢太过招摇的当街叫卖,只能盼望着赶紧有鱼儿上钩。 这一天,有一名少年顾客在店里买了一些驱虫防蚊的药粉之后,随意在殿内一作打量,很快便被内里一书案上的书卷所吸引过去。 趁着家奴支付货款的时候,那少年踱步行至书案前,略一垂首看到书卷文字后,脸色顿时一变:“《三礼义宗》,你们这杂货小店竟然有《三礼义宗》!店主何在?店中还有无余卷?” 0881 难忍秽史 (); “郎君也知书好学?” 守在店中的李礼成按捺住心中的激动,缓步走上前来笑语说道:“不错,此卷正是清河郡大儒名师崔灵恩崔使君所着《三礼义宗》,河北并无盛传,郎君竟能一眼辨之,想必也是家学渊源。” “我并不深知此书奥义,不过听家中亲长偶言崔使君旧篇,与今所见依稀相似,故而冒昧一猜,没想到竟是真的!” 那少年听到李礼成的回答后,不由得也面露惊喜之色,旋即便又忍不住说道:“请问店主此书是否全有?作价几许肯卖?” 李礼成听到这话后却摆手说道:“邺下虽然人物华丽,但真正深知礼义且笃志好学者亦寡。郎君知此识此,想必同道中人。但此书于店内亦是孤卷,请恕主人吝啬难舍……” “你这店主当真好笑!既然不肯售卖,又为何将物摆出?偌大邺都,市肆万余,难道除了你家店铺,竟无别家售卖此书?” 旁边那少年的随从因恐少主求买心切而遭到奸诈店主的讹诈,于是便入前来一脸忿忿的说道。 那少年终究有欠人情世故,没有第一时间领会家奴的用意,只是皱眉道:“你不知书,不要乱说!崔灵恩乃是礼学宗师,只可惜在旧魏延昌年间南奔投梁,老死梁国未能北归,凡所着述也多留在梁国。其清河家中所传,亦不过往年片纸而已。想要在邺都市里访得他笔着全篇几无可能,又岂是充斥市肆之间的俗物!” 那家奴听到少主如此耿直,一时间自是尴尬又苦恼,而李礼成听到这话后便忍不住笑起来,向着少年抱拳说道:“郎君能对这些前人故事了解颇多,实在让人钦佩。此书虽然不舍得出卖,但却无妨借阅,请问郎君门第所在,若是不厌贾客冒犯,来日必定携卷拜访!” 那少年听到这话后自是大喜过望,当即便也不顾家奴的眼神制止,向着李礼成便做起了自我介绍。 原来这少年名叫王劭,出身并州名门太原王氏,其父名为王松年,祖父王遵业则遇害于河阴之变。 李礼成听着少年的自我介绍,心内略一核计,感情这也都不是外人。怪不得这王劭一眼就能认出清河崔灵恩所着的《三礼义宗》,因为其母便出身清河崔氏,是清河崔仲文之女,崔仲文便是崔?的弟弟,这么一算的话,这个王劭还得给他们太原王叫一声表叔。 五姓家的亲戚关系就是这么错综复杂,太原王氏也跟他们陇西李氏数代联姻。李礼成在这里钓了十多天的鱼,好不容易才钓上来一条小鱼,当然不能让其脱钩。 眼下的他还不宜直接公开自己的身份,于是便以知己难求为由而借给王劭一卷《三礼义宗》。 这个王劭乏甚阅历,眼见李礼成对他如此热情,心情自然也是大好,转又问起李礼成这里还有没有其他的藏书,当得知李礼成还收藏有许多的经史文籍时,更是不由得大喜过望,旋即便热情的邀请李礼成同往其家做客。 李礼成对此自是乐意至极,当即便入内挑选几卷比较珍惜的经史书籍,又向李棠交代一声,然后便和王劭一起离开了店铺,带着几名随从直向其家而去。 王家在邺城的宅院不算太大,看起来与寻常人家庭院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内外打扫的比较干净整洁。 由于宅内并无前堂,因此王劭请李礼成先在门内稍作等候,自己匆匆入舍禀告父亲有客来访,然后才又行出将李礼成引入。 王家的待客中堂同样也干净朴素,王劭的父亲王松年见李礼成登堂来见,便笑语道:“听小儿言,李君藏有哲人名篇?” 李礼成瞧这王松年有些病容憔悴、不是很健康的样子,但听到这问题后也无暇多问,当即便将自己带来的这些书籍一一摆列开来。 “果然、果然是《三礼义宗》!哈哈,崔彦通等常恨难睹前人高智,不意先为我得见宅中!竟然还有《大戴礼记》,宋人谢灵运所修《晋书》……” 王松年同样也是一个好书之人,李礼成精心挑选的这几卷经史文籍可谓投其所好,每一卷都引起了他的惊叹,有些瘦削的脸庞上满满都是惊喜。 过了好一会儿,王松年才想起来有些怠慢客人,视线从那些书卷上移开,连忙向李礼成歉然说道:“所见心喜,昏昏忘情,怠慢客人,请李君见谅!” “哪里的话!君侯名门俊士,某亦闻名已久,今日竟然有幸得入厅堂请教问好,当真受宠若惊。” 李礼成也并没有急着表露自己的身份,仍然是以一个书肆店主的身份与王氏父子进行交流。 然而几人谈话未久,又有家奴入告有宾客前来拜访,看到来人名帖之后,王松年只能站起身来向李礼成表示歉意,然后请儿子先引其人往侧堂去暂候片刻。 王家这座宅邸并不算大,所谓的侧堂不过是中堂一旁的耳室,彼此之间隔音也不算太好,李礼成和王劭入室刚刚坐定未久,便听到隔壁中堂传来王松年与宾客对话之声,只不过听的不是很真切。 但是不久之后,堂中传来的对话声大作,一直显得彬彬有礼的王松年竟然气急败坏的呵斥驱赶宾客,一番吵闹过后,等到那宾客离开,王家中堂才又变得安静下来。 王劭有些尴尬的向李礼成稍作致歉,然后便起身匆匆入堂去安慰父亲,而李礼成也跟随其后再次来到中堂门前,入眼便见到堂中抛撒着为数不少的钱绢和药材之类的东西。 “将这些脏物拾起,不准遗漏丝毫,统统给魏收送去!我家虽非巨富之室,亦不需仰此小人赠送过活!王松年志气可屈,卢斐、李庶等性命谁还!” 王松年仍是一脸的盛怒之色,也顾不上李礼成这个客人还在,口中恨恨说道:“魏收佞笔,枉为史官!今使徐之才来为我诊断故疾为名,胁我从之……” “阿耶、阿耶请慎言啊!多仰诸亲友奔走营救,阿耶方脱囹圄,如若再触怒尊上,儿恐尽孝无期……” 那少年王劭见父亲仍自忿言,忙不迭跪在地上深拜哀求道。 王松年听到这话后又是长叹一声,抚着膝前的儿子后背沉默不语。 李礼成站在门旁,心内也是思绪流转。他虽然初入邺城未久,但王家父子所言这一桩人事,他却还恰好知道。 去年北齐魏收奉命编修的《魏书》完成,结果却遭到了许多关东世族的诟病和攻击,言其用笔不直、所修乃是秽史。齐主高洋则力挺魏收这个笔杆子,对于质疑《魏书》权威性的关东世族多加制裁惩罚,王松年还有他所说的范阳卢斐、顿丘李庶便都因此遭受惩罚。 一国着史向来都是非常严肃的大事,尤其北齐所着《魏书》同他们西魏也牵连颇深,西魏虽然修不起史,但对此事也都颇为关注。而且这一场风波闹的还不小,自然也就为他们山南道群众所知。 李礼成记得当时太原王言及此事的时候,还曾讲过齐主正是要借修史一事来挑拨关东世族们彼此关系,在他们之间制造纠纷矛盾。现在只看王松年讲起魏收仍是恨得咬牙切齿的模样,估计这效果也是非常不错。 王家父子伤感了好一会儿才又收敛情绪,并又注意到一直站在门旁的李礼成。 “请问李君所藏书卷当中史籍多否?某虽家境清贫,但却幸有几家亲友饶有资货。李君藏书之中若有孤绝之类的文籍,某也可为代访买家。” 之前简短的交谈,王松年对于李礼成这个藏书家的实力也多有了解,此时专问所藏史籍多寡,可见心里是存着什么想法。 李礼成也正需要一个机会来与邺城的这些名门故交们搭上线,听到王松年这么说后便连忙开口道:“在下虽然只是市肆之中一介俗客,但是对于君侯气节品德亦多有仰慕。修史岂为毁史?归后一定细察所藏,毕奉君侯门下!” 王松年倒是不意外李礼成这个商贾竟然也知晓这些庙堂纷争,毕竟能够收集这些藏书的本身就不是什么普通人。 他之前为此事遭遇一年多的牢狱折磨,刚刚被放出不久便又受到魏收的纠缠,心中正有道孤无力之感,此时听到李礼成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商人竟然也如此仗义禀直,一时间也不免大为感动,盛情挽留李礼成在其家中做客用餐,并且商量择日要引见其他邺都时流来共同赏鉴李礼成的这些藏书。 0882 关东亲友 (); 韩陵山地处邺城的南面,旧年神武帝高欢曾经在此地大败尔朱氏联军二十万,由此奠定高氏霸业。 如今的韩陵山自然没有了金戈铁马的壮阔,取而代之是坡岗下方连绵的农田,同时也有许多邺都人家在这里整治园业。当厌倦了都畿之内的人事纷扰时,来到乡间幽居一段时日也颇有宁神散心之效。 位于韩陵山坡北的一处园业中,今日车马往来、络绎不绝,使得这座不大的庄园很是热闹。 庄园中,王松年坐在了主人邻席的宾客席位中,儿子王劭则侍立席旁,望着庭院中围坐的一众亲友宾客们,手持酒杯一脸感慨道:“旧日受难,虽然辛苦,但想到众位亲友奔走营救,勉励不弃,我也深盼能够相见有期。只是同日赴难诸人已经不复再有这样的机会,使人思之流涕……” 在座众人听到这话后,一时间也都不免唏嘘有声,尤其还有与遇害几人有着血脉亲情和深厚感情之人,更是忍不住的掩面流涕。 不过在目睹王松年等几人被冠以谤史之名所遭受的严酷惩罚之后,众人也都不敢再就这一话题进行直接挑衅和质疑,只能讲论着其他的事情来发泄自己的不满。 但也有人仍是心存不忿,而且还有胆量继续对此发表自己的意见。 席中一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当年众人都是一副忍气吞声的愁闷模样,便忍不住冷声道:“人所治史,岂为一世之声?今世不言,亦有后世讥之!王公等前之所为,在史则直,在情则孝,此行竟然不容于世,此世又究竟是何世?” “释奴醉了,不得浪言!” 这座庄园的主人,前秦宰相王猛的后人、北海王曦听到这年轻人忿气满满的话后,便抬手指着他皱眉说道。 年轻人名为卢思道,小字释奴,出身范阳卢氏,而且还是河北大才、河间邢子才的弟子,这样的出身背景再加上自身也聪敏好学,当然是有一些恃才傲物。 当听到主人王曦的斥责声后,卢思道先向其人作揖致歉,然后又忍不住沉声说道:“口出祸言,滋扰主人,确是小子失礼无状。然则魏收之所见用,岂因史才之壮无人能及?概因巧媚柔曲得宠而已,上可从容驭之,是故用以着史。然则天日不可恒凌于上,今日诸位以命相争而不可易之句读,一旦天眷有转,来日魏收必将亲为削改……” 这话更是将在场众人吓了一大跳,之前抨击整个北齐世道已经让人倍感刺激了,而现在更加言涉天意云云,就算这小子敢说,众人也不敢再继续听下去了。 幸在今日聚集在这庄园的多是对魏收等一众着史文人和当下政治局面都心存不满之人,而且彼此间也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属于一人倒霉,其他人也都难免要遭受连累的那种。所以尽管这年轻人卢思道言辞很是放肆,乃至于有些大逆不道,众人也只是斥责他不准再浪言惹祸。 卢思道虽然有些狂傲,但也并不愚蠢,听到众人的斥责声后,便闷坐席中,不再继续大放厥词。 正在这时候,门仆来告有一位李姓书商在庄园外投帖求见,听到这话后,王松年便开口表示这书商是他邀请而来,并着令儿子王劭与此间王氏仆人前去将李礼成引入庄园中来。 “这李某自云旧是洛下人士,后随家人流落于沔北。恰逢西朝李伯山入治沔北,奖励工商,便以此为业。江陵告破之后,多有文籍流出于市井,他便也趁机搜罗许多珍品。因为西人不重经义学术,便冒险携书北进,来到了邺都……” 王松年既然要将李礼成引见给诸家亲友,自然也要对其出身来历仔细打听一番,虽然这也都是李礼成的一面之辞,但起码在逻辑上也是说得通的。南朝文教兴盛而西魏不重学术,就算其言有隐瞒,一个市里书商又能蓄谋什么大的阴谋? 听到王松年讲起西朝的李伯山,众人顿时又有了谈兴。对于其他人而言,李伯山及其相关故事都是遥不可及的帝王将相争霸故事,而对他们来说,这却就是亲戚家有出息的孩子在外乡打拼的事情,每一桩小细节拿出来都足以让人品评良久。 就在那书商入庄的间隙里,众人便都议论纷纷的讲起了与李伯山相关的事情,除了其人各种威风八面的事迹之外,也不免就涉及到东边受其影响的亲友人事。 “曼容兄等近日如何?松年兄去吊唁过没有?延州实在是可惜了,本身颇有才略志向,结果却天不假年……” 席中又有人向王松年发问道,王松年也都感慨万千的给以回应。 此时李礼成已经被引到了庄园内聚会的场合,不过宴会众人此刻谈兴正浓,也没有顾得上招呼他这个小书商,而他便也静静的站在一旁,听着众人谈论此间的人事,听了一会儿才听明白他们讲的什么。 之前李泰在西魏声名鹊起,并且率军袭击晋阳,在东魏国中引起了轩然大波,于是其留在关东的亲属家人们便都被引至晋阳看管起来。 后来他一家人又趁乱离开晋阳、前往关中,尽管当时未暇追究,但在之后北齐朝廷便扩大了打击面,将其他的陇西李氏族人们全都免官禁锢、不准出仕,诸如之前没有跟随李裒等人一起离开的李倩之等,便全都回到邺都乡里之间居住下来。 不久之前李倩之的兄弟李札之还因病去世,给本就前途不明的一家人身上又笼罩上了一层阴霾。 在场众人便不乏陇西李氏的亲戚,诸如王松年的堂姊便是李倩之的夫人,而那少年狂客卢思道还是李倩之的女婿,讲起他们一家近来所遭受的种种不幸,也都不免唏嘘不已,直叹早知如此的话,李倩之一家还不如当年跟随李裒一行直接前往关中。 如今李伯山在山南声势越发雄壮,就连他们河北群众都知关西宇文黑獭偷鸡不成蚀把米,想要制裁李伯山不成,反而遭其反制,并且李伯山更是一鼓作气的攻破江陵,将南梁大半人事精华都收入麾下,势力顿时便膨胀起来。 讲到这些事情,那少年卢思道又变得精神起来,忍不住敲案说道:“时流议论几家贤能,不乏推崇杨遵彦与李伯山为东西双璧!但是依我所见,杨遵彦虽然也得宠今朝,但相较李伯山却实在逊色太多!只可惜李伯山出世太晚,魏氏符命已经尽为镇兵所挟,不得已委身黑獭门下,如若当年便出,东西俱难成名!” 年轻人推崇更加有能力的同龄人而轻视老家伙们也是人之常情,相较于卢思道之前那脑袋提手里的张狂发言,这话已经算是比较低调了。而在场众人听到这话后,也都不免各露沉吟之色。 自从六镇兵变以来,他们关东世族的处境便一直很尴尬。尔朱荣一场河阴之变直接将他们各家族人们当作猪狗一般屠戮,尽管又有李彧等世族代表协助孝庄帝反杀尔朱荣,但被践踏的尊严、被剥夺的势位终究是很难恢复了。 东魏北齐这方面,虽然从高欢信都建义时期开始便不乏关东世族积极响应,但是关东世族在高氏霸府当中的作用始终流于表面,很难接触到核心权位,始终被鲜卑武人们强压一头。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关东世族也在积极的尝试想要扭转这局面。比如在高澄入邺都辅政的时候,关东世族诸如博陵崔氏崔暹、崔季舒等为其鞍前马后的奔走。 尽管高澄谋身不谨而戏剧化的横死,但关东世族的投入也不谓一无所获。他们最大的优势便是人多,高澄死了、高洋又上来了,而高洋上台之后,其潜邸心腹杨愔等人自然就获得了重用。 齐主高洋常年征战于外,国中政务自然需要仰仗自己的心腹。随着高隆之等老臣陆续去世或是伏诛,杨愔在朝堂中也渐渐显露出中流砥柱之势,可以说是满朝政务、一人决之。自从六镇兵变、镇人上位以来,名门掌权者无有能过于杨愔者。 至于崛起于西魏的李伯山,则就是另一番气象局面了。其人虽为后进晚辈,但崛起之势却是分外迅猛,奇袭晋阳、数破河阳更如石破天惊一般,尤其其人接连挫败诸多晋阳勋贵大将,更让这些关东世族们感受到一股与有荣焉的爽快和自豪感,也是他们为数不多在面对晋阳勋贵时的底气来源。 所以尽管李伯山功业皆在西魏,而西魏又远较北齐贫弱得多,但是河北众人讲论其人的时候,都不免高看一眼的将之与当朝宰执的杨愔并列为当世世族名门的代表人物。当然,在卢思道等一些年轻人眼中,李伯山的功业较之杨愔甚至还要更加胜出一筹。 李礼成站在一旁,听着这些在河北的亲友时流们讲论他们对太原王的看法和评价,心中也是别有感触。 虽然说他心里明白,如今的太原王无论功业还是格局、都已经远不是这些势位之外的时流能够揆度的了,但听到这些人一知半解又态度认真的议论,也是颇觉有趣。 众人又畅谈了好一会儿,这才又将注意力转移到李礼成的身上来,当王松年起身向众人介绍的时候,李礼成也迈步走入其中,向着在场众人一一见礼。同时他心中也不免有些失望与好奇,在场时流十几人,却并没有他的兄弟。 因有王松年的引见,在场众人对李礼成倒是还比较客气,当然还是对他所能提供的书籍更感兴趣。 李礼成便也不再浪费时间攀关系,直接将他所拥有的书单以及今日携来的书籍统统摆列开来。众人一边传看着书单,一边围览着那些书籍,各自都充满了惊奇和求知欲。 东魏时期,在侯景叛乱以前,与南梁邦交还算比较和气,彼此间也不乏文化上的交流。但是双方在文化上各有偏重,也都各有不肯流传出去的经书义理。 如今李礼成带来河北的,都是在平定江陵之后,从江陵藏书当中挑选出来的有代表性的精华文卷,往往都是这些河北世族闻其名而未睹其文,没想到此时竟能从李礼成这个小小书商这里得睹全卷,心中自是惊喜不已。 在这些人当中,有的是单纯的对知识的好奇与渴望,有的人则有着更多的想法。 诸如王松年,仍然对于《魏书》述史不直而耿耿于怀,此际便想借着李礼成能够提供的史料来邀请一些志同道合之人,在《魏书》之外私修一部辨疑,以免千百年后《魏书》成为孤史,更加的辩无可辩。 这一提议自然获得了在场一些人的认同附和,虽然在严酷的刑罚之下,他们已经难以再通过正常渠道表达对《魏书》的质疑和否定,但也不甘心就此承认魏收所撰写的史书就是事实和真理,起码也要留下一些纸面上的证据以供后来人引据翻案。 李礼成听着这几人的议论,心中对于北齐这方面的人事认识也在加深。起码在文史方面,如今的北齐也是人心不齐,一派自然是以魏收为代表的正当势的史官一派,另一派或许也不可称为一派,主要就是王松年等谤史以及一些不甚得志的时流。 如果说王松年等人意图还算比较纯粹的话,那还有人的意图要更加的复杂。 像是此间园业的主人王曦,他就将李礼成唤之席前来笑语说道:“李君不远千里、冒着风险将众多经史典籍输入我国,无论本意是何,这一份情操都着实可贵。这些典籍俱是前贤哲言,当市典卖以沽钱帛不免有辱斯文,若能流播于世、教化万众,所功也绝非钱帛俗物能够衡量。我今供事常山王府,大王雅重学术且对李君这等情操高雅之士多有垂青,未知李君是否愿意入府为大王效力?” 李礼成听到这话后自是一愣,旋即脑海中思绪便快速流转起来。 北齐常山王高演,便是齐主高洋的嫡亲兄弟,如今在北齐朝廷之中担任尚书令。而眼前这个王曦,李礼成之前听这些人议论已知其人正担任常山王友,也是常山王高演的心腹幕僚,大概就类同于之前的齐主高洋与其心腹杨愔这样的关系。 李礼成当然也是希望向北齐的上层人事进行渗透,但却没想到王曦这个常山王心腹直接向自己发出招揽,要将他引入常山王府任职。 他虽然也自觉得自己风度翩翩、仪态不俗,但是较之太原王那种令人一见惊艳的风采还是有一点距离的。这王曦初见第一面便要招揽他,估计应该不是因为他这个人,而除此之外,他最有价值的便是能够提供这些书了。 脑海中思忖一番之后,他便连忙做出手足无措的惊喜之色,搓着手垂首说道:“小民、小民不过一些卑贱商贾,何幸之有,竟、竟得君侯如此雅重,竟能得侍名王?” 王曦见他如此激动,便又笑语说道:“但有才具可用,大王又何吝一职?山南李王克定江陵未久,纵然江陵经籍有所流出,必然也不会泛滥于世。李君竟然能够搜聚这么多经籍输送北上,想必在山南也是颇有人脉。无论你在外是何品色,入我国中有何图谋,只要能继续将江陵典籍输入进来,我自在大王面前为你请职。” 李礼成听到这话后,便也笑了起来,只是没有了之前那种稍显做作的激动之态,多了几分会心和从容。 他指着一旁仍在被众人传阅的书卷,对王曦笑语道:“此诸经卷,识者知其至宝,不识者目之废纸而已。我不忍经书蒙尘于关西,所以负笈北上,投于识者。只是不知在君侯眼中,这些经籍又价值几许?” 王曦瞧着李礼成的神态和气质都发生了一些变化,眸中也是闪过一丝异色,略作沉吟后便又说道:“李君自度你之一身能当几分富贵?” 两人之间这略含机锋的对话,很快也引起了在席其他人的注意,纷纷将视线转望过来。 引荐李礼成入此的王松年也正饶有兴致的望着李礼成如何应对王曦的审视,时下能够运输这么多书籍长途奔波的绝不是什么普通人,尤其是他们这些家有学术、深知这些书籍价值之人,更加能够意识到李礼成的不简单。 时下三国鼎立,诸国之间人员的流动也算是寻常。他们这些人又不涉什么朝情机要,所以在日常生活中的人际交往倒也不必警惕心重的抵触与一切陌生人事产生交集。 这李礼成掌握有他们感兴趣的东西,交往一番自然是没有什么,如若对方真的暴露出什么不轨的意图和危险的气息,再作处置也未迟。 王松年将李礼成引见给这些亲友,除了分享知识之外,也是希望众眼审视一下这个人有什么不妥,该不该继续交往下去。 但他却不知道,李礼成无论身份来历还是目的都超出了他的想象,沾上了可就不是能够轻易甩脱的,也不是能够轻易解决的。 0883 李王求才 (); 看着众人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李礼成脑海中也在思忖行前太原王针对他们此行目的所做出的指示,第一在于渗透,第二在于招诱。 渗透的核心并不是人员的渗透,要布置间谍眼线在敌境之内完成什么高难度的操作,而是要将各种经义理论、史料文籍在河北进行传播。 河北不同于文化荒漠一般的关西,本身自有其学术传承和体系,对于经义的研究和解读有别于南朝文化。将南方的文化精华在北方进行传播,而是要丰富理论体系,制造一定的思想冲突。 河北的文化学术也并非铁板一块,诸家学术思辨和分歧早在北魏时期便已经存在。到了东魏北齐年间,这种分歧便更加明显的体现在势位的得失方面,针对魏收《魏书》的攻击便是具体的表现。 魏收这个人可以说是高氏父子发掘并提拔起来,用以撼动关东传统以崔卢为中心的世族话语权的人物。其人在编修《魏书》的过程中,像是清河崔氏崔?前与魏收不和、后又阿谀其人,范阳卢氏更是直接谤史而遭严惩,崔卢所享有的超然地位和话语权严重遭到了魏收的挑衅。 魏收之所以能够承担这样的使命,关键在于其人本身就是河北文化体系中的佼佼者,学术上属于最顶尖的水平,其次才是其人性格殊少强直而精于巧媚。 所以想要在河北原本的学术环境中摧毁魏收这一类得势文人的权威性,无疑是事倍功半的,因为魏收等人就是在这一片土壤中涌现出来的杰出人物,在有了官方的强势加持之下则就更加的难以撼动其权威性。 想要打倒这些旧权威,就只能去寻求更多更新的弹药,拿出另一套标准来。 就比如眼下的魏收已经是北齐当之无愧的文坛宗主,但他曾经把自己的文集送给南梁使者徐陵,希望徐陵带回南朝传播,结果徐陵渡江之际直接将魏收的文集丢进江中,并称“吾为魏公藏拙”,可见有多瞧不上魏收的文辞。 外来的和尚好念经,重点并不在于他念的经有多高明,而在于他带来了一套新的理论学说和标准,给一些在原本的环境中不能突破旧权威封锁又渴望上升的人以新的机会,让他们得以凭此标新立异、挑战旧的秩序和权威,从而实现弯道超车,同时也能让一些遭到排挤和抛弃的老东西焕发出新的活力、展现出新的战斗力。 之前东魏和南梁也有过学术交流活动,但大家基本上还是秉持比较团结的态度,虽然你也有道理,但并不足以扰乱我的体系。 可是现在围绕《魏书》所进行的纷争已经矛盾激化到闹出人命了,超出了学术辩论的范畴,在魏收背后有着朝廷所提供的强大武力支持的情况下,他的这些反对者们吸收一些新的理论、提出一些新的观点也是无可厚非。 从王松年父子以及此间主人王曦对自己所展现出来的态度,李礼成明显可以感觉到如今这些河北世族们的心思的确是正如太原王所揣摩的那般,为了否定魏收,他们急迫的想要吸收更多外来的学术理论,为此甚至不惜否定掉之前河北学界的一些传统和共识。 正是因为河北有这样一个人情风貌,所以才给南朝学术理论涌入河北提供了一个契机和空间,让这些人可以在更广阔的范围内去抨击、否定魏收这些官方所支持的学术代表。 当渗透达到一定程度,自然而然就会进入招诱的阶段。凡所纷争辩论,总会有人得意有人失意,失意之人所遭受的并不只是不被认同、有的时候甚至就连人身安全都要遭受威胁,既然道不同不相与谋,那又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诚然,北齐是要远比其他两国更加繁荣、更加富足,但这繁荣富足却并非面向所有人都公平给予,晋阳勋贵们和其麾下的鲜卑军士群体要将大部分的利益都攫取入怀,剩下的分量本来就非常少,而且还分配的极不公道。如果能够有得选,自然有人乐意去尝试新的选择。 听到王曦反问自己胃口有多大,李礼成便又笑语说道:“君侯既言常山王礼贤下士,那自然是得道多助。小民不过闾里下才,恐怕难充王府卿席,但君侯奉道侍王,料也必能心想事成!” 他此番亲身来到邺城,本来就是临时起意,当然也不会长久停留下去,更加不会费心向这常山王府进行钻营,所以便索性直接谢绝了王曦的招揽。 王曦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又是一变,两眼直视着李礼成,口中则沉声道:“足下究竟何人?入我国都、入我院舍究竟有何图谋!” 刚才的他自然是信心十足,认为能够完全拿捏得住李礼成,所以姿态很是从容淡定,可当听到李礼成完全不将他抛出的饵放在眼中,顿时就心生警惕起来。 “书于智者,千金不易,书于愚者,弃若敝屣。书是如此,我亦是如此。诸位若肯倾心与谈,我便是良朋益友。诸位若寻常以待,则我不过只是一介市井商贾罢了。” 李礼成也不是不分场合的故弄玄虚,来到此间他已经看到这些宾客并没有携带什么刀剑器械入席,即便是呼喊示警外院的家奴入内,也是需要一段时间。 在座众人听到这番云山雾绕又似有所指的话,也都各自皱起了眉头。而将李礼成引见入此的王松年更是站起身来,指着李礼成怒斥道:“此间相聚群众,皆我亲友至交。李君若仍如此狂诞,恐是再难请留!” 李礼成向着王松年深作一揖,旋即便歉然说道:“之前相见言有所隐,还请君侯见谅。某之先父亦是诸君洛下故人,旧年因乱随徙、时龄尚幼,诸君因有不识。 此番入邺确有访故续断之想,又恐冒昧登门有扰诸位故交。尤其如今邺下人情不复洛京旧况,又恐所访非人而遭陷害,故以所携藏书为叩门之资,盼能登堂入室、窃观人情是非……” 众人听到这里,望向李礼成的眼神便有所不同,那主人王曦也认真打量着李礼成的脸庞,口中则又发声道:“东西为敌,人情反复,郎君有此心怀亦不为错。但若言及于此仍然不肯自述身世,则我与在座诸公亦应不配攀故,陋席难容,敬请自去!” 这话就说的比较严重了,你从西边跑过来、不清楚关东人情如何,想要隐瞒身份看一看大家谁比较可靠,这也没有什么。 可是话都讲到这一步了,你如果还不肯老实交代,那就说明在你眼中我们这些人都不可信,那么不只现在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就连之前的世代交情,咱们也一并抹去、割席断交吧! 李礼成既然这么讲,当然就是准备表露自己身份了,他便又向在场众人逐一施礼,然后才又沉声说道:“某得父母赐名礼成,先父便是故东平公,冲幼之年即从驾西去,亲友多不能识。乍入邺城,心怀戚戚,卖弄愚计,未坦诚以见,还请诸君见谅!” “你、你是故东平公子?” 听到李礼成坦言身份,众人脸色都是一边,纷纷围上前来对李礼成更作认真的打量。 李礼成之父李彧封爵东平公,虽然早在东魏孝静帝初年便遭杀害,但是作为李冲的嫡长后人,在这些河北士人眼中也是影响非凡。尤其李彧帮助孝庄帝杀掉尔朱荣,更是帮助许多关东士人报了血海深仇,也让许多人心中对其存有一份感恩。 众人当然不能凭李礼成一面之辞便认定其身份,打量一番后便不乏本就与陇西李氏亲谊密切的人开口询问一些其家世相关。他们这些世族子弟无论流落何方,最起码家族内部的人事都是要记在心里的。 李礼成虽然很小便去了关西,但也不乏亲长关照教导,告诉他许多家族的事情,这些人的问题自然难不倒他,全都对答如流。 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围绕李礼成身世的盘问才告一段落,更细致的甄别可能还要陇西李氏成员才能做出判断,起码眼下在他们看来,李礼成的应对并无破绽。 “郎君冲龄西去,至今已有二十余年,为何今时始归?” 在初步确定李礼成的身份后,主人王曦望向他的眼神也缓和一些,但仍未完全消除警惕之心,旋即便又发问道:“山南道李大王事迹威壮,郎君与之同宗近属,郎君何不留事山南以助家国?” “某今此来正是奉大王所命啊!诸君想必应知年前西朝人事纠纷,大王为国事倾心尽力,竟然不容于宇文太师心腹之内,无奈只得奏告朝廷、自制东南。然则江汉广袤,军政诸事繁多,岂区区二三员卒能够分任?如今山南道台府求贤若渴,亟待诸方才士分事剧要!” 李礼成又望着众人笑语说道:“日前大王在府得闻齐主不重才士、虐害名门,竟以谤史之罪诛杀异己,心甚悲愤。诸君于私为亲朋至交,于公为大德贤良,故而大王遣我至此,诚邀礼聘有志诸君前往襄阳,共奖王室、匡扶家国!” 0884 扛鼎卫道 (); 李礼成话音刚落,现场顿时鸦雀无声。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就连那个年少轻狂、狂言臧否的卢思道,这会儿也惊讶的张开嘴巴,看看周围环境确实是在邺南的庄园而非异国他乡,然后又回望向李礼成,这些话是你能随便说、我能随便听的? 主人王曦也没想到李礼成之前还藏头露尾,这一坦诚起来顿时便让他吓得想要掩耳逃走,好一会儿之后才连忙向李礼成摆手道:“郎君切勿复言此等大逆之辞!吾国自有法度,岂容如此、如此……请勿复言、请勿复言!” 李礼成这会儿却是从容淡定得很,望着王曦继续笑语道:“我家大王亦有言盛赞君侯,旧者吾国大司马入洛,对君侯征而不得,诚为一憾。后贺六浑为诸子选募师友,君侯亦得预列其中。连番得赏,岂是幸至? 大王又言,君侯之才岂止幕府一臣?待到流年运亨,秦王之流亦可取而代之。君侯若有意西去,大王一定扫榻相迎……” “郎君慎言啊!” 李礼成之前口无遮拦已经是让王曦颇感刺激,而这一番称得上诛心之言的话更是吓得他几乎要跳起来捂住这家伙的嘴巴,直接吓出了一身白毛冷汗,这家伙真是啥都敢往外说啊! 说什么他的才能不只幕府一臣,就连杨愔都可以取而代之。问题是,他把杨愔取而代之,那也得他老大把杨愔的老大取而代之啊! 其他众人这会儿也都惊慌变色,忙不迭低呼道:“李郎请勿复言,东朝情势险恶,因言致罪者不乏!此间数言如若流泄于外,我等恐俱性命不存啊!” “实在对不住、对不住!我当真不知此间情势之险,只是、只是希望能将大王求贤访贤的热情向诸位稍作转达!河北多才士,大王所重者又岂止王君侯一人,还有……唉,暴政之甚,防民之口,声言未敢,道路以目啊!” 李礼成这才后知后觉、一脸懊恼的拍膝说道,转又望着王松年道:“君侯数言此间皆是亲友至交,所以我、我也急于表露诚意,所以便未敢再有隐瞒。这、这又如何是好?” 众人听到这话后,又不免一脸幽怨的望向王松年,你这是给咱们招来一个什么大宝贝?这一番大逆不道的言论做梦想想都觉得心有余悸,尤其如今皇帝陛下暴虐渐露、让人惊惧,真要此间事情稍有泄露,只怕他们与会众人全都难以独善其身! “诸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此间幸在并无生人耳目,但之后如何也不得不防!” 王曦这会儿额头冷汗都直涌出来,这宅院是他家产业、今天这局也是他组的,真要泄露消息,无疑他的罪过更大。 尤其这个李礼成虽然口无遮拦,但也点出一个事实,那就是他与常山王关系亲密,可谓一荣俱荣。 之前他便因为常山王屡谏皇帝而遭到皇帝的迁怒,将他施以刑罚并发配甲坊,足足过了数年才得以赦免。如今他若再因交往不慎而招惹是非,怕是也免不了要连累常山王。一旦常山王受其牵连,那他一家人恐怕都要性命不保。 王曦一边安抚着众人,一边死死盯住李礼成。刚才李礼成这样一番口无遮拦的表现像极了一个心无城府的人,但是李伯山会派遣一个蠢货来执行这样一桩任务吗? 如果对方不蠢,那就是刻意作此声言,目的就是为了让他们在投鼠忌器下而帮助其人隐瞒。当然这也不是没有破解的办法,这李礼成无论怎样的身份背景,终究只是一个外来户,如果在这庄园中让他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倒也可以免除一定的后患。当然,这么做也有可能会埋下更大的后患。 “郎君这一番言辞,无论本心何意,都是在玷污某等众人的节义!这绝不是访问故交该有的礼数,吾国治或不治,人事如何,不劳郎君臧否于当面!今日邪言,掩埋于此,若来日复闻,拔剑相击,绝不留情!” 王曦在权衡一番之后,强忍住心中的怒火,望着李礼成厉色警告道。 李礼成入园这段时间,大体上已经看出了这个小群体便是以王曦为中心。而他能够成为交际中心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所担任常山王友这一个职位,作为常山王高演的心腹幕僚,对于这些失意的士人存在着一定的号召力。 高氏诸子当中,高澄身边有心腹陈元康,辅佐高澄在邺都辅政并筹备篡夺东魏社稷。而这两人被双双刺杀身亡之后,取而代之的则是高洋与杨愔这一对搭档。 李礼成也不清楚王曦有没有要和高演一起取代前一对搭档的想法,但却并不妨碍他去这样的恶意猜度乃至于诬蔑。要么你干脆弄死我,要么你就帮我兜着点,别让我在邺城被抓捕,否则我就诬告你! 之所以要冒险作此尝试,也是李礼成有感能够动用的资源和力量实在有限,还是得借助一下河北当地人的力量,才能尽快完成此行的任务。 听到王曦的斥责与威胁后,李礼成便又微微一笑,他行至一方书案前拿过纸笔,却不见有砚和墨。 方待开口讨要,转念一想后他又抽出所佩短刀,直接挽起衣袖刺臂出血,用笔蘸着自己臂上流出的血水,很快便写出数百字血书,然后才又向着王曦欠身说道:“今日某有失言、滋扰诸君,刺臂为誓,绝不对外泄露丝毫,以免为诸君招惹祸端。如违此誓,诸君户中但有长男,皆可杀我!” 说话间,他将这血书两手捧给王曦。王曦紧皱着眉头,过一会儿之后才抬手接过这血书,望着众人说道:“我与诸君倾心相交、自不相疑,然则今日事如若有变,所害不只一身,族灭顷刻,亦未可知。我亦刺臂为誓,若言泄于我,则苍天厚土、人神共弃!” 讲到这里,他也从李礼成那里讨过短刀,同样刺臂蘸血,在纸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其他众人眼见这一幕,心内也是五味杂陈,虽然说多少是有些抵触,但也不得不承认,只有作此盟誓才会相信不会被人出卖。 等到在场众人一个不落的盟誓完毕,王曦才将这一份众人签名的血书收藏起来,而后又望着李礼成说道:“李郎行事有侠气,我今倒是相信你乃东平公血脉了。只不过山南、河北相距遥远,李王遣你至此,除了一身犯险之外,恐怕不会有什么实益啊!” “君侯此言,请恕在下不敢苟同。高氏之兴,二十年而已,其位已转三人,谁人又能笃言其可久享国祚?今似强盛,在于河北物料富饶、在于关东人才兴旺,但河北之富饶、关东之才力,齐主能用几分?在势者无非晋阳几户老兵,邺下几员奸佞,时无英雄,苟存其势罢了。” 彼此间有了盟誓,李礼成讲起话来更加随意从容:“诸位又何必自欺?你等各自才志兼有,于此国中能为伸张几分?无非恭伏齐主淫威之下,配于老兵为奴! 我家大王起势时短,但却尤擅制服镇兵,六镇兵变以来,谁人有此事迹?齐主制裁老兵尚需仰以君臣名份,我家大王执杖逐之、如训顽童!诸位俱是好门户、好人才,忍将清白之躯投以污浊之巢?” “不错,良禽择木而栖!高氏养士,未足一世,未有大德洽于黎民,又怎么敢称王事必兴?向者高王之胜尔朱,确有功于国,然以镇兵凌于万民之上,亦不谓有治!河阴剧变以来,诸家骨销气堕,今有山南道李王扛鼎卫道,人不往奔,是非何存!” 之前便对李泰颇有推崇的卢思道在听到李礼成此言之后,也忍不住的击掌发声说道:“向者西朝患于地狭民弱、不足为敌,但今李王下定江陵、坐拥淮汉,广袤天地必有作为!” 在场众人听到这两人一唱一和,便也不由得暗露意动之色。他们这些人聚集在此,本就是失意者抱团取暖,北齐虽然繁荣富强,但是给予他们的机会却委实不多,李伯山的势力地跨淮汉,可谓势头正雄,对他们而言也的确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王曦作为高氏的心腹拥趸,自然不会轻易被煽动,闻言后又皱眉道:“李王行事的确雄壮可钦,但至今名位仍然受制于人,怕是不易摆脱。如今梁国已经请为我国附庸,不久之后合肥等诸镇亦必收复。郎君纵然于此招揽一些前程困迷之士,恐怕也难纾解山南燃眉之急。” 在场众人听到这话后便又都点头称是,他们能被轻易煽动说服,自然也谈不上有什么坚定立场,无非人云亦云,所想也不过骑墙望风。 “智者千言,不如一事应验。君侯入此时局深矣,我亦难劝迷途知返。但今日结下的这份情义,总不会是虚无。我今尚需短留邺城一段时日,希望君侯能够稍给一些帮助。或许今日举手之劳,能邀来日千户之封。” 李礼成也不指望能够说服王曦这样的人,如果彼此能够达成一定共识的话,王曦留在邺城能够发挥出的作用甚至还要超过了随他前往襄阳。 听到李礼成这有些嚣张的话,王曦也忍不住微微一笑,他心中对于天下大势自有判断,倒是犯不上与这样一个纵横之士争求什么口舌上的胜负,只是又说道:“无论如何,李郎肯于以身犯险的来救无辜受累的崔李诸家亲友,也是义气深重、让人感动。” 0885 手足重逢 (); 邺城坊曲间,一驾马车缓缓停在了一户人家的宅院前,王曦先下了车,一边吩咐仆从入前登门投帖,一边回头对正在下车的李礼成笑语道:“这宅院便是东平公李散骑在邺都的家宅。” 李礼成闻言后心情也变得有些紧张,下车后低头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袍,与此同时,宅门内也阔步行出一名二十多岁、身材有些矮小的年轻人,向着王曦抱拳说道:“今早庭前还有瑞鸟鸣舞,果然不久便有贵客登门。使君快请入舍,家兄前往彭城公府上问候,不久即归。” 这年轻人便是李彧的第七子、也是李礼成最小的弟弟,名字叫做李信则,虽然身材短小略显滑稽,但却也知书达礼,气度不俗。 “冒昧登门,未告来扰,主人不觉厌烦已经庆幸,还有劳七郎亲迎。” 王曦微笑着对李信则说道,旋即又指了指站在自己身后的李礼成介绍道:“这一位李郎,是新近来到邺都的故人之后,与尊府亦有瓜葛情缘,是故今日一同登门拜访。” 李信则听到这话后便又将视线望向李礼成,打量几眼后倒是觉得有几分眼熟,但也并不能确定对方的身份,只是笑语道:“失礼失礼,请李郎与王使君登堂再叙。” 李礼成见这手足兄弟认不出自己,忍不住便是嘴角一颤,眼眶顿时也变得有些湿润起来。他当年被寄养在姑母家中,随着孝武西迁时只有七岁,而这个少弟李信则还只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认不出自己倒也正常,但是兄弟相见却不能识,想想也让人颇感辛酸凄楚。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在李信则的引领下和王曦一起进入这家宅中,然后便忍不住的张望打量起来。 这一座宅院地处坊中比较偏僻的位置,是一座前后两进的院落,面积不算太大,宅内格局和陈设也谈不上华丽,看起来只是一个衣食有饶的寻常人家,跟李礼成记忆中自家在洛阳的大宅可谓是差距悬殊。 这样的前后落差,也体现出他们一家的处境变化。当年在洛阳时,他们一家既是钟鸣鼎食的名门世族,还是身份尊贵的皇亲国戚,家境自然富贵得很。 可是如今就连元家都丧失了宗室尊荣,他们这些过气皇亲自然也不复尊贵。 李礼成在和王曦来此之前,对他兄弟们的情况也都打听过一番。自从他父亲李彧被杀之后,便由其长兄李道端嗣其爵位,如今李道端在朝担任散骑常侍,另有四兄李义雄、六弟李智源分别在亲旧门下担任官佐而就事外郡,再加上尚未出仕的幼弟李信则。 如今留在北齐境中的兄弟四人,谈不上有多显贵,在亲友们的关照下也算得上是衣食无忧,实际的境况反倒不如孤身流落于关西的李礼成。 当然,李礼成也是因为受到了同族堂弟太原王的关照,不只顺利的在关中娶妻成家,无论是官爵还是生活状况都有了极大的提升。 李信则视线余光也一直在打量着李礼成,脑海中思忖其人能与自家有什么关系,只是看到李礼成入门后左右张望的失礼模样,他心中不免有些不悦,但也没有表露出来。 待到入堂坐定下来,李信则亲自取来一些待客的酪浆果点,然后便忍不住问向李礼成:“请问李郎乡居何处?请恕我年少识短,故旧人事多有不知,未知王使君所言情缘应当如何攀叙?” 王曦日前在自家庄园中被李礼成搞得挺不自在,此时看到他们兄弟相见不识,也是嘴角含笑,饶有兴致的旁观着,并不出声解释。 李礼成瞧着这个有些呆的小兄弟,一时间也不知该要如何开口介绍自己,张张嘴犹豫一番,只是发问道:“大兄几时能归?” 李信则听到这个稍显亲昵的称呼也是一愣,脑海中不免转过一个念头,但想到失散的兄弟远在关西、路途遥远,又怎么会出现在邺城,于是便又答道:“彭城公今日邸中设宴,几番遣员来请,阿兄便往致意一番,前已使员往告,想必不久即归。” 彭城公元韶,乃是孝庄帝元子攸的侄子,而李礼成他们的母亲则是元子攸的姊妹,因此元韶是他们的表兄。李冲一家世代与元氏联姻,彼此间的关系也都很亲近。 元韶娶了原孝武帝的皇后、高欢之女,尽管已经不再是元魏宗室,但却仍然还是高齐驸马,故而身份仍是颇为尊贵,没有收到改朝换代太大的影响。 彼此闲聊几句之后,堂外便响起了脚步声,一名中年人自门外阔步行入,远远便向王曦拱手作揖,只是当视线望向一同起身相迎的李礼成时,这中年人脸色顿时一变,快步的行至李礼成面前,口中稍显迟疑的说道:“足下、你,望去与我一位至亲……你是五郎?” “阿兄,是我!” 李礼成听到这话后,泪水顿时从眼眶中涌落出来,他上前一步,在这长兄李道端面前作拜下去,口中悲声道:“分别多年,唯有梦中相见……但近年来就连梦中的音容都模糊,若再不来见,我恐怕要忘记了兄弟们的样貌!” 那李道端人到中年,情绪本来已经是多有内敛,但在确定了李礼成的身份,又听到这话后,顿时也是忍不住的潸然泪下,他弯腰抱住了李礼成,口中也哭泣起来:“五郎、我家五郎总算回来了!当年你走失,父母至死都为遗憾,今我兄弟总算团聚,黄泉之下再见父母,我可以无愧了……” 旁边的李信则这会儿才知所谓的瓜葛情缘竟是手足至亲,又见到两个兄长抱头痛哭,也不由得泪流满面。 王曦看到他们兄弟团聚,心中也是颇为感怀,自知李道端暂时怕是顾不上招待自己,而他跟李道端也交情不深,只是为了将李礼成送来相见,于是便也识趣的起身告辞离开了。 李家并不是什么人多眼杂的大户,除了李道端一家和还未成亲的李信则,还有着几名家生奴仆。李礼成在兄长引着先祭拜父母,而后又与兄长妻儿相见。 当然他也没忘了叮嘱兄弟们不要大肆宣扬他的到来,相较于名满天下的太原王,他自然是寂寂无名,不会有太多人关注。但其定居关西多年,以及任职山南道台府的履历,终究也是低调一点才好。 兄弟团聚之后,难免互问别来过往。当听到李礼成讲起他在关西的经历处境后,李道端也都深为欣慰,忍不住感叹道:“五郎你是有福之人,虽然孤身流落关西,却能遇到我家最为出色的子弟。那位堂弟的事迹我亦如雷贯耳,只是遗憾旧年未能深情交往。” 李泰一家很早便隐居于清河郡中,而他们一家却是直到东魏迁都邺城才搬家到了河北,父母俱亡之后,李道端还要忙于一家人的生计和教育几个少弟,自然也没有太多时间去周游州郡走访亲戚。 “今我来此,阿兄不用再遗憾。太原王山南事业蒸蒸日上,既能包庇亲友从容生活,也需要才力共济大事。我此番来到河北,就是为的接引咱们几家近亲前往襄阳去!” 李礼成话音刚落,旁边李信则便忍不住兴奋的说道:“五兄,咱们真的能前往襄阳投奔太原王?能够在他府下谋事建功?” 李泰在他们这些关东世族、尤其是年轻一代的心目之中,那是绝对的偶像,是能够带领他们关东世族重返巅峰的英雄,再也不必受那些晋阳勋贵、鲜卑军士的鸟气! 所以不只是李信则,还有李道端的两个儿子在得知有机会跟着这个五叔一起前往襄阳的时候,也都兴奋不已,忍不住畅想连连。 然而李道端作为家主,心思要更稳重缜密,听到这话后只是叹息道:“太原王在关西的事业的确是让人钦佩羡慕,五郎你一路至此想必也颇历艰难,家人们有机会能够前往依附自然是一件好事。但今我家也并未到生死存亡、无以为继之时,况且父母先茔皆在此地,一旦俱去,先人难免孤寂冷落……” 李道端虽然不反对家人们跟随李礼成前往襄阳,但他自己却想要留下来,以免父母坟茔为荒草埋没。而其长子虽然也非常希望前往襄阳建功任事,但听到父亲这么说,便也表示要留下来陪伴父亲。 李礼成又是不免苦劝一番,但见兄长仍是坚持己见,便也只能作罢。 只不过随着其他家人离开,留在河北的李道端等肯定是要增添几分危险隐患的,说不定哪天就会遭到北齐朝廷的迁怒惩罚。诸如之前的清河崔?,本是罪不至死,但还是因为与陇西李氏比较亲密的关系而遭到连累杀害。 当然,这也只是比较极端的情况,东西两边彼此人事牵扯颇深,是很难做到彻底的肃清的。如果李道端能够安分守己、低调做人,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再加上此间亲友的帮扶遮掩,倒也未必就会遭到迁怒惩罚。 0886 烽烟再起 (); 仍是位于韩陵山的王氏庄园中,整整几大车的书籍被运输进来,王曦亲自指挥着家人将这些珍贵的书籍小心翼翼的搬运进房间中,妥善的保存起来。 “这些南国文事精华,就有劳君侯传播于河北,让诸好学之士都有经术研习。” 在王曦的帮忙之下,李礼成这段时间也在邺城接触了许多关东亲友时流,其中有意向愿意跟随李礼成离开河北前往襄阳的,也都陆续做出了表态,而李礼成便也投桃报李的将这些书籍赠送给王曦。 在邺城的这段时间,通过自己的观察和所接触的时流口中得知,相对于杨愔、魏收等正得势的世族文人们,王曦兄弟们算是另一批世族成员的核心人物。 这一批人大多数的显着特点就是不为当权者所重,以及同当权者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私人恩怨或者是政见分歧。诸如魏收修史得罪了一大批的关东世族,而王曦的兄长王昕同魏收早年便有不合。还有卢思道的老师河间邢子才,与魏收之间同样也存在着一定的竞争关系。 因为常山王高演的缘故,这些人隐隐以王曦兄弟为中心。而王曦作为高演的心腹,也的确是有要为高演制造声势、招揽人才的意图。 眼下的高演在朝担任尚书令,本身也称得上是位高权重,不过作为齐主高洋的嫡亲兄弟,这身份多多少少也是有些需要忌讳的情况,总不好公然的结党营私。 可如果加上一层学术交流的掩饰,看起来就会顺眼的多,同时也能聚集一批河北世族在其身边,使得高演在朝野之间的声望变得更加崇高。 王曦听到李礼成这番话后也是不免笑逐颜开,连连点头说道:“山南李王襟量雄阔,不愧是名门之后,不只推崇学术,更愿与群众分享。关东经学礼义若能因此更有创新,李王之功伟矣!” 关东诸方学术所传偏重经义,在礼仪方面则就偏弱。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参定各种祭祀典礼对于一个国家的权贵创建也是深有裨益。南朝在礼仪方面的研究和传承可谓是一枝独秀,如果能够得到这一方面的典籍资料的支持,无疑是开创出一片学术新空间。 李礼成此番带来的书籍偏重于各种史籍,那自然是为了给北齐本就纷争不断的修史之事加一把火。除了各种史料之外,相关的礼书倒是也有一部分。 王曦自知如今皇帝陛下对于《魏书》的力挺态度,也不想就此进行什么挑刺攻击,所以便想通过常山王的名义参定各种典礼仪轨。如果事情进展顺利的话,那么无论对于常山王、还是对于他个人以及整个家族而言,都可以称得上是意义重大。 当然他心里也清楚,李伯山作此操作当然不是纯粹的一味好心,估计还是想借此加强陇西李氏对于关东世族的影响,乃至于有着更深远的图谋。 但无论对方有着什么样的意图,都很难直接在北齐境内进行操作。而他则能凭着比较从容的处境,在这当中达成自身的目的,彼此间的这种交流,也可以称得上是各取所需。 不只王曦对于这一次的互动颇感满意,当所有书籍交付到王曦手中的时候,李礼成也是松了一口气。 王氏兄弟想要借此扩大他们在时局中的影响力,自然就需要对这些书籍内容加以编修审定并进行宣扬传播,就等于是台府多了一群在河北义务宣传的旗手。 等到这些来自南梁的学术理论在河北传扬开来,自然会引起广泛的讨论和思辨,传播的过程中难免会造成学术理论的缺损和变形,最好的方法莫过于向源头进行追溯。 就比如随着佛门大昌,大量的佛经典籍便被翻译传播开来,更有痴迷佛学者不远万里的前往佛教的发源地去取经。相对于万里之遥的天竺,前往襄阳无疑是要近便得多。 等到通过这种渠道吸引到襄阳去的河北时流变多,那么山南道在河北面前自然就拥有了文化上的优越感和同化力。 等到这些书籍交接完毕,王曦便又笑语说道:“这些典籍千金不易,李郎豪赠于我,我虽然笑纳下来,但也不应全无表示。因知李郎归程遥远,若寄以太多钱帛俗货反而会拖累行程。留在此间的亲友,我一定尽我所能的给以关照,李郎不必以此处为忧!” 这本来就是李礼成想要请求的,听到王曦主动表态,李礼成便也连连道谢。王曦虽然不像杨愔那样权势煊赫,但是庇护关照几个低调处事的世族亲友也不算难事。 虽然彼此间交流还算愉快,但李礼成留在邺城也终究是一个隐患,因此王曦很快便又问道:“未知李郎归期定未?” “近日倒是在共几位亲友商讨一番,若能速离当然是越快越好。但有几位亲友所处过于遥远,彼此还未通声讯。” 李礼成近日主要还是与定居在邺城周边的亲友接触商讨,但是那些没有定居邺城的便不好联络了。像是远在范阳乡里的卢叔虎,乃是太原公的亲舅,若能一同引往襄阳自然最好,但是范阳距离邺城仍远,没有一两个月的时间难通声讯。 王曦听到这话后便又叹息道:“我并不是厌与李郎交往,只不过圣驾不久之后便要从晋阳回归邺都,届时众随驾大军必也涌回都畿,都畿之内的宿卫警戒要较如今严谨得多。如果能够赶在圣驾回归之前离开,那自然是最好不过,当去不去,恐有余殃啊!” 他作为常山王心腹,当然知悉许多朝情机密,像是齐主高洋几时回京这种需要提前多日便作筹备的事情,也都能在第一时间知晓。 李礼成听到这话后顿时便也皱起了眉头,他也并没有因为最近这段时间的无惊无险便放松警惕,毕竟只要出一次意外,别说他自己小命要交待在这里,最近一段时间所接触的亲友时流恐怕也要罪责难逃。 于是他在离开王曦的庄园之后,便回城与李棠和几名亲友商讨一番,决定还是稳妥起见,赶在齐主高洋返回邺城以前动身离开,至于那些来不及沟通接引的亲友,只能在之后选择一个更合适的时机再作接触了。 这一次要跟随李礼成同去的,主要是他们陇西李氏剩余族众,他的少弟李信则和一个侄子,还有之前没有跟随李裒等一起离开的李倩之等人。 另外还有最早接触李礼成的王松年、王劭父子,太原王氏与陇西李氏姻亲密切,王松年又因谤史获刑,自觉留此恐怕也前程暗淡,不如干脆前往襄阳。 对此王曦还有些遗憾,王松年学养不俗,而且还精于吏事政务,他本来打算等到谤史风波过后将王松年引入常山王门下,但听其人已生去意,便将此意埋藏心内,没有再做流露。 那少年狂客卢思道倒是也很想前往襄阳,但他亲长俱在,也不敢太过任性而连累家人,只能忍耐下来,心里还在盘算着如果从叔卢叔虎也愿意前往襄阳的话,他便可结伴同行。 一行人离开的时候,王曦前往送行,心内也是暗暗松了一口气,为免他们途中遭遇拦截、暴露行迹,王曦还给他们安排了一些躲避察验的手续,伪装成一个僧侣团体。 事实证明这一安排可谓是十分的明智,因为齐主高洋八月抵达邺都之后,很快就在其国中掀起了轰轰烈烈的毁道兴佛的行动,拆毁道观、道士们统统剃度为僧,不准北齐境内再传播道教,僧侣的地位和势力顿时得到了大大的提升。 随着这诏令传播四方,李礼成这一支邺下的僧团顿时更加威风了,行走在北齐境内非但没有获得刁难和搜查,甚至一些郡县官府还殷勤迎送、供给饮食。 因为他们还要前往清河郡,所以也并没有循来路返回,而是离开邺城之后东去,先入清河郡内以访清河崔氏。 清河崔氏崔瞻兄弟们还在乡守孝,他们也早被王曦使人告知此事,家族内部进行过一番讨论,决定崔瞻等子弟俱随李礼成离开,只在乡里留下崔?之弟崔仲文看护家业。 一行人离开清河之后,队伍规模更加壮大,但是行程却变得更加顺畅起来。关东世族虽然在朝势力偏弱,但是在诸方州郡还是颇为可观的,尤其是过了黄河之后的徐兖诸州,多有亲友任职,对于他们自然也都不失关照。 绕道徐兖继续南下,当离开北齐控制力较强的区域时,除了需要防备沿途盗匪骚扰,来自官方的阻挠便可以忽略不计。一路抵达淮河再沿淮西进,便可顺利的返回山南道了。 只不过在他们刚刚行过下邳的时候,却惊闻江东的南梁又发生剧变,许多之前被遣返南梁的民众又成群向北奔逃。与此同时北齐境内也出现了征集人马、以作战备的迹象。 面对这一情况,一行人只能昼夜兼程的赶路,以期早日抵达安全地点。而就在他们行过寿阳未久,北齐数万大军已经又再次浩浩荡荡的向淮南杀来。 0887 才流并进 (); 随着时令入秋,山南道一些大规模的营造事务陆续叫停,民间大部分的人力都留为农事储备,以确保接下来的秋收能有足够的人力可用。 江陵的平定不只意味着西魏控制了江陵和襄阳这两座大城,更意味着整个长江中游最为精华的江汉平原也完全掌握在台府手中。 在侯景之乱发生前,南梁的雍州、荆州耕织民生等各方面的发展也并不逊色于关中,随着整个江汉地区被连成一片,山南道大行台所掌握的疆域领土面积和地域潜力已经并不逊色于中外府了。 虽然说侯景之祸以及之后的南梁宗室内斗等等连绵数年的战乱也给此地带来了巨大的震荡,但是李泰在入主此地之后便立即进行了各种资源的重新分配,尤其重点推行编户均田垦荒等保障生活生产等民生政令,对于区域内的民生状况必然会有一个巨大的改善。 今年的秋收便是初步检验成果的时刻,因此无论是台府诸曹还是州郡官府对此都保持着密切的关注,希望能在今秋获得一个令人满意的成绩。 在秋收正式开始之前,诸州郡已经将境内编户情况整理出了一个大概的结果。单单荆襄之间,以及湘州、郢州等新增州郡所收编的人口便达到了三十多万户之巨,加上原本的荆州军府所掌握的籍民旧数,在如今的山南道大行台治下民户数量已经达到了将近六十万户。 这一个数据,还是在南面宁州和淮南的合肥、晋熙等地尚没有进行细致编户的情况下,而且已经完成编户的州郡,也都因为行政力量仍然有所欠缺、或者其他的缘故,仍然存在着数量可观的编外人口。如果把这些潜在的人口整编起来,估计还能增加起码二十万户人口。 当然对于眼下的台府而言,拥有这么多在编的人口也已经算是不错了,须知台府才刚刚成立不足一年,领地也多为新扩,自身的组织结构都还没有完善起来。 就连关中的霸府,在大统十三年的时候在籍民户也才只将将达到七十万户而已。 至于近年有没有增加,李泰就不怎么清楚了,自他出事荆州之后,便很难再接触到霸府的核心数据,即便是有所增加,估计也不会太多,毕竟近年来霸府在人口籍户上面也并没有进行过大规模的政令推行,单凭籍民数自然增长的话,短年之内是不会有太大的增幅。 这也就意味着,随着李泰将势力推进到囊括整个江汉以及洞庭湖南部区域,即便是宇文泰长寿可期,但从双方所掌握的人口硬指标和所能调动的力量来说,如今的台府与中外府之间也已经有了分庭抗礼的资格。即便是还略有差距,也能在对抗过程中逐渐的拉平,甚至于超越。 随着时间进入八月,各地便陆续开始了秋收,各项相关的数据也都按照从南到北的顺序而向襄阳台府汇总。等数据统计到襄阳当地,已经大体可以估算出今年的官屯、民屯以及民租户调等等累加起来,单纯谷米收入便达到了足足九百万石之巨! 当这个数字被统计出来之后,整个台府知悉此事的官吏们也都忍不住笑逐颜开,心内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这九百余万石的谷米收益也并不算是净收入,因为自从年初开始编户授田、奖耕励农以来,中外府前前后后投入的谷米成本便达到了七百余万石之多。 虽然说从江陵府库中收得的战利品价值相较于此只高不低,可问题是很多时候有钱不一定买得到粮食,尤其是如此大宗、需要满足千千万万人口所需的粮食。 台府秩序能不能够稳得住,还是要看自身的造血能力足不足,有的时候哪怕仅仅只是纸面上几十万石粮食的缺口,但在民间便极有可能是饿殍遍野、易子相食的人间惨剧! 台府施治的第一年便取得如此丰硕成果,并不需要消耗原本的积储、而且还有不小的盈余,这自然令人振奋不已。 由此也可见南梁之亡国纯粹都是自己作的,起码在江汉这里生产力一直处于很不合理的被私相把持、压制和荒废的状态。只要能够恢复有秩序的运转,甚至都不需要进行多高技术含量的生产力提升,社会的活力很快就能被激发和释放出来! 当然这九百多万石粮食的收入也并非收进府库中直接储存起来,仍然需要维持台府行政、屯民口粮和维持庞大的军队消耗等等。但只要不是连年大战、严重破坏生产秩序,基本上也能稳得住。 民生政治上取得了如此喜人的成果,其他方面自然也要跟上来。中秋过后,台府选人院便开始筹备考试。 按照唐代科举选人的流程,选人院所举行的考试应该叫做铨选,通常有身言书判四个标准,铨选通过之后便正式授予官职。 不过如今台府各级机构人才缺口都非常大,也难以阔气到还要挑剔选人们的颜值长相,只要才能方面过关,那便都可录用。 选人试分为好几项科目,书法、数学、经试和章程律令考校的是选人们的基本素质,这几项都能达到上等便满足了授官的条件,从最低级的行参军起授,补充到各级政府单位中去。 当然,如果认为自己才能卓越,可以胜任更加重要的岗位,那就要参加更高级别的考试,弓马和策试。 过去一段时间里,李泰和台府属众们拟定了几十道策试题目,多是时务相关。有的是台府正在推行的政令,有的则是就连台府都悬而未定、还没有处理解决的问题。 这些题目再加上一些兵法韬略和高深的经书礼义问题,一同组成了一百道策试题目,所有之前考试取得中等以上成绩的选人,都可以参与策试题。题目任选,只要策试能得中十道题目,便可以得到更高级别的任官。 等到这些策试题目在选人院中公布出来后,顿时在众选人们当中引起了极大的反响。 经过了前后几个月时间的荐选,选人院拥有选人足足有一千七百余众,但是由于之前考试选拔的标准过于严格,真正能够诸试皆上、获得授官资格的仅仅只有百余人而已。 须知时下教育和知识本就不够普及,这一千七百多名选人基本上已经可以说是囊括了江汉之间年轻一代的精华,能够进入选人院进修学习的都可以称得上是百里挑一了。结果最终的选试淘汰比例竟然还有这么高,这自然让众选人们心有不甘。 所以当这种考核范围更加全面、看起来考选标准更加宽泛的加试内容被公布出来之后,无论是已经得选的还是落选的选人们又都摩拳擦掌的加入其中。 上百道策试题,想要在其中挑选出自己关注和擅长的还是比较容易的。而且这一场策试答卷的时间有足足三天,且不禁止选人们内部讨论和翻书总结,只要不离开选人院且能在三天之内上交答卷,便都算是有效答卷。 三天时间很快过去,大量的考卷被收取上来,台府也已经准备了上百人的阅卷团,开始对这些质量上良莠不齐的考卷进行甄别挑选,就连李泰也亲自加入到了阅卷当中。 策试所考核的主要是选人们的阅历和知识储备,以及最重要的逻辑思维能力。尤其是后者,毕竟知识和阅历随着年龄总会有所增长,但是脑子好不好用还是有点吃天赋的,有的人是充满激情的理想主义,有的人则还能活着都是人道主义的理想状态。 随着阅卷的进行,一些比较优秀的选人也逐渐的涌现出来。像是出身南朝的刘行本、宗阙殆、何妥等等,出身北朝的崔旷、柳昂、韦瓘,以及李家自家的李毓祥、李纲之子李充节等等。 这些人大多出身世族家庭,本身便享受着比较完善的教育,而且还有亲长的言传身教、耳提面命的教诲。诸如柳昂从小便和若干凤、李雅一起被寄养在李泰家中,学业还要比那两个镇兵后代更优秀,在这场策试中脱颖而出也是理所当然。 不过出身寒微的出色子弟也不是没有,因为李泰在阅卷中强调一个逻辑思辨的过程,所以一些尽管观点比较平庸、但是论述过程比较巧妙的卷子也都被挑选标注起来。 但这样的情况往往只是灵光一闪的超长发挥,并不是能够稳定持续的才智水平,达不到授官的资格,但也拥有值得继续培养的潜质。 对于这样的情况,李泰也都叮嘱主持选人院的李士元加强对这些选人的学识教育,并且留意解决他们的生活困难,希望来年能够成长为真正为国所用的人才。 在这些收取上来的考卷中,也有相当多选择是否迁移襄阳的策题,各自提出自己的观点并给以论述。而比较让李泰感到诧异的是,支持迁移襄阳的考卷竟然要比反对的还要多! 这一情况自是让李泰始料未及,因为他正打算借这一次考选来否决迁城的计划,但却没想到大家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哪怕仅仅只是出于对太原王的信服和崇拜,他们竟然多数认为襄阳住了这么久,也应该搬一搬了! 这也不免让李泰有些挠头,搞不懂是要告诫大家独立思考、不要搞个人崇拜,还是要继续号召大家跟他走准没错。 不过很快他就不用为此感到尴尬和伤脑筋了,因为下游方面不出意外的干起来了,陈霸先一波偷家干掉了王僧辩,整个江淮地区又乱作一团。 尽快李泰对此早有预料和准备,但也不能说可以完全控制事态走向,为免台府辖区遭到太严重的波及,他在得知这一消息后便也赶紧率领三千精骑直赴江夏,亲自坐镇彼处以观事态的发展。 0888 不容异己 (); 时间退回到半个月以前,虽然新君萧渊明已经归国继位两个多月的时间,但却也并没有给国家带来什么新的气象。 萧渊明也自知他这个新君是个什么成色,以及国中群众想必对他都没有什么好感,所以倒也比较安分的听从太尉王僧辩的安排,并不急于标新立异的体现出自己的存在感,只是在内苑中深居简出,也并不怎么接见朝臣和将领,军政诸事仍然委于王僧辩,很有一个作为傀儡的自觉。 尽管萧渊明很安分,但也无改南梁被北齐摁头羞辱的事实。尽管众将士对于元帝一系也谈不上有什么深厚的感情,但也并不意味着他们就要欢迎接受北齐强派给他们的这一个皇帝。 所以自从萧渊明入国以来,南梁方面重要的军政人事基本上也就停滞了下来。包括王僧辩这个主持大局的人也自觉理亏,没有趁势进行什么大的动作,仅仅只是督促豫章方面派遣人马南下平定不肯恭从朝廷命令、仍在岭南作乱的萧勃。 至于说北齐之前所提出的双方合力攻夺回合肥,王僧辩也并没有再提这一茬。 因为他也很清楚,即便是眼下收复合肥,除了更加触怒李伯山、将其山南势力重新吸引到淮南来之外,对于南梁本身的处境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北齐嘴上说攻夺回合肥之后会交给梁人镇守,但且不说齐人会不会遵守约定,即便是交还合肥,眼下南梁也没有足够的兵力驻守于合肥。 与其妄想这些不切实际的事情,还不如将目标放的更切实一些。此番北齐直击秦郡,同时还派出一路人马自历阳过江,骚扰姑孰等地,使得王僧辩投鼠忌器、不敢将建康援军大举增援。 之前北齐提出只要他们同意萧渊明归国继统,便会将他们所占据的江北诸镇尽数归还。所以在萧渊明渡江登基之后不久,之前围攻广陵的齐军便也撤离,解除了对广陵的围困。 但是齐人这一次的信守承诺并没有让王僧辩多感欣慰,反而是更加的郁闷起来。因为广陵解围与否,对他而言根本就没有太大的关系,只是让京口方面的陈霸先压力骤减,不必再承受齐军的压力。 可是陈霸先在萧渊明归国继统这件事情上与王僧辩本就分歧极大,哪怕是王僧辩迫于北齐的压力答应了北齐的要求,陈霸先仍然屡屡表示不赞同,双方几番遣使往来,对此始终没有达成一个共识。 结果到现在所有的压力和诟病都是王僧辩承受了,反倒是一直嘴硬不肯赞同的陈霸先获得了好处,这换了任何人想必都有点接受不了,更何况王僧辩本来也算不上是什么心胸豁达之人,一想到这一节心中便愤懑不已。 除了广陵和合肥,历阳也是对江防意义重大的一座城池,而且距离江边更近,布防起来更加方便。因此这段时间王僧辩也一直在通过萧渊明和与之一同归国的几名文武属员,向北齐提出归还历阳的要求,毕竟历阳也属江北重镇,同样也在之前约定应当归还的范围之内。 不过当王僧辩表态暂时不打算进攻合肥的时候,北齐诸路大军也已经撤回其国,仍然留在淮南地区的齐人们则诸多推脱,表示这件事不是他们能够决定的,只能向国中进行请示。 如此往来交涉,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但归还历阳一事仍然没有取得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中秋前后,江东各地也都进入了秋收期。 之前侯景之乱给江东民生带来了极大的破坏,仍然能够维持正常耕作生产的地方本就不多,再加上地方豪强势力趁乱兴起,南梁这个小朝廷也迟迟没能建立起一个可以正常运作的财政赋税体系,随着田地里禾谷渐熟,围绕着粮食的纷争也变得激烈起来。 随着秋收开始,每天都有大量的奏报文书涌入建康城,要么是诉苦求粮的各地驻军,要么是控诉军士抢收霸占粮食的各地官员,诸种纷争,乱成一团。 对此王僧辩也是无可奈何,如今的他政令不出建康,受迫于北齐而迎立萧渊明之后,威望更是大损,即便想要平息纷争、扭转局面,那些远离京畿的诸方势力恐怕也不会听从。 国中的各种纷争已经让王僧辩颇感焦头烂额,而当其自身的利益也受到侵夺损害的时候,便就更加的愤怒不已。 今天王僧辩的兄弟、出任吴郡太守的王僧智便使人前来报信,驻守京口的陈霸先纵容部将侯安都等深入吴郡境内掳掠劫粮,不独扰乱吴地的安宁,更是从吴郡掳走了数量颇多的粮食。 “岂有此理!陈霸先自诩忧国忧民,屡讽朝廷世道,为何竟然也纵容部曲做贼?偌大淮南,已经不足张扬他的威风,还要南下三吴暴逞淫威!” 之前的纷争已经让王僧辩对陈霸先心存成见,此时听到这一消息,王僧辩心中的怒火顿时暴涌出来,忍不住便拍案怒喝道。 秦州刺史徐嗣徽的族弟徐嗣先乃是王僧辩的外甥,心中也早对陈霸先有所不满,此时听到王僧辩作此忿声,便也连忙说道:“此徒所以日渐骄悍难驯,因欺阿舅仁厚宽和!之前勾结魏人进谋广陵,已经有害国计,使我国都失陷于贼,如今又自命清高,不肯附就朝廷,但其实也不过只是奸谋内藏之类! 我听说陈霸先凭其进据广陵的地利,大肆招引淮南强徒为其党羽,秦郡豪强吴明彻之流尽为其爪牙耳目,乡里少壮俱献为用。当年此獠趁乱北进、回击侯景之时,已经拥众三万有余,今其势力又跨接大江南北,带甲之卒想必更胜从前,因其养军用巨,所以才掳掠三吴……” 听到徐嗣先这一番指控,王僧辩脸色也变了一变,沉默片刻后口中才冷哼说道:“如今国事艰难,我不忍再于内斗耗,所以对其才一再容忍!此徒仍不知觉,难道真以为凭其所部岭南杂乱之众便可与我沿江争胜?如今国中众多旧府元从、先皇肱骨,岂此吴兴下吏能敌!” “群众自知今日国中谁为尊长,但骄悍之人却是最欠自知。太尉思谋深沉、以大局为重,但人心诡谲也不得不防啊!这油库吏镇守京口已有数年之久,往年是因与齐国交战激烈,不得不委以重任。如今新君既立,两国也冰释前嫌,若再将之放任重地而不加管制,终究不妥啊!” 徐嗣先见王僧辩如此态度,便又继续开口劝说道:“如今陈霸先趁其地利之便,上收淮南骁士,下掠三吴钱粮,长此以往更加势大难制。广陵、京口两大重镇决不可付于一人之手,陈霸先这种本非旧府至交的外人,也不宜久置外镇,以免做大成为强藩。那山南李伯山前叛故主,遂成大势,阿舅已经有所警惕啊!” “李伯山是时势造就的英雄,岂是常人能够轻易描拓!不过你所进言也不无道理,广陵兵事既然已经停止,齐人不复围攻,自然也没有理由再留置太多人马,是应该分去其家更加需要的地方!” 王僧辩自不觉得陈霸先有取代他的资格和威望,不过随着北齐大军撤离淮南,陈霸先凭着广陵城也的确是收聚了许多仍然心向南梁的淮南人心势力,渐渐有不服朝廷管控之势。 他当然也不愿意即刻与陈霸先翻脸、彻底的决裂,但也有必要限制一下其人的势力,所以在沉吟一番后,他便决定以会攻合肥为名义,着员前往京口去,让陈霸先分遣一部人马到建康来听从朝廷调配。 通过这些人马的聚结调度,顺便也给江北的北齐驻军一定的压力,让北齐朝廷更加正视一下他所提出的归还历阳这一诉求。 同时也可以通过这一调令对陈霸先的心思试探一番,如若其人真的是要打定主意割据于京口,凭着势力横跨大江的优势而对朝廷的声令阳奉阴违,那王僧辩就要真的考虑一下给予陈霸先一些实际的制裁,而非只是简单的敲打震慑。 虽然说这样一来势必会对他们南梁本就已经很薄弱的实力再次造成一定的打击与损耗,但国难当头,一切都要以稳定内部、一致对外当先,眼下的南梁已经承受不起长期的山头内斗了! 0889 先发制人 (); 京口城中,将士们勤修城防甲械,一派武备周全、随时都可投入作战的景象,相较于都下建康都大有胜出。 司徒陈霸先也向来都以治军英明、宽严相济而着称,就在不久前一批成功保卫住广陵城的江北将士撤回京口时,由于京中朝廷对此无作表态,陈霸先索性散尽家财、以钱帛犒奖这些功士们,也因此更得将士拥戴。 城府直堂中,一名亲兵匆匆登堂奏报道:“启禀司徒,那朝使江旰又在请见,恳求司徒能够放之归朝。” 直堂中陈霸先还没来得及答话,下方的侯安都已经先一步皱眉说道:“此徒奉奸命而来,意欲诱我精军入朝加以制裁,如今未加制裁、只是拘押,已经是主公仁慈,换了别者,怕是早就要杀此使徒、誓我义师,难道还要自投死路!” 这番话不只是在回答那名奏事的亲兵,更是在说给陈霸先听,而在这名亲兵入奏之前,陈霸先正自召集麾下几名心腹大将,商讨是否奉从朝廷的召令、派遣人马入朝听使。 听到侯安都这夹枪带棒的话,陈霸先倒也不以为忤,只是指着其人笑语道:“侯郎气盛性躁,偏执己见,不明白兼听则明的道理。你等几位,对此又都是怎样的看法?” 在场几人,除了侯安都之外,还有徐度和杜棱,以及之前驻守广陵、今早刚刚被轻舟召回的周文育。这几人是从陈霸先旧年还在岭南的时候便先后投入其麾下的部将,如今也是陈霸先引为心腹臂膀的亲信,每与相谋军机要务。 说话间,陈霸先又将视线转向了在座的徐度。徐度要比侯安都年长许多,性格也比较为稳重,可谓是智勇兼具,自从投入陈霸先麾下以来便多有建策,陈霸先也将之引为谋主,许多事情都要听取徐度的意见。 徐度迎着陈霸先的视线沉声说道:“之前主公禀于忠义,力谏不可迎立贞阳,与王太尉间隙已深、相疑颇久。况我二镇俱得,势壮于北府,恐怕将会更加的不为王太尉所容。 诚如侯郎所言,朝廷此番遣使来索要人马,只是为的削弱我北府兵力。无论主公应或不应,也都难释王太尉疑心。以人之刁难作我之两难,徒劳心神而已,既然已经不是同道,早作别计才是智者所为!” 一旁的周文育闻言后也点头说道:“某等追从主公激战数年,才定交州岭南诸方之乱,于国不可谓无功。北进以来也一直未暇闲坐,先后与诸方强寇交战,将士热血洒于江海,但却仍然被人目为异己,实在是让人寒心! 国难当头,唯有以武定邦,讲到披甲杀敌,某等又何惧这些江陵旧徒!王僧辩自弃江陵余泽,以梁国大位结欢北虏,天下皆知其叛主媚贼,此天授机宜欲使主公夺符承运。某等岭南旧徒,当然也是乐从主公显达都畿!” 相对于徐度所言,周文育的回答要更加的直白,饶是陈霸先城府深沉,一时间也不免有些尴尬。 他干咳两声后又叹息说道:“孝元皇帝虽非中兴雄主,但能策御群雄平定大乱,为高祖、太宗复仇,于国亦谓有功。王僧辩本其故僚心腹,非但不因孝元皇帝身死国外而伤痛悲悯,反而欺凌少主羸弱,举国媚强。我若同声从之,则江南忠义何在?” 口中这么说着,他视线却望着最后一个还未表态的杜棱。 不同于其他慷慨陈辞几人,杜棱眉头紧皱着说道:“主公欲为大计,末将安敢不从?只不过如今两方势力仍然差距悬殊,王太尉独掌朝政,诸路人马皆奉其军令,带甲十万有余。 反观我方,甲士不满五万,而且广陵诸军久战皆疲,如今所拥不过北府一境而已。一旦与朝廷反目决裂,顿成四面楚歌之势。望似势横大江、允南允北,实则南北俱敌……” 本来还算激昂的任事氛围,随着杜棱开口分析当下局势、讲述己方所面对的困难和劣势,顿时也变得沉闷起来。陈霸先在听完这话后,眉头更是紧紧皱起,口中则不发一言。 “杜公所论谬矣!侯景南来,岂是全盛之师?纵横都下亦无人能敌!今我精兵数万,都畿却是残破废土,尔若不敢举事,自认胆怯则可,何谓不能匹敌!凡所论战,岂有必胜?临战力搏,绝无反顾!” 侯安都本就是在场年纪最小之人,再加上本身性格也正如陈霸先所言,有一些张扬气盛,此时听到杜棱如此长他人志气而灭自己威风,心中顿生不忿,站起身来指着杜棱便怒声说道。 杜棱见侯安都直言自己胆怯,而主公陈霸先则只是坐在席中沉默不语,心中也有些不爽,同样站起身来望着侯安都说道:“所以侯郎是要复做侯景?都畿所在、朝廷所在,藩臣举兵内谏,本就是万难之事。 今诸方掌兵将领,俱是江陵旧僚、王氏亲故,纵然能够速定于内,又何以慑服四边?更何况,朝廷已与齐人论好、订立盟约,一旦国有内乱,齐人又岂会坐视闲观?一旦齐国大军再围广陵,则我又将作何进退之计? 侯郎气壮志雄,又能身当几用?如若轻率举事,所要面对的不是百千散卒,而是巨万之众?侯郎能历几阵,能杀几人?如此大计,难道不应该谋而后动?” 杜棱一番辩驳反问,一时间让侯安都也无从回答,但他却仍不肯认输,手扶着佩刀怒视着眼前的杜棱。 正在这时候,陈霸先缓缓从自己席中站起身来,踱步行至针锋相对的两人面前,隔开他们彼此视线,但旋即他突然抽出一条手巾,闪身绕过杜棱颈项,两手用力的攥住手巾勒绞在一起。 那杜棱陡然受此袭击,一时间也是大为惊慌,但此时喉咙里已经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只两手想要扒开缠在颈上的巾布,但无论如何用力挣扎,身后陈霸先那绷紧的两臂都如铁铸一般纹丝不动。他两腿慌乱的在地上蹬动着,但呼吸和气力都在快速的消弱,动作也越来越疲软轻微。 堂内其他几人见到陈霸先如此,顿时也都纷纷惊立起来,眼中流露出恐惧的神情,各自身躯绷紧、收敛呼吸,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声响。 陈霸先保持这一姿势足足过了几十息,直到身前的杜棱已经完全没有了声息动作,他这才松开了勒紧的巾布,用那巾布擦了擦勒出白痕的手掌,然后将之覆盖在了仰躺在地、一动不动的杜棱脸上。 “今日事非是可为不可为,而是不得不为!事或饮鸩止渴,然则困守京口不异于坐以待毙,亦是不待蓍龟!” 陈霸先又环顾在场几人一眼,口中沉声说道:“杜公论事,诚然周全。然则今日事又何须辨疑?” 其他几人一时间都还没有反应过来,而本就态度踊跃的侯安都听到陈霸先作此表态后,便先拍掌喝彩起来:“主公英明!事已至此,唯先发制人,后发则必治于人!临事不决,死期将至,性命犹且不保,又何必将长远后计来缚我于今!” 徐度与周文育这会儿也都反应过来,连连点头应是。 统一了内部的意见之后,陈霸先当即开始布置任务。自从王僧辩没有承受住北齐的压力、迎接萧渊明南来,他便清楚彼此间的分歧怕是不好调和,所以也一直在暗作准备,甚至就连奖酬将士的物资都已经开始在暗中筹备。即便没有王僧辩此番遣使招兵,他心中也已经在暗计该要何时发动了。 此番进袭建康可谓是殊死一搏、不成即死,陈霸先自然不会再有所保留。他麾下甲兵虽有数万,但扣除老弱病残与疲弱之旅,精锐将士尚且不足两万,这一次自然是要倾巢而出,其他未称精锐的人马则暂留京口,守住这个老巢。 但如此一来,用于守卫江北广陵的力量则就不免有些不足,而且广陵重镇也必须得有一员心腹大将坐镇才可放心。 “如若僧明仍在,该有多好啊!” 当考虑该当以谁留守广陵的时候,陈霸先又忍不住叹息说道,杜僧明才是他最为倚重的头号大将,结果却在之前奔救江陵的途中因病而亡,使他痛失臂膀,到如今欲行大事的时候,也没有了足够的心腹为用。 在考虑一番后,陈霸先还是决定以徐度留守广陵,并且叮嘱徐度道:“其他诸将,皆不如孝节周全稳妥。此去建康若能从速定势那自然最好,如若不可,仍需孝节领掌后师以慑诸方。至于广陵,当弃则弃,毕竟江东才是根本!” 徐度闻言后便连忙点头应是,而正在这时候,一直横躺于地、寂静无声的杜棱突然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堂内众人都是一惊,陈霸先也愣了一愣,但旋即便叹息道:“杜公从我多年,一时计议有异,我又安忍杀之啊!且先安置于别堂暗室,待到大军出征之际,我再向其致歉同行。” 0890 失义天下 (); 京口的人马一直处于战备状态之中,因此调度起来也是非常的快捷,两万人马很快便被召集起来。 当然具体的人马调度情况只有陈霸先与其几名心腹知道,其他的将士们则被告令不得交谈打听军情机要,所以对于具体出动多少人马前往建康听命也并不清楚。 这两万人马又被分为几部分,其中舟师队伍由侯安都统率,沿长江溯游而上、直奔石头城而去。陆路步骑则分由陈霸先和周文育分领,沿长江南岸昼夜兼程,直取建康城。 此番突袭最为凶险的地方,就是在行途之中便暴露行踪和意图,从而被王僧辩调集大军狙击于中途,那可真就是进退失据了。 因此陈霸先率军从深夜时分便出发,尽量缩短大军暴露于青天白日之下的时间,减少被沿途士民窥望军容的情况。 尽管夜中行军诸多不便,但是因为人马新出,再加上各种奖酬激励,体力和士气全都非常的充沛,因此行军的速度也并不慢。等到天光大亮的时候,队伍已经行过了将近一半的路程。 从京口到建康算是比较繁忙的交通要道,所以沿途客旅行人以及镇戍士兵也都不在少数,为了不使部伍显得太过急躁而惊扰沿途军民,陈霸先便又下令部伍放慢了速度,沿途宣称奉命入京,倒也并没有引起什么骚乱惊疑。 由于白天放慢了行程,所以到了傍晚将近天黑的时候,陈霸先所部人马仍然没有抵达之前大军出发时所约定的地点。 江中乘船以进的侯安都在预定的地点没有发现陆路大军的踪迹,心中自是大为惊恐,忙不迭靠岸追寻到陈霸先所在,手攀其鞍怒声说道:“末将等共主公并为乱事、以谋富贵,既然踏上这征途,俱是以下犯上之贼,岂容再有彷徨反顾!事若不成,上下俱死,岂有前死而后活之理!” 听到侯安都是误会自己心生疑惧而逡巡不前,陈霸先也并没有多做解释,只是笑语说道:“安都教我俱是至理,有此勇夫,事必成矣!” 说完这话之后,他便下令全军加速前进,而侯安都见状之后也是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再向陈霸先致歉之后便又火速赶回江边登船继续向石头城挺进。 且不说水陆争进的京口人马,建康城中近日也并无异常,王僧辩心内虽然对陈霸先有所厌嫌,但也仍未将至视作势不两立的生死大敌。 他心里还在盘算着要等到使者江旰归告此番招兵陈霸先的态度和应对如何,才会考虑针对京口下一步该要采取的举措,而在此之前对于京口方面则就没有什么额外的关注。 毕竟眼下需要王僧辩操劳烦心的事情可不止一桩,而他本身除了精于戎旅治军督战等诸事之外,并没有太过出众的治乱之才,面对这诸方纷乱也是有些一筹莫展,不知该要从何处开始化解。 今天这一天的时间,王僧辩都在处理江州有关的事情。 王琳这个家伙就是一个臭窝子的恶徒,只要是他所在的地方就少不了各种的纷争,之前还有梁帝萧绎可以对他加以管束压制,而如今其人则就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对于王僧辩的各种命令当做耳边风,在江州肆意妄为,使得本就纷乱焦灼的情况变成一团乱麻。 在审阅过江州当地各方豪强们使人送至朝中的诉苦和告状的书信之后,王僧辩一边强忍着怒火,一边暗骂王琳的胡作非为,但还是要费尽心力的一一给予回复,安抚这些江州豪强们的情绪。 这些所谓的南川豪杰,各自拥兵占据一方,本身便有些桀骜不驯,只是遇上了行事较之他们更加乖张暴戾的王琳。 不过朝廷还需要仰仗这些江州豪强拦截蠢蠢欲动、想要率军北上的岭南萧勃,而王僧辩也需要他们牵制一下王琳,以免这家伙没了掣肘之后继续向下游这里转移,从而使得本就不甚安稳的下游局面变得更加纷乱。 原本王僧辩是想将回复这些江州豪强的任务交付给跟随萧渊明一同归国的徐陵,不过徐陵试写了几封回信措辞都太过典雅深奥,而那些南川豪杰们素无学术、粗鄙不文,恐怕不能领会朝廷对他们的安抚勉励,故而王僧辩才亲自持笔回信。 王琳吸引的仇恨实在太多,王僧辩一直忙碌到入夜都还没有结束,甚至到亲兵入内请示他是否进用晚餐时都被他摆手拒绝了。这事情虽然并不剧要,但若不妥善处理完毕,他心里总有些不自在。 当王僧辩还在伏案疾书的时候,突然外间传来了一阵嘈杂骚乱声,王僧辩对此还是颇为敏感,听到这些异响声后心中顿生警惕,忙不迭放下笔并冲出房间来,一边喝问士卒们发生了什么事情,一边着员速将他甲械取来。 石头城北面因为连接着坡岗,所以城墙地势并不险峻。侯安都一行停船登岸之后便迅速披甲整装,然后侯安都便手持长刀、身先士卒的向着石头城方向冲杀而去。 此时的石头城守备本就松懈,骤然遭遇敌袭,一时间也都乱作一团。冲至城下之后,侯安都便着令周遭将士将他托举投入垣墙之上,然后便左右行走、大杀一通,很快便将城防杀穿一个缺口,众将士们由此鱼贯而入,跟随着侯安都一起向军府继续厮杀而去! 与此同时,陈霸先所率领的前锋部伍也从石头城南面杀入进来,直将仓促聚起抵抗的石头城守军们杀得溃不成军。 这时候,军府中的王僧辩也知城池遭遇敌袭,虽然心中也是颇感惊慌,但还是强使自己镇定下来,率领着随侍在此的儿子王頠以及左右百十名帐内亲兵拒战于直堂前。 但是随着涌入进来的敌军越来越多,王僧辩的亲兵们也都被冲杀的溃不成阵,只能拱从着王僧辩父子夺路而逃,希望能够杀出石头城去、逃向建康。 然而陈霸先两路人马在城中会师之后,又怎么会再任由王僧辩逃出此间。因为城中到处都充斥着惊慌奔走的乱卒,再加上夜黑难辨,为了尽快搜查出王僧辩的行踪所在,陈霸先着令将士固守诸方城门,自己则亲率一队人马入城冲杀追击。 又过了一段时间,王僧辩在城中的位置便被锁定起来,其人正率领已经所剩不多的卫兵们在城内一处仓舍中负隅顽抗。陈霸先得讯之后,当即便率众杀向彼处。 此时王僧辩一行也早已经将近油尽灯枯,而此时他也清楚了是谁来袭杀,当见到陈霸先在众将士簇拥下向此而来的时候,他便忍不住羞愤呼喊道:“我未失义于公,陈司徒何以叛我?” 陈霸先听到这一喊话之后,便大声回应道:“前者同志戮力、共奖王室,不亦快哉?公悖弃故主、搅乱朝纲,失义于天下,何谓未有失义!” 说话间,他便挥手着令将士们继续向前进攻。而王僧辩身边将士们早已经死伤殆尽,当见到敌军又蜂拥而进时,他将自己的儿子王頠推到面前来继续喊话道:“前者迎立贞阳,我亦情非得已,齐国大军来攻,如同泰山压卵,公等前不失卒来救,今却引众来攻,难道不是失义?恳请司徒感义活我,我若死,朝野必乱,亲者更痛、仇者愈快。况此儿早已许于公户,公忍屠之?” 之前王僧辩与陈霸先还未反目、配合无间的时候,彼此结成儿女姻亲,便是要以其子王頠迎娶陈霸先的女儿,只不过因为王僧辩丧母而只定婚约、并未成亲。此时王僧辩穷途末路,便想以此恳求陈霸先留自己一条活路。 “义之所趋,某一身亦可置之度外。太尉辜负国恩、罔顾众怨,悖道而行,世所不齿,我若徇私包庇,孝元皇帝英灵在上,岂可恕我!” 陈霸先做出最后一番回应之后,便抽身退回阵伍之中,不再回应王僧辩的呼喊乞饶。 随着身边仅存的卫兵战死,王僧辩父子便也受缚于这仓舍之中。陈霸先连持有异议的心腹大将都舍得亲手绞杀,又怎么会怜惜王氏父子性命,很快便下令将此父子缢杀于此。 没有将王僧辩枭首示众,给其留一全尸,算是陈霸先对这曾经并肩作战的亲密战友唯一的仁慈。但此日受戮的不只此间父子二人,接下来当陈霸先部伍进据建康城之后,又对王僧辩亲党大加搜捕,父子七人同日毙命。 0891 我誓杀汝 (); 一夜杀戮之后,陈霸先终于在将士们拱从之下进入了虽然残破、但仍象征着南朝最高权力所在的建康台城。 不过眼下还远不是庆祝胜利的时刻,接下来的考验只会更加严峻。正如王僧辩所言,一旦他死了朝野必乱。 如今的南梁内部早已经是四分五裂,只凭王僧辩一层薄纱似的勉强笼系在一起,如今就连这么微薄的一层联系都失去了,内部的分裂也是必然的。除此之外,外部也有虎视眈眈的敌人,他们也不会坐视南梁发生如此剧变而无动于衷。 总之,接下来的局面仍是危若累卵,如果陈霸先不能顺利妥善的逐一加以解决,那么他就将会是南梁最后的乱臣贼子,永远的被钉死在耻辱柱上! 正因如此,陈霸先也要想办法拉拢一切能够拉拢的力量。在确定城中王僧辩的直系亲属们都被杀戮一空之后,他便开始勒令将士们不得再随意杀戮、扰乱城中秩序。 除了针对王僧辩一家赶尽杀绝,陈霸先对于其他人可谓是仁慈有加。除了约束将士不得在城中闹乱劫掠之外,对于一众文武官员也都多有优待。 前青州刺史程灵洗驻兵于张公洲,得知石头城有变之后,当即便统率所部军队渡江来救,与其后到来的周文育在石头城西频有交战。因其仓促来援,军容未整,结果屡战屡败。 正当周文育想要乘胜杀入、将程灵洗一众尽诛于江畔的时候,陈霸先却加以制止,旋即便派遣使者前往程灵洗军中力陈自己此番起兵只为公义、非为私怨,所欲诛除者也只是王僧辩一家而已,对程灵洗进行劝降。 不只是这些掌兵将领,当陈霸先入驻台城之后,内苑的伪帝萧渊明也知晓了城中发生了什么变故,忙不迭战战兢兢的遣子萧章入陈霸先军中请降。 陈霸先虽然一直不赞同迎立萧渊明为帝,但也没有趁机诛杀其人,而是派遣人马先将萧渊明礼请出内苑、暂且安置于台城之中,然后又亲自前往太子宫中,将梁元帝之子、皇太子萧方智恭迎回内苑。 陈霸先这一番克制又有礼的举动,对于骤遭大变、正自惶恐有加的建康士民颇有慰藉之效。而且朝廷内部本身便不乏对萧渊明为君多有微词之人,当知晓陈霸先此番入朝是为拨乱反正之后,心内也都生出了对于陈霸先的拥戴。 之后陈霸先又在台城召见百官,将王僧辩父子尸体公示于众,而后发布檄文,痛斥王僧辩把持朝纲、倒行逆施的各种罪状,并一再向群臣百官表示此番刀兵所指唯有王僧辩父子兄弟,其余亲党故僚一概不加滥罪! 在将城中局面初步稳定之后,陈霸先又让已经搬出内苑的萧渊明自表退位,然后便派遣亲信将之送出台城、返回城中官邸严加看守。旋即陈霸先便率领文武百僚奉表向萧方智劝进,并确定在两天后便举行登基大典。 在将此番自己入朝勤王的大义名分确定之后,陈霸先才又开始分布其他的事务。 首先第一点便是要遣使通告北齐,他此番入朝并非是为了与北齐交恶,只是因为王僧辩有谋篡之心,所以要加以诛除,至于北齐与南梁之间的盟约,南梁方面仍然会遵守奉行,仍然向北齐称臣、自为藩属。 虽然和北齐之间的互动是陈霸先与王僧辩反目决裂的重要原因,但陈霸先自知眼下稳定国中的形势才是最为重要的,决不可因为一时意气而继续激怒北齐,给其国大举来侵的正当理由。 至于西魏方面的合肥那里,陈霸先也遣使告变,当然不是为的请盟求和,毕竟双方是有着杀君灭国之仇,如果陈霸先刚一上台便要向西魏请降,那他不免也要落入王僧辩那样的道义困境,非但得不到什么实质性的帮助,反而会遭到异己群起攻讦。 此番告变是以请求归还元帝尸首为由,实际上则是将南梁方面的变故对西魏方面略作通知。一方面陈霸先并非元帝旧僚,而且还与荆州军府有所合谋,上台之后待到局面稳定下来,也并不会有与西魏对抗到底的道义负担,彼此间有着寻求合作以抗齐的空间。 另一方面则就是希望西魏不要因为南梁如今错综复杂的形势变化而错估南梁内部局势,从而再继续发起进攻,旨在告诉对方,这里变中有序,没有什么便宜可占! 对外的态度确定了一个大体的基调之后,便是针对内部了。朝廷中的文武百官自然是要大加笼络,借着废立君王的机会进行官爵封奖,让大家都认可这样一个新局面。 比朝中人事更加复杂的便是地方上的势力纠葛,尤其是王僧辩的嫡系力量。 如今王僧辩的弟弟王僧智为吴郡太守,王僧愔为豫章太守,儿子王颁为南谯郡太守,女婿杜龛为吴兴太守,各自也都拥有数量不少的武装力量。也正是因为王僧辩的嫡系武装分布诸方,才使得京畿守备空虚,枝强干弱,从而让陈霸先袭击得手。 这些都是王僧辩的亲信死忠,没有招抚劝降的可能,那也只能加以诛除。至于其他诸方势力,则就仍以安抚笼络为主。 像是如今正在江州争斗不休的王琳、侯瑱等,陈霸先便加王琳以开府仪同三司、荆州刺史,并且都督荆、湘、衡、郢、江五州军事。至于侯瑱原本的江州刺史职位仍然保留,并加巴山、庐陵、南康、临川等诸郡军事。 如此一来,两人官职势位都有增长,但实际上核心的纷争矛盾仍然在江州,这一状况并未有所改善。 王琳的官职提升尤为显着,他一直在叫嚣反攻江陵,并以此作为借口屡屡对之前王僧辩的命令抗命不遵,但如今陈霸先直接授其为荆州刺史,反攻江陵就成了他的份内之事,只要打下江陵,他就是江陵新的主人!而都督江州军事又给了他继续留在江州,与侯瑱进行纷争的借口和理由,使他们继续彼此缠斗,无暇进望朝廷。 至于侯瑱,本职并未剥夺、督职更有进步,体现出朝廷对其不失恩恤的一个态度。他与在王琳的争斗中本就处于弱势地位,想要获得朝廷更多的支持,那自然就要自己进行争取了。 只要这两方都能接受朝廷所释放出的善意,那么如今身处豫章、夹在这二者之间的王僧愔情势就危险了,并不需要朝廷再派遣人马,估计很快就会受到二者绞杀。 一江之隔的秦郡还有徐嗣徽部,尽管早前徐嗣徽便对陈霸先多有恶意流露,但是眼下为了稳定内部,陈霸先便也不计旧怨的派人前往劝降徐嗣徽,并且许诺只要徐嗣徽肯于听命于朝廷,那么江北诸方军事一应委之,包括他之前苦守不去的广陵,都可以交给徐嗣徽进行驻守,可谓是诚意满满。 毕竟广陵对于陈霸先也只是一个筹码而已,他之前几番力争与固守都是为了增加自己的权势。如今的他已经入主建康朝廷,取代了王僧辩原本的位置,最为核心的利益当然也是稳定住三吴基本盘,如若继续在广陵留备重兵,无疑会削弱对于江南的掌控力。 在发兵京口之前,陈霸先便已经先秘密派遣侄子陈蒨返回吴兴乡里招募义勇以潜图吴兴太守杜龛。有了陈蒨这一个钉子存在,接下来针对吴兴的攻略自然也就方便得多。 陈霸先的一系列安排不可谓不周全,然而要达成理想的效果,却是需要时局中所涉的每一个人都按照他所设想的情况来加以反馈。而按照距离的远近,各方反馈也在陆续传递回建康城中。 首先是秦郡的徐嗣徽,尽管陈霸先提出了诚意满满的招降条件,但徐嗣徽却直接闭城自守,连陈霸先所派遣的使者都给扣留下来,根本就不与陈霸先进行什么有效交流。 接下来便是驻守义兴的韦载、吴郡的王僧智、吴兴的杜龛纷纷举兵反叛。秘密回到长城陈氏乡里的陈蒨虽然暂时抵抗住了杜龛的攻势,但情况也是岌岌可危。 但是吴郡的王僧智却直接引兵奔袭陈霸先的京口老巢,如今京口留守乃是陈霸先的侄子陈昙朗率领的几千疲弱之众,战斗力并不算强。 陈霸先自然不想夺了建康却丢了京口,当即便使人快艇东去通知驻守广陵的徐度,速速引部南来驻守京口以抗王僧智。 至于义兴方面,陈霸先则以周文育率领人马前往进攻,自己则仍需留镇朝廷一段时间来稳定朝情局面,以免顾此失彼、内外皆乱。 正当陈霸先急于调度人马、诸方灭火的时候,驻守东关的王僧辩之子王颁也知晓了京中父亲遇害的消息,一时间自是悲痛欲绝,指东怒吼道:“陈氏狗贼,我誓杀汝!” 他当即便要起兵东去、为父报仇,然而追随于此的王氏家将却流涕力谏道:“主公等尽皆遇害,足见陈贼贼势顽强。阿郎所部只有数千徒卒,纵然尽去怕是一战俱没。今者家破国乱,合肥近在咫尺,不如往投求告阿郎故主太原王,借兵戡乱报仇!” 0892 泣血为战 (); 合肥城中,权景宣对于王颁的到来也并不感到意外,同时对于建康所发生的事情也已经知道了,因为陈霸先的使者也已经来到了合肥,并被权景宣安排继续前往襄阳。 当听到下属奏报王颁来投,权景宣没有多想便着令将人引入州府中来。 不多时,一身墨缞重孝的王颁便被引入了堂中,他向着权景宣俯身下拜,未及开口已经忍不住悲哭出声,好一会儿才将情绪稍作收敛,口中哽咽着说道:“王氏劫余孤孽拜见总管,向者因江为防、不从王治,果遭劫难,满门尽为凶贼屠戮,唯此一身得免,势穷来投,恳请总管收容包庇……” “王郎快快免礼,之前双方虽是敌对,但王太尉于江左之功业亦深为世人所钦。如今遭此劫难,实在令人扼腕。王郎既然投此,我自不容江左纷乱扰我合肥军民!” 权景宣瞧着王颁悲痛欲绝的模样,便也闻声安慰道。 之前王颁驻守于东关,虽然双方也处于敌对的状态,但是王颁一直感怀当年从事太原王麾下的情义,一直都在谨慎约束下属,与合肥方面未有什么兵戎相见的武装冲突,甚至还协同清剿巢湖周边的江匪陆盗,帮助维护合肥南面的治安。 虽然说眼下合肥这里还没有得到台府有关此事的什么明确指示,但今王颁势穷来投,权景宣便也仗义接纳下来。 王颁听到权景宣这一番话后,又是不免感怀涕零,但接着便又说道:“总管仗义庇护,卑职本该心满意足、恭待处置。然则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逆贼陈氏新入建康,梁国情势板荡不安,家父旧属必然不会从其号令,卑职恳请总管能够赐给一旅精军壮我声势,卑职自为前驱杀向建康,诛杀恶贼,克定建康,三吴土地俱献于大王,梁国旧人亦可尽仰大王仁治!” 权景宣听到这话后便皱眉沉吟起来,片刻后才又望着王颁说道:“王郎新遭劫难,想必心神耗极,行途疲惫,不妨暂且于府休息片刻。此事我亦需共府员商讨一番,无论最终的决议如何,都一定会尽快告知王郎!” 王颁也自知之前的军府行事决策流程,哪怕是权景宣这样的一方大员也不能在大事上独断专行。尤其因为江陵之战的缘故,如今的台府同南梁残余势力并不和睦,权景宣也难凭其一人请命便直接入场。于是他便也只能点头应是,然后便在府员引领之下暂退出去,没有再于此继续纠缠,以免延误总管府商讨决策。 待到王颁被引出之后,权景宣便又召来独孤屯、鲁广达以及李真等总管府属员们,继续就此事进行商讨起来。 之前当陈霸先的使者来到合肥的时候,总管府便针对此事商讨过一番,当时的决定是在襄阳台府对此有明确指示之前,他们合肥这里还是稳妥为上,谨慎的自处于纷乱之外。 但是现在情况又有不同,因为王颁来投,并且愿意担任领路先锋,让他们合肥人马有机会深刻介入到建康的纷乱之中。而且王颁所言也的确是不无道理,如今南梁必然是已经乱作一团,有了王颁这个王僧辩儿子的带路,对他们而言也是一个以小谋大的机会。 因此像独孤屯、李真等几人全都赞同答应王颁借兵的要求,趁着南梁局势纷乱再加上一把火,获取一些人事利益的同时,也能给陈霸先添添乱,不让其人过于顺利的便控制住纷乱局面。 但权景宣作为合州总管,所考虑的问题要更加全面,他皱眉沉吟道:“如今南梁生此剧变,不止我等蠢蠢欲动,东贼必然也会贪性大生。之前其国便大军南来,胁迫王僧辩迎立萧渊明,如今其国废立扶植的伪朝被陈霸先所颠覆,齐人又怎么会善罢甘休?此国尽虎狼之众,一旦大军南来,所欲择噬者恐怕不止江南人地,如若知我合肥虚弱,必然也会转战来攻!” 本来正自踊跃请战的几人听到这话后,也都不免沉默下来。他们合肥驻军虽有万余,但是因为地处淮南腹心,距离山南道本土也路程遥远,因此防守压力向来不小,如果真的太多人马介入南梁内乱而不能及时撤回,被北齐军队趁虚而入的话,那可真就得不偿失了。 对于南梁人事了解更深的鲁广达也开口说道:“陈霸先想要平复群情确是不易,尤其在上游江州还有王琳这样一个贪乱之徒。一旦王琳沿江东下,我江中师旅亦必腹背受敌、进退不得。大军齐出,恐非良计啊!” “但今南梁局势又有崩乱,势必会有群众惊逃诸方。合肥本有邻近的地利,如果不能有所表现,人以我为怯懦,恐怕不会再投奔依附,白白错过这一次机会啊!” 尽管权景宣和鲁广达所提出的困难和危险都是实际存在的,可是一想到他们驻守在合肥、距离动乱这么近,结果却只是龟缩城中无有所得,也实在是让人有些不爽。 这会儿李真便也开口说道:“王郎家遭巨祸,悲极来投,其意想必至诚无私。然则想要凭此便制胜陈霸先,仍是乏甚可能。王僧辩经营江东多时,必也不乏忠义之士,不如派遣一旅偏师,沿江直进,逡巡水道之中,若王郎能够招引大军来附,登岸进取未尝不可。如若情势散乱难聚,收取一些散乱势力退回东关,亦不失为自壮之计!” 这样一个折中的方案提出来之后,也获得了在场众人的认可,权景宣在想了想之后,便着令李真率领一千精卒与王颁汇集之后乘舟船前往建康,独孤屯则率领两千人马进据东关水道,同时鲁广达速速返回晋熙等地召集人马以准备随时援助合肥。在台府未作指示之前,这样的安排也算是攻守兼备。 当这一方案告诉王颁之后,王颁的心情也是喜忧参半,一千援军对他来说只是聊胜于无,即便是加上他本部人马也不过只有六千余众,凭此便想击破陈霸先几乎没有可能。 但他也明白合肥方面同样也有防守压力,而且肯在第一时间派出军队来支持他,已经算是一种态度表达了。有了山南道台府站在他的背后,也让他心中底气大增。 于是在拜辞权景宣之后,王颁便带领着李真这一千援军返回东关,然后便整顿舟师,沿濡须口进入长江之中,而后便一路杀向了建康。 当舟师冲出横江而抵达张公洲的时候,这座江洲据点上还有数百军卒留守,在得知王颁率军杀回之后,这些守卒们也都心怀大定,忙不迭将王颁的队伍迎入江洲上。 顺利登上张公洲,倒是让王颁的复仇之旅有了一个比较好的开端,但是接下来的情况便没有这么顺利了。 此时距离陈霸先杀回建康已经过去了旬日光景,建康城局面已经初步稳定下来,当王颁率部想要登岸杀向石头城的时候,便遭到了此间守将侯安都的顽强抵抗,几番激战登岸不得,反而是伤损了足足两千将士。 王颁兵力本就不多,一番亡命进攻下来又损伤惨重,即便将士们也都忠心耿耿想要为主公报仇,但实力上的巨大差距也让人不得不重视,如若再这样拼杀下去,只怕全军覆灭都难以杀入石头城中。 于是王颁便也只能暂且退回张公洲,然后又派遣使者前往秦郡,希望秦郡的徐嗣徽能够派遣舟师与他一同进攻建康,然而却被告知,徐嗣徽业已向北齐投降,并且反过头来邀请王颁前往秦郡,与他一起投靠北齐,等待北齐大军南来之后再做计议。 此时的王颁满心都被怒火所充斥着,任何能够为父报仇的机会都不愿错过,当听到徐嗣徽使人所告北齐大军不日便要南来的时候,心中便也暗生别计。 他将李真请入军帐中来,长作一揖后才将自己想要转投北齐以反攻建康的想法说出,请李真自引所部离开,东关水道便算是他反复无常、补偿给山南道台府的赔礼。 “王郎何愚!旧从大王麾下,难道学的尽是这种鼠目寸光的邪计!旧者投奔东贼者不乏,郭元建等今时安在?东贼招引尔等只为作南掠之爪牙,岂会任以心腹?” 李真听到这话后便忍不住指着王颁怒斥道,旋即便又叹息道:“王门余嗣不多,王郎难道真要让你家嗣传断绝?你若信我,我亲赴建康为你讨还至亲尸骸,至于胜负生死,来日再作决断,胜过你将此一身置于齐人虎狼之计之中!” 王颁听到这话后,已是不由得哭绝于地,抽出佩刀直刺于臂,口中悲呼道:“王颁不能为父报仇,实在枉为人子!前以性命相托,又生反复之计,更加枉生为人!余生往后,除了为父报仇,便是誓报李侯大恩!” 李真自知他情绪激荡之下才思虑不清,入前夺下他手中佩刀不让他再作,口中则说道:“你也不必苦思报恩报仇,大王志吞天下,你只要追从麾下、忠勤建事,总有一日能够恩仇俱了!” 0893 明彻来投 (); 王颁损兵折将未能登岸,但对李真而言却是很简单的事情。当然彼此之间意义不同,也没有什么类比性。 他先派遣使者泅渡登岸表达自己这一诉求,在获得准许后便带着十几名随从乘坐轻舟靠近岸边,梁军守将侯安都亲自于此等候,并一路将李真送往石头城。 之前陈霸先与荆州军府合作的时候,李真便曾跟随助战夺取广陵,所以他同陈霸先的部将们也都还算熟悉。如今太原王势力更加雄壮,这些南梁将领对他也越发有礼,并没有因为他与王颁同来便有所失礼。 不过当李真随口问起如今建康以及三吴之地的形势时,侯安都却是顾左右而言他,不愿与他聊这些事情,在将其送至石头城内便又转身返回了城外江防前线。 陈霸先如今取代了王僧辩,暂时以石头城为其霸府办公所在,连日来也是日理万机,过了好一会儿才有暇接见李真。 因为近日情势变化多数不如预期,以至于陈霸先的心情也很差,所以当见到李真后,也没有做什么礼貌寒暄,而是直接说道:“李都督今与王氏子同来,如果是为其张目,欲翻转我国即定情势,那你便要失望了!王僧辩挟权自重、包藏祸心,意欲违背群情、逆转国事,所以伏诛,此事乃是朝野定论,谁若与同谋,同样也是我国仇敌!” “贵国权斗是非,在下区区一介外人,不敢妄作置喙。然则王郎乃是我家大王故僚,今以家变势穷来求,怜悯之心,人皆有之,是故某等旧日同僚亦欲相助一二。父兄俱亡,人之大悲,尸骸难觅,不免让人更加悲怆。 陈司徒今既临朝执政,想必也秉持公正宽大之心,旧者王太尉无论如何罪恶滔天,已经以身并诸子谢罪于天下。恳请陈司徒能够感怀人伦,归还王太尉并诸子尸骸,使此孝子贤兄能够略尽人力。” 见陈霸先语气生硬,李真便也不再多作废话,直接道明了自己的来意。他绝口不提对南梁这一番权斗纠纷的是非评价,只是从人情角度讨要王僧辩父子尸首。 陈霸先听到这话后,便也沉默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又沉声说道:“贵府太原王未知可有什么指令下达?” 李真闻言后便摇了摇头,表示此番随同王颁同来只是感怀彼此交情,以私人的立场来帮助王颁讨还亲人尸骸。 “我与太原王虽为敌国深仇,但也非常钦佩他前定江陵并播仁治。前者太原王勇拒上司乱命,遂成专制江汉之势。今我欲救亡图兴,有的事情也是不得不为。事分两类,用心如一,谁若自以雄大而阻我用功,唯刀唯矢,绝无怯声!” 陈霸先想了想之后便又沉声说道:“王氏父子尸骸,我可以归还。但也请归告太原王,前者因乱北去之人思乡情切,希望太原王能够感怀亲属痛别的悲切心情,能够早日将诸逆旅游人送还乡里,勿以摧残人情为乐。” 虽然说陈霸先也并不将王颁和李真这几千联军放在眼中,但他当下所面对的疾困也并非只有这一桩。吴兴的杜龛声势越来越壮,而前往进攻义兴郡韦载的周文育战事进行的也并不顺利,陈霸先近日已经在盘算着要亲自率军东征扫荡三吴,所以建康这里也希望局面能够尽快稳定下来。 王颁这一支队伍势力虽然不大,也难以对建康防务造成实质性的撼动,但其频战不去,总是让建康局面不能稳定下来,也让陈霸先不能全力解决诸方扰困。如若不能赶在其他更加强大的势力出手之前解决内部的扰患,那只会让局面变得更加凶险恶劣。 王僧辩父子的尸首,他留着也没有什么用,而且李真以人情为理由,也让他不好拒绝。尤其他的血亲子侄和众多南梁时流都还在西魏手中,虽然眼下陈霸先还不宜公开与山南道台府交涉议和,但也不希望将彼此关系搞得太过恶劣,那样他家子侄恐怕更无归期。 因此除了王僧辩父子的尸首之外,就连刚刚在京口南面被擒获的王僧辩之弟王僧智、还有一些王氏家将部曲们,陈霸先也都大度的让李真引走。 他不是不清楚斩草除根的道理,要故意给自己留下巨仇隐患,只是因为实在兼顾不得。而且就连王僧辩在时都被他给解决掉了,只要他能顺利解决掉眼下的扰患并且一直保持强大,也不担心这些王氏余孽能够对他造成多大的危害。 当然,陈霸先这么做最主要的还是给山南道台府一个面子,让李泰感受到彼此大有可以商讨合作的空间,并不一定就要对抗到底,从而给后续的交涉留下余地,毕竟他也有根抓在对方手里啊! 当李真带着王僧辩父子的尸首以及王僧智等人返回张公洲的时候,王颁并其麾下将士们也都忍不住泪如滂沱,全军缟素为王僧辩父子发丧。 等到王颁情绪稍有平复,李真便又提出暂且先护送王僧辩父子棺椁返回合肥,继续再逗留于此也意义不大。而且徐嗣徽这一旧将向北齐投降并招引齐人南来,北齐大军随时都有可能抵达江北,届时他们这支队伍只怕给人塞牙缝都不够。 王颁虽然心中恨极,但也明白李真的提议才最实际。更何况若非李真出面,他连父亲和兄弟的尸骨都见不到,更加谈不上报仇了。 于是他们便也只能暂停对建康的攻势,全军掉头向上游而去。王颁也换下墨缞,换上正常的丧服,跪在父亲的灵柩前长哭不止,诸船上那些迎风烈烈的麻幡更增悲凉。 就在他们一行西归途中,南岸也不断的有南梁军民冲到江边来嚎哭恳求能够携之俱去,无论是出于对王僧辩的怀缅还是对南梁未来的不乐观,他们也都宁肯背井离乡,不愿再留在江东。 当李真一行抵达东关的时候,随之同归的南梁军民也足有上万之众。合肥本就不乏招抚和安置流民的经验,赶在寒冬暴雪到来之前,妥善的将这些军民安置境内。 与此同时,来自襄阳台府的指令也抵达了合肥,着令合州总管府上下固守合肥,不要轻易出兵干涉南梁内乱。 而就在这指令到来不久,北齐的前路人马也抵达了钟离,并且有一支游骑斥候抵达合肥城下,在针对合肥周边进行一系列的窥探之下才又离开。很显然,如果北齐斥候查探到合肥防务空虚的话,那下一步就会有大军到来。 北齐段韶统率先锋人马南来,其军在钟离短驻两日,将淮南眼下的情势了解大概之后,段韶并没有选择直接前往秦郡在降将徐嗣徽的配合下渡江作战,而是从钟离直向广陵而去。 之前广陵在段韶眼皮底下被陈霸先攻夺,这一直都让段韶引以为耻。如今哪怕不以个人荣辱为计,在合肥方面的西魏诸军持保守态度固守城池的情况下,夺回广陵这个江北重镇,对于下一步继续干涉南梁局面也是意义重大的。 此时的广陵城虽然城防依旧,但守军却已经变得非常薄弱,之前留守大将徐度因为京口遭受袭扰而奉命率领广陵人马南下增援京口,使得守城力量十去七八,只有吴明彻等本就家在江北、同时又无预陈霸先前往建康夺权一事的豪强们各统部曲驻守城中。 随着北齐大军的到来,城中军民也都惶恐不已,吴明彻等接连向京口告急,但却始终不见援军的踪迹。当见到齐军越来越逼近城池的时候,吴明彻也是不免悲愤不已:“陈司徒言必忠义仁节,原来也不过只是一介权欲熏心之徒,将我江北儿郎目作牲畜,合用则饲,不用则弃!” 之前北齐进攻秦郡的时候,吴明彻便苦求希望能够自率所部救援乡里,结果却遭到了陈霸先的拒绝。 此事他一直挤压心里,虽然不敢明确流露不满,但心内也多多少少觉得王僧辩之所以受迫北齐迎立萧渊明,多多少少也与陈霸先坐山观虎斗的态度有关。 如今陈霸先以此为借口逆讨王僧辩,随着执掌建康权柄,顿时便对之前珍视无比的广陵城弃若敝屣,也让吴明彻等江北众人心生一股被抛弃的悲愤感。 因知城中虚弱有加,吴明彻便将心一横,亲率本部人马出城交战,虽然初战告捷、稍稍将敌军逼退,但是随着段韶亲率精锐人马围攻上来,吴明彻顿时便也力战不支,只能且战且退,无奈向西面溃逃而去。 当吴明彻败逃到秦郡乡里之时,还未及入城,便见到城头上已经悬挂着北齐的旗帜,他更是不由得悲愤交加。 万般无奈、走投无路之下,吴明彻望着身边这仅剩数百的乡徒子弟们,只能叹声道:“去合肥,去投魏国太原王门下!合肥久有义名,对我淮南乡亲多有存恤。往投求庇,尚有生归之期!” 0894 王琳再投 (); “王僧辩名不符实、虚有其表,竟如此轻易为小人所夺,使天下笑我旧府无人,可恨,当真可恨!” 江州湓城中,当王琳在得知王僧辩被陈霸先袭击之事也是惊愕许久,待到反应过来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对王僧辩破口大骂。 他向来心高气傲,对于王僧辩也不怎么放在眼中,至于陈霸先那就更不用说了,但从江陵军府渊源而言,王僧辩终究也算是他的上司,如今王僧辩身死,建康大权竟然落入陈霸先这个非潜邸旧员手中掌握,顿时便让王琳激愤不已。 羞恼之余,对于陈霸先派来传达朝廷封授诏令的使者,王琳也没有太过客气。 他可没有什么不斩来使的讲究,直接命人将这使者头颅斩落下来,而后向其随员怒吼道:“我本孝元皇帝旧府心腹、托孤之臣,何必受陈霸先这乱臣奸命!归告建康群徒,尔等若仍奉我梁家法统、尊世祖之庙,宜速诛除逆臣、肃清朝纲,一待我勤王定乱师旅杀入都畿,无论首恶还是从乱之贼,一概严惩不饶!” 在将剩余朝使们逐出湓城之后,王琳便召集麾下诸将,开始商讨接下来该要怎么办。 要他乖乖对陈霸先所控制下的建康朝廷俯首听命,王琳自然不会甘心。但若说即刻举兵勤王定乱,他也实在是力有未逮。 之前被赶出湘州的时候,王琳实力损失实在是太过严重,尤其部伍甲杖器械多数遭夺,使得部众们战斗力严重下滑。近来为了获取补给,又与一众南川土豪们多有交战,虽然整体上处于优势,但也并不能将这些豪强部曲赶尽杀绝。 如果要举兵杀向建康,且不说他当下兵力够不够,起码也要拥有一个稳定的后方,一旦东去交战不利,后方湓城又为敌人所夺,那他这支人马不就要彻底沦为流寇了? “当下之计,尤需尽快拿下豫章!侯瑱这狗贼与陈霸先一般,俱非旧府故人、心怀贰计,决不可相共谋事。僧愔庸才也,其兄在时尚且不能力压侯瑱,如今其兄又亡,若无人事相助,其势必将轻为侯瑱所夺!” 这段时间王琳一直都在试图将手豫章,从而掌握江州全境。 但是因为豫章已经有了侯瑱和王僧愔存在,还有他们各自所拥有的一众南川豪强支持者们,王琳并没有能够压制他们诸方的绝对实力,便也只能浑水摸鱼的占点便宜,却做不到入主豫章。 现在王僧辩已死,王僧愔没了这个最大的靠山,必然也不会是侯瑱的对手,这对王琳而言自然是一个绝佳的好机会,当即便决定派人联络王僧愔。虽然彼此之间也交情有限,但毕竟还有一个共事的基础,起码要比那些非元帝旧部的人要更容易达成合作。 “即便是克定豫章,江州本就四战之地、水陆要冲,一旦诸方有动,境域之内便不能平稳,并非霸业久处之地啊!” 王琳麾下也并非尽是莽夫,很快便有人指出了一个江州的致命缺点,此地虽然交通便利、四通八达,但却并不利于构建一个长期稳定的防御体系,如果没有一个稳定的后方给予补给援助,盘踞于此只会是越战越虚,必须要尽快寻找出路。 听到这话后,堂内众将也都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过了一会儿才有人叹息道:“可惜、可惜合肥等地俱为羌贼所侵,使我不能外结强援。齐国之前强送贞阳侯归国继统,可见对于江东局面也是深有寄意。 如今王太尉为陈霸先所夺,也让齐人谋算落空。如今国中还能制裁陈霸先者,唯主公而已,如若能够奉表请盟,齐人一定也会多加资助以壮我势,使主公与陈霸先争胜江东!” 同样列席与会的韩劭听到在场众人议论纷纷,便也忍不住开口说道:“主公或可遣使投附襄阳太原王啊!之前双方虽有交战,但太原王也悯主公忠烈,肯允主公引部东来,而非围城歼灭,可见并非不能相容。 如今陈霸先寇乱国中、挟持嗣主,急需王臣勤王定乱,此事除却主公、谁又能够胜任?主公若往依之,即便不得势力资助,亦可使我后路无忧,可以义无反顾的举兵东向勤王。” 王琳在将众人的议论倾听一番后,便也皱眉沉吟说道:“江州自非久处之乡,我亦绝非胆怯自守之徒,可叹如今身遭诸方掣肘,想要突围而出,势必需要忍辱低头。 李伯山前所纵我,又是存的什么善意心肠,所为无非驱虎吞狼罢了?只是如今我仍然势力弱小,即便请附,他也未必会将我放在眼中,所以尤需速定豫章,使其知我志力仍壮,才不会轻生吞我之心。” 王琳也是乱世之中一个枭雄人物,自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智慧,他心里很清楚,无论向谁请降、借势哪方,都得先表现出自己的价值出来。 如今陈霸先袭击王僧辩,使得国中再次情势大乱,襄阳的李伯山在吞下江陵后经过将近一年的消耗,如今怕是也已经又生出继续向东扩张的野心。一旦襄阳大军向东而来,他所在的江州就是首当其冲。 他自知眼下的自己在李伯山看来只是一个手下败将、丧家之犬,唯有赶紧体现出自己的价值出来,再作请附才会获得对方的正视,考虑将自己作为继续向东推进的前锋力量,而非直接吞没。 至于说联络北齐之类的谋算,对当下的他而言还是比较遥远的。归根到底还是需要保持自己的存在,展现出自己的价值,才会获得周遭这些强大势力的包容和扶植。 为了确保尽快拿下豫章,在派出使者的同时,王琳也亲率三千精兵一路南去。而当他进入豫章之后不久,也正逢侯瑱与王僧愔交战起来。 虽然说王僧辩在世时对于侯瑱也还算器重,但生在这样一个纷乱的世道之中,谁又会对谁绝对的忠诚? 侯瑱本就先后辗转于鄱阳王萧范父子、庄铁和侯景等人麾下,也历练出了一套见风使舵的谋身本领,一俟得知王僧辩死亡的消息后,他便在州府以商讨勤王报仇为名邀请王僧愔入府议事,打算一举解决掉王僧愔。 结果王僧愔也正有此意,自己也在郡府做出布置,双方谁都不肯到对方的地盘做客,在经过短暂的尴尬局面之后,双方便直接在城中就火拼起来。 这一战从城内打到城外,终究侯瑱的官职比王僧愔更高,聚集的人事更多,而且早在侯景之乱时期侯瑱便已经自据豫章,一番激战后将王僧愔以及羊侃之子羊鹍等数百败众逼入鄱阳湖畔。 眼见侯瑱便要全歼对手,却不料王琳直接率部从其背后杀出。虽然王琳所部人众不多,但一个个都是从业十数年的江湖悍匪,一番冲杀之后,直将侯瑱军队杀得人仰马翻、溃不成军,仅剩百十人马连豫章都不敢回,拥从着侯瑱便沿鄱阳湖向东逃去。 “非使君来救,僧愔等今日死矣!” 王僧愔等得救之后,也来到王琳面前作拜道谢。 王琳本来是打算联络王僧愔、里应外合的夺下豫章,却没想到豫章局势比他想象中爆的更早,直接让他渔翁得利。 此时的他自然不会再说什么彼此联合、共治豫章之类的话语,只是沉声训斥道:“尔等之前若肯从我号令,迎我入治豫章,又岂会有今日之灾祸?如今国内巨寇未除,正需集聚众力为用,你等却内斗、先丧师旅,当真让人耻笑!” 王僧愔等听到这话后也都一脸羞惭,连忙又作拜道:“某等愿奉使君为主,只求使君能够率领某等勤王定乱、杀入都畿,为太尉报仇,匡扶朝纲!” 在将战场稍作一番打扫之后,王琳便引部进入了豫章城中,先以治乱为名控制住诸多南川豪强们居住在豫章城内的族人们,初步稳定住城中的局势,然后便又着员向西而去,向李伯山表达请附的意愿。 与此同时,李泰也已经率部来到了江夏,驻守于此的贺若敦对于李泰的到来也是颇为激动,一脸兴奋的说道:“主公当真料事如神,早知下游即将有变,需要大将坐镇此方,如今情势果然应验!主公又何须亲行,只需一声令下,末将自引所部杀向建康,将此梁国余寇一扫而尽!” 0895 军向潼关 (); 虽然贺若敦斗志昂扬,但李泰也并没有急于下令向下游出击,而是先了解一下如今最新的情况如何。 正在这时候,王琳派来的使者恰好来到江夏,李泰亲自接见并询问一通,虽然说幸灾乐祸不是什么好品格,但听到南梁这些家伙已经斗了几场,他一时间也不免感叹真是好一派亡国之相! 对于王琳的请降,他这里还没有做出该要如何处断的决定,下游又陆续的有消息送达。对于合肥方面的处理方式,他也并没有什么意见。 南梁方面的这一场内乱,他早有预料,也从很早就决定不会进行深入的干涉。后三国纷乱有很多,机会也有很多,但并不是每一个机会都要插手干涉,眼下的他暂时还是不会将重心放在江南地区。而真正能够决定天下大势的际遇,还是在北方! 在这样一个前提之下,他所需要做的就是尽量保证将南梁内乱给自身带来的波及和恶劣影响降到最低,然后充分吸收一下南梁这一次秩序动荡所释放出来的人事资源。 就比如眼下王琳的投附,对李泰而言也算是一件好事。 他当然清楚王琳这家伙反骨横生,是绝对不会甘心归附之后一直听命于自己,而他也不可能跟王琳缔结什么明确的上下关系,任由其人麾下那些亡命之徒败坏自己这些年在江河淮汉之间所积累下的一些仁义之名。 他所需要的,就是给王琳一个表态,让王琳能够放心的与下游的陈霸先斗法,不要因为担心后路会遭到西魏人袭击而放不开手脚。 王琳这个人虽然在单纯的军事角度而言也算是挺难缠,但在整体上来说又比陈霸先好对付得多。 李泰近年内并不会将太多的精力投放在江东方面,毕竟关中随时都有可能迎来新的势力洗牌机会,所以也比较需要有王琳这样一个隔离带的存在,将陈霸先的势力和影响力隔绝在下游,不要向中游进行渗透。 之前没有得到合肥方面消息的时候,李泰还有些拿不准该要给王琳何种尺度的接纳。 但是在知道李真出使建康、并且将王僧辩父子遗骸讨要回来的时候,他心里便也做出了决定。 首先他肯定不会接纳王琳这个下属,粪勺再好用那也不是盛饭的东西。既然如此,那就需要一个媒介来达成双方的一个盟约,维持彼此间的默契。 李泰所提出的方案是,王琳并其部众他虽然不接纳,但是可以接受献地,把江州的寻阳郡割取出来划归台府所有,然后台府再委派王僧辩之弟王僧愔为寻阳太守。 王僧愔虽受台府委任,却仍然听命于王琳,由其驻守湓城。台府将会给予王琳一定的粮草军械的资助,全都通过湓城为中转进行发放。 王琳所担心无非是当他与陈霸先交战时,或许会遭到西魏偷袭后路,但现在李泰直接把后路要过来,他就不用担心了。 粮草军械都是王琳现在所急需的,要么他就困死在湓城,哪里都去不了,要么就放弃湓城这个据点,对他麾下人马武装一番,向东开拓更大的生存空间。 当李泰的答复传回豫章之后,王琳自是羞恼不已,拍案怒吼道:“李伯山不过恃于家资,为世所重,才得以顺遂成名,安敢如此轻我!但使我非兵家子,荆襄之间岂有柳仲礼成名之地!” 加上这一次,他已经是两次请降被拒,本来下定决心给人当狗就需要一番心理挣扎,等到挣扎结束、痛下决断之后才发现,就连当狗竟然都做不到! 与王琳请降遭到婉拒相对比的,就是李泰在书信中交代王僧愔往江夏去见之外,还特意叮嘱带上羊侃之子羊鹍,这又不免让王琳羞愤不已。 虽然心内很不爽,但是看到附信而来的第一批援助物资名单之后,他又不免怦然心动起来,根本就狠不下心来断然拒绝。于是王琳便将王僧愔和羊鹍召来,狠狠的迁怒训斥一通,又一再告诫他们不可忘本,才又着令他们前往江夏。 李泰特意点名让羊鹍到江夏来见,除了其人乃是羊侃之子,也是因为侯景便死在他的手中。 当羊鹍来到江夏拜见的时候,李泰望着身材魁梧高大的羊鹍忍不住感叹道:“我对羊尚书闻名已久,憾不能见,今观羊郎英姿,也能畅想羊尚书一二神采。羊尚书当年矢志南归、虽千万众亦难阻之,行迹可谓壮烈,然则力可兴邦定国之才沦落于丧智老翁之手,不异于明珠暗投,英雄末路、朽木难擎,思之感之,不亦悲乎?” 羊鹍听到太原王对自己父亲的评价,一时间也是不免泪水涟涟,叩首泣对道:“世道纷乱,英雄辈出,如大王一般能策群雄者却罕。家父虽痴心错付,亦幸在求仁得仁,至此未有辱节。不肖子为求活曾委身于贼,罪身孽血有污家门……” “百尺华厦,岂因筑巢檐下的鸟雀而摧?古来忍辱成事者不乏,侯景祸乱人间,天下义士皆欲诛之,羊郎能为此壮事,亦足以名垂青史。梁氏不能守国,非尔等忠节之士罪过。王太尉亦是志在力挽狂澜的社稷柱石,终究难免受戮于人。” 讲到这里,他又望向垂首一旁的王僧愔说道:“前者江陵之事,两方虽成敌对。但对于王太尉前之定乱、后之孤忠,我亦多有钦佩。身处敌国,或应长笑,但感怀故事,却难免伤心。前我台属李真出使建康,将王太尉父子遗骸迎回,王颁正扶棺西来,王侯也请暂且忍悲,先将王太尉葬于江陵,再思后计如何。” “多谢、多谢大王垂顾!家兄为贼所害,家人痛失所依,若非大王仗义相助,家事恐怕不能为续……” 王僧愔听到这话后又忍不住的痛哭出声,自他兄长遇害,故旧多有反叛,没想到是眼前这个本应头号大敌之人将他家散落各方的族人再搭救聚集起来。 数日后,王颁一行扶送着父亲和兄弟们的灵柩抵达了江夏。李泰也一早便等候在江边,带领着王褒等原江陵朝廷属众们迎接到来,并在江边诵文为祭。 抛开私人情感,单从政权利弊的角度来说,王僧辩的死对于李泰也是一件好事。不只是在于他能够接收到一些南梁动乱释放出来的人事资源,也在于这样一次次的内斗越发削弱了下游政权对于整个南梁故地的号召力和统合力。 原本的历史上,南陈与北周还在郢州打得有来有回,甚至一度威胁到西梁这个傀儡政权的安全。可是按照当下的局势发展,即便陈霸先接下来一切顺利,也很难再将影响力扩展到江汉地区。如果王琳给力一点的话,可能连下游的基本盘都不好稳住。 之后王颁等人又哭别李泰,护送着王僧辩灵柩前往江陵安葬。虽然江陵并非其本乡,但王僧辩半生功业起始于此,归葬江陵也算是一个轮回。 送走了这一行之后,李泰又在江夏城中召见了吴明彻。因为他还有一些别的军务要作安排,于是便让人将吴明彻引到别堂等候。 等到李泰事情了结,行入别堂中的时候,便见到吴明彻正站在堂内悬挂着的一副疆域图面前看的出神。这一副地图是他凭着自己的记忆亲手勾画出来,虽然并不是五大洲四大洋的世界地图,但也包含了古代华夏疆域盛极的范围,以及如今周边正在崛起壮大的异族政权。 “此边乃是吐谷浑,向南即为吐蕃、象雄等西羌群邦。河湟之源本是苦寒之乡,一顷之地难收十石之谷,是故其民贫恶好斗。但近年来秋冬时令日渐转温,河洛之暖更胜往年的江陵。所以河湟源头也深受滋润,岁有丰稔,其徒帐有余粮,甲马渐壮,所以兼并日甚,不久之后或将诸部混一,大势崛起,扼我陇右。” 李泰缓步走入房间中,向着观望出神的吴明彻说道,吴明彻闻声后忙不迭转身作拜,但听到李泰这一番话后便又不免有些茫然,这可实在是有点触及到他的知识盲区。 “不懂?不懂不要紧,只需知晓天下可不止江东一隅。世道不可久乱,汉家不可久弱,复兴图强,壮士为之!” 对于吴明彻的来投,李泰自是欣喜不已,否则便不会得信之后便第一时间着令将其人送来江夏,但在见到吴明彻后,他却一脸的平静,先是一通大话甩出来,见吴明彻垂首深思,便又说道:“前与周弘正议论江左才流,周侯所述得闻吴明彻名。今既来投,便留帐下。” “多、多谢大王!” 吴明彻心内还自好奇太原王为何对他比较重视,得知乃是他老师周弘正曾作举荐,这才有所了然。 他不知太原王秉性风格如何,便也不敢多说什么,但仅仅只是这第一次见面,已经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虽然说陈霸先当时招揽他时,彼此交谈也算愉快,但如今回想起来,吴明彻也不得不感叹这位太原王不愧北国雄才,格局气量较之陈霸先都是胜出许多。 李泰自知pua需要循序渐进,所以在将吴明彻召入帐下之后也并没有太过关注,准备日后再找机会继续加强一下思想教育。 他本来还打算在江夏再呆一段时间,但是接连发生的两件事让他不得不尽快返回襄阳。一是家人传信他父亲李晓病危,二是台府报信中外府大军集结,在大冢宰宇文泰亲自率领下奔向潼关。 0896 虚惊一场 (); 一路快马加鞭的回到襄阳之后,李泰无暇他顾,直奔后府而去。 当他见到正站在内堂阶前的二弟李超时,便连忙发问道:“阿耶病情如何了?” “阿耶前夜突然昏厥在书斋中,幸在察觉及时、立即诊治,昏睡一个昼夜之后才醒过来,眼下精神尚可。” 李超连忙走上前来讲解一下父亲的情况,转又一脸惭愧道:“对不起,阿兄,兄弟几人唯我在户,但却没有照顾好阿耶……” 李泰这会儿关心父亲病情,也懒得计较这些事情,当即便又阔步走向父亲居舍。 此时居住在襄阳的李氏亲友们也都入府探病,为免打扰病人的休息便都坐在侧堂,当得知李泰归府后便也都纷纷出迎。 李泰自是顾不得同这些亲友们寒暄,稍作点头致意后便直入暖阁之中。暖阁中,李泰娘子妙音和李超娘子元氏都陪着母亲卢氏坐在外室,并有仆人在窗下烹煮汤药。 李泰先入内室,便见父亲李晓正偎坐在榻中,脸色略显苍白病态,精神倒还尚可。 当见到李泰行入后,李晓便叹息道:“人老疾多,有累儿孙。一路从江夏奔回,辛苦你了,有没有打扰你在外的任事?” “天下事自有天下人担当,我是阿耶骨肉孩儿,如今阿耶需要依靠少辈,除了侍奉榻前,余者于我都非剧要!” 李泰因恐一身风沙冲犯病榻,解开外袍只着内里的袴褶步入房中,端详父亲几眼之后才又说道:“阿耶体中还有什么不妥,一定从实道来。讳疾忌医,不愿亲徒忧心,隐瞒不说,都不可取!” 说话间,他又转望向室内的仆人询问道:“姚尚书何在?有没有入府诊治?” 姚僧垣之前被任命为行台尚书,负责治内时疫的防治与医书药典的修编,一直都留在襄阳,李泰故有此问。 “姚尚书早间来诊,道是并无大碍,安心休养即可。我知他案事繁忙,便也没有多留,傍晚再来探视一趟便好了。” 李晓见儿子还是有些紧张,便微笑安慰道:“我今体中尚可,你也不要过于紧张。舍外许多来探的亲友,眼下我是不好出面招待,以免病气染人,你可不要失礼。还有河北新来的至亲,也一定要安顿好……” “这些事情,阿耶不要放在心上,都能妥善安排,阿耶安心休息吧!” 见李晓还在操心这些事情,李泰便又连忙说道,正逢仆员奉上烹煎完毕的温热汤药,他便亲自接过在榻前侍药,待到父亲服药完毕这才起身退出。 来到外舍之后,他才又望着母亲说道:“阿母不要担心,我观阿耶气色尚可,不久之后想能康复如初。” 卢氏闻言后便叹息道:“前听姚娘子说,你耶积劳致疾,对此我也有预料。他不觉自己年老气衰,这段时间整日埋首书斋要修史注书,饮食都任性失时。旁人有劝只作过耳闲风,遭了这番教训想必能有收敛。只是家事国事,无一不仰我儿操劳,家人们惊慌之下无一有计,一封家书又将你从千里召回。” 李泰见二弟李超夫妻俩还垂首站在一侧,便摆手道:“阿母不要这么说,一门之内又分什么闲剧?无非长者多劳,但使我家兴旺和睦、父母长命百年,我自乐在其中。阿耶知我颇厌学术,恐怕家学有衰,所以才勤奋于此,日后这些学业都要交由兄弟们传承下去。” “阿耶日前几言头痛,是我一直粗心不察,以致疾深病倒。” 李超又一脸惭愧的低头认错,这段时间来,他也一直在辅助父亲、废寝忘食的翻阅校正各类史籍,专心于学的情况下,对于其他的便颇少关注,父亲精力严重透支都唯有察觉,眼下自是自责不已。 李泰听到这话后也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过于优秀了才给其他亲人以压力,这些藏书就摆在襄阳随时可以查阅,又何必一头扎进去废寝忘食的钻研? 虽然说李超有点马虎大意,但也是因为在学术上专注用心,并不是一般权门子弟纨绔浪行。瞧这小子眼袋厚重、满眼血丝,他一时间也有些不忍责备,只是拍拍李超肩膀说道:“人间百类诸事,无论对哪一种过于沉迷,都不免会忽略其他。无论溺于水还是溺于学,都不可谓智者。 幸在阿耶此番并无大碍,能让你领会到凡事有度的道理,也算是略有所得。你也不必过于自责,事有偶然,人有疏忽,知错能改便历事不亏!” 李超闻言后便连连点头应是,而后李泰便又交代他去招待一下仍然留在侧堂的那些亲友们。他昼夜兼程的一路从江夏返回,也的确是颇感疲累,见到父亲并没有什么大碍后,紧张的心情放松下来,疲惫感便涌上来,便有些懒得再应酬寒暄。 李超夫妻自去招待亲友,李泰又让人在隔壁收拾一间房出来,他晚上要居住在左近,待到父亲身体完全康复才能放心。 “这一次夫郎真的应当感谢一下姚娘子!” 妙音带着侍女们亲自将房间布置一番,待到李泰入舍准备休息时,这娘子才又说道:“那夜阿翁昏迷在书斋,侍员发现后已经不知过了几时,阖府惊慌失计,幸在姚娘子留宿内府、先作诊断,立即对症下药,煎成汤药为阿翁喂服下去,暂且稳住逆乱的血气,这才维持住病情,等到姚尚书等名医入府会诊,使得阿翁转危为安!” 李泰听到当中还有这样一桩隐情,便又连忙着员去邀请那位姚娘子,旋即又发现自己衣装似乎有些不甚得体,家人相处也就罢了,面见外客尤其是女宾多少有些失礼,于是便又转入内室换上一件时服外袍。 等他转身返回外室的时候,那位姚娘子已经被引入进来,正在席中同妙音小声闲聊着,抬头见到李泰行出,便忙不迭从席中站起身来,有些手足无措的垂首道:“见、见过大王……” 李泰见这姚娘子见到自己后这般紧张局促的样子,便也没有走近过去,站在席侧向其拱手作揖道:“归府才从家人口中知此番家父遇疾,多仰姚娘子快速施治才得转危为安,救命之恩,当真感激不尽!” 那姚娘子闻言后连忙将素手张在身前连连摆动,口中也说道:“大王言重了、言重了,君侯所遇非是偏症恶疾,就算换了别家医者想来也是一样的诊治手段,妾所做也并非绝技,实在难当大王这般夸奖。” 这娘子本就有着吴乡女子的温婉秀美,这会儿紧张局促之下,白皙的脸庞艳若桃花,李泰都有些不好意思直视其娇美脸庞,只是又说道:“只要能够救人,便是绝妙之计,姚娘子也无须过谦。况且今日道谢,只为娘子活我恩亲性命,使我肺腑感激。人子不孝,对父母有疏关怀,幸有善人施救,才没有铸成大憾,唯有多作感谢,才能消解心中的愧疚。” “大王哪里是不孝?生老疾病,人皆难免,用不得法,哪怕割肉奉亲也难消微厄。大王即便是不精于药石小术,但也不误施救万民,有大义于天下,是真正的仁德高士,世所敬仰……” 那姚娘子一边说着,眼波流转每有触及李泰便转瞬移开,局促中也显得娇羞可爱。 李泰本来还想问一问这娘子有什么需要自己馈赠帮忙来表示感谢,又听到仆员禀告姚僧垣等几位名医再次入府为他父亲会诊,于是便示意娘子再招待一下这位姚娘子,自己则匆匆赶去父亲病舍听取医生的诊断叮嘱。 姚僧垣等人再对李晓的身体状况诊断评估一番,又向李泰禀告这次的犯病就是熬夜熬的,想要康复起来就得限制一切心神操劳的事情,吃饱睡足、锻炼身体。 李泰放下心来的同时也有些哭笑不得,只觉得这老李是有点没事找事了。你说你老老实实的颐养天年,混个太上皇当当不好吗?偏偏熬夜编书修史,难道还想做司马迁啊? 他在跟姚僧垣等会诊医师们商讨一番,给父亲制定了一个严格的饮食作息表,等到再返回房间时,便见那姚娘子已经离开,于是便对娘子交代道:“这姚娘子此番真是相助我家不浅,娘子与之相熟,该当如何致谢,娘子酌情表示一下。” “倒是真有一桩计议,只是须得夫郎首肯。唉,还是等到阿翁康复之后,夫郎了无心事之后再说吧。” 妙音讲到这里,神情也有些复杂,旋即便又微笑着对李泰说道:“夫郎若真急欲致谢,倒是也有一事可做。姚尚书父女因在江陵而入襄阳,但还有子息亲属流失于江南。听说如今江南又发生了纷乱,姚娘子对她兄弟安危也是非常担心。” 李泰听到这话后才想起来姚僧垣也是几番欲言又止,想来可能也是为的此事,于是便点头道:“江南局面,我也无从把控。但如果只是访寻几名时流,倒也并非无计。你让这姚娘子将她亲友具体情况详细告来,稍后我安排使徒往建康一行。” 0897 倾巢而出 (); 虽然虚惊一场,但李泰也并没有再转赴别处。 中外府已经叫嚣了半年多要东征,为此甚至不惜背信弃义的满足突厥的强横要求,如今选择在此刻出兵东征,总让他感觉有些心绪不安。 所以李泰一边派遣使员前往关中,详细打听一下中外府东征的相关事宜,一边又告令府下保持战备状态,不要有所松懈。 在没有什么转折和变数发生之前,李泰无疑是待在老巢之中才最稳妥,如此才能在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之下都能第一时间做出应对,顺便也处理一下台府所积压下来的军政事宜。 之前南梁建康发生变故的时候,李泰引军前往江夏进行戒备,都还没来得及处理得中的选人们人事安排事宜,只是着令长史长孙俭等按照内外阙员情况而酌情察授。 此番归府后,他便将相关的人事任命查看一番,对于安排基本还算满意。 眼下的台府,包括其他的政权组织,限制权威体现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行政力的不足。尤其是在地方郡县乡里,需要严重依赖那些当地的豪强大族们对地方的影响力和控制力,才能将统治贯彻下去。 虽然说选人试考选上来的同样也是这些世族豪强子弟,但总算是形成了一个相对正规的观念和程序。你能得选授官可不是因为你的出身,而是因为你本身的才智学识。通过对个体价值的肯定,来营造一种新的普世价值观。 乡土资源是有限的,乡土秩序是闭塞的,哪怕一个手掌上的手指都有长短,一个闭塞的环境能够提供的利益位置必然也是有限的,而且是极度不公平的。 台府的选士程序就是给那些乡土失意之士和渴望进步的人才提供一个更广阔、比血脉传承更公平的一个平台,是一个从你们当中挑选优秀人才去破坏你们原有秩序的阳谋。 随着这些选人们补充进台府内外官署当中,使得整个台府运行效率都获得了立竿见影的提升。不只是因为之前台府才力匮乏,也在于这些年轻选人们有着更加昂扬向上的精神面貌。 这也证明了李泰所建立的选士程序取得了初步的成效,不免让他期待在更大的舞台上将此加以推广。 除了对台府政务的处理,李泰也特意抽出时间来在内府之中摆设宴席,以款待刚刚不久之前随同李礼成一起抵达襄阳的亲友们。 “之前江生变故,因恐变乱波及台府辖区,所以匆匆引部南去防备,未暇在府迎见诸位亲友。怠慢之处,还请诸位不要介意。” 台府内堂中坐了足有上百员众,都是陇西李氏的亲友们,既有之前便来到襄阳的,也有不久前刚刚到来的,当李泰举起酒杯的时候,在场众人也都纷纷举杯以应。 这当中也有尚在服丧期的崔瞻兄弟,迫于国中情势变化而背井离乡,虽然不能再恪守礼数,但也不能公然聚众宴饮为欢。 可是来到别人地头又不能对主人的第一次招待无所表示,于是这些尚未除服之人便坐在堂中搭起的一座素帐内,虽不参与宴饮,但也并不妨碍彼此间的交流。 从这一点安排上,也能体现出这些世族名门的行事之灵活。你如果真的信奉恪守他们所宣扬的礼义,那他们能把你玩死。礼义规矩对他们而言只是工具,并不是需要用生命去恪守扞卫的信仰。 此次跟随李礼成一起来到襄阳的,主要便是五姓之家的亲友们。 这其中李泰最熟悉、也是从前身记忆中了解到的,便是清河崔氏崔瞻一家,毕竟他们一家在清河崔氏庇护下生活了十几年之久,彼此间交情也是最深。 对于崔?的死,李泰站在一个统治者角度而言只能说是该,但从私人角度当然也要安慰一番。 除了表达怀念感伤之外,他也请崔瞻兄弟于此安心全礼,生活方面完全不用担心,自己都会给予妥善的安排,顺便也感受并习惯一下山南道台府的人事氛围。 陇西李氏李倩之兄弟们虽然不像李裒兄弟们这样亲近,但也总算是同一宗族的亲属。 李泰也没有提之前他们不肯跟随李裒一行到来的旧事,毕竟那时候不只他们西魏势力不怎么样,就连李泰也不像如今这样能罩得住。 李倩之他们也是妻儿老小一大群,做这么大决定前当然要考虑诸多。而且虽然没有在当时跟随同来,但在李裒一行逃离晋阳的过程中也给予了极大的帮助。 太原王氏王松年父子,李泰就比较陌生了,但讲论起来也都是颇为亲近的亲戚,辗转数千里前来投奔,自然也要给上一份生计。而且王松年之子王劭,李泰还有些印象,当然也是来自于后世的记忆,如今来到襄阳,李泰便表示可以介绍他们兄弟到府学读书。如今襄阳府学,可是有着天下最为丰富的教材! 这些人感受到李泰和蔼的态度后,心内也是稍稍松了几口气。 虽然说彼此都是亲戚,甚至他们旧年登门访问时估计还遇到过少年顽劣的李泰闯祸遭罚的场景,但毕竟已经分别多年,变得有些陌生。 之前听闻李泰的种种事迹已经在心里高看几分,如今来到李泰的地头,感受到这位太原王在山南道所拥有的崇高声望和绝对权威,再联想到自身未来也要谋生其门下,一个个也都在调整心态、摆正位置。 一场宴会进行下来,这些亲友们也都在含蓄得体的表达对李泰的崇敬,并没有搞什么倚老卖老的笑话,这也让宴会的氛围非常融洽,在主人的热情款待下颇有几分宾至如归的感觉。 除了仍然在孝的崔瞻兄弟,这些人也都不同程度的表达出希望能为行台统治出一份力的想法。李泰对此当然不会拒绝,他之所以让李礼成前往招揽这些河北亲故,当然不是为的多几个打秋风的穷亲戚。未来他要登上更大的舞台,这些人也都是他的执政班底。 不过东西人事风气终究有别,西魏尤其是山南道台府,虽然暂时还没有形成北齐律那种完整的律令体系,但实际上无论吏治还是律法的日常施行都要比北齐更严谨。 这些亲友们,李泰当然不能也如对待年轻少辈一样安排到选人院去排期参加下一次的铨选。 在询问过个人意愿和履历之后,其中颇以学术着称的便被安排进行编修藏书的工作,与周弘正等南梁士人一起工作。有的已经在东魏北齐有过出任州郡官员的履历,也不乏行政经验,李泰便暂时辟入自己的王府之中,有什么职事缺口便临时加以任命,在自己眼皮底下就算是偶有犯错,也能及时获得纠正。 众人对于这样的安排也都非常满意,他们自然也不奢望一来到襄阳便完全取代李泰的元从旧人、如同李裒兄弟一般出任封疆大吏。 尤其像王松年本就心存执念,想要继续对魏收所修《魏书》加以抨击。在齐主高洋明确表态支持魏收的情况下,他在北齐继续折腾只是找死,如今来到法外之地的襄阳,那自然是要彻底放飞自我,当即便向李泰提出编修一部新的《魏书》以取代北齐《魏书》。 这想法当然好,毕竟谁修史就掌握了对前朝的定义权和许多事情的话语权,可问题是东魏没了才修史,可他们西魏却还有啊,人家皇帝拓跋廓还在长安好好呆着呢,咱在这里玩盖棺定论总是不好吧? 不过转念一想虽然眼下还不方便直接修史,但也不妨碍进行素材整理啊。不只是北魏、西魏这一脉,未来这后三国都得给他们来一个盖棺定论,相关的准备工作早点开始也没有什么。 等到对这些亲友们安排一番后,来自关中更准确的消息情报也传来了。 宇文泰这一次看来是动了真格的了,声势搞得非常大,不知动员了关中人马,陇右人马也都征调东来,整整十万大军杀出潼关,李弼、独孤信等柱国们也都随军出征。关中仅仅只留下了儿子宇文毓留守咸阳、宇文觉留守同州,以及一些将领辅佐二子。 当然,东南方面的威胁,宇文泰也并没有忽略掉,在倾巢而出的同时,还不忘安排柱国侯莫陈崇统军驻守于渭南,明显就是为的防备武关方面。 0898 时不我待 (); 随着关中的大军陆续开拔、抵达潼关,这座关城也变得空前热闹,过境的师旅如同关北奔流不息的黄河河水一般向东而去。 大冢宰宇文泰也一扫之前的颓态,整个人都变得情绪激昂、精神十足,抵达潼关之后,便先召来之前便往弘农备战的李远等人,询问敌方情势如何。 “启禀主上,去年秋时贼主高洋亲入河洛,名为兴兵,实则是为筑城以守,未敢进图。豫西诸军虽然未与争锋,然则新安、九曲、伊川等出入河洛之通道仍然为我掌控。只需拔除贼于河洛周边所增设的各处城戍,大军便可直入河洛,与敌决胜。” 抵达潼关之后,李远便将当下的敌我情势稍作分讲。 去年年中齐主高洋统率大军来到河洛邀战,不过当时西魏上下都在专注于针对江陵的战事,对此并未加以理会。甚至荆州的李伯山还忙里偷闲的往淮南一遭,夺下了合肥这座淮南重镇。 当然后续的情势变化有点让人高兴不起来,但去年齐主高洋来到河洛的确是没有给西魏在这方面的人事布置造成太大的损伤,两路崤函道包括连接沔北的伊川、三鸦道仍然掌握在西魏手中。 但高洋的到来也并非对河洛之间的对峙局面全无改变,西魏这方面虽然仍是保持固我,但是北齐方面却是势力大增。 李远说的通道仍然掌握在手倒也没错,可是北齐却在原本通道的出口处加设了许多新的城戍。除了原本的宜阳、柏亭等旧城大加修缮之外,又增设了伐恶城、严城、新城以及河南城等诸座城戍。 虽然说西魏方面于此势力分布没有太多改变,但是别人在加强武备和驻军实力的时候你全无改变,本身就是一种落后。眼下的情况是,西魏再想进入河洛地区要比之前更加的困难。 当然李远也并不是一味的报喜不报忧,尤其是在需要做出如此重要战略决策的情况下,过去这段时间里李远已经是将此边各种情势变化和实力对比都比较详尽客观的汇报给了中外府,但宇文泰却仍然是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可见在宇文泰心目当中,那些客观存在的问题都是小问题,并不足以阻碍他做出这样的决定。 在这样的情况下,李远也就只能抛开那些不利的因素,将情况往有利于己方的角度去进行描述。 但是听到李远汇报的这么轻描淡写,随同来见的陈忻等几名将领还是有些忐忑,当即便又开口补充道:“去岁齐贼增戍诸防,诸路通道也多遭阻滞。贼之筑城多合势要,因为之前并未与战,臣等亦不知几时可以攻夺城池。若依愚计,不如先使精兵为前锋东进,逐次攻夺、拔除贼城,如若战事顺利,再以大军东来……” 陈忻话还没有讲完,宇文泰脸色已经变得一沉,旁边的尉迟纲察颜观色,指着陈忻怒声道:“尉迟忻久为边将,见识短浅,又岂知国计宏大!大军集散,岂可同于儿戏?军既至此,战必胜、行必功!” 陈忻遭此训斥之后,眼见大冢宰也是沉吟不语,心中也不免自觉失言。正如尉迟纲所说,他久为边将,所知者唯豫西军事而已,对于国中的情势变化和人心纷争也所知不深,眼下只能唯唯应是,不敢再多说什么。 “卿等俱是为国守边御侮的忠臣良将,家国之所以安定,无遭东贼扰乱,皆卿等饮血杀敌之功,当中内情、孤岂不知?此番用兵正为的涤荡河洛,扫除东贼于此人势,以解豫西兵危,并使卿等豫西忠义得以登朝受赏,以享荣养!” 这会儿宇文泰才又开口说道,对陈忻等豫西将领们略作安慰,并且着令帐下亲兵将此诸员引下赐餐,自己则与诸亲信们继续商讨军务。 “东贼于河洛境内增设城戍,使我军进退不似先前从容,此事确是一忧。然则事实俱在,无论如何深作考虑,但有进击之心,此事终究需要面对。” 待到陈忻等几员被引出,宇文泰才又开口说道,他并不是一时的莽撞才作此决定,相反还对方方面面都考虑的很清楚。 “自古以来,交锋论胜从不在于城地固否,而在于人心所趋。贼主逆立以来连年为战、兵疲近病,是故近年以来不再急于示人以刀兵,而是筑堡垒于四边。河洛如此,北山亦是如此。” 听到宇文泰这番话,在场众人也都纷纷点头。 的确齐主高洋自从篡国自立以来便跟得了狂躁症一样,几乎是见谁打谁、连年出征,但是从去年开始便明显的发生了一些变化,虽然也没有立刻停止对外的征战,可也应该感受到了几线作战给国力带来的压力。 正当其人忙于和突厥、柔然等诸族交战北面的时候,西魏却已经在南面取得了大突破,江汉尽为所拥、江淮也侵占近半,虽然这部分成果也大部分为李伯山所侵夺霸占,但起码也反映在了西魏国力的增强上来。 反观北齐方面,虽然也是南征北战的热闹,但除了一身骚似乎也没获得什么大的提升。所以战略上的守势也渐渐为北齐所重,河洛之间广筑城戍只是一方面,在与西魏隔河交界的西河吕梁山以及晋阳北面的北山一线也开始大筑长城。今年更是在河北征发劳役上百万,情况自然也瞒不住对于北齐密切关注的西魏。 “今之东贼军民俱疲,况且又有突厥与我同欲、皆欲图之,此时不攻,更待何时?如若错过此时,待其休养短年、国力有复,恐将更难图之。” 西魏的整体国力增长,并不意味着霸府实力的提升,这对宇文泰而言自然是一个非常尴尬的情况,他需要一场辉煌的胜利来巩固他已经颇受动摇的权威。 之前废了好一番力气联络突厥,突厥那里也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直到北齐开始征发劳役大规模的修筑长城以防备他们这些漠北胡部,突厥可汗也终于下定决心要与西魏联合向北齐发起进攻。 宇文泰自知如今的霸府实力非但没有增长,反而还有所削弱,如果不趁着有突厥这一强援主动下场、北齐还军民疲敝的情况下发起攻势,那么留给他的机会恐怕会更少。 “此番得以进军,可谓是天助我也。山南不恭,肘腋生患,使我进退都失从容。幸在梁国复生剧变,东南不稳,李伯山既然求立于外,未敢争强于内,又怎么会错过这一个可以继续蚕食梁国的机会?” 讲到这里,宇文泰脸上便也露出笑容,平常让他承认山南道的威胁还是比较为难的,但今南梁方面的情势变化必然会给相邻的山南道台府也造成一定的影响和冲击,这对他而言也是一个好机会。 李伯山向来狡黠敏锐,自从就事东南以来,凭着沔北荆州一个残破州治快速壮大起来,其中的关键就是抓住每一个动荡机会蚕食南梁的人口和土地。可以说在南梁分崩离析的过程中,他就是最大的受益者! 按照其人惯常的行事风格,对于如今发生在南梁建康的动乱他又怎么会错过?哪怕不能直接兵入建康,恐怕也得继续图谋吞并江南的州郡土地。 如今的中外府和山南道台府有点鹬蚌相争的意思,在彼此这种微妙的对峙关系当中,谁也不敢用尽全力去图谋他处,只能这样大眼瞪小眼的干耗着。 但今宇文泰主动放弃这种微妙的对抗,转而向北齐发起进攻,也算是放开了对山南道的牵制,让李伯山得以发挥出更多的力量谋取利益。是向已经四分五裂、行将就木的南梁继续进攻,还是忘恩负义、犯上作乱的图谋关中,相信其人也能做出一个明智的选择。 众心腹们在听完宇文泰的分析之后,也都不由得各自点头表示认同,如今可能是向北齐发起进攻的最好时机。错过这一次,如果北齐完成战略上的转向调整,再看齐主高洋所表现出来的出色军事才能,单凭中外府再想获得与北齐交战的优势,恐怕会越来越难。 众心腹当中,唯有宇文护心内明白,促使他叔父决定出兵的除了之前所陈述的种种原因之外,还有更加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宇文泰本身的健康状况也比较堪忧。 待到会议结束,众人悉数退出之后,留在最后方的宇文护又忍不住入前小声问道:“阿叔今日体中何如?” “本就积郁成疾,眼见情势终于有了一个突破的机会,心情、体中都变得轻快起来,已经几日都没有头疼难耐了!” 宇文泰听到这话后便笑语回答道,自从出兵以来,他的确感觉颇好,心中挤压多时的抑郁也都一扫而空,他见宇文护仍是忧色难掩,便又说道:“你也不必过于忧怀,我自知非是康健少年。此番东征也不盼望能够永定河洛,只需重返京洛,即可扬威凯旋。” 0899 良辰难得 (); 当西魏大军正自潼关气势汹汹的向东杀来之际,东面的北齐也是分外热闹。 这一次北齐并没有错过南梁这一场变故,尽管历阳的守将答应了陈霸先遣使求盟的请求,但也不过只是为了暂时稳住其人罢了,很快北齐本土便以段韶统军南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收复了之前被夺走的广陵。 收复了广陵之后,段韶便留部将慕容俨、柳达摩等镇守于广陵,并策应已经投靠北齐的南梁徐嗣徽,自己则引部归朝。而北齐朝廷则另以数次统军往返淮南的清河王高岳再次统率大军南来,主持淮南方面的局面。 原本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节奏尚算正常。这一年对齐主高洋而言,也可以称得上是收获满满的一年。 对外作战仍是战果累累,严重打击了柔然残余势力,年中高洋亲率大军追击柔然残部一直抵达漠南沃野镇,获其生口牛羊无数。 等到绵延北境的长城兴建完毕之后,北齐对于整个漠南地区的攻防掌控将再次迈上一个台阶,草原上无论新旧一众势力都将得到有效的控制。 对南面的战略虽然之前略有失策,没有提前洞悉到西魏图谋江陵的险恶用心并加以遏止,广陵、合肥的丢失也让之前在淮南的优势局面有所丧失。 但是接下来的挽救尚算及时,扶立傀儡萧渊明的举动使得南梁完全屈从于北齐。尽管发生了陈霸先逆乱这样的变数,但是陈霸先也仍然称臣于北齐而未敢负盟,反而南梁内部更加分崩离析,并借机收回了重镇广陵,可以说是有得有失、而整体向好。 在国中内部,高洋的帝王权威进一步得到了加强,原本还分散于诸晋阳勋贵手中的军政权力也被逐步集中起来,交由宗室诸王暂且代执,而诸王也都没有抗衡其君王权威的资格和底气。 上层的人事结构日趋稳定完善的同时,高洋对国家的统治力也在日渐向下层渗透。刚刚完成的毁道兴佛,也意味着他对国家的掌控从上到下都得到了极大的加强。 短短几年时间,高洋就达成了许多碌碌无为的君王一生都难以企及的成就,心中自然也是自豪无比,言行举止都渐有放达恣意。 高洋因为厌恶旧年晋阳宫曾经遭受兵乱滋扰毁坏、本身宫苑格局也不够雄伟气派,所以下令拆掉原本的宫苑而更加兴造。 新的晋阳宫建成之后,规模较之前扩大数倍有余,华丽的宫室楼阁鳞次栉比,整座宫苑奢华气派到了极点,也因此获得了高洋的钟爱,当驾临晋阳时,便整日盘桓于此,宴饮戏乐通宵达旦。 平秦王高归彦深得高洋的信任,并被授以总掌宿卫之职,可谓是位高权重,风光显赫至极。 但在一众高氏宗王之中,高归彦却仍然不算最为位高权重者,清河王高岳从很早便追从神武帝起事,本身资望深厚,并且屡屡统率大军创建功勋,门生故吏众多,无论威望和权柄都可以称得上是宗室之最。 高归彦作为宗家后起之秀,本身心内还在衔恨少年时为高岳所轻视薄待,自然是希望能够对高岳加以报复打压。 当新的晋阳宫落成之时,高洋兴致勃勃的率领一众亲信们游赏宫室,不无自豪的炫耀道:“卿等有历洛下风物之长者,观此宫舍可能胜洛邑故苑?” 群众眼见皇帝陛下正自兴致高昂,自然也都不敢扫兴,连连发声恭维。 但高归彦却在后方笑语道:“臣虽无历洛下光阴,但过清河王宅,常听其门下称许王宅华丽、远胜元氏诸第。厅后且置永巷,可以直通前后,唯欠阙门而已。” 高洋闻听此言,脸色顿时便也阴沉起来。他的心思敏感细腻,对于清河王高岳这样一个宗室长者自然不会欠缺关注。只不过之前需要以宗室诸王来制衡一干晋阳勋贵们,所以对于高岳一些有失检点的地方也都有所包容。 虽然说近年来越发志得意满,他的忍耐力也远不如当年兄长在世时那样韬光隐患、隐忍不露,但一想到高岳刚刚不久之前奉命统军前往淮南去,因此在听到高归彦的控告之后,他也只是冷笑两声,无作更多的表态。 但高归彦却好不容易抓住这个机会,眼见皇帝面色有变后,便又说道:“臣旧年寄居清河王门下,当西贼来扰晋阳时,臣曾进言清河王宜需防备晋阳宫遭受袭扰,然清河王却自言我家自居城南、何忧北宫得失,竟不往救!” “够了!” 高洋听到这里后,神情变得更加难看,顿足怒吼一声,旋即便大声吩咐道:“着南下大军停驻所在,召清河王速速归国,以上党王引大都督萧轨并南人萧退南往代之!”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高洋自然没有心情再游园赏景,转回宫室之中摆起宴席一通畅饮,并以女乐助兴。 但宫中女乐色艺雅致有余,终究不如闾里倡优放荡可乐,恰好宫中嫔妃薛氏本身便是民间倡妇的出身,因色艺动人而被纳入后宫之中。 薛嫔因见高洋怅然不乐,心中也是颇为忐忑,于是便小声奏告道:“妾有家姊,色艺更胜于妾。陛下若出宫就宅幸之,妾姊妹并承欢于榻,必大乐于宫中。” 高洋闻听此言,不免色心大动。他本就性情乖张,不是深居简出的寻常天子,心中生出趣意,当即便着令安排仪驾,携此宠嫔共赴宫外闾里。 薛氏本就下流倡优之家,因女子色艺而闻达诸侯之间,不意今日竟有皇帝陛下圣驾降临其宅,全家人也都受宠若惊,战战兢兢唯恐失礼。 高洋入坊只为寻色,自然也不在乎这一家人是否礼数周全,当见到那薛嫔之姊果然也是一个美艳丰腴的妇人,心中也是颇感满意,当即着员将闲杂人等驱逐出宅,自己则在堂这一对姐妹花嬉戏欢乐起来。 那薛氏之姊从业更久,又喜阿妹给一家人引来这样一场泼天富贵,自然是对皇帝陛下极尽逢迎。 高洋观此女子虽只闾里倡优,但却长于应对、伶俐得体,心中也不免一奇,便笑语道:“阿姊何处学此灵巧倡艺?” “启禀陛下,妾旧曾入侍清河大王……” 那薛氏姊听到这问话,便小心翼翼的作答。 高洋听到这话后,眉头顿时一皱,但是眼下意趣正浓,便也没有发作出来,只是更加鞭挞起来。 愉过后,这个薛氏客堂中都弥漫着一股旖旎气氛,高洋左拥右抱着这对薛氏姊妹,口中则笑语道:“此夜大乐,良辰难得,你姊妹欲求何赏赐?” 那薛氏姊承欢竟夜,自觉已经与这位至尊君王熟稔起来,闻言后便娇笑道:“妾家本是倡门,向来多受闾里冷眼,今得君王恩幸,坊间徒众却是不知有此荣宠。若得攫为官门,可就无人敢欺了!” 高洋闻言后眸光顿时更冷,但仍声调不变的说道:“欲求何职?” 那薛氏姊本来只是调笑兼邀宠的随口一说,却不想皇帝陛下竟然真的给予回应,心中自是惊喜不已,只道君无戏言、事有可图,便连忙翻身作拜道:“妾本无知妇流,岂知官职贵否,但闻有司徒之官,人皆称贵,若能为父请任……” “奴狗胆,竟敢如此轻我名爵!司徒朝之剧任,岂为儿戏得!” 高洋听到这话,直接裸身从榻中跃起,抓起这妇人长发用力一甩便摔在了堂中。 他一边着令门外涌入的侍员将那薛嫔拖出,一边又让人将这愚蠢贪婪的妇人悬于堂中,不顾其人哀号乞饶,亲手将之锯杀于此,而后无视周身沾染的血水,就这么赤裸着行出厅堂,长笑入街。 不久之后,高岳便被从征途中召回邺城,高洋也并没有让人将之招至晋阳,只是责令高归彦前往邺城其家宅中加以责问,旋即高岳便饮鸩。 随着清河王高岳离世,当年东魏朝廷邺都四贵,或是自然死亡,或是遭受排挤打压,乃至于身遭极刑,无一幸存于世。此事不只荡除了前朝人事所遗留至今的影响,更让高洋在宗室当中树立起了绝对的权威,再也没有什么宗室近亲敢在其面前以宗家耆老而自居。 很快,西魏来寇的消息也传到了晋阳,高洋一边着令平秦王高归彦先统率前锋人马前往河洛巡察布防、以待敌师,一边又召集晋阳精锐,打算亲自南来迎战拒敌。 0900 迎战先功 (); 西魏大军在抵达弘农稍作休整之后,便继续向东而去。 自弘农东去洛阳,所能行走的无非崤函二道。北道稍险,却能够直抵洛西,南道虽然曲折绕远,但路况较好,重要的军械和大批的辎重通常还是需要经由南道出入。 中外府此番倾巢而出,积蓄多年的甲马军械全都武装入军,主力大军必然是要经由南崤道进入河洛地区。 但是由于近年北齐在洛西多有增防,如果大军前锋攻坚开路进行的不顺利,致使大军滞留中途,无论给养还是士气都会快速的消耗,所以也需要做出两手准备,两路行军增加多一个的突破口,也是出于稳妥的一个选择。 只是北崤道路途虽短,但其出口却更加靠近敌军重点防守的核心区域,如果能够发挥得好,那自然是直击要害,打敌军一个中心开花。 但如果发挥不好、师老力疲,那就成了孤军深入的待宰羔羊,很有可能会被敌军围而歼之,从而连累整场战争难以进行下去,只能以失败收场。 东西魏早年间的小关之战便属于这样的情况,当时高欢兵分三路、气势汹汹的向关中杀来,宇文泰则集中优势兵力,直击中路的窦泰军,在将窦泰这一路人马击溃之后,其余两路兵危也都不战自解。 因此北崤道这一路人马虽然只是一支偏师,但能够取得怎样的战绩却决定了整场战争的后续走向,统军将领的选择自然需要慎之又慎。 宇文泰当然是要统率主力人马前进,至于北道的统帅,他在权衡一番后,最终还是决定交由太傅李弼担任,由李弼统率八千精兵取道新安杀向河洛。 宇文泰对于这一场战事可谓是重视至极,尽管李弼的能力向来都有所保障、鲜少有让人失望的情况发生,但在离别之前,宇文泰还是忍不住做出一番叮嘱:“国中少壮虽有,但能如某等旧年屡当大任、频克强敌者却乏。北道行军职责重大,非太傅亲行无以望他人!老夫仍狂,希望能与太傅共会洛阳、并击强敌,使天下复闻威名!” “当年故事,未敢忘怀。此番受使,必不负大王所用!” 李弼闻言后,便也连忙抱拳说道,只不过眸底多少还是有几分复杂之色抹之不去。 如今距离他们立治关西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之久,二十年已经足够一代人成长起来,二十年也足以让当年年富力强的军国大将鬓发斑白、气志渐衰。如今的李弼也早已经岁过甲子,虽然仍不失廉颇之勇,但终究有欠几分当年的意气风发,而今再当重任,多多少少也有几分勉强为之的意味了。 他们西魏也并不是发生了人才的断层,旧人的衰落淘汰,新人的崭露头角一直都在进行着,甚至都涌现出一位冠绝天下的超新星。 然而也正是因此,使得国中其他同样颇为优秀的少壮子弟都黯然失色,甚至就连一些早已功成名就的老家伙都如坐针毡,仍然还要奋起余勇的证明自己。本来应当激扬壮阔的东征战事,也不免因此凭添几分暮气。 随着两路人马分道行军,宇文泰为了能够尽快抵达战场,便也勒令部伍加速前进,不只将士们需要昼夜兼程,就连他自己在这越发寒冷的冬日里都不得充足的休息,满腔热血的激励之下,卧雪饮冰只作寻常。 当然,在这繁忙辛苦的行军过程中,也有人仍然不失悠闲,诸如同样随军出征的大司马独孤信。 且不说分道行军、身当战事破局重任的李弼,其他几位随军出征的柱国中达奚武为师之先锋、统率前部人马一路上全速前进,担任后部统帅的赵贵也身兼诸事,负责大军的后勤保障。 然而唯独独孤信,是最早确定随军出征的柱国,但在军中却没有任何执掌,虽然身兼一个参谋备问的名义,可是自从行军以来,大冢宰也鲜少将之召入中军大帐商讨军务。以至于堂堂一个大司马,在军中竟然沦为了一个小透明。 如果不是大冢宰特意安排帐内亲信甲卒们一定要随从保护好大司人身安全,那么独孤信在大军之中的存在感恐怕要更加的微弱。 当然透明也有透明的好处,起码不用打起精神来处理行军途中各种繁杂军务。由于没有规定给他固定的军期行程,独孤信的行止也颇为随意,日出方行、午后即宿,遇到风寒暴雪的天气,干脆就停下来一天不走了。 自弘农出发的时候,独孤信还在与中军同行,可等到进入崤山山道的时候,便逐渐的落伍到与后路人马和辎重队伍同行。 “大司马当真有福之人,人皆繁忙欲死,唯独大司马悠闲如仙。” 作为后路军统帅的赵贵忙里偷闲,等到宿营之后便钻入独孤信的营帐中,见到独孤信正自悠闲的自饮自斟,旁边还有几名府员文士为其诵读诗文,这几天眼里都熬出血丝来的赵贵便忍不住感叹道。 独孤信抬手示意侍者给赵贵准备毡席酒具,待到赵贵解下已经挂满霜雪的外袍裘衣之后,他才叹息一声道:“南阳公何必讥我,我今是何处境待遇,公难道不知?” 听到独孤信言辞如此直白,赵贵便干笑两声,不再就此细说下去,他端起温热的酒水连饮数杯,待到体中几分暖意升腾起来,才又望着独孤信说道:“身虽分隔两处,总有鸿雁寄言。此番大军东征,是国中近年少有的壮大之举,太原王韬略精妙、计谋深远,未知可有良言寄于大司马?” 独孤信听到这话,眉头顿时微微一皱,细望了赵贵两眼,才摆手说道:“我虽然随军而出,但也只是事外闲人。南阳公入帐来寻酒闲饮,我自恭迎,但若有言军机,都不免要推席自远,更不要说与关外镇将讨论这些本属份外的事情。” “唉,我真是口拙人厌、竟有失言,应当自罚三杯!” 赵贵听到独孤信这么说后,脸上便也露出歉意的表情,接连举杯致歉,如此知情识趣的自觉模样,倒让独孤信变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于是便陪着赵贵闲饮几杯,彼此间氛围虽然不说有多热情,但也还算和睦。 随着南路大军陆续行出山野、沿着洛水河谷向九曲城集结,北道路程更短的李弼所部人马也已经抵达了函谷故关。 这座汉关城之前为韩雄、魏玄等豫西将领们所据,北齐驻军几番进击谋夺都无功而返,为了保证河洛西面的安全,只能另觅别计,在汉关东面继续加设城戍,将此关城出路加以封锁起来。 李弼在抵达这里后,也无暇多作休整,当即便开始积极主动的分布人马去对这周边城戍进行攻打。 魏军前部抵达洛西的消息,很快也汇报到了如今河洛驻防中心所在的金墉城中。如今的金墉城修筑的更加完善,向南沿洛水几十里间还分布有大大小小许多城垒,构成一个非常庞大且完整的防守体系。 洛州刺史暴显,本是侯景部将,前从侯景叛乱后又归降,在清河王高岳的保举之下得以戴罪立功,因此对于河洛之间的情势也都非常了解。洛州司马独孤永业则为齐主高洋提拔委任于此的心腹,本身也是精明干练。两人于此配合还算默契,当得闻西魏大军将要来袭的消息后,他们便调度人马兵力以加强防务。 可是随着作为援军前锋的平秦王高归彦抵达金墉城后,本来尚算和睦的局面便产生了一些分歧。 “贼军已入新安,何不聚兵击之?” 当高归彦见到洛西诸城戍奏报遭袭的军情、而城中两名守将都有些不以为意的时候,顿时便心有不满的提出了自己的异议:“如今贼军劳师远来、进程参差,正宜趁其疲敝分头击破。今你二人分布命令、唯知痴守,一旦贼军群至河洛之间,更将如何防备应战?” 听到高归彦的质疑声,洛州刺史暴显也不敢怠慢,连忙入前说道:“启禀大王,如今南北二道俱在贼控,贼势虚实难以预知。我军近年连增诸防,只需要诸边固守、贼亦难破,待到国中大军至此,破贼甚易……” “胡说!朝廷每年耗使钱粮、甲兵巨万,难道只是为的让你等怯战庸将作此龟缩之计?凡遇兵灾,俱需仰国中给以强援,派驻你等将士于此又有何用!” 高归彦在国中刚刚陷害堂兄高岳得逞,正自志得意满之际,如今又被皇帝陛下付予如此重任,也想趁此时机有所表现,痛击来犯之敌以向国人彰显其人同样韬略不俗,取代高岳也是理所当然。 旁边独孤永业见高归彦对敌人颇有轻视之心,便也连忙入前说道:“大王请稍安勿躁,此番来犯绝非俗类。俱是西贼之中顽固宿老……” “贼来老物即是宿老,贼来青壮如李伯山类,难道就可轻松破除?老少俱不可迎战,何以如今贼弱我强!” 高归彦摆手打断独孤永业之言,旋即便大声道:“如今城中驻军数万,随我出击迎杀这一路贼军为迎战先功!” 0901 斩将夺旗 (); 谷水东面有支流名为孝水,本是西晋琅琊王氏王祥卧冰求鲤之处,因有此名。如今又到了风雪酷寒、冰封河川的深冬时节,孝水这里却没有什么卧冰求鲤的孝子,有的只是千军万马、旌旗猎猎。 抵达新安汉关后,李弼便一直在试图突破齐军围绕左近所布置的防戍体系,从而扩大其军伍活动的范围。但是齐人在这左近所设置的城垒布局刁钻且严密,每一处据点遭受攻击,左近便会有一个或数个据点能够加以策应救援,真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些城垒如棋子一般分布在豫西原野上,每一个城垒单独来看并不算什么奇险要塞,所驻扎的兵员也并不算多,可是当配合着游骑师旅串联成为一个整体后,就变得绵密坚韧,让人无从突破。 李弼虽然智勇兼具,戎旅经验丰富,可是当面对这样的敌防时,一时间也颇感有些束手无策。 若他是大军压境,还可以凭着强大的兵力将这些城垒据点逐一拔除,但今所部只有不足一万甲卒,本身也并没有携带重型的攻城器械,真要一路平推下去的话,只怕还没有冲出这一片区域的封锁便要师老力疲,更不要说再会师河洛了。 面对这样的情况,唯一可以快速破局的方式大概就是将敌人的主力人马吸引出来,在野战中寻求机会从而加以击溃。但今敌军以逸待劳,又有如此周全缜密的防事布置的情况下,恐怕是不会轻易主动出战,放弃本身的地利优势而进行野战消耗。 所以李弼也在盘算着必要的时候全军推进,以身做饵的将敌军主力吸引出来进行交战。如若敌人仍是不肯出战,那便直接放弃此边关城对垒,如之前李伯山那样将部伍转移到河洛西北角的瀍水附近,对整个河洛地区都成提控之势。 不过李弼还没有决定该要采取哪一个方案才好的时候,原本在他看来应该不会主动出击的敌军竟然主动陈阵于野、前来邀战,这不免让他大感振奋。 虽然敌军的应对正中李弼下怀,但也终究还是需要战胜敌人才算是破局,而这也绝不是一件能够轻松完成的事情。 数万敌军在金墉城浩浩荡荡而来,以谷水和孝水之间的两座城戍为基点,摆开两座规模颇大的阵仗。坚硬的冰层封住河面,使得这一片河谷成为一处完整的战场。 伴随着激扬的战鼓声和从北面吹来的朔风,李弼也率部陈阵于野。彼此阵仗各自推进,当拉近到一定距离的时候,各自阵伍中的骑兵队伍便如脱弦之箭一般直向敌方阵仗而去。 广袤的原野上,双方将士们所组结而成的钢铁洪流毫无花巧的碰撞在一起,接触的最前方顿时一派人仰马翻、筋断骨折的惨烈景象。 由于北齐的军队数倍于西魏人马,骑兵的数量也是多有胜出。敌骑分成数队,其中两队负责对西魏发起冲锋的轻骑加以袭扰阻挠,其他几支骑兵则都在这原野上针对敌方步阵加以冲击。 “固守所在,不得退逃!” 李弼站立在中军大纛下方,为了能够一览战场全况,并没有戴上战盔兜鍪,凛冽的寒风吹起他灰白的须发,两眼如鹰视一般巡察着整个战场,战鼓搭配着旗帜的变化,将他的命令传达到阵伍中的每一处。 真正的名将自有化腐朽为神奇的能量,而经过多年整编的关西府兵也决不可谓之腐朽羸弱之众,只是由于兵种上的压制使得他们不得不在这原野上结阵自守,抵御敌军游骑如狼似虎一般的啃咬冲击。 在李弼的精妙指挥下,尽管敌骑在这阵仗周边聚散离合、屡屡发起冲击,但这整座阵势便如同缠满了荆棘的磐石一般,在这原野上岿然不动,反而是那些作为进攻一方的敌军骑士们不断的有陷落于阵的损失。 西魏方面只有两千出头的骑兵,由李弼之弟李檦率领当中千人向敌阵发起了冲击,但这千人骑队在敌人厚重扎实的阵势面前,渺小的仿佛跳荡的蜉蝣一般,只是徒劳的游弋无功。 李檦虽然身形矮小,但却胆气雄壮,并没有因为敌众我寡而有所惊惧不前,当眼前阵仗冲击不动,便即刻引部游遁别处,再次选择方位角度扎向敌阵。 如此数次试探之后,其部伍已经游荡到敌阵侧方,而当再一次发起冲锋的时候,此边敌阵终于有所动摇,随着外围的卒众惊慌向内收缩,阵中的认旗便也不由自主的倾斜偏移,这又造成了左近军士们全都有失调整,方圆十几丈之间的敌阵都变得有些混乱起来。 “贼将纳命来!” 李檦身躯一倾紧贴在马背上,人马合一、跳跃如龙的冲入此处敌阵,槊锋探出马身将近一丈的距离,上下扫荡、突刺如风,凭其一己之力,竟然在这阵仗中厮杀出宽达丈余的无人地带,其身后甲卒们策马入此无人之境,直将敌阵在侧方撕开一道触目惊心的巨大裂痕! “擂鼓!继续冲击,一定要把敌军主将擒杀于阵!” 位于谷水阵仗当中的高归彦眼见战况不利,心中也顿感焦躁起来,下令麾下人马继续向敌阵发起冲击,要凭着强大的兵力优势将敌军阵仗冲垮在郊野中。 随着敌军投入的人马越来越多,那几乎已经被敌骑团团包围的西魏军阵顿时也是倍感压力,阵势范围都被压制的显现出惊心动魄的死亡曲线,而李弼的中军大纛所在更是被数支敌军骑将锁定,不断的试图冲杀靠近。 终于有一支敌骑冲破了外围绵密的弓弩与枪阵的阻挠,气势如虹的向着中军大纛杀来,那敌将更是在马背上连连发出狰狞冷笑。 然而这时候,前部骑卒们却如同撞上铁板一般,冲势被生生遏阻下来,而阻拦在他们前方的,则就是一个个几乎武装到了牙齿上的重甲步兵。 他们被安排在了军阵最核心的中军大纛前方,仿佛层层铁皮包裹之下的铜心,将所有历尽艰险冲杀至此的敌人兵锋都碰撞粉碎。而身在这些强壮重甲将士簇拥保护之下的李弼,仍然站在旗纛下方寸步不移,只是灰白的须发没入到预防流矢的兜鍪之中。 敌骑冲阵不得,反而身陷阵中,随着两面魏卒们在旗鼓指引下将阵势重新弥合起来,单单这一场交锋便足足有七八百名敌骑横尸阵中! “大王,贼势太过顽强,还是暂且收兵,稍作休整之后再战吧!” 洛州刺史暴显眼见战场上死伤惨重,一时间也不免心生忧惧,来到高归彦帐前,向着高归彦建议说道。 须知此番来犯的可不只有眼前这一路人马,按照眼下这个打法,即便是不计代价的消灭了这一支敌军,他们必然也要损失惨重,如若南面敌军再突破封锁而来,恐将无力再战。 高归彦这会儿也眉头紧皱、脸色绷紧,他不是没有经历过阵仗,旧年跟随高岳平定侯景叛乱、迎战南梁大军,近年来又屡次追从齐主高洋出塞作战,除了数年前率军在淮南遭遇西魏李伯山而大败之外,生平便罕逢败绩,心中自然也颇存骄气。 魏将李弼之名他也有所耳闻,只是毕竟没有亲眼见识过,此番交手一通,他才见识到李弼这西魏大将与关西府兵的坚韧难缠,此时听到暴显的建议后,便也缓缓颔首道:“那就暂且收兵吧!” 随着齐军阵中退兵的鼓令声响起,那些仍在战场上聚散盘旋的齐军骑兵们便也都陆续整队撤回,如潮水归海一般。 敌人退去之后,魏军所承受的巨大压力也骤然消散下来,一场战事进行下来,虽然军阵仍然固好,但本身也是伤亡颇重。 不过眼下李弼却顾不得清点战损,而是趁着敌军退去之际,将军阵中被冲散许多仅存下来的数百战马再整合起来,亲率数百亲信乘马衔尾杀向敌阵。 正在这时候,一直在侧翼游荡不得归阵的李檦眼见兄长引部冲杀出来,顿时便也极有默契的勒令部伍再次上马,由侧方并行,一起向敌阵冲杀而去。 被招回阵的齐军将士本就战意消减,又遭敌军追击,哪怕仅仅只有数百敌众,但谁也不想落在后方继续与敌人缠斗不休,于是便都打马快行。 如此一来,本来还算有些秩序的撤退顿时变得混乱起来,许多军士慌不择路,没有撤退到规定的方位之中,反而直接扎入本方军阵内,又对军阵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好胆狗贼,竟然还要送死!你要战,我便战!” 高归彦眼见敌军竟然还敢不依不饶的纠缠,原本有些消退的斗志顿时又被激发出来,当即便又着令停止召还军士,转而下令返回战场继续冲杀。 然而随着这鼓令声骤然一转,战场上撤退的齐军将士们顿时变得更加迷茫慌乱,更加快速度的向本阵返回。 “杀入敌阵,斩将夺旗!” 眼见敌阵已有溃败之势,李弼于战马上大声呼喊道,手中大槊挥舞翻飞,英姿勃发不逊少年! “斩将夺旗!” 西魏将士们高声呼喊着杀向业已渐露溃败之态的齐军,正在这时候,旷野中有西北狂风席卷大地,裹挟着暴烈的风雪、伴随着魏军铁骑,劈头盖脸的砸向西陈列阵的齐军。 一时间,旷野中风雪声、马嘶声、喊杀声混成一团,齐军军阵如狂浪倒卷、迸溅碎裂开来,那平秦王高归彦眼见大势已去,一时间也手足冰凉,在亲信搀扶之下翻身上马,旋即便拼命抽打着坐骑向后奔逃。 0902 老将请缨 (); 一场大战进行下来,齐军大败亏输,战场上死伤众多,到处都散落着无主的军械器杖,还有许多无人管束的战马仓皇游荡,帐幕粮草同样抛撒满地。 主将平秦王高归彦见机得早,在亲信们簇拥下脱离战场而后向后败逃,甚至都没敢返回金墉城,直向河阳方向逃去。洛州刺史暴显则就没有这么好运,直接没于乱军之中,一直等到西魏人马打扫战场时,尸体才被从沟谷中翻找出来。 在风雪和敌军兵锋的摧残之下,此番洛西参战的三万多名齐军将士,最终只有洛州司马独孤永业收聚数千散卒,且战且退的撤回金墉城中,再也不敢轻易出城。 李弼在正面击溃齐军大部之后,便又顺势将战场左近的两座原本属于北齐的城垒一并攻取下来,将战线向前推进几十里。 进据孝水戍之后,李弼一边着令其弟李檦自率一部人马前往金墉城附近驻扎,对此城池加以攻扰困阻,一边着令韩雄等熟悉此边情势的将领们各引所部南去接引正沿洛水北进的主力大军,而他自己则坐镇此间,以震慑洛西周边犹敢主动出击反抗的敌军。 北路人胜利无疑是一个巨大的突破,直将齐军于此投入巨大人力物力所营建起的防线给彻底撕开,使得河洛腹心再次暴露在西魏大军的兵锋之下。 这一战果也在快速的向周围进行传播,并且很快便被南路人马得知。 “李景和当真威壮,方入敌境,即破强敌!社稷有此雄臣,何愁不能强盛?” 九曲城中,当宇文泰得知李弼这一战绩的时候,自是忍不住的笑逐颜开、击掌赞叹,旋即便也下令道:“大司徒所部偏师得此壮胜,已经让贼胆俱寒,此间将士也不可落于人后,速速攻拔敌城,兵向洛阳!” 宜阳九曲城一线的东西对峙形势要比北崤道更加严峻,所以此间的营垒设置也尤其的严密,沿洛水一线凡所适宜驻扎的地点几乎都有城垒设立。 随着宇文泰的一声令下,压力顿时给到了前线作战的将士们,尤其是九曲城主韦法保等当地驻守将士。 由于许多城垒都是针对洛水沿线的河谷所进行设置,因此从河谷正面出击往往事倍功半,很难顺利攻克下来。如果绕道崤岭之间,通过对地形的了解而绕敌后方进行攻击,倒是能够将伤亡战损降低下来,不过用时就不免有些长了。 眼下的宇文泰急于冲出洛水河谷,与李弼所部人马进行会师,自然受不了如此低效率的攻拔城垒的方式,下令前方部伍从正面进行强攻。将士们也不敢忤逆大冢宰军令,只能硬着头皮攻城拔坚。 好在这些城垒大多数本身规模也并不算太大,驻兵也不过在几百之间,随着后方的援路被截断,基本上也都只能负隅顽抗,随着西魏大军不计代价的进行强攻,也都被逐一拔除下来。 在付出几千战损的代价之后,随着大军推进到了洛阳西南方向的柏亭城和伐恶城附近,李弼派来接应的人马便也于此会师,整个洛西地区尽入西魏大军的掌控之内,齐军则尽被压缩进了几座城池之中各自为战,已经难以再对西魏大军的行动造成什么有效的阻挠。 自大统九年邙山战败以来,至今已有十余年的光景,宇文泰一直都未曾重返河洛,如今再次率领大军故地重游,心中自是有着无尽感慨。 随着大军主力进驻千金堰,宇文泰便也在众将们陪同之下沿洛水上下游览一番,视野所及所看到的风貌较之他记忆中却多有不同,尤其是沿着洛水所增驻的许多城池与他记忆中的画面相比多有违和。 “观此山河风物变化,真是让人不胜唏嘘啊!旧年贺六浑知河洛非其可以久作盘桓之地,屡屡毁弃破坏洛邑旧城,每与交战也只是决胜山野,亦不失为英雄气概。” 宇文泰眺望着夹洛水而设的金墉城并南面诸城,忍不住感叹道:“今之齐主欺天窃国,贼胆更甚其先父,观其攻防所设,反而胆气有丧,竟然不敢陈兵于野以待我军,妄想凭此土石藩篱以拒宿敌,岂不可笑?” 随行众将闻言后也都纷纷发声附和,夸耀王师雄壮,嘲笑齐军胆怯,但人多口杂也都难免失语,有人便笑语说道:“贼之所以勤于筑城重防,也是无奈之举。向年河洛数战,无不连遭败绩、损兵折将,倘或野战有功,又何必如此劳民损物、堆造城垒。” 此言一出,原本还算热闹的气氛顿时便有些冷场,宇文泰和随同在后的宇文护这对叔侄神情都有些不自在,尤其是宇文护,脸上的阴郁都快与阴冷的天空混作一色了。 不过人在心情正好的时候也会变得格外宽容,宇文泰很快神情便又恢复过来,并未以此为意,指着对面的敌城笑语说道:“眼下敌城仍有顽贼据守,未可完功庆贺,待到克获诸城,诸军俱有犒赏!” 此时的西魏大军已经完全进入了河洛地区,而随着李弼击败了金墉城那三万多名北齐驻军之后,眼下北齐在河洛之间暂时也难以再组织起成规模的反抗。尤其当宇文泰的大军向北推进而来后,金墉城南面的伐恶城、和南城守将也陆续请降,仅仅只剩下几座孤城仍在顽抗。 战斗进行到这一步,如果北齐不是要完全放弃河洛地区的话,那必然是需要增派援军的。而原本作为主动进攻一方的西魏如今则就可以巩固优势,以逸待劳了。 此际正值寒冬腊月、朔风飞雪,宇文泰先把齐将献城而投的和南城作为行营所在,并在金墉城周围建造营垒长围加以围攻,并又以达奚武、王雄率领一万人马北去河阳以攻河阳南城,并且伺机毁坏河桥,以阻挠齐军南来。 当西魏大军正在河洛巩固战果、准备后续作战的时候,高归彦战败的消息也很快传回了晋阳。 “此贼当杀、此贼当杀!丧我师旅,辱我国威,竟不死于战阵,还有什么面目逃返国中!” 齐主高洋在得知此事后自是大怒不已,恨不能立即便着员将高归彦这个蠢货捉至面前来亲手戮之,然而正当他准备遣员前往问罪诛杀败将的时候,却被亲信赵道德等力劝下来:“前者清河王新亡,今又再因一时之负而加极刑于平秦王,实在是有伤宗室人气。方今正遭外寇,自需上下齐心御敌,不如以平秦王戴罪立功,若后续仍无表现,战后再杀也未迟啊……” 高洋听到这话后也不免心生犹豫,他方以高归彦逼杀高岳,转头便又要杀高归彦,多多少少对自己威严是有损伤的,略作沉吟后便又下令褫夺高归彦一切的官爵执掌,使其白身典军与扶风王可朱浑元于河阳待敌。 与此同时,高洋又再下征令,之前他已经召集五万晋阳兵在晋阳南面聚结,正待亲自引军南去奔赴河洛,但就在日前本应随军同去的河东王潘乐却因病而亡,高洋恶此军期而稍作推迟,却不想高归彦已经在河洛送了一波大的,开门揖盗的把西魏大军迎了进来。 原本驻守金墉城加上高归彦带去的前锋合计有三万人马已经在洛西大败,而西魏的大军主力也得以进入了河洛地区,那么之前的五万大军恐不足用,于是高洋便又下令召集河北人马一并南去。 可是正当他打算亲率晋阳人马先行一步的时候,却遭到了内外群众的一致反对,不只身旁近人,就连他的表兄兼大舅哥、刚刚因收复广陵而得封平原王的段韶都以头抢地、苦苦劝谏。 高洋见状自是大怒,抽出自己佩刀站在面前桌案上,口中则大呼道:“吾国遭贼,岂有主人不出之理?朕几出关塞、破贼如刈,岂惧一关西黑獭?此贼久抗我命,正欲捉捕杀之,毙此强敌,一劳永逸,尔等谁敢阻挠!” “黑獭虽贼性匹夫,其旧却曾与太祖皇帝有论胜负,绝非寻常之贼。国之养士以待敌也,自臣以下皆有报国之志、杀敌之勇,此乱既非存亡之事、无非老贼来扰,国中多有宿将久与交战、长于应对,又何劳陛下亲赴!” 段韶等人心中自知宇文泰并其麾下众将自非关塞外那些胡部可比,况且如今其军先入河洛、以逸待劳,若非情况万般无奈,还是要尽量避免皇帝亲上河洛前线。 就连早已经赋闲在家的斛律金也被惊动,亲自来到晋阳宫进谏请命:“宇文黑獭是臣等无能、为国所遗留之巨恶,今又犯境来扰,臣请南去征讨!陛下若以臣老朽难用,臣请自辞官爵,告老归野。” 在群臣一番力谏之下,高洋也只能暂时放弃亲自率兵南征的想法,着令以咸阳王斛律金为大军统帅,率领段韶、斛律光等晋阳大将南去救援河洛。 0903 大将阵亡 (); 大河冰封、朔风呼啸,今年的冬日较往年又寒冷许多。 黄河虽然还没有被彻底的冰封起来,但是在一些河流缓慢的河段水域的河面上也已经凝结成了厚实的冰层,尤其是在河桥两侧,那厚厚的冰层使得河桥看起来都比往常宽阔了数倍有余。 在河桥南岸,呼啸的风声夹杂着激烈的厮杀声,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血腥的气息,河桥南城外交战不休,城中将士们一次次踏着冰面出击,去攻杀那些意图破坏河桥的西魏军队。 在这酷寒的天气下,作为进攻一方的西魏将士们也是非常辛苦,弓弩杀伤力大打折扣,唯有短兵相接才可以造成一定的杀伤力。而没有固定的城防遮挡风雪,只凭毡帐冬衣终究还是难御这沿河刺骨的寒冷,因此每多驻留一段时间对将士们而言都是一种折磨。 达奚武与王雄俱是骁勇宿将,但面对这样的情况也有一些束手无策。连日来风雪不息,原本曾经帮助李弼战胜对手的气候因素如今却成了影响他们战斗力发挥的负面因素,也不免让他们自感有些时运不济。 自从河桥几度失守之后,北齐有鉴于此便针对河防做出一番调整,不再将河洛的军事防务与河桥混在一起,河阳三城作为一个独立的都督作战区,多以其国中宿将驻守。 因此之前洛西交战的失利对于河阳方面的防守也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驻守于此的可朱浑元仍是有条不紊的调度御敌。虽然可朱浑元所部也不过万余人马,但是依托河阳三城驻守起来却是绰绰有余。 达奚武和王雄虽然对河桥与城池发起几番攻势,但都收效甚微,河桥被冻结在厚实的冰层当中,哪怕刀劈斧凿也难以毁坏。至于在城池的攻防战中,位于中潬城的敌军随时可以沿河桥与两侧冰封的河面向南面进行增援,也让西魏几次进攻都无功而返。 归根到底,这样的气候环境本就不利于进行作战。但因有了之前李弼洛西大胜的战绩,再加上大冢宰宇文泰本身斗志甚坚,达奚武与王雄便也只能咬牙坚持,将部伍分成两部分,轮番向敌方阵地发起进攻。 但很多时候,太过强烈却罔顾事实的尝试往往会事与愿违,尤其是战争这种风险极高又容错率极低的事情,稍有差池往往就会一败涂地。 经过数日的战斗之后,西魏军队在河桥这里非但没有取得什么突破性的进展,战损与冻伤的军士却与日俱增,减员都已经超过了三成有余。 “河阳此间攻之愈坚,不可再如此强撑下去了。应当归奏大王据实以告,再请别计以图贼师。” 又是一天攻战无果,达奚武引部归营之后,看到营垒之中灶火愈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找到王雄之后满怀忧虑的说道。 王雄闻言后也点点头,叹息道:“哪怕以李伯山之雄壮,前者几夺河阳,也并无寒冬用兵得胜的先例。今我仰受风雪,士马寒馁,一待敌军再有来袭,恐怕难免为之攻破啊!” 正当西魏这两员大将商讨告急的时候,来自晋阳的援军前锋部队也抵达了河阳北城,乃是由斛律光所率领的三千精骑,一路卧雪饮冰很快便抵达了河阳前线。 “请问扶风大王,当下敌情如何?” 抵达河阳北城后,斛律光当即便问起了眼下战况形势,当得知敌军还在河桥南面穷攻不断,他便也皱起了眉头。 略作沉吟后,他便对可朱浑元说道:“请大王为我士马师旅供给饮食,休整一夜后明日便南去杀敌!” “斛律晋州千万不要轻敌啊,贼徒凶顽难以速定。之前孤便因轻敌而为贼所劫,不得不引部退据于此。” 旁边的平秦王高归彦听到斛律光此言,当即便忍不住发声劝告道,经历之前的一场惨败他算是深刻认识到了西魏军队的战斗力,虽然两国国力有差,但却并不意味着他能随便虐菜。 而国中皇帝陛下暴跳如雷、险些要下令将他打杀一事他也有知,自知这一场战事若能转败为胜,他还能有一个好下场,如若继续交战失利,那他必然也难免成为皇帝迁怒的牺牲品。因此在听到斛律光急于出战的时候,他便连忙发声劝告道。 斛律光对于碌碌无为的平秦王本就不怎么瞧得上眼,又因其人新近诬杀清河王高岳而心有厌恶,听到这话后没有理会,直到平秦王又作劝说,他才从怀中掏出一个占卜用的骨器在手内略作把玩,旋即便对高归彦说道:“大王所教,末将有闻。所卜为吉,可以一战!” 这充满敷衍的态度自然是让高归彦颇为不满,而可朱浑元也知斛律光素来心高气傲,因恐二人再发生什么言语冲突,忙不迭将他们给分开,并且按照斛律光的要求,着员给其带来的人马提供汤饭饮食与毡帐住宿。 第二天仍是阴云密布,还没到天亮时分,斛律光便勒令部伍披甲整装、南去作战。 在沿着河桥率部抵达中潬城后,斛律光先派斥候南去将敌营情势察望一番,而后他便率领五百精骑自河阳关南稍作等候,命令其他军众持械沿河桥西面的浮冰步行登岸,向着敌营发起进攻。 冬日黎明时分,正是人马警惕性最为松弛的时刻,营中西魏将士们连续作战数日,正自疲惫不堪,营士们还在帐中懒卧,陡然听到帐外响起了厮杀声,心中顿时惊慌不已,许多军士都还没来得及穿戴整齐,便忙不迭的冲出营帐,视野所及俱是晃动奔走的人影,让人难辨敌我。 营垒当中很快骚乱大作,大帐中的达奚武和王雄顿时也都警觉起来,各自披甲持械的冲出营帐,快速将周边毡帐中的亲兵精锐组织起来,一边以鼓令聚结约束营士,一边率领精卒向来袭之敌杀去。 营地中的战斗很快打响,与此同时斛律光也率领着五百精骑沿河桥奔腾而来,很快便抵达了敌军营垒。营地中人马出入活动,自然是没有什么积雪,随着斛律光所部五百精骑跃马入营,顿时便仿佛火上浇油一般,使得本就混乱不堪的营地变得更加混乱,营士们四散奔走。 “不要慌乱,向此聚结!” 王雄着令亲兵们快速拆除大帐前方的那些帐幕,在帐前这片空地上竖起自己的旗纛,用以召集指引那些惊慌的营士们向此集结。 正自慌乱奔走的营士们看到那迎风烈烈的大纛之后,也仿佛汪洋扁舟得见灯塔,下意识的向此聚结而来,很快便在王雄的周围聚集起了上千名营士。 王雄一边着令亲兵给这些营士们分发甲械以拒敌,一边率领一队亲兵绕着大纛游走,击杀那些仍自追杀制造骚乱的齐军士卒。 他手中大槊仿佛一道游走的蛟龙一般,凡所至处无有一合之敌,尽管那些入营的齐军将士们也都是全副武装、有备而来,但在遭遇王雄这位西魏的大将军时也是全无招架之地,或是身死当场,或是惊慌躲避。 此间厮杀激烈,顿时也引起了正在营中策马纵横的斛律光的注意。当他见到王雄英勇无敌的姿态,以及那一身精良甲胄的时候,心中顿时便知这必是敌军首脑大将,当即便也将手中马槊一抖,旋即便人马合一的向着王雄冲杀而来。 王雄正得兴起,眼见斜里一敌将策马持槊向此冲来,于是便大吼一声,手中大槊环扫一周,身边丈余顿时便成无人之境。与此同时,斛律光也挟着战马冲势直将马槊向王雄所在迅猛掼去!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王雄一臂腋下夹住槊杆,一手持槊前身一顿一推,就在这方寸的变化之内仿佛力有千钧,精准的与斛律光马槊碰撞在一起,双方槊杆俱是一颤一弹,斛律光被压下的槊锋顺势向王雄侧肋挑去,而王雄脸色陡现潮红,抬腿重重一踏,竟然直将斛律光手中的马槊劈手砸落下来! 正在这时候,人马合一的斛律光也一闪而过,他有些惊讶的低头看一眼被震出血丝的右手虎口,旋即便回望仍自挺立的王雄一眼,口中喝问道:“贼将何人?” “杀尔之人!” 王雄因无坐骑,机动力上完全落在了下风,虽然击落了斛律光手中马槊,但却没能趁机追上去,很快便又持槊杀向后路的敌卒。 斛律光丢失了武器,也并没有就此退出战场,而是抓起挂在鞍前的配弓,持箭扣弦以射杀敌军。 他在营中绕出里许,而后便又策马返回,先向王雄所在射出一支鸣镝,待其转头向此望来,斛律金便又扣弦引弓,一箭正中王雄面门,那箭矢瞬间没入其人眼窝之中。 随着王雄身躯轰然倒地,此间仍自抵抗的西魏军士们顿时便也作鸟兽散,斛律光再次策马上前,捡起自己之前掉落的马槊,将马槊用力插在王雄尸体一旁,吩咐近旁军卒道:“这是一员勇将,不要损其尸骸!” 0904 罗网以待 (); 冰天雪地的寒冬时节本来是难以动工,但是进入河洛地区的西魏大军却是将近十万人马,一番赶工之下还是在金墉城外造起了长围,并且在金墉城的南面堆土造山,堆砌出一道直通金墉城城头的土梁,然后便向此城发起了迅猛的进攻。 金墉故城早被东魏军队所摧毁,如今这座金墉城是在城池原址上又重新兴造起来。也正是因为这前人毁城、后人筑城这前后矛盾的做法,才引起了宇文泰的嘲笑。 如今的金墉城,无论是城池规模还是建筑华丽程度都远不及原本的城池,但在军事上的防守职能却得到了极大的加强,也是北齐在河洛之间新筑这一系列城防的中心。 原本城中聚集两万余众,但是由于平秦王高归彦的胡乱指挥,师旅大败于洛西,只有独孤永业在仓促之下收拢几千败军撤回了城中据守。 回到城中后,独孤永业便积极修缮城防,好在城中除了兵力有些不足之外,其他的军械物资储备都还颇为丰富,即便是遭到团团围困,也能固守待援。 西魏大军在将这城池包围之后,也曾安排俘虏降人们到城下喊话劝降,但却都被独孤永业下令射杀驱逐,拒绝向西魏投降。 他在东魏北齐虽然没有什么父祖余荫可以仰仗,但却凭着自身的才能先后获得文襄帝高澄与当今皇帝陛下的赏识,屡获重用,自然不会因为这一场失利挫折便叛国降敌,打定主意要固守待援。 独孤永业的冥顽不灵自然激怒了宇文泰,随着长围、土山等攻城工事全都设置完毕之后,他当即便下令向金墉城发起进攻。 接下来的攻战乏善可陈,西魏大军虽然攻势凶猛,但是城中守军也是斗志顽强,彼此在城头上拉锯激战、互不相让,使得战况一度陷入非常胶着的状态。 为了能够尽快攻下金墉城、从而得以心无旁骛的迎战北齐后路援军,宇文泰每天都不顾风雪严寒的亲自来到城外督战,并且还着员加造各种攻城器械以辅助攻城,其中便包括李伯山凭其屡创功勋的河阳炮。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河阳炮这一利器在河洛战场上屡屡凑效,自然也引起国中有心人的关注。之前双方还未失和的时候,宇文泰便曾借着荆州军呈送战报之际,着令李伯山详述这一军械的打制方法,也曾着员加以仿造,只是威力和准头较之传统投石机都颇有差距,实用性并不是很强。 他心里是有怀疑李伯山应该是有所藏私,不过对此也并没有太过在意。 毕竟当时李伯山还是他的铁杆心腹、麾下最为出色的大将之一,也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军械便一番威逼、使其离心,反正其人其物都要为己所用。当时没有用强硬手段去逼迫,如今李伯山脱离掌控了,再想威逼也没有了机会。 这一次打造的河阳炮同样没有给宇文泰带来什么惊喜,那石炮的准头实在是太过差劲,进行试射的时候甚至因为配重物重量太大,使得炮石直接脱落下来,连发射都发射不出。 观此情景,宇文泰又是不免愤怒不已,直接着令将这些石炮炮架拖回其大军所驻守的河南城中闲置下来,不再继续摆弄丢人现眼。 其实金墉城这样的攻城进度也算是时下比较正常的状态,只不过由于之前李弼的战绩过于亮眼,也不免让宇文泰对于此番战事有了一个更高的期待。一旦当事情回到正常的一个轨迹时,他心里便难免会生出一些落差感,从而变得心浮气躁。 如果说金墉城的攻势不能势如破竹使得宇文泰情绪不佳,那么接下来的情势转变对他而言则就是实实在在的打击了。 清晨时分,宇文泰起床之后简单用过早餐,便打算召集部将们部署今天的攻城任务,然而他刚刚扶案起身,眼前顿觉一阵恍惚,然后便又跌坐回去。 “主上何处不妥?” 一直都在密切关注叔父身体状况的宇文护见状后心内顿时一慌,忙不迭入前扶住宇文泰仍在后仰的身体,口中疾声发问道。 宇文泰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扶额默坐,过了一会儿自觉眩晕感渐渐消退下去,然后才抬头摆手道:“无事,无妨。且去大帐,不要让诸将久候。” 宇文护却仍然有些不放心,眼见宇文泰又站起身来,便忍不住劝告道:“近日战事多有胶着,恐怕不是短时之内能有突破。况且连日来风雪不断,为阿叔体中计,实在不需要身临前线以督战,不如分布任务之后城居以待。” 宇文泰闻言后却摆手说道:“兵者大事,虽秋毫之微,实有生死之别。今十万将士因我一念而师悬于此,岂可因一时志懒而贻误军机?我连日督战,敌城犹且难克,一旦某日不出,群情亦必懈怠难振!不只是此间围城事宜,昨日大司空着员来告河阳之困,今日也需加以增援。” 他满脑子军机要务,只有让自己忙起来才会感觉充实,不再胡思乱想的忧计,披上厚厚的裘衣之后,便直向城中议事大帐而去。 宇文护见叔父如此固执、不听劝告,心内也是大感无奈,只能连忙跟随上去,并且将殷不害等几名被任命为随军参军的医师安排在自己亲兵队伍当中。 大帐前诸将早已经等候在此,包括刚刚押运着一批辎重物资抵达的柱国赵贵。 宇文泰入帐之后,便示意众将一同入帐,先简短听了听诸营军务概况,旋即便着令一员将领率三千人马并携带一批给养物资北去支援达奚武等一行。 昨日达奚武派遣使者返回此间汇报军情、倍述疾困,宇文泰听出他们是有要回撤休整的意思。 但正如他之前对宇文护所说,眼下全军都凭着一股首战告捷的气势在着,在这样艰苦的作战环境之下,一旦稍露退意,那么全军士气都将要衰落下来。 所以眼下只能继续咬牙坚持下去,尽量的去扩大他们的先发优势,压制住北齐在河洛当地所布置的人事势力,如此一来,等到北齐援军抵达河洛后也没有多少的主场优势可以利用,而且一路奔袭至此求战心切,双方再作决战时可以更增胜算。 达奚武那一路人马不可轻易退回,不只是士气相关,在整体的战术安排上而言,也需要有这样一支人马锁定敌人援军进退通道。虽然这一支人马所攻仅仅只是河阳一处,但却是对整个北齐朝廷施压,只有此边攻势保持迅猛,才能让敌人援军越失周全准备。 在安排过针对达奚武所部人增援之后,宇文泰便又开始布置今天的攻城事宜。 眼下的金墉城是整个河洛攻防阵线的支点,虽然说西魏进军以来也占领了为数不少的北齐城池,但这些城池所在的方位都不如金墉城这样重要。越快的拿下金墉城,就能够越早将先发优势转化为主场优势,据此城垒迎击北齐援军。 然而正当宇文泰还在布置征战任务的时候,暂任其帐内大都督的尉迟纲匆匆入帐,将一纸条就案传示给侧席中的宇文护。宇文护看到纸条上内容后,眸光顿时一凝,趁着上方宇文泰布置任务的间隙入前将纸条递了上去。 纸条上写的内容便是达奚武所部人马清早遭遇袭营而大败的消息,驻扎在邙山脚下的李弼一边率军前往接应战败的人马,一边命人将此消息送来此处。 宇文泰看到这则情报之后,也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但仍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脸上神情保持不变,先是摆手示意宇文护暂且退下,然后又望着赵贵说道:“估算时日,东贼援军也应该快要到达了。金墉城守军虽仍凶顽未克,但也不过只是一群负隅顽抗、苟延残喘的贼徒。便请大宗伯于此督令诸军攻城,我则北去张设罗网以待贼师来投!” 赵贵刚从宜阳抵达前线不久,闻听此言后倒也不疑有他,而且督战攻城也不算什么艰难任务,于是便起身领命。 待到赵贵与众将起身告辞离开大帐之后,宇文泰却仍未起身,脸色渐趋苍白,额头上都涌出豆大的汗水,他的手紧紧扒住面前桌案的边沿,指节都因为用力而变得发白,齿间艰难的吐气说道:“速、速着殷参军入帐!” 0905 再战邙山 (); 斛律光昼夜兼程的抵达河阳前线,旋即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南去袭击敌营,成功将河桥南面的敌军击败,虽然由于敌军后路及时增援,未能完全围歼敌军,但也可以称得上是战果辉煌。 尤其在战后清点战果的时候,通过审问那些西魏俘虏得知,被斛律光一箭射杀的那名西魏大将竟是身为大将军的王雄,更是让齐军将士们振奋不已。 近年来两国罕有大战,基本上都是北齐主力清扫漠北的胡虏,而西魏则一味狂占南梁的便宜。而再往前数算,由于李伯山这个东魏叛徒在西朝妖孽般的崛起,数员大将折于其手。 历数下来,在邙山之战后的十几年间,这西魏大将军王雄可以说是他们北齐在战场上所杀伤最高级别的西魏大将了。 斛律光刚刚抵达河阳战场便创建如此大功,可谓是令军心大振,一扫之前因高归彦大败而带来的颓丧之气。 当这一战果传回河阳北城的时候,可朱浑元自然也是不免庆幸不已,而之前对斛律光有些不爽的平秦王高归彦也是不免笑逐颜开,毕竟接下来的战事走向与他的性命安危息息相关,只要能够取得大胜、保住自己的小命,即便斛律光对自己些许轻视让人气愤,也不是不可以忍受。 众将士当中,最高兴的自然要属正自率领大军南来的斛律金了,当得知儿子得此胜绩之后,斛律金便不由得笑语道:“是儿雄壮,可以托事了。往年未有事迹验应,如今总算是薄有功绩可夸!” 国中宿将耆老接连辞世,如今的斛律金已经是硕果仅存的神武元从,在晋阳勋贵当中也是资历最深、威望最高的耆老,当听到斛律金如此夸赞自家儿子的时候,随军众将也都纷纷赞不绝口,更是让斛律金笑逐颜开。 当势位达到他这样的程度,已经可以称得上是位极人臣,已经没有了什么进步的空间,唯一剩下的愿望自然就是希望看到子孙壮成、功业家势后继有人。 心中大喜之下,斛律金也下令大军加快前进,务求早日抵达河洛战场,借着其子此番得胜的余势向着敌军发起进攻。 几日后,北齐援军大部总算抵达了河阳。与此同时,刚刚督修长城完毕归朝的赵郡王高睿也率领两万人马自邺城来到河阳,几路大军汇合起来足有八万余众,在斛律金的率领下浩浩荡荡沿河桥南下,直向西魏大军所在而去。 此时的西魏方面,也早已经知晓了北齐援军南来的消息,并且早在达奚武等军败之后便将其军防营垒调整一番以迎击敌军。 西魏仍然是沿邙山南侧摆设战阵,以大司徒李弼为左翼统帅陈兵于邙岭,大冢宰宇文泰自领中军列阵于邙山脚下,阵势直接绵延到金墉城城外,大宗伯赵贵作为右翼统帅,兼顾战场的同时还要负责围困仍未被攻克的金墉城。 北齐方面同样是以斛律金这一主帅自领中军,其子斛律光亦在其帐前受命,以赵郡王高睿为右军,平原王段韶为左军。 此日天阴云低、寒风呼啸,由于北齐大军痛失先手,不得已只能迎风列阵,在战场上便暂时处于弱势的一方,固结战阵,并没有急于发起进攻。 西魏方面,李弼所率领的左路军率先向对阵发起了攻势,奔马乘风而去,威势更增数分。 此间迎战的北齐赵郡王高睿虽然在国颇有贤声,但终究只是一个年方弱冠的年轻人,本身并没有丰富的戎马经验,在遭到李弼这一沙场宿将率部冲击之后,难免是有些拙于应对,很快阵脚便被西魏的精锐骑兵冲击的动摇起来。 斛律金之所以任命高睿为一路主将,也是因为高睿身份使然,但心内自然也不会完全仰仗对方,眼见高睿应战失计,部伍阵势大受惊摇,于是便连忙派遣扶风王可朱浑元率领一路人马前往增援,将这本来有所动摇收缩的阵势再次稳定下来。 正在这时候,西魏中军当中也是鼓声大作,随着宇文泰一声令下,李远等诸将纷纷引部向着对面敌阵冲杀而去,整个战场上一时间杀声盈野。 北齐军阵当中,斛律金并没有答应众骑将们的请战,虽然说他们北齐尤其是晋阳兵在骑兵力量整体上要比西魏还要强出许多,但在眼下却受到气候风向的制约,许多骑兵战术都不便展示,即便是勉强出战也难以获得太大的战果。 因此斛律金只是着令固结战阵,先以步阵迎战敌师,众将士们牢据本阵,仿佛海边岩礁承受狂狼冲击一般,一次次的抵抗住敌军骑兵的冲击。 “向前出击!” 战场上宇文泰见到敌阵坚固不动,当即便又下令让步阵出击,中军大队在各自旗令的引领之下,向着对方战阵逼压而去。 此刻战场上又是狂风大作,骑兵力量本已不适合出击迎战,此刻就连弓弩还击的效果都大打折扣,斛律金眼见敌方大军向此逼压而来,便着令下方部伍向内收缩,使得阵势更加密结,并且试图将敌方军阵纳入到其两路人包抄之中。 很快双方步卒便交战在了一起,战场上枪槊如同随风摇摆的林木,刀剑如同江湖中闪烁的鳞波,酣斗忘死的将士们却如同旷野上微不足道的杂草,不断的互相伤害、互相收割着。 “东贼无人!谁为冲锋陷阵,斩贼将斛律金首级,酬以郡公之爵、授以太尉之职!” 宇文泰亲自扶刀督战,视线死死盯住战场上对面齐军主将斛律金的旗纛,口中大声呼喊着丰厚至极的赏格以激励将士。 将士们闻听此言后也都激动异常,舍生忘死的向着敌军中军大纛冲杀而去。而在这些西魏将士们的冲杀之下,齐军顿时便也显露出不支之态,阵列中的将士们伤亡不断增加,但是诸边的补充却不能及时抵达,很快阵势便被冲杀出一个个缺口,更有西魏的强兵悍将一鼓作气的冲杀到了斛律金大纛附近几丈的距离之内。 “速速来护住大王!” 斛律光全身披挂甲胄,手中马槊奋力的挥舞杀敌,在他身前敌人尸体已有十数具之多,但敌人仍是前赴后继的向此攻杀过来。 此时的战场上,尤以双方中军厮杀最为激烈,赵郡王高睿所在的右军也被敌人缠斗不休、无暇他顾。随着中军战线频频告急,不得不从其他方面抽调兵力以稳住阵势。而此时在战场上最有能力向此增援的,便只有段韶所率领的左路军了。 所以当眼见到敌军攻势越来越向此逼近的时候,斛律金便也着令敲响战鼓,召唤段韶所部向此靠拢增援,趁着敌军尽为此间吸引之际而冲其侧翼。 然而鼓令声虽然发出,段韶所部却并没有向此靠拢。随着西魏中军向前推进,与其右路之间便出现了明显的脱节,而其右路人马由于还要围困金墉城,一时间难以灵活的随着整个战场形势而加以调度,便显得非常迟缓。 耳边听着中军方向传来的鼓令声,段韶并没有予以响应,在将战场上的形势快速权衡一番后,当即便率领本部精骑向着敌军右翼冲杀而去。 右路军的主将赵贵见到中路军气势如虹的冲入敌阵、杀得对方军阵节节败退,心中也是颇为欣喜,因为没有接收到配合作战的指令,还着令军中擂鼓助威。 可是很快赵贵便无暇再做一个喝彩看客了,眼见到敌军一支精骑向此冲杀而来,他忙不迭下令整阵应敌。因为他此间的阵势是沿金墉城外的长围布置起来,因此阵势便略显狭长且薄,当敌军迅猛冲杀而来的时候,由于侧翼完全暴露在敌骑铁蹄兵锋之下,很快便被冲成两截。 在将敌阵拦腰截断之后,段韶也并没有放慢节奏,马首一转便又率部直向敌军大纛冲杀过去。此间阵势很快便被冲击溃乱,有的士卒为了躲避敌骑的冲杀,惊慌之下甚至直接攀越到长围内里。 与此同时,金墉城中仍自坚持顽抗的独孤永业也在城头上看到了战场上的交战情形,当即便下令召集城中仍有战斗力的军士们,自率千余卒众冲出城池,翻过长围后向着敌阵便攻杀过去。 在此两方冲击之下,赵贵阵脚更乱,眼见敌骑已经冲入近前,便也不敢再作固守,忙不迭着令亲信们护从自己向后撤离。 战场上由于赵贵所部的撤离,西魏大军阵势顿时出现了一个硕大的缺口,尤其与之相邻的宇文泰中军后阵完全暴露在了段韶所部精骑面前。段韶对此自然不会客气,在将左近溃卒扫荡一番后,当即便又率领部众向着敌阵迅猛冲去。 “主上,大、大宗伯又逃了!” 战场上,宇文泰还在亲自指挥大军进击、意图围杀敌将斛律金,忽然听到亲兵作此奏报,待其转首向侧方战场一望,这才发现后阵已经被敌军冲杀搅乱成一团。 “不、不要慌,先杀、先杀贼将,便可得胜……” 宇文泰指着前方被部众扶上战马惊慌退走的斛律金,口中仍自下令道,然而其言未了,头颅中仿佛炸裂一般疼痛,视线顿时也陷入了黑暗中,整个人向后仰倒,人事不知。 0906 托以身后 (); 柏亭城内外驻扎数万甲卒,但气氛却是沉闷压抑,将士们亦多沉默寡言,进进出出都没有什么人声哗噪,各自眸底都积聚着深深的忧虑。 内城城主府甲卒林立、戒备森严,凡所出入人员都需要验明正身,无关人等一律不准靠近此处。 府中同样也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没有任何防卫的死角。而在内府的一处阁楼更是被甲员们团团包围起来,昼夜都不失守备。 阁楼厅室中,满眼血丝的宇文护尽管神情已经极为疲惫,但还是强自打起精神来,听着尉迟纲讲述当下诸军情况如何。 “大司徒那日撤离战场后,便向新安暂退,幸在敌军应对迟缓,尚有六千余众得以脱离战场……” 交战那日,赵贵所部被击溃撤离之后,已经让战场形势大坏,而随着宇文泰的发病昏厥,西魏大军顿时便更加的惊慌失措。 宇文护等人根本就没有接手大军指挥权继续战斗的准备和能力,再加上心中担心宇文泰的安危,当时只是下意识的要逃离战场。 又因为敌军骑兵追击之势过于猛烈,他们甚至连之前在驻的和南城都不敢返回,一路从战场上败逃撤离来到了几十里外的柏亭城,这才勉强站稳了脚跟。 之后在战场上败退的诸军也都陆续向此汇集,但是由于当日战况太过惊险混乱,一直到如今他们也都还没有整理出来具体的战损以及所剩余的兵力多寡。 “阿叔仍是生死未卜,诸军离散未和,还有贼军于侧虎视眈眈,唯今之计,该当如何?” 一想到当下所面对的恶劣情况,宇文护也倍感手足无措,如果是在国中遭遇这样的情况,他还有信心尝试收拾一下局面,可是如今身在河洛前线,大军新败之后又有敌军正在不远处,他就算想要挽回局面也自感力有未逮。 尉迟纲闻言后也长叹一声,皱眉说道:“阳平公等暂驻城外,已经几次遣员请求入见,如果再一直推脱不允,群情恐怕会更加的惊疑。但今阿舅这样的情况,即便入见又能如何?” 两人还在一筹莫展的忧叹着,突然内室有人呼喊道:“中山公、平昌公,主上、主上醒过来了!” 听到这话后,两人直从席中蹦了起来,旋即便连忙冲入内室之中。 内室帷幄之内,宇文泰身躯深埋在床榻内的衾被中,脸色仍是灰败憔悴,凹陷的两眼有些木然的望着榻上垂下的帷幔,只在口中发出有些微弱杂音的喘息声。 “阿叔、阿叔感觉如何?哪处辛苦?” 宇文护凑近到榻前来,看到叔父这全无神采的模样,眼眶一热,泪水顿时涌出来,口中哽咽着低声呼喊道。 宇文泰仍是神情木然,仿佛没有听到侄子的呼喊,宇文护在轻唤几声不得回应之后,转又一脸焦虑的望向几名一直都在室内为宇文泰诊治的医师。 “你、你是萨保?萨保啊,洛阳天子要到关西来,你等一定要做好迎驾的准备!天子西狩,我势将兴啊……” 这时候,宇文泰才注意到榻旁的宇文护,皱着眉头仔细辨认一番,手臂抬起却又摔落下来。 宇文护听到叔父开口说话,心中本是一喜,但在听到这内容后顿时便又忧惧起来,他强自按捺住心中的忐忑,入前握住宇文泰的手掌颤声道:“阿叔、阿叔,天子已经到了关西,不劳阿叔操心迎驾。阿叔你还记得,咱们今在何处?” 宇文泰听到这话后又有些茫然,皱起眉头作深思状,口中低声呻吟起来,片刻后身躯一颤,旋即便低呼道:“邙山、邙山!师旅大败,让人心痛……有从高仲密西投少年李伯山,李伯山是个好少年,英姿俊气,才智可观。伯山啊,失之邙山……” 这会儿宇文护和尉迟纲也都看出了宇文泰刚刚苏醒过来,无论记忆和思绪都是错乱有加,完全梳理不出一个头绪。 但只要人醒过来了,便是一桩大喜,虽然说看到宇文泰在这个状态下对于李伯山仍是念念不忘,也让他们心中颇觉酸楚,但这会儿也都不想再给宇文泰施加什么压力,宇文护忍着悲痛说道:“阿叔不要多想,不用多想。来日我、我去看一看那李伯山,看一看他究竟是何成色。” 宇文泰视线又变得散乱起来,仰首靠在床榻上,片刻后忽然又悠悠说道:“赵元贵是我至交故友,既然有求,我不可负他。但是李伯山啊,也实在让人喜爱难舍,户中女子都太幼稚,即便配之也难示恩抚,可惜、可惜啊!将之召入门下,认作假子,好不好?” 听到宇文泰还在沉湎于和李伯山有关的记忆中,旁边的尉迟纲顿时有些按捺不住了,入前悲声道:“阿舅,清醒一些吧!李伯山狼子野心,早已经背叛府中,阿舅为了制他,所以才率领大军东来……” “婆罗,住口!” 宇文护见叔父闻言后神情都变得激动起来,忙不迭低吼一声,制止尉迟纲再讲下去。 然而这时候,宇文泰又抱着头大声呼痛起来,两人见状又是一慌,忙不迭让诸医师们上前诊治。 就这样又过了足足大半个时辰,医师们接连用了温熨艾灸等等各种治疗的手段,才又让宇文泰变得安静下来。经过这一番折腾之后,宇文泰变得更加憔悴,但眼神比刚才却有神了一些,抬起眼皮有些无力的望着宇文护道:“擒杀斛律金没有?” 听到这话后,宇文护便知叔父的思绪总算是恢复了正常,心内暗自松了一口气,可当看到那眼神中微弱的期待时,还是忍不住惭愧的低下了头,小声道:“当时因为担心阿叔安危,立即脱离了战场……” “局势到了那一步,我的安危又何足计!若能擒杀敌将,未必落败啊!” 宇文泰听到这话后便闭上眼,长叹一声道,旋即便又发问道:“眼下情势如何?今在何处?” “诸军俱已撤回,虽然并未得胜,但损失也并不算大,众将都在府外等候阿叔召见呢……” 为免宇文泰的情绪再发生什么激烈的波动,宇文护便避重就轻的将当下局势稍作分讲,具体的战损当然不能和盘托出。 宇文泰一直在闭着眼倾听,等到宇文护汇报完毕后也没有睁眼开口说话,仿佛睡着了一般,又好像是在默默消化这些讯息。 宇文护见状后正待暂且退下,却又听到宇文泰做出了吩咐:“着李万岁来见,着梁恃德来见。” 叔父醒来要见李远,宇文护倒是并不感觉意外,但当听到特意点名要见梁睿,他还是有些奇怪,但也并没有多想,退出厅室之后连忙吩咐将此二人召入此间来见。 很快两人便来到了这里,见到宇文护第一句话便是疾声发问道:“中山公,主上情况如何了?” 宇文护也并没有回答两人问话,只是将他们引入阁楼之中。此时宇文泰正在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儿之后两人才被召入,宇文泰先看了一眼李远,然后用眼神示意梁睿上前来,口中低声道:“你速去襄阳,传我命令,着李伯山立即率军自三鸦道北进河洛,救援王师,挽回大局!” “这、这……主上,是让太原王来此助战?” 听到这话后,室内众人俱是一愣,而梁睿也一脸的迟疑不解,又入前去小声确认一遍意思是否无误。 宇文泰眼睑微垂,语气虽然微弱,但却很笃定的继续说道:“我与伯山虽有分歧,但讨东灭贼、志向无贰!旧者引为心腹,如今托以身后,招之必来,任之必成!” “阿舅,李伯山他狼子野心……” 尉迟纲听到这话后自是一脸的不甘,只是话还没讲完,旁边李远已经入前一步道:“平昌公请稍安勿躁,容主上从容交代!” “此番轻进,先胜后败,是我谋事不慎,与人无尤。贼势正大,此间已不可再争长短,前我昏厥阵上,贼或已知,未必肯任我大军从容撤离。 今者诸军俱是关西乡徒,一旦轻退恐怕会成蜂拥入关之势,后阵更难图稳。暂且退军宜阳,大军停驻不动,方今情势唯李伯山可以平复内外群情,其军至此,你等方可徐徐撤军!” 宇文泰望着一脸震惊不解的宇文护和尉迟纲,说出这番话后,他精神也变得有些疲倦,闭上眼缓了片刻后又说道:“李伯山军至之日,若我已不活,大冢宰印付之,勿与争事,勿与……是我有欠天命垂青,儿辈切勿勉强致祸,切记切记!” 讲到这里,他又努力睁开眼来,眼神中夹杂着几分冷厉的警告,在宇文护和尉迟纲脸上游移,待这两人点头应是,宇文泰才又闭上眼,有些虚弱的说道:“阳平公留此宿卫,军务暂付余者。” 李远闻言后连忙也垂首答道:“主上请放心,臣一定宿卫左右,拱从主上归府治事!” 0907 归师勿遏 (); 不同于西魏大军的愁云惨淡,刚刚得获大胜的齐军将士们脸上都洋溢着欢乐的笑容,尤其是作为这场战斗获胜关键的平原王段韶帐内,前来庆贺的将领更是络绎不绝。 相对于段韶帐内的热闹人气,作为大军主将的斛律金住处就略显冷清。 之前的战斗当中,由于西魏的中路军攻势实在是太过凶猛,斛律金中军都险些被冲垮,就连斛律金自己也为流矢所伤,幸在并无大碍,但对一个年近七十的老人家而言也绝不算是什么美好的体验。 南来一路奔波,再加上战场上所受的创伤与冲击,斛律金的身体状况也有些不佳,便来到金墉城中暂住下来略作休养。 “你去平原王帐内道贺了吗?” 望着榻前侍药的儿子斛律光,斛律金开口问道。 斛律光听到这话后眉头顿时皱了起来,语气有些生硬的说道:“眼下只是小胜一阵罢了,敌军仍未逐走,尚有数座城垒为贼所据,岂有当下便作庆贺的道理!” 斛律金听出儿子语气中夹杂着情绪,便笑语道:“日前一战可不是什么小胜,羌师大溃,段孝先于此役实有定势之功,诸将道贺也是理所当然。你若不往,反倒是有别群众了。” 斛律光听到这话之后,脸上的不满之色更加明显,他沉声道:“之前战阵当中,中军明明已经传令使段孝先引部前来助战,但他却罔顾上命,以我中军将士性命为饵,诱使羌师与我激战,使其得以窃夺战机。纵然克敌有功,难道抗命无罪?今者群众审事不清,群趋帐内阿之,我正是要别此群情、不与同类!” 斛律金自知儿子性情纯直,但在听到这话后还是忍不住叹息道:“之前战阵当中,羌师攻势迅猛,使我疲于当前,未能收览全局。如今想来,当时作令段孝先引部来援的确也不是最佳的应对方案。 即便是段孝先引部助战,不过也只是小却贼师中军,未必能够获取如今之辉煌大胜。段孝先自督一部,于阵随机应变,以破敌为师之机要,纵然所为有别于军令,也不应以常法问罪责备。” “但他这样做法,却是罔顾我父子性命安危。如若当时中军未能坚守顽抗、引部退却,段孝先此番自作主张又是什么破敌妙手,反而使其师陷于阵、自成孤军!” 斛律光对于当时战场形势自然也有自己的判断,虽然说此番是因为段韶击破敌军右翼而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但战场上的关键也在于中军顶住了来自敌军的猛烈攻势。 略作沉吟后,斛律光又说道:“我并非贪羡段孝先得胜之功,只不过阿耶也大可不必自谦自晦而全其功名。当时下令其军向中军靠拢,虽然未为夺胜之计,但也是全我师旅、不遭大败的稳重之想。 段某贪功自进,罔顾别部安危,虽得大胜,亦可大败。假使当时在阵敌将顽抗短时,今我诸军怕是已经要退逃河阳了!胜固然喜,因何致胜却在于侥幸,此类胜绩又何足贺?” 听完儿子的吐槽之后,斛律金也是沉默许久,过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又说道:“你以为此胜不足致贺,但我却觉得事情如此才是最好局面。段孝先是兵家大才,就连太祖皇帝旧年对之都欣赏有加、赞不绝口,纵然此战有所侥幸,亦不应刻板责之。当下他因战功而显赫于诸军,于我而言更是解困! 观事须得见骨啊!今番我引军来救河洛,虽然是因为顾念社稷周全而谏阻陛下亲征,但也总是夺事而自任。若此战不功,罪自在我。如若大胜,功当归谁?当今皇帝陛下刚强果敢,但却并不以宽厚称。国中元从近戚多受制裁,旧者共事群众唯我得全。今段孝先得拥首功,是解我身上重担啊!” 此番西魏来寇,如若皇帝陛下亲自率军来战,无疑是将国运寄此一战之中,胜未足喜,败则就会有很大的麻烦。而如今国中元老俱已凋零,斛律金可以说是硕果仅存的神武元从,也是自皇帝以下唯一资历威望与经验都堪统军与西魏交战的大臣。 但这也无疑让斛律金处于一个颇为微妙的情况当中,一旦获胜归国,个人的威望无疑又会暴涨,声势更胜从前。但是皇帝陛下心中对此会有何感想,那就实在难以预料了。 对于斛律金而言,此番战事首要目标自然是要以击退西魏大军为主,可若在达成这一目标的同时尽量减弱一下自己的存在感,那就更加完美了。 所以段韶此番在交战中大出风头,斛律金非但没有什么不高兴,反而心里还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斛律光听到父亲这一番话,一时间也皱眉沉默起来。他如今年过四十,正是年富力强的不惑之年,对人对事当然也都有一番自己的成熟见解,但是因为本身的性格比较纯粹,有的事情即便是能够看透,但也不愿意去作屈就。 他对段韶的不满虽然也夹杂着一些个人的情绪在其中,但主要还是从军事战术角度对段韶的做法不认同。父亲所说的这番话,他也未必就没有意识到,只是不愿就此多作用心。 “阿耶放心吧,我心中想什么,也不会在外人面前宣之于口。只不过世事终究有曲有直,韬晦有术能够让人和光同尘,但却终究不是我的谋身之道。生而丈夫,自当事中建功,但使心中无愧,又何惧独行!” 说完这话后,斛律光便也不再就此发表什么议论,着员取来自己的战甲,便在厅前一边看顾着父亲,一边亲自将战甲擦拭保养一番。 金墉城外的军营中,诸将云集帐前也并不只是道贺,还要向段韶请示各种军事营务。之前大战结束后,主帅斛律金便以身体欠佳为由,将大部分的军务都委托段韶处理。 段韶从很早就开始独当一面,对此自然不怯,也将军务处理的井井有条。在那场大战结束之后的几天时间内,他一边继续保持着对于西魏军队的打击,一边分布人马陆续收回十几座之前被魏军所占据的城垒,将河洛之间的城防系统重新修复起来。 洛州司马独孤永业之前固守城池多日,有效的遏止了西魏大军在河洛之间更多的军事行动,给南来增援的大军营造了一个比较有利的局面,同时又在双方决战时及时的出城助战,使得段韶更加顺利的击破敌军,其人也因此获得了段韶的欣赏重视,每与相论军机,大有将河洛防务一应委之的势头。 当河洛周边的城垒被逐渐收复之后,敌我之间的形势也再次变得清晰起来。西魏大军在邙山败退之后,主要分成两路撤离,其中一路撤回新安、兵力较少,随着谷水、孝水之间的防戍逐渐恢复,这一支人马也已经很难在接下来的战斗中有所作为了。 另一路便回撤洛水附近的柏亭城驻守,仍有数万之众,不失一战之力。想要将之完全的逐出河洛,仍然需要继续交战。 战场上所俘获的西魏俘虏有言说西魏大冢宰宇文泰或是暴毙于阵,这一消息也让段韶等北齐将领们激动不已。但那些俘虏也多是口说无凭,没有什么实际的证据。 因此段韶便派遣众多斥候游走于柏亭城周边察望敌情,一边为接下来的反攻作准备,一边也是想确认一下宇文黑獭究竟是死是活,当然也顺便传播一下这一情况,加重敌军的恐慌。 这一天斥候忽然来报,柏亭城驻守的敌军又有了大动作,其部伍正在拔营打点行装,似乎是要撤军。 段韶得知这一情况后,便连忙入城向斛律金进行汇报并作请示,斛律金则表示后续军事完全委托段韶主持,自己仍需留此休养,并着令儿子斛律光也率部与段韶一同行动。 得到斛律金的授权之后,段韶当即便又率领大军向柏亭城而去,抵达柏亭之后便见到敌军已经整列完毕,前部已经开拔。 看到这一幕,段韶便派遣一支骑兵上前袭扰,待到敌军阵仗混乱之后再以全军出击。而西魏对此也早有准备,眼见敌骑来扰,队伍中当即便也分出一支骑兵队伍入前迎战。 双方在原野中缠斗一番,未分胜负,正当段韶打算再增派人马入前交战的时候,忽然西魏阵伍当中爆发出一阵猛烈的欢呼声,原来是风传已经身死的西魏大冢宰宇文泰亲自乘马出巡诸军,并亲自督战镇后。 随着宇文泰公开露面,西魏大军的颓丧之气便也一扫而空、士气又变的振奋起来,虽然不复之前的雄壮,但各自心中的彷徨忧惧也都大大消除。而北齐众将看到这一幕后,不免各自都发出失望的叹息声,原本他们还盼望着能够更创大功,现在看来愿望是要落空了。 段韶见状后也并没有下令继续强攻,所谓归师勿遏,当敌军师旅失律的时候自然是可以趁势发起进攻。 但如今随着宇文泰露面,之前各种谣言盛传给士气带来的压制一扫而空,此时再作进攻也并非一个明智的选择。于是段韶便安排一支骑兵队伍追踪于敌师之后,自己则先率大军进驻柏亭。 0908 挟君自重 (); 宜阳九曲城外,一直没有往河洛前线去的独孤信与之前一路奔逃至此的赵贵等人早早便等候于此,当见宇文泰仪驾行至的时候,便都忙不迭迎了上去。 “胜败常事,勿以为忧。唯军中连日来多有流言风传,有涉大冢宰体中,请问大冢宰无恙否?” 独孤信等人入前后并没有在队伍中见到宇文泰,旋即视线便锁定在队伍中一驾垂帷四掩、密不透风的马车上,然后便走上前去,一脸关切的询问道。 “戎行途中风雪相催,大冢宰偶感风寒,虽有微恙,未为大忧。请大司马等且先从驾入城,再与相见。” 李远站在车前拦住众人,不准他们到车旁探望滋扰。 独孤信等人也注意到此间中外府亲信们全都神情肃穆,心中隐有所感,便也未作勉强,各自暂退一步然后上马一同入城。 从城外到城主府一路全都戒备森严,中外府亲信们拱从着马车一路进入府中,途中也未作停留。 之前宇文泰强撑着病体出巡诸军以稳定军心,使得大军得以撤回宜阳。然而就在回撤途中,他的病情再一次转重,整个人又陷入了昏迷当中,之后状态也是反反复复、时昏时醒。 这样的情况自然不方便再召见群众,因此抵达九曲城城主府之后,独孤信等人也并没有获得召见。至于诸军军务,则完全委托宇文护处理。 抵达九曲城之后的第一件事,宇文护便借口调整城防而解除了赵贵的军权,但也并没有追究其人之前临阵脱逃之罪。 赵贵自知理亏,对此也未作坚持。而且他之前所统率的右路军早在邙山战场上便逃散颇多,随其一同撤回九曲城的本就不多,即便是仍然保留军职,眼下能够统控的部伍数量也是不多,因此便乖乖的交出军权,只率本部人马驻守于九曲城下。 随着西魏大军撤退到九曲城,后方的北齐大军便也一路南来至此,与退守九曲城的魏军继续对峙。也正是因为如此严峻的形势,使得西魏军中一些人事矛盾都处于一种被压制的状态,并没有爆发出来,只是在这一致对外的表象之下,暗里的涌动却是不少。 退回九曲城后一直过了几天的时间,宇文泰都没有在人前露面,诸将也都心知情况看来应是非常不妙了。虽然他们为了维持军心稳定,也都极有默契的将这一情况隐瞒下来,并不告知中下层的将士,但是对于接下来的局势走向也都各怀忧虑。 尽管早在柏亭城的时候,宇文泰便全权委托宇文护处置军务,但宇文护在军中素来都有乏威望,诸将对于这一任命多多少少都有些不以为然。 在这种忧患不安的局面之下,人内心中出于对安全感的渴求,会下意识的向其心目中自觉得比较强大的人靠拢。 如今的九曲城中,除了情况不妙、生死不知的大冢宰宇文泰及其所任命但却不能服众的宇文护之外,还有三名柱国独孤信、赵贵与达奚武,乃是身份地位最高之人。 赵贵与达奚武都是新败之将、威望有损,而自出征伊始便一直存在感不高的大司马独孤信,如今在群众心目中的重要性便陡然增强起来。 在与齐军对峙的紧张气氛之下,许多将领都在有意无意的向独孤信靠拢,甚至有人提出如果大冢宰还是不能视事,理当由大司马独孤信执掌军务。当然这也只是在私下里一说,暂时还没有人敢于公开持此论调。 面对这一情况,宇文护也是颇感忧困,私下里忍不住对尉迟纲说道:“如今强敌在侧虎视眈眈,本应同心协力以应对难关。但如今却是人心涣散、各自为计,尤其大司马人望渐重,使人心忧。阿叔定策于此枯守以待援军,也不知究竟是对是错。” 尉迟纲对于这样的安排本就有些不满,听到宇文护这么说后,便也叹息道:“阿舅之前便有纵恶之失,今又寄望李伯山这个不恭之徒挽回局面,未免是有些痴妄了。今我与敌对峙于此,大军难归,且不说大司马于此窃夺人心,如若李伯山不赴河洛奔救,反而自武关抢入关中,局势将会更加危困啊!” “这、这应该不会吧?河洛本就李伯山扬威之地,贼将斛律金等俱其手下败将、不足为惧,他应当不会怯战不来。更何况,关中还有大司寇等留守……” 听到尉迟纲这么说,宇文护脸色陡地一变,语调都变得隐隐有些颤抖。原因无他,如果李伯山当真如尉迟纲所言那般选择北入武关而非率军经三鸦道北上来援的话,那对他们而言不异于灭顶之灾。 “我当然也希望李伯山真能如阿舅所言,肯于从命奔援河洛。但李伯山真会如此恭顺的话,今日事也不至于此,他反骨已露,若仍存寄望,岂不痴愚?” 尉迟纲闻言后又沉声道:“这样的情况绝非不可能发生,事若成真,我等还有什么应对之计?无论接下来事态如何走向,都该要多作准备啊!” 宇文护听到这里后便也久久不语,过了一会儿之后他才又说道:“此间事俱阿叔布置,贸然更改未必有益。但你所言情况也的确应当防备,李伯山若真直入关中,所为者无非挟君自重,应当传信留守人员,将长安天子暂移同州看管,切勿为李伯山所得!” 当两人还在这里商讨对策的时候,独孤信也受赵贵所邀来到其城外军营中相见。 “当今大冢宰情况堪忧,师旅却仍困顿于外,未知大司马对此困局可有所计?” 待到独孤信入帐坐定,赵贵便直接开口发问道,与此同时又指着自己说道:“前者大冢宰委我重任,而我却交战不利,辜负所托,以致师旅败绩,故而我也满怀愧疚,盼望自己能够尽我所能以作补救。唯是心慌计短,未知计从何出,大司马若有妙计,我必当鞍马相随!” 类似的话语,独孤信连日来已经听过许多次,此时再听一遍,倒也并不感到意外,但是因为是从赵贵口中说出,他还是不免有些喜悦。 “唉,谁能想到局面沦落至斯啊!当下所困岂是一时之负所致?大冢宰此番论武用兵,实在是失于勉强,急急出征,人莫能阻。哪怕来年春后再作征讨,也不至于沦落此态啊!” 独孤信自然明白宇文泰为何选在这样一个时节出征,关键还是趁着南梁动乱、山南道无暇顾及国中行事这一机会,但却偏偏忙中出错,战事进展不顺利且不说,就连自己性命也岌岌可危。 赵贵听到独孤信话中也不乏为自己开脱之意,便也连连点头道:“是啊,国之大事在戎在祀,岂可如此轻率啊!当时作此决议时,起码也应该普采国中群众计议,尤其山南道太原王对于国之用兵向来识见高明,应当以事问之。日前行军途中,我便有问大司马可曾问计太原王。” 讲到这里,他又将话锋一转,望着独孤信继续说道:“事已至此,再说前事也于事无补。近日想来多有督将问计于大司马,还请大司马千万不要藏私,赐教某等愚者。” “南阳公既问,我若有计又怎么会推脱不言?只不过自出征以来便疏于军务,不在其位,难谋其事。唯今所计,也不过只有群策群力、众志成城这样的俗言罢了。大冢宰既然任用有人,想必也有计策来收拾残局。” 独孤信也并不是谦虚,眼下的他看似颇得群众推崇,但事实上对于敌我具体形势也是所知不深,并且实在没有什么妙策以挽回局面。 更何况如今大冢宰是生是死不能确定,他若急于跳起夺权,如果谋事不成的话,非但难以自处,可能还会让局势变得更加败坏。 赵贵闻言后便又说道:“大司马太谦虚了,我听说日前新败之际,大冢宰已经安排亲信南去向太原王告急求救,待到太原王援军抵达,届时翁婿合力……” “竟有此事?” 独孤信听到这里后,眉头顿时一皱,旋即便拍案而起,皱眉怒声道:“大冢宰一意孤行,致有此败,自辱则已,为何还要连累少徒来赴此祸?山南道自有军机事困,大冢宰自置关西将士于凶险境地,却要将残局抛给他人,岂有此理!” 0909 义之所在 (); 且不说河洛方面的人事交困,当梁睿携带着宇文泰的命令昼夜兼程的赶到襄阳,将这一命令传达给李泰的时候,顿时便也在襄阳台府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李泰这段时间以来也一直都在密切关注着河洛方面的情势变化,尽管心中已经有所预料,但也没想到局面会以这样一个方式崩坏,听完梁睿的汇报后一时间也是有些反应不过来。 “大冢宰着末将转告大王,前者虽然内外有隙,但杀贼兴治的志向却并无二致。今者师悬于外,情势危若累卵,非大王亲至河洛,恐怕不能克定强敌、维稳局势。今数万师旅性命安危、家国荣辱,俱系大王一念之间。大王若至,则家事国事尽相付予……” 一路奔行至此,尽管抵达沔北后已经有台府人员接应,但梁睿也是难免疲累有加,只不过因为心忧河洛方面的情势,他也顾不得休息一番,在将相关的情况汇报一番后,便以头抢地的哀告道:“前事纠纷,实非主上本意。今者逢艰遇险,主上可以依仗者唯大王一人。恳请大王能够捐弃前嫌、大局为重,奔救河洛……” 李泰听到这话后并没有急于表态,而是开口说道:“梁郎一路奔行千数里,想必也已经疲累难当,且先在府中稍作休息,我亦与府下群众商讨事机,尽快做出决定。” 说完这话后,他便着员将梁睿暂且引下去,然后便又着令府中在事群众暂且放下手头上的事情,到直堂来共商大计。 很快府员们便都聚集过来,各自脸上的表情也都颇为丰富,显然也是对刚刚发生的事情已经有所了解,各自心内略存想法。 李泰让人将刚刚梁睿所汇报的事情再原原本本的讲述一番,众人之前虽然略知枝节,而在了解事情全貌之后,神情也都变得严肃起来。 “如今中外府师悬河洛、进退不得,大冢宰遣使来召,你等诸位对此都是何看法?” 李泰见众府员们或是低头沉思,或是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便开口发问道。 正当其他人还在整理思路的时候,已经进事台府的李倩之站起身来说道:“卑职归义新人,对于关西人事所知仍未详尽,本不应贸然进议大事。但今事关东西交战,论事也需兼顾东西,斗胆略陈所计,以启众智。”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示意李倩之但讲无妨。 “中外府师旅新败、进退失据,诚是一忧。然则大王引军直进河洛、以图救援,未必上计。古者用兵亦有围魏救赵之计,可知兵家要旨妙用无穷,但可纾困不唯一法。 前者中外府用兵本就无告台府,如今师遭败绩、军机骤变,短时之内难以尽知。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而今我不知我、我不知敌,实在不宜以我事外之身而轻涉凶险之事。” 作为新进来到襄阳的人,李倩之并没有在关西生活过,也没有之前荆州军府还受命于中外府的经历,当其来到襄阳时台府与中外府已经是处于一种内外对抗的状态,所以对中外府人事也都没有什么感情可言,就事论事的提出眼下不宜奔救河洛。 毕竟这一场战争从头到尾都是中外府在进行,现在进展不顺利了,想要让台府顶上去收拾烂摊子,先不说道理上说不说得过去,单就这烂摊子挑不挑得起就是一个未知数。 毕竟中外府前后出动大军十余万,国中大将多有出征,结果还是打成这个样子。如今襄阳台府想要奔救的话,那该投入多少力量才够? 但是李倩之这种全无感情、纯是理智的态度听在一些台府老人耳中,还是有些不自在。 毕竟中外府跟台府之间也是牵绊颇深,而且台府属员们本来就有着许多的关中人士,如今被困河洛的师旅俱是关西子弟,眼睁睁看着这些人处境危困却不做搭救,他们当然也是于心不忍。 因此李倩之话音刚落,行台司录柳敏便也站起身来说道:“李尚书对关西人事所见确是短浅,对大冢宰遭此危困而召大王往救的原因未有深知。如今国中内事唯大冢宰是裁,外事则大王为重。 前者内外分明、互无干涉,如今河洛战事遭遇挫折,师旅安危悬于一线,唯大王往救才可转危为安,不只是因为大王才雄势壮,更是因为关西儿郎皆知,仰于大王庇护即可诸事无忧。人情如金,岂可轻弃!” 李倩之听到柳敏直言他见识短浅,对此也不以为忤,而是继续说道:“柳司录请稍安勿躁,我并非进言不救,只是当下情势不需奔赴河洛以救。师困国危,孰轻孰重?师旅在外遭受危困,国中群情能够安稳? 如今师悬于外,国中并无名臣大将以镇抚群情,内乱外危,社稷板荡。如今国中能够平复内外情势者,唯大王一人而已。当下之计,大王宜应直入关中,奏告君王以稳定关中局面,而后再奉命东出潼关,接应师旅回归关中。” 李倩之讲到这里后,堂中顿时便有数人表态赞同、开口附和,认为李倩之所计乃是当务之急,也最符合台府的利益。 但柳敏这里也不是没有支持者,行台司马赵刚也加入了讨论,起身开口说道:“前者中外府与台府在事略存纠纷,国中座谈之客不能完全领会某等东南群徒的忠勤之心,然则兴邦讨贼的志向却是一般无二,此亦国中群众尤为推崇大王之所在! 况中外府师旅俱非异国远客,尽是关西儿郎,今关西情势纵有纷乱,亦皆父老忧恐子弟不归。解师倒悬,忧扰自安。可若急赴关中,或令前线督将忧恐自疑,急于回奔,届时关塞拥堵,若再为贼所劫,局面恐怕更加崩溃。” 赵刚的观点同样也很明白,眼下的危困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并不会因话术转变而有所削弱。中外府与台府之间的纠纷矛盾也确实存在着,如果台府不奔赴河洛,而是基于自身的利益直赴关中,那么前线崩溃就是分分钟的事情。 李泰听着堂内众人的讨论,心中思绪也在快速转动着。眼下众人的意见主要分为两类,一者主张前往关中,一者主张奔赴河洛。而持前一种观点的主要是河北新来的亲友和南朝人士,持后一种观点的则就主要是关西人士。 “长史对此有何见解?” 两种思路逐渐清晰之后,李泰并没有急于表达自己的态度,而是又望着同样没有发声的长孙俭说道。 长孙俭虽是台府首僚,但同样也是中外府元老,而且与大冢宰宇文泰还是儿女亲家,之前众人议论纷纷,他都没有发声表态。 此时听到李泰的问话,长孙俭站起身来作拜于李泰案前,口中沉声说道:“诸君在事所见都精深透彻,卑职亦无高见可以优出群众。大王既问,卑职不敢不言。近年来大冢宰行事的确是偏离大体,有失往年之公正周全。 譬如旧年对大王屡有提拔启发、重任相加,人皆称此识人之明!正因有此前事,如今即便时乖命蹇,亦可不失托付之人。王之所赴,义之所趋。王之所在,义之所在!” 听到长孙俭这一回答,李泰便也暗叹一声。宇文泰让梁睿前来襄阳求援,可不仅仅是让自己过去救场,同样也是为其家族谋求一个更好的处境。 他如果不去河洛,不只是辜负过往一路提拔栽培的恩义,更是罔顾众多关中子弟们的安危,对于来日入主关中都是非常不利的。 可如果去了,就得承认是从宇文泰手中接过执掌朝纲的大权,所以在对后续霸府人事和宇文泰家人们的处理上,就必须得更加温和。 李泰对此倒也并不反感,而且说老实话,如果没有宇文泰的栽培提拔,他也很难在西魏时局中脱颖而出。就算近年是生出了一些矛盾龃龉,但是对于宇文泰的恩义他也一直记在心中。 可问题是,现在的宇文泰还能不能主持大局?自己前往河洛之后,能不能顺利的接过权柄?据梁睿所言,宇文泰派他来的时候,甚至还要让李远在场,这就说明宇文泰的状态堪忧,随时都有可能被身旁近人挟持其意愿、篡改其安排。 所以李泰也要做出两手准备,河洛当然是要救,而且必须得他自己亲自前往,正如长孙俭所言,王之所在、义之所在。但关中局面也不能忽略掉,同样也得派人前往,哪怕暂时并不掌握关中权柄,也必须彰显出自己的存在! 在将群众意见汇总一番之后,李泰便下令高乐率领梁睿、若干凤等率领五千精骑先发,汇同郭贤、李人杰等,先行奔赴伊阙,确保三鸦道畅通无阻。 同时又以他的堂兄、荆州总管李裒率领五千人马进据武关,连同梁州总管崔猷、洛州刺史泉仲遵等,在不与渭南侯莫陈崇发生冲突的前提下,暂将势力阔进到关中南部。 李泰自己则亲率两万大军,连同一直在西山养病的于谨,一起沿三鸦道奔赴河洛以作救援。 0910 苍天薄我 (); 武川白道地处阴山山脉当中,是出入漠南草原的重要通道。在战乱的年代,这里是兵家要道,等到了和平时期,就会有大量的商贾出入此间。 “春夏之际,漫山青葱,山道独白,所以称为白道。人物聚处,纷争便多,我少年时期方识控马,便随着兄长们在白道与人争斗。那时的日子,恣意又快活,整日游荡,无忧无虑……” 今天的宇文泰状态较之平常要好许多,自昏睡中醒来后,整个人都显得很有精神,还颇有兴致的跟一直宿卫舍前的李远讲起了他的家乡武川镇。 “人生最好便是少年,上有父兄当户营生,少类只是浪行乡里、睚眦必报。有商旅盗我族中羔羊,我追踪百里、在途杀之!归家时父母还道我为强人所劫,正自悲伤呢!” 讲起自己少年顽劣的事迹,宇文泰仍是一脸自得之色,但很快眼神又变得有些黯淡:“当年还在山林匿起了一片野枣树,盼望着转年返回后再入山采摘,没想到当年一去竟成永别,白道风光只有梦里能见,当年引我离乡的父兄也俱成游魂……” 李远听到宇文泰语气变得伤感起来,便连忙垂首说道:“主上安心养病,待到体中转好,臣等再追从主上征讨四方,可以北出河朔、巡边白道,风光归乡!” “唉,平生见过许多关塞山川,都不如我乡土可亲可爱。之前若知岁终于此,我或许不到河洛来了,思乡之情销魂蚀骨啊,关中虽好,非是吾乡。” 宇文泰又怅然长叹一声,旋即又望着李远笑语道:“李万岁、万岁,当真吉言,人当真能长存万岁吗?英雄衰老,尤是可怜,世上许多人碌碌无为、一事无成,我却有许多大计未作、抱负未展,苍天薄我,可恨可恨!” 讲到这里的时候,宇文泰已经是潸然泪下,那泪水迷蒙的双眼中满是对人间的眷恋和不舍。旁边李远等亲信们看到这一幕,也都不免吞声落泪、悲伤不已。 “今是何时?使徒到了襄阳没有?伯山知否我正在此苦守待他?小子性情刚强,是否还在怨我前事?” 过了一会儿,宇文泰又让人撩起窗前的垂帷,看看外面的天色和雪景,口中喃喃说道:“可惜他不是我的儿子,可惜……有子如此,老夫无憾。得父如我,儿辈亦幸。父子同心,天下不足平,王事必有兴。” 到了傍晚时分,零星的雪花又转为鹅毛大雪,午后宇文泰略进流食,然后便又昏睡过去。入夜之后,他却又突然惊醒,口中开始向外呕血。 李远等人眼见此幕,便连忙将仍在处理军政事务的宇文护和尉迟纲招至此间。 当见到叔父襟前尽是血水、脸色痛苦有加的辛苦模样,宇文护顿时也泪如决堤,趴在地上连连叩首道:“阿叔、阿叔,你若辛苦便且去罢……家事有我,我必不负阿叔所托!” 此时的宇文泰已近弥留,意识已经模糊,耳中听不到任何声音,两手痛苦的在虚空抓握着,身躯偶或僵挺起来,那垂死挣扎的样子让人心酸至极。 “萨保、萨保,勿负……” 两声沙哑的呼喊过后,宇文泰彻底的没了声息,那已经被病痛折磨许久的身体陷入衾被中,一代人杰就此辞世。 “阿叔!阿、阿叔……” 宇文护这会儿也捶胸捣头的嚎啕大哭起来,那哭声凄厉至极。他父亲宇文颢早年便战死武川,一直以来这叔父便不异于他的父亲,感情深厚,此刻心中也如刀割一般的悲痛。 房中其他人也都跪在床榻周围,哭拜辞别:“主上一路走好!” 门外大雪纷飞,呼啸的寒风掩盖住了此间悲痛的哭泣。但在无人关注的角落里,却有人仿佛夜行的鬼魅一般,冒着风雪严寒快速向外走去。 当宇文护在李远和尉迟纲等人力劝忍悲、打起精神来考虑处理宇文泰死后的人事局面的时候,宇文泰的死讯也在以隐秘的方式向外传递。 这段时间独孤信因为与诸军将领接触比较频密而遭到宇文护的警惕与提防,彼此间的氛围也日渐微妙起来。独孤信也自知越是这样的情况便越需要谨慎自处,为免彼此发生什么实质性的摩擦与冲突,他索性便也到城外军营居住。 夜里独孤信已经入睡,亲兵匆匆入帐小声汇报消息,独孤信听完之后顿时便睡意全消,从榻中起床穿衣。他行出帐外,望着大雪笼罩的九曲城久久无语,过了一会儿归帐让人摆设祭案,按照鲜卑的礼俗凭吊亡者。 之后一段时间里,陆续有人来此拜访,独孤信都没有接见。一直等到亲兵来告南阳公赵贵来访,独孤信自知此夜推拖不得,这才着员将赵贵引入帐中来。 赵贵并非一人至此,身后还跟着几名督将,入帐后见到之前用以凭吊的祭案后,各自眼中也都不由得闪过一丝悲伤,但很快一点情怀感动便被理智所驱散。 “大冢宰死讯虽然暂可秘不宣扬,但眼下情势更加危困也是事实。中山公等难当大任,大司马不出,诸军将士又应仰谁?” 一名督将宇文盛见赵贵和独孤信都是沉默不语,于是便直接开口说道。 闻听此言后,其他几名同行督将也都连连点头应是,表示愿意奉从独孤信入城,自宇文护手中接掌城中军务。 独孤信看到几人一脸急切和激动,心内也不由得暗叹一声,他自知这些人之所以如此踊跃,也并非是因为他真的众望所归,而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太原王。 为了稳定住军心,大冢宰遣使去召请太原王率兵前来增援的消息在几日前也已经宣告出去,虽然这样以来或许会给援军进军增加一些麻烦和困扰,但也总算是让困守在九曲城的诸军将士们心怀希望起来。 之前中外府与台府之间所爆发出的冲突与矛盾也并非秘密,一旦太原王到来,虽然会令局面转危为安,但也必然会令原本中外府的人事秩序发生改变。 这些人想要在太原王到来之前有所表现,所以才这么积极的想要拥护独孤信从宇文护手中夺取军权。可问题是,他们需要表现,独孤信不需要啊! 眼下师旅困顿于九曲城中,只要李泰来到这里,形势的转机与主动权便都在李泰那里,独孤信也根本就不需要再做什么冒险的举动,就能够获得一个超然的地位。 可若是趁着大冢宰新丧便挑事夺权,且不说道义上的理亏,即便是夺取了九曲城的军权,对于独孤信而言也没有太大的意义,根本就是完全没有必要的犯险! “当下大敌当前、尤忌内乱,中山公或是才力有逊,但也毕竟是大冢宰安排主事。当下情势,一味的盲动不如求稳。如若再有什么纷乱为敌所趁,那可就要悔之晚矣了!” 独孤信也并没有因为众人的推崇而盲目自信,就算是夺权顺利,他也没有什么妙计退敌,可如果谋事不够顺利,那局面可能当时就要崩溃。 听到独孤信这么说,几名将领神情当时也都变得有些不自然。独孤信这里一退缩,且不说他们能不能在太原王到来之前有所表现,关键情况如果泄露出去之后,还有可能遭受到宇文护的报复打压。 “大司马以大局为重,的确是思虑周全,当下九曲城局面一躁不如一静。中山公虽然不才,但只要固守城池等到太原王援军抵达,事情自有转机。” 赵贵也点头附和独孤信的话,但旋即便又说道:“当下真正可虑者,反而是关中情势。前者出征,国中大将尽出,一旦发生什么人情骚乱,留守者恐怕不能从速定乱。 宜阳此间固守而已,群众俱留于此也无补于事,不如轻骑速归关中,稳定关中群情,使我后路无忧!而且太原王久不归朝,国中人事难免会有生疏,如若大司马先行归朝以作引导,也能让生疏人事尽快融洽起来!” 独孤信听到这话后顿时也是眸光大亮,的确如今关中只有柱国侯莫陈崇以及宇文泰强行提拔起来的两个儿子掌控局面,一旦这些变故消息传回关中,单凭这些人是很难稳定住局面的。 他留在宜阳这里意义不大,可如果先行返回关中的话,那重要性可就凸显出来了!无论对他个人还是对于李泰来说都有着颇为积极的意义,而且还可以避免这些督将们在这里打着他的名头胡乱搞事。 一念及此,独孤信顿时心意大动。而几名督将在听到赵贵提出这一个方案之后,也都心动不已,脸上流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 眼下前线形势疾困有加,就算太原王到来,能不能够立即扭转局面也未可知,如果他们能够先拱从独孤信返回关中,既能远离前线的危险,也能在接下来的人事秩序调整的过程中提前占据一个有利的位置! 0911 仓皇西去 (); 清晨时分,宇文护强忍着悲痛批阅诸军汇总至此的计簿。之前因为师旅大溃,许多营伍编制都变得异常混乱,如今趁着驻守九曲城这段时间里,总算是完成了一个战后的初步整编。 之前大军出征时有十余万人马,但到如今退守宜阳九曲城却只剩下了六万出头。消失的将近五万军众,或是战没于邙山战场,或是被齐军俘获,也有溃逃走散的,总之经此一役之后,中外府军事实力锐减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宇文护眼下也没有精力为更长远的事情忧虑,单单摆在眼前的诸多事务便让他倍感焦头烂额。虽然兵力锐减,但是整整六万人马驻守在九曲城中,每天的消耗也是非常巨大的。 特别在大量的给养辎重被丢弃在洛水南面的河南城中,连日来风雪不断,使得各种剩余物资也都在以惊人的速度消耗着,诸如柴炭之类的取暖物资更是已经告急多日。 宇文护虽然有乏征战沙场的军事才能,但处理起各种内政事务来也颇有经验。但很多时候都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随着时间的推移,宇文护也已经自觉有些维持不住了。 眼下唯一还可值得庆幸的,就是此番出征所配给军粮多是行军粮饼,因其便于运储,暂时还没有断粮的危险。但是战马所用的饲料却已经是耗尽多时,许多战马都因为饮食不继饥寒倒毙。 “最多再可维持旬日……” 宇文护在将各种军务整阅一番后,心中暗自估算着,按照当下这种情况来看,如果旬日之内情况仍然没有转机,师旅若仍继续留守在九曲城的话,物资就会告竭,得不到足够物资补充的将士们在这寒冬腊月中战斗力也会快速消退,到最后可能想走都已经走不了。 正当宇文护还在盘算着有什么计策能够延长一下坚持的时间,在府外巡察诸军的尉迟纲却匆匆冲入堂中来,一脸气急败坏的望着宇文护说道:“表兄,大事不好!大司马,还有大宗伯,今早伙同数名督将,引部私自撤离九曲城外,往西向弘农去了!” “竟、竟有此事?” 宇文护听到这话后只觉得脑海中嗡的一声炸开,手脚都有些发凉,颤声问道:“他、他们带走多少将士?此时出走,意欲何为?” “他们引走的人马并不多,否则我也不会任由走脱而无察觉。可是他们私自逃离前线,必然居心叵测,一旦返回关中,夺取关中留守人事权柄,那咱们又当如何应对?” 在这寒冷的天气中,尉迟纲额间甚至都隐现一层细密的冷汗,脸色发白的颤声道:“之前我便忧虑如若李伯山不肯来救,反而进袭关中,咱们有何计策应对?之前无有定论,如今大司马等弃军而逃,能无与之共谋?如果他们回塞潼关,那咱们这些关东师旅必死无疑啊!” “李伯山不是无义,阿叔那么信他,临死之前仍然……不会的,不会!” 宇文护这会儿也已经方寸大乱,按捺不住心中的忧惧与愤怒,忍不住便破口大骂道:“这些贼镇奴,当真全无情义!阿叔新亡,正应同舟共济,他们却竟然弃军而走、罔顾大局,当真该死、该死!” “不能再继续逗留下去了!贼徒奸计已经暴露,继续留此也不会有什么援军到来,一旦内外交困,咱们恐怕要死无葬身之地啊!” 尉迟纲又沉声说道:“唯今之计,只有趁大司马等奔逃未远,咱们也赶紧抽身撤离,若能返回潼关据守,还有几分生计活路。表兄,须得早做决定,一念之间即是生死有别啊!” 宇文护听完这话后也是深吸了一口气,脑海中快速盘算着,但是因为心绪紊乱如麻,一时间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定计。叔父临终前的叮嘱言犹在耳,但独孤信等人的私自逃离又让他心中充满了危机感,一时间当真五内俱焚,不知该要作何取舍。 略加沉吟后,他便又说道:“趁着消息还未传开,速召大司空、阳平公等前来议事!” 事关重大,宇文护一时间也难以做出决定,尤其眼下的他对诸军控制力也是不足,就算做出了决定恐怕也得不到充分的执行,所以还是决定与达奚武等大将商讨一番、达成共识。 几名大将很快便也来到府中,待听到大司马独孤信等已经撤离九曲城,一个个神情也都变得非常难看。 “前者主上着令退守九曲城,以待襄阳援军。然而如今发生这样的变故,继续留此恐怕是要事与愿违。究竟是留是去,未知诸位可有教我?” 宇文护望着几人,神情凝重的说道,旁边尉迟纲则又说道:“谁若对太原王来援一事仍存幻想,也可留此继续等候。” 听到这话后,众人脸色越发难看,沉闷的气氛持续了好一会儿,李远才又开口说道:“主上前所忧虑便是一旦轻退恐怕师伍丧志为敌所趁,况且重返关中路途遥远,不如暂时引部退回弘农。如若太原王来援,尚可不失呼应,若是不然,亦可徐徐退回、军不失律。” 众将闻言后也都纷纷点头附和此计,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想法。 很多时候,看似稳定的局面其实非常脆弱,哪怕只是非常微小的变数,都能让局面快速崩溃起来。 尽管这些将领们还在盘算着徐徐有序的退军,可是当撤离的命令下至营伍的时候,顿时便在营伍当中引起了巨大的恐慌。 “为什么要撤离?不是说太原王正率大军来救?难道大冢宰真的已经不活?” 营士们满腹惊疑,但却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一系列的疑问,由此便带来了更大的恐慌。 于是许多驻守城外军营中的将士们甚至都不再理会次第开拔的军令,直接自己便收拾行装、拔营而逃。随着有人私自逃离,混乱的局面便快速扩大,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逃亡的队伍当中。 随着崩溃的局面形成,宇文护等人也难以再控制住局面,便也只能赶紧召集亲信部众,护送着宇文泰的灵柩弃城而逃。就连原本九曲城中的守军将士们也受此影响,加入到了溃逃之中。 九曲城中魏军的大举溃逃自然很快便引起了与之对峙的齐军注意,相关的情况很快便被禀告到中军大帐之中。 段韶一直都在引部驻扎于九曲城北面与敌军遥相对峙,得知此事后当即便召集部伍向着九曲城方向推进而去。齐军的到来顿时又加剧了西魏军众的恐慌,很快九曲城便成为了一座空城,被北齐唾手拾得。 进据九曲城后,齐军将士们自是振奋不已。他们此番非但大败西魏人马,将敌军彻底的赶出河洛地区,甚至还收复了之前被西魏所占据数年的九曲城,可谓是战果辉煌。 因为连日来风雪不断,道路上积雪厚重,所以在进据九曲城后,段韶也并没有第一时间安排人员对溃逃的西魏军众进行追击,而这相对保守的做法也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 首先向段韶提出质疑的便是平秦王高归彦,他来到段韶帐中当着众人的面便大声质问道:“如今西羌丧胆,大溃而逃,正是追敌致胜的好时机,平原王为何勒师于此、裹足不前?” 高归彦戴罪之身,心里自是盼望着战果越辉煌越好,这样一来他才能免于归国遭受处罚。 “眼下风雪塞路、进退艰难,实非进击取胜良时。羌师败逃,已有验应。我若贪功进取,纵然有所胜绩,但也难以完全豁免此害啊!” 听到高归彦的质问,段韶便耐心解释道:“更何况贼师还有传言,道是其国李伯山不日便要北上援战。李伯山乃是我国劲敌,一旦至此恐怕战局再生波澜,亦需有所防备。” 段韶的理由虽然很充分,但仍有人并不认同,除了渴望大功的高归彦外,斛律光也皱眉说道:“平原王所陈诸困,皆非罢战不前的理由。风雪塞路,岂独困我?正因如此,贼师必难遁远,裹足于此,不异于揖贼送客,遗祸于后!至于贼将李伯山,虽然可虑,但若妥善布置,亦不足以凭其虚名便使我大军留顿不发!” 高归彦听到这话后也连连点头称是,当即便瞪眼望着段韶说道:“王若仍然消极避战、贻误战机,坐望贼徒逃远不攻,待我归国必奏告陛下,王有养寇之心!” 段韶听到这话后,也不免大感头疼,他虽然深得皇帝陛下的信任,但也不敢罔顾高归彦的威胁,此人不久之前还诬杀清河王高岳,若真归国告自己黑状,也会让他焦头烂额。 不只这两人,其余诸将也都求战心切,毕竟之前魏师溃逃的景象他们也都看在眼中,那都是一个个活蹦乱跳的战功啊! 于是段韶便也只能委任洛州司马独孤永业暂驻九曲城中,同时又请赵郡王高睿自引所部返回金墉城协同驻防,自己则率领大军继续向西追击。 0912 雪夜夺城 (); 寒冬腊月之中,如何取暖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尤其是在眼下的伊阙一线,由于之前西魏军中盛传其国大将李伯山很快便要率军沿三鸦道北进河洛,与北齐大军展开交战,而伊阙便是其必经之路。 李伯山这个名字在北齐虽然达不到能止小儿夜啼的高度,但也绝对能让即将与之对战的将领们坐卧不安。 所以在齐军主力人马西去追击西魏败军以扩大战果的时候,留守金墉城的斛律金也并没有因为不久之前的胜利而忽略来自南面的威胁,还是安排了许多人马沿伊阙一线驻防待敌。 在斛律金的严令之下,再加上驻军将士们心中对李伯山其人的忌惮,此边驻军也都警惕十足,每天都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巡察于伊川一线。 今年的冬天尤其寒冷,过多的室外活动对人马而言都是极大的负担,防寒取暖更成了重中之重。可是由于之前两国已经数年没有在伊川一线进行高强度的对战,物资的储备便难免有些不够周全,随着临时在此增驻了近万人马,柴炭等物资储备也很快便消耗殆尽。 想要补充这些告急的物资,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方式莫过于就地进行征发。于是那些生活在河洛南面山岭之间的蛮人部落便成了最主要的征发对象,不只他们所储备的越冬物资被强征起来供给军需,那些族中的丁壮们也都被整编起来配作兵奴,进行各种防事的修缮维护与加固,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砍柴烧炭。 为了防备来自伊川南面的敌人,齐军以新城为中心,沿伊阙周边布置了足有十数座大大小小的戍堡,这些戍堡驻军几十或者数百,共同构成一道严密的防线,对来自襄阳人防备不可谓不严密。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李伯山纵使率领数万大军北进,短时间内也绝难突破伊阙封锁、从而进入河洛地区,会被遏阻在伊川前进不得。 但再好的计划,总也需要人去执行,而人做起事来,也难以避免疏忽和错误。至于这错误所带来的后果是大是小,则就因人而异、因事而异,或许微不足道,或许足以致命。 一支齐军小队向南面十里外巡察完毕、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之后,便忙不迭匆匆的返回戍堡。 “有古怪!怎么有股血腥气?” 行至戍堡外的时候,率队的兵长突然皱眉说道,其他随队的军士们也都深嗅了几口冰凉的空气,然后便连连点头道:“气味是从堡中传出来的!” 说话间,众人又将收起的刀枪露出锋刃,向着戍堡疾行而去,当来到戍堡门前时,便见到几名蛮卒正在戍堡门内宰剥几只羊,那被剥了皮的羊被直接丢在雪堆上,地上到处还洒落着羊血。 “这些贼蛮做事真是粗疏拙劣,宰杀牲食怎么能在门前风口!” 看到这一幕后,那兵长便不由得皱眉怒声喝骂道:“还有留守这些贼兵,怎么这么贪食!前日才有加餐,今天又要宰羊,多少牲食禁得这般消耗!” 南面这些戍堡承担了更大的风险,为了确保将士们能够于此坚守,配给的给养也是非常丰富。每名士卒都有配酒和肉食,肉食除了风干肉脯之类,还有就是养在戍堡中的牛羊牲口。因此看到这一幕的军士们自然而然便将此当作是戍堡中留守人员又馋虫大动,安排这些蛮卒杀羊添餐。 既然并不是什么特殊的情况,这一队几十名齐军士卒们也放松了警惕,又收起刀枪向戍堡行去,来到门前时,那名兵长便用刀背抽打着几名蛮卒并怒声呵斥他们将此间的血污脏秽打扫干净,顺便清理堡垒外的积雪。 几名蛮卒唯唯应是,可是当那名兵长收起佩刀、与他们擦身而过的时候,原本怯懦恭敬的蛮卒脸上的表情顿时转为凶恶,手中原本用来宰杀羊羔的尖刀直向那兵长身上扎去。 “狗贼安敢?” 那兵长也是一名战斗经验的老兵,反应很是迅速,察觉异样后又忙不迭挥刀格挡,只是长时间在外活动冻僵的身体有些跟不上这一反应,刀举半途手背已经被那刀刃狠狠切过,一大团手背上的筋肉被掀开,旋即手背上便血流如注。 与此同时,来自侧方的尖刀也直刺而来,直接深深扎入那兵长转首暴露的耳后脖颈中。那兵长整个人如遭雷击、身颤如筛,快速的失血脱力,瘫死于地。 正在这时候,堡垒中也冲出了许多手持刀枪的兵卒,向着这些惊慌失措的齐军士卒们杀来。这些齐军猝不及防下很快便死伤惨重,被冲杀溃散。然而戍堡中埋伏的甲兵却并不善罢甘休,一通追杀之下,很快便将这些齐军士卒屠杀殆尽,无一走脱。 一场血腥的杀戮结束之后,刚刚城门前被宰杀的羔羊有的被丢进了沸腾的陶瓮中烹煮,有的被架在篝火上烘烤,肉香四溢,掩盖住了戍堡中的血腥气。 一名蛮酋入前持刀割下一条烤熟的羊腿,恭敬的奉至刚才并肩杀敌的若干凤面前,同时一脸激动的说道:“旧年相别以来,我们这些山野草民无不盼望李大将军能够军回洛南,杀退那些贼齐驻军!现在王师总算回来,搭救我们这些被齐贼当作牛马驱使的小民……” 若干凤接过那羊腿一边用小刀割食着,一边对篝火周围这些眼巴巴望着他的蛮徒们说道:“如今我家主公可不再是大将军,而是太原王!大王此番统率大军复归河洛,一定是要大破贼师。某为先驱,职在打通伊洛通道,使我师旅能够顺利进击。你等豪义若能配合得力,战后的犒奖是绝对少不了的!” 李大将军、不对,太原王在伊洛之间这些蛮人们当中的威望可不是凭空得来,而是不止一次的豪爽赏赐所建立起来的,每一次来到河洛都会带领着他们进行一场盛大的分赃。齐军强则强矣,但却残暴刻薄,对于他们这些蛮部残忍有加。 所以当得知太原王大军将要重新杀回伊洛的时候,甚至都不需要前锋人马主动联络这些蛮部,这些蛮人们本身也在和齐军将士一起察望山南道人到来。 当然双方的目的是绝不相同的,而作为土生土长、广泛分布在伊洛之间的蛮部耳目又比这些临时派驻至此的齐军将士们灵敏的多,随着若干凤等前路人马进入地境之内,这些蛮部第一时间便主动联系过来。 当听到李大将军官爵又有增长,这些蛮众们也颇感与有荣焉,但也有蛮卒不满的说道:“魏国皇帝治事太昏,既然要将李大将军加封为王,何不直封洛阳王!” 且不说一众蛮卒们闻听此言后纷纷拍掌叫好,若干凤等则又开始跟这些蛮酋首领们商讨后续的行动计划。眼下众蛮卒们主要负责此间驻军的后勤保障,如今日这般用计夺取戍堡倒也成功率不小。但是随着行动增多,消息必然也会扩散开来,从而引起此间驻军的警觉。 所以在商讨了解一番之后,若干凤索性决定将下一个的动手目标定为新城。新城是伊阙周边最大的城池,驻军也是最多,足足有五六千名齐军将士,如果攻下了新城,周边这些大大小小的堡垒也都不足为患,大可以从容拔除。 只不过想要攻夺这样一座齐人重点防守的城池,显然不可能向夺取一个戍堡据点这么简答,而且蛮人们老实说战斗力和武装水平都比较低下,夺取戍堡的时候也是若干凤率领的五十名精卒为主力。想要夺取新城,即便是出其不意的发动奇袭,也不是蛮人们能够胜任的。 因此若干凤将这一计划着员告知前锋主将高乐,高乐得知后也表示赞同,并且又增派五百名精卒轻装直进前来配合若干凤的行动,同时他也命令部伍加快行军速度,放弃沿线据点的攻夺,目标直取新城。 蛮卒们每天都要分散在周边山野砍伐薪柴,然后再运回新城中去,而这也给若干凤一行提供了绝佳的掩饰方式。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傍晚将近天黑时分,他们五百多名军众将甲刀军械藏在成捆的薪柴当中,分散成大大小小好几支打柴队伍,在蛮卒们前后掩饰之下,一路顺畅的来到新城城下。 此时的城门守军大部分都缩在城门内侧的营帐中围火取暖,只有十多名军卒无精打采的缩在门洞里躲避风雪,随着彼此距离拉近,正当两名军卒入前查看薪柴的时候,队伍中的若干凤当即便断喝一声:“杀贼,夺门!” 刀枪军械被从薪柴中抽取出来,极短的时间内便将这城门处的守军士卒砍杀殆尽,旋即众将士们便在门内披甲整装,向着不远处的敌营冲杀而去。 随着战斗打响,一些早已心存默契的蛮卒们也都开始呼喊吵闹、制造混乱,他们虽然不敢直接与齐军士卒搏命厮杀,但所造成的骚乱却也营造出大军攻城的错觉,使得城中各处守军都变得慌乱起来,不知敌从何来,也不知有多少敌人已经杀入城中。 0913 婴城自守 (); 城中厮杀声逐渐变得微弱起来,即便是还有一些负隅顽抗的齐军士卒,也大多都被围困在一些狭窄的区域之间,已经丧失了对城池的控制权。 在数百名精卒的奇袭之下,加上城池内外的蛮卒们的配合,新城这座封锁伊川通道的主要城池很快易主,城中的守军将士们或死或逃或降。 当若干凤率领甲卒们将据守城主府的敌军杀溃之后,城中其他区域的战斗也陆续结束。 这些蛮人丁卒们最开始还只是鼓噪助乱,可是随着城中齐军将士节节败退,他们在拾取到甲刀器杖之后便也都陆续的投入战斗之中,为攻定城池做出了重要的贡献。否则单凭若干凤等几百名西魏将士,即便是打了敌军一个措手不及,想要在短时间内便将城池完全控制起来也是不可能做到的。 城中约莫有三千多名蛮卒,再加上掩护若干凤一行的近千卒众,在原本的守军被杀溃之后便成了守城的主力。而若干凤对他们也没有施加太多约束,战斗结束后任由他们收取瓜分城中的储备物资。 这些蛮卒们在分取到可观的战利品之后,也并没有即刻便作鸟兽散。一则眼下天色已经大黑,城外旷野严寒,不利于游遁逃亡,二则类似的事情他们经历了也不止一次,之前的经验告诉他们如果不能继续和西魏军队共同进退,那么离遭殃也就不远了。 因此这些蛮卒在经过短暂的欢乐庆祝之后,便就主动承担起了城防的任务,让若干凤等一众攻城的主力在经过一番浴血奋战后得以充分的休息。 事实证明这些蛮卒的选择还是非常正确的,因为就在城内局面刚刚稳定不久,城外原野中便响起了铁蹄踏冰的奔马声。尽管他们发动奇袭非常顺利,可是敌军的反应也较之他们所预想的还要更加迅速。 听到城外奔马声越来越密集,若干凤也大感惊诧,待到提审俘虏才知,眼下驻守河洛之间诸城的北齐人马除了斥候往来联络,每天傍晚还要通过烽烟以传递信号。正是他们之前向城池发起进攻的时间,由于新城这里没有准时升起烽烟,因此周边的城池据点便也都知道新城这里发生了意外。 得知齐军还有这样的安排,若干凤也不免大感头疼。后路增援的人马因为辎重所限,起码还要一个昼夜的时间才能抵达新城,如若在这之间敌军及时的组织反攻,那么单凭他们这几百军众和几千蛮卒杂牌军,怕是难以固守城池。届时一场成功的突袭,怕是要沦为自投罗网的犯险了。 所以他也不敢怠慢,赶紧着员向此间的情况沿来路向己方人马汇报,同时也着令将士们衣不解甲的保持备战状态,随时准备继续投入作战。 与此同时,在几十里外的金墉城中,留守城池的斛律金也得知了新城遭遇敌袭的消息。不过斛律金所收到的消息也只是新城的烽烟传信出现了问题,更加具体的情况则还未知。 饶是如此,斛律金也未敢怠慢。他是在与李伯山的交战中吃过亏,所以在大军西去追敌之后心中也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就是担心会再被李伯山起兵突袭,故而在增防伊阙周边的同时,还制定了严密的烽烟传讯。 因此当新城那里发生意外的时候,他也第一时间便派遣斥候南去打听消息,同时自己也夙夜未眠,守在城主府直堂中等候回报。 一直到了夜中时分,才有人事消息陆续反馈回来,斥候们确定新城已经遭到袭夺,并且将许多新城遭袭时逃散到城外的败卒们都引回金墉城中。 斛律金也在第一时间提审了这些败卒,想要从他们口中挖到更多真实的资讯。然而这些人各自也都说不出所以然,因为战斗发生的太突然,他们甚至都不知道首先发生战斗的地点,有的说敌人是从城外杀入,有的则说是城内的蛮人卒众率先作乱接应敌军。至于敌军具体数量多少,则就更加说不出个所以然。 本就急于了解真相的斛律金在听完这些败卒们各执一词的回答后,一时间也是不免越发的迷茫。不过虽然具体的敌情了解不多,但可以确定的是蛮人的士卒在袭夺新城的战斗中发挥出极大的作用。 这一点顿时也让斛律金眼神变得凝重起来,因为不只是新城,就连金墉城和左近其他的城池当中,也存在着许多的蛮人奴役辅助军务。既然新城那里的蛮人被轻松策反,那么左近这些城池中的蛮人会不会也有这样的隐患? 虽然说敌军主力尚未出现在视野中,但是那种熟悉的压迫感已经让斛律金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这一夜剩下的时间他也无心睡眠,等到清晨之分便着令召集分驻诸城的将领们都到金墉城来议事。 今番参与会战的北齐大军共有八万多、将近九万人马,随着邙山作战获得胜利,负责驻守河阳的扶风王可朱浑元便又引部退回了河阳,没有再继续参与后续的战事。这也是北齐在连失河阳后所作出的保险之计,无论河洛之间闹腾成什么样子,也一定要守住河阳,不要让骚乱向北扩散。 可朱浑元退走之后,剩下的军队便是晋阳来的五万大军以及邺都来的两万人马。 之前大军主力被段韶率领西去追击西魏败军,而赵郡王高睿则引部退回河洛,协同斛律金一起防守待敌,使得留守人马也有三万余众,被斛律金安排在伊洛之间诸城戍当中布防,这当中尤以伊阙周边驻守的兵力最多,几乎达到了当下现有兵力的三分之一。 有着三万精锐人马驻防,再加上河洛当地驻军与那些被征发的汉蛮丁役们,整个河洛之间能够投入作战的也有五万余众。 因此斛律金自觉得即便李伯山来袭,此间也是有着顽抗固守之力。而且随着宜阳西魏大军西撤逃亡的消息传开之后,李伯山也未必还会继续北进,因为跟继续奔赴强敌镇守的河洛相比,无疑是自武关奔赴关中更有利于李伯山掌控宇文泰身死之后的西魏乱局。 但是随着双方第一次发生交锋,就几乎直接颠覆了斛律金之前那种优势在我的想法,让他感觉情况似乎变得严峻起来。 所以在将诸城守将召集到金墉城后,他当即便向众将宣告了自己苦思竟夜之后的应敌策略,着令诸将放弃各自驻守的城池,将兵力全都集中到金墉城中驻防下来。 “眼下只是新城一地失守,其余诸城仍在,况且贼之虚实尚未可知,就这么弃守退缩,是不是有些……” 听到斛律金这一安排,赵郡王高睿便提出质疑,出于对斛律金这一开国元勋的尊重,他也没有使用“怯懦”之类的形容,但内心里对于斛律金此般如临大敌的态度还是有些不以为然的。 “兵者诡道也,李伯山用兵更是诡中之诡,使人防不胜防,尤忌大意轻敌!” 斛律金闻言后便正色说道:“李伯山旧以物力而深结蛮情,伊洛群蛮多乐效死,使其入此便如鱼得水,鲜少客师之困,新城之失即可验见。” 讲到这一点,不独斛律金,其他在场诸将们也都不免有些心情复杂。李伯山贿结群蛮的故事他们也多有所耳闻,而用于贿结群蛮的物资便是他们在河洛之间的战略物资,这也实在是让人羞于提及。 “师旅争胜、在于机变,分师越多,变数越多。唯以固守坚城、不变应变,则贼无机可趁。前者羌师十万难克金墉城,我师来援,其军自败。” 斛律金又继续分析说道:“今者黑獭暴毙、羌师倒卷,对李伯山而言,关西情势危乱才是首先需要计议的大事,与我军争胜河洛则非其必然。即便诸城尽弃,其众也不会据城在此与我长久对峙交战,观我势壮难克,其军自去。否则待我师旅回奔,则其势危矣!” 如果能够固守伊阙,将李伯山师旅阻拦在伊川南面的话自然最好,但今新城既失,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了。所以斛律金是打算收缩防事、尽量少暴露出破绽来而为敌所趁,让李伯山知难而退。尤其是己方这里不能出现什么危乱,以免西去师旅因为急于回援而遭到李伯山的劫阻攻杀。 听完斛律金的这一通分析,诸将虽然仍感觉有点长他人志气,但也都默认了这一方案。老实说他们也担心分驻在外的话,自己所部人马可能就会成为贼师下一个目标,抱团聚在一起虽然有点灭自己威风,但起码安全。正如斛律金所言,眼下这个情势对他们而言稳住就是胜利。 当河洛这里还在因为李伯山大军将至而忧心忡忡的时候,远在崤山另一面的弘农却是另一番光景。北齐大军一路追击至此,一路上势如破竹,战果可谓是辉煌至极! 0914 亢师难控 (); 弘农地处崤山以西的黄河南岸,古称为陕,西周时期周公、召公分陕而治天下,今时所称的陕东、陕西即以此为界。后世便也将强大的地方方镇势力称为分陕,诸如荆州之于南朝便成分陕之势。 弘农城是旧年王思政坐镇于此时所修造,后来大将军李远又久镇于此,将弘农城在原本的基础上又作增扩,因此这座城池也是颇为雄伟,可以称得上是西魏在潼关以东的最大军镇,对于东西之间的进退攻守都有着极大的意义。 之前西魏大军在宜阳九曲城溃逃,沿南崤道向西撤离,驻守在北崤道新安的柱国李弼在闻讯后便也只能撤离。由于李弼所部人马尚未失律,建制还算完整,加上路程也要更近,因此先一步抵达弘农。 因知独孤信与赵贵一行先经弘农而西去,李弼也并没有在弘农多作逗留,在这里放置了一部分粮草物资用以收拢溃卒,自己便又引部直赴潼关。 自宜阳回撤折转数百里间,且多积雪深厚的崎岖山道,西魏将士们只凭着一股求生欲在苦苦坚持着。当来到尚算安定的后方弘农城时,绝大部分都已经疲累不支,所以便选择在弘农城稍作休整歇息。 当宇文护一行扶送宇文泰灵柩抵达弘农的时候,此间也已经聚集了将近两万人马。抵达弘农后,宇文护的心情也从最开始的惶恐略有平复,宜阳诸军溃逃印证了他叔父生前的预判。而弘农守军又汇报独孤信一行早在五六日前便已经途径弘农西去,更让他的心绪下沉。 五六天的时间,已经足够做出很多事情,即便他们一路狂奔的追赶,也很难再追赶上去。尤其如今大军失律,使得他们实力大损,如果就这么奔赴关中,也根本就没有力量去镇住局面。 于是在经过短暂商讨之后,他们便决定先在聚集在弘农的这些卒众当中整编出五千人马,交由宇文护率领继续奔赴潼关,而李远和尉迟纲则留守弘农,继续收拢败军并于此抵御后路追兵。 可是随着宇文护先行率部离开之后,弘农局势又变得有些不稳。之前诸军停顿于此,那是因为群众俱已精疲力尽,如今体力有所恢复,当然还是逃回关中乡里才更安全,鲜少有人愿意停下来继续与敌交战,因此诸军便多有偷偷逃亡。 眼见再三申令都难阻军士私逃,尉迟纲索性着员在弘农西境架设栅栏进行拦截,凡所抓捕的逃兵一概当场处决。在接连收斩了数百名逃兵之后,再加上李远久镇弘农、多方安抚之下,诸军逃势这才有所收敛。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陆续又有万余军众抵达弘农,也让弘农的驻军达到了将近三万之众。但这些军众都是心有余悸的乌合之众,须得经过一番整编才能渐渐恢复战斗力,可敌人显然不会给他们这个时间。 斛律光作为北齐大军的前锋主将,率领数千精骑一路追杀西魏溃卒。他并没有将沿途这些溃散徒众大加诛戮,而是尽量包抄驱赶为一路人马,一路上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让这些败卒们既能恢复些许体力继续逃亡,又不至于养精蓄锐的反杀过来。 这种战法常常为草原上游骑所用,一般都是驱赶敌对方的牧民牛马以冲击敌方战阵,将这些生口与牲畜作为炮灰以消耗对方的实力与斗志。尤其到了临敌交战那一刻,在后冲锋推动这些人畜惊走,如果效果足够好的话,直接就能将敌方军阵给直接冲垮。 之前段韶淮南作战的时候便曾使用过类似的战术,而斛律光自幼便追从父亲征战各方,对于相关的战术运用更是青出于蓝。 足足数百里、几个昼夜的追击下来,受其所驱驭的关西府兵越来越多,黑压压的一群足足有数千人众,就连许多沿途招抚溃兵的西魏将领们所集结到的溃兵都达不到这么多。 对这些关西子弟而言,过去的这几天逃亡经历恍如身坠地狱一般的折磨,他们必须要一刻不停的在山道上奔走,一旦在途中停靠下来,就会遭到后路追撵的齐军游骑的射杀。 只有到了入夜时分,才会获准停在雪窝子里短暂的休息一到两个时辰,并且不准生火取暖,但凡有烟火冒出,同样也会遭到齐军的屠戮。就这么一路上饥寒交迫,但凡还有一息尚存,都会被驱赶着继续行路,而那些已经实在没有力气走下去的,则就都统统遭到了齐军的屠杀。 当这些人历尽艰辛来到弘农城外,见到城头上还飘扬着他们西魏一方的军旗,并且还有许多甲兵伫立城墙之上时,一时间也都不免喜极而泣,只道总算得以获救,各自奋起余力,向着城门处奔跑而去。 这时候,一直不疾不徐追行于后的斛律光也着令部众们冲击敌后,通过惊躁让这些西魏军士们冲的更快一些。但这些军众们此际也早已经是油尽灯枯,全凭着一丝求生的渴望以及得救的幻想来支撑,纵然再遭冲杀,速度也实在是提不起来。 斛律光自然不会对这些敌人心存怜悯,手持马槊策马驱逐,凡被其奔马追上的敌卒全都一槊刺死,有的脱力瘫卧在地上嚎哭哀求,他也充耳不闻,杀起来全无留手。 “不要关闭城门、不要!让儿郎们入城、让他们入城……” 当见到贼骑逼近,守城的将领便下令关闭城门,但那些军卒们见到一众形容憔悴、奔逃至此的乡徒子弟们距离城门仅有数步之遥,自是不忍亲手关闭这些乡徒们的生路。 自古以来慈不掌兵,当守城将士还在争执要不要关闭城门的时候,敌骑已经冲杀到了城下。城外那些败众们有的被刀劈马踏死于得救的前夕,有的则被敌骑冲开散在城门两侧,瞧着那求生之门被守军缓缓闭合起来,这些被关闭在城门外的军卒们无不发出绝望的悲呼。 “饶命、饶命!愿降、愿降……” 眼见求生入城无望,那些绝望的关中军士们连连叩首乞饶,然而迎接他们的却仍是敌军无情的刀锋。 “不留俘虏,冲夺城门!” 斛律光眼见到城门被城前堆积的人马尸首给卡住,没有完全闭合起来,眸光顿时一亮,于是他便又着令部众们继续驱逐逃散在城外的关中军士们向城门冲去。 此时早已经有许多军士精疲力尽的瘫卧在地,为了继续逼发这些人的潜力,那些晋阳兵们用马鞭抽打、用刀枪劈刺,乃至于纵马踩踏。人体温热的血水不断喷洒在城前这片土地上,就连冰雪封冻的土层都变得泥泞起来。 一幕幕虐杀画面在城前上演,看得城中将士目眦尽裂,眼看着那些乡亲子弟们一个个死状凄惨至极,终于有城中督将忍受不了,挥舞着刀枪大声呼喊道:“狗贼残暴,谁随我出救儿郎!” 此时许多军众也都被怒火冲昏了头脑,不顾军令的约束,抓起武器便冲出城来要与齐军一决生死。原本就是半掩的城门再被打开,众多的军卒呼吼着冲杀出来。 看到敌军冲杀出城,斛律光便引部暂退少许,待到冲出城来的敌人更多、且离开城门已有一段距离后,当即便又率领徒众自侧方杀回,这城门前杀戮顿时变得更加惨烈。 城中李远还待组织军众们入此防守,但城中这些败卒们本就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仓促间更难进行有效的调度。 随着敌骑冲杀入城,李远只能带着本部人马且战且退,当他退至城西的时候,却又被告知尉迟纲引部拔栅而逃。得知此事后,李远也自感回天乏术,只能率领身畔数百甲卒一起弃城而逃。 随着大将们纷纷逃离,弘农城中局势顿时变得更加混乱。 本以为入此可以稍喘一口气的关中军士们没想到却是迎来了更大的杀劫,如果说之前北齐军队在追击过程中还有几分留力,可是如今已经来到了西魏腹地的弘农,交战厮杀起来便再不留情,随着斛律光率部在城中往复冲杀,整个弘农城几乎都被涂上了一层血色。 当斛律光攻入城中不久,平秦王高归彦也率领后路继师抵达弘农,杀戮便不再只局限于城中,城外溃逃之众也都遭到了追剿攻杀。 第二天傍晚,段韶率领主力人马抵达弘农的时候,这座城池内外到处都散落着西魏人马尸体,并有齐军士卒在打扫着战场,收捡魏军抛落的器杖物资,并且将尸体上的人头全都砍下来堆放在马车上。倒也不是为做计功,而是为的堆造京观以惊慑敌国。 “王何来迟?昨日弘农一战,我与明月杀敌逾万,当真快哉!” 平秦王高归彦率员在城门前迎接段韶,见面之后便大笑说道:“今者弘农既克,潼关已在眼前,方今胜绩可比顿足宜阳威壮?” 段韶听到这话后也并没有回应,只是当听到斛律光已经在今早率部继续向潼关而去时,口中不由得喃喃道:“亢师难控,祸恐不远……” 0915 筑沙围城 (); 正当弘农被齐军攻破、魏军大败的时候,襄阳的军队也抵达了伊阙。可是在了解到河洛当下的形势后,李泰却不免有些傻眼。 “大冢宰疑似病故,九曲城师旅大溃?” 尽管李泰对于河洛局面早有比较悲观的预测,但在听完高乐等人的汇报之后,也没想到局面竟然要比他想象中还要更加的恶劣。 原本他率兵北进是为了响应宇文泰的告急,结果来到地境之后,需要救援的对象却已经不复存在。而且看这情况还不仅仅只是白跑了一趟那么简单,当中还蕴藏着对于他们整个西魏政权而言都极为凶险的危机。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要么是继续向河洛进军。可是如今九曲城人马已经溃败,而他暂时又没有进图河洛的计划,继续向河洛进发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要么就此撤退、沿三鸦道返回沔北,然后再取道武关向关中进发,务求尽快赶到关中以掌握宇文泰病故之后所留下来的权力真空。 当李泰皱眉沉吟的时候,帐内属众们全都鸦雀无声。这就是台府的任事氛围,在做出决定之前群众皆可畅所欲言、进行充分的争论,可是随着做出决定之后事情开始进行,除非李泰明确表态让众人各自发表意见,否则便不可对之前的决定提出异议。 在座众人当中,于谨虽然不是台府属员,但当他听到情况如此时,也不由得眉头紧皱,一时间脑海中全无定计,不知道怎么补救才能最快最有效的挽回局面。 “眼下河洛贼情如何?” 沉思一番后,李泰又望着高乐说道。 入据新城之后,高乐也快速的布置斥候分散诸方,斥候查探加上此间群蛮所汇报的情况,对于河洛之间的敌情也了解颇为翔实。 听到大王问话后,高乐连忙又起身说道:“启禀大王,九曲城驻军撤离之日,齐军主力五万人马便东去追击,九曲城有驻军数千,金墉、河南等诸城驻军有近三万众,但在知我军进河洛之后,诸城人马陆续退据金墉城中……” 李泰一边听着高乐的汇报,一边在脑海中勾勒战况形势图,好一会儿之后他才说道:“九曲城既然不守,弘农必然危矣。无论奔赴崤岭还是转道武关,都是难解燃眉之急,唯攻敌之必救、重创敌军,才可解此倒悬之危!” 众人听到李泰已经有了定计,各自心内也都暗自松了一口气,但是接下来具体该要怎么做,他们还是有点茫然,眼下有什么地方是他们兵锋可及而贼又必救的? “金墉城,大军直击金墉!” 李泰看出了众人的疑惑,直接点明了下一步作战的目标。 河洛之间情势在这么短时间内便崩坏成这个样子,基本可以确定宇文泰应该已经去世,而大军内部又爆发出了其他的人事纠纷,有没有自家老丈人参与其中,李泰并不清楚,但他现在也不敢再对这些家伙抱有什么太高的期望。 九曲城这一关乎进退的要塞被这么轻率的丢弃,北齐几万大军西去显然不可能只是为了郊游,再下一城的可能同样极大,甚至如果那些家伙再废物一点,潼关能不能守住都是一个未知数。 西面无论情况怎么样,眼下的李泰都是鞭长莫及,若再继续贸然追击,能不能追上西去的敌军先不说,还将自身的补给线给拉长,放大自身的危机。 这么多名臣大将出关作战结果败坏成这个样子,现在李泰对于关中的局势如何也不敢寄望太高。 从最坏的情况来看,眼下就是需要暂时战略性的放弃关中,以期在河洛战场上重创敌军,起码让北齐在近年之内都没有能力再继续向西、向南大举进侵,李泰才有足够的时间收拾国内残局、消除这一场战败所遗留的诸多问题。 “可是、可是之前大冢宰亲统师旅围攻金墉城,尚且旬日难下,而今城中守军更多……” 听到李泰选择进攻金墉城,高乐又忍不住说道。 “老奴畏我,自缩孤城,让我能够从容围困。围困金墉城后,贼师若仍受阻潼关以东,则必忧其后路,仓皇归师以救,届时遏阻洛川之军、迎击新安归师,分别击破其军。” 如果那些家伙还没有废到家,能在潼关拦住敌军自然最好,敌军进势受阻则必思退,届时便可利用南北崤道的路程远近和路况不同来打上一个时间差,尝试分别击败敌军。 可如果敌军突破了潼关,成功进入关中的话,那么河洛这里便非其唯一退路了,蒲坂等各处俱可撤往河东。 讲到这一情况,李泰语调也转为沉重的说道:“若真如此,则我便需要尽力攻夺金墉城并复图河阳,先据河洛再以山南人事投注于此,胁取河北以制贼!” 于谨听到这话后,忍不住长叹一声。真要发生后一种情况的话,未来两方的争霸便是需要以山南道台府为中心,他们这些人奋斗多年的关西霸业则就需要被迫放弃了。 李泰自是无心理会于谨此际的感怀,眼下的他还需做好两手准备,先是吩咐高乐引部前往九曲城北面的洛水下游因河谷驻防,以阻遏齐军归师,然后又着员归告台府继续加强军备,李允信暂时代替贺若敦镇守江夏以备下游,贺若敦则率领一万人马北去驻守穰城、待命来援。 做出了这些安排之后,李泰便又亲率大军直赴河洛而去。由于之前斛律金采取守势,主动撤回诸城驻军,所以此番进军倒也顺利,很快大军便抵达了洛水南岸。 在前部人马探查一番后,李泰便也自然而然的选择了之前宇文泰大军所进驻的河南城作为大军驻地,毕竟此城在洛南诸城当中规模最大,距离金墉城也最近,而且还有之前中外府人马所修造的兵道、土山等诸工事可以利用。 寒冬腊月冰封冻土,不方便进行什么大规模的土木营建。通过河南城被毁坏的城门和城堞、以及城中被填塞的水井看来,齐军在撤离城池之前倒是也曾试图破坏一下金墉城以外的工事,但终究限于天时而效果有限。 不过之前中外府大军在金墉城外所造的长围倒是被摧毁不少,众多的残垣缺口使得这座长围形同虚设。金墉城南的土山则被削平小半,下面的土方因为太过厚重而存留了下来。 人马入驻河南城之后,李泰便带领一队亲兵策马来到金墉城外巡察一番,当看到那些被破坏的长围后,他便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一般大军围城,单凭人马营垒的话必须要投入数倍乃至十数倍于敌军的兵力,否则就需要辅助一定的工事,长围便是最常见的一种,能够有效的隔绝内外的沟通。 尤其北方的战争往往各自都会拥有数量不少的骑兵,如果不能用长围限制敌军的发挥,那么进攻方也是不放心长期驻扎城外进攻敌城的。 李泰翻身下马,抽出佩刀来砍了砍那长围短垣旁的土地,刀刃落处显出几道白痕,那是冻土被砍碎之后的冰碴。 看到这一幕,李泰也不由得深深皱起了眉头。他此行所率人马不过两万出头,甚至都还不如城中守军数量多,想要对金墉城进行围攻,势必是需要仰仗工事。可是看现在这冻土情况,想要在短时间内将长围重新筑造起来显然是很难的。 “其实可以筑沙堤!” 李泰正自皱眉沉吟,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转头看去,便见亲兵队伍中的李雅正自小心翼翼的望着自己,他旋即便反问道:“怎么说?” “大王若忧如何困城,其实可以筑造沙堤。不临河的沙子松软易掘,洛水沿岸多可掘取,再凿冰取水浇筑,层层冰封起来坚逾土石。我、我同达摩阿兄等旧在商原乡里游戏,冬日便曾以此法筑围!” 李雅见大王望向自己,便又连忙说道。 李泰听到这话后,眸光也是一亮,他想起自己早年的确跟若干凤等人讲过类似的事情,只不过时间太久,就连自己一时间都忘了,此时得了李雅的提醒后便又想起来。 于是他当即便又率众返回洛水沿岸,选择了一处河沙分布广泛的沙滩,距冰封的水面更近的河沙都已经被冰冻凝实,但是据此几步之外的沙子就水分骤减,仍可方便挖取,而那些已经被冻实了的沙块坚硬的刀劈不坏,也证实了这一想法的可行。 找到了合适的方法之后,李泰当即便命令部众们开始沿金墉城外筑造新的长围,并着员将这一经验向去往另一方向的高乐进行分享。 金墉城中,自斛律金以下众将士们也都密切关注着城外敌军的动向,当见到敌军盘桓城外挖沙掘土似乎要筑造长围以围困城池的时候,许多将士便不由得大声嘲讽起来。如果事情这么简单的话,他们还会任由城南那座土山仍然堆立在远处吗? 可是第二天清晨,当看到结合着原本那道长围的残垣而又拔地而起的一座新的长围时,城中齐军将士们顿时便笑不出了,眼中也都不由得闪烁起惊慌的神情。 “斛律金命丧于此!” 长围筑起之后,仍需继续加固加高到一丈左右,李泰则让人在重新平整过的城外土山上悬起一道长幡,上书几个大字,又恐斛律金不识字而贴心的派人登上土山,用汉话和鲜卑语两种语言向城内不断进行喊话。 “拖出百名城中俘虏,城上斩杀立威!” 斛律金看到城外长围拔地而起,以及土山上的军士喊话,脸色也是变得异常难看,当即便沉声下令道。 0916 潼关受阻 (); 弘农城中,斛律光遭遇了南来第一场败绩。 “贼将杨檦引部伏于中途,待我师旅行过便由侧出击,仓促应战,损我士众数百,无奈回奔。” 讲到之前行途中遭遇伏击而损兵折员,斛律光也不由得面露痛惜之色。之前一路行军转击都是势如破竹,却没想到在进击潼关的途中遭遇了拦截伏击。 说到底,斛律光虽然久处行伍、精熟韬略,但他也只是人而不是神,难免也会有疏忽与错误。 如果从晋阳南来奔援算起,他已经率领部伍转进千数里之遥,并且在短短不足一个月的时间内参加数场大战,全都取得了辉煌的胜利,无论是他还是麾下的将士全凭着胸内一团振奋之气在支撑着,一旦情势发展不够顺利,难免就会遭遇挫折和打击。 所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好在魏将杨檦所部人马并不算太多,而斛律光也并没有一味恋战,当察觉到情势不妙的时候便当机立断的引部撤回,这才避免了遭受更大的打击。 归途之中,斛律光也是作出了一番反思,感到自己继续进击潼关的行为有些轻率冒失:“大军南来月余,转进已逾千里,难免师老力疲,更兼天时不具。前路潼关乃是天下雄塞,虽新锐之师亦恐难克,若再继续与战,恐怕也是徒劳无功。” 但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如同斛律光这般在受到教训后能够领会适可而止的道理,一直都在盼望着能够戴罪立功的平秦王高归彦听到这话后便不以为然的笑语道:“斛律开府屡为大军先锋,陷阵拔城、战无不胜,可谓壮哉。今者一时之小挫也不足为忧,况我数万强兵至此,军中又岂止一人?交战决胜,诸将俱有职责,若只因一战不利即生进退之想,又如何向诸军将士交代?” 堂中参议的将领不在少数,当听到斛律光所言的时候,也有一些将领流露出了认同的意思。虽然他们是作为胜利一方对西魏败军进行追击,但这冒着风雪翻山越岭的辛苦也是各自承受,随着战线的拉长,不乏将士已经萌生退意。 可是当高归彦表态完毕后,诸将心思也都不由得发生了转变。是啊,南来一路斛律光屡为先锋、多有表现,无论是之前河桥袭营还是此间攻夺弘农,都是非常辉煌的大胜,可谓是出尽了风头,无论军功还是在战场上的缴获都非常的丰厚。 但是同行至此的诸军将士们却沦为了背景板,承受着一样的辛苦,但无论是战场上的表现还是实际所得都不如斛律光出色。之前宜阳商讨进击的时候,是你一力坚持,如今自己志得意满又自觉力有不支,遭遇小挫后便开始萌生退意,这能服众? 段韶之前便不怎么想要继续进击,虽然说如今攻克了弘农城,又在此间斩杀了万余西魏军士,看似战果辉煌,但其实意义也并不算多大。 除了斩杀敌军逾万算是消灭了可观的敌军有生力量,像是弘农城这一收获根本就难以保留下来。须知弘农与河洛之间隔绝着绵延的崤山,而河东玉壁城的存在也让晋阳人物难以直抵弘农,驻守的成本极高,唯一可做的就是毁城而去。 此时听到斛律光的态度也发生了改变,段韶便也开口说道:“诸位杀贼心切、意欲立功,确是壮志可嘉。然则贼据关西非只短日,意欲铲除也绝非朝夕之功,今我师旅大胜已经足慰国人情怀,若再继续邀战,士力亦恐不支。况且河洛还有贼将李伯山须臾将至,如若能够体恤士力、挟此胜势转战破之,亦足以归国夸耀显功,何乐而不为?” 此间众将多是晋阳勋贵,听到斛律光和段韶的先后发言,请战之声也都各自有所收敛。 然而高归彦终究还是有些不甘,略作沉吟后便又开口说道:“一将败绩、万众思归,大军转战千里竟成一场徒劳!潼关近在眼前,如若不战而走,诸位难道甘心?无论如何,我都要引部攻战一场,胜则可喜,败亦无憾。尔等群徒常自夸勇,当此顽贼国门,可敢并肩一战?” “大王所言,正合我意。奔波多日,岂有不战而走之理?愿与大王共击潼关!” 高归彦话音刚落,又有数名将领起身表态说道。 段韶看到这一幕,一时间也有些无奈。他这个所谓的大军主将本来就是斛律金临时授命,在军中并不拥有绝对的权威。而高归彦又不仅仅只是一个普通的将领,除了高氏宗王的身份之外,还是当今皇帝的宠臣,当其人一意孤行的要继续进击的时候,段韶也难以约束其人。 面对这一情况,段韶也只能在高归彦等人本部人马之外又给配给一部分将士,凑起一支万人队伍向潼关进击。而他自己也不好直接弃此师旅而走,仍然引部暂驻弘农城,另遣一支分师押运着俘获的人员物资暂且撤回宜阳九曲城。 战争就是每时每刻都充满变数,任何智谋超群的人也难以料定所有。再次率军进入河洛地区的李泰心中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不知西进的齐军内部多有不和谐的分歧,段韶等主要将领对于寇入潼关的信心都不是很大。 同样的,段韶等人也只是基于常理推断留在河洛的人事布置颇为可观,在斛律金这一元老宿将的调度下能够有效的抵御李伯山的进击,却不知如今的河洛形势已经变得颇为危困了。 金墉城外,随着冰筑的沙堤成功浇筑起来,襄阳将士们士气自然大受鼓舞。反观城中的北齐将士们,则就不免有些消沉忧恐。 人的悲喜不只是基于当下的处境,有相当一部分还来自于对于未来趋势性的判断,比如后世某些势力会针对一方持续性的唱衰与攻击,哪怕只是一些违反常识、混淆是非的观点,也会造成群体性的悲观忧恐与自我否定。 用兵之道,攻心为上,而李泰也向来就懂得灵活运用各种攻心之计。在沙堤长围筑起之后,他也并没有就此止步,而是将这种低成本又有效的筑垒方式继续发扬光大。 接下来他又安排将士们继续担沙汲水的沿沙堤长围继续向内推进,增筑起一道道的沙堤墙垣,向着金墉城方向延伸。从金墉城守军视角来看,就好像城外的长围生长出了一个个的触须,向着他们所驻守的城池延伸而来。 “请问太师,贼军增筑这些沙堤长垣意欲何为?莫非是想凭此向我城池发起进攻?” 金墉城头上,赵郡王高睿俯瞰着敌军士卒们背负着一筐筐的沙土倾倒在版筑的空隙中又洒水浇冻,每个朝夕酷寒之际便可向前推进丈余,眼见过不了多久这沙堤便可推进到城墙下,高睿心中也是充满了惊疑忧虑。 斛律金闻言后紧皱着眉头,心中也在不断思忖。这些向城池延伸的沙堤宽不盈数尺,也难容奔马甲卒踩踏进退,眼见到的效果只是将长围与城池之间的空间划分出一个个的小区域,至于说真正有什么深意,他也实在猜测不出。 听到高睿的问话后,斛律金便沉声说道:“李伯山此徒向来诡计多端、奸诈狡猾,与之对战尤需谨慎。幸在我城中师旅壮盛、物用亦足,据坚城以固守,贼计亦有穷时!” 这番话说了等于没说,但也点明了自身的优势,那就是只要稳住当下的局面,他们就可以说立足于不败之地。城外无论怎么折腾,也都难以撼动城防本身。 但斛律金这一想法也过于绝对了,而且当天入夜之后便惨遭打脸。夜里斛律金已经登榻入睡,忽然城主府中响起一声惊雷般的炸响,旋即群众奔走惊呼声便大作,而斛律金也被亲兵们在第一时间拖出了房间。 “是河阳炮!” 一名帐内都督目带惊恐的说道,对于这威力巨大的石炮,他们纵无领教也有耳闻。经过一番查找,便找到了炸响的来源,一枚数十斤重的落石从城外射入进来,直接砸破了城主府一侧的马厩并砸死其中两匹战马,虽然没有人员伤亡,但也让此间将士们惊悸不已,担心下一刻就会有飞石砸落下来。 “河阳炮威力巨大,射程又远,传告诸军,不要久处空旷地界,各寻墙垛掩体!” 斛律金是感受过河阳炮的威力,甚至这石炮就是得名与他前在河阳与李伯山的交战,因此对于应付这石炮也有过一番经验总结,当即便下令说道。 好在这一夜除了这一枚炮石之外,魏军也没有再发动其他的进攻,但城中守军也不敢心存侥幸之想,还是折腾了一夜。等到清晨时分登城向外望去,便见到城南土山上正架立着数座庞大的河阳炮,并有几百枚石弹堆积在土山上方。 “太师,要不要派遣精兵出城,攻夺土山,摧毁敌军的河阳炮?” 赵郡王高睿昨夜也受扰不轻,看到土山上这一景象后便又开口向斛律金请示道。 “为贼得矣!” 斛律金在沉吟一番后便缓缓点头,口中也恨恨说道,继而便挑选千余精兵以吊篮出城,向那土山发起尝试性的进攻。 他本意固守城中,不欲出战,没想到李伯山又摆出河阳炮这个大杀器来,逼得他不得不派遣人马出战抢夺,在他看来是遭到了李伯山的算计。 然而斛律金却不知,李泰作此布置要钓的也根本不是城中的守军,真正的杀人诛心还在后头。 0917 必杀汝父 (); 或许凡事在冥冥中都有定数,弘农大捷便是这一场东西大战中北齐能够取得的最大胜果,自此往后哪怕再付出更多的努力,也难以再取得更大的成果,甚至情势还会无可挽回的向下滑落。 潼关作为天下第一名关,确是名不虚传,当北齐平秦王高归彦率领一万人马抵达关前,向着潼关发起猛烈进攻,却遭到了城中守军的顽强抵抗,一番激战下来损兵折将却无有寸进。 与此同时,河洛的最新情势变化也传到了弘农这里来。当得知李伯山果然已经率军抵达河洛,并且已经将金墉城团团围困起来的时候,北齐众将也都不免暗生忧虑,尤其是斛律光更因为担心父亲的安危,第一时间便发声建议立即归师回援。 然而这一提议却遭到了刚刚败退返回的高归彦的否定:“潼关贼众仍自顽抗不降,前者将士强攻已经略有建功,如今正宜再增派人马继续进攻。一旦攻破潼关,关中便在足下,当此时机,岂暇回顾?更何况咸阳王乃是国之名将宿老,所拥数万精军以据金墉坚城,又怎么会敌不过仓促北进的李伯山?” “若潼关当真已经建功,王又为何退归弘农?无论金墉守或不守,师老则退难道不是兵家要旨?” 听到高归彦的胡搅蛮缠,斛律光也不由得心生怒火,不客气的质问道。 高归彦闻言后却冷笑起来:“斛律开府知我无功?况我就算无功,难道不是因为兵力未足之故?今你等急急求去,致我功败垂成,归后肯自请罪?若肯我自从去,如若不肯,谁若求去都是败我军心!” 高归彦本就不是什么有识大体之人,经过一番交战后也意识到潼关易守难攻,心中同样已经萌生退意,但却不肯承担主动撤军的罪责。 当他看到斛律光急于归援金墉城的时候,便想给自己打造一个刚强渴战的人设,如此即便归国遭到皇帝陛下的责问,也可以归咎于他人。 他的这一点心思也瞒不过在场群众,段韶闻言后当即便皱眉欲言,然而斛律光已经先一步沉声说道:“师归之后,若主上当真有问罪责,我自坦言今日军势如何,若有罪当自领,无劳平秦王相共担责!” 其余众将听到这话后也都纷纷发声支持斛律光,一方面他们也明白高归彦就是在胡扯,大军纵然再继续坚持下去也很难攻破潼关,另一方面李伯山的威慑力还是不小,如若当真在河洛之间立稳脚跟,那他们大军退路都要遭受影响。 “今日退军是形势所致,而非谁人私计,也无谓以谁担当罪责。谁若以为仍可继续交战不去,我便授其暂守弘农,归奏主上之后再请援师!” 段韶抬手压制住众人的议论声,转又意有所指的开口说道。而高归彦在听到这话之后,脸色顿时变了一变,脑袋一缩便沉默不语。 于是接下来大军便仍以斛律光为先锋,自引所部并其他部伍共计六千人马先行一步,沿北崤道直取新安以奔援金墉,段韶则率领主力人马沿来路返回。而在他们大军撤离之时,也将弘农城付之一炬。 斛律光心忧父亲的安危,归程中行军速度较之来时又加快数分,一路上昼夜兼程,就连部伍中的战马都不乏倒毙于途。而这一路人行踪动态,也在不断的向金墉城下进行传递。 李泰虽然并没有长期的在河洛之间驻扎,但是在河洛之间的威望却是超过了许多东西大将,尤其是在那些一直处于边缘地带的伊洛群蛮之间更是声誉无两。 之前若干凤等借着李泰在群蛮之间的声望而得到配合帮助,才顺利的打通伊阙通道。如今李泰亲自到来,这些蛮人们自然也是更加踊跃的响应配合他的军事行动。 虽然说蛮人们战斗力和组织力都马马虎虎,但是作为山蛮土着还是颇有优势,许多地方都能发挥出不小的作用,比如说作为耳目查探情报并传播消息之类。 之前中外府大军十余万涌入河洛地区,邙山之战退守宜阳的时候却只剩下了五六万众,刨除李弼所部近万徒众之外,损员还是超过了三万余众,除了在战场上的伤亡和被齐军俘获之外,另外也有数量可观的将士们溃逃在河洛之间。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齐军也没来得及系统性的在河洛之间进行清剿,使得那些人马在河洛乡里之间尚可游荡躲藏。随着蛮人们的奔走联络与宣扬,这些逃散的人马也都知晓了太原王军入河洛、围困金墉城的消息,便也都纷纷投奔过来。 李泰在将金墉城围困旬日之后,部伍规模也在快速的壮大。前来投奔的蛮人部伍与中外府逃散军众们累加起来,竟然直逼两万之众,较他最初来到河洛时的兵力翻了几乎一倍。 李泰将这些人马调配到伊洛之间那些城垒之间,大大增强了对于河洛之间的控制力,同时也借此对齐军的动向了若指掌。当斛律光率部冲过新安的时候,他这里便也已有所知,并且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这段时间里,由于攻城土山上架起了河阳炮时不时给金墉城来上几炮,城中也不再一味固守不出,针对土山发起过几次突袭,但无一例外都被城外的驻军给击退。不过在李泰并没有下令蚁附攻城的情况下,双方的战斗烈度也并不算强。 可是由于城外的沙堤筑造的越发错综复杂,不异于在金墉城外更筑一座外城,看起来就显得金墉城形势非常危险、岌岌可危,而这也正是李泰要在援军杀回的第一时间便传递给他们的重要讯息。 当斛律光率部抵达洛西,看到金墉城外这一景象的时候,也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虽然还没有清楚李伯山作此阵仗究竟意欲何为,但当见到这常人难以做到的围困之势便倍感凝重。 谨慎起见,斛律光并没有立即向长围外的敌军发起进攻,而是将部伍暂且靠驻于白马寺附近,自己则率领一支轻骑绕城巡望以观察敌人的布置漏洞,并且着员吹起号角向城内传递援军已经到达的消息,以安定城中守军人心。 李泰因为担心斛律光不能第一时间抓住重心所在,将自己的中军大纛都设立在了城南土山附近,待到斛律光率部于郊野疾掠而过的时候,他一边着令土山的河阳炮向着城中轰砸几发,伴随着炮石入城的轰鸣声,又让人齐声呼喊道:“鸟兽尚有反哺之义,斛律明月观父危而不救,禽兽不如!” “羌贼欺人太甚!” 旷野中的斛律光听到这呼喊声,自是怒上心头、目眦尽裂,他一路奔行回援、疲于奔命,就是为的尽快解金墉城之围,又怎么忍受得了这样的羞辱。 尽管心知对方这是在故意羞辱激将,但当耳边听到那一声声“斛律明月禽兽不如”的辱骂时,斛律光也愤慨不已,着员前往白马寺宿营地召来一千精骑,亲率人马向着敌阵薄弱的侧翼发起了冲击。 然而他此番面对的可不是崤函道上那些可以任其驱逐施暴、肆意屠杀的西魏败军,而是养精蓄锐、以逸待劳的襄阳师旅。 看似薄弱的侧翼当然也只是刻意留下的一个漏洞,随着齐军骑兵向此冲击而来,此间散乱的卒众们便快速的向内阵撤回,与此同时被这些散卒所遮掩的重甲步兵便显现出来。而这还不是真正的杀招所在,在那层层叠嶂的沙堤后方出现连排的弩手,各自张弩向着冲杀而来的齐军射去。 寒冬腊月,弓弩之类的远程武器威力都大打折扣。但是由于南人本身便有欠机动力,与北朝交战时尤其需要仰仗远程武器的伤害,因此也出现了许多应对严寒天气的弩机与保养方法,这些单兵手弩虽然射程和威力都不算太强,但在近距离内给无甲和轻甲单位所造成的杀伤力也是尤为可观。 战争打的就是各种准备,所谓的随机应变在差距比较明显的情况下其实也没有多少机变可以运用,而如今双方的差距已经不可以用比较明显来形容,所以当斛律光的轻骑部伍刚刚冲入攻击范围之内,顿时便如杂草一般被一层层的收割,仅仅一次冲锋便死伤百余众。 “是儿岂可轻受俗名所累,妄自以短击长!” 城头上的斛律金也在密切关注着城外的动向,当见到斛律光这一不理智的行为后,当即便顿足叹息道,与此同时又连忙派遣一支人马出城向土山发起进攻,试图以此来稍作策应。 眼见到金墉城中的举动,李泰又让人换了一份新的喊话内容:“斛律金前缩不出,观子败绩即浪使将士性命以救,晋阳将士岂无父无子?老贼害人救子,无耻之尤!” 听到城外敌军的呼喊声,金墉城中守军也都不免脸色骤变,各自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就连一些已经通过吊篮下了城的军士们这会儿也只是在城下徘徊,并不向土山攻杀。军中等级森严、军令如山确是事实,可当这厚此薄彼的真相被撕开赤裸裸摆在面前时,却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坦然接受的。 “李伯山,交战则战,辱人至斯,我与你誓不两立!” 斛律光听到自己父子遭受如此羞辱,怒火更甚,当即便又稍整部伍,继续向此冲杀而来。 李泰站在大纛下方,着员向前喊话道:“两国交战,不以义存。前我关西儿郎血浴河洛,尔亦未惜,今我大军至此,复仇而已!斛律明月既称忠孝,我便于此候你,尔若不来,必杀汝父!” 0918 笑言分羹 (); 在此番跟随太原王进击河洛的襄阳将士中,吴明彻是为数不多出身南朝的将领之一,而他被安排的职务就是一名步兵大都督。 在襄阳军伍战斗编制之下,步骑大都督便是直接受命于中军主帅的作战长官,骑兵大都督所统控的人马通常在八百到一千五百人之间,而步兵大都督所统控的兵力则通常可以达到两三千人。 吴明彻所统兵力就在两千三百多人,在战阵中部署于中军左前方的位置,通常而言是属于第二阶段受敌的部伍。队伍当中有重甲步卒八十员为阵眼核心,三百精兵为吴明彻的亲兵与督战队,剩下的分别是八百多名枪兵,六百名刀盾跳荡之士,以及六百多名弓弩手。 这些作战人员也并不是泾渭分明的编队,而是按照作战任务的不同而混编成为两到三个作战编队以前后有序的次第受敌。 通常中军下达的战斗指令有进击、守御、包抄、拦截等等十几种作战指令,至于该要如何实施这些指令、完成战斗目标,则就需要每军大都督临场完成。 不同的作战编队和兵众所能发挥出的作战效果是不同的,如果某一兵种被消耗殆尽,结果中军却下达了相应兵种才能完成的作战任务,那自然是事倍功半、效率奇低。就算中军还留有足够的应变力量以弥补这一战阵漏洞,但相应的督将作战不利自是罪责难逃。 通常而言,距离中军越近的作战部伍在战场上所接收到的作战指令就越复杂多变,也就需要相应的督将拥有更加高明的战术指挥才能。 吴明彻归附未久便被安置在这样一个作战岗位上,太原王对其不可谓不重视。而吴明彻尚未有足够的时间熟悉和掌握台府这种战斗编制,便已经来到河洛大地,并且与当世第一流的晋阳兵进行交战,心情也是颇感紧张。 但比较庆幸的是,自从北进以来吴明彻便隐隐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太原王身上似乎有一种无形的气场,整个河洛战场上无论敌我都在受此影响。尤其是与之为敌的北齐人马,看似所作的应对都很正确,但却仍然好像被太原王玩弄于指掌之间。 驻守城中的齐军暂且不说,就刚刚回奔洛西的这一支齐军人马,明显可以看出经过长途奔波之后人马俱有力竭之态,实在不宜再直接入前冲击战斗。 但是在太原王简单的使员喊话激将之后,那敌将还是有悖兵法常识的发起了进攻,而结果也是不出意外的被此坚阵所挫败击退,只是徒劳无功的送出了上百条人命。 吴明彻旧年主要活跃在大江南北,对于北面人事了解不多。斛律金这样的北齐宿将之名倒是有所耳闻,但是对于其子斛律光就有些陌生了。 此时见到斛律光受困于孝义,明知不可为的情况下仍要整部来攻本方坚阵,他心内也不由得暗叹一声,与太原王这种不循常法、诸事皆可为计的人为敌交战,也实在是难为了对方。 斛律光当然也明白李伯山也险恶用心,就是要通过羞辱逼迫他在情况不利的情况下发起进攻、进行一场不对等也不公平的战斗。 但心里明白是一方面,能不能忍得住却是另一方面。李伯山施加给他们父子的羞辱可以说是他生平所未有,而自己又偏偏难从道义上去加以指摘,唯有通过行动去宣扬、去控诉何谓士可杀不可辱! “今两国交战,所争者非唯父子之私情,亦是人间之大义!李伯山挟情以逼我,亦是中伤我国伦情大义!斛律明月或非良人,也绝不能容忍因我辱国!此獠奸恶,唯杀之可以止愤、可以洗辱!” 斛律光两眼充满怒火,神情语气都大失平日的深沉冷静,手中马槊遥遥一指远处敌阵中的中军大纛,继而便喝令刚在白马寺附近驻兵休整未久的将士们随其一同再向敌阵杀去。 晋阳兵乃是天下第一流的精兵,而斛律光所率领的这些前锋人马更是精兵中的精兵,虽然连日奔波疲惫、不复全盛时期的状态,但此时数千人马满怀愤怒的向着敌阵冲杀而去,声势阵仗同样不容小觑。 作为世代兵家当中最为出色的少壮之一,斛律光此际虽然满怀愤怒,但也并没有完全被怒火冲昏了头脑,当其率部向着敌军军阵发起冲锋的时候,头脑也渐渐恢复了冷静,那如鹰隼一般锐利的双眼甚至连敌阵当中军士脸上的细微表情都不放过,一边奔行一边挑选最适合冲入敌阵的方位。 骑兵虽有强大的冲击力和撕裂力,但也需要主将拥有敏锐的洞察力和战术指挥,哪怕是同一支队伍,在不同将领的率领下所能发挥出的战斗力也是有着质的变化。将为兵之胆,在骑兵作战当中体现的尤为明显。 之前冲锋一场,斛律光已知敌阵之坚锐,尤其众多的弓弩手以及重甲步兵的存在,对他所统率的轻骑人马有着极大的克制能力。 此番再攻,他也并没有贸然入阵,而是沿着敌方的阵线屡作游掠佯攻,以寻找敌阵当中的漏洞。 经过一番试探与观察之后,斛律光虽然心中仍对李伯山充满憎恶,但也不得不承认其人确有狂傲的资格。单单其人军阵布设之严整,便是斛律光生平所仅见,几番试探下来,敌阵也在随其骑兵刀锋所指而作调整戒备,几乎没有什么可供进击的漏洞出现。 “杀!” 终于就在斛律光从敌阵侧翼折转绕回的时候,见到敌阵当中有一部伍配合调整稍显迟钝僵硬,虽然后方士卒立即便抢位补上,但从斛律光这侧后视角看来仍是暴露出一个马位的空隙,当即便将马腹一夹、跳马入阵,手中马槊一振,直从侧后将前方卒众挑杀于半空之中! 随着斛律光冲入军阵之中,后路人马也都沿此缺口策马涌入进来,原本严整的阵势顿时便被冲出一个数丈宽的缺口,使得后路人马得以继续源源不断的涌入进来。 几乎就在转瞬之间,斛律光便率部冲破一个敌方阵队,后继战阵中的吴明彻见状后也是不由得大吃一惊,当即便号令本阵战卒们排枪以为拒马,阵中弓弩手攒射扰敌,两翼跳荡之士备战未发,由着敌人冲入阵内已有两丈有余,这才以重甲步卒入前以铁壁阻敌,待到敌军冲势有降,跳荡之士便持刀入前斩马肉搏。 “贼将纳命来!” 吴明彻在阵队之中频频下令,自然引起了斛律光的注意,当即便将马槊一扬,向着吴明彻刺杀而来,意图于阵击杀敌将,从而破此阵队。 吴明彻本身武艺只是中等,并不以冲锋陷阵、先登斩将的勇武而着称,当见到斛律光持槊向自己杀来,本能的便向阵内一缩,但旋即便收住脚步,抽出佩刀来向侧方一跃,斛律光手中的马槊也绕过一道弧线,如影随形的继续向吴明彻挑刺而来。 很快刀槊相交,吴明彻手中战刀直接被莫大的力道给崩飞,而他身躯则栽入后方奔救过来的亲兵怀中。斛律光还待入前补上一槊,旋即便见两侧有长刀向着他的侧肋斩落下来。 原来他力道用老、闯入敌军坚阵,仓促间直将身躯一倾挂于马鞍一侧,那长大的斩马刀却将其战马颈鬃削下一丛,若是一刀斩实,少不了肠穿腹裂。 吴明彻困敌于阵,当然不会有所保留,当即便将阵中后备力量一并投入作战,意图将这敌将围杀于阵。 “狗贼休伤我主公!” 此时正在阵队之间冲撞厮杀的齐军骑兵们也注意到了斛律光的险情,诸斛律氏部众们纷纷悍不畏死的冲杀上来,想要救出敌阵中的主公。 此间阵势纠缠绞杀,战斗激烈,而这些入阵的齐军冲杀势头却遭到极大的破坏。趁着敌众机动力受限,吴明彻又将所有重甲步卒全都派出,针对敌众排墙斩杀,使得此间霎时间血肉横飞。 斛律光一时不慎即陷阵中,当其奋力冲杀加上部众们拼死救助,终于脱离此间战阵时,原本追从身后数百家兵已经仅剩十数名。 放眼整个战场上,虽然李泰中军左前被敌军冲杀出一个方圆十数丈的大缺口,但是随着吴明彻部在阵中顽强抵御下来,给了左右军阵包抄阻杀敌军的机会。 随着战阵盘旋绞杀,足足有两千多名敌卒被战阵如绞盘一般的送入战阵的核心之中,而后被包抄围杀,眼见伤亡渐剧,阵中还有残余上千齐军士卒,纷纷弃械请降。 “再战!” 战阵外斛律光浑身甲衣都挂满血水,待将部伍稍作收拢整队,便又要策马冲向敌阵。然而这时候,其部将却入前一把拉住那马辔,口中疾声道:“主公,敌强我弱,贪战不可啊!昔汉祖观父为项王置于瓮上,犹可笑言分羹,今太师仍据坚城自守,贼纵有加害之心亦无加害之力,不如休整再战!” 斛律光听到这话后,神情也恢复了几分冷静,再看一眼那已经吞没了他足足两千多人敌阵,这才咬牙恨声道:“归营休整,来日再战!” 0919 赐绢万匹 (); 城外战斗虽然结束了,但人心却并没有就此平静下来。尤其是在目睹到斛律光在城外与敌交战、无功而返,金墉城中将士们也心情也都不免沉重复杂。 城外罢战之后,魏军却并没有就此停息下来,又向金墉城南的土山增派卒员,并且向土山上运输石弹,不久之后城内便又响起了石弹的轰砸声。 连日遭受此类进攻,由于这些石弹的落地点大体都在一个比较固定的区域之间,所以城中守军们也并不再像最初那样惊慌,只要避开这些区域,基本上便也不会遭受什么损伤和影响。 虽然如此,但那些石弹落入城中后所造成的巨大声响还是颇有惊心动魄之效,哪怕是已经搞清楚了其攻击规律,每当敌军再发起此类进攻的时候,城中守军们也都尽量减少活动范围,各寻掩体隐蔽起来。 为了躲避这些石弹,斛律金索性将大营都从城内的州府转移到了城门附近,有着城墙这一巨大掩体,可以不必理会那些石弹攻击。 但物理上的打击可以避免,今天的石弹攻击却又增添了几分钻人心魄的嘲讽意味,让人心情在那一声声的石弹轰鸣下变得越发烦躁。 当斛律金走下城墙,正在大营内心事重重的进用晚餐的时候,帐外有部将入内禀告道:“禀太师,今日出城怯战、不敢进击一干罪徒业已擒拿于帐前,恭请太尉处断。” 斛律金听到这话后,眉头便是一皱,他放下手中的餐具走出帐外,便见许多将士被反缚两臂跪在帐前。 这些人都是白天的时候他派出城外进击土山的将士,结果因受敌军喊话的影响没有向前进攻,归城之后都因畏战而被擒拿起来。 除了这些罪卒们之外,还有守城的其他许多将领、包括赵郡王高睿都站在这里,他们也想看一看斛律金会如何处置这些违命士卒。 看到这一幕,斛律金心内便长叹一声,他缓步行至跪在帐前的一名将领面前,弯腰为其松绑并将其人扶起,旋即便沉声说道:“贼将李伯山诡计多端、常为诛心之计,就连国中许多大将都难免受其所害,你等诸众一时间受其邪言迷惑,但只要能够及时醒悟,也未为罪。” “末将等多谢太师仁慈!” 这些待罪的将士们闻言后也都喜出望外,忙不迭叩首谢恩。而站在周围围观的那些将领们见状之后,也都各自松了一口气。 在赦免了这些将士后,斛律金索性便又将高睿等人也都请入帐内去,准备结合今日的情况变化来商讨对计。 “李伯山之狡诈凶狠,旧有所闻,未为亲见。今天总算是有所见识,此贼奸计当真防不胜防,稍有不慎即为所趁。怪不得之前太师要放弃枝节、固守根本,如此谨慎尚且难免受制,若诸军仍然分处各方,各自局势想必更加凶险啊!” 待到入帐落座之后,高睿便忍不住叹息道。穷极其想象力也想象不到,原来战争还能打成这个样子,原本作为国中元老大臣的斛律金,以及作为中坚名将的斛律光,竟被其人几番言语挑拨便搞得方寸大乱、拙于应计。 听到高睿夸赞他的先见之明,斛律金脸上也没有多少高兴的神情,当然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不过是吃一堑长一智罢了。只不过现在看来,他的智慧增长还是赶不上李伯山的诡计迭代,每与交战,这家伙总是会有新花样让人应接不暇。 “今日城外交战,诸位也有所见。我师旅儿郎并非不够勇猛,然则贼阵坚锐、不容小觑,苦战无功反而损兵折将。后计如何,你等各自可有所计?” 斛律金环视在场众人一眼,旋即便开口说道。 众人听到这话后各自不免一愣,之前不是说好了固守城中,怎么现在又要询问众计该当如何? 略加思索之后,众人也都很快便想明白了斛律金何以前后态度和说辞发生变化,无非是因为城外的其子斛律光。 斛律光被李伯山以孝义为名威胁逼迫并大加羞辱,不得不在局势不利的情况下向敌军发起进攻,而今日的战况也说明了斛律光所部远非敌军对手,若再继续交战下去,恐怕难免战死城外。 所以斛律金不再是之前那般想要坚守城中的想法,估计是想派遣人马出城与敌交战,以期能够内外夹击的扭转战局。 斛律金见众人全都沉默不语,也清楚他们各自心内所想,略作沉吟后便又说道:“李伯山乃是贼中巨奸,诡计层出不穷,你等群众也都有见。与之交战切忌久峙,久必生变,天下岂有常伴虎狼而幸免于难者?唯速战速决、抽身远之才是上计!” “但今城外沙堤纵横、贼势汹汹,贸然出战,恐怕……” 其他将领都慑于斛律金的威望与资历,心中即便是有不同的看法,一时间也都不敢直接发声质疑,高睿听完后便忍不住吞吞吐吐的说道。之前说固守坚城是你,现在说速战速决也是你,还能不能有个准主意? 斛律金也自知他这番说辞转变有些牵强,就连他自己都有些说服不了,但有的时候人真是很难绝对的冷静理智,尤其是看到自己最出色的儿子因受情义所累而蚍蜉撼树一般的徒劳努力,更是让他心酸心痛不能自已,尤其担心自己或要亲眼看到儿子战没于敌阵之中。 自古以来慈不掌兵,斛律金戎马大半生,直接和间接死在他手中的人可以说有成千上万,心肠当然也是硬得很,但那是对外人,可是对自己的儿子,他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任由赴死而无动于衷。 眼见诸将俱是默然,他索性自席中站起身来,向着众人深作一揖道:“之前应敌之计未足周全,致使贼军坚垒围城、断我内外。今援师既至、苦战解围,若我师旅仍然只是龟缩不出,无疑是凉援军热血。 况且人唯自救,方可得救。城外援者因是我子,被贼以情理邪说混淆,我亦难作自辩。来日陈兵城下,我为先驱,胜则众将之功,不胜则老夫镇后,请大王坐镇城中,号令诸军进退,可否?” “无论城外援者是谁,难道我等就可久闭城门、老死城中?今太师父子内外典兵、同心协力,破贼正当此时!” 虽然众人多多少少也受一些敌军喊话影响,但终究还是彼此共事多年的情义更加深厚真挚,当听到斛律金这么说的时候,当即便有将领忍不住站起身来附和说道。 赵郡王高睿闻言后也点头说道:“太师既有杀敌破贼之志,我又安忍阻挠?太师但往击贼众、扬我军威,后路某自为看守!” 于是在众将达成共识之后,城中守军们便也不再枯守待命,而是开始忙碌备战起来。那被木石拥堵起来的城门通道再被扒开,营卒们各自拭甲磨刀,以待天明。 第二天,天空仍是阴沉沉的无见晴色,土山上的河阳炮轰鸣了一整晚,到了黎明时分总算是安静下来。然而一直紧闭的金墉城城门却缓缓打开,老将斛律金身披战甲,在亲兵的拱从下缓缓行出城来,跟随在后的则是城内千军万马。 很快,这一情况便被分别传递到河南城中的李泰以及白马寺附近的斛律光耳中。 李泰得知此事后倒也并不慌张,简单的用过早餐后便率领一众亲兵奔赴前线。至于白马寺的斛律光得知父亲引军出战后,一时间心情也是既喜且忧,默然片刻后才长叹道:“老父年过花甲仍需入阵为战,实在羞煞儿孙!” 说完这话后,他便着令部众们迅速披甲整装,再向金墉城外交战。然而这时候又有部将提出异议道:“昨日计定且待平原王、扶风王各自引部会师再战,今再与战,恐怕人马仍有未支啊!” 斛律光本自羞惭于昨日未能克敌制胜、解救父危,一夜下来那河阳炮轰鸣声更是不断的折磨着他。 他心中自知父亲今日出战正是为的策应他,恐他重蹈昨日损兵折将的局面,这会儿听到部将劝阻,他便叹声说道:“汉祖人间雄士,非斛律明月俗人能拟。父危不救,情所不安。” 说完这话后,他便又翻身上马,率领部伍直向金墉城外战场而去。 此时的金墉城外,阵仗再次摆列开来。李泰所部襄阳人马仍然布阵在昨日方位上,但今天的形势却变成了腹背受敌的局面。 斛律金引部陈兵于金墉城下,斛律光则率部于魏军阵前数里外下马整装,以待出击。双方之间虽然间隔着层层沙堤,难以直接通过眼神和言语进行交流,但雄浑的战鼓与激昂的号角声却使得他们虽然身处两地却仿佛浑然一体。 “杀啊!” 随着冲锋的号角声响起,金墉城守军率先向魏军发起了进攻,他们首先进攻的方向还是那座连日来给他们带来巨大骚扰的城南土山,想要将土山攻夺下来,抢夺摧毁那些扰人的河阳炮。 由于土山距离金墉城墙太近,左近区域也都覆盖于敌军箭矢的射程之内,因此除了土山南侧增筑一道沙堤长墙之外,土山的西北两侧并没有太多遮掩,敌军可以直接攀爬而上。 当然这样的仰攻姿势也不利进取,所以城头上也同时向外发起进攻,落矢如蝗,压制着土山上的守军。交战伊始,金墉城中的守军便展现出来强大的气势,似乎是要通过战斗将连日遭受围困所积压的苦闷都尽情发泄出来。 相对而言,魏军的应对就显得有些不够积极,只有土山上面所驻守的军卒们一边顶着牛皮大盾抵挡城头上的箭矢,一边忙碌的摆弄着架设在土山上的河阳炮,似乎是想趁着敌人还未攻杀上来而将这些河阳炮拆除转移。 看到这一幕后,齐军众将士也都大受鼓舞。之前他们在城中多遭压制,心内也是充满了忧惧愁闷,可当真正出城交战的时候,却发现敌军似乎也没有多可怕。所以许多城前列阵待命的将士们也都摩拳擦掌,想要立即入阵杀敌。 斛律金自知士力不可浪使,尤其敌军在城外所筑造的长围工事非常严密,如果不管不顾的一味冲杀上去,很容易就会演变成他们自弃防守优势的攻坚战,因此今日交战要旨在于内外互相配合,从而让敌人疲于应对,在这交替的攻防之间暴露出更多错误和漏洞出来,从而将其战线进行瓦解。 所以他也并没有第一时间便勒令全军出击,而是在派出一路人马进攻土山的同时,大军整体引而不发,旋即又让人向城外发出冲锋的鼓令声,通过骑兵高速的离合袭扰来发现敌军在防线上的调度规律。 长围外,斛律光听到鼓令声后,当即便勒令部伍上马,向着敌阵便冲杀而去。因为有着内里的父亲率领守军为呼应,所以今天交战起来他也要更加的激进奔放,不再像昨日那般小心翼翼的多方游掠试探,而是沿着敌方侧阵便冲杀而去。 由于今天一部分魏军将士被调入长围内里布防迎敌,所以今天长围外的阵势较之昨天要薄弱许多。斛律光一眼就见到昨日那名险些将他围杀阵中的敌将,手中马槊遥遥一指对方,然后便要策马跃入阵中。 今天的吴明彻与阵中将士们也都颇为紧张,虽然他们对于这长围工事也颇具信心,认为敌军难以轻易突破,也也终究难免腹背受敌的局面,一旦战斗激烈起来,内外恐难彼此灵活策应。 而且吴明彻还注意到今早太原王的一部分亲兵帐内都被安排在了内部阵线,大纛周围驻守兵力不多。若被敌将撕开阵线,恐怕会直接惊扰到太原王所在。 因此吴明彻也神情绷紧,游走于战阵之间勉励部众,务求要把敌将阻截在阵内,不使冲扰后方。 眼见双方距离逐渐拉近,吴明彻也凝神倾听着后方中军传来的鼓令声,随着鼓令响起,他口中便下意识呼喊道:“向左……横撤?” 口令呼喊出口后,阵中将士们立即便执行起来,吴明彻则一脸惊疑的回望中军方向,怎么在此腹背受敌的关键时刻,中军竟然作此乱命? 且不说怀疑受错命令的吴明彻,就连正向敌阵发起冲锋的斛律光看到敌军大阵如潮水左右排开,中军大纛竟然直接暴露出来,一时间也大感惊诧。 而在那大纛前方,正有一大将身着明光铠、面覆虎纹甲、胯下白马神骏、手中长槊如龙,其势如虹,直向阵外杀来。而在此银甲白大将身后,更有数百虎贲之士如影随形,一并风驰电掣的向此冲来。 忆昔曾擒虎狼,长锋久不饮血,而今复入战阵,自是所向披靡! 吴明彻等南朝人士或许对太原王的另一面有些陌生,可是随着李泰身披战甲、跃马驰出,整个战场上一众襄阳军将士们无不士气勃发,挥戈高呼起来:“杀敌破贼,大王威武!” 敌军阵势骤变,斛律光等因前无遮阻而收势不及,贸然直入敌阵当中。而李泰则亲率部伍如利刃一般由侧切入其阵队之内,整个齐军阵队被斜向剖开、一穿到底,原本阵势不复,群徒惊慌失措,各自策御胯下战马、左右奔逃起来。 李泰手中龙纹槊如蛟龙出海,那锋利的槊锋好似银线穿刺切挑,凡所至处人马皮肉绽裂、血花四溅。身后群徒拱卫左右,或扣弦狙敌、或挥槊补刀。前后奔走穿插一番,直将敌阵拦截分割的四分五裂。一番冲杀下来仅仅只过去了一刻钟有余,便将敌阵彻底搅乱。 当其率部复归中军大纛,甩开衔接的兜鍪的虎纹面具,将手中鲜血淋漓的长槊向着仍自混乱不堪的敌阵用力掷去,同时口中大吼道:“杀贼!得槊者赐绢万匹!” 0920 内外激战 (); 金墉城外的战场,被沙堤长围分割成为内外两个部分。在长围的内圈还加筑了许多长短不一的墙垣,如犬牙一般参差不齐,看起来很是丑陋。 最开始的时候,斛律金还不是很清楚敌军加筑这些墙垣的意义何在,毕竟之前的他打定主意固守城中,全无出城交战突围的打算。 可是眼下随着部伍出城,他顿时便感受到了这些参差墙垣的恶意。这些墙垣修筑的乱七八糟、全无规则,如果大军要向长围发起进攻,阵势必然要被分割的七零八落,不利于战阵的整体调度与变化。 所以斛律金也并没有急于下令发起进攻,而是让长围外的儿子率先冲击敌阵,试图通过敌阵的调度变化来找准敌军军阵的关键所在。 随着战斗开始,尽管斛律金并不能直观的看到长围外的交战情景,可是当听到敌军那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喝彩声时,斛律金脸色也不由得陡然一变,心生不妙之感。 “前部出击,攻夺敌方右阵,土山再增派两千甲卒!” 因恐长围外的战斗对己方不利,斛律金当即便又下令向着敌阵发起进攻。 敌军在长围内的战阵是依托着长围沙堤设置起来,右侧战阵与土山互为呼应,所布置的兵力也是最多,体现出对于土山这一攻城点和上方河阳炮等军械的重视。 斛律金原本是想随着战斗进行、此间兵力被抽调一部分之后再向此发起进攻,但是长围外的战事似乎不顺,也唯有向此处敌阵发起进攻,才能牵制最多的敌方力量。 随着出击的鼓角声响起,齐军前部将士们便向着敌阵冲杀过去。在队伍最前方的乃是上百名重甲骑兵,这些人马具甲的精兵在战场上就是杀戮的武器,一旦移动起来便势不可挡,铁蹄刨打在地面上发出惊心动魄的闷响,后方阵队跟随在这些具装骑兵的后方,整个战阵都充满了张力。 眼见到敌军以重甲骑兵发起冲锋,长围内的魏军将士们脸色也变得颇为严肃,快速调整战阵,将轻甲和无甲的弓弩手们撤回长围沙堤所保护的范围内,并以长枪兵为战阵先列。而在枪兵阵列当中,则夹杂以手持斩马刀、战斧等长柄武器的重甲步兵。 重骑兵作为战场上的王者、精锐中的精锐,只要出现在战场上,便会受到敌人高度的关注与戒备。因其破坏力过于惊人,往往会成为决定胜负的关键力量而予以投放。金墉城守军在开战伊始便派出这样重要的力量,也足见斛律金想要尽快掌握战场主动权的迫切心情。 很快这上百座移动的钢铁堡垒便来到魏军阵前,那巨大的压迫感也令前阵军士们惊惧的脸色发白,唯一记得的动作便是两手用力持着长枪作拒马式,枪刃斜指正前方向。 咔嚓、咔嚓! 冲在最前方的齐军重甲骑士直接撞在了敌阵的枪刃上,那锋利的枪刃先是在其厚重坚固的战甲表面擦出火花并发出尖锐的声响,但终究还是难以刺穿这质地上佳的甲防,或是被直接磕偏到一旁,或是干脆被那巨大的冲击力道给生生撞断! 北齐国力强盛,工艺技术尤其是军器的打造技艺也是当世之翘楚,就连许多名臣大将都偶尔要下放到晋阳甲坊进行劳作。 晋阳兵作为其国精锐,也享受着最为精良的军械武装的配给,在这一轮的重骑冲阵当中,竟无一人甲防告破,也足见这些晋阳兵精锐的甲具品质之佳。 随着敌军重骑冲入阵内,此间的魏军战阵便仿佛被铁拳生生砸出一个令人触目惊心的凹陷,原本整齐严密的战阵霎时间便被冲破,许多前排军士被直接撞飞出去,身躯尚在半空之中,口鼻便已经不断的涌出血水,落地后更是身躯抽搐,呕血而亡。 虽然这第一场的碰撞令魏军伤亡惨重,但也并非完全没有效果。在付出数十条人命的代价之后,这些重甲骑兵的冲势也被生生遏止下来。而没有了速度的加持之后,重甲骑兵在战场上的威慑力便会锐减。 “杀啊!” 战阵中的枪兵们嘶吼着互相打气,手中的长枪奋力向敌军人马刺去。虽然大多数的枪刃都难以刺伤对方,但那股刺击的力量也对这些敌骑行动造成了极大的限制,让他们难以再策马驰骋起来。 这些敌军重骑自然也都是军中精锐,各自都有以一敌众之勇,虽然速度被悍不畏死的敌卒限制了下来,但手脚活动仍然无受限制,手中的马槊上下挥舞起来,仿佛收割人命的镰刀,周围的敌卒不断的被杀于马下。哪怕是有着甲具的防护,遭受到长槊的劈砸之后,也都不免伤亡倒地。 在这上百名骑兵的冲锋厮杀之下,此间的战阵也在不断的被压薄退后,待到后路步卒们入前将攻势衔接起来,给敌阵造成的压力顿时变得更大起来。饶是魏军将士们也在奋勇反击,阵势仍然不免节节败退。 然而正当齐军战斗渐入佳境的时候,战场上却又出现了新的元素。一名重甲骑兵刚刚杀出数名敌卒的枪矛纠缠,眼前所出现的却并非其他的敌军战队,竟然是一堵坚硬的沙墙。 这名骑士见状后便要奋力勒住胯下的战马,然而这人马具甲的庞大重量惯性实在太大,控难度也要比轻骑大了数倍,这骑士终究还是没能免得了人马合一的撞在这一段沙堤上。 沙堤宽达数尺,上下都是坚硬的冰封,底部更是与地面紧紧的冻结在一起,承受了这一重重的撞击之后,虽然表面混合着沙粒的冰屑四溅,但墙体还是没有受到太大的破坏。 反倒是那名结结实实撞在了沙堤上的骑士与其战马情况很是不妙,那战马马颈被撞得直接扭转起来,整个马身都瘫倒在了墙下,而马背上的骑士也被撞落下来,头上的兜鍪也摔在了一侧。 这骑士强忍住身上的疼痛,两手撑着地面吃力的方待站起身来,忽然只觉得视线一阵恍惚,等到视野再作定格的时候,却看到一具无头的钢铁之躯正以诡异的姿势撑地欲起,本该连接着头颅的颈腔里血水不断的喷涌出来,而后世界便陷入了一片死寂。 除了这些沙堤墙垣给敌骑的行动造成了极大的困扰麻烦,襄阳军中本身也有针对重骑兵的兵员布置。 虽然说重甲具装能够给人马提供非常严密的保护,但本身所受到的各种攻击力道却是无从抵消的,仍需铁甲包裹下的人马肉体所承受。当这攻击力道大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哪怕并不破甲,这巨大的震荡力也足以致死。 战斧、大锥等重型的武器就是迎战重骑兵的合适武器,只是对使用者的臂力体格等身体素质要求极高。 这些同样身着坚甲的精兵们分布在战阵之间,一旦敌骑陷入缠斗之中面对四方进攻应接不暇的时候,这些精兵们便会直欺马前,挥起手中长柯战斧向着敌卒头颅、胸背、腰肢等要害处斩去,只要这一斧斩实,敌卒往往就会在最短时间内便丧失战斗力。 战阵中一名重甲小将奋力将战斧斩上一名敌卒后心,那敌卒连人带马猛地向前一栽,然后便直接瘫伏在了马背上,尚未脱落的兜鍪面甲缝隙中不断的有血水向外溢出,已是脏腑震裂而亡。 “好身手!” 同样在战阵中奋力厮杀的李雅看到这一幕,一槊刺向对面的敌卒,还不忘转手向这小将竖起大拇指夸赞。 “已经是第七个了!” 同为太原王帐内亲信的韩擒虎闻言后咧嘴一笑,不无得意的向着周围袍泽打出一个代表着“七”的手势,然后便扛着自己的长柯战斧又向战斗激烈处而去。他们这些精锐斧兵在战场上是有着很大的机动作战权利,并不需要在某一处战场上听命进退。 李雅等人闻听韩擒虎战绩如此彪悍,一时间也都不免羡慕嫉妒,眼神打量着战场上越来越少的敌军重骑,在周围交战的袍泽们掩护之下不断向前欺近。 混战之中,李雅见到一名敌军重骑竟有金带围腰,心中顿时一动,眼见那敌将勒马转战,自己便猫起身来快速靠近过去,只是当奋力一斧斩出时,敌骑忽然横向一蹿,本该斩在敌将后腰的一斧落在了马后足上,硕大的力道直接透过具装甲帘将马足砸断,而那敌将也直从倾斜的战马上跌落下来。 “狗贼休伤我主!” 很快与这敌将配合作战的几名敌骑便察觉有异,忙不迭跳马入前奔救。 李雅听到这话后眸光顿时又是一亮,浑然无顾斜里刺来的一柄敌槊,挥起战斧便又斩在敌将前心处,观其口中血如泉涌这才欣慰一笑,旋即身躯便被那敌槊挑飞出去,整个左半身都麻痹火辣,落地后直接砸进了数人交叠的尸堆中,旋即便不省人事的昏厥过去。 0921 城前大溃 (); 长围内战斗激烈,长围外同样杀声震天,随着李泰亲入战阵冲杀一通,将敌军阵队给冲杀截断,战斗便陷入了一面倒的局面。四面步骑一拥而上,趁着敌军阵队纷乱之际将其队伍更加的包抄分割,使得敌势更加溃乱。 “向拢,向我聚集!” 斛律光仍在努力尝试着约束队伍、重整战队,他不断的率部在敌阵空隙当中冲击转进,试图将部卒们重新集结起来,然而敌军的阵势也在不断的变化并拦截。 为了避免陷入缠斗之中,斛律光只能策马飞奔,到最后非但没能招聚起更多的士卒,反而身边的部众也在不断的被冲散掉队,情势变得越发危急窘迫。 “贼将休逃!” 因为在战场上游走过于活跃,斛律光也渐渐被敌军将士们留意到,许多将士都纷纷加入了对他的围追堵截当中来,顿时便让他的处境变得险象环生。 “主公,还是暂时撤离战场罢!” 一名亲兵见到周围的敌人越来越多,己方的士卒则不断的掉队阵亡,便忍不住大声的劝说着斛律光。 斛律光看看身边仅剩不足百人,放眼望去周围却尽是目露凶光的敌军,心中也自知无力回天,便也只能奋起余力,率领剩余部众冲杀出此间战阵。 当他来到战场外围的时候,身边剩余的部众更是已经减少到仅剩几十人。 此时的战场上,战斗仍在继续进行着,只不过失去了调度指挥又被分割包抄起来的齐军将士们全都陷入了各自为战的状态,只是凭着求生的本能还在抵抗作战,但是伤亡也在快速的攀升着。 斛律光眼见这一幕交战情景,心中也是羞恼有加,牙关一咬便又向着交战最为激烈的区域冲去,试图重新将这支队伍组织起来突围带出。 然而随着他重新返回战场上,之前就在衔尾追击的那些魏军将士们便又迎战上来,努力的试图要将他也拦截下来进行缠斗。几番冲进无果,反而连累身边的部众又有几人丧命阵中。 “饶命、饶命!某等愿降!” 战场上,眼见到身边的袍泽战死越来越多,而敌军的战阵则越缠越紧,一些齐军将士便也斗志顿无,各自弃械乞降,然而却仍然难免遭受杀戮,终于还是有心思机灵的忙不迭切换成汉话哀告请降,如此才被纳降,保住了性命。 斛律光本来率领六千精卒奔援金墉城,昨日交战伤亡两千余众,而今仅仅只隔了一个晚上的时间便再次交战。一场短促而激烈的战斗下来,除他所部几十卒众,剩余的将近四千人马几乎尽没阵中! 饶是斛律光久经战阵,这样的大败惨败也是生平罕有,遭此残酷打击,眼见到战场上的战斗陆续结束,一时间竟然心如枯槁,欲哭无泪。 随着战场上几处顽抗的敌军或死或降,结束了正面战场战斗的魏军机动力量越来越多,于是便又分出数路骑兵开始扩大追击的范围,将战场周围的逃兵余寇也逐一清除,这当中自然也包括斛律光一行。 眼见到敌军向此进击而来,斛律光却是脸色惨淡、神情木然,旁边的亲兵忙不迭入前拉住其人马辔并疾声道:“主公,贼势太凶,今日交战不利,宜早撤离啊!” 然而斛律光对此却恍若未闻,只是目露悲愤的望着敌军那迎风飘扬的战旗大纛,口中涩声道:“父仍受困,我怎忍退离?” “今我师旅丧尽,纵然留此也已经于事无补。眼下平原王大军尚未返回,但河阳还有驻军啊!速奔河阳求援,引河阳驻军再来交战才是正计啊!” 亲兵见斛律光被打击的已经有些精神迷乱,连忙又开口疾声力劝道。 “是、河阳,河阳还有驻军!向河阳告急求援,再来与战、再来!” 斛律光听到这话后,迷茫的眼神才又有了焦点,口中连连说道,同时又望向那沙堤长围的另一面,沉声喃喃道:“阿耶且待、且待,儿速去速回,引扶风王再来破贼!” 而后他便不再迟疑,率领着身边仅剩的这些部众,扬鞭策马向着河阳方向逃遁而去。 长围外的战斗结束后,李泰留下一部分将士清理打扫战场,自己则又率领中军人马自长围的缺口进入到内圈的战场上。 此时的战场上,双方交战越发激烈,由于斛律金在开战伊始便派出了精锐的重甲骑兵,直接将战斗推进到了魏军的阵线内。 但是在长围墙垣的限制阻碍下,齐军并没能一直保持优势局面并继续扩大战果,反而在魏军的顽强抵抗和反击之下逐渐丧失优势,就连那些重甲骑兵都因为陷于阵中、没有及时转战撤离战场而死伤殆尽。 “禀太师,侯莫陈驸马战死阵中……” 听到部将归奏战况,斛律金也不由得暗抽一口凉气。部将所奏之侯莫陈驸马名为侯莫陈贵乐,其父侯莫陈相同样也是晋阳勋贵中的一员,追从太祖皇帝信都建义,在韩陵之战中力战有功,可谓功勋卓着,并在不久前被晋封为白水王。 侯莫陈贵乐可谓是将门虎子,本身勇武出众,所以才在军中担任重骑兵督将,却没想到在此战中没于战场。 “请高密公率所部出击贼阵!” 眼见战场上的优势被逐渐追平甚至反超过来,再加上担忧长围外的战况,斛律金便又下令让一名将领率领数千军众继续向敌阵发起进攻。 高密公韩裔乃是前洛州刺史韩贤之子,早在东魏初年韩贤便坐镇河洛,并最终死于任上,因此其部伍当中也多有河洛人士,故而韩裔此番也随军南来。 此时的战场上随着重甲骑兵死伤殆尽,原本已经推进到靠近沙堤的战线又被魏军反推回来。可是随着韩裔率领所部数千军众加入战斗中来,战线顿时又被冲击的参差拉锯起来。一些之前作战勇猛、冲的太前的魏军将士直接陷入敌阵当中,周围到处都是敌人,情况变得岌岌可危。 韩擒虎等少壮也身陷敌阵,周围敌人潮水一般向他们冲杀而来,幸在他们身上甲防精良,能够抵抗大部分的伤害,手中的战斧武器杀伤力也是非常可观,在战阵中非但没有被冲垮,反而还能顶着压力继续向前缓慢冲杀。 当李泰率部进入长围内的时候,所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激战的景象。 于是他便着令中军将士立即加入战斗当中,并且让人把外面战斗中所缴获的敌军器杖、首级与众俘虏们都在战场一侧排列开来,而后便让人大喊道:“城外贼军业已杀尽,此间再战割取斛律金首级!” 随着投入战斗中的魏军将士陡增,再听到这呼喊声,战场上的齐军将士们自是慌乱有加,斗志渐无,许多人都转身想要逃离战场,不愿再继续交战下去。 随着形势发生这样的逆转,身陷敌阵中的韩擒虎等人也顿感周围压力骤减,敌人们不再斗志昂扬的来围杀他们,而是且战且退。 韩擒虎等自是不肯放弃这样的机会,趁着敌军丧胆之际大杀四方,因嫌身上的甲胄太过沉重累赘,韩擒虎索性将身上甲胄都甩脱开来,只穿内里的单衣挥舞着战斧向敌阵内里继续冲杀。 很快韩擒虎的前方便出现一支敌军小队,前后十几名卒员拱从着一名身着精甲的将领快速向后方撤离,眼见这一幕后韩擒虎顿时心知这是遇上了一条大鱼,当即便招呼着左近同伴向此冲杀而来。 “金银尔自拾取,若再追扰,贼命难保!” 此时马背上的韩裔正自急于脱离战斗,不愿再留战阵中缠斗,于是便将身上的金玉佩饰抛在地上,并回望韩擒虎等少壮怒声威胁道。 韩擒虎听到这话后便大笑不已,对地上的那些财货全不理会,只是手持战斧大步向着韩裔追赶,口中大笑说道:“正要夺贼首级扬名立功,贼将抛此俗货诱谁?纳命来!” 说话间,他手中长斧猛地向前掷去,那斧刃正中韩裔小腿,他吃痛惨叫一声,直从马背上跌落下来,还待挣扎起身,却被韩擒虎上前一步掐住后颈便将其头脸按入泥地之中。 战场上齐军大溃,而沙堤外战斗结束、魏军大胜的情况也传到了金墉城前的军阵当中,斛律金得知此事后顿时一脸激动焦急,快步入前抓住那传信兵卒的手便疾声问道:“我儿明月怎样?他是逃出敌阵,还是已经、已经战、战……” 那兵卒也是在战场上听到魏人喊话,具体情况自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听到斛律金问话后只是连连摇头。斛律金则一再追问,想要确定儿子生死。 “羌军已经杀至,还不速令退军!偏此敕勒老翁独爱儿郎,以我晋阳将士为猪狗!” 眼见到敌军正自向此杀来,斛律金却只是追问儿子消息而罔顾危情,旁边便有将领忍不住大声怒斥道,旋即便也不理其他,直接引部向着城门撤离。 有此表率之后,其余众将也都纷纷引部后撤,因为没有一个有序的协调调度,诸军争入城门,很快城门前便拥堵起来。 正在这时候,魏军轻骑也自战场上的齐军溃卒后方冲出,向着城门前的敌阵便冲杀而来。一时间,齐军阵仗大乱,城门内拥堵踩踏,诸军乱成一团。 “斛律老贼在此,随我斩将夺功!” 很快冲杀至城门前的魏军将士们便注意到了斛律金一众人马,当即便呼喝着向此杀来。 此时的斛律金也已惊慌失措,无有应敌良策,只能在亲兵们拱从下绕着城墙奔走,躲避魏军的追杀。 0922 局势仍艰 (); 城门前战斗异常的激烈,许多齐军将士被堵在城门间进退不得,当魏军冲杀上来的时候,也只能抓紧了手中的武器奋力反击以求活命。 然而这种毫无组织和章法的抵抗效果自是非常有限,在魏军有序的冲杀之下,很快便出现了大量的伤亡。 城门前多有残肢断臂,画面惨不忍睹,那些被杀破了胆的齐军将士们一边尽量的向城门内退缩,一边又将己方伤亡将士的尸骸堆砌于外,寄望于这血肉篱墙能够稍微阻挠一下敌军的攻势,给他们提供些许保护。 城门内,赵郡王高睿满头的大汗,一边呼喝疏导着城门间拥堵的己方将士,一边让人在这城门附近架设起栅栏防事,唯恐魏军攻入城中。 与此同时,分布在城中其他各处的齐军将士们也都纷纷向此涌来,当见到城门间战斗如此激烈,甚至已经可以看到魏军甲卒身影出现在了城门间,这些人自然也都是惊慌不已,立即便拉起防线,直接将城门间仍在与敌军战斗的袍泽们也都隔绝在了防线之外。 金墉城外,斛律金仍在亲兵们的护卫下策马沿城墙奔走逃命,后方追击的魏军士卒们也越来越多。饶是斛律金戎马一生、精通骑射,但是年过七旬的年纪,体格终究不复健壮,一路上仓皇逃窜,为了躲避后方追兵的流矢,几度跌下马来,狼狈到了极点。 正在这时候,前方城墙马面处有守军士卒向城墙下垂下了吊篮。只是后方追兵越来越近,让他们没有机会停下来去靠近那吊篮。 “某等死战拒敌,请主公暂且登城!” 此时仍然追从在斛律金身边的,都是他最为忠诚的族属部将,眼见追兵逼近,为首一名将领大吼一声,直接勒转战马,向着后方奔来的敌骑便冲杀而去。而其他部众们见状也都纷纷效法,在他们豁出性命的搏杀之下,总算是将追兵暂时阻止下来,给斛律金登上吊篮争取了时间。 “今日不死,我必厚报……” 斛律金缩在吊篮中,随着城头守军将吊篮提起,他便看到那些忠心耿耿的部众们正被来势汹汹的敌军所淹没,一时间斛律金也不免老泪纵横。 当追兵们冲破斛律金亲兵部众们的亡命阻挠时,斛律金也已经坐在吊篮上成功抵达了城头,城下将士们见状后也不免惋惜不已,大声呼喝道:“老贼一时侥幸,若不速降,终将埋骨此地!” 侥幸逃脱的斛律金却无暇回应这些辱骂,随着他登上城头脱离险境,紧张的心情略有松弛后,很快浑身筋骨就都变得疼痛无比,新伤旧患全都显现出来。 接下来城门前的战斗又持续了小半时辰,那些被阻在的齐军将士们或死或降,尸体都在城门间堆积起了高高的一堆。尽管魏军趁势攻入了城门内,但是由于守军又在城内架设起了防线并抵死反抗,最终还是无奈收兵。 一天的激烈战斗进行下来,将士们虽然也都疲惫不堪,但精神却仍亢奋不已。尽管没能一鼓作气的攻下金墉城让人有些遗憾,但已经取得的战果也是分外喜人。 首先是北齐援军的斛律光所部六千多人马几乎尽遭歼灭,单单俘虏便抓获了将近三千人,只有很少的一部分逃离了战场。 其次就是金墉城出战的兵力也是死伤惨重,在战场上所杀伤的敌军就达到了数千众,另外还在城门下俘获了将近两千人。而这些或杀或俘的敌军还并不只限于普通的军士,当中还包括了许多的将领,甚至不乏晋阳勋贵中的顶层权贵。 比如那个被斩杀阵中的北齐驸马侯莫陈贵乐,以及被韩擒虎就阵生擒的敌将韩裔等等,虽然这几人并不如段韶等所谓的北齐三杰那样声名显赫,但也都是晋阳勋贵中的代表人物。而他们的阵亡或是被俘,对于城中守军士气自是一个莫大的打击。 傍晚时分,战场初步整理完毕,助战的蛮兵们开始积极的修补沙堤长围,李泰又将此间营务安排一番后,然后便回到河南城中犒赏功士。 像他之前在与斛律光交战时所开具出上万匹绢的赏格,以及韩擒虎、李雅等擒将斩将之功也都需重赏,相关的赏赐在行伍间虽然很难立时兑现,但李泰还是尽量发放出一批实物奖赏。 虽然说凭他多年治军在军中所积累的信义威望,功士们也都并不急于将奖赏兑现。可是实物的奖赏所带来的视觉冲击是其他任何形式的赏赐都难以取代的,一场大战过后,将士们也都需要这样的画面来抚慰心情。 一干受赏功士们自是笑得合不拢嘴,被从尸堆里刨出来、可以称得上是死里逃生的李雅更是乐不可支,骨折后刚刚经过处理的手臂搭在那赏赐的绢帛上不舍得挪开。 江陵之间结束后这小子短暂的做过一段时间的富豪,后来受罚财物全都交付若干凤保管便又沦为了赤贫,如今豁出小命去立功,生活总算是又有了盼头。 李泰自知今天这一场战斗并不意味着彻底的胜利,所以在对诸功士们奖赏激励一番后,也并没有纵容将士们恣意庆祝,诸营各作加餐、享受一顿丰盛的美食后便一切如常。 一场大胜之后,虽然情势有所转好,但整体上还没有获得根本性的扭转。通过对斛律光所部俘虏的审讯,李泰得知关中形势倒是还没有向最恶劣的情况发展,潼关总算是守住了,这也让他心内暗暗松了一口气。 但眼下他所承受的压力仍未有所减少,斛律光所部人马仅仅只是北齐大军先锋而已,后续还有段韶所统率的数万主力人马正自沿南崤道返回河洛。 金墉城此番出战虽然大败亏输,但城池毕竟还是保下来了,而且城中守军数量仍然非常可观。若要发动强攻,难度仍然很大。 还有一点就是河阳方面同样也驻扎着数量可观的齐军,而且只要河阳仍然在守,北齐国中仍然可以调聚人马源源不断的南来增援。 如此历数一番,摆在李泰面前的情况仍然很严峻。而且这还仅仅只是北齐方面的敌对力量,关中方面则还没有考虑呢。 尽管潼关是守下来了,但也仅仅只是让关中避免了直接遭受北齐军队的寇掠洗劫,但事实上随着中外府大败和宇文泰去世给西魏政权带来的冲击和破坏却是无从躲避的。 尤其早在宜阳撤军的时候,内乱的苗头便已经是显露端倪。李泰在河洛这里无论打的再怎么嗨,与此同时的关中会滋生出什么幺蛾子那也实在不好预料,毕竟关中那些货一个个的主观能动性也都是非常的强。 李泰也明白,无论眼下他设想考虑再多,对于关中局面也是鞭长莫及,唯有赶紧处理好河洛这里的局面,才能从容返回关中主持大局。 斛律金父子内外惨败一场,虽然对北齐在此的势力也削弱不少,但整体上仍然要强于李泰眼下在河洛的力量。 在确定齐军未克潼关而返后,李泰也并打算再从沔北调兵北上,毕竟他也并不是要在此刻于河洛与北齐展开什么决定命运的大会战,所需要的就是利用好手中的力量,尽可能多的削弱北齐的力量,从而避免后续被北齐趁火打劫、干扰西魏的动荡局面。 接下来对李泰而言,比较理想的局势走向就是斛律光北去河阳,调使河阳驻军南下来救金墉城,然后李泰再次重复一下之前的步骤,围困金墉城的同时将河阳方面的军队也打败,并且顺势将河阳南城掌控下来。 如此一来,除了金墉城之外,李泰在河洛地区暂时间内唯一需要面对的就是段韶所部人马,可以集结麾下兵力给对手以迎头痛击,即便是交战不利也能向西转战、撤离河洛。 不过所谓理想的状态就是发生的几率可能不会太高,河阳与金墉城相距本就不远,而李泰进军至此围困金墉城也已经过了不短的时间,河阳方面却一直都没有出兵来救。 说到底,斛律金又不是可朱浑元的老子,可朱浑元当然也不会如斛律光那般遭受伦情挤兑而太过感情用事。尤其是在斛律金父子俱遭败绩的情况下,其人更加不可能冒险率领河阳守军南下增援,起码在段韶的主力大军到来之前不会。 如果可朱浑元苟住不出,那接下来的情况就有点棘手了。须知段韶所部还有数万大军,哪怕没有其他方面的助力,这兵力也远远超过了李泰所部人马。如果齐军上下汇集,李泰哪怕再狂也不敢笃言必胜。 所以眼下还是得柿子挑软的捏,李泰先向驻守洛水方向的高乐传令一定要尽可能的将段韶军队拦截在宜阳附近,然后又开始布置针对金墉城和河阳两地的施压与诱战。只有将这两处的某一处给解决掉,他才有信心接下来与段韶交战。 0923 城破敌亡 (); 河阳北城,斛律光刚刚被引入城主府直堂中,便向着坐在堂中的可朱浑元深拜道:“金墉城局势危急,恳请大王速遣援军以救!” “斛律开府快快请起!你日前不是西去追贼,何以忽返河阳?金墉城又发生了何事?” 可朱浑元见状后,连忙让人将斛律光搀扶起来,然后又一脸关切的询问道。 斛律光听到这问话,心绪自是陡地一沉,河阳与金墉城之间路程不足一日,可朱浑元坐镇河阳此间,对于金墉城方面的情况肯定也要多加查探、不敢怠慢,彼处发生了什么事情必然也能快速知晓。如今其人却是明知故问,显然是不想牵连太深。 但今斛律光麾下人马俱无,又担心金墉城方面的形势,既然有求于人,便也只能放低姿态,认真的将自己归援与敌交战的经过讲述一番,而后又说道:“大军受阻于潼关,今平原王正自引军返回。金墉城所在不只是河洛防事之重点,更是大军归途之关键,一旦金墉城有失,大军归程受阻、师悬于外,情势必将更加凶险危急!还请大王审时度势、早做决断,尽快遣军南去救援!” 可朱浑元在听完斛律光的讲述之后,神情顿时也变得非常严肃,口中沉声说道:“之前传信以问太师,还道贼来无妨、固守即可。没想到只过了这么短的时间,局势便已经有此转变。这李伯山当真妖才,与之交战切不可心存大意啊!” 说完这话后他便又望着斛律光说道:“太师有子如此,当真令人欣慰!连日奔波交战,斛律开府想必也已经疲累难当,暂请留此稍作歇息、养精蓄锐。待我遣员南去再将贼情详细察望,时机成熟后必引部南去击贼!” 斛律光的确也已经是疲惫不堪,听到可朱浑元作此表态之后,便又连声道谢,然后便在军士们引领下退出直堂休息去了。 “阿兄,当真要派兵去救金墉城?太师国之宿老,明月也是军中骁将,这父子合力尚且不能战胜敌人,反而大败于李伯山手中。今我贸然出击,胜算又能有多少?” 在斛律光退出之后,直堂中可朱浑元的兄弟可朱浑天和便忍不住开口说道。 可朱浑元闻言后便摇头道:“前者河阳几番失陷,朝廷论事才特定此间防务不再隶属洛州,另以将士专镇三城,所防者正是贼将李伯山。太师前有传信亦言固守即可,因见明月轻师回援,恐其不敌竟然自反前言,贸然出击,果然为敌所败,岂非咎由自取? 如今贼军新胜,气势正锐,我若轻出邀战,无疑正中贼意,断然不可轻出!唯明月师旅大丧、父危更甚,我若直接拒绝,此徒必定意气勃然、情难自控,裂目以争也未可知,所以暂为缓言抚慰。” 可朱浑天和听到这话后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旋即便又叹息道:“这李伯山当真才力惊人,之前十数万羌军至此,可谓声势浩大,但也难免为我所败。而今其人入此未久,便将败势扭转过来。阿兄所见,我国中究竟何人堪为匹敌?” 听到这话后可朱浑元便默然片刻,好一会儿之后才叹息道:“尺可量寸,但却不可度丈。我虽然曾与交战,但其凡所用略,哪怕事后许久再作回忆,也无得妙计可笃言胜之。譬如太师此番,前因惧之而未敢与战,后因惧之而急于交战。或许只有不与交战,才是真正的不败之计。” 可朱浑天和听到兄长对李伯山竟然如此推崇,一时间也有些无语,过了片刻后,才又忍不住小声说道:“那么依阿兄所见,今上与李伯山……” 可朱浑元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一沉,瞪了其人一眼后便斥声道:“本就乌有之事,哪怕私己自处,也不要作此祸言!” 可朱浑天和眼见兄长动怒,忙不迭连连点头应是,不敢再盘算这些危险且刺激的念头。 可朱浑元虽然应承了斛律光,但也仅仅只是派遣几队斥候南去,一则确是在察望敌情如何,二则就是对斛律光稍作敷衍。而斥候传报回来的情况也很不乐观,原本敌军还只是集中在金墉城周边活动,但今活动范围却直接推进到了河阳南城附近,屡屡有敌骑冲至河阳南城城下叫嚣邀战,甚至偶尔还冲上河桥。 可朱浑元本就对李伯山心存忌惮,此时得知敌军这些嚣张挑衅的举动,越发认定李伯山这是大胜之后犹不满足,想方设法要引诱自己南去交战,自然也就越发的不肯遂其愿,严令下属河阳三城驻军小心戒备,切记不要离城与敌交战。 斛律光在河阳北城休息两天都不见可朱浑元有进一步的军事行动,心情顿时也变得焦虑起来。 眼下的他不只是担心仍然被困在金墉城的父亲安危,还需要证明他之前急于救援而与敌交战的行为是正确的,否则整整六千多名精锐将士的战损,一旦归国问罪,他恐怕是承受不起。 而想要证明他之前的决定无错,那当然就要在金墉城下击败敌军。可是如今他师旅尽丧,已经没有了亲自翻盘的机会,只能仰仗仍然有兵在手的可朱浑元。 所以斛律光便又连连求见可朱浑元,希望能够说服对方出兵。而可朱浑元却打定主意绝不轻易下场蹚浑水,对斛律光自是能避则避,根本就不与相见。 “贼迹猖獗于河洛,犯我疆土、杀我将士,扶风王身当镇边重任,竟然不敢与战,辜负国恩!” 几番求见不得,斛律光索性来到城主府前向着军府大声呼喊辱骂起来。 可朱浑元心中自是羞恼不已,但仍然没有亲自出面,只是着令自家兄弟尔朱浑天和前往处理此事。 “斛律明月休得放肆!河阳三城自有军机本职,诸城将士也绝非可以任由调使的闲散士卒!你若再于此咆哮冒犯,休怪我对你无礼!” 可朱浑天和自率几十名亲兵卒员来到府外,指着斛律光便怒声斥道。 “河阳有什么军机本职?凡所披甲之士,俱应以忠君勤事、杀敌卫国为己任!今羌贼肆虐,尔等不见?前者扶风王已经应我,即日便要出兵救援,今却不肯……” 斛律光闻言后便怒声反驳道。 可朱浑天和眼睛一瞪,戟指斛律光道:“纵需出兵,亦应与斛律太师、与平原王等计议,尔是何人?左右速速将此咆哮府前、犯我军纪的狂徒擒下!” 随着可朱浑天和一声令下,其身后卒众们顿时一拥而上,将斛律光控制下来,押送府中关押起来。 可朱浑元打定主意要在河阳做缩头乌龟,不只是让斛律光愤怒不已,也让李泰颇感忧愁。关键你说准一直不出也倒罢了,就怕段韶北进之后,河阳的人马也跑出来加入战斗,他可没有本事再修建一条长堤将整个河洛都给分隔开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南面传来的消息也逐渐不妙起来,南崤道上北齐人马陆续抵达九曲城,而且九曲城方向已经频频向高乐的防线发起尝试性的进攻,可见段韶大军返回之期也已不远。 既然河阳方面迟迟不动,李泰便又将主意打到了金墉城方面来。他先是让人在土山上多架设几座河阳炮,摆出攻势更加凌厉的架势出来,但又让人将金墉城北面的长围拆除一部分,然后逐渐做出大军将要拔营而走、陆续撤离的架势。 城外的守军也在密切的关注着城外各种动向,眼见敌人做出种种前后矛盾不一的行为,城中自然也是诸多猜测、众说纷纭。 若在之前城中守军打定主意固守不出的时候,魏军这些作态也不会在城中引起太大的波澜。 可是随着之前斛律金出尔反尔的强行出战,以至于师旅大败,就连斛律金自己侥幸逃脱回城后都一病不起,使得原本坚守的默契和氛围被打破,也令城中人心倍受煎熬,迫切的盼望局势能够出现变数。 如今敌军的行为透出一股外强中干、将去未去的味道,顿时也让城中将士们浮想联翩起来,各自猜测莫非是平原王大军已经返回,又或者河阳方面有援军到来,贼军自知不敌故而要解围而去? 怀有此类想法的人不在少数,所以在某天入夜后,便有一队兵丁顺着吊篮出了城,向着沙堤长围摸去,当他们绕过长围缺口行出的时候,看到左近一座营地中人马俱去,但还遗留着许多营帐器物。于是他们便入内翻找一通,竟然在营帐中发现了许多敌人仓促撤离而带不走的钱帛财货。 当这些人带着财货返回城中,将所探知的消息汇报上去的时候,顿时便在城中引起了轩然大波。自然也有人怀疑这会不会是敌人刻意摆出的诱敌之计?因为他们可是没有收到一点强援到来的消息,敌人就这么撤离实在是显得有点蹊跷。 但很多计策看起来浅白简单,却往往屡试不爽,就在于是在人性上做文章。 眼下城中斛律金病倒不能视事,即便不病也威望大损,而赵郡王高睿则资历太浅难以服众,正自群龙无首、人心涣散,无论怎样合理的推断终究只是猜测,反而是那些兵卒们带回的财货确凿可见、真实可触。所以尽管上峰还无明令,但还是有许多士卒趁夜出城去摸索敌营,自然也都收获颇丰。 这样的情况持续数日,城中人心越发浮躁。而这一天清晨守城将士醒来登城察望,却发现就连城南土山上都不见敌踪,只抛落着十几架仍未完全拆除的河阳炮,并且土山上下还散落着许多的甲械物资。 “贼人退了、贼人退了!快快出城,出城收捡贼遗!” 这几天时间里城中夜出寻宝已成默契,可谓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如今见到这一幕,无论是之前已经得利的,还是胆怯未出的,这会儿也全都按捺不住,用力的扒开堵塞城门的土石,然后便蜂拥而出。 一些秉性稳重的督将们或还呼喊劝阻、想要约束一下军士们,但也有一些督将本身便已按捺不住,直接率众出城。他们或许对那些敌军丢弃的物资不感兴趣,可是土山上的河阳炮却是分外的。 且不说争相出城的齐军将士们,近日一直都在中军大帐中代替斛律金处断军务的赵郡王高睿在得知此事后也是大喜过望,当即便放下案头上的事务,站起身来往别帐去探望正在养病的斛律金并告知这一好消息。 “太师,大喜、大喜啊!城外凶贼弃营而走,使我危机消解!” 走入斛律金养病的房间后,高睿便望着躺在榻上的憔悴老翁笑语说道。 “贼军走了?是、是我儿又引军杀回?援军是南是北?” 斛律金本自恹恹欲睡、精神欠佳,听到这话后两眼顿时变得有神起来,望着高睿一脸希冀的发问道。 高睿闻言后先是一愣,旋即便又说道:“未知援军所出,只见敌军弃营而走。将士们连日出营察望,此事应当无误。至于斛律开府所在,太师也无须担忧,如若为贼所害,贼军近日为何不城下炫耀?可见吉人天相,此间兵危解除后,不久必能父子相见!” “希望能如大王吉言……” 斛律金听到这话后,脸上先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旋即便又连忙说道:“贼虽退走,大王也切勿轻敌。李伯山奸险狡诈,还是要巩固城防、以待援军抵达城外方可出入。” 高睿闻言后脸色微微一变,旋即便不无尴尬道:“城中军士多出,贼军接连几日弃营,应该不至于作伪……” 然而其人话音未落,突然听到城外鼓角声大作,脸色也陡然一变,而床榻上的斛律金更是气急,一口逆气梗于胸间,捶胸粗喘着,一时间竟连话也说不出。 随着四周鼓角冲锋声响起,此时的金墉城外顿时也是一片混乱,原本还喜孜孜出城收捡魏军遗留物资的齐军将士们各自脸色大变,再也顾不得那些散落在地的器械和财物,纷纷转身向着城门方向飞奔而去。 但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向城门方向奔逃,连日来的围城已经让他们倍感焦灼,此番纵然再逃回城中,之前的那种围城困苦还不知要承受多久,所以有的人干脆就直往金墉城北面的邙山山野逃去,希望能从那个方向逃回河阳。 将士们心中所想、奔逃方向各不相同,顿时便让局面变得更加混乱。尽管魏军为了掩人耳目而退出了很远的距离,此时再以轻骑杀回城下也耗时不短,但当再冲回城下时,城池上下仍然多有惶恐奔走之人,整个城防系统也都乱作一团,使得魏军将士们得以顺利冲入城门之中。 随着魏军杀入城中,本就纷乱不已的城中局面更加难以收拾。待到城门被控制起来之后,越来越多的魏军将士也都涌入城中,很快便将城池各处要害都陆续控制起来。 金墉城作为一座纯粹的兵城要塞,城池结构比较简单,再加上之前石炮轰砸破坏了不少城中建筑,因此重要的区域一目了然。所以随着魏军人马大量入城之后,第一时间便锁定了军机所在的中军大帐。 当李泰在亲兵们拱卫下进入城中的时候,这大帐已经被团团包围起来,帐前多有战死士卒。虽然之前一直在叫嚣要让斛律金埋骨于此,但李泰也明白这种等级的敌国大将还是生擒更有意义,当即便下令暂缓攻势,着员入前喊话劝降。 此时的大帐中,高睿和斛律金神情惨淡的对坐着。听到帐外敌军的喊话声,斛律金望着神情惶恐的高睿涩声道:“老夫失算无能,累及大王。大王皇家贵胄,李伯山亦名门翘楚,想必不会擅自加害……” “太师与我一同出降罢?” 高睿望着斛律金颤声说道。 斛律金闻言后却摇了摇头,转又目露追思的叹息说道:“阿六敦本漠南匹夫,幸从太祖得创伟业,竟成中国名臣,人生至此死而无憾!落败于少类已是羞见故人,如何还能忍辱偷生?何如捐我残生,成一壮节,大王保重!” 说完这话后,斛律金便抓起膝前的佩刀,用力向自己腹间深深掼入,旋即便身躯后仰气绝而亡。 0924 以牙还牙 (); 卒员们停止进攻、喊话劝降后又过了一段时间,大帐中才有两名手无寸铁的敌卒行出,趋行穿过己方战阵来到魏军阵前便深拜下去,口中高呼道:“我主齐国赵郡王睿,敬拜大魏太原王,我主愿降,唯请大王垂怜城中士民、包容勿害。” 李泰闻言后便着员回话道:“高王但降,余事莫问。孤历战南北,未以杀降为威!” 这话回答的颇不客气,但今形势逼人,大帐内的高睿也无别计可施,在帐外的魏军一再喊话催促下,只能披发跣足的行出,身后跟着两名侍从,各自捧着他的袍带、符印等物。 “罪人高睿,拜见大王,乞请、乞请大王……” 高睿生平绝无此类经历,这会儿忧惧、羞惭满怀,话讲到一半已经颤不成调。 “高王免礼,今来伐罪,王非首恶,既已知罪出降,无忧安危。” 李泰着员入前收缴了高睿的那些符印信物,并且亲自给其人披上了一件魏军戎袍,之所以作此优待倒也不是为了收买高睿之心,主要还是做给周遭那些北齐将士们看的。通过对高睿这个高氏宗王的礼待,可以大大的消解这些齐军降人们的忧恐与抵触。 在将高睿略作安抚之后,他又目视大帐方向,沉声发问道:“斛律金何在?” “斛律、斛律太师自感军败辱国,羞见群众,业已自戕于帐内。” 高睿听到这话后,便又垂首涩声答道。 李泰听到这话后也是愣了一愣,待到麾下军士解除收缴了在场齐军将士们的武装并将大帐内外彻查一番后,他便也缓步行入帐中,旋即便见到正自横于榻上、早已气绝多时的斛律金。 李泰之前虽然也曾与斛律金对阵交战过,但还没有近距离的观察过对方,此时走上前去将其遗容略作端详,心中也是颇生唏嘘,又不由得联想到之前病故的老大宇文泰,不免感慨随着这些旧时代的人逐渐逝去,一个时代也正自终结。尽管还有一些旧时代的人存在着,但已经不能成为当下世道的主流了。 他让人将斛律金的尸体抬出帐外,向着那些北齐降人们略作展示,然后便又说道:“斛律金恃其薄智,引军拒我,以致双方交战多日、伤亡累多。无论东西伤亡,罪皆在此一身。本意执之问罪,未料此徒仍然刁悍不肯伏法,弃众自决,可谓不义! 唯我军府执法严明,不纵不枉,不因位高而阿从,不因处卑而失恤!今日告尔群众,各作申诉前日受命谁人、罪应归谁?上天有好生之德,尔徒但有一情可恕,我亦不忍加害,恤尔活尔,以应天德!” 他倒不是对斛律金怨念太深、以至于其人哪怕死去都不肯罢休,只不过斛律金带起的这风气很不好。打不过就加入不是你们镇兵的基操吗?怎么到老子这里你竟然宁死不降? 作为一个普通人他倒也明白斛律金何以做出这样的选择,无非与北齐政权捆绑太深再加上为儿孙计,加上自己也已经这么大年纪,与其忍辱投降不如一死了之。 可老子跟你打了这么久,别说千金买马骨,到最后连老子这一点生杀予夺的机会都不给,这能答应?对于这样的人物而言,死亡可绝不是一个结束,而是一个新的开始。 正如历史上其子斛律光,作为敌对一方,其人活着的时候那就要拼命的离间污蔑,斛律光就是国之大奸,只要有他北齐政权就好不了!死了的斛律明月才是好人,是唯一的北齐柱石、家国之光,明月在则国在,明月亡则国亡!主打就是一个杀人诛心,你们这些北齐遗老们能力不行、品德更不行! 对于眼下的李泰而言,倒是还没有太过宏大的设想,只是想借此在一众北齐俘虏当中制造一些不和谐从而便于管理。 连场交战下来,前后所俘获纳降的北齐俘虏乡人也有将近万人,而河洛之间的战事则还没有结束。 这么多的俘虏一旦处理不好也是一个隐患,李泰既没有丧心病狂到直接下令处决上万俘虏,又没有足够的精力和时间去对这些人进行细致的整编,那就只能祭出公审这个屡试不爽的法子出来了。 斛律金作为高欢集团的元老和心腹之一,在晋阳兵群体当中的威望甚至都可以说不弱于齐主高洋。如今将其人拎出来批斗一通,直接就可以破坏掉晋阳兵将士们那种集体的认同感和归属感,让他们彼此之间默契无存,从而减小聚众搞事的几率。 随着赵郡王高睿的投降和斛律金的死讯公布,城中还有其他几处仍自负隅顽抗的敌军也都陆续的弃械投降,自此金墉城便被完全的控制下来。 除了这些齐军俘虏之外,城中还有将近三千名西魏军士。这些人多是不久前的邙山之战中被擒获,自此便被囚禁在金墉城中,原来是有五千余众,但在李泰围城的这段时间里,这些西魏将士们不只饮食不得供给,而且还受到齐军的迁怒虐待,到如今只剩下了不足三千人,且一个个都被折磨的不形。 这些人原本以为必死,没想到太原王终于攻下了城池,将他们给解救出来,获救之时一个个都喜极而泣。当李泰来到这里对他们进行安抚的时候,一众人全都深拜于地、泣不成声,先是感谢李泰的救命之恩,当再讲起连日来在战俘营所遭受的待遇时,又是对斛律金等北齐将士恨得咬牙切齿。 就在李泰围城伊始,斛律金便着员将数百西魏战俘拖上城头斩杀立威。之后李泰着员在城外以河阳炮进攻城池的时候,为了维持城中守军的军心士气,斛律金更是屡屡命人将这些战俘捆绑在石炮的轰砸范围内,把将士们对这石炮进攻的恐惧转变为欣赏西魏自己人打自己人的恶趣与快意。 李泰得知此事后,眸光也是一凛,当即便着员严查除了斛律金这个下令者之外,北齐军中还有谁人参与此事。 战争是残酷的,不只摧残人命,更是压制人性。只要能够有利于获胜,凡事都可无所不用其极。正如李泰用伦理孝义去胁迫斛律光在不适合的情况下强行出战,斛律金做出这样的安排也很难从道义上去进行指摘。 但战争也是唯胜负论,赢就是赢,输就是输。如今李泰作为获胜一方,自然也没有笑释前嫌的道理。一般的敌对行为他可以不计较、不追责,但是这种超出常规之外的手段那必然是要追责到底,而且是要以牙还牙,你如何施暴于我,我就要如何加以报复。 他从战俘中挑选出几百名率先揭发斛律金顽抗罪状的军士,着员将他们引上土山,再将河阳炮修复架起,校正好角度力度后,让这些人操控着向城中轰砸。至于那些参与此事的齐军将士,则全都束缚丢弃在轰砸的范围中,一直到将这些人轰砸成血浆为止。 这样的做法在李泰的从戎生涯中都是鲜少去做的,除了齐军之前的做法有些恶心人之外,也在于他对晋阳兵这个群体整体上是持一个比较负面的印象。不只是因为一直以来的敌对状态,也有一种处于民族感情上的厌恶。 胡汉矛盾贯穿高氏政权始末,即便到了北齐末年也未有缓和,反而更有加剧。譬如之前韩擒虎就阵生擒的敌将韩裔,他的儿子韩凤在北齐末年便仍作暴论道:“狗汉大不可耐!唯须杀却!” 所以对于晋阳兵的俘虏,李泰纵然有所包容,也都往往基于这些士卒仍有壮力可用,并不像对南朝降人那样宽容优待。 即便未来随着身份境遇的变化,需要更加全面的考虑民族包容问题,他所要融合的也是那些本身就积极谋求融合、争取进步的鲜卑人,至于一些仍自顽固、短于谋变者,随着乱世的结束而被淘汰也是最适合的归宿。 金墉城被攻克之后,顿时让李泰所部人马在河洛之间大有反客为主之势,北齐过去数年在河洛之间大肆修造的城垒防事几乎尽被掌握,其军事力量反而被压制到了边角地带。 一干助战蛮兵们对此胜绩也是兴奋不已,他们越发有感于太原王的强大无匹,而且做起事来还豪爽至极,每每追从都能获得丰厚的回报。 这一次李泰也没有亏待这些蛮兵,攻克金墉城后城中府库物资除了大军所用的精良甲械与一些粮油物资之类,其余的钱帛之类尽数散给这些蛮兵,以犒劳他们在局势还颇为不利的情况下便踊跃相助的义气。 因为有了金墉城等城垒在手,哪怕河阳方面再有人马来攻,也可以据城以战、不必惊慌。于是接下来李泰在稍作休整并安排一下城防任务之后,便又自己亲率一万精兵,奔赴宜阳方向去协助高乐所部人马抵抗段韶所部大军的回攻。 0925 转战宜阳 (); 宜阳九曲城东北方向的洛水河谷沿岸是杨志戍、百家戍等一系列的戍堡,旧年侯景之乱时九曲城为西魏所据,为了保护河洛方面的安全、抵挡从南崤道冲出的魏军和活跃在关南、新安等地的豫西义军,当时负责河洛军事的斛律金便在宜阳境内修筑了这一系列的戍堡。 邙山之战后魏军退据九曲城,结果又发生了大溃败,于是北齐大军便顺势收取九曲城,交由洛州司马独孤永业进行驻守。 九曲城这一重镇要塞入手之后,原本这一系列的戍堡重要性自然大大降低。随着大军继续向西追击魏军,为了保证九曲城中有足够的人马驻守,独孤永业便将此诸戍堡军士们全都集中到了九曲城来。 所以当魏军高乐奉太原王命令前来封锁洛水河谷的时候,自然而然的便进据这几座戍堡。独孤永业未知敌之虚实,稳妥起见并没有第一时间出击。 高乐便也抓住这一个空档期,按照太原王使人前来传授的方法,沿着洛水川谷之间同样筑造了许多的沙堤防事。 当然洛水河谷有的地方宽达十几里,再加上河道本身便已经冰封任行,想要凭着沙堤完全封锁起来也很困难,但参差交错的叠加起来,也能给敌军大部前进造成极大的困扰。 之后高乐所部人马便依托这些沙堤方式将洛水河谷给防守起来,期间敌人发动几次进攻意图摧毁这些沙堤,但也都因规模不算太大而被击退。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尤其是确定金墉城已经遭受李伯山大军围困之后,九曲城方面出战的力度便提升上来,双方的战斗强度也逐日攀升。 高乐所部人马虽然是远来客军,但是因为及时的建立起了有效的防线,再加上此边许多蛮人部伍的配合,还有之前宜阳溃逃到关南山野间的西魏人马得讯之后陆续加入进来,本身也是实力大涨,故而便也依托着这些防事同齐军之间战斗的有来有往。 这样的情况一直等到段韶率领主力人马返回九曲城便发生了转变,段韶一路回师并不像斛律光那样昼夜兼程,为了之后进击弘农乃至潼关更加方便,沿途许多敌军所设置的用于补给和驻防的堡垒也都派兵分别击破摧毁,因此抵达九曲城的时间便晚了一些。 由于行程安排有序,所以段韶所部人马在行军过程中也得到了充分的休息,抵达九曲城后仍然士力旺盛,并没有因为长途的转战奔袭而疲惫不堪。而对将士们的体力保养与使用,也是一个主将应该具有的基本能力。当然斛律光也并不是不懂得这个道理,只不过他关心则乱才没能让部伍保持最好的状态。 回到九曲城看到敌军所布置起来的那严密牢靠的防线,段韶心绪自是一沉,后路通畅与否不只关系到能否及时救援金墉城,更关系到他这一路大军能不能顺利的撤回国中,自然不容有失。 所以他当即便安排将士们向着敌方阵地发起进攻,几次交战都没有大的突破,在领教过这些沙堤障碍的坚固之后,段韶也意识到恐怕难以一蹴而就的摧毁敌军防线,于是便订立了一个疲敌战法,依仗己方远胜于对方的强大兵力,将部伍分成十几支队伍,昼夜不间断的轮番向着敌阵发起猛攻。 这样的战法很快便发挥出了效果,西魏将士哪怕再怎么斗志顽强,终归也只是血肉之躯,而且这种高强度的阵地攻防战中作为防守的一方,他们本身就需要投入更多的战斗力以迎战备变,如此一来士力消耗便更加严重。 北齐方面诸军可以轮番进攻,战斗完一阵之后便退下换上另一队上场,等再轮到他们的时候,已经是经过了十多个时辰的休息,自然人马精力旺盛,可以奋战不疲。 于是原本双方互有往来的拉锯战在段韶的指挥下,顿时就变成了齐军节节推进、魏军节节败退,处于弱势一方的魏军能够做到的只是且战且退,人马体力和精力的大量消耗让他们难以再固守某一层战线上死战不退。 在这样的战法之下,只用了短短几天的时间,北齐大军便向前推进了数里有余,将敌军的沙堤防线一层层攻破,而隐藏在沙堤后方的那些戍堡也逐一告破。也幸亏之前魏军勤劳,加上洛水沿岸水和沙子都便于取材,筑造的沙堤防线足够多,才使得阵线还未彻底瓦解,但也已经是岌岌可危。 “对阵莫非皮郎?旧者太祖皇帝对皮郎赏识有加,皮郎却身陷贼中、为贼所用,今日交战势穷,何不杀贼来降?” 战线南面,有齐军督将一边指挥着士伍向对阵发起不间断的进攻,一边向对面那苦苦坚持的敌将喊话劝降,观其神情颇多噱意,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显然也没有多少诚意。 皮景和的手上已经被弓弦割出许多大小不一的口子,但面对着汹涌而来的对方将士们仍然奋力的控弦抵抗着,他自然没有心情理会对阵将领的调侃,只是大声鼓舞着周边将士们:“坚持住,再坚持一阵!大王不久便率军来援,一定能够击破贼军!” 其余将士们也都是闷声咬牙战斗,连日来昼夜不断的抵抗,许多将士眼底血丝都几乎要串联成片,一眼望去仿佛血眸一般,完全在凭着坚强的意志在维持着。 然而再坚强的意志终究也战不过现实,随着哗啦一连串的声响,此间沙堤防线又被敌军凿穿推倒,旋即敌军甲士便一拥而上,向着前方已经全无遮掩的敌阵冲杀而来。很多士卒已经无力后撤,直接就被斩杀在了阵地上。 后方若干凤等将士们刚刚撤下还未用餐完毕,见状后忙不迭抛下手中吃食,再次手持枪槊入前援救。然而就算是他们加入也无阻战线的败退,只能且战且退的缩回到另一道沙堤后方,凭着这尚算坚固的沙堤拦截着敌军而稍稍喘息片刻。 傍晚时分,洛水旁边的百家戍被齐军团团包围起来,只要再攻夺下这座戍堡,后路几道无所依托的沙堤便再也难成坚阻,大军可以直赴柏亭。 因此齐军上下也都振奋不已,段韶更是亲自来到戍堡下督战,一鼓作气投入数支人马,准备攻下眼前这座戍堡再回营加餐。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那必然是要出意外了。正当齐军还在奋力攻城的时候,战场侧面有奔马疾行而来,远远的便吹响了强敌来袭的号角。 听到这号角声后,段韶不免心绪一沉,旋即便率领一部精骑向北面游弋观望,当他绕过一道无人驻守的沙堤时,便见到北面正有旌旗猎猎、向南而来,那奔腾的马蹄声更是震得大地积雪簌簌颤抖。 “不好,莫非金墉城已经失守?” 段韶观此人马阵仗,脸色顿时一变,忙不迭又策马返回百家戍前,趁着人马仍未惊乱立即鸣金收兵,列阵于百家戍的侧方。 很快南来之军便出现在了视野中,首先引入眼帘的便是魏国太原王的行军大纛与鼓吹仪仗,而当看到排头一众骑士当中一人面孔时,段韶脸色又是一沉,那愁眉苦脸的年轻人赫然是赵郡王高睿! 看到这一幕,段韶心中无复再存侥幸,摆手着令部伍缓缓后撤,趁着敌军尚未抵达近前而撤回临时的营地中,并且着令部伍按照魏军的方法凿冰取水筑沙堤以加固营防。北面战况如何他尚未知,暂时未敢与战。 随着李泰率领大军到来逼退了齐军,那些退守百家戍的将士们也都欢呼出迎,包括几名脱力负伤的将领也都在军士们搀扶下入前来,向着李泰作拜道:“末将等幸未辜负大王所命!” 李泰瞧着憔悴不堪的将士们,也知这段时间他们倍受煎熬,翻身下马走上前去将诸将一一搀扶起来,拍拍他们肩膀笑语道:“君等于此拒敌辛苦,使我得以在北畅快杀敌,敌军败绩,此番又是威震华夏之功!” 众将士们闻言后也都自豪不已,虽然之前的作战可谓是辛苦有加,但胜利的滋味也是尤其的甘甜。虽然眼下还有南路贼军尚未击破,但今太原王已经率部转战至此,击破眼前这一路贼军也不过只是时间问题,众将士们对此都是满怀信心! 0926 大战段韶 (); 得益于高乐等人的殊死战斗,将段韶所部北齐大军一直阻拦在洛水河谷之间,给下一阶段的战斗打下了一个极佳的基础。 段韶所部数万人马,乃是此番东西交战中的北齐军主力,而且骑兵的比例相当高。这样的军队构成一旦到了开阔地带,能够采取的战术选择那就更加的丰富多样,而且由于骑兵的高机动性便于进退离合,也会让与之交战的难度倍增。 如今这一支大军被限制在了狭长的洛水河谷地带,无论是兵力的优势还是兵种的优势都很难完全发挥出来。 至于段韶之前所采取的轮番进攻作战的疲敌战术,也并不适用于李泰身上。因为金墉城已经被攻克,而李泰的战斗目标也不再是将敌军限制在洛水河谷中,而是要尽可能多的消灭敌方有生力量。 如果敌军再分出小队人马投入作战,甚至都可以不予理会,待其与主力人马脱节之后再加以拦截,直接予以围杀。在面对足够强大的对手时,这样的战术并不能取得疲敌之效,反而是分批上菜。 以段韶的智慧当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在李泰率部到来之后他便引军退回营地中,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一直都没有再发起进攻,面对魏军在营外的挑衅邀战也都视而不见。 当然这两天时间里段韶也并没有闲着,一直都在忙于安抚将士人心并为下一步的战斗而作准备。金墉城失守、斛律金自尽和高睿等降敌,这几个事情每一个拿出来都能给军心造成极大的动摇,而今骤然让将士们接受这一切,也实在是有点不好消化。 段韶连日来与诸将商讨计策,要让他们认清眼下其军退路受阻、师成孤军的现实,面对这样的局面,无论再怎么抱怨忧虑都于事无补,唯有抛开心中这些杂絮念头,奋力作战以冲破敌军的封锁,重返广阔的河洛平原,才能尝试恢复与北面的联系,并且试图对敌军展开反击围攻。 众晋阳兵将士们也都是久历沙场的宿将老卒,虽然最开始的确是心理上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可当逐渐认清现实之后,各自心内也都不免生出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决绝之念。 为了能够一战冲破敌军的拦截,段韶先以斥候查探、确认敌军如今的兵力配置,旋即便又尽起所部人马,包括之前驻守宜阳九曲城的独孤永业部众也都编入作战队伍当中。 虽然九曲城是好不容易趁着魏军自乱阵脚的大溃才夺取过来,可是如今河洛都要丢了,再驻守这样一座孤城也意义不大。 唯有在接下来的这场战斗中投入所有能够动用的力量,一举冲破敌人的封锁才是正计,否则以李伯山这样难缠的对手一旦对峙缠斗起来,很有可能师老力疲、士气消堕也难以突围而出。 时间很快来到了第三天的上午,诸军将士食罢、战马也都饲喂完毕,伴随着激昂的鼓角声,整个齐军大营中诸军尽发。 整整数万人马前后相接,将整个洛水河谷都给填满,许多将士直接在洛水河道上踏冰而行。旌旗如山林、甲士如细草,那密密麻麻的阵仗看得人头皮发麻,还未开战已经胆怯三分。 当李泰看到敌军摆出的这一进攻阵仗的时候,也是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面对如此严密的战阵,如果也是针锋相对的将步骑战阵填满河谷,魏军的兵力劣势摆在这里,战阵远不如敌军厚实,很难完全防守住整条战线。 可如果将战阵偏设一方,又不能完全封锁住河谷,一旦敌阵前部受敌包抄上来之后,后继人马便可以直出河谷,进退自如。 李泰对此略作沉吟之后,便着令部伍以当下做驻守的百家戍为阵地中心,层层向外排列形成一个三角战阵,凭着仅存的几道沙堤形成一个尚算完整的扼守河谷的防线,并以高乐率领三千精骑退守柏亭城方向以待命。如果敌人成建制的部伍冲出河谷,高乐便可以给予迎头痛击。 与此同时,李泰又让人筹措膏脂柴炭等引火之物,暂且先存放在阵地上,待到稍后战斗中通过战情和风向等因素来决定是否使用火攻。 这里阵势和物资刚刚准备完毕,齐军战阵已经推进到了眼前,战斗瞬间便打响。在齐军如此严密厚重的战阵推压之下,魏军前阵率先受敌交战的战阵中将士们顿时便死伤惨重,三角战阵直接被削磨去了一个角。 当然齐军同样也死伤颇巨,但是由于战阵中将士前后相接的过于紧密,在可以眺望战场全局的视角上感受并不是很明显。 而且就算前阵将士因见袍泽死伤惨重而怯懦不前,也会被后方战阵推着继续向前,只有向前才有生机活路,一旦止步或者后退,哪怕没有被督战队察觉收斩,也会被后方源源不断涌上来的袍泽踩踏至死! 这样的战斗极少有取巧的空间,只能彼此对拼斗志、消耗人命,哪一方煎熬不住而阵势溃败,战斗才会结束。 齐军前期推进虽然比较顺利,那是因为三角战阵前方受敌者较少的缘故,可是随着战线向前推进,实则是将魏军战阵挤压的越发凝实,而且战线拉长,与敌军接触的面积也增大起来,战场上人员的消耗逐渐增剧,战斗也变得越发艰难起来。 “继续进攻,贼阵将破!” 段韶眼看着敌阵被压缩到了百家戍周围的有限空间内,而河谷大半已经被齐军将士所占据,那些无人驻守的沙堤也难成阻碍,心情也变得火热起来,一边着令部伍继续向前方催压进攻,一边又安排一支骑兵队伍往东北方向奔行,准备占据更加开阔的洛水下游地带。 然而正在这时候,战场上却是风声大作,一直都在留意天气变化的李泰感受到这山风动向后,心内自是一喜,忙不迭下令阵地中将士们用臂膀、用投石机向着敌阵投掷火罐火弹,很快敌阵中便浓烟滚滚,火势在严密厚实的敌阵中弥漫开来,同时阵势也变得骚乱起来。 寒冬腊月本就多风的季节,而且多是北风,风从东北开阔的河洛平原扫掠而过,汹涌的灌入到逐渐收窄的洛水河谷中来,正是齐军所来的方向,随着寒风的吹掠,火势扩散的越发汹涌。 天气时令也是战争中非常重要的一个因素,为将者不可不知天机。但有的时候即便知道了,也难以避免不利的天气所带来的恶劣影响。 此时的天时风向本就属正常,如果风从南面倒卷而来反而是真正的戏剧性。而在今天的战场上终究没有发生什么戏剧性的变数,随着齐人军阵多有火势蔓延,原本强大厚重的战阵顿时瓦解开来,这些宿将老兵们或可直面冷厉锋锐的刀锋,但在面对火舌的时还是不免惊慌破胆,抽身便逃。 这时候段韶也已经控制不住崩溃的战阵和慌乱的将士们,只能趁着损失还未达到最大引部向九曲城方向回撤,在撤退的途中收束部伍,并且分遣精锐镇后迎击敌军的追杀。 李泰率部于后一边追杀那些败逃的齐军军众,一边试图给敌军制造更大的慌乱。可是当追杀出数里的距离后,他却发现这些仓皇退下战场的齐军在撤退途中竟然渐渐恢复了秩序,段韶在收束败军的同时,甚至还不忘埋伏一支人马于途以伏击追兵。李泰因为追击太近、一时失察,险些吃了一个小亏。 就这样齐军一路败逃又返回了九曲城中驻扎下来,虽然之前的交战战死与沿途败逃也有数千军众的损失,但是成功撤回九曲城的军众数量仍然颇为可观。 李泰在归后整理战果时,也不由得感叹段韶不愧是镇人二代中最为出色的人之一,单单从其人战败之后所展现出来的对军队的掌控力,就连李泰都自感有些不及。这样的人纵或进攻性不会表现的过于强烈,但在战斗中也很少会发生什么大败,可谓是非常的稳。 这一场战斗的胜利,进一步的巩固和扩大了魏军的优势。尽管退守九曲城的齐军仍然具有相当可观的实力,但低迷的士气却也让他们难以在极短的时间内再次组织发动一场诸如之前这种强度的战斗,情势转为相持起来。 魏军将士们对于连场胜利自是欣喜不已,李泰心里当然也是非常的高兴,可是随着之前跟随大军撤回潼关的韩雄到来,告诉他这段时间以来关中所发生的各种变数,顿时便将他的好心情给破坏无遗。 0927 东西修好 (); 河阳北城中,当金墉城失守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可朱浑元兄弟顿时有些傻眼。 “斛律太师当真老迈昏聩!旧者独孤永业只凭数千败师弱旅,便可力拒十万贼师于城外,今敌众更少而守军更强,竟然不能长守!” 听到斥候来报金墉城业已失陷,可朱浑天和忍不住便开口说道,旋即他便又望着兄长说道:“金墉城失守,国中如果追责起来,会不会迁怒河阳?还有,那李伯山既然攻夺了金墉城,又会否再来犯河阳?阿兄,咱们该要如何应对?” 可朱浑元听到这话后眉头也深深的皱了起来,望着南面感叹说道:“前者不肯应斛律明月所请出兵,乃是河阳守军自有职责、未可轻出。但金墉城之存亡也是关乎河洛之安危,我又怎么会见死不救? 不过是自困于兵力不足罢了,心中也有思计只待平原王师旅返回便会师合击敌军。结果斛律太师竟然如此轻易便被夺城,使我后计尽数落空!” 他这么说也有为自己开脱之意,虽然河阳乃是一个相对独立的系统,但在地理位置上也是与河洛之间的防事形成一个完整的攻防体系。金墉城受困多时而他在河阳这里始终无动于衷,朝廷真要深究起来的话,他恐怕也是难辞其咎。 当然无论以怎样的理由搪塞应付朝廷的追究还都只是后话,摆在眼前迫在眉睫的还是可朱浑天和所讲的李伯山在攻夺金墉城后会不会得陇望蜀的继续进攻河阳。 过去这几年,河阳三城的防务也多有加强,如果是别的对手,可朱浑元或还可以自信豪言万无一失,但如果对手换成了李伯山,他心里就不免忐忑不已。 “李伯山虽已得据金墉城,但平原王师旅必也不久即归,他想是不敢直击河阳。何况,羌师西去已有多日,黑獭亡后关西情势必生剧变,李伯山必也难以久处河洛,进击河阳于他又有何益?” 沉吟许久之后,可朱浑元才又开口说道,这既是他的分析判断,同样也希望如此。 尽管觉得李伯山大概率不会进攻河阳,但可朱浑元还是亲自将三城城防巡察并加强一番,包括将河桥两侧以及黄河沿岸的结冰都给凿去,以免被敌军所利用。 同时他又派出众多的斥候在金墉城周边巡逻窥探敌情,吩咐斥候们敌军有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要汇报上来。而当得知李伯山引部南去的时候,可朱浑元先是稍微松了一口气,旋即又不免变得有些紧张,担心平原王段韶也非李伯山的对手。如果段韶也大败于李伯山手中的话,那河洛局面可就要更加糜烂了。 接下来的情况那就是怕什么来什么,很快段韶大军在宜阳北面大败而撤回九曲城的消息也传了过来,顿时便让可朱浑元在河阳变得更加寝食不安,不知该要何以自处。 正当可朱浑元满怀忧烦、不知该要怎么做的时候,却没想到有一支魏军的使者队伍主动来到河阳南城求见可朱浑元。可朱浑元闻讯后自是满腹狐疑,但也还是第一时间着员将魏军使者引到河阳北城来相见。 魏军使者便是不久前才与李礼成一行前往襄阳的陇西李氏李倩之,可朱浑元常年掌兵于外,对于邺都人事倒是不怎么熟悉,但是其弟可朱浑天和却常与邺下人物往来,当见到李倩之的时候不免一愣,旋即便诧异问道:“李君不在邺下乡居,何以竟从南面而来?” 李倩之闻言后便微笑说道:“西朝太原王乃某同宗亲属,驸马等想必有知。前者太原王襄阳治事,门下才力告急,故而使员召诸亲友,某便离邺就之。如今身虽归于西朝,但旧承邺都天子之恩德亦未有所忘怀,今者两国交战,某便向大王自请为使,盼望双方能够和洽沟通。” 可朱浑元兄弟俩听到李倩之这么说后,各自都心生狐疑不解,彼此对望一眼后,便仍由可朱浑天和开口发问道:“李君既作此言,莫非是为李王求和而来?” “东西之所以分裂别途,两位自然也知。今魏祚绝于关东,齐氏得国想亦关东士民众望所归,然我家大王守于关西魏业亦是志向清高。前东西屡有交战、几成世仇,西朝宇文太师之与关东太祖皇帝各自立业,不能相容,亦使两国士民深有受扰。” 李倩之先将东西敌对的渊源稍作讲述,旋即便话锋一转又说道:“但今两位人间雄杰俱已弃众辞世,这一番仇恨纠缠又何必继续下去?关东已是新世,关西亦需新人新风。太原王今之所以军处河洛、屡与齐师交战,乃是奉宇文太师前命引军来援,入境之后才知中外府师旅早已西去。王之留此实非本意,皆因困于情势所迫……” 可朱浑元兄弟俩听到这话后,脸色都变得有些古怪。原来这段时间双方频频交战,你都是迫不得已,反而我们齐军是没事找事? 这话说的多多少少是有点颠倒黑白,但所透露出来的意思却让可朱浑元兄弟俩忍不住的浮想联翩。是啊,东西之间的对抗始于孝武西迁、高欢与宇文泰之间的互相攻伐。但是如今几个重要的当事人都已故去,这份仇怨还有没有持续下去的必要?难道彼此间真的没有缓和关系的可能? 可朱浑元与之前的斛律金都持类似的观点,那就是觉得李伯山不可能长期的驻守在河洛,尤其是随着宇文泰去世后关西秩序必然会发生巨大的变化。 如此关键的时刻,李伯山作为如今西魏屈指可数的强臣之一,最符合其人利益的当然就是入主权力中心而非滞留边境疯狂虐菜。 可是过去的这段时间里,李伯山待在河洛这里屡屡出击齐师,打得他们各路人马要么大败亏输、要么提心吊胆,丝毫没有要引军撤离的意思。 如今李倩之到来所透露出来的意思,才符合正常人的逻辑。看样子李伯山在连场大胜之后也已经是志得意满,不想再继续交战下去,准备挟此大胜之势返回关西去争权夺势了。 一念及此,可朱浑元便直接开口说道:“前者两国交战,皆因黑獭挑衅在先。如今其人为天不容,李王人间英雄,身入西朝以执国计自是英雄所为。若仍自困于黑獭旧命,盘踞河洛而不去,可谓是因小失大,辜负内外人望。今其既使李君来说,可见也有所觉,有何见教,不妨直言!” 李倩之听到这话后便也不再兜圈子,直接提出了三个条件。首先就是河洛之间的齐军必须无条件的撤回河北,包括如今盘踞在九曲城的段韶所部人马。其次就是归还所有之前邙山之战中所缴获的西魏人员和物资。第三就是要将关西文武仍自滞留北齐境内的亲友送达关西。 满足了这三点后,西魏方面便会释放包括赵郡王高睿在内的一批俘虏,并且不再与北齐进行交战,彼此订立互不侵犯的合约。 饶是可朱浑元心中早有准备,认为李伯山就算要罢兵,所提出的条件必然也会极为苛刻。而在听完这三个条件后,太阳穴一时间也不由得气得突突直跳。河洛地区乃是他们北齐重点经营的区域,他怎么敢轻易答应对方的要求割让给西魏?别说不能答应,甚至连传话他都不敢啊! “李君旧曾在事我国,应当知我国力虚实。今时河洛之间,李王看似纵横无敌,所趁者无非我国诸军有失协同、国中也未尽全力罢了。今者西朝人事混乱,纵然我国有意割舍河洛,李王能分心治之?” 可朱浑元望着李倩之沉声说道:“李王既然使君来问,想必也颇有请和之意。若欲止戈,尤需诚心,如若不然,待我国中师旅复入此间,与李王长论胜负,关西纷乱他又能置之不理?” 双方便又就此商讨一番,李倩之的态度也有所缓和,而可朱浑元兄弟们对此也颇为上心。等到彼此初步达成一个共识后,可朱浑元更是安排兄弟可朱浑天和亲自返回晋阳去汇报此事。 “归国之后,不要直接奏事于皇帝陛下,可先往拜皇太后。陛下性情强直,必然难忍败绩求和之事。然而如今河洛之间城塞俱失,平原王数万师旅受困宜阳,纵然国中再以大军南来,这些疾困总是切实存在的。如今幸在李伯山急于归掌势力,不肯与我穷斗下去,是两方止戈罢兵的良机。” 讲到这里,可朱浑元又放低声调说道:“陇西李氏天下名族,于关东亦多亲友旧盟,李伯山此番若能得势,东西相处大不必如往日那般剑拔弩张。你若能局中游走撮合成事,日后于你自身也是大有裨益。” 可朱浑天和闻言后便点头说道:“阿兄你放心吧,归国后我一定尽力促成此事。无论双方日后是和是斗,也都大可不必急于用功于当下!” 0928 罪在何人 (); 寒冬时节的晋阳城外,旷野尽被积雪所覆盖,一眼望去视野中尽是苍茫辽阔。 雪地上有一名骑士正自策马飞奔,那骑士上身袒露,仿佛无惧严寒一般,胯下坐骑也是通体雪白、全无杂色,望去神骏异常。 这一人一马在雪地中疾驰,那画面看起来恣意张扬。而在这骑士后方则有上百名骑兵紧紧跟随着,在山林交界的地方还有身穿戎服的甲兵环绕在这一片开阔的天地之间,禁止闲杂人等的靠近。 那白马上的骑士便是齐主高洋,今日兴之所至出城游猎。但在这天寒地冻的深冬时节又有什么野物肯离开自己的巢穴四处游荡呢? 所以一场游猎进行了大半个时辰,尽管周遭禁军将士们竭力搜索寻找旷野中的野兽,但收获仍是寥寥无几。 眼见到皇帝陛下神情已经渐有不善之色,随队的禁军将领忙不迭向一侧打了一个眼色,旁边的侍卫们心领神会,忙不迭向这猎场边沿的帐幕行去。 帐幕中摆设着许多的囚笼,囚笼内则关押着从晋阳城牢狱中挑选出来的健康强壮的罪囚。因为皇帝陛下游猎收获不多、未足尽兴,索性便将这些罪囚充当猎物。这些人被扒光了身上的袍服然后便被驱赶到了猎场中,在禁军将士们挥刀策驱赶下逃向各方。 “来得好!” 齐主高洋看到这些四处飞奔的罪囚后,眼神顿时变得兴奋起来。他策马挽弓的冲向猎场上的一名罪囚,距离还有很远的时候便将一箭射出,正中那名罪囚后心。 眼见到那身无寸缕的罪囚栽倒在雪地中气绝身亡,周遭禁军将士们无不为皇帝陛下的精湛骑射技艺而欢呼喝彩,但齐主高洋却皱起了眉头,只觉得这种远程射杀的体验和画面效果仍是不佳。 于是高洋便索性抛下了弓箭,手持一根长达数尺的铁杖,向着猎场上另一名仍自奔逃的罪囚追赶上去。随着双方距离拉近,高洋猛地将手中铁杖向着那罪囚头颅抽打过去,只听砰得一声闷响,那罪囚脑壳都被这一杖砸裂开来,顿时便脑浆迸溅,一时间红的、白的洒满雪地。 这一幕画面实在是过于残忍,就连周遭那些禁军将士看到后都心生恶寒,一时间忘记了喝彩。然而高洋却变得越发兴奋,挥舞着沾血的铁杖又向另一名奔逃的罪囚追赶上去。 很快被放入猎场中的十几名罪囚便尽数被高洋追猎杀光,而他也总算尽兴的策马返回。 此时天色已经到了午后时分,旷野中风声渐疾,有随行的侍员见到皇帝陛下的上半身因之前的猎杀而汗津津的,忙不迭瞪眼指着一旁的侍者怒声道:“尔等狗奴无见天寒风疾?怎敢让陛下裸身曝于旷野!如若陛下受寒染恙,尔等百死莫赎!” 说话间,这侍员便故作殷勤的要上前为皇帝陛下披衣御寒。 然而高洋听到这话后脸色却陡地一变,直接挥杖将这侍员砸倒在地,同时口中怒吼道:“狗贼安敢训斥天子家奴!天寒地冻只伤庶人,岂可摧残天子!” 一直以来,高洋都希望在人前展现出自己强大勇猛的一面,为此甚至经常做出一些有悖常理的言行举止。这侍员故作殷勤却表错了意,在高洋看来自是罪该万死,挥起那已经挂满血浆的铁杖连连砸落下去。 待将那侍员砸击的血肉模糊、气绝多时,他才恨恨收手,着员将此尸体与之前那些被猎杀的罪囚尸体、以及其他猎物都装在了大车上,然后才率领着一众禁军将士们拖着这装满尸首的大车,浩浩荡荡的返回晋阳宫。 此时的晋阳宫外,有来自邺城的常山王高演、宰相杨愔以及自河阳归国的可朱浑天和等人早已经在宫外等候多时,待到皇帝归宫,便又再请入宫觐见。 当得知这几人到晋阳宫求见,高洋心中也顿感不妙,连忙着员将几人引入宫中,视线略过高演和杨愔几人,直接望向可朱浑天和并沉声道:“是否河洛战事有变数发生?” 高洋今年虽然思维行事渐有跳脱荒诞,但头脑仍然异常的聪明敏捷,不待几人奏事便先猜出人事重点。而可朱浑天和在听到皇帝发问后,便也连忙叩首于地,并快速的将近日来河洛之间的战事经过讲述一番。 “这狗贼李伯山当真可恶!本以为黑獭既亡,羌贼可灭,不意竟然还有此凶贼为备,屡屡败我师旅、害我大计,我岂能容之!” 高洋听完河洛战况后,顿时便气得哇哇大叫起来,握紧的拳头重重的砸在书案上,同时口中恨恨道:“敕勒老翁实在难堪重任,前者以头抢地、屡作强言,我才使之将兵南去,结果却以丧师辱国报我,可恨、可恨!速速召集两京精锐、六州师旅,共我南去河洛,擒杀李伯山这欺我扬名的狗贼!” “陛下请稍安勿躁、事需从长计议啊!” 这会儿高演等人见到皇帝已经是怒不可遏、按捺不住心中怒火的要亲征河洛一雪前耻,忙不迭叩首于地,连连发声劝告道。 “可朱浑归奏军情,你等入此作甚?难道邺都已经事闲到已经可以任由你等浪荡不归!” 听到几人进谏劝告声,高洋的思绪才从河洛战事败局上分散开来,旋即便瞪眼望着他们几人,满脸不悦的开口训斥道。 他久处晋阳,高演和杨愔便是宗室和朝臣的代表坐镇邺城以处理国事,结果几人却未作请示便来到了晋阳,而且看这架势还是与可朱浑天和一路同来,那么很显然他们也比自己更早知道了河洛战事不利的情况。 几人也知近来皇帝陛下思路越来越飘忽暴戾,见其神情不善后便都忙不迭深拜于地,先由常山王高演颤声奏报道:“前者西贼黑獭死讯传至邺都,京畿士民奔走相贺,皆言君威赫赫,克此宿敌顽贼,是故群情振奋、人心晏然,因而政事清简,臣等也因此得有暇时。 成皋公归朝奏事,臣等先得预闻,言事不只限于军务,更涉东西之情势剧变,事若得圆则更彰我国威,故而臣等贪功求进、入晋阳来备问参谋。” 高洋听到这里后,脸上怒容仍未收敛,还是皱着眉头望向可朱浑天和说道:“除诸军败绩之外,另有何事需具上闻?” “有、有的!” 可朱浑天和连连点头应是,旋即便将李伯山派遣使者到河阳北城请和一事讲述一番。 “竟然还有此事?狂贼屡屡败我师旅、侵我疆土,正应志得意满,为何生此计谋?” 高洋听到这话后眉头顿时皱的更深,转又瞪眼望着可朱浑天和冷声道:“莫非你等诸将心生惊怯,所以以此蒙蔽天听、乱我心怀?” “臣等安敢!” 可朱浑天和闻言后连连摇头否认,旋即便又仔细分讲起这当中缘由:“李伯山本已不恭于黑獭,如今黑獭丧亡,其国霸府失控……” 高洋在将可朱浑天和的分析听完之后,便又冷声说道:“既然这凶贼也有此情势疾困,何不趁此大军南往将之绞杀,又何必听其求和、任其西去,放虎于山林?此等壮才,羌中罕有,正宜趁其势力未成而杀之,羌中又有何人堪为我敌?” 可朱浑天和听到这话后,额头不免冷汗直沁,直在心中暗叹这皇帝怎么听不懂好赖话?我说人家求和不是为的听起来顺耳一点? 可如今事实就是现在整个河洛地区已经尽为其军夺取,更有段韶所部数万师旅被堵在宜阳九曲城朝不保夕,眼下罢兵不说对方,起码对己方而言算是比较得体的收场。而且还可以借着李伯山急于西归这一点坚持一下,兵不血刃的收回河洛。 不过可朱浑天和也并没有急于辩解,他之所以在归国途中转道先往邺都去向常山王和杨愔等人奏事,就是因为心里清楚皇帝陛下虽然性情强直不屈,但也有对于大局的考量,对于朝中重臣的意见表达重视程度要远远超过了皇太后之类亲人通过亲缘去影响。 皇帝满怀壮志的要将对手解决在成长过程中,但现实却未必配合。随着高洋说完这话,跪在殿中的杨愔便又奏报道:“如今邺都府库渐有空竭,今冬还要备变于边,并无钱粮可以支撑大军再作调度南征,请陛下慎于用计。” 杨愔话音刚落,其后执掌骑兵省的唐邕也开口说道:“今冬黑獭来侵,突厥亦于漠南以应。北山长城虽有设阻,然则仍需重兵以备,晋阳并六州甲伍短时之内亦难盛聚。” 高洋听到臣下接连诉苦,脸色也是变了一变,到最后便忍不住拍案怒吼道:“朕自创国以来,未敢自矜功业而有懈怠军政,更以天子之尊连年征战四夷,天下尊者岂有勤于我、勇于我?今者狂贼李伯山欺我于河洛,竟然无力出兵杀之,这究竟是朕之罪,还是尔等之罪?” 0929 洛水盟誓 (); “臣等有罪,恭待圣断!” 听到皇帝作此忿言,殿内诸人忙不迭全都顿首于地,口中作答道。 高洋听到这话后便行下殿堂,抓起几人提拳便殴打一番,如此发泄一通后才又返回殿上,转又不无惆怅的长叹道:“有心杀贼,时不允我。无奈资敌以时、养寇关西,岂是自强之计?前者所使庸人误我,以至于师旅不继,不得已暂为隐忍。待我情势转安,我必亲往伐之!” 几人听到这话后,心内都暗自松了一口气。虽然皇帝语气仍然非常凶狠,但既然这么讲也就表示肯于接受现实,短期内不会再继续持续投入人员物资以维持战争。 因为几人的到来,搞得高洋尚可的心情变得恶劣至极,待到此事暂成定论后便摆手让众人退下商讨出一个方案后再来进奏,只将杨愔单独留了下来。 “陛下……” 待到众人退出,杨愔方待开口,眼前却又疾风骤起,被高洋一记窝心踹踹飞丈余,他还待挣扎起身,却被高洋上前踩踏在地上,同时耳边响起了皇帝愤怒咆哮声。 “狗贼,我将国事付你,难道是为的让你做旁人喉舌家奴!河洛战事自有任者,常山王贸然预闻已是不法,你非但不具谏阻,反而与之同赴晋阳来逼,究竟是何居心!” 虽然高洋近年来给人的印象是日渐癫狂、喜怒无常,但在极度外露的情绪变化之下仍有其深层的逻辑考量。 晋阳旧是霸府所在,如今则为军事中心,需要他长期坐镇。而邺城作为国都与中心,同样也需要真正值得他信任的人留守主持,毫无疑问杨愔就是这样的人。 对于杨愔,高洋一方面是恩宠至极,国事尽皆推以付之,信任可谓无以复加。另一方面他又对杨愔不乏提防戒备,尤其比较厌恶杨愔与宗室大臣交往的比较密切。 此番杨愔在提前未作请示的情况下与常山王高演同赴晋阳,而且所要奏报的还是一个让高洋倍感烦躁的事情。虽然说众人各自所陈述的困难都是现实存在的,但听在高洋耳中仍像是群臣在联合起来给他制造困境、施加压力。 这样的感觉自然让高洋心生厌恶与警惕,而让他更加不满的是,作为他头号心腹的杨愔居然也参与其中,所以在将其他人都屏退之后,特意将杨愔留下来加以制裁。 “臣不敢、臣所用心便是此心忠诚、以报君父!” 杨愔整个人都被踩踏在地上转不过身,唯是以额触地并疾声道:“河洛败绩确是出人意料,敌将李伯山遣使请盟则别有转机。方今国困物疾确有其事,暂与修好也是明智之举。臣之所以奔赴晋阳求见,只是想要进奏陛下切勿以常山王南下主盟!” “哦?常山王为何不可?” 高洋听到这话,脸上怒容稍敛,旋即便目露沉吟之色的发问道。 他将踩踏在杨愔背上的腿脚挪开,并弯腰探手将趴在地上的杨愔给拉起来,而且还亲自帮杨愔拍打着身前后背上的灰尘和脚印,那模样仿佛刚才只是一对损友在嬉戏打闹,而非一个暴怒君王对执政大臣动了杀心。 杨愔也已经有些习惯与皇帝这种相处方式,并没有介怀前事,而是认真的回答道:“此番大军南去河洛与西羌交战,黑獭丧亡可谓于国大喜,除此宿敌足堪举国欢庆。至于后续诸事虽然遭遇挫折,但皆为在事者未足尽力而受制于敌,岂可归为国耻? 李伯山虽为其国悍将,但也终究不是西去镇人,其与我国本无世仇,钻营于西朝所为权势而已。谁若阻之,即与为敌,虽其故主黑獭亦在所难免。今其情急西去、与我谋好,用心便可见一斑。唯今河洛师旅仍然受慑其兵锋之下,常山王若往论好解困,将士难免沐其私恩而昧于公义……” 人在时局中,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立场与诉求。杨愔作为齐主高洋的头号心腹,自然不太希望诸如常山王高演这样的宗王在时局军政体系中拥有太强烈的存在感。而且他之所以希望朝廷此番能与李伯山讲和,也不仅仅只是基于当下国情。 从国家政权层面上而言,李伯山作为敌国大将自然是需要严格防备的大敌。但是抛开政权立场不说,李伯山又是当今世上世族名门当中最为出色代表,其人本身就是北镇兵变以来世家大族在时局之内所达成的一座高峰。 杨愔作为北齐宰相,自然不会有什么通敌资敌的想法。但是国中比较失衡的势力对比情况,也让他不得不考虑的更加全面。 虽然眼下因为皇帝高洋一贯强势的做法,使得鲜卑武人与汉人朝士之间的矛盾并没有凸显出来,但这并不意味着矛盾就不存在。人需有居安思危之心,以前的杨愔除了效忠于皇帝之外并没有其他太多的选择,如今却是看到了另一个可能。 如今看来,李伯山是极有可能成为关西霸府新的首领。一旦其人上位,从感情上而言那些鲜卑勋贵们也难以再对汉人世族与豪强们加以群体性的鄙视与霸凌,六镇兵变后武人当国虽然也是事实,但李伯山后来居上,同样也是一步一个镇兵的踩踏着上位的。 除了这些心理上、感情上的改变,当李伯山上位于关西后,对于整个天下间的世族成员们的生存空间都有所改善。 之前北齐因为更加富强的缘故,吸引了大部分的关东世族成员效力于此,但今李伯山上位于关西,对世族名流的吸引力也是暴增。尽管西魏相对北齐仍显贫弱,但李伯山与北齐交战却是一贯的强势全胜,而且其人用士必然也要比北齐的环境更加优裕。 如果北齐想要留住这些世族人才,那就必然要作更多的资源倾斜给关东世族成员们,这也就影响了北齐国内势力的格局。 而且李伯山今与北齐修好,也算是开启了一个两国新的交往方式,不再是一味的敌对,有了和平共处的空间。如此一来又会让北齐的对外军事强度有所降低,战争需求降低后,则就会进一步的挤压晋阳勋贵的话语权。 综合种种,才是杨愔想要促成这一次和谈的所有原因,此事如若能成,可能会对整个天下的势力格局都有所改变。虽然这也只是杨愔的美好愿景,但也值得去加以努力将之实现。 高洋倒是没有像杨愔所设想的那样全面,当听到杨愔自述前来晋阳是为了担心常山王趁机请事以收买人心,心里便也谅解了杨愔。 沉吟一番后,他便推了杨愔一把并说道:“既然有此觉悟,还不速往参议其事,勿使余子夺言决事!” 杨愔听到这话后,便也连忙作拜告退,然后匆匆退出了殿堂。 高洋又返回殿中,先将几人呈交的奏章细览一番,而后又着员奉进纸笔,亲手将几人登殿来凡所言论全都抄录下来,又取殿中侍员所录相与对比,竟然鲜有相差,足见其人捷才强记。 旋即高洋便将纸笔一抛,指着殿中侍者大笑道:“狗奴还不速进美酒、召美人来侍!” 对于李伯山的请和,很快晋阳方面便有了决断,以去年因罪除名、受罚配入甲坊为奴的安定王贺拔仁为太保、领衔使团,前往河洛相与议盟。 以贺拔仁为首的北齐使团抵达河阳之后,李泰这里也做出了相关的安排,他自己坐镇于柏亭城中,以留守金墉城的于谨作为代表同齐使进行交涉。 关中的局势之纷乱出乎李泰的想象,而据守九曲城的段韶却还拥有可观的兵力,短时间内也很难攻破其城。为了能够早日返回关中以控制局面,李泰也只能暂时放弃继续扩大战果的打算。 因为双方都有止戈罢兵的需求,所以谈判倒也进行的比较顺利。像是交换俘虏人质,包括当年贺拔岳率部西行时遗留在晋阳的那些眷属们,北齐也都未作留难、同意归还,诸如宇文家和独孤信等遗留在关东的亲属,都可借此机会前往关中。 比较有争议的那就是李泰之前所提出的领土条件,很明显北齐是不可能答应将河洛地区完全割让,虽然说眼下李泰已经实际占有了大部分的河洛地区,但他很难长久驻守于此也是双方都清楚的一个情况,北齐自然不肯让步。 于是双方就此反复纠缠几日,最终达成的决议就是西魏归还金墉城等河洛城戍,而北齐则归还九曲城等洛水防戍,并且拆毁且不再于伊阙增筑军事工事。 双方的领土大体退回到开战之前的状态,北齐额外再付给谷米六万石、绢帛两万匹的钱粮物资,作为此番李泰所部人马在河洛活动的军费消耗。 这样的条件对北齐而言自然是有些羞辱,但是如果要出兵收复河洛的话,钱粮消耗必然要数倍于此,而且在今冬还很难组织大军继续南下。 等到来年开春、突厥退兵,当中这个过程中段韶几万人马还能不能保存也是一个未知数。而且给予这些钱粮报销后,李泰军中那近万战俘也会归还给北齐。虽然面子上不怎么好看,但实惠却是大大的。 晋阳兵虽然数量不少,但也禁不住几万几万的消耗。尤其关西镇兵消耗殆尽后便崛起个李伯山,真等到晋阳兵被打残了,晋阳勋贵们不久后怕是也要交代了。 李泰之所以肯归还这些战俘,也是因为宜阳、河阳等地同样也拘押着数量众多的关西府兵,他在河洛奋战这么多天,当然也要将这些关西儿郎们带回乡土。更何况那些晋阳兵俘虏过去一段时间里也都在踊跃揭发控诉斛律金的罪状,等以后进攻晋阳的时候也可以将他们之前的供词印刷些传单往晋阳周边传播一下。 于是在双方各作忍让之下,这一合作协议便也基本达成,由于谨和贺拔仁这两国宿老在金墉城南面的洛水岸边进行盟誓,标志着两国关系不再是之前的势不两立,从此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随着盟约各项陆续开始执行,李泰便也率领一队精兵先行奔赴潼关,准备入关定乱、主掌大局。 新年快乐 ();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930 霸府少勇 (); 同州中外府,当大冢宰宇文泰率领大军东征北齐的时候,便以其子略阳公宇文觉以及中外府司录李植等一众人员留守坐镇。 略阳公宇文觉年纪虽然只有十四岁,但性情刚强、志向出众,已经颇有的气象。 年中大冢宰宇文泰还为其迎娶魏文帝元宝炬之女为妻,而宇文觉本身也有着元氏血脉,故而府中群众也都私下窃议大冢宰应是属意以此嫡子为嗣,只不过因为忙于筹备东征军事而暂未公布这一决定。待到此番东征凯旋,可能略阳公就要正式的成为岐阳王世子了。 正因为群众都有此共识,所以留守诸众也未敢因略阳公年少而有轻视,对其命令也都认真尽力的执行。 当然由于中外府大部分人事都随大冢宰东去,倒也并没有什么重大的事情需要略阳公做出决策,一些琐碎的政务小事,李植等中外府属员完全就可以处理。 十几岁的少年最是精力旺盛,哪怕没有什么正经的事情可以由其操劳,也是非常懂得自娱自乐。因此宇文觉虽然不需要过问中外府诸类事宜,但每天也是忙碌得不得了。 之前大冢宰坐镇同州,略阳公天性多受压制,每天都要安分守己的低调度日。如今没有了亲长的约束,这自然让宇文觉有种小鬼当家的爽快恣意,好动的天性便也逐渐流露出来。 他自己精心挑选了上百名与之年纪相仿、同时又精通军技武艺的府兵子弟,将这些人作为自己的亲信护卫,每天练习搏击擒缚的武艺,或是弓马骑射之类的技巧。 当其兴之所至,便召集这些少年一同策马出城、游猎竟日,又或者直赴朝坂等河防前线,做踏冰突击之状。朝坂附近河道狭窄跌宕,寒冬时节多有冰凌仿佛一柄柄利刃悬挂于危石下方,每有人马由下方同行而过,震荡的冰凌掉落,不异于利剑贯脑。 但宇文觉对于此类危险视而不见,乐此不疲的纵马往复驰行,在一众亲随吓得脸色煞白的注视下扬鞭控弦,胆量之大让人惊叹。 可是这样爽快的日子也好景不长,随着一封来自东征前线的书信送入中外府,顿时便给宇文觉的恣意生活划上了一个句号。 这一天清晨,宇文觉在起床吃过早餐之后,方待召集一众亲随们再往城北夏阳山去游猎一番,突然一名中外府属官匆匆赶来求见并说道:“启禀略阳公,有前线书信新入府中,李司录着令卑职邀请略阳公前往府中议事。” “前线书信?莫非是大军已经得胜,传告几时凯旋?” 宇文觉听到这话后顿时一喜,但很快又有些忧愁,一旦父亲返回府中怕是最近这样欢乐的日子不复再有,但大军凯旋同样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总归还是喜大于忧。 那名中外府属官只是摇头表示不知书信中具体内容,宇文觉对此倒也未以为意,一边着令众亲随们于府外集结待命,一边自己快步向府前而去。 司录李植并没有在中外府直堂等待宇文觉的到来,而是在府中一处侧堂,侧堂外还站立着许多甲兵,显得气氛很是凝重肃杀。 饶是宇文觉有些没心没肺,看到这一幕后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待到入堂看见李植后,当即便皱眉道:“司录,前线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府中这般……” “略阳公请稍安勿躁,入堂细话,此间言事须得谨慎,切勿为外人探知!” 李植先将宇文觉请入了堂中,然后才又凑近过来沉声说道:“大军在邙山与敌交战不利,主上又陡发恶疾,不得已暂退宜阳九曲城驻守……” “这不可能!怎么会这样?” 宇文觉听到这话后顿时也慌了,不待李植把话讲完,便瞪大眼望着其人颤声说道:“那、那我阿耶他是生是死?堂兄他们随军出征,怎么敢不把主上照顾周全?他们不怕遭罚?他们……他们真是该死!” 李植这会儿也是有些惊慌忐忑,但还是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先是深吸一口气,然后才又向着明显已经慌了神的宇文觉沉声说道:“中山公信中有言,主上当下病情尚算稳定,唯有一事安排欠妥,那就是以广平公梁睿奔赴襄阳请太原王李伯山率领山南道师旅北去救援王师。” “太原王是我国大将、是名将,大军交战受挫,请他前往救援助战不是理所当然吗?” 宇文觉听到这话后,顿时便又不解的说道,眼下的他心思尚算单纯,只觉得保证父亲和大军的安全最为重要,向李伯山这样的常胜名将求救自然也是正常的。 “此意谬矣,略阳公切记不可轻信外镇强臣,尤其是李伯山这种本已流露不恭之态的强臣!” 李植闻言后忙不迭摆手说道,要纠正宇文觉这一天真的错误想法,他又沉声说道:“主上此番发兵东征,便是为的震慑内外不恭之徒,尤其是李伯山这一恃功恃强的狂悖之徒!尤其如今主上疾病缠身,大军又困顿于外,关中兵力空虚,尤需防备心存不轨之徒,稍有不察即有可能势力遭夺、性命不保!” 听到李植把话讲的这么严重,宇文觉顿时又变得更加紧张起来,先是连连点头,然后便又愁眉不展的说道:“那么依司录所见,眼下又该当如何应变?是否需要再派遣人马前往关东救援大军?又该以何人掌兵前往?” “中山公使人传讯,大军眼下虽然困守宜阳九曲城,但贼军暂时亦未敢进逼,局面尚可维持。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山南道一旦知晓战事不利,非但不会进援河洛,反而有可能会趁关中空虚而强入武关,挟持君王以自尊。” 李植一边将宇文护的书信递给宇文觉,一边将书信中的关键问题道出。 宇文觉听到这话后顿时怒眉飞扬,顿足喝道:“李伯山本就我父部下小将,他安敢悖命内侵?况且谁说如今关中空虚?我今坐镇府中,岂容奸邪之徒放肆!” 虽然说宇文觉这番表态也算是勇敢少年、志气可嘉,但李植心中也明白李伯山如今势力之强盛,如果其人当真放弃救援河洛而强入武关,那可不是少年意气、一腔热血便能应付得了。 于是他便又深吸一口气,指着宇文护着员送来的那一封书信说道:“中山公信中多述所忧,并叮嘱略阳公须得尽快将天子请入同州安置,切勿为外贼掠得,略阳公览过之后需早作决断!” 宇文觉先将那书信快速浏览一遍,然后便又说道:“我方集亲信于府外待命,既然情况如此不妙,便亲赴长安去将天子引回同州!” “此事何劳略阳公亲行!前线失利消息一旦传回关中,必然上下群情惊疑不安,府中尤需略阳公坐镇以稳定群情。当此时节,略阳公切记不可轻出啊!” 李植自知过去这段时间宇文觉的行止举动,闻言后连忙又说道,若是平日游戏也就罢了,但今局势危急,宇文觉若敢率领他那百十名亲信前往长安,半途遭人劫杀都有可能,这小子根本还没意识到眼下的情况已经是如何危急了! 李植之所以告诉宇文觉此事,主要也就是为的告诫他需要谨慎自处,并凭其名义发布人事命令,倒也不是真的要仰仗他去做什么决定。 他当然不会允许宇文觉前往长安,接下来便又决定派遣使员前往长安,着令接替随军出征的尉迟纲执掌长安禁军的小司马蔡佑与留守咸阳的陇右行台、宁都公宇文毓一同护送皇帝拓跋廓离开长安、到同州来。 可是当宇文觉听到还要让宇文毓率军到同州来的时候,顿时便皱起了眉头,一脸的不悦。 之前他与这个庶兄分任东西行台,声势上大有分庭抗礼之势,而宇文毓因为年纪更大和有丈人独孤信帮衬的缘故,声势甚至还隐隐超过了他,这已经让宇文觉心存不满。 如今父亲患病在外,宇文觉心内已经将同州和中外府当作自己的地盘,更加不乐让宇文毓返回来纠缠其中,于是便皱眉说道:“此间事情有我主持,有司录等群众分任,何必再引无关人等前来搅乱!” 宇文觉的小心思,李植心内自然很清楚,闻言后便又叹息道:“如今师旅困顿于外,一旦消息大肆传开,整个关西都将人情不安。略阳公乃是主上嫡嗣,所计岂可止于同州一隅? 主上若然……功业所托唯略阳公一人而已,宁都公等亦当归府俯首受命,岂可执于前命而分势于外?与其遗患于外,不如从速招至,覆于指掌之下!” “司录是说……我明白,明白了!要将之召回,一定要将之召回!” 宇文觉听到李植如此提醒,心内也终于意识到如今局势已经到了如此关键的时刻,不再是平日里的纷争和游戏。 他一边点头应着,心内思绪也在飞转,思忖着自己在这种关键时刻该当如何自处,又该如何为自己争取最大的权益! 0931 内忌外防 (); 将皇帝从长安引至同州来的过程倒是很顺利,一则今时的局面皇帝本来就没有太大的自主权,只是任由中外府摆布的一个傀儡,二则中外府也没有告以真实情况,而是用前线师旅大捷、大冢宰遣使安排皇帝陛下归于旧都、祭告先王这样一个理由作为掩饰。 在常人看来,这也都是很正常的。虽然西魏皇权日渐式微,但终究还是政权法统所在。之前国中凡有什么大规模的战事、又或者出巡诸边,大冢宰宇文泰要么就奉从皇帝一同行动、要么就安排太子随军。 只不过这一次东征北齐是宇文泰要宣扬自身的武功和权威,所以没有安排皇帝同行。但既然前线已经大胜,强敌已经败走,收复河洛这么大的一件事情当然也要让皇帝前往见证。 因此长安群众对于这一安排也都并未起疑,当然归根到底还是愿意相信、或者说心内盼望此番东征能够大获全胜。 皇帝仪驾抵达同州的时候,宇文觉一早便率领中外府群僚在城外等候,热情恭敬的将皇帝并随行群臣迎入城中,在迎驾的宴会结束之后便将皇帝暂且安置在中外府居住下来,道是前线再将行期发来之后再护送皇帝陛下东行前往洛阳。 对于那些非霸府嫡系的群众,自然是能瞒一时是一时,但是对于真正的霸府心腹,当然还是要进行充分的沟通,如此才能协调内部,同心合力的应对接下来的种种变故。 因此在将皇帝一行安顿完毕之后,李植等人当即便将宇文毓、蔡佑以及几名宇文家的女婿全都请入侧堂中来,这才将实情以告。而众人在听到这话后,顿时也都脸色大变。 “前线情势竟已如此危困,未知府中可有救援之计?” 蔡佑不只是忠心耿耿的霸府心腹,同大冢宰之间的感情也颇为深刻,得知主上疾病缠身与大军败绩,当即便疾声发问道。 听到蔡佑这么说,李植便向坐在上首的宇文觉递了一个眼神,而宇文觉也深吸一口气而后站起身来,按照之前彼此的约定说道:“虽然宜阳情势暂时还可维持,但大军也不可久顿于外。一旦战事失利的消息传扬开来,国中必定群情惊恐,所以一定要尽快派遣援军将大军接应返回!” 众人听到这话后也都连连点头,眼下关中的确是欠缺一个能够稳定大局的强势人物,大军越早回归自然越好。 李植并没有将所有的情况都吐露给他们知晓,像是大冢宰派遣梁睿向襄阳的太原王请援一事,就被他给刻意的隐瞒下来,目的则就是为了让众人心情惶恐的同时不要多生杂念、从而质疑中外府的决定。 此时趁着众人尚在消化这一惊人消息的时候,他便又开口说道:“前者主上整顿大军征讨东贼,中外府师旅从征者十之七八,留守国中者甚少。如今事遭疾困,若欲奔救大军、挽回局势,须得扫地为兵,凡今国中剩余甲卒,皆需听命中外府调度!” 宇文泰此番东征投入了十余万人马,已经占据了中外府能够调动的军事力量的一大半,使得如今关中所拥有的武备力量降到了一个非常低的标准,内内外外拢共能有个五六万众,而且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驻扎于州郡关塞之间、难以调动的地方防戍武装。 如今关中摆在明面上可以整编调度的人马,还有两万余名同州周边的驻军,长安禁军与宇文毓所率陇右师旅计有一万多名将士,驻守渭南的侯莫陈崇所部数千人马。统共加起来,能有不足四万师旅。 这一个兵力数字乍看起来还算是比较可观,可若是放在整个关中平原进行布防的话,兵力便有些捉襟见肘,完全不足用。而且像是中外府所掌控的那两万同州驻军,其中超过半数都是沿河驻防的河防兵,另有一部分都是超额服役,早在数月前就该放归乡里休养的府兵,只是因为东征之故仍然保持着征聚状态。 换言之中外府真正能够调动的机动力量非常少,如果想要继续增派人马作为援军的话,只能从别处想办法。在襄阳人马随时都有可能叩关而入的情况下,渭南的侯莫陈崇所部人马自然不可轻易调动,那唯一可以仰仗的就只剩下了刚刚从长安抵达同州的这些师旅了。 李植做出这些言语铺垫,就是为了确定中外府对这些人马拥有指挥调度权。在正常情况下,这些人马当然也要听从中外府的调度,可问题是现在的情况并不正常。大冢宰并不在府,单凭宇文觉或者李植等中外府属员的威望,是远不足以让这些将领听命的。 听到李植这么说后,蔡佑便率先站起身来表态道:“略阳公奉命留守府中,司录等深得主上信任、久事枢机,凡所处断但能有益大势,某莫敢不从!” 待到蔡佑表态完毕,宇文毓和几名宇文家的婿子也都纷纷点头表示一定恭从中外府的命令。 趁着这一股人情尚算和睦的氛围,宇文觉便又站起身来望着宇文毓表态道:“前者主上出征,着令我与阿兄分处内外,但今情势有变,之前的嘱令也需要更改以应变故。 今者统军东去奔援,只需要一腔勇念、满怀壮烈,事为之易。但是留守府中则需料理纷繁、处断闲剧,更要宏计包容、日理万机,事为之甚难,实在不是我简约少年能够胜任。为家事国事以计,请兄留事府中,为此难事,弟请为易事,引军东去救援!” 宇文毓听到这话后顿时一愣,留守府中与引军救援究竟谁易谁难自然是不言而喻,而他与宇文觉这个兄弟感情实在算不上好,实在没想到这个秉性有些强直、近乎顽劣的少弟当此时节竟然会如此的高风亮节、发扬风格。 不过宇文毓这会儿也顾不上计较宇文觉何以变了性一般,还是连忙开口表态道:“主上前将府事付以阿弟,既无声令传达,岂可贸然更改!自大军出征以来,阿弟执掌府事凡所处断井井有条,内外俱有所见,绝非不堪任繁。而我才情庸劣,骤然间实在难当府事重任,虽然也并不以戎才着称,但国危家困不敢避事,愿为行伍下僚、抱关击柝以赴国难!” 旁边蔡佑等也自觉得此事有些不妥,一则宁都公人际关系比较复杂,无论是其丈人独孤信还是连襟李伯山都是中外府需要提防的对象,如今国中本就有乏强人坐镇,更不该贸然将中外府人事交付宁都公执掌。 二则就连大冢宰并诸名臣大将都与齐军交战失利,情况危困,国中好不容易筹措出来的援军又岂可轻易交付到略阳公这全无戎旅经验的轻率少年手中、由之率领东去! 宇文觉按照之前同李植等人所商议的计划作态演戏一番,结果却见到众人反应都有别于前所预计,心中顿时变得烦躁起来。 尤其听到几人言中暗指自己难当救援重任,他的心情便更加的不爽,当即便拍案怒喝道:“全都给我住口!眼下我父稍染疾病,你等已经敢不奉我命,若是来日……” “略阳公请息怒!” 眼见宇文觉已露恼羞成怒之态,李植忙不迭开口打断了他的话,旋即又向众人一脸歉然的解释道:“自从得悉主上体中染恙,略阳公便寝食不安、五内俱焚,此番争取奔救职责也是希望能够早日拜于主上膝前请安侍药。卑职等亦知宁都公想应情同此态,唯请宁都公以齿长而任重,勿负内外殷望。” 宇文毓见状后,便也只能点头表示自己愿意留事府中,并且将自己所统率的陇右师旅交付宇文觉执掌、以组建援军。 接下来,宇文毓便听从李植等人的建议,先着令将所部人马引至同州城东面的兵城暂且安置下来,又将军中部属皇甫穆、柳桧等召入中外府辅佐他尽快接掌中外府事宜,并以中外府属官孙恒等出掌其军军事。 可是当宇文毓并其重要属员们毕集于中外府的时候,李植等人面目登时一变,再不提与之交割事权的事情,反而将宇文毓软禁府中、严加看管起来,并恶狠狠说道:“今者情势危急,因恐山南道窥探祸国,请宁都公暂处府内以自清,切勿轻生自重之心!” 宇文毓遭此摆布,心中自是羞愤至极,闻言后更怒声道:“如今家国情势危困,但能有益于局势改善,我事皆可为,司录等何为此计?山南道既非外邦敌寇,我亦非祸内家贼,临危应变,尤需广聚众力以自救,今司录等用事,内则幽禁手足,外则疏远强援,岂是救危之计?究竟孰为自重之心?” 李植等人听到这番斥责之后,也都不免面露讪讪之态,但很快便又理直气壮的回答道:“主上既然留卑职等值守,便是将此间事机尽付某等。救危图强,卑职等不敢辞劳。宁都公不在其位,安处份内,坐享其成即可。” 0932 变数横生 (); 宇文泰一直比较重视对人才的培养,不只是才力禀赋出众的少壮,像是一些本身能力不俗但是势位并不出众的人也都逐渐被其挖掘,放在了重要的岗位上。 因此如今的中外府内虽然许多重要属员都随军出征,但剩下的人才同样不少,抛开少年得志的李植等人不说,还有精于文武事务的达奚寔、伊娄穆等等。 在这些人的努力之下,针对长安禁军和陇右师旅、以及畿内诸州的府兵征发等诸项事务也都进行的比较顺利,只用了不长的时间,便又在同州组建起一支兵力多达两万余人的军队。 有了这样一支尚算可观的机动军队掌握在手中,李植等人的心情也从最初得讯时的惶恐渐渐转为镇定,这也算是手中有枪、心中不慌。无论再发生什么样的变故,他们也都有能力做出应对。 与此同时,他们也在密切关注着更进一步的情况变化,只可惜手中力量仍然不足,不能将同州与潼关之间的人事通道严密的控制起来,仍然只能被动的接收情报。 正当中外府渐渐有所准备的时候,自宜阳前线临阵脱逃的独孤信与赵贵一行也昼夜兼程的返回了同州。他们一行人为了掩人耳目,再加上当时的局势也不允许召集太多同党,因此不过只有几百卒员而已。 想要归国执掌大权,单凭这么点人手显然是不够的,因此独孤信也并没有直赴同州城或是长安,而是先行来到同州城东面的朝坂。 朝坂近傍黄河,旧年河防形势严峻,这里也是重要的驻兵所在。由于当年霸府邙山大败、兵力严重不足,故而多以将领部曲以充河防,贺拔胜当年在世时,便曾将部曲安排在朝坂附近一座庄园中,耕织为业的同时也参戍河防。 贺拔胜去世之后,作为其继承人的贺拔经无心经营这些人事产业,再加上贺拔胜旧部多追从李泰,于是独孤信便也将此间园业接手过来,成为他在同州的另一处人事据点。 朝坂这座庄园所聚居的人员倒是不多,丁壮不过百十员,但积储的物资则比较丰富,成套的精良甲刀足有数百具之多。而且这里还可以发挥耳目眼线的作用,诸如今次这样的情况,除了提供一个临时的落脚点,还可以让独孤信尽快的了解到同州城的局势变化。 独孤信带领众人抵达朝坂庄园后稍作休整,旋即便召来庄上管事问起近日来同州城内的人事变化,而当听到不久前长安的天子移驾来到同州的时候,眉头顿时便皱了起来。 “这可大事不妙!皇帝陛下何以突然移驾同州?莫非中外府已知我等奔回,所以作此防备?” 在场其他同行者闻听此事之后,各自也都变得惊疑不定,其中一人更是忍不住的颤声说道,引的其他人都怒目望来。 他们一行人在察觉到宜阳前线情势不妙时,便直接脱离大军飞奔返回关中,所希望的就是能够凭着独孤信和赵贵这两位柱国的威望前往长安朝廷控制朝政,绕过中外府去缔造一个全新的秩序。届时内有独孤信执掌超纲,外有太原王李伯山所提供的武力支持,自然可以无惧中外府的打击报复。 可是他们这里刚刚返回同州,却不想原本的计划便遭迎头痛击,皇帝和一众朝廷重要的臣员都已经来到了同州,他们又如何去把持朝政? 独孤信在听到这话后,原本皱起的眉头便快速舒展开,旋即便笑语道:“事情虽然有些波折,但也大可不必惊慌。凡处大事,未必都能一帆风顺,但使大体不出意外,情势便仍在掌控之中!” 赵贵闻言后也点头说道:“大司马所言正是,长安天子移驾同州倒也并不是什么难于预料的变数。大军邙山败绩、退守宜阳,之间许多时日,内外必然会有军情沟通。 中山公等狭计自负,心中对太原王必也深有敬畏、百般提防,因恐太原王先执朝纲,故而传信略阳公等奉迎皇帝陛下安顿于同州,也是正常计议。 但今情势所困,岂是中外府一众留守末流能够妥善处置?之前无有勋望长者执掌事机,所以事从权宜,今我等既归,自然便要更加妥善的处理。中外府大军困顿于外,国中甲力不丰,宁都公等留直大将亦应前来请示大司马该当何计!” 听到两人接连发生,众人心内的惊疑惶恐这才渐渐消退下来。 是啊,如今国中本就有乏资望深厚的勋贵元老主持局面,而他们之所以拥从独孤信和赵贵返回关中夺权,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眼下情况虽然有些不利,但只要能够联络到那些潜在的助力、操作得宜的话,直接在同州就能将局面给控制下来。 独孤信和赵贵这样的柱国,可不仅仅只是凭着战功担当此位,每一个柱国就意味着一张关系错综复杂的人脉网。他们与大冢宰势位等夷,某种程度上而言甚至可以说是大冢宰的平替,而独孤信还有太原王李伯山这样一个实力强大的外援,在当下而言更是稳定内外局面的不二人选。 不过他们终究不是名正言顺的返回关中,临阵脱逃这种事情无论在什么情况和语境下都有点说不过去,再加上所率领回来的兵力实在不多,想要公开露面并掌握权力,当然也少不了去拉拢集聚力量。 这件事对独孤信而言也并不困难,他甚至不需要作更多的试探拉拢,只要能够通知并说动其婿子宇文毓配合行事,就能立即掌握可观的力量。 但是同行的赵贵虽然因为太原王的缘故、甘愿配合独孤信行事,自认低其一等,但并不意味着他就愿意完全的沦为附庸,尤其他和李伯山的关系也实在谈不上有多好,想要在接下来的局面当中还能享有举足轻重的地位,那就要在变化当中发挥出关键的作用。 所以当独孤信安排家奴尝试联络宁都公宇文毓和其他几名待在同州的心腹的时候,赵贵也在心里默默整理出了一个名单,并且安排与之同归的督将宇文盛代他前往联络。这当中最为主要的,便是同样作为宇文泰婿子而担任禁军武卫将军的赵贵次子赵永仁。 因为眼下所掌握的力量还比较弱小,所以独孤信和赵贵也比较小心,做出了这些安排后也并没有继续逗留于朝坂,而是留下几名亲信后便转移到同州乡里暂且隐匿下来,等到人势聚结起来之后再露面定势。 但是如今的同州城也正全力戒备着,虽然未必能够监控所有人事,但一些关键的人事还是处于严密的监控当中。 像是宁都公宇文毓的宅邸便一直被中外府所监视着,倒不是为了防备独孤信,而是担心亲近太原王李伯山的时流或会在城中暗中搅事,却反而意外的将独孤信的信使抓捕下来。 至于赵贵方面马脚露出的则就更加可笑,当宇文盛在城中活动一番,好不容易联络到赵永仁并将自己来意道明的时候,反而被赵永仁认为其人乃是欺诈而将之捉拿下来送交中外府。 至于其人做出如此判断的理由也很简单,众所周知他们一家乃是大冢宰忠诚拥趸,且与太原王李伯山向来关系不佳,其父又怎么可能在这样的时刻派人来联络他搞这样的事情? 姑且不论赵永仁这一番逻辑立不立得住,起码独孤信与赵贵的行踪和意图自此便彻底的暴露出来。 中外府内,在听完宇文盛等人的招供之后,宇文觉神情变得更加忐忑紧张,拉住李植的胳膊便疾声道:“没想到局势更加恶劣,前事诸种准备仍然不足,司录可还有计教我?” 李植这会儿思绪也变得颇为紊乱,只看独孤信和赵贵竟敢私自潜逃归国,也可以判断得出大冢宰必然情况堪忧。如今对方已经出招了,如果他们这里应对不好,只怕整个中外府都将要就此崩溃。 “唯今之计,暂且休论其他,还是要尽快将大司马、大宗伯缉捕擒拿下来,严防事态进一步失控才是正计!” 李植能为大冢宰宇文泰所看重,本身的才智能力当然也是不俗,只不过在许多问题上因为欠缺李泰那样的前瞻性和大局观,才显得有些鼠目寸光、急功近利,但在面对这种复杂局面的时候,还是能够在第一时间便抓住问题的重点。 他一边回答着宇文觉的问话,一边在脑海中盘算计议:“此二人在国中势位隆重、资望亦高,一旦任由他们喧闹滋扰,国中情势必然大乱!幸在幸在他们仓促回奔,势力仍然微弱,尤需从速诱捕,决不可再任由搅扰人情!既然大司马有意挟持君上以自尊,便且以此诱之,使之主动来投……” 讲到这里,李植脑海中的思路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独孤信只凭这么微弱的力量便想搅动同州局面,可见对他们同州留守诸众之看轻。如若能够趁此布局将独孤信控制下来,那么接下来在与山南道进行交涉的时候,他们也能增加一个极大的筹码! 0933 为小贼卖 ();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独孤信和赵贵隐匿在同州乡里的同时,也都在通过各自的手段集聚人势。 他们各自虽然都已经久不执掌军事,但西魏这样的权力结构还是给他们留下了不小营张私己势力的空间,分布在关中各地的那些园墅赐田中许多的部曲佃户,平日里都是勤于耕垦的农夫,可是一旦有了作战的需求,披甲持刀便是勇猛战士。 虽然由于时间和距离的限制,使他们难以动员起所有的部曲下属,但仅仅只在同州周边也已经聚集起了上千徒卒,算是初步具有了一定的自保之力。 与此同时,他们与同州城内的人员交涉进度也是非常喜人的。他们所选择接触的人员本身就是关系比较亲近的人,而在了解到东征战事的失利以及大冢宰情况堪忧后,这些收到讯息的时流也大都愿意支持独孤信和赵贵的计划。 不过这些人相对于中外府整体的留守人员而言,还算是比较少量,而且远未掌握到足以控制局势的力量,使得情况似乎有些僵住了。 这当中比较重要的一点,还是原本以为能够顺利交流的宁都公宇文毓这里出了岔子,独孤信派出了使员前往通信,结果却迟迟不得回应。搞不清楚宇文毓这里是个什么情况,也让独孤信变得有些患得患失。 不同于宇文毓的不予回应,赵贵与儿子赵永仁的交流倒是非常通畅,宇文盛入城后没过多久便彼此搭上了线。赵永仁将宇文盛留在身边协助自己,以家奴向外进行报信,告知了赵贵许多城内的人事安排。也正是通过赵永仁所传递的情报,才让他们知道了宇文毓何以不给回应。 原来宇文毓在抵达同州不久之后便被中外府留守人员解除其军权,并将之软禁在了中外府之内。 得知此事之后,独孤信也不免叹息道:“是儿纯良,对人对事总是有失防备。但他能有太原王三分机敏,何至于受制于人!” 宇文毓是独孤信此番返回心内寄望最大之人,倒不是因为其人能力出众,而是本身位置紧要且手握兵权,所以独孤信也将一些旧部和故交都安排在宇文毓府下任事。如今宇文毓被软禁中外府内,顿时便让独孤信留在关中的许多亲信人事都调度不动。 独孤信这里的人事安排掉了链子,自是让共事群徒们大感失望,但他们也未敢因此而小觑或埋怨独孤信,毕竟一个女婿不靠谱还有另一个,而另一个才是他们作此一番图谋的真正仰仗。 好在赵贵这里人事联络还算比较顺利,其子赵永仁甚至着员将同州内外军事上的细节安排都透露出来,以便于赵贵等人向城中进行渗透。 不过这一份情报给他们带来的实际作用并不是很大,反而因为情报中所透露出来的中外府军事安排过于缜密,而让与事群众都暗生挫败感。 按照这情报显示,如今中外府在同州周边所聚结的甲兵已经达到了三万余众,而且诸州人马还在陆续向此集结。 因为有着充足的兵力可用,城防安排上也是非常的周全缜密,尤其是中外府明里暗里、内外驻守的甲兵数量更多,而且彼此之间互不统属,唯独听命于中外府军事决策。 这样一份周全缜密的军防计划摆在面前,独孤信和赵贵等人甚至都有些怀疑凭中外府眼下的掌控力能不能够加以执行。但因消息来源乃是赵贵之子赵永仁,其人总不会欺诈其父,而独孤信等人由于所掌握的兵力不足,也都未敢轻易尝试。 面对这一情况,饶是独孤信与赵贵也都有些束手无策。不论他们的经验如何丰富、资望如何深厚,对于势不如人这一硬伤,一时间也找不到什么方法去解决。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属于他们的先机也越来越小,一旦宜阳方面的师旅也撤回潼关以西,那么他们还能夺权掌势的机会将更加渺茫。如果山南道方面再应变不够及时,原本他们满心抢先返回关中以执掌大局的盘算,怕是要变成自投罗网的愚计了! 正当独孤信和赵贵有些一筹莫展的时候,到了第三天的时候,情况又发生了新的变化。 赵永仁使人传信,道是执掌禁军的小司马蔡佑与留守中外府的略阳公宇文觉突然爆发出比较严重的矛盾冲突,彼此之间争执不下,宇文觉一怒之下直接解除了蔡佑的军职,转而以其兄长宇文毓暂领禁军师旅。 这一情况真可谓是峰回路转,须知他们之所以遭受困境,就是因为皇帝出乎意料的被转移到了同州来,而宇文毓又被软禁中外府、使得独孤信的许多心腹人事都难以调度转动起来。如今宇文毓恢复了自由,并且又再次执掌大权,顿时便又将局面给盘活起来。 除了赵永仁之外,其他一些搭上线的同州城内时流们也通过各种渠道将这一情况传递出来。 这番冲突的起因是蔡佑向宇文觉争取担任先锋、率领人马先行东去奔救宜阳,而中外府司录李植却以师旅尚未聚齐而表示不宜轻出,最终略阳公选择支持李植,所以便解了蔡佑军职。 当天傍晚,便有来自宁都公府的仆员前往朝坂庄园进行联络,消息辗转传递到独孤信这里来。之前遭到囚禁的经历让宇文毓对宇文觉这个手足兄弟和中外府留守诸员大失所望,故而希望凭着丈人独孤信之力以摆脱这样的处境。 如今趁着重新掌握军权,宇文毓便使亲信前来传话,他打算挟持皇帝离开同州中外府,希望独孤信能够在外接应,待到双方汇合之后,再一并奔赴长安去号召诸方勤王。 这一变数对于独孤信而言真可谓是柳暗花明,本来已经非常不利的局面居然又别有转机。而且宇文毓所提出的这一计划也颇具可行性,因为同州这里聚集的兵力之强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即便是有了重新掌权的宇文毓配合,他们也难以在极短时间内便通过武力战斗控制局面。 可若是将皇帝劫回长安,再向诸方传令请援,那他们能够进行的操作空间可就很大了。而且按照赵永仁之前所提供的同州军事安排来看,宇文毓掌握了禁军的指挥权之后的确是能很轻松的将皇帝给带出中外府。 眼下唯一可忧就是宇文觉已经流露出对宇文毓的敌视与提防,如今即便是迫于无将可用而重新委以军权,又会不会加以别的限制,从而给这一计划带来新的阻挠和变数? “成大事者,岂可瞻前顾后!儿辈尚且敢于行险一搏,我又如何不可?” 独孤信在沉吟一番后,口中便沉声说道。 眼下的他颇感焦灼、急于破局,已经丧失了原本该有的理智与从容。起码在有着山南道这一重要时局因素的情况下,他是完全不必要进行此类冒险的。 只不过从在宜阳前线一时计差、弃军而走,他便方寸失据、变得得失心大热起来,势必要从这一次的动荡变故中通过自己的行为攫取一份属于自己的收获。而当回到关中后,所遭遇的种种困境阻挠看似是使他斗志更加激发出来,但其实只不过是执念更深。 眼下的独孤信已经有些偏执,在做出决定之后,他便又说道:“为免事生变数,我亲率部伍前往同州城北以作接应。” “这实在不可,大司马何必如此犯险!” 此时就连之前对独孤信有所鼓动的赵贵这会儿都看出了独孤信状态有些不妥,连忙发声劝告道:“宁都公肯于举义响应、扶君归正自是大善,大司马也应相信少辈有此智勇。与其兵临城下犯险共事,不如且伏途中以作策应。于此东去沙苑万寿宫,本是君王行苑,彼处汇合之后,纵有追兵扰我,也将因恐虚实未知而不敢追近,使我后路畅通!” 独孤信听到赵贵这一建议之后又沉吟一番,然后才点头同意,旋即便又让人将这一决定向城中宇文毓处传递过去,自己这与赵贵引领部众先往沙苑万寿宫所在进行等待。 赵贵之所以建议前往沙苑万寿宫,也是因为其长子赵永国因罪下蚕室之后便担任万寿宫苑使,可以凭着职务之便给他们提供一定的帮助策应,让他们得以进入万寿宫隐藏下来。 独孤信等人来到万寿宫后一等就是一夜,一直到了人困马乏的黎明时分,宫苑外才骤然响起人马惊叫嘶吼声,整个万寿宫已经被全副武装的甲兵给团团包围起来! 当见到宫苑外中外府司录李植等人正在招呼前后将士围堵宫苑,宫苑中的独孤信与赵贵全都是脸色大变,心中自知情况不妙。 而当赵贵看到自己儿子赵永仁正自神采飞扬的策马追从在略阳公宇文觉身后时,脸色更是难看到了极点,口中恨恨说道:“可恨,竟为小贼所卖!” 0934 军入武关 (); 李植之所以选择黎明时刻再发起围攻,倒也并不是刻意为之的疲敌之计,而是担心夜袭不好控制局面,独孤信和赵贵这样的重要目标可能会趁乱走脱。 “前言关中已经是邪气滋生、阴谋无算,并不适合及时出兵,怀宁公今时信否?” 李植指着万寿宫内那些骚乱的独孤信与赵贵部曲,又向着同行而来的蔡佑笑语说道。 蔡佑闻言后只是冷哼一声,并没有回答李植,而是拨马转向另一侧,向着周遭甲兵喊话道:“速速布阵设困,不准走脱一人!” “此獠甚是可厌!” 自后方策马而来的宇文觉望着蔡佑的背影,口中满是不悦的说道。 之前他们双方争吵,虽然也有伪装做局的意思,但矛盾也是真实存在着的。蔡佑对于中外府只是整编甲卒而不安排救援一事颇有微词,并且几番进谏希望中外府能够释放宇文毓,大家齐心协力共渡难关。 彼此在大小问题上争执不断,也让宇文觉心中对蔡佑多积不满。只不过眼下关中督将匮乏,尤其是对他们宇文氏霸府忠心耿耿的大将更是缺少。宇文觉纵使心中对蔡佑心存不满,一时间也实在是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替代其人。 李植自知宇文觉是怎样的性格,此时听到他表达出对蔡佑的不满,也并未作劝解,而是小声说道:“蔡承先好作孤僻之态以卖忠直,眼下有事尚需仰其力,略阳公宜需暂且容忍。待到情势转安后又要如何处置其人,自然唯公是裁。” 宇文觉听到这话后便又冷笑两声,狠狠的瞪了两眼蔡佑的背影。 万寿宫中,独孤信与赵贵也并没有率领部伍尝试进行殊死战斗的突围。眼下这样的情况,他们明显是落入了对方的陷阱之中,之前所有的讯息想必都是对方为了诱骗他们上当所做的安排,即便是突围冲出此间,短时间内也不会有什么扭转局势的变数发生,到时候不只会更加的体面无存,甚至还会性命不保。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随着局势陡然转恶,他们之间本来就不算太深厚的信任基础也遭到了破坏。无论是宇文毓、还是赵永仁那里出了岔子,独孤信和赵贵之间也很难再亲密无间的配合下去。 于是趁着万寿宫外甲兵尚在合围未攻之际,他们两人便各引部曲退据一方,不再凑在一起。彼此都太熟悉对方的秉性风格,就算是可以勉强凑在一起相谋大计,可是一旦局势转为不利的状态,谁也不敢将后背毫无保留的交给对方去守护。 本来就处于绝对劣势的处境,结果还内部分裂、各自为战,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自然也就可想而知了。 随着宫外的甲兵们涌入进来,很快便将独孤信和赵贵分别包抄围堵在一座宫苑建筑中。 面对这样的情况,独孤信总算还能保持冷静,他站在一众部曲们的护卫之中面向围堵而来的甲兵,口中大声呼喊道:“东征王师败绩,大冢宰昏病不能视事,为家国安危计,我今归国以奏陛下,请太原王入朝拱卫,尔诸军卒奉何乱命阻我归途?” 此言一出,围聚近前的一众将士们顿时也都面露惊诧之色,先是面面相觑,旋即便都交头接耳的低声议论起来。 正在这时候,李植也策马向此冲来,他先是着令身旁亲信挽起强弓、箭指人群内里的独孤信,然后才又大声回话道:“大司马此言谬矣!某等今日所为正是奉从大冢宰之令,东征师旅与敌交战激烈,大司马却逡巡不前、失期不至。 大冢宰因衔故义,传令中外府留守属员将大司马暂引府中安置,具体处断待到大冢宰凯旋之日再作裁决!请大司马号令徒卒解甲弃械,否则卑职恐将失礼!” 独孤信也知如今受制于人,很难再作挣扎脱困,之前喊出那一番话语倒也不是单纯的为了动摇人心,主要还是提醒此间主事之人当下是何情势,切勿一时冲动之下铸成大错。 此时当他听到李植尚能不失冷静,只是宣告他有犯失期之罪而无言其他,独孤信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但还是坚持说道:“中外府事务繁忙,无谓更作滋扰。此间闲苑足以安身,我便于此以待后事。尔等事繁则去,事简则留,敢有欺近滋扰者,必严惩不扰!” 李植听到独孤信这番有恃无恐的话语后,眸光骤然一冷,牙关都咬得咯咯作响。 但是在心内权衡一番之后,他也不得不承认独孤信确实是有这样的资格,姑且不论其人在国中势位资望如何,单单其身后的太原王李伯山,便让李植哪怕是已经将独孤信团团包围起来,也不敢贸然加害其人。 眼见独孤信固执的要留在这宫苑阁楼中不肯离去,李植一时间也是不敢用强,只能着令亲信部将率领卒员们将此处阁楼团团包围起来,并且在阁楼外架设栅栏以隔绝内外,然后他才又撤离此间,转向赵贵所在。 “何不扑杀老贼!” 当李植撤离此间包围圈后,迎面便遇上了满脸怒容的宇文觉,宇文觉跨坐在马背上,抬手指着李植怒声呵斥道:“莫非司录也听信独孤老贼邪言,意欲保全其众而为内外两顾之想!” 李植听到这斥责声后忙不迭翻身下马,叩首在宇文觉坐骑前方疾声道:“臣父子深沐主上恩典,久为府下肱骨爪牙,报效之心至诚,岂敢心怀贰念!当此家国危亡之际,正思肝脑涂地以报殊恩。之所以暂留大司马于此,正是为势力长久以计。方今情势虽危,尚有可为缓和之计,请略阳公屏退左右,容臣且为分讲。” 宇文觉皱眉沉吟好一会儿,这才摆手示意周遭那些亲信少徒们暂且退在一边,同时自己也翻身下马,弯腰将李植搀扶起来,口中沉声说道:“我非是心疑司录,只是逢此危难时刻心意彷徨不定。正如司录所言,主上施恩养士独厚司录一门,正因有此恩义相洽,近日教我应变计策者良多,但我唯独深信司录。大司马气势汹汹而来,欺我少不更事,既已受执,竟不罚之,实在是让我心生不解!” 李植见宇文觉还肯讲道理,于是便又语重心长的说道:“方今家国之大敌,乃是东贼强军,乃是山南悍藩。除此二者,余者疾困尽是末等。 大司马等状似威势不俗,实则跳梁之辈,久为主上所制,难成翻覆之谋,纵然杀之也无补于事。可若留此活口,对内可以揭露其不轨之谋,对外则可令山南不敢擅自叩关而入。” 宇文觉听到这里,犹自沉默不语,显然还没有被说服,故而李植便又说道:“主上尚在府中时,山南已成大敌。如今主上或已不幸,国中群众更难制之。一旦山南挟势进逼,关西必定板荡不安。 李伯山自有拥趸,非我府下群众仓促趋就便可亲之。略阳公乃是主上嫡息,掌权继事当然不让,但能明于奖罚、安抚群众,府中群情安定,李伯山无隙可进,也只能裹足山南而不敢前,否则便是自绝于众。” “希望后事能如司录所言,府中属众虽多,能为我心腹者,司录而已!” 充满危机的环境总会逼得人快速成长、强大自我,且不说宇文觉认不认可李植这一番见解,但是也已经懂得拉拢安抚,抓住李植的胳膊一脸推心置腹的说道。 李植听到这话后也面露感动之色,又向宇文觉欠身说道:“卑职还要前往询问大宗伯一番,稍后再将诸事奏报略阳公。” 宇文觉摆手示意李植且去,自己则望着仍然被独孤信部属据守的阁楼,眼中渐露凶光。 他或许受限于年龄和阅历,不及其父那般老谋深算,但生长在这样家庭也有耳濡目染,心里自然明白李植那一番言论仍是牵强,之所以不敢加害独孤信,无非是担心因此丧失与李伯山对话交涉的余地罢了。 李植等人虽然成功控制住了独孤信和赵贵,但情况却并未就此转好,反而更加的群情骚然。之前两人还只是暗里活动,如今出动上万人马将他们围困,也让许多涌动的暗潮成为激荡明流,情势变得更加敏感紧张。 尤其这两人虽然沦为阶下之囚,但仍然不肯对中外府屈从配合,各自在万寿宫据守一处,完全拒绝与中外府进行交流,姿态仍是傲慢的目中无人。 如果说这些情况还仅仅只是让人自感焦灼困苦,那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有点挑战人的承受极限了。 就在独孤信和赵贵被控制住的第二天,另一位柱国侯莫陈崇也从渭南派遣属员前来质问东征战况究竟如何,究竟是否如之前所言业已大获全胜,还是别有情况? 侯莫陈崇作此质疑倒不是因独孤信等人所引起的风波,而是因为山南师旅已经由武关进入商洛地区,并且宣言乃是大冢宰遣使请援。 当这一情况被汇报到中外府之后,顿时便引起了轩然大波,而近来一直主持府中事务的李植等人则饱受质疑。 0935 举火焚楼 (); 对于中外府内部的人事纷扰与争议质疑,李植等人还可以凭着大冢宰余威而加以震慑,但是对于外部的质疑,比如来自侯莫陈崇的质问,就让他们有些不知该要如何应对了。 侯莫陈崇不只是留守群众当中资望和势位最高之人,而且如今统率人马驻扎渭南,在山南师旅已经进入武关的情况下,便是抵抗山南侵入关中的最前线。 其人的心思和态度如何,直接决定了关中接下来的局势走向和中外府众人的命运。如果侯莫陈崇出于对中外府的质疑和不信任而选择与山南势力结合,那他们中外府眼下就可以宣布就地解散了。 所以李植等人对于如何回复侯莫陈崇也是非常的慎重,商讨许久都无定计。甚至还有人提议放出大司马独孤信,由其答复侯莫陈崇并且与山南师旅进行交涉,让他们撤出武关。但这显然只是异想天开,刚一提出便遭到了否决。 这件事已经是让他们有些焦头烂额,而接下来又发生一件事顿时让李植惊出一身的冷汗,那就是下属进奏略阳公宇文觉突然率领一部甲兵离开中外府,再往沙苑而去。 “临大事岂可惜身?处纷乱唯有速决!贼已叩关而入,难道还要开门揖盗?” 不同于李植等人的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宇文觉的思路要更加的直接且透彻:“前者府下勤修甲兵,难道不正是为的应对此变?贼来直须杀贼,何必另为别计!今之府中群众踟蹰难决,无非畏惧贼势强盛,兼有屈节媚事之心。既然群情难决,不如我为速断!” 说话间,他又望向特意着令随从同出的赵永仁说道:“武卫将军以为我这计议对否?不知可有别计补充修正?” “略阳公刚毅果决,所以主上行前才将家国事务尽相托付。征师败绩,内贼叩关,的确是令人忧恐。但哪怕惶惶竟日也于事无补,唯有勇于创事才可得救。” 赵永仁听到这话后便连忙说道:“李伯山诚是凶悍可畏,但也绝非不可匹敌,否则又何以困缩于山南?如今趁乱兵进武关,但使关中群众能够同心抗敌,必可使其师旅无功而返。待到征师归朝,必将山河稳固。略阳公力却强敌,保全家国,亦必名扬天下!末将等从命麾下,幸甚幸甚!” 听到赵永仁这一番回答,宇文觉也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旋即便又摆手道:“贼强多时,未可小觑,定势之前尤需谨慎。我知大宗伯前事行错,令武卫将军也倍受困扰,深忧忠孝相悖。但是此番若能助我却敌于外,大宗伯前事也不过一桩小事而已,仍可荣耀如故,绝无追责!” “多谢略阳公,多谢略阳公!” 赵永仁听到这话后便大喜过望,连连向着宇文觉作礼道谢。 很快一行人便又抵达了沙苑万寿宫,来到独孤信部曲驻守的阁楼外,宇文觉先是使人上前喊话道:“东征师旅已经撤回潼关,主上不日即返同州,山南卒众亦受拒于武关以南,大司马若肯伏法认罪,犹可从轻发落!” 阁楼中独孤信听到这话后便笑了起来,同样使人回话道:“前者失于轻率,遭小儿辈所袭,今又何必狂言相欺?大冢宰生归同州亦我所愿,然则山南卒众若能为尔曹轻拒于外,天下英雄又岂容庸人成名!尔等且去,勿为噱言!” 宇文觉听到这话后,顿时面露羞恼之色,他一脸忿忿的绕着这阁楼观察一番,察觉到这里布置易守难攻,又有独孤信数百部曲驻守内外,想要攻打下来,怕是也要费上一番手脚。 当看到宫苑阁楼之间堆放着许多竹木杂物的时候,宇文觉顿时便眸光一亮、计上心来,着令部众们将这些竹木杂物都堆积在了阁楼四周,摆出一副要作火攻的架势。 楼外卒员见状后便也连忙入内向独孤信奏告这一情况,独孤信行至门前看到这一幕后顿时也皱起了眉头,当听到部众请示是否要突围出去的时候,他便缓缓摆手,心内并不相信宇文觉真敢放火将他烧死在此地。 此时的阁楼外,宇文觉正自满脸狠色的一边催促众亲信卒员,一边亲自将一罐罐的助燃油膏浇灌在那些竹木杂物上。 “略阳公请慎重啊,大司马终究乃是国之耆老、声誉不俗……” 旁边赵永仁眼见宇文觉大有要假戏真做的架势,一时间也有些慌了神,连忙凑上前去小声劝告道。 然而他不发声还好,如此一劝顿时更激怒了宇文觉。宇文觉直接抽出佩刀临于赵永仁颈上,口中忿声说道:“乙弗永仁前言戏我?山南巨寇我尚且不畏,又何惧楼中失势老贼!老贼若存,人心便存反复,唯有从速杀之,才可上下全心御敌!你来为我引火焚楼,如若不然,与贼同死!” 赵永仁本也不是什么刚毅果敢之人,此时颈项都被利刃压住,心情更加惊慌,连连点头道:“末、末将领命,请、请略阳公赐予火种。” 随着赵永仁将火把抛入这些竹木杂物之中,其他几处也都一并投火引燃,一道环绕阁楼的火墙霎时间便冲天而起。而当看到这烟火升起的一幕,独孤信才总算意识到这老友之子竟然真的如此狠辣果决、丧心病狂,忙不迭下令部众突围。 然而这时候已经晚了,那火墙厚达丈余,而且将阁楼团团包围起来,外间又有风助火势,不断的将烟火向阁楼内吹,再加上宇文觉仍自喝令向内投掷油膏柴火以助燃,很快或是便将整座阁楼都给吞没。纵然有人拼着全身着火的危险而冲出火墙,也都被守卫在外间的甲卒给乱刀砍死。 当李植率众追来此地的时候,便见到整座阁楼已成火海,而宇文觉便持刀站立在火堆外,一脸的狠戾之色,望见神情惊恐的李植等人时,宇文觉更是忍不住的笑了起来:“自此日起,与贼势不两立!” 在那火势的烘烤之下,再加上心情的跌宕起伏,李植等人一时间已是汗流浃背。原本他们还以为能够凭着机巧而内外周旋一番,但却被这一团大火彻底焚灭。 “快、速……速将此宫苑戒严,不准任何人员出入!” 待到稍稍恢复理智,李植才又摆手吩咐收拾残局,可是这会儿他也完全不知应该怎么做才算妥当,当那茫然无措的视线看到站在宇文觉身旁正自怔怔出神的赵永仁时,才又忙不迭发问道:“大、大宗伯如今安否?” 另一座阁楼中的赵贵也注意到万寿宫中冲天而起的火势,心中正自惊疑,而当李植带着闯了大祸的宇文觉和赵永仁来到此间告知事情之后,赵贵一时间也是又惊又怒、手足冰凉。 “家门不幸,竟生如此孽子!祸国祸家,当真该死、该死!” 待到反应过来之后,赵贵抽出佩刀便拿刀背抽打着正自垂头丧气跪拜在地的儿子赵永仁,一边抽打着一边破口大骂道:“大司马国之元老,纵然有罪亦应决于朝堂,尔等怎敢、怎敢私刑害之!太原王本已难制,今成此仇,你等是唯恐关中不乱、血流成河!” 赵贵虽然在责骂着儿子,但听在始作俑者的宇文觉耳中却是字字诛心,当即便皱眉怒声道:“非你等老物私归见逼,事态安能至此?大宗伯有计教我则可,如若不然,我又何惧再举一火!” 听到宇文觉这喝骂声,赵贵一时间也是气结当场,有些难以置信的怒视着宇文觉,见其神情冷厉中还透出一丝认真,不由得惊怒交加,好一会儿之后才叹息道:“后生可畏啊,余等老物确是腐朽难堪,小觑后进,应当遭此劫难!” “略阳公虽有情急失控,但所作为也是为的安邦守家。用计虽有急躁,用心却仍纯良。大司马所以遭此不幸,难道不是自取?大宗伯受其胁迫同归,应当深知其人阴谋。大司马之所以临阵脱逃,所为无非挟君而出,悖命叛国。大宗伯乃是肱骨忠臣,自当奏于朝廷,申明大司马罪过!” 经历过最初的惶恐之后,李植也渐渐恢复了定计,直接将一份匆匆草拟出来的控诉大司马独孤信的罪状拍在案上,同样神情阴狠的望着赵贵,威胁他在这奏书上署名。 赵贵遭此威逼,也并不怀疑这些丧心病狂的家伙真的敢连他也给做了,眼见着杵在面前明晃晃的刀刃,只能无奈的提笔写上自己的名字,但很快便又抬头望着宇文觉说道:“略阳公之所以对大司马暴下杀手,所为无非是勒令上下同心以抗山南。 老夫一人指控仍犹不足,唯群声共指才可令大司马罪名如铁。除小儿之外,府中在事之徒不乏,亦应勒令彼等尽皆踊跃揭露大司马罪状,略阳公才可收聚人心于一身。” 宇文觉闻言后便点头道:“多谢大宗伯指点,我也正有此意。山南强势我自有知,并无心与之争胜一时。但能与之分势内外,继我祖业守成不失,我便心满意足。势成之后,亦需深仰公等护持。” 赵贵听到这话后,只是轻笑两声,不再多说什么。 0936 鸩杀至亲 (); 很多事情看似情势万难,但其实往往只不过是局中人不愿意承担代价而已,可是当踏出一步之后,代价已经是无可避免了,能够进行操作的空间反而会变得更大一些。 就比如李植等人之前纠结于不知该要如何回复侯莫陈崇,如今便可以发挥捏造一个阴谋,称独孤信意图挟持君王之后再谋杀掉侯莫陈崇,从而打通山南道大军进入关中地区的通道,使其翁婿可以畅通无阻的内外合作、把持朝纲。 如此一来,无论前线战事如何、大冢宰性命安危与否,都直接切断了侯莫陈崇与山南道进行合作的可能。 毕竟侯莫陈崇再怎么心大,也不可能跟想要谋杀自己的人进行合作。而且独孤信又已经死无对证,侯莫陈崇就算不相信,也绝对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 至于赵贵,原本因为深陷于万寿宫中,已经让他变得进退两难、处境堪忧。他又不像独孤信那样还拥有李伯山这个强力外援,无论接下来局势如何发展对他而言似乎都有些不妙。 可是现在随着宇文觉的疯狂举动,逼得他不得不做出一个选择。看似赵贵是迫不得已,但其实也将他从之前那种尴尬处境中解救出来,起码在当下来说,又重新掌握了一定的话语权,不再像之前那样只能被动等待局势发展与最终的裁决。 双方再达成合作之后,赵贵也不再被拘押在万寿宫中,而是随队一起返回同州城,为了便于就近沟通联系,暂且住进了中外府为其安排的住所当中。 宇文觉和李植等因为急于统一口径,将其他员众都绑上战车,在将赵贵安顿好之后便匆匆返回了中外府。而赵贵则趁着双方关系有所缓和之际,请求将儿子赵永仁给留下来。 “阿耶,我错了!之前我并不是有意欺诈……” 待到其他人都离开之后,赵永仁看到父亲那阴郁不善的脸色,当即便心内一慌,扑通一声又跪在地上叩首乞饶。 赵贵这会儿心情复杂且沉重,倒是无心计较之前遭受欺骗一事,他眼神一凛旋即便沉声道:“前者诸事暂且不说,自今开始,你要牢牢记住我接下来的话,为了你的前程富贵,为了满门性命安危,切记切记!” 赵永仁见父亲不再追究自己前错,心内先是一宽,旋即便又连连点头道:“阿耶请说,我一定、一定谨记于怀!” “略阳公少年轻躁、不识大局,想与李伯山势分内外简直就是做梦。前者举火焚楼,葬送的不只是大司马一命,还有之前大冢宰施予李伯山的提携恩义。李植等薄智小人逼我同仇,我难能抗拒,只能劝告他们更作发挥以牵连更多人事入内。” 赵贵讲到这里后便深吸了一口气,稍作停顿后便又继续说道:“但无论多少人事牵连其中,恐怕也难阻李伯山兵入关中,届时必然会有清算。李伯山势力之壮,朝中已无人能及,唯中外府尚可稍作抗拒。 略阳公等把持府命,近来凡所作为,来日问罪必为首恶。我父子若欲减轻罪责,尤需在山南道师旅入关之前将略阳公等缚定论罪。而在李伯山入掌朝纲之前,中外府也不可无主。你暂伏其侧,细察宁都公囚于何处,待到时机合适之际将宁都公劫出扶立……” 赵贵从前线退回,对于中外府的未来本就心持比较悲观的看法,认为没了大冢宰坐镇的中外府又逢大军新败,很难阻挡李伯山入朝掌权。 如今国中发生这样的事情,这更给了李伯山以充足的理由和大好的机会。其人一旦来到关中,私情上当然要为独孤信报仇,宇文觉并其亲信、包括赵永仁在内恐怕都难逃报复,而在公事上也要问罪于中外府原本的决策系统,从而树立其人新的权威。 赵贵长子已经废了,如果有可能的话,当然还是想保全一下次子。而想要减轻儿子的罪责,莫过于在李伯山施加报复之前便先将其正牌的仇人给控制起来。 之前赵贵在署名完毕之后又建议宇文觉再逼令其他人一起署名,除了分担一下自己的罪责之外,也是为的让宇文觉集结众怨于身。一旦等到局势进一步明朗,那些署名之人便也都有了减轻自身罪责的诉求和想法,而这些人就是赵贵潜在的帮手,可以在适当时候将宇文觉和李植等人给控制起来。 至于以宇文毓取代宇文觉作为中外府临时的首领,那就是出于大局的考虑了。 李伯山入关之后肯定要进行一系列的清算,而中外府作为原本的霸府机构自然是首当其冲,如果中外府连一个具体的负责人都没有,李伯山又如何迁怒打击以立威?到时候原本应该落在中外府的板子,怕是就要落在他们这些柱国身上。 宇文毓与李伯山有一层连襟的关系,双方之间的权力交接也能顺利一些。如果对中外府主要负责人都不加严惩,李伯山也就更加没有理由去追责其他人,与事群众也都能得到一个从轻发落的处置。 当然,假使情势又有翻转,李伯山没能趁势进入关中掌权,使得内外分势的格局得以维持,宇文觉的暴戾与不可控也已经显露无疑,扶立宇文毓接替其人对赵贵等人而言也是一个提升自身权势的好方法。 这当中太多的考量,赵贵一时间也难一一向儿子讲解清楚。眼下的他仍然没有获得完全的自由,只能将应该做的事情一遍一遍的叮嘱儿子。 除了继续骗取宇文觉的信任、从而伺机夺过宇文毓之外,赵贵还叮嘱儿子得闲一定要多与妻妾进行一下户内活动,争取多作播种。 且不说赵贵对儿子的叮嘱后计,回到中外府后,宇文觉仍然保持着一种非常亢奋的状态,当即便要着令召集府中群属公布独孤信已经被处死的事情,并且勒令群众各自署名指证独孤信的各种罪名,却被李植发声制止。 “怎么?司录对此处决还有异议?” 宇文觉闻言后便将眼皮一翻,一脸不悦的说道。 李植如今也不敢再将宇文觉当作一个少不更事的无知少年了,闻言后连忙摇头道:“卑职只是觉得,此事暂时仍然不宜公之于众。略阳公才情虽高、资望仍浅,卑职等虽然留直机枢,但亦非人望之选,贸然之间造此大事,恐怕难以慑定群情,人多欲杂,亦难掌控。 当下最重莫过于甲兵势力,只需一干统军督将能够与我同心同欲即可,余者群众,知或不知亦无干大事。尤其诸位武卫将军,本就翁婿之亲,又以肱骨之用,此诸员但能同声讨伐,局势便可稳定下来!” 宇文觉听到这话后便也皱眉沉思一番,随着心中的亢奋渐渐有所消退,也不免滋生出一些后怕的情绪,沉吟一番后便又点头说道:“司录所言也是稳妥之计,府中闲员众多,本就难与相谋大事,倒也不必事事知之。大宗伯与我并不同心,他的建议也的确不可尽数采纳。” 虽然宇文觉采纳了自己的意见,但李植仍是一脸忧虑,几番欲言又止,宇文觉见状后便又说道:“司录还有何计,但讲无妨!” “卑职所言,恐失为臣本分,但言梗喉中又不吐不快。尤其是为略阳公计,此事宜需多加重视啊!” 李植想了想后又沉声道:“今略阳公处决大司马,只是与山南仇隙更深,实则无损其势力分毫。府中群众或许同心,或许异志,皆未可料。尤其主上行前尚未明立嗣者,宁都公之与略阳公总是一大威胁啊!” 如今的李植已经不指望能够与宇文觉解绑了,彼此间纠缠实在太深,而且独孤信之前就是由他定计诱捕,一旦李伯山发起报复,他也必然难逃,所以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保全宇文觉就是保全自己。 宇文觉听到这话后顿时也皱起了眉头,他与兄长宇文毓之间感情本就不深,如今更是颇有敌视,在下令烧死独孤信之后,性格中的狠戾越发显露出来,这会儿便又恨恨说道:“国之大奸,我尚且能够果断除之,何况区区一个家贼!司录速去,为我鸩杀之!” 李植得令之后便也不再迟疑,当即便率领几名亲信来到中外府软禁宇文毓的厅室,直接奉上毒酒并开口说道:“大司马叛国作乱、意欲挟君出逃,勾结山南道以抗衡中外府,今已伏法处死。据诸罪徒告,宁都公亦与其事,略阳公不欲家丑外扬,故遣卑职入此赐宁都公鸩酒,请宁都公勿作顽抗!” 宇文毓听到这话后自是震惊不已,指着李植怒声喝道:“此欲加之罪,司录等何敢如此歹毒!我无罪,求主上亲至以问!” 李植自是不理会宇文毓的争辩控诉,当即便摆手示意亲信入前将宇文毓控制起来,自己端着鸩酒亲自灌入其人喉咙之中。 0937 祸不单行 (); 一场战斗结束,西魏大军在柱国李弼的指挥下于潼关关前列阵,在经过一番激战后总算是击退了敌军,取得了一场久违的胜利,但整个潼关上空仍然弥漫着一股愁云惨淡的气息。 哪怕是那些刚刚得胜回城的将士们,脸上也都殊少喜色,反而一个个神情凝重,或是悲伤、或是愤慨,使得城中氛围也分外压抑。 这样的情况也属正常,自从邙山兵败以来西魏方面的形势便急转直下,一败再败,自邙山至宜阳、而后弘农,如今已经败到了潼关。 除了阵线的溃败之外,更加打击士气的事情是人员的大量伤亡。就在之前弘农那一场战事中,原本弘农城中已经收聚将近三万卒员,结果能够脱离战场、得以逃入潼关的却仅仅只有几千人。 甚至如果不是坐镇建州的杨檦及时率兵南来接应,于途中伏击惊退仍在衔尾追杀的敌将斛律光,这几千败卒可能都难以逃回潼关。 遥想之前东征之初,十余万大军可谓人马盛壮、士气如虹,而今仅仅只是过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便大败而归,十数万大军荡然无存,潼关中前后累加起来的败军之众也不过只有两万出头,甚至就连他们的霸府首领宇文泰都死在了征途之中。 这一次的战败无论是人员的折损还是领土的丢失都超过了大统九年的邙山之战,旧年邙山之战虽也大败亏输,但起码主要的将领都还比较顺利的撤离前线,而且临危受命的王思政也成功的将追兵阻拦在弘农以东。 抛开这些丧师丧地的损失,对西魏大军而言最为致命的还是宇文泰这个霸府首领的去世,使得如今残余的这些力量也陷入了一种群龙无首的混乱之中。 李弼因为早一步返回潼关,而且其部伍编制算是保留最完整的,基本上从出征到撤回都没有什么大的人员损失,而且还收编了一部分达奚武、王雄在河阳南城的败卒。 等到敌军继续进攻潼关的时候,李弼率部主动于关前迎战,挫败了敌军这一次的进攻,算是稍稍挽回些许颜面。可是当他返回关城中的时候,并没有群众夹道欢迎、祝贺新胜,反而是要立即去解决内部的纠纷矛盾。 “尉迟婆罗速速出见!狗贼日常自夸勇猛,临敌激战却拔栅先逃,弃我师旅于贼,使我儿郎死伤惨重!” 关城城主府前,李远一身染血的戎袍未解,手持着佩刀站在府前,向着对面被甲卒们所驻守的府门不断的喝骂,其身旁众亲卫也都人人带伤,样貌凄惨。 府前的长街上,也有许多督将站在这里围观,并且不断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渐渐勾勒出一个事情轮廓,明白了李远何以如此愤怒的堵着府门来控诉尉迟纲。 原来之前两人留守弘农,李远负责守城与东面防务,尉迟纲则负责西面防务与后阵督战。结果李远正自率部与敌交战正酣,尉迟纲却直接引部向潼关逃窜,顿时便令弘农阵线大溃,就连李远都直接身陷贼军围困之中,其亲信部众们力战一通、死伤惨重,才总算让李远得以逃回潼关。 李远眼下心情正自愤慨至极,尉迟纲当然不敢出见,但被其人堵门呼喊辱骂也是影响恶劣。尤其人人都知李远乃是大冢宰心腹大将,而今大冢宰方遭不幸,其心腹与亲属便有将要反目之态,无疑会让人心更加的涣散。 宇文护也硬着头皮出府来想要劝说一下,但他在盛怒之下的李远面前也没有太大的面子,李远仍是固执的坚持让尉迟纲速速出来见他。 李弼归城之后知有此事,来不及解甲便匆匆入此,先对李远安抚一番,然后才又入府亲将尉迟纲引出,让尉迟纲向李远作拜请恕,才算是消弭了这一场纷争。 接下来众将又在李弼的号召下聚集在了府中直堂,商讨接下来该要怎么做。 “眼下贼军虽然败退,但仍盘踞弘农城中,随时都有可能继续攻来,当下情势已经是危急至极。诸位唯有同心协力,才有可能渡过难关。如若再仍心存别计、不能共力应敌,国为贼破、身为贼奴,亦非危言!” 有感于当下人心涣散的情况,李弼率先开口正色说道。 听到这话后,众将也都纷纷点头应是,包括之前忍不住向尉迟纲发难的李远,也都发声表态不会再以私愤扰事。他们心里也都清楚,如若再这么继续互相埋怨争斗下去,情况只能更加危急。 说完这番话后,李弼便坐回席中不再多说什么。他虽然已经是在场众人当中资望势位最高之人,而且还刚刚击退敌军的进攻,但在这一场征事中也仅仅只是一个偏师统帅,甚至对于主力大军何以一路溃败至此的经过都不怎么清楚,也就无谓强揽责任上身。 宇文护原本一直在低头沉思,但是见李弼不再发言而众人又都纷纷将视线转望向他,便只能硬着头皮开口说道:“主上薨于征途,伤情摧人心肝。眼下潼关也遭战火蔓延,实在不宜将灵柩棺椁久置前线。 大司徒乃是国之元老、戎事精熟,深受内外所推,之前又迎击贼军而败之,乃是临危受命之不二人选,正应执掌潼关军务、以拒贼军。我请先扶棺归国、安葬主上之后,再奏告朝廷尽起关西丁壮以为兵,以助潼关战事……” 大军接连丧败,也让宇文护这个临时执掌军务之人权威大降,如今剩余的人马本就不多,也未必就会听从他的号令。如今正好趁着李弼新胜之际,将这个重担和烂摊子交给李弼,他则借着扶送灵柩归国的名义离开前线,尽管返回同州去收拾内部局面。这对宇文护而言,无疑是当下最好的一个选择。 然而宇文护虽然精明,其他人也都并不傻,尤其是被其点名要作甩锅的李弼,听到这话后顿时皱起了眉头。 “潼关虽临前线,但仍坚如磐石。潼关若危,关中亦险!大冢宰灵置潼关、又或灵置长安,并无区别。况且此番征师败绩,亦多关西儿郎捐身国事,万众成鬼,一灵独归,父老作问,中山公何以应答?” 李弼并没有发声,但是其弟李檦则不客气的望着宇文护开口说道。 宇文护听到这话后,一时间也是语竭,而这会儿李弼才又开口道:“某戎马半生,又何惧征战?大冢宰待我以国士,我亦不惜死国以报之!潼关若全、关西则安,前者师旅屡溃,可知逃不如战。中山公身系大冢宰遗志,执掌军事理所当然,抱关击柝、但有任命,某莫敢不从!” 说话间,李弼便站起身来向着宇文护作揖说道。而其余众人本来各自心内都已经对宇文护多有不满,但见李弼都作此表态,于是也都纷纷起身仍奉宇文护为此关城首领。 宇文护见状后便也只能接受群众推举,不敢再说什么先行撤回的话语,至于之前临阵脱逃的独孤信和赵贵等一众人等,他也只能委派心腹前往同州中外府报信,希望中外府留守之人能够警觉。起码他这里如果不能阻却贼军的话,短时间内是很难抽身离开潼关前线。 虽然李弼力举宇文护执掌军务,但有鉴于宇文护之前的种种表现,也不敢真的将军务尽数托付,关城的各种防务他还是与达奚武等人巡察布置、不敢马虎大意。 大概是运势跌至谷底、开始否极泰来,潼关这里还在认真布置防务的时候,分布关前的斥候却报信言是驻守在弘农的敌军似有撤离的迹象。而再作深入打听,他们便得知一个好消息,那就是太原王李伯山业已率领大军进入河洛作战,逼得敌军不得不撤离回防。 当这个消息传回潼关的时候,关城中将士们都不由得长长的松了一口气,甚至不乏军士直接喜极而泣:“太原王杀来了,大家都有救了!” 饶是宇文护心中对李泰多有成见,但在得知其人果真率军抵达河洛之后,一时间也不免心情复杂的怅然叹息道:“李伯山当真是重义之人,果然没有辜负阿叔临终所托!可惜、可憾,若是当时没有撤离宜阳,此时局面未必没有反败为胜的余地!” 太原王师旅的到来,给整个潼关驻守将士们都注入了一针强心剂,而接下来弘农方面敌军毁城而走的举动也证明了李伯山大军刚刚抵达河洛便给敌军造成了巨大的军事压力,不得不仓促回撤。 随着敌军撤离,潼关方面的危机也算是已经解除了,之前随军一并撤退到潼关的豫西韩雄等诸将表态希望能够率领所部人马返回豫西关南地区配合太原王与敌进行作战。 宇文护对此也并未阻拦,虽然他对李伯山势力进入关中仍然不无忧虑,但很明显眼下最关键的问题还是先战胜敌人,他也希望能够借此向李伯山传达一个和善的信号,从而给接下来争取一个更大的交涉空间。 然而正当宇文护还在幻想一切将要稳中向好的时候,后方同州中外府发生的事情却给了他迎头一记重击! 0938 放纵无度 (); 位于长安城中的雍州州府直堂中,职任雍州长史而留守长安的李穆面对着来自中外府的使者沉声说道:“崔卢诸人眼下并未居住城中,未知匿于何处,州府正自搜捕捉拿,待有消息一定奏告府中。” 那使者听到李穆这一答复后,便也只能再次重申事情的重要性,希望州府能够积极配合,然后便起身告辞。 待将中外府使者打发走之后,李穆又率领亲信来到长安城外一座园墅中,崔谦、卢柔等中外府明令抓捕有涉独孤信逆案的几人赫然在此。 当见到李穆行入庄园,几人也都连忙迎出,纷纷入前询问道:“请问武安公,眼下外间情势如何?” 李穆闻言后便叹息一声道:“东面传来消息,太原王正统军与敌交战河洛。因知襄阳主力并未进入武关,关中邪情更甚。中外府仍自大肆搜捕涉案人员,许多时流都受捕……” 独孤信遇害于沙苑之后,许多原本尚在保密当中的事情也逐渐扩散开来,诸如东征大军失利、大冢宰宇文泰在征途当中病亡,以及襄阳人马进入武关等等。这每一桩消息都有着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效果,使得整个关中都人心惶惶。 但在眼下最让关中士人们感到忧困惊悸的却并不是外战失利所带来的兵祸危机,而是中外府针对独孤信逆案的调查追究。许多关中时流都被认定有涉独孤信挟君逆案之中,从而遭到中外府的抓捕惩罚。 众人心里当然也都清楚,所谓的挟君叛逆无非只是一个大肆清洗以打压异己的借口罢了。许多被捕的时流甚至压根就不知道独孤信返回关中的消息,结果就直接遭到了抓捕,并被扣上了一个叛逆的罪名。 这些被捕人员,多是独孤信的门生故吏,以及与陇西李氏交往甚密的关东世族成员。 由于独孤信近年来已经不再执掌具体职事,而山南道行台与中外府的矛盾也逐渐外露,因此这些与他们关系比较密切的时流也多遭到投闲置散,如今遭到抓捕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的抵抗力。 崔谦、卢柔等人既是贺拔胜旧属,还与陇西李氏亲谊密切,自然也都榜上有名。由于他们之前官职便多遭罢免而赋闲在家,因此之前皇帝被转移到同州的时候也都没有资格随驾前往,当中外府再下令抓捕他们的时候,提前闻讯的李穆便先将他们给藏匿保护起来。 由于中外府已经将畿内几州眼下尚存几乎所有的武装力量都聚集在了府下,而他们所打击的目标则还主要集中在独孤信旧部和一部分关东世族,因此尽管也在关中造成了极大的人情惶恐,但暂时还没有造成太大的骚乱。 许多时流尽管有些不满中外府的这一系列做法,但是也都不敢贸然发声质疑,担心遭到牵连惩罚,而且也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对抗中外府的乱命。因此群众也只能三缄其口、冷眼旁观,看着关中人事局面越来越乱。 李穆虽然是李植的亲叔叔,但他也很难给言行越发癫狂的李植带来什么有效的制约。 之前的他便因江陵之战中的作为而颇遭猜忌,虽然也因战功而晋升为大将军,但却并无职权授给,一直都是闲置状态。 一直等到大冢宰筹划东征事宜乏人可用,才又将之任命为雍州长史留守长安,但是长安真正的留守大将还是蔡佑。而当皇帝被转移到了同州后,长安城中基本上也就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管理了。 如今的李穆也并没有什么强大的权柄势力,只能暂且将崔谦等人包庇下来以待局势转变。几人又讨论了一下局势的变化,对于中外府如今的疯狂也都自感有些束手无策,唯有盼望太原王能够尽快克定外敌而后挥师归国以控制局面。这不只是他们,也是时局中大多数人的共同想法。 且不说这些时局之中边缘人的处境和想法,眼下的中外府却是一派繁忙的景象,尤其是自略阳公宇文觉以下一众执掌权柄之人,很是有一种生杀予夺、快意恩仇的张扬恣意,可谓是风光无限。 宇文觉自然不用多说,其麾下直属其人统率的亲信卫队扩大十数倍,足有上千员众,各自身着锦衣戎袍,在同州城内外横行无忌。 上到公卿高官,下到闾里百姓,无不深受这些人的危害,只要宇文觉一声令下,他们便都一拥而上将人残害虐杀,因其行事嚣张暴戾,极短的时间内便在同州创下了诺大的名气。 而在私底下,许多同州士民都斥骂这些略阳公爪牙为服锦鬼,一则是斥骂这些人为虎作伥,二则是盼望着能有强力人物主持公道,将这些为非作歹的爪牙统统处死! 除了宇文觉本身积极壮大亲信部伍之外,中外府司录李植还有孙恒、贺拔提等等也都在利用手中的权力打压异己、扶植亲信,将整个中外府都搞得乌烟瘴气。 眼下这些人就很有一种老虎不在家、猴子称霸王的感觉,原本他们只是中外府的后备力量,可是如今征师未归,那些资望势位出众的名臣大将也仍都滞留在潼关,他们在国中便无人能够制约,于是便都恣意妄为起来。 当然也并不是完全无人对他们进行管束斥责,当独孤信被处死的消息传到潼关的时候,宇文护第一时间便派遣尉迟纲返回中外府,希望能够将混乱的局势给重新控制起来。 尉迟纲回归最初,李植等人还颇感敬畏,各自低头请罪,可是当他们了解到东征大军竟然败得这么惨,撤回潼关的人马甚至都不如他们在同州紧急凑起的多,心中敬畏感自然大失。 尤其在得知太原王李伯山业已率领山南人马奔赴河洛与敌交战,自武关进入商洛地区的仅仅只是一队偏师之后,李植等人更加的心绪大定,索性直接劝告宇文觉将尉迟纲也给软禁府中。 “方今师旅大丧、国力大损,出征诸将人人有责!平昌公在公乃是典兵大将,在私则是门下亲徒,对外不能克敌制胜,对内不能奉主周全,真可谓罪莫大焉!” 随着局势的进一步发展,李植等人的心态也渐渐有所转变,此时再讲起军败辱国的尉迟纲与东征诸将也都不免心存轻视:“前者独孤如愿等临阵脱逃、意图归国弄乱,若非略阳公明于决断、卑职等尽心设谋,关中局势不知已经如何崩乱。平昌公丧势之犬,归后不思罪过,反而颐指气使、诸多刁难,欲乱略阳公法度,若不制之,实在难忍!” 宇文觉当然也不乐意头上平白多出一个限制,他连自己的兄长都敢毒杀,又怎么会在意区区一个表兄,听到李植等人的鼓动之后,便也索性下令直接将尉迟纲擒拿关押起来。 不过在癫狂之余,这些人偶尔也会恢复些许理智,担心局势就此进行下去可能会难以收场。 李植对此则仍自有看法:“诸将无能,军败辱国,如今任其驻守潼关、却敌于外,乃是略阳公格外开恩,允之戴罪立功。如若不从府令而潜逃归国,独孤如愿前车之鉴未远,谁若再敢重蹈覆辙,难道不惧府令法刀? 至于说太原王李伯山,其人轻敌冒进、身陷河洛。我大军十数万众尚且不敌东贼师旅,大败而归,李伯山纵使倾尽山南甲卒,兵力能胜中外府?纵然其人侥幸得胜,必然也已经是师老众疲、难有作为!” 听到李植的这一番分析,众人也都连连拍手称是,起码在他们看来这逻辑推演一点问题都没有。李伯山虽然势力强大,但其人轻入河洛,自有东贼大军消耗其人势力。至于潼关征师也已经损兵折将,他们畏惧归朝遭受问罪,便只能死守潼关,为关中抵挡外侵! 然而正当这些人自以为这样的好日子可以继续维持下去的时候,襄阳师旅大捷的好消息也无可避免的传递到了关中,但这令其他人倍感振奋的好消息对中外府这一众掌权之人而言却不啻于一个噩耗! 且不说中外府这些乐极生悲的家伙,当驻守潼关的宇文护等人在得知喜讯的时候,心情一时间也是复杂至极。尤其一想到后方被折腾的不成样子的乱象,宇文护等人又是不免头疼至极。 但是留给他们的时间也已经不多了,当他们得知襄阳师旅大捷的消息时,太原王已经率领前部人马向弘农转进,不久便可抵达潼关关前。 东面太原王携大胜之势而来,西面后方宇文觉等人则作威作福、六亲不认,如若再任由局势如此发展,怕是只能坐以待毙了。 万般无奈之下,宇文护只能又召来李远,希望他能返回中外府劝说一番李植等人。除此之外,他也找不到更好的人选了。 资望崇高如独孤信被一把火烧了,亲义密切如尉迟纲则生死不知。如今困在潼关的人员不少,可谁又敢笃言在这两方面能胜此二者?唯有寄望于李远能够凭着父子伦情,来唤醒他儿子的感情和理智。 0939 恭迎大王 (); 当李远返回同州的时候,中外府还在大摆宴会,庆祝略阳公宇文觉新纳妾室。 过去这段时间里,宇文觉为了统合人心也是用功颇多,除了招募壮大自己的亲信部曲之外,还通过其他手段去笼络示好中外府属员们,联姻就是主要的方式之一。 虽然宇文泰早为这嫡子聘娶拓跋氏公主为妻,但也不妨碍眼下的宇文觉再纳妾室,将许多他认为拥有拉拢价值的中外府臣员家中女子纳入室中。 如今的中外府充斥着一股混乱暴虐的氛围,许多人动辄获罪,就连关押刑徒的囚室都将要人满为患。因此一些中外府属员纵使心中不愿意,但当事到临头时也都不敢拒绝,为免祸及家门,只能将门中女子送出。 对于李远的回归,宇文觉也是十分的热情。如今的他并不觉得自己是在暴虐胡闹,因为在他的视角看来,正是得益于他的果断与高压管制,才使得关中在屡遭噩耗打击的情况下仍能保持局势平稳。 如今的李植乃是他最为倚重的左膀右臂,而李远又是他父亲的心腹大将,因此李远返回让他自觉手中的力量又壮大几分,只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对李远说道:“今日纳新人于室,我绝非贪色乱礼。主上灵柩尚未归府,我今临危受命,威望浅薄,故而只能凭此下策以抚群情……” 李远听到这狡辩声,心情更加的抑郁,对于宇文觉的示好也无作回应。 下席中的李植见宇文觉神情渐有不善,忙不迭站起身来代替父亲向其答礼,而后便又引着父亲告退行出。 父子两刚刚转入侧堂之中,李远便抬腿将这儿子踹倒在地,口中怒声咆哮道:“孽子,谁人教你作此大恶?莫非真要我家满门灭绝你才甘心!” “阿耶,请听我解释……” 李植方待争辩一番,然而李远这会儿却怒气勃然、完全控制不住,挥起拳头又劈头盖脸的砸向李植:“征师败绩,府中人马势力本就大损,如今太原王又大胜而来、势力无人能阻,待其入朝喝问前事,岂是你一死能够了之?” 李植被这一通捶打的发不出声,只能抱头哀嚎,而李远也的确是已经积郁至极,足足捶打了儿子一刻多钟才停了下来。当他见李植挣扎起身、抽出佩刀时,脸色顿时又是一沉:“逆子,你要做什么?” “阿耶既然认为我闯下大祸、死不足惜,那便将我杀在堂中罢!死在阿耶手中,我死而无憾!” 李植抽出佩刀投在父亲足前,口中则哽咽道:“阿耶归来便责我罪大难赎,但我近来所遭受的刁难折磨,难道就是我命中应受?国中形势沦落至此,难道尽是我一人的罪过?但使诸多名臣大将能够扬威河洛、大胜而归,又何至于会有此诸类后事?略阳公骄横莽撞,举火焚杀大司马,闯下大祸我又如何能收拾得起?” 李远见儿子语调悲怆凄楚,一时间也不免怒气稍敛,但又冷哼说道:“纵然略阳公铸成大错,你也不应继续助纣为虐,难道不可慎独此身、以待东征师旅返回?如今国中情势崩坏,太原王又挥师西进,你等仍自骄狂任事、不知死之将至!” “且不说大司马本就受诱我计执之,略阳公狂躁暴戾,我若不顺应其人,当时只怕便要同死。而后诸项事情,又有几桩是我能够制止?大宗伯并国中群众状似与事同谋,实则全都冷眼坐望我等癫狂取死。甚至就连长安的阿叔,我难道不知他藏匿太原王亲属?阿叔不肯救我,我却不忍害之……” 李植讲到这里,也是一脸的委屈悲凉:“阿耶责我死不足惜,但由始至终,我最大的罪过只是被主上选作中外府留守,辅佐他那暴戾孽子罢了!国中这些看客不欲共事,那我只能搅动人事以图自救!” “你今所为,又是什么自救之计?太原王之西归,就连潼关诸众都愁困无计,凭你等所作弄府中乱局,又如何能够阻之?” 听到儿子悲愤声言,李远也不忍再继续大加斥责,旋即便又一脸忧虑的说道。 李植这会儿收敛神情,示意父亲到其近前来,小声说道:“太原王能够全胜,的确出乎我的预料,我本以为他纵然能胜,届时恐怕也无力西行。但形势至此,仍未达于最恶,须知天子还在府中!” “你又作何打算?” 李远听到这话后,眉头顿时一皱,瞪着儿子疾声问道。 “我不知要活,还要壮大我家!阿耶可还记得当年主上接掌贺拔公势力过往?今时情势难道不略同旧时?” 李植讲到这里,眼神变得深邃起来:“如若潼关难拒太原王于外,我等又何必困守关中?大可以拱从略阳公挟君西去,归我原州乡土,前据平凉故邑,后倚贺兰山岭,凭我家于乡土累世经营,暂成割据亦非难事……” “不可,这实在是……你真是太胆大妄为,李伯山既强且锐,他绝不会容许我等挟君出逃!太冒险了,机会不大!” 李远听到儿子这一计划,一时间也是吓得连连摇头摆手,只觉得希望渺茫、很难实现。 李植则继续说道:“阿耶你思计不必太过保守,当下国中蔡承先是我乡党,想也乐见乡里荣耀。诸武卫深与略阳公乱事,脱身亦难。我等挟君出走,李伯山无大义可持,想要稳定关中局面,想也无非东贼贺六浑故计,但使他稍有裹足,我等业已归乡,届时再外结突厥以自固,李伯山亦未敢轻易进攻。 待我割据势成,便可谋与共处,执略阳公以献,另以辅城公等为主上后嗣,待到时机成熟,法西凉故事、立宗庙高平,亦非难事。事成或不成,仍然不失奋斗余地,总好过困守于关中、坐以待毙!” “可、可是,李伯山业已挥军西进了,只怕没有时间……” 李远对李植这个儿子本就有所偏爱,此时听到其人所言煞有介事,心内不免也暗生认同,与其坐以待毙,真的不如行险一搏,只要成功了那便是别有天地。 他们高平李氏崛起于乱世之中,同样也是以命搏来的富贵,只不过这一次的前程要更加的远大!只不过一想到李伯山正自西进,他心中还是有些犹豫不决。 “中山公等与李伯山仇隙久存、必难相容,大司徒等势位先达,想也不会任由李伯山轻易入关,一定会据守潼关暂与相持,论定入关局势之后才会放行。眼下尚有一段时间可谋此事,近日我劝告略阳公搜捕陇西李氏亲友从属,如今即可一并携走。” 讲到这里,李植又望向长安方向说道:“此事阿叔若肯配合,必然更加顺利,经长安入咸阳,沿泾水一路北行。只是阿叔素来厌我,恐怕不会听从我计。” “显庆那里我去说服,关乎家国前程、宗族大计,岂容私计杂念!” 李远听到这里后便正色说道,这会儿他已经被儿子彻底说服,打算趁着这最后一点时间来拼搏一把,主动承担了前往长安说服李穆配合其事的任务。 且不说李远父子图谋大计,潼关的宇文护等人则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变得心情越来越焦灼。 “启禀中山公,太原王师旅业已抵达弘农。” 当听到关前斥候奏报时,宇文护顿时一脸惊诧道:“这么快?数众多少?” “众约万余,但是望去阵势有欠严整,多有败乱之相。” 听到这话后,宇文护又皱眉沉吟起来,如此重要的情况他也不敢隐瞒,着员召来李弼、达奚武等人通知一番,旋即便又说道:“太原王师旅虽胜,想必也损失颇重,因闻关中纷乱而急于转进,也的确是略显急躁。不如先遣一部军众往弘农相迎,并资以物料助其军用,待其士伍休整一番后再请入关?” 众人闻言后,也都纷纷点头应是。他们眼下各自心情也都很纠结,随着李泰在河洛战胜齐军,外患已经不是首先需要面对的问题,内部的秩序调整却无从避免。 正如之前李植所作出的判断,他们这些困守潼关之人也不敢与新得大胜的太原王为敌,但是又担心太原王就此回到关中执掌大权后,或许会作出一些不利于他们的决策。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们当然还是希望能够稍作争取一个比较宽大的处理。 听到斥候归报李伯山属众万余、颇有败乱之相,可见河洛战事应该也只是惨胜。故而将之暂阻于潼关关前,待到彼此接洽达成一个诸方都能认可的共识之后再将人迎入潼关,也算是比较稳妥的做法。 于是宇文护便先安排一队兵卒运送一批物资前往弘农、算是释放一下善意,让李泰不要急躁进军,而他们众人则仍聚在一起商讨该要作何交涉。 毕竟每个人的处境和位置不同,需求也就不尽相同,在没有了大冢宰统合群众的当下,想要达成一个共识还是比较困难的。 然而当他们竟夜争论不休直至天光仍无定计时,随着朝阳逐渐攀高,潼关关城外突然响起了响彻云霄的欢呼声:“太原王威武!恭迎大王归国!” 0940 雄关难阻 (); 从弘农到潼关的路途上,枯败的草木尽被积雪所掩埋,雪层上又密布着各种杂乱的踩踏痕迹,放眼望去一派凋敝凌乱的景象。 李泰在队伍中策马而行,思绪却是飞回了多年前自己同样行走在这条道路上的情景。 那时的他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便遭遇大军溃败撤往潼关。虽然如今的时令风物不同于那时,而原本他所骑乘的那头瘦驴也换成了如今胯下神骏威武的名驹,但氛围上还是颇有类似之处。 之前的他因为担心关中的情势继续转劣,没有等待大军同行,只率两千精骑先行一步,通过新安、崤坂一路西行。 当其部伍翻越崤坂、进入弘农地境时,沿途便不断的有溃乱卒众加入进来,这些人多是之前在弘农被冲杀溃散的败军之众,因为没有物资给养的维持也难远遁他方,只能游荡在弘农周边,又恐贼师未去而不敢前往潼关,直至李泰率部抵达此间,他们才争相依附而来。 从崤坂到弘农这一路上,单单陆续依附而来的军众便达到了大几千人,由此亦可推想当日交战溃败之混乱。这些人员多是饥寒交迫、状态堪忧,李泰所部精骑所携带辎重本就不多,随着依附而来的军众越来越多,也难以立即给以救济,只能率领着这些卒员一起奔赴潼关。 因受这些败军之众凄惶情绪的感染,李泰也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当年败逃潼关的经历。只不过那时的自己也是这败逃群众当中的一员,同样随波逐流、身不由己,而今自己却成了这些军众们心目中的大英雄和大救星,行途中各种称颂声不绝于耳。 这些人殷勤的恭维,以及那满眼的期待,也让李泰尤感他肩上的担子越发沉重。当年的他还在困苦于如何融入这个时代,如今所要考虑的却是自己要将这个时代引领到何方! “阿郎,潼关到了!” 前方探路的李去疾策马归队,来到李泰近前向他汇报道。 李泰听到这话,一时间更生恍如隔世之感,他先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抬眼望向前方的潼关关城。此时的关城上下旌旗猎猎、甲士如林,将士甲刀在朝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李泰看看戒备严整的关城,又看看周围那些徒卒们渴望的眼神,他抬起手臂遥遥向关城一指,口中沉声说道:“告城中将士,孤无负关西父老所望,携众离散儿郎归国,关城守卫,速速出迎!” “太原王济危救亡、凯旋至此,关城守卫速速出迎!” 周遭将士们纷纷昂首向对面的关城呼喊,而关城上下阵列分明的守卫们听到这话后,各自也都面露激动之色,但因军令所限,一时间仍然未敢踏出阵势、向前迎接。 “白水乡徒同去百员,阵死廿三,太原王招归卅五,城头可还有乡亲?忍将儿郎拒在关外?” 除了那些激动人心的报功声之外,另有许多败卒向着对面战阵喊话,那些凄楚沙哑的声音听在一众九死一生撤回潼关的将士们耳中,一时间也是倍感心酸。 终于有人忍不住丢弃手中的刀枪,口中大声呼喊道:“太原王破敌扬威,某等败退之众安敢拒迎!” 在各种呼喊声中,也不乏将士直向太原王所在奔跑而去,急切的呼喊询问道:“请问大王,我甘泉乡徒们可曾得救?” 关城上几名督将原本还在纠结于是否要遵守军令继续据守城中,可当看到城前阵仗已经不复严整、军卒们纷纷离阵出迎,于是各自便也都将心一横,着令军士们放下兵器、列队出迎。 原本经李弼、达奚武等诸位大将巡察布置的潼关关防,随着太原王师旅的到来很快就土崩瓦解。 当城主府中的宇文护等人闻讯赶来的时候,便见到原本应当守据在防线内的将士们早已经开门出城,队列于太原王阵队前施礼相迎。而李泰则在前后亲兵的簇拥之下,整个人都沐浴在朝阳中,神情冷峻严肃的向着城头处望来。 “太原王得胜归国,并在沿途救济诸多亡散之众,于情于理不可轻慢,的确应当出城相迎。” 李弼望着这一幕也是沉默许久,而后便向着其他同样神情黯淡且尴尬的将领们摆手说道,然后自己率先走下关城城头,抬手屏退身后跟随的亲兵,来到关城城门前垂首而立。 其余众将见状后,也都各自收拾心情,跟随在李弼的身后站立在关前作恭待状。 这时候,李泰才在前后将士们簇拥欢呼之中策马来到关前,一直等到李弼上前一步抬手为其执住马辔,李泰这才翻身下马,面对诸将的作揖礼见无甚回应,视线在众人脸庞上划过一遍之后才最终落在宇文护脸上,口中则沉声发问道:“大冢宰灵柩何在?” “在、仍在城中,城主府正堂内。” 宇文护已经被瞧得额头冷汗直沁,听到这问话后绷紧的心弦才骤得一松,忙不迭欠身恭声回答道。 李泰闻言后便微微颔首,转头示意自己的亲兵入前接替仍在为自己牵住战李弼,然后抬手向李弼略作虚引,示意他和自己并行入城。 李弼见状后便也走上前来,落后半个身位的与李泰一起走入城中。其他众将也都跟随在两人后方一起入城,而宇文护则疾行两步,紧随在李泰身后侧着身轻声道:“主上病情危重之时,仍然憾言未能亲见伯、大王……” 李泰对此恍若未闻,只是阔步直行,宇文护见状后便也只能讪讪住嘴,本来颇有希冀的眼神又逐渐黯淡下来,垂首默然随行于后。 城主府正堂中,李泰登堂后先是向着摆在堂中的宇文泰棺椁深作一拜,后方众将见状后也都跟随其后深拜于地,等到李泰站起身来的时候,后面将领们本待也跟随起身,却见前方李弼等几人仍然拜伏不动,本来已经挺起的上身便又连忙伏低下去。 “梁郎你来,大冢宰使你传我何令?” 李泰站起身后,又抬手将随军至此的梁睿招至近前,向他发问道。 梁睿闻言后便又连忙将大冢宰之前的命令再转述一遍,等到他讲完之后,不待在场其他人发声,李泰便先叹息道:“得令之后,我即刻引部奔赴河洛,本以为可与诸位相会宜阳,不意潼关乃逢,事竟至此,诸位何以告我?何以告大冢宰?何以告抛尸于途的师旅儿郎?” 听到李泰这咄咄逼人的问话,尽管宇文护也明白如今大势已去,但他作为宜阳方面的主要决策者,也是忍不住小声辩解道:“启禀大王,宜阳撤军事出有因。卑职等奉大冢宰遗命,确有固守宜阳以待援军之意,但、但大宗伯,与大司马却先……” 他这话一出口,李泰眸光顿时变得更冷,他行至宇文护面前,垂首望着其人沉声道:“请问中山公,此二位大冢宰遗命授何职守?当时引众多少弃城而走?” “这、这……” 宇文护听到这逼问顿时有些语竭,而当其左右张望想要请当时商议众人声援撤军非其一人之计的时候,旁边柱国达奚武突然开口说道:“大司马等离军之前,我亦曾与议,当时大冢宰病情垂危、不能视事,因恐国中滋生纷乱,大宗伯与我皆谏言大司马速速归国入朝镇抚群情。当时宜阳情势仍然严峻,我自请留守军中,大司马等西去何事则所知不深。” “大司空,你怎可……” 宇文护没想到竟然遭到达奚武的背刺,须知宜阳撤军的时候可是众将一致同意,却没想到达奚武对此只字不提,反而为独孤信私逃行为做出了背书。 然而他这里还没来得及斥问达奚武,另一旁的李弼也开口说道:“大司马行经弘农时,曾经传信与我相论此事,我亦认可大司马先行归国以定局势,却没想到本是持重之计,却遭小人横阻。幸在苍天未弃吾国,太原王力挽天倾,使我国运转危为安!” 等到李弼发言完毕,不要说宇文护更觉惊诧,就连李泰也大感意外。 他自知河洛战胜之后自己身上是有一层让人敬畏的大义,但也没想过能够单凭这一点就能慑服所有人,如果说潼关将士不敢将他力拒于外还在他的意料之中,那么达奚武和李弼这两个柱国先后表态示弱折服就有点出乎他的预料了。 须知独孤信弃军而走总是一个污点,这些人只要咬死这一点,那么接下来李泰追究战败责任的时候,只要还对独孤信的哀荣体面稍有顾及,那么对他们多多少少也要网开一面。 可现在他们却主动放弃这一点,选择为独孤信遮掩,尤其李弼在这场战争中的表现还算可圈可点,并没有太大的责任,如今却将姿态放的这么低,就不免让李泰有些想不通。 这让他不解的缘由,大概率还在关中局势上。由于潼关这里的消息封锁,他现在对关中局势的了解还只限于韩雄等人之前的汇报,最新的情况仍然未知。 略作沉吟后,他便又沉声说道:“丧师失土,公等皆难辞其咎!我临危受命、暂掌军机,自大司徒以下,众皆夺职待审、归朝具闻,你等可有异议?” 虽然有些信息缺失,但却并不妨碍他先确立一个最大的主动权,掌握对包括李弼在内的所有人的追责权。 “大冢宰本就遗命太原王执掌中外诸军事,大王既有裁断,末将决无异议!” 这一次又是李弼率先发声,态度甚至都有些急切,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职权被剥夺,仿佛是想要赶紧确定某些事情。 0941 大王英明 (); 李泰见状后先是微微皱眉,但旋即便又舒展开来。 他隐约能够猜到,李弼大概是想确立一个他受命于宇文泰的传承渊源,从而将原本中外府的一些人事传统保留下来。 不过李泰本来也从不否认和排斥他受宇文泰的提携这一层渊源,包括这一次先是出兵河洛而后再转向潼关。他甚至都不打算宣告这一次宇文泰的东征是错误的决定,因为毕竟还有他反败为胜,只有宇文护等人违背宇文泰的安排、擅自放弃宜阳才引发中外府师旅一系列的溃败。 因为一则李泰河洛大胜本身就让他的声誉威望再创新高,并不需要再踩贬摧毁宇文泰来标立自我权威。二则如果要否定宇文泰东征决策的正确性,那就需要对宇文泰的势力和影响进行一个非常深入的清算和拔除。 关西政权可以说是宇文泰一手建立起来的,影响力可谓是渗透在了方方面面,如果李泰要跟宇文泰完全划清界限,那就要进行上上下下的大换血。可是如今关西刚刚经历了这么大的军事挫败,还能不能承受更加深刻的动荡和清洗? 如果承认宇文泰的东征是失败的,对于刚刚遭受挫败的关西府兵士气也是一大打击,而且想要恢复起来也尤其的困难。 尽管他也营救回来许多的府兵子弟,但仍有相当数量的关西儿郎死在这一次的征事中,必然会令其亲友悲痛至极。结果伤心未已,朝廷却告诉他们这一场征事本身就是错误的,是不应该发动的,那会直接让他们对整个府兵体系都产生质疑和不信任! 许多人看李泰来到关西这一路崛起的经历,都觉得实在是太顺遂丝滑了。 但李泰其实心里很清楚,他看似顺遂的崛起过程,包一次次的审时度势、一次次的把握机会,尤其是在条件不具备的情况下,绝对不贸然进行一些策略性的冒险,发动什么能力之外的挑战。 对时代脉络有着深刻的认知,对每一次机会都能把握利用,确保自己一直行走在正确的道路上,然后还有着自知之明,如果还一步一坎、步步危机,那也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当然他也不能做到算无遗策、面面俱到,尤其是在后三国这种动荡频频的环境中,人心如同鬼蜮,大凡稍具志力之人,对利益的攫取,对规则的践踏,全都是没有底线的。因人心私欲滋生出来的变数总是让人始料未及,哪怕穷极智力也难以提防所有。 就比如这一次他率军北上驰援,从独孤信出逃到宜阳溃败、以及关中种种纷乱,便都是他所不能预料的。 但是好在他仍然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仍然有能力收拾残局,比如此番在潼关直接被将士们开门纳入,难道真的只是因为他魅力惊人? 哪怕并不是他,换了另外一个人,率军在河洛浴血奋战、力挽狂澜,将潼关关前的敌军引退并加以击溃,并且招聚解救出大量的亡散将士、乡亲儿郎,潼关将士们又有什么理由将其拒之门外? 接下来,随着李泰对关中局势的进一步了解,他也渐渐明白了李弼等人姿态何以放的那么低。尤其是中外府之前向潼关宣告独孤信罪状的令书摆在案头时,整个厅堂中都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李泰视线在那罪状署名上一一划过,旋即便又抬眼望向堂内众人,见众人全都垂首默然,又望向宇文护沉声发问道:“中山公,略阳公如此行径是否自弃家国?” “略、略阳公狂悖任性,做出如此令人发指的恶行,确、确是罪大恶极,该当重罚!” 宇文护又被点名,来不及擦拭额头上的冷汗,忙不迭又起身回答道。眼下的他是深刻的感受到什么叫做内忧外困、众叛亲离,心中也再无半点凭恃。 李泰听完宇文护的表态后便微微颔首,抬手示意他暂且入座,又继续倾听其他人奏报关中情势的变化。 待到听完所有,他也算是清楚了李弼等人何以仍然困守潼关,一旦自己入关后便没有半点招架之力。老实说就这种局面,哪怕换了自己在他们所处的位置上,怕是也没有太好的应对方法。 宇文觉和李植等人种种竭斯底里的做法,真是给人一种乱拳打死老师傅的特异美感。而这种混乱的祸根,其实从六镇兵变以来便一直存在于所有霸府政权之中。 甚至从五胡乱华以来,对暴力的推崇,对规则的蔑视,谁更能摒弃道德和法度的约束,谁就显得更加强大。但其实越是上位者,越是需要规矩,因为你不可能永远强大,而暴力也从来不是某一个人的专属工具。残暴如齐主高洋,身死之后,妻遭辱、子遭虐杀,也是一种报应。 就比如眼前的李弼、达奚武等人,他们也曾是制造时势的一代人杰,可是因为失去了对力量的掌控,不再如以往那么强大,甚至连关中都不敢返回,而今更要跪伏在李泰足前,希望他能恪守一些人事规矩。 只不过李泰所认同并遵守的规矩,与他们的认知还是有所不同。 略作沉吟之后,李泰便开口向众人问道:“武泰旧年河阴之祸缘由所在,诸位可还记得?” 堂中众人听到李泰这么说,脸色全都微微一变,望向李泰的眼神更是都流露出惊恐之色。 北魏武泰元年,灵太后胡氏与其子孝明帝元诩矛盾渐深,灵太后为了能够长期执掌朝政,因此下毒鸩杀孝明帝,并以孝明帝新生幼女元姑娘为其嗣子继承皇位。大概是灵太后自己也觉得这一做法太过荒诞,因此在不久之后便改立年仅三岁的宗室幼童元钊为帝。 此举自然引得天下人侧目,而这当中尤以早就已经暗生不臣之心的契胡首领尔朱荣最为积极,当即便率所部人马以为孝明帝报仇为由而进军洛阳。之后尔朱荣虽然占据洛阳,但因自觉实力仍然不算强大,为了镇压反对势力且立威,于是便在河阴大肆屠戮满朝公卿大臣。 在场众人当然都听说过河阴之变的故事,甚至有的人在当时便是作为尔朱荣部众一员而亲身参与过河阴之变。此时听到李泰突然讲起此事,他们也都不免各生联想,莫非李泰是也打算效法尔朱荣,借着入朝戡乱之名而再造一场河阴之变? 须知当年的陇西李氏乃是在河阴之变中死伤最为惨重的名门世族之一,而许多北镇武人诸如高欢、贺拔岳等当年都曾是尔朱荣的部将,也难说当时手中有没有染上洛阳公卿们的血。 如今作为陇西李氏成员的李泰正自得势,在关中将这些镇兵与其后人们大杀一通以报复前仇,翻旧账的同时顺便清理一下政敌,似乎也说得过去。 当念头流转至此,众人心中也都越发的惊恐,就连李弼等人都只是暗窥李泰神情而不敢轻易发声。 李泰将众人神情变化收于眼底,自然清楚他们各自心中所想,但也并没有多作解释,而是继续说道:“旧者孝武西狩,贺六浑背负逐君之丑尚不知羞,暴迁洛阳士民于河北,自河阳至邺,枕尸满途,饿殍遍野,其暴虐同辙尔朱!” 北魏末年内忧外患、战乱频生,洛阳作为北魏的国都自然也是饱受摧残。如果说尔朱荣所制造的河阴之变是对公卿士族的诛杀,那么高欢在孝武帝西逃之后仓促迁都于邺城,就是对黎民百姓的迫害。 诏下三日,车驾便发,户四十万,狼狈就道。短短十六个字,又比史书浓墨重彩所记录的河阴之变所凝结的血泪更多,只不过是绝大多数的受害者难能发声罢了。 “王业西迁,关西受命,自大冢宰以下群臣戮力,遂使大统有继。大冢宰精诚王事,虽俯仰咯血,仍然就征于途,可惜天不假年,事业中止,令人痛惜。” 李泰讲到这里,又从席中站起身来,而在堂群众看到这一幕后也都纷纷起身抬头仰望,便听李泰继续说道:“我今仓促受命,救危戡乱,情知责任重大,非匹夫一力能为,亦需群众相助。 前者常有巨寇以治乱之名欺天虐世,今与诸位、与关西父老相约,此番归朝戡乱,有罪必惩、量刑有度、不加滥诛!守此三则,安国护民,乱法度者,虽微不饶!” “大王英明!” 在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李弼便率先作拜称颂,其余众人见状后也都一一效法、作拜堂中。 0942 宣令戡乱 (); 同州中外府,众人都还不知太原王已经进入潼关的消息,而宇文觉在自觉人心势力已经整合到了一定程度之后,也已经在考虑自己的名位问题,感觉自己略阳公的爵位已经有点配不上当下的势力,也不足以震慑人心。 由于如今皇帝拓跋廓便被安置在中外府中,所以宇文觉考虑这些事情倒也并非妄想,要获得皇帝的承认也方便。只是当他在与下属们讨论这个问题时,内部还是颇有纷争,不能达成统一的意见。 如李基、李晖等几名宇文家婿子,都觉得如今大冢宰灵柩尚停在潼关,都还没有返回同州正式发丧,所以宇文觉眼下便继承大冢宰官爵名位还是有些欠妥。 而之前宇文觉也正是以父亲灵柩未归、自己尚未居丧为由,大肆纳娶妾室以收拢人心。如今则被几个姊夫们又以此作为借口,阻挠他的名位更进一步,这自然是让他分外不满。 不过心中虽然不满,他也不敢直接跟这几个姊夫翻脸。虽然说如今他麾下卫队已经扩大到了上千人规模,但如今中外府所掌握的几万人马仍然需要仰仗这几个武卫将军领掌控制。如今几人总还表示臣服自己,可真要翻脸了,也会让宇文觉很不踏实。 只是在私底下,他还忍不住忿忿道:“诸武卫思计保守,仍然不肯俯首尊奉于我,着实可厌!今李伯山正自引部西来,虽然潼关尚可拒之,但我名位皆逊于他,又该以何等名义才能节制关中人事来对抗强敌!” 感受到宇文觉那颗炽热的渴求进步之心,很快便有新进得宠的心腹督将乙弗凤向宇文觉进言道:“诸武卫所言只是略阳公暂时不宜继承主上官爵名位,但却未言不可另作封授啊!如今国事府事俱仰略阳公一人,略阳公之官职爵名却仍同于常人,这自然是大大的不妥。若不加尊名,将何以号令内外?” 宇文觉听到这话顿时便也眸光大亮,拍着乙弗凤的肩膀便大笑道:“我若得封王爵,当酬卿以郡公!” 乙弗凤闻言后自是大喜,连连叩首谢恩。而其他亲信见状,也都争先恐后的进献计策,热火朝天的讨论应当给宇文觉请封怎样的王号。别的不说,起码在知名度上是不能逊色于李伯山的太原王! 李植原本是宇文觉的头号心腹,不过随着宇文觉所网罗到的越来越多,便也渐渐的不再对李植言听计从。而且宇文觉多数时间都在任性胡闹,李植却总还需要处理一下中外府的正经事情。 尤其随着近来局势越发转坏,李植也已经在谋思退路。 诸如撤离关中也是需要物资维持沿途的消耗,但之前大军东征已经将中外府所积存物资消耗大半,而近来中外府看似折腾的非常热闹,但其实也仅仅只局限于同州一隅而已,其余州郡、甚至包括雍州长安,对于中外府的命令其实都不怎么配合。 在这样的情况下,李植想要撤离关中就需要加紧筹措物资给养。而且还需要争取外部诸如突厥的支持,所以中外府之前与突厥交涉往来的人事也要进行一番整理收拾。 诸多事情堆在案头,也让李植没有太多的时间去陪着宇文觉胡闹。所以一直等到宇文觉那些新的心腹们将为宇文觉请封王爵的奏书送到皇帝案头,李植才得知竟有此事。 他忙不迭前往皇帝居所取回那份不通的奏书直接焚毁,然后才又来到宇文觉这里质问道:“究竟是哪个胆大妄为的蠢物竟敢鼓动略阳公舍弃主上嗣序转求他封?” “我、我只是自感爵名流俗,不够尊显……” 面对李植的冷脸质问,宇文觉一时间也不免有些讪讪之态。 而李植在听到这话后又沉声道:“略阳公乃是主上嫡系嗣子,这便是最为尊显的名份!公扪心自问,领掌府事以来有何功业可以值得如此殊封褒扬?方今外患深重,略阳公实在不宜为此哗众之举!” “我父造此社稷,我嗣之继之,直为天子又何妨?司录安敢如此放肆!” 宇文觉原本还有一些不好意思,但见李植仍是神情不善且一副训斥的语气,一时间也不免羞恼有加,当即便横眉怒声道。 随着宇文觉勃然色变,其身旁众们也都纷纷面露不善之态,像是之前热心为宇文觉出谋划策的乙弗凤等人更是直接抽刀在手,隐隐将李植给包围起来。 一个疯狂的氛围和环境中是容不下理智的,哪怕是李植这个始作俑者,如今都因为不够癫狂而遭到了抵触与敌视。 当察觉到此间气氛有异的时候,李植顿时也自觉毛骨悚然、汗流浃背,他不敢再对宇文觉的胡闹横加指责,而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口中连忙疾声说道:“略阳公之忧,卑职亦有所计。唯今中外府非是朝廷纲纪所在,君主巡狩于外,纵有殊封、难彰尊崇。旧者李伯山承封于山南,不使入朝觐见,便是主上有意贬抑其人。略阳公今要求进,正应奉君入朝,张扬威风,在朝中群臣见证之下领受封土,才可彰显荣耀!” 宇文觉听到李植这么说,脸上的怒容才稍有收敛,又望着李植说道:“司录是我心腹,但有进计恭敬献来,只要所言有理,我又怎么会不采纳?难道我不知入朝受封更显尊荣?但今强敌来寇,又哪有时间转道长安受封?便且事从便宜,未尽之事可以却敌之后再补!” “卑职、臣谨奉王命,但请大王暂待短日,容臣筹备文物以成礼仪。” 听到宇文觉仍是坚持受封王爵,李植也只能点头应是,以筹备礼仪为名稍作拖延,同时心内期盼着前往长安的父亲能够尽快传回好消息,否则再任由宇文觉胡搞下去,同州这里局面估计都要立即崩溃了。 与此同时,远在长安的雍州州府中,李远一脸气急败坏的望着面前仍自无动于衷的李穆大声道:“显庆,你为何仍要执迷不悟?李伯山若真的是仁善之徒,何以短年之内便聚起如此雄壮势力? 我家久为大冢宰心腹爪牙,关西人尽皆知,即便没有少辈祸事,李伯山入关之后会轻饶我等旧府亲信?唯今之计,只有收聚那些不容其人的霸府遗类退据原州,才是长久自保之计!” “阿兄,你才是太偏执了!太原王如果真的只是利欲熏心而无公义,早已经率众自武关而入,何必奔救河洛,如今受阻潼关之外的将是你等而非山南师旅!” 李穆望着兄长语重心长的说道:“更何况,主上临终之前尚且托事太原王以继其功。阿兄你今偏信小儿邪言,竟欲挟君出走、祸我满门,我绝不会容许你再继续造大祸患!” 早在江陵战事了结之后,他们兄弟之间便已经暗藏分歧,如今到了决定整个家族前程的关键时刻,矛盾便彻底的爆发开来。 为免兄长继续行差踏错,李穆索性着令家奴将李远关押在宅中,然而到了第二天清晨,李穆却被告知李远说服看守他的家奴越墙而走。李穆得知此事后自是懊恼不已,只能立即着员快马归乡,将李远父子的谋算报告给留守乡中的长兄李贤。 但是这些纷争矛盾并没有影响到宇文觉的心情,在他连番催促下,李植终于勉为其难的为其筹备出一个封授仪式,将要在中外府直堂举行。 可是就在这仪式举行的前夕,忽然有一队数百名甲兵自东面奔驰而来。 这队甲兵直入同州城下,在守城将士闻讯赶来将要迎敌交战的时候,为首者大声呼喊道:“太原王师旅已抵潼关,不日便要归朝戡乱,今使某等告同州军民,官守于事、民守于宅,不得从乱滋事!诸府军人,各归其营,有持械乱市者,杀!” “太原王来啦……” 听到这些骑士们的呼喊声,左近同州城内外军民无不惊声呼喊起来,只不过这些呼喊声有的是惊喜,有的则是惊吓。而那些原本持械迎上的守城将士们闻言后也都忙不迭勒马顿足,不敢上前。 在这些军民的敬畏视线当中,这些骑士们直接来到城门前将太原王归朝戡乱的檄文张贴在城门旁,然后便又各自上马,绕行到下一处城门而去,同时口中还在不断呼喊着太原王告军民令。 这些骑士们的到来,很快便吸引了众多内外军民的围观张望,而在听到那告令内容后,许多民众便纷纷散开,按照太原王的声令指示连忙各自往家中飞奔而去。至于那些军人们,虽然并没有第一时间便受令归营,但也都不敢上前阻拦。 很快这一消息便传到了城内中外府,李植等人闻讯后自然是大惊失色,没想到牢不可摧的潼关竟然没能将太原王师旅阻拦在外。 且不说他们各自心情思计如何,那些府中被强聚起来准备参加略阳公封授仪式以观礼的府员们顿时便作鸟兽散,不再畏惧那些略阳公亲信们的呼喝拦截,场面顿时便乱作一团。 0943 王教威严 (); 宇文觉正喜孜孜的等待自己的封王仪式开始,却不料竟然发生这样的事情,心情自是惊惧懊恼,吓得脸色苍白,可当听到来人只有数百轻骑,眼神便又闪烁起来。 “潼关守将无能,竟使敌卒入关搅闹!待我定乱破敌之后,一定严厉追责!” 他先是恨恨说道,然后便又指着众亲信们吩咐道:“速速召集人马,随我出城破敌!李伯山妄想凭此区区几百卒众来作恫吓,简直做梦,我便先杀光他这些徒卒!” “大王、略阳公请三思啊!太原王部众尽是百战精锐,寻常甲兵难于匹敌……” 众亲信们这会儿也都慌了神,连连发声劝告道。虽然他们平时聚在一起时也没少夸下海口,道是太原王若真入关自己便将要如何如何,可当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各自心内除了慌乱便再也没了别的念头,过往的狂念全都烟消云散。 但宇文觉却是明显的将平日里这些人对自己的拍马吹嘘听进了心里且深信不疑,满心都在盘算着要趁敌人兵力微弱出城迎战,只要胜了这一战便足以扬威、震慑内外。故而对于群徒劝阻全然不听,只是勒令速速召集人马。 众人眼见苦劝无果,便也只能硬着头皮听从命令,将部伍召集起来并且分发甲杖武装。而宇文觉又异想天开的想要让皇帝拓跋廓随其一同出战,但是皇帝这段时间居住在中外府也被折腾的不轻,眼下更是惊悸的脸战马都骑乘不稳。 看到皇帝这惊慌失措的模样,宇文觉因恐战机稍纵即逝,于是便也不再强求让皇帝同行,转而着员将皇帝引至城楼,打算用自己与敌交战的英勇风采狠狠将皇帝震慑一番。 宇文觉的亲信一直都聚集在中外府,有的甚至连一些曹司官署都给占据下来,平日里便将中外府搞得乌烟瘴气,如今召集起来倒也很方便,很快便聚集起来了上千卒员。 这些人多数都是宇文觉精心挑选出来的兵家少壮,本来就是好斗要强的性格,当听到将要出城去与太原王部众交战的时候,虽然也都不乏惊惧,但更多的还是兴奋。 哪怕他们当中不乏人将太原王奉为自己的人生偶像,但在满腔少年热血的驱动下,也都盼望着能够通过战胜太原王的部众来证明自己、名扬天下。 等到部众们全都召集起来并武装完毕,宇文觉也已经披好战甲,手持马槊、翻身上马,率领着部伍闹哄哄的冲出中外府,直向城门方向飞奔而去。 一待离开中外府,宇文觉顿时便发现今日城中气氛大异于往常,长街上几乎都看不到人影行走。虽然平日里他出行也有亲信前后净街,但同州城作为霸府中心所在,城中军民极多,也都做不到如今天这样的冷清。 “哼,这些刁民实在胆怯的可笑,待我出城击破敌军,必令满城军民入街庆贺!” 这样反常的情景自然是之前传入城中的太原王声令所导致的,而当看到太原王都还没有亲临同州便已经在城中造成这么大的影响,宇文觉的心中顿时便也充满了嫉妒和不安,越发加剧了要击败城外那支人马以立威的想法。 此时的同州城外,太原王所派来宣告其声令的那一队人马早已经绕城一周、并将告示张贴在各城门处,已经转道前往附近的兵城继续宣令去了。 在那张贴告示的地方,许多守城将士都聚集在周围仰头阅读着告示内容,口中还议论纷纷,讨论着要不要遵从太原王的告令、返回营地中等待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宇文觉率部冲出城门的时候,看到这一幕情景之后心中更是火冒三丈,当即下令冲散这些围观的将士并撕碎告示,勒令这些将士速速返回各自的岗位上,而后便又向着那一队山南道人活动方向冲去。 同州城周边有着许多的兵城和军营,因为大军出征未归,这些兵城和营地都显得空空荡荡,但也居住着一些老弱人员与府兵家属。 这些人心中也都无比牵挂出征儿郎们的安危,尤其近来关中各种流言风传,更是让人忧心不已。 当得知有前线师旅回归,他们便纷纷迎上前来询问打听,虽然人多口杂、不暇细说,但也都大体了解了此番征事经过,尤其当听到太原王将要护送大冢宰灵柩归国戡乱,结束如今同州城近来愈演愈烈的纷乱,这些人也都无比激动,连连表示愿意听从太原王的告令。 因为要解答这些留守人员的疑惑,这一队人速度便也降低下来。 那些留守之人为了了解更多的情况,又见这队人马经过长途跋涉多有饥疲之态,于是便给他们提供各种饮食,并帮忙饲喂战马,甚至还帮他们更换坐骑,互动起来可谓是十分的融洽。 宇文觉一行在辗转几处营垒之后,便也渐渐的追赶上来,只是队伍卒员从一开始的上千人马,到现在却只剩下七八百卒众,其他的要么是中途掉队,要么是别的原因而从队伍中消失。 因为人员的减少,加上疲累,最初亢奋的心情渐渐冷静下来,整支队伍的气势也不再像刚刚在府中时那样雄壮。 当他们来到城北一座兵城的时候,见到那支队伍正停在兵城外,而周围还聚集了许多的城中居民,一边给他们递送着饭食,一边还在热情的交流着。 彼此距离虽然拉近,但宇文觉也注意到了在兵力对比上,自己这里已经不能占据绝对的优势了,一时间不免也有些胆怯,旁边心腹乙弗凤注意到他面露难色,于是便入前小声道:“左近有禁军营地驻兵两千余众,不如将营士们召来共击敌军?” 宇文觉闻言后便连连点头道:“敌卒多是轻骑,逐之即散,唯有重兵围而歼之,才可一竟全功!” 说话间,他便安排几名耳目继续尾随盯住对方,自己则引部往左近几里外的一座军营而去。 这座军营规模不是很大,营务很是整洁,辕门紧闭、前方立有拒马,营内营外都鲜少人员走动,只在营门内有十几名营卒立此放哨。 当宇文觉率部到来的时候,营中人也没有什么反应,直到乙弗凤入前喊话道明宇文觉的来意,才有营卒奔跑入营禀告,但不久后便又返回来向外喊话道:“长孙将军有令,营卒出营须有中外府调令并虎符信物。将军若有请呈送营中,若无,请速速引众退去,勿扰营事!” “瞎了狗眼的贼丘八,知我是谁?速速让你营将出营,否则必加重罚!” 宇文觉听到这话后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举起马鞭指着营中破口大骂道。然而营中守卒对此却置若罔闻,更是气得宇文觉暴跳如雷。 此时营内一座小帐中,一名身着戎服的中年将领正望着营外发狂喊叫的宇文觉若有所思,旁边有亲兵小声询问道:“主公,就这样将略阳公拒在营外,是否有些欠妥?” 这禁军将领名为长孙兕,闻言后便沉声道:“略阳公轻躁暴戾,执事以来丑态百出,但凡心怀操守之人,谁肯亲近同污?太原王久受大冢宰赏识提携,今正统军归国,肯为大冢宰管教家门不肖,事外之人何必出头!” 太原王在禁军之中的影响比较薄弱,同长孙家之间的关系更是谈不上友好,但是随着其王教声令传达到了同州,长孙兕权衡一番后还是决定奉从太原王的命令,对于略阳公的命令则无作回应。 其实不只是长孙兕,还有其他督将们也都持有类似的想法。哪怕并不都是持这种私情论调,出于公事上的考量,也都觉得太原王乃是入朝戡乱的不二人选。 因此尽管同州城内外仍然驻有数万人马,但太原王这数百部众却能出入纵横、如入无人之境。 这些督将们本来就不是纷乱核心中人,或许不敢豁出命去拨乱反正,但是眼见着太原王即将归朝,只要稍有理智仍存,也都不敢站在略阳公身后一同对抗太原王。尤其太原王还给了他们一个能够置身事外的指令,他们更加没有要作违背的理由。 宇文觉在此前的中外府中折腾的很是欢腾,可是随着太原王的声令抵达同州,同州便再也不是他的欢乐场,之前予取予求的人事资源都对他封锁起来。哪怕太原王还没有到来,同州也已经换了新的秩序。 “启禀略阳公,敌部已经又转去别城……” 正当宇文觉还在咆哮发狂的时候,之前留下的耳目匆匆策马而来,向其汇报那队人最新动态。 宇文觉听到这话后,身躯顿时一僵,再看一眼那仍然辕门紧闭的军营,心中渐渐滋生悲凉、无力与慌乱,他又指着军营破口大骂道:“狗贼、狗贼,忘恩负义!我父尸骨方寒,尔等竟要弃我!” 此时他身边的那些亲信们也都渐露慌乱之态,只觉得少年一腔热血终究没能战胜冰冷残酷的现实。而随着热血转凉,他们各自勇气也都渐渐消散。 然而打击还不只这些,同州城方向又有骑士策马飞奔而来,气喘吁吁的向着宇文觉呼喊道:“略阳公,大事不好!司录叛逃出城……” “回府、回府!狗贼竟敢叛我,竟敢……” 宇文觉听到这话后顿觉眼前一黑,再也顾不得追击敌人,忙不迭在亲信搀扶下乘上坐骑,向着同州城飞奔而去。 其余诸众见状后,也都纷纷拨马追从上去。但就在这回城途中,陆续有人掉队下来,等到和前方大队拉开一定的距离,便连忙扯下身上有着特殊标志的戎服丢弃在地上,然后便转马向别处奔逃。 0944 穷途末路 (); 此时的中外府中已经是一片狼藉,直堂前后到处都分布着战斗的痕迹,许多府员仆役都退缩在角落处瑟瑟发抖,唯恐遭受殃及。 “李植这狗贼何在?我待这狗贼推心置腹,狗贼竟敢叛我!” 回到府中后,宇文觉便大声咒骂道,脸色都气得有些发白,可见对于李植背叛自己的忿恨。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府员战战兢兢的行出,向宇文觉讲述一番动乱始末。 原来李植在得知太原王业已兵入潼关、并且派人到同州城宣令的时候,便自觉大势已去。 他并没有再如宇文觉一般继续心存幻想、还要出城交战,而是按照之前已有的盘算,前往小司马蔡佑家中,准备说服其人率领禁军与皇帝一并撤往原州乡里,以暂避太原王李伯山之锋芒。 结果此事却遭到了蔡佑的断然拒绝,于是双方便在蔡佑家宅中便爆发了冲突打斗。因为蔡佑之前已被解职而赋闲在家,一时间能够调用的只有自家的士伍家兵,因而被李植冲出其家、重新返回中外府中。 蔡佑率部一路缠斗追杀到了中外府,但是因为中外府此日当直者正是李植之弟李基,蔡佑恐怕不敌这兄弟两人部曲,只能转战到内府护住府中的大冢宰家眷。 李植也因恐祸乱闹大、难以脱身,于是便收拾掳掠一批中外府人事,伙同其弟李基,率领千余卒众然后便离城而去了。 宇文觉了解到这事情经过后,更是气得浑身发抖,他万万没想到一直信任有加的李植竟然心中早藏险计,只觉得世道诡谲、人心险恶,再想到出城追击敌人时竟被禁军将士将其拒之营门之外,更感整个人间都充满了恶意。 可是在得知蔡佑竟然奋起反击、不与李植同流合污之后,宇文觉心中又暗生希冀,他也不再关心李植究竟在府中掳走了什么人事,径直便绕过直堂向内府而去。 此时的内府门前,蔡佑一身重甲横槊而立,左右则是几十名其家兵部曲,同样也都各持刀杖阵列于内府门前。 宇文觉来到此地,远远的便向蔡佑深揖为礼,同时用一副诚挚的语调说道:“多谢怀宁公、多谢!怪不得主上生前常言府下群僚若以忠义取士,怀宁公必得头筹!前者奸贼妖言惑我,使我疏远忠臣,幸在怀宁公不计前嫌、仍肯捐身效力,此番若非怀宁公奋力抵抗,则家国危矣!” 这段时间以来,宇文觉一直都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模样,如今强敌将至、又遭心腹背叛,自感穷途末路,却没想到竟然还有蔡佑这种孤直忠勇之士不离不弃,因此心中也感激不已,对蔡佑的态度也变得恭谨礼貌。 然而蔡佑只是站在原地,对于宇文觉的示好道谢只是视而不见。 宇文觉自觉理亏,再加上眼下也已经将蔡佑当作自己的救命稻草,对此也不以为忤,接着便又说道:“之前听信奸言,裁夺怀宁公职事。今者奸贼自曝丑恶,使我痛悟前非,即刻便复怀宁公职权,并另作加任。 如今府下尚有甲卒数万可用,自此尽归怀宁公调度,请公为我守城拒敌。但能逼却强敌,酬公以王爵、裂土以封,公若不信,可相为誓约!” 蔡佑听到这话,眼神中微微闪过一丝波澜,他上前一步,望着宇文觉沉声说道:“某本陇边庶人、原州匹夫,幸在主上赏识垂恩、遂得今时荣宠。生平所愿不为显达,但望不负此恩。主上薨于征途,使人痛彻心扉。临行所托事宜,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宇文觉听到这里,顿时面露喜色,他自知自己如今权威大损,城外的人马恐怕也难以调动,想要抗拒即将归师的李伯山,只能仰仗蔡佑这种威名赫赫又忠心耿耿的大将。 然而蔡佑接下来的话却瞬间浇灭了他心中的希望:“前者略阳公擅权任性、自有所计,诸多妄动摧损主上遗功,某未能力禁、深以为悔。今有军府强臣归国定乱,亦奉主上遗命。某今所愿,唯舍此一身以周全主上家室。请略阳公止步于此,勿入内府后宅,否则休怪刀兵无情!” 听到蔡佑非但不理会他的示好拉拢,甚至还禁止他再踏足内府,宇文觉脸色顿时一变,但如今恶劣的处境让他终究不复之前的嚣张气焰,很快惊怒的神情又转为哀求:“我无知少年骤遭家变,又被奸徒蛊惑,以至于行差踏错,怀宁公竟要弃我……李伯山若归,我必无活路,恳请怀宁公怜惜护我!” “那请问略阳公,宁都公是否可怜?公使我召之归府,却不想略阳公竟如此歹毒,不容手足!” 蔡佑讲到这里,也是一脸悲愤,怒视着仍作哀求的宇文觉忿声道:“略阳公终究是主上血脉,某不敢害。但某今既在此,便绝不容许略阳公再入内府加害亲属!” 之前鸩杀宇文毓乃是秘密行事,外界群众至今不知,李植作为此事执行者,为了证明宇文觉的丧心病狂而将此事告知蔡佑。 蔡佑同宁都公宇文毓关系本就颇为友善,闻知此事后自是惊怒不已,但也并未因此与李植同谋,反而想要擒杀李植为其报仇,但因寡不敌众,只能退据中外府后宅这里,不再让人入宅骚扰大冢宰家眷。 此时同样职任武卫将军的赵贵之子赵永仁正待入此察望情势,听到蔡佑对略阳公的指责后顿时也是脸色大变,旋即便匆匆率部撤离此间。 宇文觉一番哀求,但因劣迹斑斑,终究没能说服蔡佑效命于他,只能失魂落魄的返回中外府直堂。而当他来到直堂这里的时候,却发现原本上千名亲信,如今仍然聚集在此却不过百十卒众,顿时又是惊慌、又是暴怒:“人都去了哪里!” 诸亲信们这会儿也都是惶惶不安,各自默然垂首,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有的人看到宇文觉一脸的暴躁模样,更是不由得心生懊悔,不应该继续再留下来。 宇文觉自然清楚消失的人去了哪里,无非是也学李植一般抛弃了他、自谋生路去了,惨遭众叛亲离的打击让他悲愤至极,但在直堂前发泄片刻后,他却又大笑起来,咬牙切齿的呼喝道:“狗贼叛我便以为能够活下去?前杀大司马正为此日!我若不存,李伯山归掌权柄,你们也都要死、都得死!无论逃去哪里,全都要给我殉葬!” 其余尚在犹豫是否也要抽身逃离的们听到宇文觉这竭斯底里的呼喊,一时间也都惊惧有加,变得更加不安起来。是啊,太原王已经势大难当,如若真的归国掌权,他们这些为虎作伥的爪牙又能跑去哪里? “与其奔逃各处,猪狗一般被追杀,不如留在此地,待太原王志骄意满、有失防备之际加以刺杀!” 忽然有人小声嘀咕道,而听到这话后,无论是宇文觉还是那些垂头丧气的们,一时间都是眸光大亮,便又都围聚起来。 这些人哪怕不知历史,但是道听途说也知道许多强权人物阴沟翻船的故事。如今的他们可以称得上是万念俱灰,无论这计策的可执行性有多高,起码对当下的他们而言也是一个慰藉。 且不说这些人垂死挣扎的谋划,赵永仁在得知宇文毓已死的消息后,当即便前往父亲软禁之处汇报此事,而赵贵在得知此事后,顿时也有些傻眼,过了好一会儿才叹息道:“这略阳公权术虽然不逮大冢宰,狠辣却有胜之啊!幸在此番羽翼未成便暴露其恶,若假时年,我辈恐怕都将受制其人!” “宁都公已死,难为反复之计,儿还能活?” 赵永仁又苦着脸说道,须知烧死独孤信的那把火还是他亲自点燃的呢。 赵贵听到这个问题,眼神便也黯淡下来,略作思索后便说道:“眼下天子何在?我要去寸步不离的宿卫陛前,你、你先将宅中家眷送出城外妥善安置,所有妻妾、侍婢,凡有入帷侍奉者,一个不要遗漏!然后你再入府,守在略阳公侧,千万不要让他逃离府外!速去、速去!” 太原王虽然没有到来,但是随着其声令宣达至此,整个同州城便已经变了天。略阳公宇文觉党羽势力土崩瓦解,而城中大多数军民也都奉从太原王教令而在营、在家,街巷之间都少见行人流窜。 皇帝拓跋廓之前被宇文觉强行命人带到城楼上观战,但是很快战斗却在中外府打响,于是皇帝便也被搁置在了城楼上。 一直过了好几个时辰,之前遭到软禁的广平王拓跋赞等才率领一队甲兵找到已经在城楼上枯坐许久的皇帝。 然后众人经过一番商议,为了稳妥起见,索性便将皇帝护送到太原王在同州城中的家宅安顿下来。起码接下来城中纵然再有纷乱,太原王府也要比中外府安全得多。 一直到了入夜时分,几乎找遍全城的赵贵才总算得知皇帝下落,于是便匆匆寻来。 可是太原王府早被许多闻讯而来的文武大臣们占的满满当当,赵贵虽然尊为柱国,但在这会儿也面子不大,只能缩身在太原王府门洞内,尽管呼吸转身都有些困难,但也还是强忍着不敢离去。 0945 一人之威 (); 几天后,柱国、常山公于谨在两千名甲兵的护送下,率先抵达了同州城。 眼下的同州城基本上处于一个权力真空的状态,随着李植引部逃离同州、中外府军政事务完全停摆,也没有人负责整体的城防事务。 于谨一行一直抵达城门前,因见全无人员入前接洽,于谨也不知城中情势究竟如何,便也未敢直接入城,而是命令卒员先行入城通知消息。 在等待城中反馈的同时,于谨也在观察着同州城内外情景。自从旧年率军南去征讨江陵而受困山南,于谨还是第一次返回同州。如今的同州城跟他记忆中相比变化不大,但氛围却透出一股诡异。 他之前跟随河洛大军刚刚抵达潼关,还来不及多作休息,便被太原王委派率先返回同州,安抚同州军民的同时初步控制一下涉乱的人员。 而于谨也了解到以略阳公宇文觉为首的一干人等,在过去这段时间以来闹的非常不像话,因此他内心也有所准备,只觉得回到同州后看到任何闹乱也不会感到太大的意外。 可是抵达同州后他所看到的画面却与想象中大不相同,首先城池内外全无甲兵踪影,一副门户洞开、全不设防的模样,而于谨率领人马一路抵达了城门下,城中也全无人员出城来盘问接洽,可见城池似乎已经陷入一种失控的状态。 但是于谨视野所及却全无纷乱景象,城池内外少见人烟踪迹,城中街道上甚至还清晰可见打扫的痕迹。在靠近城门处的民居门扉内也不乏鸡犬之声传出,篱墙内更有人探头探脑的向外张望。 于谨此番返回是奉命先行镇抚定乱,可是就他视野中所见到的一切,除了罕见人踪之外,都给他一种城居晏宁、井然有序的感觉,完全不像是一座刚刚经历严重动荡的情况。 于谨满怀疑惑的在城前观察了好一会儿,最终视线落在了一张张贴在城门旁的告示上面。 他翻身下马,缓步走上前去,看到这告示有被人为破坏过的痕迹,纸张明显被撕裂揉碎过,但又被抚平拼凑并重新张贴起来。 做这些事的人应该很用心,因为不只是那些字迹都被拼接的清晰完整,就连一些没有字迹的纸张碎片都按照轮廓给重新拼回。因此这张告示虽然看起来破损不堪,但实际上仍然很完整,告示的内容也都很清晰。 这张告示便是几天前先部人马入此张贴的太原王戡乱檄文,虽然曾经一度被人撕毁损坏,但却又被人将纸张碎片一一寻回,并细致耐心的拼接回来。檄文中赫然便有军民各守所在、不得流窜滋乱的内容,恰恰与于谨眼前所见相符。 “身虽未至,令行禁止。一人之威,竟至于斯?” 于谨看看那檄文内容,又看看城池内外的情景,一时间自是惊诧不已,只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但一时间似乎又找不到什么其他的解释。 正当于谨还有些惊疑不定之际,城中终于有人向此迎来,率先到来的是中外府属官达奚寔、李彦等数人。这些人见到立在城门前的于谨之后,脸上也是暗露喜色,纷纷纳头便拜道:“卑职等拜见常山公!常山公总算归府,纷繁府事终于有所依仰!” “眼下城中是何形势?为何连基本的防务都不具备?” 于谨摆手示意几人免礼,旋即便皱眉发问道。 达奚寔等人听到这问话后,彼此对望一眼,各自面露难色,沉默片刻后才开口解释道:“前者有兵卒入此宣达太原王教令,着诸军将士各守营垒、不得随意出营……” 太原王已有教令传达,再加上之前李植叛出中外府的时候,带走了许多的中外府重要符印。此间诸军将士本就忧惧有加,索性便以此为由头、顺水推舟的各自率部返回驻所,不再接受中外府的调度命令,只是安静的等待太原王的回归。 也是因为太原王的威名太过响亮,绝大多数中外府下属将领们都持有这样的想法,因此过去这几天的时间里整个同州城内外都没有甲兵驻守,而军民也都因为奉从戡乱教令各自谨守不出,使得城池内外都没有什么纷乱发生。 尽管于谨早有猜测,但当在这些中外府属官们口中得到确定之后,一时间也是不免惊叹不已。他戎马半生、履历可谓是丰富有加,早在六镇兵变时期便曾参与定乱,之后多年又屡经动荡,几时看到过如此轻易便被平定的动乱? 其实不只是于谨,就连达奚寔等亲身经历这一场动荡的人,此时想想也有一种如梦似幻之感。 在太原王声令传达到同州城前,中外府已经被略阳公和李植等人祸乱的不成样子,他们这些人纵然有心拨乱反正,但一则根本就没有什么决策权,二则也完全调动不了军队人马,自有一种大厦将倾、但却无力回天的绝望感。 可是当太原王声令传达至此后,一切都变得不同了,祸乱府事的奸贼或是直接叛逃离开、或是干脆销声匿迹,即便还能在府中见到其身影的,之前的骄狂之态也都荡然无存,变得彬彬有礼起来。 尤其是作为此番动乱源头的略阳公宇文觉,尽管这几天起居都在中外府直堂附近,往常每天都有新花样,如今却仿佛遭到了夺舍一般,仿佛游魂野鬼悄无声息。 原本躁乱不安的中外府,这几天来都安静至极,仿佛突然被整个世界遗忘了一般。至于达奚寔等留守之人,每天也都是住宿在中外府官衙中,尽管官衙内也是无所事事,但仍严格遵守太原王“官守于事”的指令,不敢随便缺直离府。 虽然现实中的动荡被太原王一纸宣令给镇定下来,但他们这些中外府属官们内心却仍不能平静,特别担心太原王到来之后或许会对他们这些从乱之人大加制裁。 如今于谨先一步返回,让他们心内暗暗松一口气,跟之前一直处于矛盾状态的山南道群众相比,于谨这位柱国无疑是要友善一些。于是众人也都抓住这个机会,纷纷向于谨进行诉苦与揭发。 于谨这里还没有听完众人的诉苦,城中又有人策马向此奔来,便是得信稍晚一些的宗室广平王与赵贵等聚集在太原王府的众人。 “请问常山公,太原王几时入城?某等苦盼大王归国镇乱……” 一脸憔悴神情、须发凌乱的赵贵上前来一把抓住于谨的胳膊便发问道,只是他这略显狼狈的模样让于谨一时间都有些忍不住:“南阳公何以如此憔悴?” 讲起这件事又是一把辛酸泪,赵贵本来就年纪不小,这几天从太原王家门房挤进马厩里,又因为担心遭受牵连,几天时间下来寝食不安、忧心忡忡,能不憔悴那就见鬼了。 当年于谨遭到太原王反制而身陷山南道、不得回归的时候,赵贵心内也不乏暗笑,可是看到今天于谨在甲兵拱从下、作为太原王的代表风光归来,他真恨不得当时以身代之出征江陵。 此时听到于谨尚算关切的问话,赵贵一时间也是鼻头一酸,垂首感叹道:“公今幸从英迈、堂上尊长,某等不幸涉乱、阶下之囚,恳请常山公感怀旧日情义,能于王驾前为某等稍作进言……” 于谨听到赵贵这满是辛酸的言语,一时间也是不免感怀不已。人的际遇总是流转不定,起伏逆转往往也只在顷刻之间,如若当年没有身陷山南,如今的他怕是也要难免赵贵今时这样的处境了! 不过于谨也来不及多作感慨,虽然说如今的同州城情势已经被太原王一纸檄文就给镇定下来,但具体的涉乱人事仍待追究调查,而这也是于谨此番使命所在。 他没有再继续逗留于城门前,先是使派一队人马前往中外府,将略阳公宇文觉并其党羽全都收监起来,自己则在广平王等人的引领下往太原王府去参见皇帝,进奏太原王归程诸事之后,便又与群众一同拱从皇帝返回中外府。 有了于谨暂时坐镇,中外府局势又变得稍有稳定。于谨也并没有进行什么大规模的人事调整,只是将历经动荡的中外府人事暂时封存起来,涉乱人员一并拘押,不只是略阳公并其党羽,包括蔡佑等身处其事的人员在内,也都统一收监。 等到于谨将局面稍作控制,太原王也率领大队人马入关而来。广平王拓跋赞等先携皇帝圣旨奔赴渭桥相迎,先封太原王为大冢宰、都督中外诸军事等职,而太原王则只受都督中外诸军事,余职一并请辞。 之后皇帝又亲率同州城文武百僚,在太原王抵达同州的当日于南郊相迎,当见到太原王的仪驾大纛出现在视野中的时候,连日来饱受动荡惊吓的皇帝拓跋廓也不由得热泪盈眶。 “朕昼思夜想,王今总算归朝。家事国事,并朕一身,俱付于王。生民久渴于治,唯王能抚慰内外,请王安国定邦,勿负天下黎民所期!” 当太原王入前进拜的时候,皇帝更于大次之中亲行向前将太原王扶起,一脸诚挚激动的说道。 0946 魂兮归来 (); 由于中外府还没有经过彻底的肃清整理,再加上前大冢宰宇文泰家眷们仍然居住在内府中,而太原王的随从人员也是特别的多,城中旧邸难能容纳,于是便索性暂居城外一座兵城中。 不知于谨是有意还是无意,提前安排清理出的这座兵城便是当年李泰在台府担任后军大都督时的军府驻地。对此李泰倒也并不排斥,他之所以安排于谨提前返回,也是为的向同州群众释放一个略有人情温度的信号,以免有人在他归来这段时间再狗急跳墙的搞出什么大乱子。 如今的太原王已经是内外群众众望所归,而皇帝拓跋廓也毫不掩饰对太原王的依赖。 虽然彼此相处的时间并不算长久,但是拓跋廓自从登基以来便深受前大冢宰宇文泰的震慑,过去这段时间又遭受诸多惊吓,对于能够与宇文泰霸权分庭抗礼的太原王李伯山,心中自然是充满了好感与期待。 而且不同于宇文泰这些镇兵势力,太原王所出身的陇西李氏同他们元魏宗室也是情义深厚、交往密切。 因此在迎接太原王的过程中,皇帝便忍不住做出许多有违君臣礼节的亲昵举动,等到移驾兵城的时候,更是一再邀请太原王同辇而行。当李泰连连拒绝后,皇帝索性便也弃辇乘马,并肩入城。 同州城这些分属朝廷和中外府的文武群众们,自然也都一路追随入城,而此时的城中早已经布置好了为太原王接风洗尘的宴会。 李泰在进入此间城主府后,见到一些过于奇丽喜庆的布置,包括宴席中置备的一些酒水,全都下令撤除。当然这也未必就是筹备事情的官员疏忽、做出这种不合时宜的安排,毕竟究竟合不合适宜还是需要太原王自己来做决定。 因为这些布置的撤除,使得气氛也有些回落,众人也都不敢再咧嘴露着后槽牙来展示对太原王回归的欢迎热情。 堂中群众列席坐定,堂外则还有更多的人列队不散,直到堂中传话出来,堂外众人才散开往左右两侧庑舍坐定下来。 “此番东征不利,王能不计前事、毅然引军北去,将战事转负为胜、痛惩东贼,可谓壮哉!朕与关西群众俱仰王威得享安宁,为王调羹一盅以洗征程所染风沙!” 皇帝与李泰并席而坐,因为李泰下令撤走了酒水,皇帝便亲自调羹并奉至李泰面前。 李泰连忙两手接过,但并没有直接饮用,而是一手持羹一手指着堂下落座的若干凤等诸将说道:“破敌之功,臣不敢专据。此诸众皆并肩杀敌,有此忠勇之士扞卫社稷,亦陛下之福。” 皇帝听到这话后,便又连忙着令侍者进奉羹汤,而他则就案分赐一众跟随李泰归国的山南道将领们。 此番跟随李泰一起入关的共有一万将士,以及之前留驻在潼关的中外府长史陆通等人。至于高乐以及李弼等人,则还留在潼关以接应并安排仍在陆续从河洛返回的那些中外府败军。 眼下虽然并不是什么正式的朝会场合,但李泰也知道关中群众对于此战结果颇为好奇,于是便向皇帝以及在场群众略作简述。 这场战争一共分为两个阶段,在李泰率部抵达之前,中外府便是一路的大败亏输,具体的损失已经是无从统计了。 至于李泰在与北齐诸场交战后,倒是战果颇丰。首先便是收复了新安汉关、宜阳九曲城等之前失去的领土城池,使得战线基本恢复了开战前的情况。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那就是救回了大量亡散以及被俘虏的中外府将士,单单从北齐军队手中所救出以及谈判交易回的卒众就达到了将近三万卒众。至于那些逃散后又主动依附而来的中外府将士,大约也有两万人。 这些人都是中外府持续多年军事建设所累积起来的府兵精华,换言之李泰如果不奔赴河洛参战的话,即便不考虑中外府那些战死的人员,这五万多名亡散与遭受俘获的将士们怕是很难再返回关中了。 在场群众们听到这个数据之后,一时间也都不免心生后怕,他们甚至都不敢想象如果没有太原王参战并带来转机,在经历如此大败之后的关西政权将会是怎样一种情形。 多年前的邙山之战虽然也损失惨重,但起码还有关西豪强并乡兵子弟们可以武装补充。可如果此番东征的十数万大军也尽数葬送于此战之中,那对关西政权的打击将是致命的! 一些之前遭受略阳公与李植等人迫害的关中时流,原本心中还隐隐有些埋怨太原王不直赴关中执权、竟然舍近求远的奔赴河洛,纵容略阳公这样的竖子为祸,就连大司马独孤信都惨遭杀害,觉得太原王在此次变故中有失取舍。 可是当听到太原王在河洛拯救了这么多的关西儿郎之后,这些人心中此类想法顿时便也荡然无存。 如若太原王当时直接奔赴关中,当然也能顺利的执掌权柄,但所接手只是一个残破凋敝、青壮大损的关中,而且接下来再想整军扩编势必会困难重重,百姓们哪怕流窜山野,怕也不会再让儿郎们入营送死。 正当此间群众尚在感叹太原王此役丰功的时候,另一支队伍也在不久之后抵达了同州城,便是护送大冢宰宇文泰灵柩的队伍。 不同于几个月前十数万大军拥从东征的热闹,更加没有不久前皇帝与文武群臣郊迎太原王的风光,宇文泰的棺椁前后只有千余名甲卒护卫,而且还是由李去疾所率领的山南道甲卒。 宇文护一身麻衣、披发跣足,徒步行走在拉载着叔父棺椁的大车旁,他的唇角开裂、喉咙干哑,当抬头看到同州城城门的时候,顿时又是悲从中来,扶着棺椁用干涩微弱的声调低唤道:“阿叔,魂归来、归来……咱们到家了!” 同州城门前,在大队人马跟随皇帝和太原王仪驾前往兵城的时候,于谨又安排宇文泰的子女妾室们于此等候。 宇文泰子女众多,但长女与废帝元钦同死,最年长的两个个儿子也先后夭亡,三子宇文觉在监,四子辅城公宇文邕年方十二,其余诸子则年龄更小,有的还被仆妇抱在襁褓之中。 这些少年男女未知生死残酷,有的还在寒风中跺脚抱怨,当见到父亲灵柩时都未知何事,只是看到年长的兄长阿姊们垂泪悲哭时,还有两个少不更事的忍不住捂嘴嬉笑起来。 于谨本来还在忍着悲痛,当听到孩童无知嬉笑时,终于忍不住老泪纵横,上前一步按住两个兀自不知拜迎父亲灵柩的孩童悲声道:“傻孩儿,车上便是你们阿耶。从此后,你们再没父亲了……” 人世间,从来悲喜都不相通,同州城这座见证着宇文泰崛起于关西、独揽霸权的城池,如今也只是用沉默、冷清来迎接这位旧主的回归。 李泰作为新的霸府首领,自然有他需要应对处理的人事,仍然将中外府留给宇文氏一家居住理丧,也是一份善意。 中外府前,宇文觉、尉迟纲以及蔡佑等之前已经被监押起来的人,此时也都被开恩放出,于府前归迎宇文泰棺椁归府。 宇文觉自被于谨擒获以来,一直处于一种失魂落魄的麻木状态,当此时见到父亲灵柩时,冲上前趴在那棺椁上大哭道:“阿耶、我错了!阿耶救我、救我,我不想死、不想……” 本来已经悲伤疲累得有气无力的宇文护在看到宇文觉后,顿时心中怒火激涨,又涌出一股力量,上前将宇文觉扯落下来,仍是沙哑的语调破口大骂:“孽子、孽子!阿叔英雄半生,何以生出你这孽种……但能些许自守,家事何至于此……” 有甲兵入前,将扭打的两人分开,神态憔悴至极的尉迟纲上前搀扶住摇摇欲坠的宇文护,犹自不肯死心的小声对宇文护低声道:“表兄,李伯山犹自肯留你,是否、是否肯……” 他是想问李伯山会不会感念故情、网开一面,然而宇文护闻言后只是黯然摇头道:“不要多想、不应多想……他只是、只是不忍阿叔灵堂冷清罢了…… 咱们逃不掉,一个都逃不掉,为了阿叔身后声誉,也是必死无疑!我罪有应得、不惧一死,只是盼他遵守承诺,他曾允我,只要妥善为阿叔发丧完毕,他便让我再见我阿摩敦。” 0947 从头收拾 (); 第二天一早,李泰便率部前往沙苑万寿宫,与之同行的还有皇甫穆、柳桧等原独孤信与宇文毓的属员,还有独孤信返回关中时曾经联络的柳庆等人。 万寿宫中,之前禁军出入此间所残留的痕迹都还存在着,尤其是独孤信所据楼宇那一片灰烬更加的触目惊心。 一名面白无须的中年宦官正率领一群宫奴们长立于此,忙不迭趋行入前、道左迎拜道:“卑职万寿宫苑使赵永国,携众宫奴,参见大王!” 李泰听到这话后,思绪不免有些恍惚,脑海中也不由得浮现出一些初入关中时的人事点滴。他还记得这赵永国曾经率领家奴在乡里伏击过自己,只不过很快彼此便没有了什么交集,倒是没想到今日于此重逢。 这赵永国大不复往年的骄横之态,俯身深拜在宫道上,面孔几乎都埋入了尘埃中,完全不敢抬头直视太原王。 李泰见状后也没有心情对他多作刁难,只是摆手道:“免礼吧,此间残楼便是大司马遇害处?” “启禀大王,这里便是贼徒们行凶所在。卑职有罪、卑职……家父之前传信,着令卑职于此接应大司马一行,卑职当日亦调集宫奴以待命,却不料家门竟生孽种,共略阳公等合谋诓骗……” 尽管李泰已经让他免礼,但赵永国仍是深拜于地,先是快速的将事情经过讲述一番,又偷眼暗窥见李泰渐有不耐之色,便又连忙说道:“当时大司马被诸忠仆拱卫楼中,家父因恐略阳公另为迫害,便佯作归降,劝告略阳公等暂离此间。卑职才有机会入残楼中为大司马略作薄殓……” “大司马尸骨仍存?” 李泰听到这话后自是颇感诧异,旋即便连忙道:“速速引我去见!” 赵永国见李泰这样激动,眼神中不由得也闪过一丝暗喜,于是便连忙引领李泰一行往宫内去,在一座宫室前方摆设着一副棺椁,里面便收殓着独孤信的尸体。 时下正值隆冬腊月、天气酷寒,棺椁中独孤信尸体保存尚好,李泰垂首去望,见其面容尚可辨认,须发则有火燎的痕迹,肩背处仍有焚烧的伤痕,应该是被部曲们以身躯掩盖,但终究还是不免闷绝而亡。 皇甫穆等人全都在棺椁周围哭拜起来,赵永国则小声讲述他借着职务之便将独孤信尸首保留下来、以其他烧毁的尸首应付过中外府催要的经过。 独孤信遇害诚然令人心痛,但尸首还能保留下来,对生者而言多少是一种慰藉。听到这赵永国的夸功,李泰望着他点头说道:“赵永国,你很好。大司马哀荣体面,赖你得全。前者旧事不必再提,此事必有重赏!” 那赵永国听到这话后,又连连叩首谢恩。其实这件事也并非他父亲叮嘱,自从他被下蚕室之后,他父亲便对他诸多冷漠,甚至都不允许他使用赐姓“乙弗”,之前他也冒着不小的风险操作此事,现在看来他是赌赢了。 接下来,李泰又立即着员准备东园秘器送来此间,将独孤信遗体更作盛殓,运回同州城。 之前独孤信遇害之后,中外府又派人前往长安要捉拿其儿女家眷,被李穆派人报信得以在其部众们护送下逃离京畿,翻越秦岭南去汉中,还要等一段时间才能返回同州。在此之前,一些相关的事情只能由李泰这个婿子代为处理。 对于独孤信的死,李泰的心情也是非常复杂,除了悲伤、愤怒之外,更有一份无奈。他曾经不止一次派人告知独孤信,在遭遇情势大变的情况下一动不如一静,与其在内部不占优势的情况下冒险钻营,不如等着他在外部更强势的去处理问题。 但独孤信的出身和经历决定了他就算是对李泰有所依仰和信赖,但也绝不会对一个晚辈言听计从。因为他们这一代镇兵就是在不断的动乱中去获取向上的机会,这就像是一个不断押中的赌徒,很难说服其人去放弃一个似乎稳赢必胜的局面。 所以独孤信有这样的下场,相当一部分源于他本身的性格和经历。而一些自认为经验老到的老师傅,栽在一些不讲武德的年轻人手中,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李泰就这么赢过几次,只是宇文觉跟他的先知先觉相比,要更加的天马行空、不讲逻辑。 待到李泰将独孤信遗体护送回到同州城其故邸中时,赵贵随即便也闻讯赶来,主动向李泰请缨负责筹办独孤信丧礼事宜。 在今年所改革施行的六官制中,赵贵职任大宗伯,本身就是司掌国之诸礼,大臣的丧礼事宜也在其人职权之内。因此赵贵作此请求,倒也不是纯粹的献殷勤,本身就属于行使他的职权。 不过六官制这种东西本来就是牵强附会的产物,而且从其创建伊始便不是为的将体制改革的更加合理,而是打着崇古复礼的名头以彰显霸府权威,因此本身的结构便不乏粗疏错漏。 像是这一次宇文觉之所以能够在中外府折腾这么一通,其中一个原因就在于宇文泰之前仓促推行六官制改革。 原本在其人控制下的中外府和朝廷,就算因为改革而造成一些人事上的不协调,也都能循着过往传统的惯性掩饰过去。可是宇文觉手段粗暴,李植等人又别有用心,这就造成了整个中外府成了他们的独角戏,其他的人事结构完全不足以对他们形成任何的制约和纠正。 所以李泰之前甚至都不接受大冢宰的任命,倒也不是因为谦虚,他不做也不会让别人做,等到当下的纷乱稍有头绪,他就会奏告朝廷废止六官制。眼下当然也不会遵循六官制的规定去安排什么人事任务,尤其赵贵这个大宗伯本身就是虚职,他懂个屁的礼仪! 所以李泰直接拒绝了赵贵的请求,让他先哪凉快哪呆着去,转而奏请皇帝以卢辩暂任太常卿,负责管理眼下国中几个大臣的丧礼。 不只是宇文泰父子和独孤信,像是战死河洛的王雄等大将,朝廷也是需要派遣礼官以协助他们各家举行丧礼,包括一应的追赠哀荣等等事情也都需要商讨。 虽然在李泰返回之后,并没有再发生什么纷乱战斗,但是之前的中外府处于一种异常的混乱又完全的陷入停摆,想要将这些人事乱象重新收拾起来也并不轻松。 原本的中外府人事结构,李泰当然不会再继续保留,只不过在组建自己的霸府班底之前,首先要解决的还是武装问题。 之前中外府将尚可调度掌控的人马重新进行了整编,一些参戍河防的府兵同长安禁军都被整编在了一起。 但这所谓的整编仅仅只是打散了原本的组织结构,而新的组织则完全没有考虑到征战等各类需求,一个营地一支队伍中甚至存在着两个乃至更多的督将。这样的整编也就幸亏是待在同州没挪窝,真要外出征战,离营几天时间估计就组织涣散了。 不过这样的整编李泰也并不打算再恢复原样,而是在已有的整编基础上面进行更加细致有效的改动。 因为他本来就不打算再继续将六坊禁军这一编制保留下来,禁军内部人事关系错综复杂,他也有所领教,之前还安排家将李孝勇等进入禁军系统,以便于在京畿周边发展其他事业。 禁军系统已经成了一个桶,六坊禁军的战斗力也是非常堪忧。依靠这些人进行宫禁宿卫与控制朝廷,他还不如直接给在襄阳已经完成授田的府兵将士们加以宿卫的职责,直接确立一个府兵番上宿卫的制度。 除了这一支成分驳杂、组织混乱的队伍之外,在渭南地区还存在侯莫陈崇所统率的一支人马。原本侯莫陈崇还只是驻扎在渭南,结果不知受到了中外府怎样的蛊惑,直接将人马推进到上洛,在丹水上游与进入武关的襄阳人马向对峙。 正是因为侯莫陈崇的封锁,使得李泰之前安排的这支人马没能对中外府的行为造成有效的震慑,所以对于中外府的人事混乱,侯莫陈崇也是需要负上一定的责任。 所以在将相关的情况初步了解一番后,李泰当即便着令前中外府司马达奚寔前往通告侯莫陈崇,着其在新年之前速速弃军归朝、听候制裁,否则以叛逆论处。 另外,过去这段时间里中外府人事混乱,加上此番霸府权力交接,必然也会给各方州郡等地方势力带来一定的冲击和影响。 所以在内部情况稍有稳定之后,李泰便以都督中外诸军事的名义,传令诸州郡长官入朝述职,如若因治内军政事务繁忙而不便入朝者,则需派遣长史等上佐代劳入朝。 突然从一方诸侯而跃升为执政大佬,而且所接手的还是一个人事混乱的烂摊子,对李泰而言同样也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但是同所有心怀志向和野心的人而言,这些人事上的纷繁挑战也并未让他畏缩止步,反而是满心的斗志昂扬。 同州这里军权梳理清楚,诸营将士或是解散归乡,或是调使别处,然后李泰便率领文武群僚拱从皇帝返回长安,待到新年过后内外情势更作稳固之后便开始深入的戡乱纠错。 0948 宜防突厥 (); 过去这段时间里,长安城的情况较之内乱源头的同州城要好得多,甚至因为作为京畿一霸的六坊禁军的离开,城中治安和居民生活都有所好转。 当皇帝仪驾返回后,留守长安的雍州长史李穆等人纷纷来到渭北迎接。不过李泰在将皇帝送入禁中之后,并没有留宿于皇城之中,而是前往城南自家产业的龙原学馆暂住下来。 六坊禁军作为一个独立的宿卫兵种已经不复存在,将领们多数都因为涉乱而暂时被解除了兵权、等待裁断,军士们则仍然留在同州诸营进行整编。 眼下回到长安,负责宿卫安保的便只能是李泰带到关中来的人马。尽管如此,长安皇宫本来就逼仄狭窄,建筑面积甚至都还不如同州中外府,李泰如果再住进去,人员配置和安保都非常麻烦,索性便暂时分于两处,从而让山南道人马能够尽快摸清楚禁中防务诸事。 旧年江陵之战结束不久,李泰留在关中的家人们便都前往襄阳去了,但龙原学馆还是保留了下来。只是以当时中外府和山南道之间那微妙的关系,许多时流为了避嫌,便也不再让子弟继续来此进学。 因此如今的龙原学馆教学方面的工作基本停止下来,但整编辑录藏书的工作仍在进行。还有一些家在偏远地区、家境贫寒以及笃志于学的学子们仍然留在这里,帮忙进行一些编校的辅助工作。 当李泰仪驾来到这里的时候,此间学士和学子们也都纷纷出迎。亲兵请示是否将这些人暂时转移到别处去,李泰稍作沉吟后示意不必,还着员给这些仍在坚守治学的人提供一些饮食和越冬保暖御寒的物资。 龙原学馆占地面积本来就极大,近年来建筑也都陆续增加,作为李泰与其部众们的临时住所自是绰绰有余。 李泰这里住处刚刚收拾妥当,李穆等人便又在外求见,他也能够体会到李穆焦灼的心情,于是便又着员将起引入进来。 李穆入堂之后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埋首于地沉声道:“家人丧德悖义、涉乱深重、祸害国中,卑职未能加以力阻,请大王降罪!” 李泰从席中站起身来,迈步走入堂中并亲手将李穆搀扶起来,拍拍他肩膀叹息道:“罪或无罪,暂且不论。此番归朝还能与显庆重逢,我心中已经颇感欢喜。自别以来,体中何如?” 这一番问候顿时便将两人之间略显生疏的气氛又给营造出几分亲切,也让李穆的思绪飞回之前分别时的情景。 那时江陵之战结束,山南道不恭之态毕露,李穆在这过程中选择跟随李泰完成江陵之战,事后却因为担心牵连整个家族而选择回归关中。 那时的他已经做好最恶劣的打算,就连在江陵之战中所分得的战利品都留给儿子李雅。但在回来之后,还是没有受到太大的责罚,并且被晋升为大将军。 “主上、故大冢宰襟量雄阔,能容诸类,既能包容卑职这等忠义有失的丑类,更能遗命托付于大王这等人间英流以家国大事。可憾世上终究汲汲私利者太多,不能深刻领会这一份道义相托的深情。” 李穆又垂首说道,他抬眼看看李泰的神情,接着便又欠身继续说道:“然则大王刚健英勇,虽然事情有所波折,但终究还是回归正道。故大冢宰英灵未远,若见大王入朝定势,想必也会欣慰非常。” 李泰听到这话后,嘴角便微微一笑,抬手示意李穆先入席坐定,而自己也转回自己席位上并又笑语道:“此番归朝,不唯受故大冢宰所启,亦可大言众望所归。何以获此众望?在今国中唯我可以慑定宵小、褒扬有功,平息众怨、消解戾气,整聚涣散之人心,重塑朝廷之纲纪。当然,这也少不了武安公等忠勇之士的效力相助!” 李穆闻言后忙不迭又翻身而起,叩拜于堂中并大声说道:“大王持命、众望所归,臣幸预拣选、必效犬马之劳!” “可惜可惜,阳平公事到临头时,终究有欠明智,纵容溺爱少徒,有悖大义、自弃于众。” 李泰摆手示意李穆免礼,旋即便又叹息说道,对于李远做出这样的选择,的确是让他有些遗憾。 这一份遗憾倒不只是针对李远一身,而是整个高平李氏可用不可用,已经在他心内打上了一个问号。 宇文觉等人一通折腾,使得中外府权威荡然无存,倒也有利于李泰塑造新的霸府权威。无论是李远、还是李穆,在他如今大势入朝的情况下,其实都不必过分在意。但高平李氏在原州深厚的乡土势力,以及李贤这个李氏大家长的态度,却让李泰不得不上心。 高平李氏在西魏北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可以称得上是关西第一武宗家族。李贤、李远和李穆三兄弟各有任掌,可以说是时下大族以武兴家的典范,在势位和影响力上,甚至就连有韦孝宽坐镇的京兆韦氏都难以匹敌。 高平李氏之所以能够享此殊荣,除了他们兄弟族人们本身的勇力才能之外,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原州重要的地理位置、以及李氏在原州出众的乡土势力,使得他们整个家族在西北边防上拥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李远之子李植可以说是自李泰之后霸府最受赏识的少辈,而且李植在霸府所享有的权力还要超过了当年的李泰。 毕竟李泰真正做大还是跳出霸府的限制以后,如果一直呆在霸府中,哪怕如今的他都比不上李植所拥有的权势,毕竟在外没有足够的强援呼应,这一点就直接锁死了他在霸府的成长上限。 在对李远的选择表示遗憾之后,李泰又望着李穆沉声说道:“我听说阳平公在奔逃之前,曾入长安来游说武安公,不知他以何计策来说?” 李穆听到这个问题后,脸色顿时变得肃然有加,不敢有所隐瞒,当即便将李远之前所说的割据原州并谋求突厥为援等诸事全都讲述一番。 李泰在听完李穆的交代后,也不由得眉梢暗跳,有些震惊于李远父子的这些想法。 割据原州之类的谋算,虽然看起来似乎可执行性不低,但真正要做的话,难度还是不小,尤其李远父子出逃时根本就没有来得及挟持皇帝或者宇文家直系成员。乡土中有势力、有影响力是一方面,但想要拉着大家一起造反作乱,那难度还是不小的,也要看看外部环境允不允许。 李泰能在山南搞起新和联胜,那是天时地利人和等方方面面的因素配合,充分利用了侯景之乱给南朝社会带来的冲击和动荡。李远父子想要在原州割据一方,那除非得是北齐举国来战、搞得李泰完全抽不出手去收拾他们。否则单凭原州当地那些豪强们,可能就得撸袖子收拾他们。 但是这个联合突厥的想法,就有点意思,甚至都有点超出了李泰的认知盲区。 之前的他任职东南,与中外府之间的联络也日渐疏远,对于中外府和突厥的互动既没有刻意了解、也没有渠道了解,所以对于彼此之间的互动是个什么情况并没有一个清晰精准的认识。 之前于谨还奏报李植兄弟俩逃离中外府时,都还掳走了一批人事,只是因为李植长时间把持中外府事务,也没有将这些人事留存别册,因此这些人事具体牵涉哪一方面并不清楚。如今看来,应该是跟与突厥的联系有关。 原州便是后世的宁夏固原,其与关中联系的萧关道便是关中西北的重要通道。后世唐朝初期,突厥颉利可汗在大唐玄武门事变之后不久趁关中虚弱而发兵南下,与唐太宗订立了渭水之盟。当时突厥大军南下所走的,便是自原州南来的萧关道,兵出萧关之后沿泾水一路向下,只需几日便可兵临长安! 李远父子固然难以在原州建立什么割据政权,可如果他们为了自保而当真丧心病狂的招引突厥人南来的话,无疑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危险。 李穆见李泰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心情也变得越发忐忑,连忙又恭声说道:“户中孽子擅权作乱,本就铸成大错,勾结外寇而祸我家国,更是泯灭人性之想。臣前已经传书向家兄告事示警,一待诸家国罪人逃返乡里便即刻抓捕惩治!”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又微笑着对李穆稍作夸奖勉励,但这么重要的一个变数隐患,他当然也不可能寄望于高平李氏本身态度和做法,还是要尽快做出相应的战备准备,一旦突厥当真南寇,也必须要拥有足够的反击之力。 所以在接见过李穆之后,李泰随即便又召见了田弘等出身原州的将领,将原州当地的势力情况认真了解一番。并且又向襄阳方面加送一封信件,着令下一批奔赴关中的将士中将史静这个原州人士也给加上。 0949 新授唐公 ();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诸方人员陆续入京。而李泰作为新的霸府首领,对于这些入京人员也都多有接见并作安抚。 之前在宇文泰治下的西魏,州郡官员多以关西当地豪强担任,当牧本州本郡也成了这些豪强军头们的待遇标配。而想要获得这样的待遇,这些豪强便需要组织当地乡团武装以效忠霸府,彼此达成一种互惠互利的状态。 当然,在一些军事性质和边防意义比较大的地方,仍然是需要由霸府直接委派官员,通常都是由战功赫赫的军头大将和资历深厚的霸府心腹担任。 比如连接着陇右的陇州,担任陇州刺史的便是出身北镇的赫连达。而在毗邻汉中的南岐州担任刺史的,则就是跟宇文家有亲戚关系的阎庆。 随着国中局势和权力结构发生改变,这些人对此所做出的反应也都不尽相同。李泰连日接见入京人员,也总结出一个规律,那就是基本上关西当地豪强担任地方守牧的,在收到朝廷的召令之后都是第一时间奔赴长安。 至于其他霸府出身、尤其是一些北镇将领,则就往往意存观望,并没有第一时间奔赴长安,而是派遣各自府员长吏前来长安,尽管也表达了对朝廷的恭敬态度,但却都还有一定的保留。 近日一直协助李泰处理相关人事的崔谦也忍不住叹息道:“旧者镇人西迁、客居关西,因有故大冢宰等一时人杰相为疏导人情,遂生安居之想。而今旧治不复,大王虽也功勋卓着、誉满朝野,但这些镇人也都不免担心不复体恤、各自生疑。” 李泰听到这话后也不由得点点头,开口说道:“正光以来,世人言及天下大势,多言镇人刁悍难驯、势大猖獗,其实不然。此诸类虽然因乱而起、桀骜一时,但也不过只是风口狂沙、风息自止,不容于土、则碾为尘。东之贺六浑、西之大冢宰,虽然所事不同,但对镇人的包庇选拔也都自有其功。” 在一个具体的历史场景下,北镇武人们可以称得上是当之无愧的时代主角,以高欢为首和以宇文泰为首的北镇武人贡献了后三国非常精彩的一段互相对峙攻伐的故事。 但是在整个漫长的历史演进过程中,北镇武人们则就处于一种比较劣势的地位,在文化和历史的融合与进步当中,属于被同化、被消灭的一个群体。 西魏北周由于镇兵基数和势力比较弱小,再加上宇文泰强力且有效的引导,这种同化进程比较顺利,以府兵制为代表的军政策略使得相关的内部矛盾不成问题。 至于北齐方面,这进程就困难得多。因为以晋阳为中心的鲜卑武装集团本身落后、保守与暴力,他们本身既没有同化和包容其他势力和文化传统的能力,又拒绝被同化与消除其过于浓烈的特征,矛盾的爆发点就在于乾明之变。 乾明之变也可以看作是北齐内部系统性崩溃的开始,虽然更加暴力、更加强大的晋阳勋贵取得了胜利。但后续的发展就说明了给你机会你不中用,晋阳勋贵通过暴力所取得的成功、并没有一个成熟的纲领和手段去加以巩固,到最后被恩幸所攫取,那也是死有余辜。 宇文泰去统合笼络这些镇人,有其天然的身份优势,正如李泰在关东世族之间混起来也是如鱼得水。这种由相似出身所带来的认同感,越是在动荡的环境中,越是能够帮助人建立起信任和联系。 如今关中霸权面临着一个新老交替的问题,李泰对这些镇人们会不会再沿袭之前宇文泰的态度和做法,自然就成了这些镇人们所关心的问题。 其实李泰身上的镇人属性也很强,他和许多镇人都有着密切的往来和联系,甚至就连妻子都出身镇人家庭。但是相对于之前的宇文泰,还是显得不那么根正苗红。如果独孤信仍然在的话,那么对于李泰在镇人群体中的号召力提升会很大。 但凡事有利则就有弊,有的时候看似提供便利的一个选择,可能会埋下一个更为深远且麻烦的隐患。 这些镇人没有太高明的手段,遇到纠纷矛盾有时候也欠缺一个迂回解决、求同存异的技巧,不服就干对他们而言算是一个比较常态的方法。 如果独孤信或者说其他强力的人物给他们在这一轮局势变化的风潮中提供一个避风港,那么在可见的未来之内可能还会爆发更加猛烈的内耗,逼得李泰搞一个二宫之争也未可知。 变革必然会带来不适,有时候甚至还需要付出惨痛的代价。在这个过程中必然就会有的升起,有的坠落。李泰的优势在于,如今的他享有着绝对的主动权,能够决定包容什么、摒弃什么。对于这些外任州郡长官们的观望,他也并没有过分在意并急切的去做迎合改变。 当然也并不是完全的不重视,一些重要的地区,诸如陇右、河东等地,就是必须要尽快稳定下来的地区。 陇右方面之前宇文泰设置有陇右行台,但随着宇文毓率部入关留守并遭加害,陇右行台也已经形同虚设了。如今在陇右主持军政事务的有原陇右行台长史豆卢宁、河州刺史辛威以及凉州刺史史宁等。 豆卢宁与李弼交情莫逆,李泰在入朝前便请李弼修书一封,抵达长安后便又安排其弟豆卢永恩携此书信前往秦州去召豆卢宁入朝。 陇右对关中的安危和发展意义重大,李泰是绝不容许在陇右有什么不可控的人事隐患存在。所以如果豆卢宁也要据守秦州而不入朝的话,他也不排除率军奔赴陇右解决此事。当然这样的可能非常小,豆卢宁据守秦州的动机和人事基础都不算大。 凉州的史宁本是独孤信旧部,近年来坐镇凉州对边事的经营也是卓有成效,李泰对于其人也比较放心,暂时是没有要作更换的需求。因此他便亲笔去信交代史宁安心留守凉州,国内诸事统统不必操心。 河东方面情况要更加复杂一些,因为地当与北齐对峙的最前线,而且河东大族多掌盐铁之力,论及实际的势力和对西魏边防的意义之大,还要超过了关中当地的豪强。 李泰同河东大族关系还算不差,下属府员柳敏、裴鸿等皆是河东当地时流代表,而且驻守河东玉璧城的韦孝宽还与他在和对外态度上都能保持很深的默契。 但是单凭这些人事,也不足以对河东整体进行一个有效的管控和制约。尤其上升到对政权主体的认同感,更是需要佐以其他的方法手段。 当李泰跟崔谦聊起这个问题的时候,崔谦提出的一个建议让李泰眼前一亮:“当下情势,近期之内大王怕是无暇亲赴河东巡察军政事宜。况且河东自有风物秩序,如今政令有改,若迫之急则怨,若纵之缓则傲,不如暂且一依故法,但却以名号示以宠眷。 大王旧封太原,虽然褒扬初功,但终究不是治下领土,旧者取义威赫,如今归朝执政,终究不是霸者美封。若以河东之土划作新封之国,可谓大善!” 李泰听完这个建议后便点点头,他本来也有在自己爵位上做点操作的想法。不只是自己,包括宇文泰和其他元魏宗室们的王爵,他都打算一并革除。 之前受封为王确实威风显赫,可是现在他都已经成为了实际的霸府老大,暂且不说宇文泰,就元家这些宗室们,什么档次、有何功绩,跟我一起称王? 而且之前宇文泰为了取代西魏,这个试探已经走的很向前了,可是如今李泰接手这个摊子,最起码短年之内他是没有代魏自立的想法。所以之前宇文泰的一些人事推进对他而言就有些激进了,需要按照实际情况向后收一收。 可是如果一些上的安排向后退步的话,又会不会给时流以暗示,尤其是那些元魏宗室们会不会觉得他们大魏国运又行了,从而想三想四、搞什么骚操作? 所以在做出一些后退之前,也是需要先对这些元魏宗室们加以敲打,削除他们的王爵便是一个比较好的手段。不过李泰初掌大权,也不好搞的太有针对性,所以他自己的连带宇文泰的一并削去。 有此计议之后,李泰便赶在新年前夕奏告朝廷,逢此动荡多事之年请削其王爵以彰显朝廷爵名威重。而在他的表率和明示之下,再加上崔谦等人的游走劝说,一众拓跋氏宗王们也纷纷上书请削其爵,包括仍在治丧的宇文氏也奏告朝廷请循常礼、简授哀荣。 于是朝中诸王尽数降为郡公之爵,唯太原公有大功于国,宜加褒扬奖授以彰其功,故以河东汾、绛等十州之地为古唐尧之国,加太原公为唐国公。 新晋唐公李泰虽然自降一级,但也确保了国中再无等夷之封,使自己成为独一档的存在。而在解封了这个新的势力名号之后,他便也恢复了拓跋家前被宇文泰所剥夺的元氏国姓。 0950 手足相聚 (); 长安南面大道上,有一队车马行人正自向北而行。 这一支队伍规模不小,前后拱从的武士随从们都全副武装、足有上千之众,前后马车也有十几架,车旁随从的仆员男男女女也有几百人,行走在道路上浩浩荡荡。 道途行人看到这阵仗也都远远避开,不敢入前滋扰。这支队伍畅通无阻的一路直行,不久后便抵达了长安城东南方向的龙原学馆。 学馆中,李泰正自接见延州刺史韩果与绥州等地的崔訦、李雁头和毛世坚等陕北旧部。 虽然这些年他久在山南活动,数年间都足迹不履陕北,但陕北终究是他在关西势力发展的重要一环。而且由于他在陕北的人事经营太过出色,以至于哪怕与中外府翻脸之后,中外府仍然将他在陕北的人事部众给保留下来,没有做什么太大的调整。 陕北众人也是与李泰分别数年,诸如李雁头这样的家生心腹从入关伊始便一路追随,但是为了守住陕北这方面的人事根基,李雁头便一直驻守陕北,完全错过了李泰在山南道崛起的一系列事迹。久别重逢,心中自是充满唏嘘,各自都有聊不完的话题。 一番畅谈下来,时间很快便从清晨到了午后,除了别来叙话之外,李泰对于陕北诸地当下的人事发展现状也有了一个比较全面的了解。 正在这时候,一身素袍的独孤宾从外阔步入堂,向着李泰抱拳说道:“启禀唐公,公主与大司马家人们业已抵达。” 在堂中人听到这话后,纷纷起身告退,李泰也从席中站起身来,抬手指着李雁头吩咐道:“既已归家,代我款待诸位共事同僚。如果招待不周、使人不悦,便要罚你!” “阿郎放心吧,我一定让诸位使君宾至如归!” 李雁头连忙挺起胸膛表态说道,他在一众家将中本就勇武活泼,如今总算归见郎主,心情也是格外的喜悦。 待到众人退出,李泰便也离开厅堂,与独孤宾一同往侧院而去。独孤宾便是高宾,也是不久前与李雁头等人一起从陕北返回,作为独孤信家臣,归来后他便要协助处理丧葬事宜。 此时的学馆侧院中,独孤宾之子独孤颎也正在前后奔走着帮忙将马车上的器物搬到厅室中,但他一边帮忙的同时,还一边跟在一名与之年龄相仿、身长臂长,头上戴着一顶虎皮帽的少年身后,不断的凑上去小声询问什么。 这少年便是他的同学杨坚,之前独孤家遭难时,杨坚也追从护送独孤氏一家前往汉中,今又同归。独孤颎好奇打听他们一行穿越秦岭的沿途见闻,但杨坚却沉默寡言、懒于回应。 “拜见唐公!” 随着李泰走入此间,许多卫兵仆员都停下手上的工作,各自于道左作拜。独孤颎和杨坚见状后,也都忙不迭上前礼见。 当看到带着虎皮帽的杨坚时,李泰嘴角忍不住便颤了一颤。虎皮虎毛在民间多有辟邪定惊的效果,因此富贵人家通常将虎皮做成孩童衣帽以穿戴。而军中一些将士们,往往也用虎皮做衣帽饰品来彰显威武。 杨坚头上戴的这顶虎皮帽,样式大概属于前者,乍一看上去显得有点萌,但若配合着他少年老成、苦大仇深的脸庞和气质,就显得有点老葱扮嫩,画风有点离奇。 不过眼下这个时间和气氛,这些许噱意在李泰脑海中也是一闪而逝,旋即便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说道:“辛苦了。” 杨坚闻言后便微微欠身致意,口中回答道:“少年力弱,唯事所能,大事仍仰唐公主持。” 说话间,房间中有数名身着缞麻的少年奔跑出门,皆是独孤信之子。为首一个独孤善年龄比杨坚还要大了几岁,但因面相性格的缘故,看起来比杨坚还少具姿态。 几名少年奔行至李泰面前,未语先哭,独孤善哽咽着悲声道:“姊夫,阿耶他死得太冤……那些加害阿耶的凶手擒拿没有?我要将这些狗贼碎尸万段!” 其余几名独孤信的儿子闻言后也都连连点头,一副咬牙切齿、悲愤至极的模样,恨不能将凶手宇文觉等生撕活剥了。 “你等全都收声!国有国法,咱们阿耶是国之大臣,无罪遭戮,纵然要报仇,也应先以国法问罪凶徒。你们姊夫今执掌国事,思虑大体,一定会给家人以公私恰当的处断。今番历劫归来,先将阿耶妥善安葬、周全礼节才是首要,余事不必先问!” 这时候,妙音也从厅室内行出,立在廊下向着几名围着李泰哭号的弟弟喊话说道。 待到几个小子散开,李泰才又行至娘子面前,看着娘子神情悲戚中带着几分憔悴,便温声安慰道:“娘子放心吧,诸事已然在控,待过些许章程,大仇必能得报。” 说话间,他扶着娘子走回厅室,妙音则轻声叹息道:“阿耶他不听劝告,以身犯险,致成此祸。事前夫郎已经尽心,事后也唯可仰仗夫郎尽力。妾今又逢身孕,诸弟仍然愚幼不能当事,但因有夫郎处事,妾虽悲伤但也不失保养。 家国事繁,先公后私是理所当然,夫郎行至如今并不容易,量刑处断而非纵情暴虐,妾能领会夫郎的权衡用心。诸弟若有不通,妾自徐徐教之。夫郎放心处事,不必深以私情为计。” 听到娘子此言,李泰也颇感欣慰。宇文觉胆大包天,做出放火焚杀独孤信的恶行,独孤信诸子同样也不乏年少轻躁之想,心中愤恨之下说不定已经设想了多少虐杀宇文觉等凶手的手段。 但是从朝廷典刑律法而言,宇文觉等人虽然论罪也是要施以极刑。可如果加以虐杀的话,又失去了明正典刑的意义。所以李泰之前便着员传信告知娘子,希望娘子能够理解自己。 “国法虽有尺度,但也绝不以削伤人情为威。丈人此番遭遇着实令人心痛,之后量刑处罚必然也要有所体现!我不只是执政大臣,更是人夫人父,娘子为我哺育孩儿、整顿家事,我当然也要让娘子心念通达、不要积郁怀中。” 讲到这里,李泰抬手将独孤宾招至面前来低声略作吩咐,独孤宾闻言后便点头疾行而出,过了一会儿便又向此间引入一名同样身着缞麻重孝的年轻人。 年轻人眉眼与独孤信依稀有些相似,但风采气度却相差极多,给人一种拘谨内向、小心翼翼之感。待入别院中来,他便趋行来到李泰面前并作大礼参拜道:“小民独孤罗叩见唐公!” 这年轻人便是独孤信遗留在关东的长子独孤罗,自小便和其他西魏大臣家眷作为人质囚禁在中山。之前李泰借着河洛大胜之势与北齐进行谈判,其中一个条件就是将这些人质归还西魏,独孤罗正是其中一员。 不同于独孤信其他的儿女生来即养尊处优,多多享受显赫的家世,像是独孤善只凭门荫如今都已经是郡公之爵、骠骑开府,这独孤罗生来便因其家世而沦为囚徒,多年来都活的战战兢兢。李泰已经几次强调以家人之礼相处即可,但他每次相见都要大礼作拜、不敢失礼。 “这、这便是留在关东的罗仁阿兄?” 妙音当然也没有见过这位兄长,只是从父亲口述中知有此人,当看到独孤罗入前作拜后,也忍不住有些激动的望着李泰发问道。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旋即便又对独孤罗说道:“罗仁不必多礼,今日家人尽归,所以引你来见。” “是啊,阿、阿兄快免礼,不必如此、不必如此!咱们阿耶多有念你,若知你今来到……唉,家人虽然并未长处,但血脉情义总是真的。快、快入堂中,我来给你引见亲长和弟妹们。” 面对这素昧平生的兄长,妙音多少也是有些尴尬,但很快心情又变得有些激动和喜悦。父亲横死虽然让她多感悲伤,但见到家中多出一位成年的兄长可以支撑门户,也是让她大感欣慰。因见这个独孤罗还是有些拘谨小心,她便主动表现的热情一些,将这独孤罗引入厅中,向着在场家人们进行逐一的介绍。 厅堂中崔氏和独孤信其他的妾室看到这一位流落关东的长子回归,同样也是颇感高兴。她们也和妙音一样的想法,希望户中能有成年的男丁当事。 只是其他的弟弟妹妹们看到这个完全陌生、又有些畏畏缩缩的兄长,便乏甚亲切热情流露,尤其年长的几个在疏远的态度中还透出几分警惕。不过还是要给帮他们寻回亲人的姊夫面子,没有表现的太过排斥。 他们一行人从汉中远行返回长安,在龙原学馆中略作休息后,便又立即返回了长安城家中开始正式为独孤信举行丧礼。 妙音因是出嫁之女,加上在离开襄阳的时候便知又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在奔劳一程后便留在了龙原自家中,在随行的姚娘子和几名女医看顾下休养安胎。 0951 族灭可期 (); 在距离除夕还有两天的时候,已经停殡数日的宇文泰正式从同州中外府出殡前往渭南墓地安葬。 这一天,李泰也率部从长安返回了同州,并且着员在渭桥南北设起了连绵的送奠帐幕,其余时流诸家的奠帐也同样数量不少。 宇文泰作为西魏政权的奠基人,甚至距离篡国自立也只有一步之遥,虽然最终功败垂成、天不假年,但是在新任霸府首领李泰并未表示清算其人、仍然保留其人哀荣的情况下,时流群众也都在此日表达自己的哀思,使得这一场出殡仪式的规模不逊国葬。 渭南的墓地是宇文泰仍然在世时、刚刚身染疾病哪会儿便选定的,甚至已经进行了一部分墓地的建造,只不过宇文泰大概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用上,再加上忙碌于出征事宜,在出征前夕便暂停此事。停殡这段时间又作一番赶工,如今入葬倒也不失哀荣。 伴随着肃穆沉重的丧乐声,宇文泰的棺椁被送入墓室中安葬下来,等到墓地上方的封土掩埋下去。李泰也率领文武众臣来到墓前,各作祭文哀悼,然后便又退回到墓地外的帐幕中,等待着宇文氏家人们完成后续的丧礼。 “不、不要……我不要走,让我、让我留在这里,留在这结庐为、为阿耶守墓……求求你们、求,救命、救命啊!” 随着封土覆起,葬礼完成,墓地中突然又响起宇文觉凄厉的哭号声,面对着步步紧逼而来的甲士们,他满脸的仓惶惊惧,连连的哭喊道:“我不要死,我不想死!太原王、李伯山,我耶待他有恩,我耶尸骨方寒,他便害我,天下人不会服气……” 这时候,甲士们也已经逼近过来,只是看到在地上撒泼打滚的宇文觉,一时间也有些无奈。 一旁的宇文护则走上前来,一把按住了宇文觉,然后将一团麻絮夹杂着泥草一并塞入进了宇文觉的口中,让其再难嚎嚷出声,然后自己又向着那高高隆起的封土深深作拜道:“阿叔,黄泉不孤,我来了!” 甲兵们走上前来,将宇文护和宇文觉自墓前引走,至于其他的宇文氏家人们则就安排进墓旁的草庐毡帐中,自有营士兵卒在这里护卫他们。 此时参加葬礼的时流们也都陆续离开,宇文家两人被押出墓地后,宇文觉被直接投入囚车押赴长安,宇文护则被引至李泰所在的大帐中。 “罪人宇文护,叩见大、叩见唐公!” 入帐之后,宇文护便向着李泰作拜道。 李泰从席位上站起身来,向着宇文护说道:“别前唯此数见,萨保兄不必再多礼。前允会引令堂与兄相见,令堂入关之后或因水土不服而略染微恙,延医诊断之后,今已康复如初。此间便留兄与恩亲相会,长话别情。” 说完这话后,他便又起身走向别帐,并让人将宇文护的母亲阎氏送至此间帐幕中来。 宇文护长跪在地,一脸期待的望着帐外,当见一老妇人坐在步辇上被人抬入此间,他霎时间便热泪盈眶。因其泪眼朦胧、视线模糊,忙不迭举手擦拭眼眶中的泪水,继而又张目望去,待老妇人乘坐的步辇被放入帐内,他张嘴欲唤却只得沙哑声,忙不迭举手掩嘴轻咳两声,然后才发出微弱的声音:“阿、阿摩敦,儿是、是萨保……”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老妇人也看到了神态激动的宇文护,见其张嘴却不闻声息,于是便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旋即又有些不好意思的摆摆手,表示自己有些耳背失聪。 宇文护见到这一幕后,泪水又顿时如决堤一般涌出来,连连以头抢地的悲声哭喊道:“阿摩敦,我是萨保,是阿母的不孝子萨保啊!” 阎氏这会儿终于听清楚了,略微凹陷的两眼睁的大大的,将宇文护上上下下认认真真的打量一番,这才张嘴呼唤道:“萨保?我的儿!” 当这座帐幕中阔别多年的母子终于相见时,李泰又走入了另一座帐幕中。 这座帐幕中,一直未入长安相见的侯莫陈崇正自缚双臂的跪在地上,当见李泰行入的时候,侯莫陈崇便又作拜道:“罪员侯莫陈崇自缚投拜帐下,恳请唐公宽恕。” 李泰听到这话后只是冷哼一声,旋即便说道:“前在长安等候多时,彭城公今始来见,这可不算自缚投拜啊。公体尊行缓,非我山南数万师旅进逼,竟无移分毫,今请恕罪,当恕何罪,公可有教我?” 每个人在应对变数的时候,都会有不同的反应和做法。而侯莫陈崇在这场变故之中就充分诠释了什么叫做不见棺材不落泪,李泰之前使人传信着令他弃军入朝,但他对此一直都全无反应,直到看见诸方入朝,而且山南道又向武关进行增兵,他才终于在宇文泰葬礼当日来到渭南拜见。 侯莫陈崇听到李泰语气有些不善,于是便又闷声道:“某亦不知所犯何罪,前所受中外府书令皆具献唐公,所部行止无一私意妄为。唯受命而已,此外诸类纠纷一概不知。及至唐公使人传告,方知所行不法,自审所为,亦不知何处违法!” 听到侯莫陈崇这番狡辩,李泰又不由得冷笑起来。这大概才是其人真正的水平吧,在镇兵当中宇文泰和高欢可谓是比较异类的存在,其他大多数镇兵老实说水平真不怎么样,并没有那种审时度势和主动迎接变化的敏锐。 侯莫陈崇听到李泰只是冷笑不语,心情一时间既有羞恼又有忐忑,转又放缓了语气沉声道:“唐公国之干城,今又入朝辅弼,自是众望所归,某亦绝无争势之想。相识并非短年,旧日相处亦不失融洽,故大冢宰欲加制衡之际,某尚有进言以助唐公,此事多有中外府群众知悉,唐公若是不信,亦可垂询诸员。 前者受命驻守渭南,唐公师旅未得允令便叩关而入,某职责所在,自当引兵相拒。唐公名门俊秀,应知周亚夫拒君细柳,若以此加罪,某亦不敢辞,恐伤唐公令声。一身爵名所得,皆有前因可循,唐公或知、或有不知,某虽拙于自陈,但亦必不缺于春秋!” 这番话说的真是铿锵有力,李泰在听完之后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评价。说他蠢吧,他还知道引用周亚夫故事以自辩,说他精明吧,他到现在都还在瞪眼显摆资历,而且还振振有词。 “前者归朝戡乱,曾言有罪必惩、量刑有度、不加滥诛。凡此三则是为的彰我刑令威严,不再唯暴治事,但却并不是为的缚我手足、护庇凶顽。彭城公欲欺我以方?” 李泰不清楚侯莫陈崇知不知道他之前所宣告的戡乱三则,但是他提出这三点是为的营造一个相对宽松稳定的过渡氛围,尽可能的确保民间的平稳,可这适用于侯莫陈崇这么明显的人物吗? 刘邦跟关中父老约法三章,秦二世要还活着那还得跟他掰饬掰饬你就说我算不算关中父老吧?暴楚乱军夺我家业,沛公管不管?这不脑残吗! 话讲到这一步,他也已经没有了再跟侯莫陈崇继续交流的兴趣,于是便又垂眼望着侯莫陈崇说道:“彭城公若具事宪律以裁,则公三族之内俱食罪禄,有罪必惩,族灭可期!公性非少年,当知所往,且怀中自度罢。” 说完这话后,他便拂袖而出,只留下一个目瞪口呆、脸色惨白的侯莫陈崇。 等到李泰再转回之前的帐幕中时,宇文护正偎在母亲膝前温声细话,当见到李泰再走入进来后,母子眼中都闪过一丝惊恐。 那阎氏望着李泰悲声道:“唐公仁慈,搭救老妇于异国,一路护持引与我儿重逢。恳请唐公再施怜悯,勿使老妇乍逢孩儿便又长别,请唐公对我孩儿从轻发落,他品性纯孝,不是坏人啊!” 说话间,她便要向李泰作拜,而李泰则连忙闪身避开,望着这对母子说道:“老夫人舐犊情深,让人感动。但是很多宜阳败退的关西儿郎,他们父母欲生见儿郎一面却不可得,此恨归谁?” “我罪有应得,唐公救还我母,使我母子得有生聚之期,于我已是大恩,不敢再作他求!” 宇文护对着母亲哭拜一番之后,便请李泰安排人员将他母亲引走,待到情绪稍有收敛,他又望着李泰涩声道:“若、若是之前我肯遵从阿叔遗命,固守宜阳以待援师,唐、伯山你如今会否饶我一命?” 李泰对此避而不答,而是望着宇文护反问道:“我这里也有一惑,萨保兄能否答我?萨保兄知有今日,若是魂归当年猎场初见,会不会一箭将我这祸根射杀?” 宇文护听到这话后顿时一愣,但旋即便皱眉沉思起来,想了一会儿之后,眼神中甚至有几分期待暗自闪烁,旋即便又长叹一声。 0952 满门来投 (); 世上并没有“如果”,起码对宇文护而言,是没有带着所有的记忆重来一次的机会,纵然有所畅想,最终也只能化作一腔无奈和遗憾。 李泰将宇文护留在这里,除了让其与母亲团聚一番之外,也是有其他的问题想要询问一番。 待见其人情绪稍有平复,他便又望着宇文护说道:“自旧年离府以来,我久处外州,对于府内人事也多有陌生。今受故大冢宰所托为其处置家事,但对门中人事也颇有生疏。所以想请问萨保兄,依你所见,门下诸息谁堪为嗣?” 一个人身后爵名的继承,本来是有嫡立嫡、有长立长。可宇文泰的情况却是有点特殊,嫡、长俱无,又不像贺拔胜、贺拔岳兄弟俩只有两个男丁分别继嗣,门下一窝的小萝卜丁,让谁继嗣也是挺头疼的。 如今宇文泰门下诸子年纪最大的宇文邕也不过只有十二岁,虽然历史上展现的才能也不错,但是如今继承宇文氏家业也不需要什么帝王谋略,而且宇文邕历史上也不是一个长寿之人。而且宇文邕的嫡亲兄弟宇文直也不是什么安分守己之人,若此支独大,未来会不会霸凌宇文泰其他的儿女? 真要按照宇文家诸子的表现,李泰倒觉得宇文宪是一个比较好的继嗣之人。但他的认知也只局限于对历史人物的了解,宇文宪是不是真的适合宇文家当下的情况,宇文护这个长期帮助宇文泰处理家事的侄子应该也比较有话语权。 “伯山肯为阿叔哀荣、家事如此用心,使我愈惭前事!” 宇文护听到李泰这一问题,便又忍不住长叹一声说道。 对于宇文泰哀荣的处理,李泰当然可以说上一句问心无愧。就宇文觉作成那个样子,他都安排其人完成宇文泰丧礼之后再入刑讯,人情上是有照顾得到。 之前在商议宇文泰谥号的时候,有人提议以贺拔岳谥号武庄为谥,也有人提议桓温谥号宣武。而李泰在权衡一番后,还是决定谥以更高一等的武成。 虽然宇文泰的人生经历也符合死于原野、武而不遂,但在关中的一番作为也可以称得上是安民立政,而且最终也算是勉强做到了佐相克终,将他与其子侄的罪过划分开来。至于谥以宣武,则就不免给宇文泰的儿子们施加了一层无形的人事枷锁。 当然,人对道德的追求是没有极限的,尤其是在不用自己承担代价的情况下,大可以尽情的去苛责要求旁人执行更高的道德标准,毕竟只要提出来这个标准,议论者本身就获得了升华的。 但很多时候,做事的人还是要立足现实。事过则崩,情过则滥,江东萧菩萨殷鉴未远,这样的人尚且不能成佛,也教人得懂得适可而止。 事情到了这一步,李泰还愿意询问宇文护谁更适合做宇文泰的嗣子,也是因为他并不把安排宇文泰的家事当作一时的作秀,愿意看到宇文泰家世传承下去。而要做到这一点,主要自然还是在于宇文泰的后嗣们要懂得营家处事。 在经过一番思忖之后,宇文护才又开口说道:“阿叔门下第九息普乐突,堪为嗣息。” “萨保兄你确定?” 李泰还真不清楚宇文泰具体有几个儿子,也不知道这个名叫普乐突的儿子是个什么情况,但是作为第四子的宇文邕都才只有十二岁,作为第九子的普乐突自然就更小了。 宇文护确定的点点头,旋即又对李泰解释说道:“阿叔诸子皆少,谁人为嗣也都难当门户。与其说是择谁为嗣,不如说是择当家主母。普乐突之母便是小尔朱夫人,近年间便被阿叔安排掌管户中家事,虽无主母之名,已有主母之实。若再择别者为嗣,恐怕会矛盾暗生。 况且诸渐壮少徒除服之日,唐公恩义未弛,仍可不失关照。纵失嗣位,但其各有令才可用,以唐公襟量雄大,此群徒仍可不失出头之日,可以无患前程。” “萨保兄见事亦多缜密分明,便且如你所言。” 人或许只有抛弃了原本的立场和成见,才能更加客观认识到对方,宇文护到了穷途末路才认识到李泰是真的义气深重、愿意妥善安排其叔后事,而李泰在听完宇文护所言后,也明白了宇文泰何以长期委托宇文护处理其家事。 所谓的恩义交情总会随着时间而转淡,李泰眼下还愿意关照宇文泰的儿子们,可是随着时间推移,宇文泰的影响转弱,多年后恐怕也不会再有最初的那种关心。 所以宇文邕等几个稍微年长的即便不得嗣位,也少不了会受到一些人事上的关照,不会寂寂无名。而更小的儿子如果不在眼下就确定一个恩荫庇护,后恐怕就会泯然众人了。 即便不考虑小尔朱氏这一因素,宇文护所提出的这一安排,也是深合人情世故。他对宇文泰的家事是真愿意用心,只不过当身处时局的漩涡中时,人的心境和行为都会受到权力的扭曲。 收起心中的感慨之后,李泰起身掸衣,又向宇文护抱拳道:“萨保兄,此生别过。你门下我也会留一息嗣你爵名以奉养恩亲,余者放任江湖,由其闯荡。或许会有少壮志力远迈先父,功勋更有胜之!” “多谢唐公!且祝唐公一统天下,兴创盛世!” 宇文护听到这话后便也感慨流涕,长拜告别。 李泰又在渭南留宿一晚,第二天便启程向长安而去,赶在了除夕夜的傍晚抵达了长安城外,便又先往龙原学馆住宿下来,准备明天黎明再入朝参加元日大典。 傍晚时分,天色昏暗,李泰车驾进入学馆的时候,视线扫见有人长跪学馆门外。他也并没有停车观望,待到车驾驶入学馆之中,才又召来此间留守家将,询问门前何事,然后才知乃是高平李贤与之前的部将侯莫陈琼分别在昨天和今天先后来到学馆外长跪求见。 李泰又接过家人呈上的两人各自投献告帖,上面简述他们因何求见。李贤所述要更复杂一些,而侯莫陈琼只言希望唐公接见以述山南之旧。 李泰看完之后便冷笑一声,直接将侯莫陈琼的拜帖抛出车外,吩咐家人道:“去告其人,当下内外事务繁忙,无暇叙旧。来年诸事有定之后,再召其入府相见。” 侯莫陈琼入此求见,无非是想再为其兄求情。但这样的做法更让李泰感到不满,这无关乎念旧不念旧,就这些人感觉自己入朝来究竟是要做霸府权臣,还是要做受气小媳妇、听你们聊家常的告怨诉苦?之前话都跟侯莫陈崇说到那一步,结果还是拎不清! 反观李贤虽然一直呆在原州乡里、远离权力中枢,但却要比侯莫陈兄弟们更加明白当下是个什么样的局面。所以李泰在学馆中下车之后,便着员将李贤等人引入进来相见。 “罪人李贤,携门下男女一百三十六口,自知罪日即启程入京,昨日始入京畿,户下老小俱在门外以待唐公裁决处断!” 李贤须发杂乱、脸色苍白憔悴,嘴唇开裂而分布血痕,入堂之后便两手托着一份名簿深拜于李泰席前,同时口中继续说道:“前者府中纠纷如何,贤着实不知,唯闻弟远并侄植归告外结突厥,知此险谋罪恶滔天,某家世代尚义禀忠,岂可为此邪计!是故即刻收斩远、植,另有侄基因幸故大冢宰门户,未敢家法惩之,一并系此,共满门老幼俱待唐公惩断!” 李穆亦跟随其兄身后,摆出两个方形的笼筐,打开之后赫然露出李远、李植父子两人的首级。李穆又作顿首道:“远、植二罪人首级具此,罪户满门如家兄所言俱露宿门外待刑,但一人有逸,臣共家兄愿受脔割极刑!” 李泰让人将李远父子首级呈上,略加验看后便又将李远首级装在箱内,走下堂来摆在李贤的面前,至于他那满门男女名簿则接过又塞回李贤怀内,口中叹息道:“远、植父子自有取死之道,论罪需刑,门下老幼何辜?何必受此奔波惊吓。” “门中生此污秽,已知家教不谨。贤治家已经难称英明,岂敢再妄自窥揣上意,游脱法网之外。恩威出于上意,罪否决于唐公。满门具此,仰公英断!” 李贤又深拜于地,沉声说道。 0953 大丞相李 (); 李泰跟李贤的接触并不算多,只在早年间跟随独孤信前往陇右任职的时候,独孤信典军平定凉州叛乱、李泰留守秦州,李贤亦随军出征、途经秦州天水时有所接触。 接触的时间虽然不多,但彼此间的交流和感受却很深刻。李贤给李泰留下的印象比较正面,精明中不失豪爽,远比一般的地方豪强格局眼光更显出众。之后彼此虽然分隔两地,但也一直都有商贸上的合作与往来,而李贤也一直都处理的比较周全得体。 原州距离长安本就比较远,算算往来奔波的路程和时间,几乎是在李远父子回到原州的同时、李贤便做出收斩他们父子并率领全家入朝请罪的决定,才能赶在这个时间点抵达长安。 这样的态度,跟距离长安近在咫尺、可仍拖延到宇文泰丧礼才来相见,还要来道德绑架李泰的侯莫陈崇相比,那真是有着天差地别。宇文泰在选择将儿子托付给李贤抚养的时候,估计也有出于对其人秉性和智慧的考虑吧。 李泰先是抬手召来家人,当着李贤兄弟的面着令赶紧安排饮食保暖的物料送出学馆去给高平李氏在外的家人们,然后他才又拉起李贤,将之引入席中坐定下来,然后才又叹息道:“前者中外府人事纷乱,造成许多恶事,的确是让人思之痛心。 但阳平公却罪不在此,他养儿失教,非但不作自省,反而还更加纵容,祸事败露之后,如若能够原地待罪,我仍然不失饶之恕之的借口。但他却仍然纵恶到地、播祸乡里,使我险失河西公这样功着边陲、名达庙堂的忠义之士,今与公言,思之犹惊。据此以论,阳平公确是死有余辜!” 李贤听到这话后又抱臂长揖道:“贤乡野陋士、罪恶瓜葛,实在愧当唐公如此赞誉!” “一手五指有长短之差,一蔓之瓜有甘苦之别,亲能逾于父子?故大冢宰半生之功险为孽子抛扬于朝夕,我虽褒其功、亦诛其子!阳平公纵子行凶、至死不悟,河西公却能深明大义、举家来投。我若仍然滥情迁怒、推却疏远,则事共谁谋?” 讲到这里,李泰又指了指李远父子的首级说道:“事在心知,不必复言。河西公本就是久处边中的壮士,朝事多有不知。你今既入朝,我正有备胡边事需向你讨教。公且留此,门外家人便由武安公引回城中安置,无复再忍冰霜之苦。” 李贤的态度的确可嘉,而且李泰接下来对其人其家也都有借力之处,于是便表示不会借李远父子之事对其家大加株连,只留下李远父子的妻儿家眷以待年后论处,其他的李氏族人则就让李穆引回城中家宅安顿下来。 李贤这一晚便被留宿学馆之中,李泰与其聊了很久的西北边事。无论是西边的吐谷浑,还是北面的突厥,都是活跃在西魏边境处的大敌。 之前李泰因处山南,对此所知不多,也并不是他需要操心的事情,但是如今他归国执政,那么这些事情也就成了他无从回避的问题。无论未来该要如何相处,对于这方面的情况也要加强了解和认知。 李贤常年留守原州乡里,且多在陇右任官,此时听到李泰垂问,便也都认真作答。彼此交谈一直到了深夜时分,因为还要参加元日大朝的缘故,李泰才让李贤到客房去休息,而自己也闭目养神一番。 新年元日,晨曦微薄时分,当李泰的仪驾抵达皇城外的时候,此间也已经聚集了众多的内外文武臣员,于是接下来李泰便率领群臣登朝,向皇帝恭贺新年。 一般元日大朝都是典礼性质,并不会实际处理什么朝政大事。但是由于今年的情况特殊,所以在这开年的头一天便有诸项大事在朝会中公布。 首先便是李泰奏请朝廷废止六官制,朝廷章制恢复大统旧年的制度。皇帝元廓应此奏请,并又诏授李泰为大丞相、尚书令,总领群臣、处断朝政。 之前的都督中外诸军事,仅仅只是动乱时期的权宜授命,一直等到元日大朝加授大丞相等职,才让李泰成为真正的节制军国大事的霸府权臣。 至于为什么不在归国伊始便作此授命?因为李泰只要接受了这一任命,就要履行这一职责,可是在归国之初,他人员不具备、钱粮不具备,接受了这一任命然后一翻两瞪眼,那不是搞笑吗? 更何况当时州郡各方是个什么态度也还不确定,一个不能获得内外共同推举认可的权臣,跟之前瞎折腾的宇文觉有什么区别?别说做权臣,做太上皇也行啊,关键说出去得有人认。 凡事名不正则言不顺,所以李泰在归国并没有第一时间便搞什么大新闻,一直等到元日大朝内外群臣聚集京中,先将自己的名位正式确定下来。 至于说上位第一时间便推倒前人,这也没什么好说的。本身就是多数人的利益结合与取舍,与感情无关,也谈不上凉薄与否。 孝武入关之前,宇文泰算是一个什么臭鱼烂虾?孝武帝入关带来了关西政权最重要的大义,然后就被宇文泰给干掉了。宇文泰这么做究竟是飘了,还是格局不大?会不会众叛亲离、群众唾弃? 当一个元素的存在已经成了统合群众的障碍、并且阻滞局势进一步的发展,就要拿掉。那种一想到宇文泰弄死了元明月就要伤心掉眼泪的货,甚至都没有一个对于最基础的想象力。 李泰确定了自己的名位之后,便是再给皇帝以反馈,奏请改元同治,以今年为同治元年。 自从大统十七年西魏文帝元宝炬驾崩之后,西魏皇帝已经换了两任,如今在位这个皇帝也已经到了第三个年头,一直都没有年号。 至于拟定同治这一个年号,李泰当然不是为了玩梗,而是继续对元魏宗室们一定的敲打,警告他们不要想三想四。 六官制被废止,原来的一系列官职自然也都要作废,李弼、赵贵等那些威风凛凛的官号不复存在,但眼下还没有时间给他们新的安排。 接下来便授大将军韦孝宽为尚书左仆射,崔谦为尚书右仆射并兼吏部尚书,卢柔为中书令,梁郡公萧詧为门下侍中。大统旧年已有尚书省六部治事,到如今六官裁汰,仍以六部治事,吏部尚书崔谦共群臣并举朝野贤士以充诸部尚书,在今日大朝便不赘述。 接下来又以柱国于谨为太尉,前山南道属官李倩之为御史中尉、济北郡公元迪为廷尉卿、前中外府属官柳庆为都官尚书,以此三司在太尉于谨领衔之下共同推审前者中外府逆乱罪案。 凡朝野内外有涉讼事之人,大朝结束之后皆可入诉三司,以为审断绳度凭据。 随着这一安排公布出来,在朝群众绷紧的心这才略有松弛。虽然说之前李泰尚未回归时,便已经向同州军民宣告戡乱三则,但是自从尔朱荣河阴之变以来,无论东西哪一次动荡不是杀的人头滚滚?又有什么章法可循? 如今朝廷总算是公布了一个三司会审的安排,这也让一些担心终究不免要大加株连杀戮的时流放下了心来。 而且朝中公布出来的这三司长官,御史中尉李倩之群众还比较陌生,但济北公元迪是宗室之中少有的精研学术之人,尤其是对律令刑名颇有研究。至于都官尚书柳庆,也都素来以执法严明而着称。 再加上于谨这样一个地位超然、资望崇高的国中元老主持此事,可以想见唐公也并不会将此刑案当作打压异己、肃清政敌的机会。由此也让不少涉案之人也都看到了秉公处断的希望,不再担心被一棒子打死。 李泰当然不会借由此事而任意发挥、打压异己,上的大清算所带来的人事混乱,对于关中的稳定治理有害无益。而且他真正需要肃清的人事也根本不在这一案件当中体现出来,而是集中在军事方面。 所以今日大朝的最后一件大事,就是公布在元月初七人日、于渭北大阅凯旋师旅,犒飨诸军并审断此战功过奖罚。 大朝结束之后,皇帝元廓又在内苑中赐飨群臣,自大丞相、唐公李泰以下群臣于此共贺国泰民安。 等到禁中宴会结束之后,李泰再返回龙原学馆休息,方待与崔谦等人再讨论一下其余诸部尚书和一些重要职事的人选,被安排率军在城中监控柱国侯莫陈崇家宅的权旭使人来告,侯莫陈崇此日于宅中悬梁自尽。 李泰在得知此事后便点点头,略作沉吟后便又说道:“柱国、彭城公侯莫陈崇,前涉逆乱、有失清白,今朝廷具三司会审此事,其不赴刑司申诉其事,反而唐捐性命、以抗典刑,殊为失格,人所不齿,悯其前功,以县公礼葬。诸子夺荫,流放巴州。” 0954 渭北大阅 (); 初七人日转瞬即至,而此时的渭北原野上诸军也早已经汇聚于此,营垒校场都已经整造完毕。 此时渭北原野上所谓诸军,主要是李泰从山南道带来的人马,以及所收抚亡散与从北齐交换回的战俘。 之前李泰得到梁睿报信请援之后,先令高乐以五千人马为先锋奔赴河洛,以李裒率五千精兵进入武关,而自己则率领两万人马同样奔赴河洛。 第一轮的动员是三万兵力,而当李泰大军进入到河洛地区后便知中外府大军弃九曲城而西逃,因为担心局势进一步崩坏而又传令贺若敦再率一万人马集结于穰城待命。 虽然这一万人马最终没有投入战斗,可是当李泰得知关中局势崩坏的时候,一边着李倩之与北齐进行接触谈判,一边又着令贺若敦率领这一万人马往武关去。 随后与北齐和谈完毕,李泰也顺利的进入了潼关,便再次命令山南道行台筹备人员物资以供他进入关中之后掌控局势之用。所以接下来山南道又从沔北、汉中等几个区域向关中输济人员物资,而随之进入关中的兵力又有一万人。 所以到如今前后进入关中的山南道人马已经达到了五万之众,不过这五万人马其中有两万余众还是当年江陵之战结束后被李泰扣留在了山南道的关中府兵。 江陵之战结束后,尽管中外府几番追讨,但是山南道这里诸多拖延,一直到了宇文泰举兵东征之际,仍有三万多名参与江陵之战的关中将士滞留于山南。 事实证明李泰这一决定也是比较正确的,如果这三万多名将士也回归关中,少不了也要历经这一次的兵败和内乱。 中外府此番东征,投入兵力十万余,结果兵退潼关时却仅仅只剩下两万出头的人马。如果局面至此没有转机,那么也可以说自大统九年进行的府兵制建设成果被摧毁大半,关西霸府面对的局面较之大统九年邙山之战要更加危困。 所以当宇文护母亲向李泰请求从轻发落的时候,李泰才会无动于衷,因为宇文护作为宇文泰的遗命执行人和当时大军最终决策人,当时做出撤离九曲城的决定当真是罪不容赦。 由于李泰入场及时,又成功扭转局面,在接下来与北齐的谈判中又交换回了众多的战俘,仅仅经由他手解救回来的中外府将士就有五万余众,大大降低了这场战事所带来的直接伤亡。 如果不考虑前半场的溃败和关中的纷乱,这一场征事也可以称得上是一场胜利。北齐方面的直接伤亡较之西魏只多不少,尤其还损失了晋阳勋贵元老的斛律金和其他一些重要将领。 而自从东西分裂以来便一直滞留关东的一些家属人质也得以来到关西与家人团聚,除了那些镇兵家眷们之外,还包括了不少陇西李氏的关东亲故。 除了一些留守潼关、豫西等边境的人马之外,此番参加渭北大阅的人马仍有十万之巨。在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和整编之后,那些经历亡散和被俘的中外府将士们也都恢复了一些士气,重新焕发出一种兵强马壮的气象。 当长安群臣拱从皇帝与唐公仪驾抵达渭北,看到校场上旌旗如林、人马精壮的雄阔景象时,也都不由得精神一振。 之前种种人事骚乱与权位更迭都让他们忧心忡忡,各种不好的猜测在心底涌生,只觉得东征战事发生这么大的波折,最好的结果也得是元气大伤。 至于说各种宣扬大胜的言论,也不过只是唐公为了入朝执政而搞的舆情渲染罢了,大家各自心知,只不过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各存默契罢了。 可是当这十万大军整整齐齐、士气雄壮的摆在面前时,这些臣员们那种稍显悲观和世故的想法才终于发生改变。原来传言都是真的,唐公当真在河洛力挽狂澜、转败为胜,一如既往发挥正常的狂虐北齐大军! 相对于那些时流朝士们还要经过一番见闻和心思的转变,渭北原野上这诸军将士、尤其是被李泰救回关中的那些中外府人马,心情那就热情诚挚得多。 一待李泰的车驾出现在视野中,这些将士们便纷纷挺胸昂首,向着唐公车驾旗纛注目行礼,希望能被唐公视线注意到。当车驾行至近前时,不乏阵列前方的将领大声呼喊道:“唐公威武!” 也有一些营卒并不知朝中爵名的改变,所以便捶胸呼喊道:“为大王效死!” 此类呼喊声此起彼伏,将士们全都向唐公表达着忠诚和热情,对于和唐公并车而行的皇帝陛下不能说漠不关心,也都有点视而不见。 李泰还有点担心皇帝的情绪,然而皇帝自己却乐呵呵的倾盖笑谈道:“之前还有担心国事经此动荡,恐怕人情久不能安。今见唐公于军中声望如日中天,唐公不愧镇国巨擘!国事所托得人,朕亦心慰。” 无论皇帝这话是发自肺腑还是言不由衷,李泰听的也都比较顺耳。他如今做到了霸府权臣这个位置上,虽然时间还有点短,但是心态也在逐渐的发生变化。 就拿今天这场景来说,将士们当着皇帝的面向他表达忠心,就很给人一种超越伦理道德的,这是他之前做的卢时所不曾有的感受。 抛开这一点噱念不说,面对众将士们的热情表达,李泰也都给以充分的回馈。由于诸军都是刚刚经历过高强度的征战,所以今天也并没有安排什么演戏对战,仅仅只是阵列检阅一番,接下来犒赏诸军将士才是重头戏。 时下的府兵制还拥有着比较浓厚的私曲性质,府兵军士多数都是乡团武装与豪强部曲。因此即便是有什么犒奖活动,往往也都止于督将一级,至于督将会怎样犒奖其营士,中外府是不理会的。而且自从府兵成军以来,大规模的犒奖诸军也是微乎其微。 不过如今被李泰解救回来的这些中外府军士们,原本的部伍编制多数都被打散了,包括今天接受检阅也是经过一番粗略整编的结果,督将与其营士们不再是原本的搭配。这也是不作高强度对战演练的原因之一,因为站着还像回事,一动估计就要散了。 李泰当然不可能任由这些将士们再恢复原本的乡里和从属关系,必然要进行新的整编,正好也与今次的犒赏结合起来进行。 由于这一次东征战事中山南道和中外府将士的战争经历截然不同,如果单纯依照军功奖授的话很容易就会造成落差和对立情绪,而且中外府人马也根本没有什么功簿记载。 所以这一次李泰并没有直接公布具体赏格,而是普赐所有参与东征战事的将士为勋士。勋士不仅仅只是一个荣誉称号,只要获得了勋士身份,身份就高于普通营卒,并且获得策勋述功的资格。 这一规定看起来有些多此一举,有功必赏这难道不是一个治军的常识? 还真不是,起码在当下西魏这个府兵体系中,普通的营卒并没有独立计功、述功的资格,他们绝对的依附于各自将主,即便有什么功劳斩获,也都要记在将主身上,能够获得的只是物质上的奖赏,但是身份地位如果没有特殊机缘,一辈子都只是一个大头兵。 甚至就连物质上的奖赏分配都是不公平的,旧年江陵之战结束之后,李泰拿着南梁国库犒赏将士,这才将奖赏直接下沉到行伍之间。但普通营士能够获得的奖赏,也仅仅只是最基础一格的赏赐。反观那些将领们,则一个个都盆满钵满。 兵户丘八,不仅仅只是一个重文轻武、观念上的蔑称,更因为经济地位的丧失所带来社会地位的丧失。北镇军头们的飞升成功,不代表着整个镇兵群体的地位提升。 更何况,当下的府兵制还仅仅只是对镇兵府户制度的一个模仿与复制,仍未形成自己独特的运转内核,许多后续的制度规令仍待创建和推行。 历史上,北周武帝宇文邕将诸军军士改为侍官,让府兵成为天子侍卫,如此既淡化了府兵的私曲属性,也抬高了府兵的地位。 可李泰眼下并不是皇帝,即便想要达成同样的目的,那也不可能学周武帝。周武帝是皇帝,所以改军士为侍官,你们都是我的侍从。李泰是镇国大功臣,所以改军士为勋士,你们都是我的小弟! 当诸军军士们在得知自己获得了“勋士”这样一个新的称号之后,先是窃窃私语、小声议论,然后诸行伍间逐渐的爆发出欢呼声。 他们眼下还并不太清楚这个称号更丰富的内涵,但仅仅只是因为自己居然也能和那些柱国、大将军们一样获得一个专属的头衔,来表彰他们的功勋和贡献,这已经让他们深感新奇和惊喜。 然而唐公向来豪迈,接下来仍然有惊喜等待着他们。 0955 唐公高义 (); “自即日起,雍州、同州、岐州分置十二骠骑府,各录勋士三千口以造新籍,典任宿卫。三州各度治内荒田、弃田,并置诸骠骑府下、有别民田,诸府勋士策勋转功可得赐田,租调永免……” 普授勋士还仅仅只是一道开胃小菜,接下来的宣令才是一个个重磅炸弹。 雍州、同州和岐州大体上就是历史上的三辅之地,占据着关中最为繁华核心的区域。在这三州建立十二个骠骑府以典任宿卫,正式的取代原本的六坊禁军,这将彻底的改变京畿之地的军事和宿卫格局。 关于宿卫和禁军的改革,群众尚未消化完毕,而接下来的勋士赐田更是直接引爆了在场众将士们的热情。 如果他们还是原本的鲜卑镇兵为主的武装集团,或许反应不会这么大,但是如今大部分的府兵将士都是关中当地儿郎们。 他们世世代代生活在此乡土之中,但大部分却都是从祖辈开始便无立锥之地、无寸瓦遮头,哪怕偶有侥幸偷偷开垦一些土地,往往也会因为各种天灾人祸而再次变得一无所有。 在关中富饶之地拥有一片肥沃的土地,并不能说是这些关西儿郎们的执念,因为难度之大已经超出了他们的能力范围。 他们已经沦为乡兵部曲,就算是官府组织扩户均田也根本降临不到他们头上来,而且近年来随着耕事的兴盛,关中核心地带闲田越来越少,即便是进行均田也都不会在这上述三州之内进行。 可是如今,诸勋士只要得录三州军府之中,便能够凭着功劳获得赐田。这对众军士们而言当真是美梦成真,甚至有的军士都抬手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又忍着火辣辣的痛楚,拉着身旁袍泽询问自己刚才有没有听错。当然大多数的军士还不至于如此惊愕失态,仅仅只是喜极而泣罢了。 相对于在场众军士们的欢欣鼓舞,一众随从参加阅兵的文武臣员们脸色则就微微一变。尤其是一些家中本就有着广阔庄园田产的时流,心中则就更加的震惊。 虽然说唐公所公布的政令中表示三州各度治内荒田、弃田等无主之田,可是这三州乃是关中最为繁荣富庶的地区,基本上已经占据了大半个关中,本身就农耕发达,近年来更是连年大稔,即便是有一些无主田地存在,可是要满足多达几万人的赐田也是远远不够的。 十二个新置军府,各录勋士三千口,那就是整整三万六千人。每个勋士赐田一顷便是三万六千顷,而且随着后续功勋创建,可能诸勋士得田还不只一顷,那就是多达数万顷的耕地。三州之内所有的无主荒地都累加起来,恐怕都没有这么多! 当然真要说三州实际拥有的土地那肯定是有这么多,而且估计多达十余倍还要多。毕竟这三州是整个关中农事最为发达的区域,可问题是这些土地并非无主。 除了诸州籍户连年有增而各给授田之外,其中大部分还都掌握在当地的豪强大族和文武权贵手中。像是如今的京畿周边,尽是权贵园业,鲜有小民耕地。 唐公治军向来宽猛相济,猛的一方面在于军纪严明、作战勇猛,宽的一方面则就是待遇优渥、赏赐丰厚。这一点朝中众人也都有知,像是之前山南道同样也有类似的政令颁行,当消息传到关中时,还不乏时流感叹唐公治军如此宽仁,怪不得能得将士们死力效忠,百战百胜! 之前的他们还只是作为一个看客,可是当现在同样的政令在关中执行,原本的看客也成为了局中之人,他们才不由得悚然一惊,这不足的土地从何处来? 大家都不是,稍加动脑便想出了好几种如何增加无主之地的方法。这当中最方便快捷的,当然莫过于将有主之地变成无主之地。比如在新年元日畏罪自尽的柱国侯莫陈崇,家中可就是有着不少良田美业的…… 大阅的校场上,热烈的欢呼声一浪盖过一浪,也将在场众人思绪给打断。 前面几项,还只是针对平安返回关中的这些将士们的犒奖政令。对于那些战没之众,李泰同样没有忽略。 虽然由于他挽救得力,使得此番战事的直接战损大大降低,但仍然有两三万将士死在了这一场战事之中。这些将士虽然已经不在,但他们的父母妻儿却仍活生生的存在于关西,那就是整整两三万个家庭。 李泰对于这些将士们的阵亡虽然并不需要付直接责任,但是如今的他作为新的霸府首领,对于阵亡将士们家人的抚恤赈济,也是他不能推脱的义务。 所以接下来,他便又着员公布对于这些阵亡将士的家人赈济方案。首先由前中外府属官们据兵籍与现存将士整编核对,确定一个阵亡名单,尚有遗骸存在者则由其同乡袍泽运返乡里,没有遗骸遗物存留者,则由朝廷安排使员统一入乡通知告慰。 诸阵亡将士之家,朝廷给予三种赈济方案。 第一种是家人愿意继续保留兵籍,则同样给其当户男丁以“勋士”身份,同样可以参加军府选录并继续服役赐田。 第二种则是不愿再为兵家,则就入籍成为郡县籍民,并优先加以均田安排,免其三年租调并永免一丁之庸。 这两种情况都是针对家中还有余丁可以继续当兵或者种田,第三种情况则就是家中已经没有了成年的丁男。唯父母在堂,又或有妻子于户,按照各种不同的情况给予实物赈济,基本上涵盖了赡养老人、改善妇女生活和养育儿女等几方面。 像是户有中男而亲长又没有养育能力的话,则由当地官府安排直送畿内,由大丞相府负责统一养育教导。 在此之前,类似的伤亡军士赈济事务,即便是有,往往也都是将主本身怜悯家奴而做的救济关照,像是这种普遍的、作为一种政令推行,则就是始自唐公。 所以当这一系列的抚恤规令公告完毕之后,整个大阅校场上先是鸦雀无声,过了一会儿之后,校场各个方位便陆陆续续响起了将士们稍显凌乱的呼喊声:“唐公高义!愿为唐公效死!” 能够站在这校场上的,当然并不是这些抚恤条款所针对的对象,但是只要穿上戎装,谁也说不准会在哪一场战斗中伏尸疆场。所以当听到唐公对诸阵亡将士们还有如此周全缜密的后事安排时,无不感激涕零。 校场上乱糟糟的叩拜告谢声显得有些混乱,同时也显示出这些将士们并非是有组织的场面回应,而是真真正正的有所感怀。 李泰看到这一幕,心中也是感怀不已。身在乱世之中,如果一再强调体恤人命那就太矫情了,哪怕如今的他已经是大权在揽,也做不到完全的止戈罢兵、休养生息。 而他能够做到的,就是尽量让这些将士们的牺牲更有价值,无论是对整个政权和世道的发展,还是对他们自身与他们的家庭。 至于这些抚恤条款,本身也不见得有多么的优厚。基本上也都是地方行政需要面对和处理的内容,只不过被集中起来进行更加人性化的处理罢了,就已经让这诸军军士感激不已了。 所以说那些高高在上的肉食者们,也大可不必吹嘘炫耀自己多么的兢兢业业、勤恳用功,大凡他们只要能够做的配得上他们的身份、地位和所得,人们就会对他们感激不尽。 一众观礼的文武官员们看到唐公与诸军将士们上下相得的画面,一时间也不由得感怀不已。 原本他们当中还有人觉得唐公刚刚入朝执掌大权,应该不敢触犯众怒的去侵夺资产以配诸军,可是现在看这种情况,似乎有这类想法的才是真正有触犯众怒的苗头了。 接下来便是大阅告一段落、诸军各自归营,皇帝和唐公也在群臣簇拥下进入大次之中,开始对诸大将进行奖罚处置。 首先是柱国李弼,计其洛西、潼关等诸战之功而得授太保,是除了于谨之外,第二个历经此番动乱后得以平稳过渡、仍然能在朝维持其超然地位的柱国。 其次便是李裒、高乐、韩雄三人俱授大将军,其余随从李泰此番征战河洛的诸将也都各有封奖。像是李雅便得授骠骑、开府并加封县公,入前叩拜谢恩时,都激动得有些手足无措。 其实如今的骠骑、开府之类官职已经是成色大降,即将泛滥起来。像是诸位柱国的嫡子已经尽数达到了骠骑开府与郡公的荫授,有的柱国还不只一子如此。 当然在这一点上,李泰也没有资格去挑别人的错。其他柱国儿子要么本身已经建事立功,要么年龄也已经老大不小,他儿子李晋到现在乳牙都还没长齐呢,也已经被安排到了这一级别。不得不说,这些二代们真是个顶个的讨厌! 河阳战死的大将军王雄,以其嫡子袭爵并加骠骑开府,再荫授一子为县公。 封奖结束之后,接下来自然就要到了惩罚的环节。大次中的氛围顿时便也变得沉闷起来,有份随军出征的诸将,包括柱国赵贵、达奚武等,全都肉眼可见的神情紧张起来。 0956 作别旧事 (); “中山公宇文护、平昌公尉迟纲,各因亲党而荣居霸府显职,中山公犹子之亲、平昌公舅甥之厚,谋事每参,攻伐必用,临危受命于宜阳,竟悖遗命、驱师而走,以致师旅丧亡、人地俱失,罪莫大焉! 故此二者论罪当诛、逢赦不免,唯当唐公兴师救危之际,中山公等未以悍拒、不失趋礼,特加宽待,赐死幕下,不加刀兵。刑毕即殓,送还其宅,不另加刑讯滋扰其户。” 尽管众人早有预料宇文护和尉迟纲此番必然难免,可当真正听到这一处决时,心内也都不免唏嘘。 唐公本是霸府心腹,与故大冢宰之间渐行渐远,有相当一部分原因就来自宇文护、尉迟纲这些亲党的挑拨不容。随着宇文泰的离世,这些人也终究不是唐公的对手,免不了被解决的命运。 不过唐公在他们临死时还愿为之保留几分体面,并且对他们各自家眷不加牵连,刚猛之中不失仁义,这也让人颇为感怀。 宇文护和尉迟纲本就收监在侧帐之中,随着对他们的判决公布之后,当即便有行刑人员拿着毒酒前往那处侧帐中去。 此时的大次中,氛围仍然沉闷紧张,当赵贵听到府员说出他的名字时,当即便不由得身躯一颤,旋即便忙不迭离席而起,免冠长拜,并在口中说道:“罪臣乙弗贵在此。” “柱国、南阳公乙弗贵,先于邙山交战为师之右军,失律而走、以致军败,弃师于柏亭,后于宜阳复为弃师恶迹,大负所用,情理难容!悯其旧行确有功勋于国,故褫夺一应官爵,流于湘州安置,不得赦令不准归朝!” 每当听到自己一条罪状,赵贵便不由得身躯一颤,而当听到最后对自己的处置时,他的心情也是不免喜忧参半。喜的是性命总算是保住了,而忧的则是流放湘州这一判处也算是将他这半生奔波劳碌一概抹杀。 赵贵不是没有被褫夺过官爵,大统九年的邙山之战结束后便被剥夺了所有的官爵,但过了不久还是又恢复了起来。但是这一次官爵被褫夺后,想必不会再有复起的那一天。 遥想当年率领族人自武川镇避乱内迁,经历诸多丧乱之苦,总算在关西得以立足栖身,并与一众乡党豪杰们在这里创建了一番事业,但如今一切功业俱成过往,而自己又要在这垂垂老矣的年纪被流放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赵贵一时间也不免泪洒前襟。 他也没有再试图求饶,或者攀扯独孤信以期从轻发落,因为心里很清楚,如果真要这么做了,可能他连湘州都不必再去了,末了便也只能忍泪深拜道:“罪人乙弗贵多谢陛下、多谢唐公从轻发落,佑此残命。” 姑且不说在场其他人是何心情感受,当达奚武看到赵贵神情黯然、垂头丧气的告退行出时,心情也是纠结复杂,拳头频频握起但又无奈松开。 他有心想要斥问唐公凭什么一朝掌势便如此欺压老人,若无他们这些人戮力奋战,又哪里来的这个西魏政权!而没有了这些前因,唐公又凭什么在今日于人前作威作福! 但是这些狂乱的念头也只是在他脑海中涌动罢了,诸多话语梗在喉间、不敢脱口而出,而梗住他喉咙的,是唐公转败为胜的战绩、是柱国侯莫陈崇自裁家中的噩耗,还有校场上那诸营十数万对唐公感恩戴德的将士。 与这些任何一点相比,他心内那一点意气都显得微不足道,所以轮到他被点名时,便也只能忍着心头的屈辱,但仍姿态恭谨的免冠作拜于大帐中,口中沉声道:“罪臣达奚武在此。” 达奚武先是奉命进攻河阳南城,结果却遭到北齐斛律光的袭营而战败,之后在战争的过程中便乏甚表现了。一直等到宜阳九曲城中诸将讨论去留的时候,达奚武并未阻止宇文护等人,而是也同意撤离。虽然并不需要承担主要责任,但是也并不能做无罪处断。 所以达奚武被革除当下官职,同时罢其柱国之位,出任为宁州总管,掌管西南边陲、川南滇地的军政事宜。 “罪臣领命,谢陛下、谢唐公不弃微臣,仍加授用。” 达奚武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帐内一片死寂的气氛渐渐开始滋生些许危险的气息,这才深深的叩首领命。 随着达奚武叩首接受这一处罚,整个大帐更为一股无形的气场所笼罩。 自大统末年以来,宇文泰基于统合内部、顺势而为的需求和构想,在西魏国中建立起了六柱国和十二大将军的军政体系。 后续虽然柱国和大将军的员额有所增损替换,但是这种军政上的人事格局基本上算是沿袭下来。诸柱国们地位超然、声誉隆厚,而众大将军也都功勋卓着、身当重用,一起构成了西魏政权中最高级别的人事局面。 可是在经过一系列的动荡之后,唐公李泰入朝执政,却直接打破了这一人事局面。哪怕就连柱国在其面前都不再超然,成为了阶下待罪之徒。 开年至今才只过了七天的时间,便先后有侯莫陈崇、赵贵、达奚武三位柱国遭到了不同形式、不同程度的制裁,这也不免让人惊叹和警觉世道规矩的改变。 就连柱国都难以豁免制裁,其余中外府出征将领再遭受处罚自然也就成了理所当然。 虽然这些将领按照各自官职的不同,未必需要向宇文护等决策人承担那么大的战败责任,但是他们在撤退途中不能有效节制所部人马有序撤离,甚至有的督将部伍逃散一空、最终单枪匹返回潼关,当然也是罪责难免。 发生这一系列失职情况的,大部分都是原中外府下属督将,以至于处罚公布出来的时候,哪怕群众俱知唐公乃是据实论处,但仍不免给人一种唐公是在借此打压异己的感觉。 但即便如此,众将也只能老老实实的领受处罚。不仅仅是因为有了宇文护和几位柱国的下场作为参考,也在于刚刚大阅过程中,他们也是亲眼看到唐公在这些将士们当中所享有的崇高威望与号召力。 而且那些接受检阅、并向唐公热情表达忠心的军士们,还不乏有他们各自的亲信。所以在刚才的大阅过程中,这些中外府将领们也都心情颇为复杂,感觉很奇怪,虽然不好形容,但总感觉唐公是当着他们众人的面对他们群体性的施加了什么。 对于这些中外府将领,李泰倒也并没有大肆制裁,主要还是在官职上做出了一些削减,并且将他们的任职调离关中,安排到山南道诸州郡任职。在发挥这些人能力以维持山南道武备的同时,也便于他在关中营建起新的军事秩序。 大阅持续了两天的时间,待到结束之后各项相关的政令便开始推动实施起来。回朝之后,李泰便命令裴鸿、毛世坚与郭贤为三州度田使,尽快在这三州之地审察核计无主之田以充军府赐田之用。 所谓的审核无主之田当然也只是一个表面的说辞,事实上单单那遭受处置的三个柱国家产、尤其是田产核计一番,估计就能获得几千顷的土地。 倒不是他们本身便拥有这么多的净资产,而是一个柱国就是一个庞大复杂的关系网,众多门生故吏、再加上许多托名投献之人,想要在他们各自身上挖取出可观的田地产业简直不要太容易。 除了将这些罪官产业没入官府,新受尚书左仆射的大将军韦孝宽也派人入京奏告,其家在乡里护耕垦荒有几百顷田业以济乡人,如今愿意捐于朝廷以助创建宿卫军府。 其他还有京兆人王悦、王述等,也都各自奏表户有垦荒所得田业,愿意捐助朝廷。对于这一类的奏捐,李泰当然是来者不拒,全都笑纳下来,集资创业不丢人。 当年他刚刚来到关中不久,便经历过宇文泰霸府为了挽回邙山之败的颓势而颁布捐输授官的政令。如今他作为新的霸府首领,上位伊始便通过人事任命表态会给这些关陇豪强开放以更多的资源,这些关陇土豪们要连这点表示都没有,那也就太没有眼色了。 而且如今军府赐田,明摆着就是通过这些军事组织和军事行动在三辅之地创建起一个新的军功地主阶级,这些关中当地豪强们如果不能敏于机变、主动迎合这一变化并争取转型,那么即便李泰眼下不对他们大加制裁,未来随着军工地主阶级壮大起来,这些落后于时代版本的当地豪强最终的生存空间也只会越来越小。 与此同时,三司会审日前中外府逆乱一事也有了一个审判结果:略阳公宇文觉僭妄擅权、挟君弄威、虐杀大臣、营张党羽、暴凌朝士等等数罪并罚,罪当弃市。凡其祸乱以来一众党羽,前中外府司录李植、前武卫将军乙弗永仁等并加枭首,余诸杀人者死、伤人及乱礼者皆流放山南诸州。 小司马、怀宁公蔡佑宿卫失职,以致禁军离乱、君王失拱,故夺其官爵,贬为豫西阎韩防司马。武卫将军李晖、李基等皆涉乱朝命,虽非主谋,亦失清白,俱夺官禁锢,并许捐进货币以赎其罪。 元月初十这一天,宇文觉并其一众罗网被全副武装的甲士们押赴刑场,而在道路两侧则有许多时流民众奔跑同行,各自义愤填膺、大声咒骂着其人。 这些人有的是遭受到宇文觉的暴凌迫害,看到宇文觉自是义愤填膺,也不乏曾经被其纳女拉拢的时流,则以此来划清界限。 刑场上一刀斩落,这个宇文泰的嫡子首级滚落下地,结束了其并不算长的一生。周遭看客看到那血水喷涌而出,无不击掌交好。 而就在这同一天,曾经遭其加害的大司马独孤信的葬礼也正自举行,长长的送葬队伍从长安一直延伸到渭北。沿途祭帐连绵不绝,旗幡如林,哭声盈野,皇帝元廓亦亲赴城门外相送,唐公李泰更是率领文武群众亲送至渭北墓园哭拜悼亡,可谓是极尽哀荣。 0957 良嗣守家 (); 独孤信的葬礼,李泰也是全程参与。而在葬礼的过程中,他也越发有感一个时代的结束。 这感觉在之前的宇文泰葬礼上还不是很明显,一则宇文泰有着前任霸府首领这一身份,凡所参礼众人也都没有太浓厚的情感流露,二则那时候李泰还没有进行太大的改革动作,存在感不如今时这样强烈。 前后两场葬礼间隔虽然只有十几天,但时局前后所发生的改变却是巨大的。独孤信本身就人缘极佳,再加上朝廷给其规划的葬礼规格并不逊于之前宇文泰,参加葬礼的人员更有过之。 许多时流并不是与独孤家有着密切往来的亲友,也并没有被安排在送葬队伍中,但也都自发的跟随在队伍后方,步行跋涉几十里的跟随送葬。 李泰注意到这些自发跟随的多数都是鲜卑武人,之所以一眼认出,不只是因为鲜卑人天然在外貌上与汉人的差别,更在于这些人的冠服多是镇兵风格,系颈的风帽,窄口的袴褶,还有防风沙的罩衫,以及鲜卑人标志性的编发。 拓跋鲜卑旧称索头,故而被南朝蔑称为索虏。索就是指的发辫,满头编发便是拓跋鲜卑的装饰风俗。孝文帝太和年间迁都洛阳后,大力推行汉化、移风易俗,许多鲜卑的礼俗也就此被抛弃。但北镇作为旧日平城周边的镇戍所在,许多鲜卑习俗也就此得以保留下来,并随着镇人南迁再次进入内地。 之前宇文泰在世的时候,为了篡位、也为了调和国内的胡汉矛盾,进行了很多礼法文化和制度上的糅合交融。 但他进行这一系列改变的目的却并不是要完全的进行胡汉融合,而是为了消除关西汉人对于他这个外族统治者的抵触,所以很多政策看起来就有点矛盾别扭。制度上去追求一个换皮周礼的六官制,但又强调一个氏族部曲的服从性而大赐胡姓。政策上的摇摆横跳,为的是营造其宇文氏凌驾于胡汉群体的超然性。 李泰如今上位,自然不需要再像宇文泰那样费尽心机的搞什么小动作,像是六官制这种本就名大于实、实用性不高的改革,更是直接的明令叫停。而在其他一些礼俗方面,虽然并没有作什么明文规定,但也不再像宇文泰时期那样别扭的张扬胡风。 就比如宇文泰和独孤信,以及宇文毓与王雄等诸死难大臣的丧礼,都是用的汉家礼俗,不再特意安排什么胡风的元素。 今天的送葬礼仪便俱依汉礼,当然时下所谓的汉礼其实也已经是胡汉礼俗交融的结果了,毕竟自从永嘉之乱以来,北方胡汉交融杂处也已经有两百多年,无论彼此间关系是敌对还是友好,共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这么长的时间,无论接不接受、彼此都会互相影响,也早已经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情况了。 只不过镇兵这一个群体作为北魏汉化的滞后部分,还是保留下来了一些尚未被同化、仍然充满地域色彩的礼俗。 不同于汉礼的庄严肃穆,鲜卑礼俗多少有些躁乱喧闹。像是鲜卑丧礼中多有吉凶杂乐并用,歌谣鼓舞送终,主打就是一个热闹。 还有骑士奔马前后望探、呼喝歌唱,据传乃是旧年北镇所在并不安稳,常有战斗发生,为免送葬途中遭到敌对势力的袭扰伏击,故而安排斥候警戒,随着时间的推移便也渐渐转变为一种礼俗。 这些自发随行送葬的鲜卑武人们在刚刚离开长安的时候,也是按照北镇旧俗载歌载舞,与整支送葬队伍沉重肃穆的氛围很是不大。还有随行的官员入前询问请示是否要将这些躁闹之人逐走,被李泰给摆手制止了。 一则他也清楚鲜卑人送葬是有这样的礼俗,这些人并不是在故意捣乱,二则一旦动手驱逐的话,难免会给葬礼蒙上一层不和谐的气氛。 随着送葬队伍的前行,因为彼此间差别明显的氛围,以及同样明显的体量规模,那些鲜卑武人们也渐渐有所收敛,不再去刻意张扬那些旧俗,也开始学送葬队伍中人一样肃穆而行,躁闹的氛围同样转为沉重,有一些已经年龄不小的镇人用着苍凉的语调高唱起曾经流传北镇的鲜卑歌谣,唱着唱着,已是潸然泪下。 这世上不只生命会消亡,其他的事物也会。诸如某些风俗和传统,或许未必会戛然而止,但当你偶尔想起的时候,往往才会发现已经许久不见。 后三国是一个动荡的世代,也是一个交融的世代。当李泰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不久,便已经开始思考胡汉交融的问题。 可当他真正成长为能够掌握时局命脉的强力人物的时候却发现,起码在西魏政权中这个问题不成问题。 在西魏上层的结构当中,胡汉身份并不是资源分配的主要原因,地域、文武、亲疏等等哪一个因素所带来的资源分配差异都要超过了族群。 而在中下层的社会生态当中,鲜卑武人这一群体存在感越来越薄弱,关中府兵已经成为了主流武力担当。至于民间乡里,不管你是汉是胡都得安于耕织、缴纳租调。 就如同那些自发随从为独孤信送葬的鲜卑武人一般,只要同路走下去,被同化、被融合已经成了必然。 可如果还要一味强调这一身份而标新立异,既然不相同道那就肉体消灭。所以哪怕胡汉矛盾比较深重和激烈的北齐政权,当晋阳武装覆灭之后,这一矛盾便也不复存在了。 诸如宇文泰这种出身胡族的首领,或者高欢这种一定程度上代表胡族武装利益的首领,需要去争取汉人豪强世族的支持,以及在确保鲜卑武装群体利益的前提下争取汉人豪强世族的支持,所以民族政策是他们获取认同和支持的一个着力点。 但是对于李泰这种正经出身汉人世族的首领而言,民族问题不成问题,壮大政权本身的过程中问题就迎刃而解,无非我剑利或不利。如果非要将这个问题单拎出来细致讨论,这个问题反而成了问题。 在独孤信的葬礼结束之后,参与群众们也都纷纷入帐来拜别唐公。抛开那些因为李泰的缘故而来送独孤信最后一程的人来说,独孤信本身的人脉遗留也是一个巨大的宝库。 所以李泰在接受群众拜别的时候,也让人将大舅子独孤罗从草庐中引出,站在了自己的身边,让他有机会接触认识一下其父所留下的这些人脉。 独孤罗常年被东魏北齐关押在中山,对于时局人事多有陌生,西魏这里的人情风物那就更加的生疏了,能够了解熟悉独孤信的这些人脉,对其立足关中也是意义非凡。 李泰如今则早已经脱离了依靠丈人人脉来获益的阶段,反倒是这些时流们需要借助和独孤信的交情作为一个契机来与李泰进行交际,希望能够获得赏识。 “哀伤致毁,虽云尽礼。但念及如今家事尤需长男当户应对,如果因礼致病而荒废人事,同样也是不孝之举。” 李泰望着一场葬礼下来悲痛憔悴的独孤罗,忍不住便发声劝告道。 独孤罗闻言后又忙不迭欠身悲声道:“唐公教诲,仆一定铭记于怀。只是、只是想到生人至今,虽有父母,但无一日受训庭前、尽孝帷中,平生有见便在治丧,实在是悲不自……” 听到独孤罗这么说,李泰也不由得暗叹一声,生来便是囚徒、获释后便为父治丧,这样的人生经历也的确称得上是悲惨。 他引着独孤罗接见众人,也是要借机考察一下对方,通过待人接物来看看独孤罗秉性如何。 虽然常年遭受软禁,但独孤罗并未失教,先是跟祖父、祖母和母亲生活在一起,也接受了一定程度的启蒙教育,直到几位亲长全都离世后才变得孑然一身。尽管其人性格上有点怯懦敏感,但人伦礼数、待人接物的常识还是懂得。 经过一番观察,李泰对独孤罗还算是比较满意,并且有意让其作为独孤信的嗣子。 说到底,如今独孤氏一家倒也并不需要多么勇敢精明的家主,只要能够安分守己就能长享富贵,独孤罗谨小慎微的性格在一定程度上甚至都可以称得上是一桩美德。而且其人在关西并没有什么复杂的交际圈,也有利于杜绝一些是非纷扰于门外。 不过有鉴于独孤罗同关西这里的亲友都还比较陌生,贸然以之为嗣恐怕也会引发独孤善等诸子不满、从而衍生出什么家庭矛盾,所以李泰也并没有即刻便公布独孤信嗣子人选,而是安排独孤罗先与兄弟们一起生活一段时间,等到正式除服之后再做公布。 如果独孤罗能在这段时间里处理好与家人之间的关系,那无疑证明其人确是一个合格的家业继承人。如果彼此矛盾继续发展乃至激化,也能够不曝丑人前的加以解决。 0958 调度内外 (); 随着朝中各项政令的制定和施行,影响也在快速的向诸边扩散。一些影响比较深刻的军政改革或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显现成效,但是那些比较直观的人事调整就很快获得了反馈。 朝中几位资望深厚的柱国都受到了惩治、乃至身死,那些年前意存观望而不肯入朝的州郡长官顿时便没了底气,诸如陇州刺史赫连达之流便又纷纷奏告朝廷、以各种理由请辞。 李泰对此当然不会拒绝,如果说地方州郡反对和抵触情绪过于激烈的话,他或许还会放慢步调,逐步的加强自己对地方上的控制,可是如今则没有这个必要。 虽然他现在只是刚刚入朝执政,但是在地方上也积累了非常可观的影响力。 关中平原作为西魏政权统治核心,也是李泰来到西魏首先需要谋求立足的地方,很早就建立起了以商原为中心的深厚影响力,绝不逊色于任何一个关中大族。更不要说随着十二个骠骑军府建立起来之后,他对关中地区将有着更直接更强力的掌控。 关中平原的北部陕北地区,也是李泰很早便开始用功的地带。尽管这区域中真正的军事中心夏州李泰一直不曾染指,但是在陕北所兴建的一系列屯田设施以及对当地稽胡部族的拉拢和治理,也让陕北地区真正的话语权一直掌握在李泰这一系心腹手中。 陇右方面既有独孤信的人事遗留,诸如史宁等边镇大员,也有李泰在河西走廊贯通之后第一时间便营造起来的商贸系统作为沟通。而且当年追从李泰东来的陇右子弟们,如今大部分都已经成为了李泰麾下中坚力量,所以陇右同样也不会抵触新的霸府统治。 至于潼关以东的豫西地区,韩雄、陈忻、韦法保等当地将领和义师,早在李泰几番率军出入河洛的过程中便缔结起了深厚的友谊。他们非但不会抵触,反而会热情的支持李泰入掌朝政。 而在南面的汉中,以及东南广袤地域,这本来就是李泰亲自开辟和征服,早在他还没有入主朝廷时便跟着他一起站在中外府的对立面,到如今更成为了他最忠实的拥趸! 所以随着李泰在朝中的权威确立起来,并不存在政令不能畅通抵达地方的问题。 即便是有一些地方守牧基于一些方方面面的原因,态度上有所迟疑,但那也都是他们各自的问题,却难阻大势的演进。能够及时的察觉并干脆的请辞,对他们而言也不失为一个明智的选择。如果再继续拖延僵持下去,那么很快就会丧失改正的机会。 归根到底,随着李泰在外势力壮大起来之后,就连中外府都已经压制不住他了,地方上便更加不可能再出现能够制衡他的力量。哪怕是之前的宇文导,也仅仅只是在理论上存在一定制衡他的可能,至于实际上能够发挥多大的效果,则就不好说了。 所以当赫连达等人请辞奏书送达朝中后,李泰当即便给以批准,并且委派皇甫穆担任陇州刺史、王悦担任南岐州刺史等等,即刻启程入州进行州务交接。 除了这几个特殊的地区之外,对于整个西魏治下的地方人事,李泰也进行了一系列的改变。首先是之前所设立的各个行台统统撤销,自此以后地方行政级别最高便是总管府。 他如今既已入朝,襄阳方面当然也要有人接手坐镇,因此原来的山南道行政结构便再次做出调整。 山南道行台撤销之后,在襄阳设立襄州总管府,管理兴州以东的汉水流域以及汉东随陆地区。设立在穰城的荆州总管府撤销,改置邓州,包括邓州在内的沔北诸州郡归属大丞相府直接管理,不再设置总管府。 江陵总管府更改为荆州总管府,安州总管府则撤销,在江夏设立郢州总管府。这是因为随着李泰入主朝廷之后,原本集中于山南道的军事力量也需要一定程度的下放,如此才能便于边境上进行军事部署和行动。 襄阳新设的襄州总管府,李泰在权衡一番后,还是决定由自己的二弟李超担任襄州总管,代替自己留守襄阳。 襄阳本身的地理位置便非常出众,而且在李泰入朝之前一直是山南道的军政中心,除了实际的价值之外更多了一层象征意义。 所以选择留守的人选也不能随便,李超虽然醉心学术而拙于军政才干,但让他留守襄阳也并不是指望他能励精图治的进行实际的治理。真正的地方治理自有长孙俭等一众原行台僚属们负责,李超只需要作为李泰的一个代表留守襄阳即可。 同样还有一个比较特殊的地方是蜀中,蜀中的地理环境过于闭塞,而且也完全的拥有割据一方的客观条件,因此必须要朝廷完全信得过的人选坐镇才能放心。 对于之前的宇文泰霸府而言,如今的益州总管宇文贵当然信得过。但是对于李泰而言则未必,虽然说宇文贵在担任益州刺史的时候,同山南道之间也不乏友好的交流与合作,但是距离将益州这么大块地方交给宇文贵长期管理还是远远不够。 就算李泰心大,宇文贵会觉得朝廷对他放心?一旦生出这种互相猜忌的心理,那么动作就会有所变形,到最后演变为失控的状态。 所以早在年前李泰入朝的时候,宇文贵便也派遣儿子宇文善入朝,向他表达了希望朝廷派人接替自己的意思。 如果是别人或者说别的地方,这样的表态或许还存在一定的试探意味。 但宇文贵本身就不是巴蜀人士,之前就任益州总管也是临危受命的救场,而且如今蜀中虽言闭塞,但李泰在其地尤其是巴中地带也拥有着深厚的影响力,宇文贵如果当真有据蜀割据的想法,接下来可能就要面对群蛮围攻成都平原的局面。 所以对于宇文贵这一请求,李泰想了想便也答应下来,将宇文贵召入朝中担任自己的丞相府长史,并以前荆州总管李裒转任益州总管前往接替宇文贵,宇文贵的儿子宇文善则被委任为益州长史辅佐李裒。 陇右方面内部局势越趋稳定,对河西走廊的控制也在逐步加强,与盘踞青海的吐谷浑之间基于地缘和商贸利益的冲突越来越激烈,外患有所加剧。 所以在陇右行台撤除之后,李泰也并没有再保留秦州总管府,而是加设凉州总管府并以凉州刺史史宁为凉州总管,使凉州成为新的陇右军事中心,以便于对吐谷浑这一边境大敌加以抵御和反击。 至于秦州这一原本的陇右军政中心,则仅仅只保留刺史府这一行政级别,并以在陇右任事数年的堂兄李匹为秦州刺史,继续为陇右的商贸保驾护航。 接下来就是陕北方面,虽然李泰对这一地区一直用功不浅,像李雁头等心腹更是长期坐镇这里,但是由于之前中外府并未给予一个名正言顺的管制资格,因此陕北方面的各项人事安排就比较细碎且不够突出,乏甚运作效率。 如今李泰执掌霸府,便要将陕北设立为一个北方边事重镇,以原东夏州改设的延州为中心,设立延州总管府来管理陕北地区的军政资源,为进一步经略河套而打下一个基础。 虽然说河套理论上也属于西魏的领土,但实际上却一直都没有建立起有效的统治,仅仅只有一些游牧部族接受西魏的羁縻授官。想要进行实际的管控和经略,那就需要一个可以源源不断投入人员和物资的前进基地。 至于这新设的延州总管,李泰在考虑一番后还是决定由杨忠担任,并由崔訦继续留任绥州并担任延州长史。至于李雁头、李到和毛世坚等人,则就归朝担任诸骠骑府长官。 接下来一段时间内,李泰当然还是要继续建立并完善霸府中央的军事体系,所以一些任命在外的心腹将领们都要陆续入朝,另以一些经验老到的大将出镇地方。 比如坐镇江陵的梁士彦也要归朝,转而以李穆出任荆州总管。郢州江夏的李允信一并归朝,自陇右返回朝中的豆卢宁出任郢州总管。 这固然也有将原中外府核心大将们放任四方、使他们不能凝聚在一起的用心,但同样也是希望他们丰富的军事经验能够在新的岗位和新的地方可以更有发挥,再创辉煌战功。 在为新任郢州总管豆卢宁送行的宴会上,李泰亲持酒杯向豆卢宁祝酒道:“旧者关陇动荡,公等不辞凶险而壮义入关,克定贼乱,使此天地重得安宁。如今南域江波凶险,仍有顽敌抱残守缺、悍拒王命,尤需大将镇之慑之,否则我难安枕关中。武阳公此去,江湖宵小不足道也!” 豆卢宁也连忙起身回应道:“唐公威壮东南早已驰名宇内,卑职幸在不弃、得预故功,一定尽心竭力、不辱唐公前声!” 0959 叔虎进策 (); 在处理这些内外军政事情的同时,李泰也会抽出一些时间来处理一下私事,比如接见一下又从河北地区过来的亲友。 在经过之前两次的转移之后,陇西李氏在关东关系比较亲密的亲友们也都基本过来了。不过在之前的谈判中,北齐方面还是打包送来了男男女女几百口,估计是把所有具有投敌嫌疑的都给送过来了。 关中地区几百年汉戎杂居,并不以人物着称,即便在北魏时期有一个弘农杨氏,但也先后遭受残杀屠戮。后来孝武帝与高欢闹崩了之后西迁,但孝武帝这精神小伙也不是能够团结群众的好皇帝,所以洛下时流大多没有追随,还是留在了东魏境内。 关西这里的关东世族成员们,无论在人数还是势位上向来都处于一个比较弱势的状态。可是随着李泰的快速崛起,这一情况也在发生着扭转,尤其是前后几次关东时流的迁入,让关东世族才力在关中变得丰富了起来。 这一批到来的人员虽然整体上不如之前到来的关系亲近,但是也有特殊情况,比如李泰的亲舅舅卢叔虎一家。 之前李礼成冒险前往河北邺城的时候,因为卢叔虎一家居住在其范阳乡里,所以没能一起离开河北。这一次倒是并没有被拉下,当李倩之代表李泰与北齐进行交涉提出这一条件的时候,卢叔虎一家第一时间就被主政邺都的杨愔给圈定了起来。 年前年后,李泰实在是太过忙碌,也并没有时间招待卢叔虎一家。一直等到某天丞相府事务忙完还未过正午,他才连忙着员准备一些礼物,又向家人打听卢叔虎一家人在京中住处,然后才亲自登门拜访。 卢叔虎一家入京之后,便由卢柔负责接应安顿,因此便也落户在卢柔家附近。当李泰一行寻至门前时,一家人这才闻讯匆匆出迎,彼此在门前略作寒暄,然后才一起登堂。 李泰登堂后并没有直接落座,而是先抬起两手将卢叔虎送入主人席中坐定,然后才又自退两步,长揖为礼道:“阿舅自率家人,不辞劳远前来亲近,甥子却久受俗事所困,至今才来拜见,失礼尤甚,恳请阿舅见谅!” 他自家叔伯多遇害于河阴之变,所以诸亲族当中除了父母之外,便属卢叔虎这个舅舅最为亲厚,所以在登堂之后便连忙道歉请恕。 卢叔虎年纪也已经五十多岁,中等身材,面貌清癯、体态略瘦,看到李泰恭敬向他行礼,便又扶案起身将他拉了起来,上下打量一番后又说道:“旧年你父子失于虎牢,恐你阿母悲怆不支,我往清河造访便曾言,你父命藏大福、灾祸难伤,孩儿更是骨相奇贵,此番走失或因我门庭寻常、难容大物生长,但只要不逢祸夭折,必然能有一番惊人作为!” 李泰听到这话后不免一奇,这话听起来好像只是吉利话,但对他父子命数确有批中。事实上他老子李晓就是在邙山之战后仍然南逃过得有滋有味,而他这前身却夭亡于战场上。莫非自己今时所取得的这一番成就,除了本身的努力之外当真有命理骨向上带来的助力加持? 抛开这些闲言杂念不说,李泰又在卢叔虎的介绍下同这些表哥表弟们一一见面,当见到那大表哥畜生的时候,还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从这声言仪态和气度上来说,其他的的确都比不上畜生。 卢柔如今也已经是久居京畿的老人,不再是之前李泰初登其门那个落魄样子。因此尽管李泰之前疏于关照,卢柔也将堂叔一家起居生活安排的很是妥当。 彼此虽然都是近亲,但却有常的相处,所以找起话题来自然只能从彼此都熟悉的人事上来,自然就免不了讲起贺拔胜。 李泰虽然事到如今才第一次见到这个舅舅,但也不得不承认,他从刚来到关西便已经受惠其人。若非卢叔虎的缘故,当年的贺拔胜怕是不会对自己一个新入关中的世族少年另眼相待。 而如果没有贺拔胜在他来到这个世界最为艰难的时候给予了他弥足珍贵的支持,他也不会一路发展的这么顺利。大约会和李礼成一样,虽然因为家世清贵而世有其名,但却恐怕难以触及到西魏政权真正的军政大权。 无论是当下,又或者后世,必须要承认的一点是,一个人能够达到什么高度固然与其才能息息相关,但很多时候,往往只是一个入门的资格就已经将一些能力卓越之人挡在了外面。 大统年间的西魏政权就是镇兵们的舞台,如果李泰不是一步一步获得接纳和认可,那许多后来的事情也都压根不会发生。 讲到贺拔胜的过往,卢叔虎这个贺拔胜曾经的旧属也是颇有唏嘘、心意难平,几杯酒水下肚便忍不住望着李泰说道:“生逢乱世虽云豪杰并出,但究竟能否成事,终究也是运数使然。旧者贺拔公亦曾雄踞荆襄,临事迟疑以致一事无成,不想当年未曾创起的雄业,竟为事后关照的晚辈创得,岂非命耶?” 抛开彼此间的亲戚关系不谈,李泰对于卢叔虎记忆最深还是历史上他曾向齐主高演进献的《平西策》。后世不乏历史爱好者们对此议论纷纷,有言之建策高妙者,有言之纸上谈兵者。 不过一个策略高明与否、可以实施的空间有多大,终究还是要结合实际的历史背景去评价,脱离了背景才是真正的纸上谈兵。 首先的基础背景是当时的北齐国力的确要强于当时的北周,但是终齐主高洋一朝,强大的国力并没有让北齐在与北周的对抗中强压对方一头,甚至就连有效的制约都做不到,高洋前期征战四方,后期摆烂挂机。 北周方面却是凯歌高奏,在不同的方位、不同的区域都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从最开始的关西一隅壮大成为一个疆域广阔的强大政权。北齐再想对北周进行封锁打压,不说国力如何,单单在地理上便无法实现了。 所以北齐如果想对北周造成巨大的震慑与有效的制约,那就必须要集中优势兵力威胁北周的核心区域,限制其向四面发展的能力,而汾水一线便是双方对峙的战线中对北周威胁最大的区域。 只不过由于东魏年间高欢饮恨玉璧城对于东朝君臣所带来的教训实在太惨痛,以至于高洋那么疯癫的时期都未曾再在这个方向发起强势进攻。 而卢叔虎的平西策,其实就是结合实际背景需求对高欢进攻玉璧城的战术选择所进行的一个改变和包装,通过在平阳地区驻扎重兵、营造高强度对抗的氛围,不再通过短期的对战攻城来决定胜负,而是通过中长期的对抗来持续性的消耗北周的国力。 这个计策怎么说呢,可行性还是很高的。首先是结束了高洋时期彼此弱对抗的局面,其次是确定了一个基于国力对耗而非几场战事决定胜负的中长期策略,认清了北齐本身的优势所在。 还有比较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当时北周的局面如何。当时北周的宇文护刚刚完成对堂弟们的二杀,国中局势正处于一种高度敏感的状态。 一旦北齐这一战略执行,那么以玉璧城为核心的河东防线就会处于一种长期失血的状态,宇文护究竟敢不敢将大量的人事资源投入进去,交由韦孝宽掌控调度并全权负责战事的进展,这是需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的。 当然,如果北周内部不爆发激烈斗争和内耗的话,卢叔虎所谓的三年自破还是过于乐观了,对于北周的国力增长没有一个准确的预判,或者说这也是一种谋士建策一贯以来先画大饼的话术技巧。如果不配合高强度且卓有成效的军事行动,想要三年熬垮北周在当时也已经不现实了。 虽然眼下的平西策更加无从上演,而且卢叔虎都已经没有再向高演上书的机会了,但也不得不承认其人的确是有一定的谋略和建策才能。 所以在经过一番叙旧营造气氛、拉近彼此关系之后,李泰便忍不住向卢叔虎发问道:“我今执掌魏国国事,讨平东贼也是义不容辞。阿舅向来富于韬略、长于谋划,此番入关来就,未知可有良策教我以制贼?” 0960 必仰奇功 (); 卢叔虎似乎也早有酝酿,听到李泰发问之后便是精神一振,先是放下手中的酒杯,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伯山你志气高昂,事业雄起,小小年纪便已经达到诸亲长所未及的境地。我这事外的闲人半生碌碌,又有什么资格去教导你这在事的壮士?无非恃着血缘的亲厚,略进几句闲言,采或不采,凭你心意。” 虽然说舅甥也是非常亲密的关系,但毕竟彼此势位身份差距悬殊,因此卢叔虎也并没有摆出长辈的姿态大加指责,而是平静说道:“我听子刚说,伯山你当下户中唯有一息,这实在大不好。你舅虽然不才,畜生以下犹有数息,何也? 无论显宦还是着学,欲得传承,根本在人。虽赤贫之家,但有寒丁守户,桑梓长青,祖茔不荒。佛陀慈悲,犹且不贷无嗣、独丁之门。伯山你今身系万众福祉、一国运程,更加需要多丁广嗣,以益家国。” 李泰本来已经是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想要听听他这舅舅有什么军国大计诉来,却不想卢叔虎开口便是讲到了他的家事问题,一时间也是不免有些汗颜,便连连点头道:“阿舅教诲的是,此事父母也常常垂训提醒。前者是因军府事情繁忙,且需时常戎行奔波、不暇养生,今已入朝,并得群众助事,一定尽心用力、以广嗣息。” “你父母或惭对你有失照拂,致使你流落关西、艰难谋生,有的事情不便多说。我自入关西以来,也多从群众口中得悉你今所拥势力实非幸至,俱是辛苦谋划积得。尤其你丈人故河内公,对你也是关照颇深、使人感动。如今河内公身遭不幸,遗留下的这些人事你也应当从善庇护。” 卢叔虎又望着李泰正色说道,李泰听到这话后便也点头应声道:“丈人的确是惠我颇深,所以对其家事我也颇为用心,希望能够关照周全。” “不只是你丈人家事,更是你自己家事。你今仍有一事处断不够周全,或许你自己仍未察觉。” 卢叔虎讲到这里便略作停顿,似乎是在斟酌用词,过了一会儿才又开口说道:“我不知故河内公有无遗命管教你户中纳侍,但纵然有,最好也是不要听从。 这并不是邪言离间,而是你今身位使然,必然会有群众争相以此求进求宠。求而不得,必然生怨。旧有河内公当家当势,人纵有怨也莫敢与争,如今河内公诸息幼而难支,特需你多加关照。 于此已经得于偏爱,如若户内仍然专据霸持,必然众怨集于一身。你家既非绝义人间、殊少亲友的孤僻之家,群声非议必有谤言滋生。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言止于此,余意伯山宜加自察。” 李泰听到这里后便也皱起了眉头,倒不是因卢叔虎对他家事指指点点而心生烦躁气恼。毕竟舅甥关系本就是非常亲密的亲属关系,说句不好听的,如果畜生他们兄弟不幸挂了,李泰都要负责给他舅舅养老送终并且继承家产,排序还要在他们卢家那些从子们之前。 所以卢叔虎对他家事也是说得着的,而且说的还很现实、很有见地,算是设身处地的为他着想。 他家亲友众多,而且多是盘根错节、互相适配的亲戚关系,混进了一个独孤家本就略显突兀。如果他再只是专守自家娘子一人,那么许多出于人情和其他意图的非议就会陆陆续续集中到自家娘子身上。 其实李泰这些年之所以不纳妾室倒也不唯专情所致,主要还是事追人赶,根本停不下来,也没有闲心去热衷于男女之事。而在山南有所稳定下来之后,自家父母、甚至娘子也曾提及类似的事情。 不过这种事情要么出于上的需求,要么出于生理上的需求,对李泰而言也没有必要为了追求一个特定的情况便饥不择食的舍身布施。只是经卢叔虎这么一提醒,让他意识到随着身份地位的变化,这也成了一个需要正视的问题。 “年近而立,自以为临事精明、妄称智者,却不想家事之中还有许多曲隐需仰阿舅提点,实在是惭愧。旧者专注于事,未暇细致顾家,父母尚未重逢之前,户中唯有少年夫妻相互抚慰。如今娘子骤逢至亲辞世,纵有别事也需待情怀聊可自安再作计议。” 略作沉吟后,李泰便又开口回答道。 卢叔虎闻言后便也不再就此话题继续纠缠,旋即便又忍不住感叹道:“伯山为人处事当真仁义,怪不得能在关西立足创业。世道纷乱,道义沉沦,人皆逞恶竞诡、无所不为,虽锱铢之利、敢为灭门之仇,伯山独能奉道秉义,这已经是成大事之至宝,胜过了许多精妙谋算。” 虽然被夸奖的很受用,但李泰还是想听听卢叔虎更加具体的构想,于是便又开口说道:“秉持仁义,自然是兴治根本。但世道不安,正是因为顽贼悖道弃义,若欲制之,仍需加以术用。阿舅你久处东贼治下,贼之虚实必有所见,应当有所教我罢?” 一番家事讲论完毕又绕回了最初的话题,卢叔虎也忍不住笑言道:“方才不肯直言,实在是怯于卖智。伯山你在事以来诸类事迹之精妙,每每让我惊叹不已,不要说奋力成真,哪怕是妄想构思都有欠智力。但今你一再垂问,那我便且稍作卖丑罢。” 虽然卢叔虎好言兵事,多有谋计,但那也要看当着谁的面。眼前他这个外甥,那可是百战百胜、打得整个东魏北齐诸多名臣大将都束手无策的当世名将,其人许多战例就连卢叔虎都难能设想的那样狂放,当着这样的人面前作纸上谈兵,对他而言压力也是着实不小。 略作沉吟后,卢叔虎便又说道:“今齐国虽然富强,但却用而失术,晋阳精甲浪战塞外,河北谷帛漫撒江淮,皆非肘腋之患,无视心腹大敌。齐主因据已成之业,尤恐威不能慑人,好为亢奋之举,失于长远之谋,状似刚猛,实非英明。 其国虽然二都并立,实则太行如堵、其裂如沟。西朝之所以屡攻不克,一在于甲力薄弱、粮草不丰,二在于有失方法、见事不明。以小攻大、必仰奇功,河洛天中非是争长之地,河东平阳才是破贼之门!” “阿舅持论当真高妙,并不迷于东贼富强表象,观其弊病之深,实在发人深省!” 李泰在听到卢叔虎对北齐情势的点评,也忍不住点头表示赞同,尤其是对高洋秉性和行事风格的评价,更是深得其心。高洋作为北齐开国皇帝,在位初期也是非常活跃,但是一通折腾下来,也实在没能留下什么优质资产,到最后北齐能够依仗的,还是父兄留下的老基业。 至于说这后半段对西魏屡次进攻无果的批评,同样也很正确。西魏弱于北齐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哪怕到了北周武帝灭佛之后,北周政权的战争动员力已经超过了矛盾深重的北齐政权,但是整体国力和社会财富仍然谈不上超越。 北齐政权包括社会结构一直就分为晋阳和河北两个板块,从河洛发起进攻就等于给这两个板块共同施压,让他们能够捐弃前嫌、协力对外。 河洛就相当于一个盘子,能够承接北齐晋阳和河北倾泻而来的人力物力,可是西魏北周只能通过崤函古道一路进行输送,纵然是有其他路线的配合,也难以配合无间。就比如之前李泰自三鸦道北上,结果中外府大军直接撂挑子跑了。 听到李泰的认同和夸奖,卢叔虎顿时也变得更有信心,接着便又说道:“西朝汾南玉璧城,诚是天下名防。然则自古以来凡所论兵,防不如攻,欲守汾南、必夺汾北。若能筑坚城于汾北,则夹汾为阵,进退自如,攻防由我,晋阳虽有胜甲亦不足虑。” 听到这里,李泰又忍不住笑起来,看来他这老舅对汾北是真的有执念啊。历史上进言高演建议在汾北平阳筑城,现在没有向高演进言的机会了,结果跑到关西来又建议自己在汾北筑城。 李泰倒是也有在汾北筑城的设想和打算,只不过眼下时机却还不算好。 眼下他刚刚接掌朝政,国中情势仍然不算平稳,而且之前刚刚跟北齐完成和谈,双方再次恢复低强度的对峙状态,如若他贸然跨过汾水筑城设防,必然又会激发彼此矛盾,届时争相备战于汾水一线,局面恐怕会失控从而影响其他的人事发展。 虽然这一计策暂时不宜采用,但跟卢叔虎交谈一番后,李泰也是颇有获益,旋即便又向卢叔虎发出邀请,希望他能到中外府担任一个高级幕僚的职位,卢叔虎对此自然是欣然同意。作为一个好言兵事的谋士,谁又不希望追随李泰这样一个执行力极强的名将,看着他将自己那些谋略付诸实现! 舅甥之间相谈甚欢,李泰却没想到,就在这一次交谈之后不久,他便红鸾星动,被人访媒了。 0961 突厥求婚 (); 西魏霸府改换门庭这么大的事情,除了在国中影响深远之外,也倍受周边或友好或敌对势力的关注。 姑且不说年前与西魏和谈罢战的北齐,在李泰入朝执政之后,最先赶到长安来的便是来自突厥的使者。只不过这一路突厥使者的到来似乎并不是为的道贺,而更像是问责。 最开始是月中时分,有泾州官员遣使入京奏告有突厥使者入京求入,而李泰也即刻派遣使员北去接引入朝。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是让人大跌眼镜,突厥使者并没有留在泾州等待接引,反而是擅自离开泾州并自往关中而来。 李泰得知此事后,心中自是愤懑不已,当即便分派诸将各统人马沿泾水北去,把守水陆要害的同时搜查突厥使者的行踪。一番搜探之下,才在咸阳北面几十里外郊野发现了突厥使者的下落。 这一路突厥使者有千余众,入境之后不只擅自行动,而且还横行无忌,对沿途郡县多有滋扰,当被诸军围堵在泾水河畔的时候,兀自叫嚣不止。 这些情况,李泰都是事后才知,而在当时确定了突厥使者下落所在之后,他当即便委派之前中外府负责与突厥往来接洽的臣员厍狄峙前往交涉,这才算是将这一支突厥使者队伍给引至长安。 西魏之与突厥从很早便开始进行联络,最初西魏是与柔然和亲友善,西魏文帝元宝炬为了保持彼此邦交关系,甚至废了原本皇后乙弗氏而迎娶柔然公主,不过这柔然公主也并不长命,嫁入西魏不久后便死了。后来双方关系就变得微妙起来,再加上东魏方面努力修好,高欢更迎娶蠕蠕公主,使得柔然与东魏交好。 而为了在北方获取新的盟友,西魏便将注意力放在当时仍为柔然锻奴的突厥上面,遣使前往沟通联络,时间大约在大统十一年到十二年之间,彼此互动密切,当时的突厥首领阿史那土门也乐与西魏交往。 之后不久,突厥就获得了一个绝佳的壮大机会。当时铁勒诸部因为不满柔然的残暴统治,因而集结起来要攻伐柔然,结果遭到了阿史那土门的背刺而惨败,铁勒诸部也被突厥所兼并,由此突厥势力大壮。 阿史那土门既兼并了铁勒诸部、壮大自我,又为柔然解决了一大危患,自以为立下大功,于是便派遣使者向柔然求婚以期抬高自身的地位和影响,由此便引出了柔然可汗阿那瓌很着名的一句回答:“尔是我锻奴,何敢发是言也!” 惨遭拒婚的阿史那土门由此便走上了三十年河西、莫欺老年穷的逆袭之路,彻底断绝了与柔然的往来并向西魏求婚,而西魏也将长乐公主元氏嫁给土门。当文帝元宝炬驾崩的时候,阿史那土门还遣使献马前来为他丈人吊唁。 几年前阿史那土门率部大败柔然,柔然可汗阿那瓌兵败,其部众便也四分五裂,突厥由此独大漠北,阿史那土门也建立突厥汗国,自称伊利可汗。但是转过年去之后,阿史那土门便去世,汗位传由其子继承,而其长子不久之后便也去世,如今在位的乃是其次子阿史那俟斤,即就是木杆可汗。 西魏与突厥之间的关系也算是颇有渊源,但是随着突厥势力越发壮大,彼此间的实力和地位便渐渐不再对等。而且由于之前西魏收留柔然残部邓叔子一众人马而触怒了突厥,突厥使者直接来到长安勒令宇文泰交出柔然残部,而后更是丧心病狂的直接在长安城外处斩。 宇文泰为了能够获取突厥的帮助、一起出兵讨伐北齐,对此也都是忍气吞声,在彼此之间的互动中将自身放在一个比较弱势的地位。也正是因此,突厥使者在来到关中后才敢如此放肆,既有本身实力使然,同时也是惯出来的。 李泰心中自是不爽突厥使者这一番做派,不过他心里也清楚眼下的情势暂时不宜与突厥交恶,为免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而与突厥使者谈崩,于是便先安排厍狄峙等外交人员与突厥使者交涉一番,探探口风再思该要怎么应对。 傍晚时分,厍狄峙等人在返回丞相府后,脸色都有些不太好看,可见这些突厥大爷们不太好伺候。 此番到长安来的突厥使者首领身份不俗,据言乃是如今突厥木杆可汗的亲叔叔,称为蒙叶护。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蒙叶护之前正随从突厥大军进击北齐,结果遭遇了败仗,刚从与北齐交战的前线撤回便受遣来到了长安。 如此也就怪不得其人这么大的火气,之前西魏、突厥相约进军,一南一北夹击北齐。可是西魏这里初期交战不利,后期尽管有李泰反败为胜,但李泰也不会顾及这些情况,因为忙于返回关中定乱,便与北齐握手言和之后直接撤军返回。 齐主高洋心情本自愤懑不已,在河洛战事结束之后,晋阳方面人马没有了牵制,当即便安排精锐出北山长城进击突厥。猝不及防之下,突厥便在北山长城外大败而归,估计那木杆可汗也是越想越气,所以在撤军途中便派遣使者到长安来训斥西魏不讲信义。 “请高邑公为我转告突厥使臣,前者中外府相与谋计我多不知,当时国中情势也不容乐观,是故谋计进退之际有失周全,未能协同进退。为表歉意,可以赠货为偿。来年再有类似事情,一定多加沟通,以免误会滋生。” 人的脾气跟实力那也是成正比的,李泰也不想上位伊始便搞坏了与突厥之间的邦交,他可没有北齐那么厚的家底可以学高洋那样可劲的霍霍,手中这些人事力量运用起来还是得讲究一个按部就班,没有必要为了一时的意气便交恶这样一个友好数年的强邦。 然而厍狄峙等人在听完他的表态后,脸上愁容却并没有消退多少,顿时便让李泰心绪一沉,当即便也皱眉说道:“难道突厥使臣提出的问题过于骄横无礼?” “启禀唐公,中外府前与突厥谋计伐齐之时,曾有礼聘和亲之议,突厥使臣此入亦为询问此事是否还要履行前约……” 听到李泰的问话,厍狄峙便垂首回答道。 李泰闻言后倒是不以为意,随口回答道:“旧土门便遣使入朝求婚,今我国遣使往聘其国之女亦不失礼尚往来。前事虽有波折,亦可更益礼聘之资,以慰其国人情怀。” 当今皇帝元廓的皇后乃是宇文泰表弟王懋的女儿,李泰倒是不怎么想插手皇帝的家事以彰显其权威,但今既然国家有需要,迎一个突厥女子来做一段时间的皇后,想必皇帝也能看得开。 “不、是、是这样的,前与和亲之议者并非陛下,而是、而是故安定公……所以、所以突厥使臣此番来告,若仍欲履行前约、以成盟好,则、则需唐公遣使访聘,突厥可汗才会应允。” 厍狄峙偷眼观察着唐公神情,口中小心翼翼说道。 “竟有此事?” 李泰闻言后顿时便也紧皱起了眉头,心情大不似刚才盘算着给皇帝安排新配偶那么豁达,变得有些哭笑不得,同时也不免感叹出来混当真是要还的。 当年他没少腹诽取笑老大哥贺六浑那一树梨花压海棠的幸福烦恼,没想到转头类似的情况就降临到了自己头上来,而且要娶的还是自家老大曾有婚约的女子,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勾大嫂? 对于为国献身这件事情,饶是李泰看得开,可当真正事到临头的时候,也还是少不了要给自己打气一番、做一做心理建设。 他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望向厍狄峙沉声道:“使臣所诉便仅止于此?” “还、还有,使者告因此番我方失信遂至兵败,所损甲马器杖需折物为补。另吐谷浑桀骜不驯、不肯从命,木杆可汗将欲兴兵讨之,需我陇右师旅聚于凉州相共讨伐……” “哼、嗯……” 李泰听到这里便闷哼一声,虽然很不爽但还忍得住,旋即便又沉声道:“还有么?” “另、另有因唐公新掌国事,威未着于塞上,木杆可汗因虑势、势恐不久,故欲别设汗庭于沃野故地,以助唐公……” 当看到唐公眼中闪烁的凶光时,厍狄峙一时间也有些不敢继续讲下去了,那木杆可汗不知唐公是何成色而狮子大开口,他可是清楚唐公因何上位的。 “再送酒肉饮食厚飨突厥使众,勿使有缺,告其诸事可议、以和为贵!” 李泰强忍着心中怒火,口中又沉声吩咐道。待到厍狄峙等人领命退出,他才忍耐不住抽出佩刀斩在木案上,沉声怒吼道:“当斫贼首有如此案!” 他都已经做好了要学老大哥勉为其难的准备,但却没想到这突厥可汗实在贪得无厌,真特么以为老子爱吃软饭是因为牙口不好?既然觉得老子威未着于塞上,便先拿你立威! 0962 奇兵进讨 (); 愤怒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反而会让人失去理智。尽管李泰被突厥使者嚣张傲慢的态度所激怒,但在情绪稍作发泄后还是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再作一番思忖权衡后,他便发现还是他忍不了! 作为如今漠北唯一的霸主,突厥的强大毋庸置疑。而宇文泰能够在突厥发迹之前便选择与之建立良好的邦交,的确是非常具有前瞻性。李泰作为后继的霸府首领,当然也乐得将这一份邦交继承下来并维持下去,哪怕是付出一定的代价。 但这却并不意味着他就要无底线的去迎合突厥各种霸道要求,像是给予一定的物质补偿、包括联合出兵打击敌对势力,甚至是接纳突厥女子为妻,在实力尚弱、难以多线作战的情况下,都不是不可以暂时忍辱接受。 可现在突厥的态度分明是轻蔑、欺侮李泰这个新上位的霸府首领,贪得无厌、得寸进尺,居然妄想别设汗庭于河套! 如果连这一要求都答应下来,不只是河套平原拱手相让,整个西魏政权的北部防线也将要对突厥门户大开,自此以后也不必再说什么发展壮大,直接就沦为了突厥铁蹄下的一个傀儡! 李泰依稀记得,这突厥木杆可汗应该是突厥历史上最重要的可汗之一,正是在其统治期内突厥的势力得到了长足的发展,达到了强盛的顶峰。而从其人提出的这一条件,也能看出这个人狡诈凶狠、野心勃勃。 这木杆可汗应该是看准了西魏权力交接的动荡期,再加上的确对李泰了解不多而心存轻视,想要通过这种咄咄逼人的施压来试探一下李泰的底线所在与秉性如何。如果李泰的应对不够强硬,那么突厥加大向河套渗透和侵占的力度将是必然的。 对于李泰而言,这突厥就像是刚刚完成了一段主线任务、心中正自感觉索然无味时,接下来又涌现出来的一个对手,既然已经推进到了这里,那也已经无从回避。 心中深作一番权衡之后,李泰也渐渐有了决定。尽管天色已经黑了,但他还是着员将一众心腹大将们召入丞相府来议事。除了贺若敦、梁士彦、李允信、史静等从山南入朝的诸将之外,还有宇文贵、杨忠、李贤等人。 待到众人悉数汇集于丞相府直堂内,李泰便开口说道:“突厥使臣入京,欲以共中外府之前婚盟、胁我割让河套之地,此事断不可应!所以我欲击突厥,今召诸位入府,共议此事!” 众将闻听此言,脸色都微微一变,其他人都还未及发声表态,贺若敦已经先一步从席中站起身来,向着李泰叉手说道:“贼胡嚣张,自当惩戒!臣之前屡有受命别使,久不曾追从郎主征战,今请为大军前锋,誓破贼胡!” 贺若敦常以郎主麾下大将自诩,结果却屡屡错过大战,之前又见高乐因为从战河洛而进授大将军,心中不免更加的羡慕嫉妒。不要说只是出击突厥,哪怕现在说要进攻晋阳,他也要抢为先锋。 宇文贵却面露迟疑,有些犹豫的说道:“方今国中情势新定、人情乍安,若便急与强敌交战,恐怕会更生不稳啊。” 他这里话音刚落,一旁的梁士彦便旋即开口道:“化政公有此迟疑乃人之常情,贼也正是因此才嚣张狂妄、妄图非分。我若进而攻之,正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先机得矣!” 宇文贵所言也正是李泰之前有所犹豫的原因之一,尽管梁士彦从战术的角度也提供了一个理据,但贸然与突厥这样的强敌交战必然也会给国中秩序带来不小的冲击。而且自从进入正月以来,李泰在军政方面都有不小的动作,正是需要一个稳定局势来确保这些变革的平稳推行,也的确不适合进行大规模的对外交战。 这时候,杨忠也开口说道:“胡之秉性,畏威畏强,此番所以敢作桀骜姿态,皆因度我不敢背盟拒之。如若此番不能强势对之,其将目我为奴,更失恭良,日益倍索,永无宁日!与其贿以重货难结欢心,不如省却物料奖我将士以讨胡贼!” 听到杨忠这么说,众将也都纷纷点头称是。说到底,他们西魏虽然穷,但是也横,包括之前的中外府虽然在与突厥往来时有一些软弱的地方,但也不是因为从骨子里便畏惧了突厥。 李泰或许还要出于全局的考量,思考在底线之上有没有继续维持关系的余地,但当问题下放诸将商讨的时候,那就是老子们连钱都不想赔,主打就是一个干!敲诈敲到贼窝子里来,你也真是想亏了心! 宇文贵见众将且表态出战,便又开口说道:“士心可用,着实可嘉。但国情如此,同样也不容忽略。此番纵然出击,大军出塞亦为下计。如梁将军前言出其不意,如若可以奇兵取胜,便无需劳师动众、声闻邻邦。” 李泰闻言后便也点点头,宇文贵所言正合他的心意,眼下的西魏真是打不起一场大规模且持续时间太长的战斗,不只是局势不允许,财力也不允许。 之前中外府一场东征几乎已经耗尽了关中的物资积累,李泰入关之后所面对的便是府库空空。在山南道物资输入关中之前,人马消耗还是从北齐那里谈判获取的物资,至于阵亡将士的抚恤,也统统都是从山南道输入的财货维持。 这时候,对于突厥情势比较了解的李贤也开口说道:“突厥之所恃者,轻骑纵横、弓矢锐利,阵垒对战,未为强也。若以奇兵往击,轻则难以重创其众、未为大害,反目之后却要频受其扰、疲于应付。是故此番进击必须直指贼之要害、伤其腹心,才可使胡马短年之内不敢南窥!” 随着众人各自发言进计,有关这一场军事行动的规模和目标等等各个方面都被逐渐的补充完善。 时下的突厥虽然已经取代柔然、成为了新的草原霸主,但当下的状况仍然可以说是大而不强,虽然控制的范围非常广阔,但本身实力却还没有达到一个新的层次。 历史上杨忠代表北周和突厥联军进攻晋阳,在返回之后对突厥的评价便是:突厥甲兵虽然凶恶,但刑赏却很轻,首领众多、令出多门,上下约束并不严明,谈不上难以制约。之前往来的使者盛言突厥强盛,只是希望朝廷多给突厥使臣以赏赐,这样他们前往突厥的时候也能获得更多奖赏。 一个政权的凝聚和军事制度的发展是需要一个过程的,突厥崛起到取代柔然,至今满打满算不过三年的时间,在这期间兼并铁勒诸部、接收柔然残部等等,军事上仍然处于一个堆人数打顺风仗的阶段也是理所当然。从北齐与突厥之间的几场战事来开,眼下的突厥武装相较于精锐的晋阳兵在战斗力上还是有着明显的差距。 李泰自不敢说他麾下精锐部伍能够稳胜过北齐晋阳兵,但在战斗力上也并没有什么显着的差距,如果兵员素质差距太大,那可就不是战术运用能够弥补的了。 在经过一夜的商讨之后,这一次的作战计划便被制定出来,目标就是奔着突厥包括木杆可汗在内的一众顶级权贵去的,即便是不能大量的杀伤突厥有生力量,也要尽可能破坏其上层人事结构。 让这些突厥权贵们真真切切感受到死亡的威胁,接下来再与西魏进行互动的时候,才会选择更加慎重和恭敬的态度与做法。 眼下的突厥汗帐仍在金山之阳,即便后来迁移到了郁督军山,仍然地处遥远的漠北,是眼下的西魏军队难以打击到的方位。不过眼下突厥可汗正自从北齐过境之外撤军,大军刚刚抵达阴山之南,这给西魏方面奇兵出击提供了机会。 于是李泰便先派遣李允信率领一千精骑,携带金银锦帛等珍贵的礼货,经原州北上先行以犒慰其军为名贿结木杆可汗,并且表示后续还会有更多的礼货送至以商讨婚约礼聘的事宜,接下来再以杨忠率领两千精骑运送粮草物资继续北进,锁定突厥可汗和其国一众权贵的位置。 为免国中群情惊疑动荡,李泰将以巡视陕北诸州为名,率领一万精骑沿洛水北上,抵达延州之后稍作休整并等待时机,待到前两路人马各自就位之后,便即刻自夏州北去河套,奔袭阴山南麓的突厥大营! 随着这一作战计划制定出来之后,各项战备工作便也即刻进行起来。之前从江陵南梁国库中缴获的各种珍宝,这会儿全都不要钱一般的从山南搬运过来。 眼见着各种各样、琳琅满目的珍宝财货被打包装车,准备运往突厥大军之中,长安的突厥使者们也是乐得合不拢嘴,越发感觉如今的西魏对于他们而言就是一个全不设防的大仓库,连吃带拿很是快活。若非还要负责带路前往,这些使者们甚至都不愿离开长安。 0963 重货以贿 (); 北魏正光年间,沃野镇人破六韩拔陵在镇举兵发动兵变,斩杀镇将,由此掀开了轰轰烈烈的六镇起义。 沃野镇是北魏设置在河套平原上的一座军镇,其地旧称五原。东汉末年战乱频频,河套之地渐渐为南匈奴所侵,后来五部匈奴南迁内附,又在西晋末年爆发了由南匈奴刘渊为首的五胡乱华。随着中原大地处处烽火狼烟,河套平原的控制权也数易其手。 区域内比较活跃的一股力量便是敕勒人,敕勒人旧居北海,被当时的鲜卑索头称为高车,后来陆续向南迁徙。 再加上当时鲜卑拓拔部崛起漠南,屡屡进击漠北诸胡,将许多敕勒部族掳到南方,安置在河套平原等地。而这一部分南迁鲜卑化的敕勒人便世代居住在了河套平原附近,以至于阴山附近广袤区域都被称为敕勒川。 六镇起义开始后,包括沃野镇在内的众多镇人内徙,诸如北齐斛律金家族、破六韩常等等,便都属于敕勒豪酋。而仍然生活在漠北的敕勒诸部,便又逐渐转称为铁勒。 铁勒诸部旧为柔然所奴役,因为不堪忍受柔然的残忍压迫而准备奋起反击,结果却遭到了突厥的背刺,诸多部族尽为突厥所兼并。 随着突厥取代柔然成为新的草原霸主,势力覆及大漠南北,对于阴山南麓、河套平原这一片水草丰美的地方也是垂涎三尺。 旧年孝武西迁,将北魏国祚传承带入关西,而位于河套平原的沃野镇等地作为北魏原有的领土,自然也就顺理成章的归属西魏。 只不过西魏困于自身国力,也难以对远在河套的沃野镇进行实际的管理,地处长城以北的夏州便是西魏能够实际管控驻兵的极限了。再往更北的区域则就鞭长莫及,只能任由当地诸胡部族各自管理,西魏朝廷则授给一些羁縻官职以维系一个宗藩关系。 之前突厥忙于清剿柔然残部,扩展并巩固自身在草原上的统治,还没有太过强烈向漠南、乃至于向内陆侵扰的动机和需求。可是随着其草原霸主地位越发巩固,也越发感觉到只有向南侵扰扩张才能获得更大回报。 此番联合西魏向北齐发起进攻,由于北齐刚刚筑起了长城,使得突厥进军并不是很顺利,之后更是由于西魏的先行撤军而遭到北齐的反击,从而损失惨重、铩羽而归。 这番失利自然让木杆可汗愤懑不已,而当其了解到西魏内部的权力交接与动荡之后,心思顿时便活络起来。 当大军撤至阴山南麓,看到南面广袤的原野与平缓流淌的大河,木杆可汗心中的贪欲也在滋长着。眼下虽然仍是草木凋零的寒冬时节,但只看河套平原这一地貌与环境,可想而知几个月后随着气候转暖,此间必然就会变成名副其实的沃野。 如若能在这里建立起稳定的牧场和聚居地,不只能够供养更多的人口和牛羊,更能作为来日入侵内陆的大基地。从此后突厥狼骑不必再奔波于漠南漠北,直接由此便可出兵向南寇掠! 所以木杆可汗干脆便将大军驻扎在阴山南麓,一边派遣使者南下长安与西魏朝廷进行交涉,一边着令麾下部伍们沿着大河巡弋扫荡,将此间生活的诸胡部落全都召集控制起来,逼迫他们接受突厥的统治。 时间很快就进入了二月,随着时令的转变,尽管阴山北麓仍是积雪绵延,但是南面的大河已经开始解冻,重新开始奔腾流动的河水滋润了两岸,泽野之间也渐渐泛起新绿,并有清丽的野花点缀其间,这生机勃勃的画面让人心情都变得欢快起来。 “这般丰美肥沃的牧场,正该最雄壮的部族才能享用!” 木杆可汗在部众们拱从之下,策马徜徉在这万象更新的原野当中,心内也是舒畅恣意,越发坚定了要将这一片土地纳入自己汗国疆域中的想法。 虽然此间距离汉人城邑太近,也并没有险要的地形可供防守,但勇猛的突厥勇士们向来信奉的就是进攻,而且随着对南面政权的了解加深,木杆可汗也越发确定西魏朝廷根本就无力反抗进攻。 接下来的事态发展也不出木杆可汗所料,在前往西魏长安的使者派出一段时间之后便有消息传回,西魏那位新任的大丞相对突厥使者礼遇有加,凡所提出的要求也都表示答应,并且已经安排人员运送财货北上进献。 木杆可汗在得知此事后自是心情大好,在魏国使臣即将到来的时候,为了彰显他们突厥势力强盛,他便着令麾下各部首领们俱陈部伍于原野之上,并且着令骑兵大军往复奔行,生生在原野上踩踏出一条宽阔笔直、直通其临时汗帐所在的大道。 当李允信一行在突厥使者的引领下来到其大军驻处的时候,也不免被这浩大的场面所震撼到。 如今的突厥的确是大有草原霸主的风采,每有出动便是大军巨万,而且尽是策马控弦之士,单单所骑乘的战马以及备用的马匹便多达十几万匹之多,在原野上浩浩荡荡的铺开,一眼都看不到边沿所在。 相对于其他草原胡部武装,突厥骑兵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武装要更加精良、被甲率不低,毕竟他们本身就是锻奴出身,如今自己翻身做主,掌握了更多的资源,自然也要更加用心的武装自身。 因此那些大大小小的豪酋首领们各自亲信队伍多有披甲武士,尤其是可汗大帐左右的狼骑卫军们,被甲率更是非常高。虽然多数都是轻甲,但也是跟突厥主力整体都是骑兵有关,多了这样一层甲防,无论是本身的士伍气象还是实际的战斗力,必然都是大增。 不过李允信一行的到来也给了这些突厥豪酋权贵们一点小小的南方震撼,尤其是当大量的绢缣锦帛等高档的织品被一车一车的拉入可汗帐前,并逐渐堆积的几乎要和可汗大帐一样登时,周遭众胡酋们无不瞪大双眼、脸色潮红的死死盯着这座在阳光照耀下五彩斑斓的锦帛高山。 突厥贵人们对于颜色艳丽、纹理细腻柔软的丝织品是非常的钟爱,以至于他们最初出现在中原王朝的文字记载中时,便是派遣族人前往塞上交易购买缯絮丝织品。 虽然近年来势力的壮大,让他们有机会获取到数量和种类都越来越多的奢侈品,但是心内对于锦帛等物的喜爱仍未削减。尤其是这么大的数量,更是他们生平首次看到,就连那木杆可汗在看到这一幕后,也不由得哈哈大笑、大声交好。 “我国大丞相、唐公情知之前不告撤军实在有失信义,本就有意遣使厚赠求好,不意可汗如此宽宏大量,非但不计前事,反而仍愿履行前盟。唐公为此感激不已,先遣卑职且送一批礼货前来酬谢,后续还有更多财货聘礼陆续送达,还请可汗笑纳!” 李允信也是搞了不短时间的间谍工作,很有一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技巧,虽然彼此间的交流还要借助几个鲜卑翻译,但语言的不通并没有阻碍他热情的表达对木杆可汗深深的敬意。 那木杆可汗听着李允信的恭维吹捧也是心情大好,绕着那座锦绢堆成的小山不断绕圈赞叹:“你国安定公旧与相好多年,不见如此厚赠。这个唐公当真是个识趣人,若非他继任大官,我竟不知魏国如此豪富!” 说话间,他更着侍卫取来一袭锦袍要赏赐给李允信,并赐其“附离”称号,附离在突厥语便是雄壮的狼,代指勇士,都是可汗身边的忠勇侍卫和勇猛的家族成员才能享有的称号。 李允信对此自是不怎么感冒,但为了麻痹对方,还是故作欢天喜地的接受了赏赐,并按照突厥人的礼俗呼号舞蹈以谢恩。 除了那些锦帛之物外,此行李允信送来的礼货中还有众多的金银珠宝。 这些财宝哪怕在南梁国中都属于珍藏级别了,如今摆在这些穷人乍富的突厥豪酋权贵们面前不异于审美上的降维打击,哪怕只是看上几眼,都让人感觉美妙绝伦,恨不能即刻拥有。 那木杆可汗在看到这些琳琅满目的财宝之后,满怀的雄心大志一时间也沉迷在这珠光宝气之中,大手一挥着员将这些锦帛财宝统统搬运到他的可汗大帐中去,并且着令摆设起盛大的酒席宴会以款待李允信一行。 左近那些围观的突厥豪酋大臣们看到这些财宝陆续被收入大帐,各自脸上也都不免流露出意犹未尽的神情,尤其当见到可汗并没有将这些财宝分赏群众的意思时,不乏人便面露失望之色。 当然,木杆可汗也不是吝啬之人,到了晚上宴会的时候,还是取出了几件珍宝作为奖品,着令其部伍将士们比拼武艺以助兴。尽管这几件财宝在西魏赠送的众多宝物中都属于不怎么起眼的货色,但还是引得帐前勇士们纷纷拼死角力,甚至用力绞杀对手。 不过突厥人尚武好斗,哪怕是在比斗中已经搞出了人命也不觉得扫兴,反而氛围更加高涨起来,欢宴竟夜。 0964 焕然一新 (); 地处洛水沿岸的洛川,近年来越发的繁荣。境内除了有在诸稽胡部族中影响极大的师佛大寺之外,还有一座规模极大的洛川大市,每年都吸引着大量的陕北诸州民众往来此间从事商贸买卖。 哪怕是在水流枯竭的寒冬时节,洛川大市作为陕北地区规模最大的商货集散中心,也聚集着大量的人员与商货,繁荣程度甚至不逊于关中几座大城。 洛川境内的洛川防城也是区域内的军事中心之一,日常驻扎着数千甲兵,而且还是陕北牧区战马与各类物资的转运中心,在西魏的军事系统中也拥有着重要的位置。 洛川防城也是李泰当年出任三防城大都督时所建立的三座防城之一,而三防城大都督这一职位则是李泰离开霸府而染指地方军政权力的开始,在他的人生履历中也拥有着重要的意义。 所以当他再次率部沿洛水北上,看到洛水沿岸那些熟悉当中又透露着许多陌生的景色时,心内也是唏嘘不已。尤其是当队伍进入洛川境内,看到洛水沿岸建造起来的那些邸铺货栈,还有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客旅商队的时候,李泰心中感触尤深。 回想当年此边由于霸府疏于管制、加上境内稽胡流窜为祸,还有许多强盗恶霸据地为祸一方,境内一片荒凉,与眼前这繁荣热闹的画面已经是迥然有别的两个两个世界,作为带来并推动这一系列改变的李泰也是大感自豪。 “仆等恭迎郎主巡视北州!” 洛川防城外,除了先一步返回筹备物资的西河郡守独孤宾以外,还有守将李到与其他一众督将兵长们一同于此迎接李泰的到来。 李泰看到这一个个熟悉却又许久不见的面孔,脸上也露出由衷的笑容,他迈步走上前去,视线在众人脸上一一划过,口中沉声说道:“前与诸位一同受命、共赴北州欲为兴治,事业框架初成却又转任他方,幸在诸位安守任劳,使此旧日营规不为流水,胡荒北州焕然新生。今日重临故地,观览风物迷人,俱诸位之功!” 说话间,李泰便抬臂抱拳,欲向众人作揖致意。 然而众人见状后却都纷纷俯身作拜,李到更是沉声说道:“仆等本无长才,俱为好斗匹夫,杀人则可,为治无能,幸在郎主拣于麾下、多授良策。北州仁政俱郎主所创,仆等于此不过膺受前命、守于规矩,北州今时之兴盛,非仆等所能预料,俱郎主建事之前功!” 这当中更有一名中年人神态激动道:“仆乃北州土人,最知此乡前后差异。旧年此境荒凉不异鬼蜮,而今繁荣安乐,生民无不感激郎主再造之恩!” 李泰看了两眼这中年人,脑海中略作回忆,当即便笑语道:“你是吕川,当年不肯随从南去,只求留事乡里,如今生活如何?” 这督将吕川听到李泰喊出他的名字,神情顿时越发的激动起来,再作深拜道:“性懒老卒不堪扶就,恋守乡土,大事难成,今又成家,户下已有两儿……” 听到吕川介绍自己的生活近况,李泰也为他感到高兴。这吕川还是他初入陕北与稽胡交战时偶然救下的一名乡士,那时他家人都遭稽胡屠戮,投效李泰麾下后奋力的杀胡报仇,如今又重新组织了家庭并且有了自己的儿女,也当真可喜。 一番交谈之后,众人簇拥着李泰进入防城之中,而在经过一番叙旧之后,故人重逢的喜悦也渐渐收敛,当李泰问起此间战备如何的时候,气氛也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为了保持关中的情势稳定,此番用兵李泰并没有在关中大肆声张,只以巡视北州为名先后将人马派遣而来。至于此番出战所需要的军粮辎重,一部分是从山南道运至,另一部分就要在陕北诸州进行筹措了。 虽然李泰如今也已经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沙场宿将、统兵作战经验丰富,但此番出击突厥却是第一次出塞作战,而且是他入朝执政以来首次对外战事,所要交战的目标还是突厥这样一个强大的对手,所以他心中也是有着不小的压力。 为了保持部伍的机动性,这一次出战所用乃是全骑兵部伍,所挑选皆是弓马技艺娴熟且作战经验丰富的老卒,其中不乏早年在陇上便投入李泰麾下的军士。 将领的配备方面也是堪称豪华,除了先行出发的李允信和杨忠之外,还有宇文贵和李贤这两个对边情非常熟悉的大将。还有之前从山南道调回的贺若敦、史静等数员将领,包括从南朝投来的吴明彻,本着让其见世面、刷经验的目的,也被李泰安排在了部伍之中。 因为出塞作战征程遥远且变数诸多,因为之前没有与突厥作战的经验,李泰也不清楚交战之后会面对怎样的情形,所以在出征以前尽量的准备周全。 此番出战,一人双骑乃是最基本的,所以除了上万将士之外还有两万多匹战马,哪怕是秉持着一个速战速决的原则,往来河套最少用时也得旬日光景,而为了更加稳妥,便起码需要筹备大军一个月所需要的粮草。 人的口粮方面倒是还好,李泰之前使人制造的军粮粮饼逐年都有改进,到如今口味也已经是咸甜适宜,易于保存运输,最适合用在这样的长途征战当中,三十斤重的粮饼每一名将士携带两张,便足以支撑一个月的消耗。 为了稳妥起见,李泰还又安排加带了一万张,足以维持四十五天的消耗。当然,这些粮饼都是之前山南的储备,关中府库空空,是难再提供了。 相对于人的口粮,饲料则就比较麻烦。骑兵作战有最为重要的一点,宁亏于人,莫亏于马。如果战马因为饮食不继而无从维持马力和状态,那所造成的后果绝对是灾难性的。 战马饲料分为粟粮与干草,当其全程赶路时,每天就要消耗粟料一斗、草料两围。两万多匹战马加上配给的驮马,每天就要消耗一千多石的粮食与数万围草料,所以马料在辎重当中占有的比例极高。不说数量多少,单单体积就难以运输。 所以说骑兵出塞作战,必须要在沿途设置好足够的补给点并存储足够的粮草物资,而这样的补给线在之前的西魏是并不存在的。 为了确保所需要的粮草能够及时到位,李泰便安排独孤宾先行返回筹措粮草物资,而之前陕北所进行的方方面面的营造效果便体现出来了。 虽然之前中外府东征将陕北诸州库藏也都搜刮一番,但是仍然可以就市采买。之前李泰为了将商原乡亲们的布帛花出去换取物资,便在陕北建立起了一套官市沽货的章程,后来到了沔北后还将这模式继续发扬光大。 而且陕北以库利川为中心的一系列屯垦工作,就是为开中法而服务的。之前李泰虽然离开这里,但是相关的工作也一直在推行,夏州、绥州等各地诸军补给也都已经仰仗开中法在供给。 此时独孤宾讲起相关的战备工作,也算是心里有底:“如今统万城所收聚草料已达一百余万围,诸地仍在陆续输送,待到三月中旬,有望可达三百万围。余者诸类物料,也都有所补充……” 陕北诸州本就存在着众多的官牧和私牧,而储备草料也是民间惯常的行为。每当冬末初春时节,还会将一些陈积的旧料烧为草灰以增加土地肥力。 由于陕北开中和官市的存在,命令虽然才只下达了旬日光景,但已经聚集起了数量可观的物资。如果没有这些前期的建设在,李泰这一万精骑甚至都不敢轻出关中,更不要说奔赴塞外与突厥交战。 唯一比较遗憾的,便是这些物料最远只能输送到夏州统万城,再往更北便没有了西魏的稳定据点。而从夏州抵达河套地区,仍有六七百里之遥,骑兵大队即便全速奔袭也需要几日光景。 除了粮草等最基本的军需物资之外,此番出战所需要的弓矢甲刀与毡帐戎服、还有各种行军工具也都在洛川补充一番。李泰又在此间逗留两日,然后便又率部直赴夏州而去。 当李泰来到统万城之后,先一步抵达这里的宇文贵已经安排斥候游弈打探好了几条可供选择的行军路线。 自统万城向北到河套平原之间虽然还有广袤的空间,但这片区域多是荒碛地带,大片的不毛之地。后世大唐曾经于此设置六胡州以安置突厥降人,但就连那些突厥遗民都受不了这恶劣的环境而作乱频频,可见是真的环境恶劣。 不过大军为了避免被突厥斥候提前察觉,最稳妥的做法还是从这些人迹罕至的荒碛边缘穿插前进。所以只要途中能有勉强维持人马消耗的地表流水存在,其他的要素也不必计较太多。 于是李泰一行在夏州放开肚量的吃饱喝足之后,便迎着风沙策马一头扎入夏州北面的荒碛中,向着目标地艰难行军。 0965 得寸进尺 (); 有了第一次的美好体验,接下来突厥众人、尤其是木杆可汗对于李允信所言后续的赠送充满了期待,并且派遣几波人马南去迎接。 杨忠一行也按照计划向突厥大军驻地而去,相对于李允信所送去的那一批礼货,杨忠所押运的物资便没有那么的浮夸华丽,除了一批继续引诱和应付突厥盘查的财货之外,其他的便是更加具有实用性的粮种和铁制的农具,以及压在这些物货下方的甲械。 由于杨忠一行物货众多,加上为了给主力大军的备战争取时间而刻意放慢行程,尽管他们一行早就进入了突厥游骑斥候的视野,但仍行速缓慢的赶路途中。 而在这赶路的途中,还发生了一件性质非常恶劣的事情。那就是杨忠派出一支队伍押运财货先行,结果却在途中消失无踪,包括所携带的财货一样下落不明。 突厥壮大未久,本就不乏势力同样不弱的胡部与其面和心离。再加上西魏此番献货着实手笔极大,财帛动人心,发生这样的情况也并不让人意外。 当这一情况传到突厥可汗大帐中的时候,木杆可汗顿时气得暴跳如雷,分遣亲信部伍准备彻查到底。这件事对他而言不只是财货的损失,更是在直接挑衅他的威严! 只不过按照西魏使者所提供的情况,劫案发生不久正逢一场春雨过境,将环境中可能留下的痕迹都给冲刷掉了。 唯一具有一定指向性的,便是一些遭受劫杀而侥幸逃回的西魏士卒们的口供,不过由于对突厥人事的陌生,这些口供也都非常杂乱。而且因为担心突厥方面内贼的存在,西魏也拒绝将这些士卒交付给可汗派来调查的人员。 木杆可汗自然不觉得西魏付出这么大的财货代价,只是为的诬陷栽赃,而且西魏所表现出来的恭顺态度也让他不愿意轻易与之交恶。 所以他一边严令非可汗嫡系的胡部人马不得私自离营活动,并又派遣亲信前往诸胡酋权贵营帐内明察暗访,同时还不忘派遣一支数千人的部伍前往护送这一支西魏人马北行,杜绝被再次袭扰劫掠的可能。 接下来情况总还算是比较顺利,等到时间进入了三月初,杨忠一行也抵达了突厥大营所在。 此时的突厥大营中,较之李允信一行刚刚到来的时候已经多了几分焦躁的氛围。 不只是因为木杆可汗迟迟不肯向群众分赐西魏进献的财货,还有这段时间以来对诸部人限制与调查,还在于随着时令入春,草原上牛马羊等牲畜也要逐渐进入一个繁育期,春季生产,夏秋两季进行充分的放牧,才能维持牧群的规模。 游牧生活较之农耕本就更加的脆弱,尽管近年来气候的转温在草原上也有所体现,使得牧期有所延长,但是由于草原上霸权迭代、战争频频,也令诸胡牧人们的生活状况没有发生什么显着的改善,反而还因为频繁的作战而较之前更加的凄惨。 尽管阴山南麓的河套地区也是水草丰美的牧场,可问题是这些诸胡部族是受到征发外出作战,随军而出的多是族中丁壮,老弱妇孺仍然留在他们的过冬地。最重要的劳动力没有回归,单凭那些老弱妇孺自然也完成不了迁徙游牧的工作,因此营地中到处都弥漫着一股焦虑思归的情绪。 木杆可汗也可以称得上是突厥的一代雄主,并没有因为势力的壮大便有忘本,连最基本的游牧时令都忽略掉。 族人们的焦虑他也有所感知,只不过相对于那些满怀心思只是盘算圈厩中又可增添多少牛羊的短视之人,他的心怀要更加雄阔,心中也很清楚将势力扩张到阴山之南对他们突厥整体势力的发展意义之大。 尤其难得的是如今西魏新的霸府大臣也底气不足,不敢与突厥反目力争,并且还进献诸多财货以作贿结,木杆可汗当然要趁此机会将河套地区完全的收入囊中,将此做成既定事实之后,便也不必再担心局势会发生什么反复。 当杨忠一行到来、展示他们所运送来的货品时,许多突厥豪酋见到只是一些平平无奇的粮种和农具,大不如第一批礼货那么华丽,心中不免大失所望。 但木杆可汗对此却并不介意,反而还大喜过望,捧着那些粮种大笑道:“看到这些礼品,我才相信你国唐公是当真盼望与我长相修好!如果不是心怀恭敬,又怎么会将南国夏人们本业举献?只是我族人们只知游牧冶锻,并不擅长垦作耕种,须得你国夏人代为劳作!” 杨忠并不擅长这种虚伪应对,尽管心中也清楚这只是麻痹敌人的计策,可当听到木杆可汗又得寸进尺的开口讨要农夫丁口时,也不由得眉弓一颤,怒气翻涌。 在突厥营地中待了大半个月,已经同这些突厥贵人们混熟了的李允信这会儿便连忙上前笑语道:“纵然我家主公有修好的诚心,也需得可汗这般兼具慧眼雄心之人才能识清啊! 河套水土丰美,宜耕宜牧,若能诸业并举,便可永无饥荒之扰。唐公也是深盼可汗能够久驻于此,彼此相为呼应,粮种农具先行送达,农奴必也不久即至。某等几部徒卒,便先于此烧荒备垦,待到后继卒员北进,立即便可耕垦播种!” 木杆可汗听到这话后便也笑逐颜开,拍着李允信的肩膀说道:“我知夏人耕种需守农时,为免误耕、事不宜迟,便请附离寻找宜耕之地,立即垦荒。若我大军今秋便可进食新谷,我必给你等重赏!” 李允信自然连连点头应是,当即便安排人员圈划土地,沿着黄河开始放火烧荒,清理掉沿河生长的那些杂乱的荒草与荆棘。 一时间,黄河岸边便不免浓烟滚滚,许多随军的牛马牲畜都被火势熏烤的躁动不安。而为了保证垦荒种田的事情顺利进行,木杆可汗便着令将这些畜群都引到远离河岸的山脚下圈禁起来,只在每天固定的时间里才能靠近河边进行饲喂。 李允信他们当然不会老老实实的帮助突厥垦荒种田,只不过是以此作为理由,在突厥人的眼皮底下为主力大军指明突厥军队大营方位所在。 与此同时,李泰所率领的大队人马也终于穿过了连绵的荒碛,抵达了黄河南岸。此时整支大军也不复光鲜和威武,身上全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沙土,包括李泰也不例外,不只是身上,就连口鼻中都仿佛塞满了沙土,声音沙哑干涩。 此时的他们还不知突厥人的准确位置,为免大队人行止活动为突厥斥候提前获知,李泰便勒令部伍暂且停驻在荒碛的边沿,只派遣了小队人马靠近河岸,往来取水的同时左右察望。 经过了一天多时间的侦查,西魏斥候们便也通过北岸烧荒所冒起的烟火锁定住了突厥人营地所在。而在正式发起进击之前,李泰便又率领几名部将悄悄潜入突厥营地的正南方,隔河眺望突厥人的营地分布,从而拟定一个进击的战术。 从南面望去,阴山仿佛一条土石所凝聚成的长龙趴卧在地平线上。突厥人的大营坐落在阴山的西侧、靠近后套平原的位置上,其营地前方地势平坦开阔,而在营地的侧后方则存在着一个巨大的山势缺口,这缺口名为高阙,还有一座戍城坐落在此,不过现在显然那高阙戍也在突厥人的控制之中。 因为这座缺口的存在,使得突厥大军在遭受进攻且战事不利的情况下,也能从容向阴山北面撤离。而突厥人本身便以骑兵为主,拥有着规模庞大的马群,一旦撤入阴山以北,没有了地势的限制,再想将之围歼重创那可就难了,而且随时都可以重整部伍反杀回来。 李泰在与众将商量一番后,便决定先派遣一支人马由东面沿山口直接翻越阴山,绕到阴山北面以伏击阻断突厥人的退路。 这个任务自是非常的艰巨,阴山的山路虽然不像蜀道那样险绝,但山势同样也是崎岖难行,而且时下虽已入春,但这塞外的气候仍然颇为严寒,甚至可以看到阴山一些山坳处都还存在着斑白的积雪。但是为了能够创造更大的战果,便也只能出此下策。 经过一番商讨之后,李贤主动请缨,率领两千人马携带少量辎重,先在黄河下游水流平缓之处过河,然后绕过突厥人的侦查耳目,进入阴山山麓之中,然后便开始了艰难的攀爬翻越。 为了给李贤一行留下足够的时间,同时也让人马将士们能够在战前获得充分的休息,李泰便将进攻安排在了两天后。 这两天的时间里,部伍休整的同时,他也一直都在观察着对面营地中敌人的活动规律,只可惜并没有机会通知对面的杨忠和李允信。不过两人都是经验丰富的宿将,随着进攻发起后,他们必然也能及时的协同作战。 0966 天意杀之 (); 两天时间转瞬即过,等到发动进攻的日期到来,大军便来到早已经选定的渡河地点,分批渡河北进。 贺若敦率领一千精骑作为大军前锋,向着敌营先一步出发。为了稍作掩人耳目,这一支人马多由军中的鲜卑士卒构成,也没有携带什么特征太过明显的器械和旗帜,灰头土脸的样子看起来跟生活在此间的诸胡部落没有太大的差别。 突厥人的营地范围极大,在一些居人的毡帐之间还要留出大片的空间以供牛马牲畜活动,再加上本身人马众多,因此整片营地在阴山山前铺开足有十几里的范围。 这样的营地设置并不利于发动突袭,一处遭受袭扰之后,别处都会快速警觉起来。因此只能散开部伍同时发起袭扰,尽可能的制造大规模的动乱,使对方不知敌之所在,仓皇失措之下难以做出有效的应对。 贺若敦所采取的正是这样的战术,其部伍前进未久便遭遇了分布在营地周边的斥候喝阻盘查,但这几名斥候却被贺若敦并其身边的亲兵们抬手引弓当场射杀,旋即贺若敦便大吼一声“杀”,这一千名将士便快速的策马散开,成队的向着对面的敌营冲杀而去。 由于营地范围极大,因此这些营垒外也并没有篱墙拒马之类的限制,眼见到这些敌人如狼似虎的向着营中冲杀而来,营地内的突厥士卒们纷纷惊逃起来。而更远处的军卒则还有时间返回毡帐中拿起自己的武器,准备在各自首领的组织下进行抵御反击。 “不要恋战缠斗,驱散贼卒!” 贺若敦一边在营地间纵马疾驰着,一边大声呼喊道,他们这一支先锋人马并不旨在杀敌,而在于冲击敌营制造混乱,一旦停下来与敌人进行缠斗,哪怕是有所杀伤,但接下来却要面对敌营内里整装完毕的敌人反击,可谓得不偿失。 众将士们也都心知利害,一边策马飞奔,一边用手中的枪槊、或者引弓游射以驱逐敌卒,哪怕看到敌卒摔倒在地,往往也只是顺手一击,就算没能了结对方,也不会勒马停下补刀。当见到敌卒有聚结之势,他们便会驱逐着那些乱卒进行冲击,使得营中的骚乱得以继续保持,并且逐渐向内里扩散。 随着在营地中的冲杀深入,一个规模不小的牛马圈厩出现在视野中,看到栅栏中那些惊慌走动的牛马,贺若敦脸色顿时一亮,当即便以鸣镝召集将士们向他聚拢,然后便向着那座圈厩冲去。 人多多少少还有一些理性,可是牲畜一旦受惊,那可就全无理智可言,横冲直撞、无法约束。当贺若敦率部杀至这圈厩外,用刀槊将那些栅栏给劈砍破坏掉之后,圈厩中的牛马顿时便蜂拥而出,在营地中慌乱的奔跑起来。 原本营地中便纷乱不安,再加上这些横冲直撞的畜生,顿时就变得越发混乱。一些已经在远处集结起来的突厥士兵们也都被奔跑的畜群给冲散,只能各自拖着武器向更远处奔跑而去。 营地遭受袭扰的消息很快便也奏报到木杆可汗的大帐中来,木杆可汗在得知这一消息后,一时间还有些不敢相信,因为自从柔然覆灭以来,整个草原上都还没有敢于挑衅进攻突厥的对手。而且在如今的阴山南麓也并没有什么强大的势力存在,一些生活在此的中小部族早已经被收拾、惊慑的服服帖帖了。 可是此时外围营地中的混乱和厮杀声已经依稀可闻,也由不得木杆可汗不信,他赶紧下令召集部伍准备作战,同时又皱眉沉声道:“莫非是齐军追杀至此?速速通知魏国将士,让他们向我大帐靠拢,以免被强敌冲散!” 此时的他还没有意识到真正的敌人是谁,而西魏前所进献重货以及李允信等人恭维逢迎的姿态,也让木杆可汗并不觉得西魏有胆量进攻他,反而还想给西魏将士提供一定的保护。 营地中的杨忠和李允信等人近日来一直都是枕戈待旦、随时准备投入战斗,当突厥使者奉可汗所命来到这里的时候,营中将士们也早已经开始披甲武装,当听到使者传达可汗的命令时,就连杨忠这向来都沉默寡言之人都忍不住叹息道:“天意杀之,谁能活之!” 突厥的精锐武装主要都集中在可汗大帐的附近,随着木杆可汗的一声令下,众豪酋权贵们纷纷召集部伍、全副武装的来到可汗大帐外准备作战。 草原上的生活本来就不太平,而且如今的突厥正是快速崛起、武德最为充沛的时节,尽管此番遭受袭击十分的突然,但可汗大帐外很快便也聚集起了几万卒员,虽然场面还是有些闹哄哄的,但在各自首领的努力约束之下,倒也勉强算是乱中有序。 而且有这么多的兵卒聚集在此,哪怕是再多的敌人袭来,也休想在短时间内便杀穿突厥战阵、威胁到可汗和众权贵的安全。而木杆可汗此时也已经是一脸淡定的调度人马、分派作战任务,着令自己的弟弟控地头可汗阿史那库头率领一部人马奔赴战斗发生的地方去迎战敌军。 与此同时,杨忠等人也率领部伍在突厥使者的引领之下来到可汗大帐附近。不同于突厥多数都是轻骑武装,杨忠并没有让部众们骑乘战马,而是作步甲战阵,并且之前被隐藏起来的甲槊等精良器械此时也都配给武装起来,一副杀气腾腾的阵仗。 当这样一支明显异类的军队来到这里,并且武装还如此精良,顿时便引起了其他突厥将士们的不安,下意识的拉开了一定的距离。 此时的木杆可汗仍在与下属臣员们进行沟通,并没有留意到这一支在他心目中需要保护的队伍已经露出了獠牙。 尽管身在群敌环绕当中,但杨忠和众将士们脸上却并没有什么畏惧之色,突厥使者在将他们引至大帐附近偏外围的位置便不再继续向前,距离木杆可汗的位置还有将近里许,而中间则是密密麻麻、勒马待命的突厥将士们。 此时,随着木杆可汗再次下达命令,又有一支突厥万人大队离开此间、奔赴战场。随着这一支队伍的离开,大帐附近顿时便出现了一个很大的空挡豁口。 “突厥贼性猖獗,背盟勒索,欺侮我国!唐公大军已至,众将士随我杀敌报国!” 趁着敌阵还没有将这缺口调整补回,杨忠振臂一挥,旋即便挥起手中的大槊向着距离最近的突厥阵队杀去,而后方李允信等众将士们也都纷纷挥起武器杀向敌人。 猝然之间肘腋生变,此间突厥军阵顿时也变得惊乱起来,尤其是骤然遭受袭击的突厥阵伍顿时变得散乱不堪,而可汗周边的卫士们也都纷纷入前,拥从保护着可汗便向一侧撤离。 “这些魏狗、竟敢欺我!杀,杀光这些狗贼!” 木杆可汗见到自己竟然引狼入室、主动将敌人引到身边来,心情自是怒不可遏,大声呼喊着,着令部伍入前围杀这些胆大包天的敌人。 大帐附近的这些突厥将士们反应不可谓不及时,虽然在猝不及防之下遭到了攻击,但是很快便调整过来,数名突厥豪酋都率领自己的亲兵部伍策马向着魏军军阵冲杀而来。 杨忠敢于直接在敌军内部发难,自然也不是只凭着一腔血勇的莽撞,眼见敌军围杀过来,他便部伍向他靠拢、结成凝实的战阵,两侧长枪突刺仿佛一个浑身长满尖刺的刺猬,凡所冲击到近前的突厥将士无不被刺杀的人仰马翻。 而杨忠则顶着前方凶猛的敌军攻势,手中大槊不断盘舞着生生在敌阵凿出一道血路,带领部伍大步向前的入前将那可汗大帐给进据下来。 尽管木杆可汗已经在卫兵拱从下退至一侧,但大帐中却还收存着之前西魏所赠送的那些丰厚财货,木杆可汗看到敌人进据大帐之后,心情也顿时变得焦躁起来,连连呼喊命令着:“夺回大帐,杀光贼人!” 可汗大帐这里乱成了一团,外围战场上同样交战激烈。贺若敦在率领前锋踏破一个敌营之后,后方便遇上了敌人成建制的骑兵队伍迎头杀来,贺若敦所部只有千卒,只能收束部伍向侧方游弋以躲避战斗。 与此同时,李泰所率领的后路大队人马也已经杀至近前,诸将各引一支部伍如游龙一般向着敌骑方向绞杀而去。 李贤之子李崇被补入唐公帐内亲信当中,当见到其余几路人马纷纷入前冲杀敌人的时候,少年心性也是不免热血沸腾,只是一想到自己职在拱卫唐公,不能入前肆意杀敌,心中不免有些遗憾。 可是当他还在探头向前方张望的时候,身旁却是角声齐鸣、疾风骤响,他视线一晃,便看到本来还在自己身后的唐公已经是策马冲入战场上,同时旁侧响起他堂弟李雅的呼喊声:“堂兄莫非胆怯?还不快追从唐公入阵杀敌!” 0967 首战告捷 (); 战场上到处都充斥着人喊马嘶声,战火也在不断的蔓延着。 突厥一方虽然占据着主场的优势,而且兵力也要远远超过了来犯之敌,但终究是仓促应战,难能以最佳的状态投入战斗之中。 魏军率先发起进攻的这一片营地位于两山之间的一处凹谷,山脚如口袋一般的向外张开,虽然营地前方地势开阔,有利于骑兵离合纵横的穿插作战。 可是由于营地率先遭受了袭扰,尤其是营中畜群被驱散开来,使得营中将士们也没能及时有效的组织起来反击作战。而后路增援过来的人马也没能在这混乱的局面中把握到战场上的关键,而是仗着己方人马精壮便一头扎入到了混乱的营地当中,想要用最快的速度将混乱给控制平息下来。 可是如此一来,这些人马在蜂拥入营后顿时便受到了营地两侧山势地形的限制,难以完全的铺陈开来。尤其是作为其中主力的突厥控地头可汗所率领的精锐人马,由于冲进的最快,在抵达战场第一时间后便遭受了魏军几路游骑的纠缠绞杀,难能脱身出来调度部伍。 “速速受敌进击,勿使群虏得控弓矢!” 李泰在交战的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了突厥人的战法特色,虽然说突厥乃是柔然锻奴出身,但其作战方法还是主流的草原骑射,仗着骑兵的机动力用弓矢扰袭敌人,一旦这两方面都受到限制,那战斗力必然就要大打折扣。 所以与突厥人交战的第一要领并不是畏强躲避的奔走游斗,而是要在第一时间不顾一切的拉近彼此距离。 突厥骑弓绵软,有效的杀伤力通常在十丈左右、三四十米之间,虽然威力稍逊,但发射的频率却大大的提升,如果彼此间一直保持着这样的距离,那么就一直覆盖在突厥骑兵的箭矢打击之下,哪怕甲防再怎么精良,也保不准就会被哪一支流矢射伤。 所以最合适的战法就是要无顾对方的流矢射击,用最快的速度冲至突厥骑兵面前。哪怕是坐骑在冲锋途中被射杀,但只要冲到突厥骑兵们面前,突厥骑兵的杀伤力就大打折扣。 西魏军队中骑兵野战已经制式武装的长枪马槊,在突厥军队中都是非常罕见的,通常都是首领身边的侍卫之众才能武装。而其他的普通士兵,除了弓矢之外,武装最多的便是马刀,这些马刀在游牧民族彼此交战的情况下杀伤力也是不俗,但是在与中原王朝甲兵交战的时候,武器的杀伤力就有了明显的距离差距。 因此只要彼此间没有了距离,真正受敌交战起来,突厥兵卒的杀伤力要远逊于魏军。 而这一支率先投入战斗的突厥人马由于没有第一时间抢占更加有利的开阔地形,反而因为忙于定乱而冲进营地之中,尽管一次性投入足有上万员卒,但却并不能将战阵完全的铺张开来,直接便被李泰所率领的主力人马贴脸围堵在了这一片山坳内。 那突厥控地头可汗眼见情势不妙,便也连忙大声呼喊着试图突破几路魏军的缠斗绞杀,作为如今突厥身份最为尊贵的几人之一,他身边的卫队也都是装备精良的精锐之众,在其呼喝命令之下奋力交战,很快情况便也有所扭转,渐渐的杀出了重围,视野再次变得开阔起来。 然而这控地头可汗还没有来得及高兴,却发现随其一同冲杀出来的只有身边几百卒员,而其所统大队人马仍被魏军反复冲凿阻杀、困在营地之中乱作一团。 “杀回去,冲破敌人包围!” 控地头可汗见状后便也连忙勒转战马,准备再从后方冲击穿透魏军的包围圈,将更多的人马从内引出。 然而他这里冲势未发,侧前方却是疾风骤起,原来是之前游遁出战圈的贺若敦一行正自准备挑选角度再次加入战斗,却发现了这一支冲出包围的敌军小队,自然没有放过的道理,当即便率领麾下徒卒向此杀来。 这一次贺若敦没有再选择之前袭扰敌军时的松散阵势,所部结阵如锋如矢、如刺如凿,就这么笔直的向着敌军阵仗穿凿而去。 贺若敦一马当先,手中马槊平举于前,随着与对面敌卒距离越发拉近,口中暴喝一声,如舌绽春雷一般,本自平举身前的马槊如灵蛇吐信向前突刺,直向敌卒胸前凿去。 那敌卒本有精甲护身,可是随着槊锋袭至胸前,槊锋上所蕴含的庞大力道直撞甲衣,那敌卒顿觉如遭雷击,整个人都被从马背上掀起,人还身在半空,胸前甲片已经迸裂开来,直接向后倒飞丈余,重重的砸落在地。 其余军士们未必有贺若敦这般神勇,但能入选先锋,必然也都是军中骁士,硬顶着敌军锋矢冲杀入前,手中枪槊各寻目标,甫一受敌便有几十名敌卒被刺杀马下,阵势也直接被冲得散乱起来。 “那着锦者必是胡中贵士,不要放其走脱!” 贺若敦虽然不认识那控地头可汗,但从其明显华丽张扬、有别寻常的装束也能猜到其人身份不错,马身交错冲过之后,便又忙不迭勒马冲回,马槊遥指控地头可汗大声呼喊道。 “快护可汗暂退!” 控地头可汗的护卫们看到这些军众如此凶狠,一时间也都是惊惧不已,不敢再尝试针锋相对的硬冲,而是拱从着控地头可汗向东面撤离以暂避锋芒,打算从侧面迂回绕过战场。 贺若敦自然不甘心放过这送到面前的战功,回头环顾战场上虽然仍是交战激烈,但己方也是优势明显,于是便又将手一挥,率领一队甲兵向着控地头可汗逃遁的方向追赶下去。 那控地头可汗作为突厥屈指可数的贵人,并其亲信部众所乘战马也是神骏得很,当其策马发足狂奔逃命起来,速度相当的惊人,尽管贺若敦等人也在拼命的打马追赶,但彼此距离还是越拉越远。 吴明彻此番一同随军出征,但是由于他本身并不擅长弓马技艺,所以并没有被安排在一线作战序列当中,而是放在了后勤位置上。当众将士们在前方战场上奋战杀敌时,他则率领一队兵卒在下游的河湾处饲牧战马。 此时战场上剧烈的厮杀声也传到了这里,正当吴明彻还在满心遗憾的想象着战场上金戈铁壮阔时,却有一串急促嘈杂的马蹄声脱离了这战场纷杂的厮杀声、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吴明彻忙不迭策马登上高岗向西面眺望,旋即便见到有数十骑明显不是他们西魏的骑士正策马向此奔行而来,当中有一个衣着在阳光照耀下斑斓多彩、编发飞扬者,明显是受周遭众人拱卫。 “敌袭、敌袭,速速迎击敌军!” 见状后,吴明彻当即便不假思索的将此间后勤几百军众们召集起来,然后趁着敌骑奔行渐近之际直接引众自河滩附近的芦苇荡中冲杀出来。 那控地头可汗一行正被贺若敦一路穷撵的飞奔逃命,距离战场越来越远,好不容易拉开一定的距离,正自打算从别处方位绕道返回战场,却不想前路上竟又出现一支敌军,一时间一个个都不免发出绝望悲愤的吼声。 然而吴明彻却不理会这些突厥骑士们心情如何,直接喝令部伍入前将这些人马团团包围起来,一边缠斗围杀,一边勒令投降。 当贺若敦一行再追赶上来的时候,便见到控地头可汗一行早被吴明彻使人给牢牢捆缚起来,心情自是非常恶劣,有些不甘心的大声喝问道:“这贼酋是何身份?” 捡了便宜的吴明彻等人摇头说是不知,倒也不是刻意隐瞒,实在是他们一众人也不懂突厥语,实在是审问不出对方的身份。 “如此轻易就擒,想来应该不是好物!待老子返回战场,擒杀一个突厥可汗!” 贺若敦先是忿忿说了一句,然后又勒令吴明彻等人速速安排替换的战马,他共军士们于此略作休整,待到鞍马备好之后便又引部返回战场。 此时的战场上,被围堵在营地中的这一部突厥人马已经是伤亡惨重,尤其是内里的那些将士们,由于迟迟的不能受敌交战,反而被反复的穿凿冲杀,有许多突厥士卒都已经放弃了抵抗,各自下马之后将马匹聚在外面围成一圈,自己众人则缩在马群后方。 当然也有更多的突厥甲兵们选择直接弃械投降,然而早已经是血浴战甲的李泰却直接摆手说道:“不纳降俘,继续冲杀!直取突厥可汗大帐!” 随着这一命令下达,诸军将士便又再次扬起刀槊,向着那些突厥军士们继续冲杀过去,只是将包围圈的一角给放开,任由突厥士卒们由此缺口向外逃窜。 突厥将士们好不容易逃出了此间战场,越发不敢停留恋战,便都纷纷沿着来路向可汗大帐冲去。 此时也有后路人马增援而来,但还没有抵达真正的战场,便见到众多溃败之众向他们涌来,一时间阵队也都大受冲击,甚至还没有看到敌人面貌,便也都转身向后方撤退。 0968 可汗遁逃 (); “快冲、继续冲!夺回大帐,能斩敌将者必有重赏!” 此时的可汗大帐外,尽管外围的战事还没有扩展到这里来,但这里局面同样不算平静,木杆可汗正自一脸气急败坏的连连催促麾下人马向着据守可汗大帐的西魏军队进攻。 此时的可汗大帐周围早已经躺满了一地的尸首,其中绝大多数都是突厥人的尸体。而在这些突厥人尸体内里,则就是杨忠所率领的魏军军阵。 尽管木杆可汗连连下令催促进攻,但周遭突厥将士们却多有怠战之态。并不是他们胆子大到连可汗的命令都敢不遵守,而是因为敌人委实太凶狠了。可以说自从他们突厥成为草原霸主以来,便没有见过如此顽强凶狠的敌人。 这些人有着防护周全的甲盾,就算他们绕着敌阵连番控弦射击,所造成的杀伤力也非常的有限。而当他们入前结阵进攻的时候,敌人的甲刀之坚利更给他们狠狠上了一课。 那些长大的战刀每次挥斩下来,便仿佛一道无坚不摧的闪电,就连他们颇以自傲的甲防在那刀锋之下都脆弱的仿佛纸糊一般,凡所受此斩击者无不伏尸当场。 “可、可汗,不如用火攻?” 有突厥部落豪酋轮到自己部伍进攻,因为舍不得自己的精锐战士入前送死,便来到木杆可汗面前,小心翼翼的开口建议道。 “蠢、蠢物!你是要让我焚烧自己大帐?” 木杆可汗闻言后便顿足怒吼道,这座硕大的行帐是他身份的象征,虽然也是用料不俗,但真正让木杆可汗宁肯损兵折将的去强攻都不愿投火焚烧以破坏敌阵的原因,还是大帐中所存放的那些礼货。 若非万不得已,木杆可汗自不舍得将那海量的财富都付之一炬。不过族众们伤亡惨重、斗志也在急剧降低,也让木杆可汗心中烦躁不已,略加沉吟后,他便又开口说道:“招引其他奴部入此强攻,消耗这些贼众气力!” 在征服草原的过程中,突厥也在不断的收编那些外族胡部。这些胡部也都按照各自的势力和归附突厥的时间早晚被划分为不同的等级,需要派遣族人追从突厥外出征战。 突厥通过对这些胡部的征调,既能增加自身的势力,同时也能通过战争去消耗这些部落的男丁。就算是战争遭遇挫折,但把这些部族男丁通过战争消耗掉之后,也能让突厥更加方便的去控制和兼并这些部落剩余的人口与牲畜,使之成为突厥的一部分。 不过这些胡部各自也都明白自身的处境,虽然不敢抗拒突厥的命令,但在作战过程中往往也都意存观望、想要保存自身的实力,不肯奋勇作战。 故而在一般的战斗当中,这些不太可靠的胡部人马往往不会被安排在中军核心区域,而是分布在各边作为前锋和炮灰使用。 但现在敌人却被木杆可汗主动引到了内部来,甚至连可汗大帐都被敌人占据下来,战斗从内部打响,为了消耗敌人那强悍的战斗力,木杆可汗便也只能下令将驻营在外围的那些仆从胡部人马招至此间,维持对此间敌军的攻势。 当使者外出招引仆从人时候,木杆可汗也不忘询问一下东面战场上形势如何,当得知控地头可汗所率人马被敌人围堵在营地中而施展不开的时候,他便忍不住皱眉说道:“库头拙于用兵,竟然犯下这样错误,我真不该让他统兵!” 口中这么说着,他还是着令再调使一支人马前往增援,务求将东面的战斗控制下来,起码在解决这些据守大帐的敌人之前,不能让东面战斗向此蔓延。 很快便有几支仆从人马被招至此间,他们的首领入前拜受木杆可汗的命令,当听到仅仅只是解决一支身陷重围的敌军时,这些胡酋们还没怎么放在心上,再加上之前突厥将士也入前打扫战场,将之前战死的那些尸首都搬离此间,也让这些胡酋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返回部伍之后便率领人马向着大帐冲杀而去。 “准备战斗!” 之前退回战阵内圈坐地休息的杨忠见敌军再次攻来,于是便又抓起兜鍪面甲带起护住头脸,而后便手提长刀再次回到前线,眼见对面敌骑跳马入前,他当即便挥刀怒斩,手起刀落之下,敌骑已是人马俱裂! “贼、贼众好凶!” 这些新来的胡酋之前只是在大营外围听到内里传出的厮杀声,却不知具体战斗情势如何,此时当见到己方入前进攻的将士被敌人屠戮斩杀,那血腥的画面一时间也让他们震惊得无以复加,心中顿生退意。 然而周遭那些突厥本族将士们好不容易找到了替死鬼,又怎么会任由他们轻易退走,当即便分派出一支督战队伍,手提战刀巡弋在诸队后方,敢有胆怯后退者便挥刀恫吓、不准撤下。 战阵中西魏将士们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李允信便行至杨忠身边小声说道:“安陆公暂且不忙杀敌,此间众胡皆受突厥逼迫为战,应有机巧可用。” 杨忠闻言后便扶刀而立,望着李允信发问道:“将军何计?” 李允信略作沉吟后便率领十几名卒员钻入后方的可汗大帐中,来到堆放财物的帐幕之中抓起一个装满金银珠宝的笼筐便往外扯,其余军士们见状后也都纷纷上前帮忙。 等到这些财宝被搬运到大帐之外后,李允信当即便着令将士们各捡其中财物向着四外进行抛撒。 战阵外那些胡卒们本自进退两难的僵立着,却不想竟有珠玉宝石劈头盖脸的砸落下来,最初的时候还是一脸惊愕,等到反应过来之后顿时便喜出望外,弯腰便将散落在地上的财宝捡起。而其他地方兵卒见状后,自然也都不甘落后的哄抢起来,本就斗志不坚的卒众们顿时便乱作一团。 眼见计略凑效,李允信等人也是大喜过望,更加快了向外抛撒财宝的速度。而战阵之外的木杆可汗看到这一幕后,心情顿时变得更加恼怒起来,他为了保全大帐中存放的财货才没有下令火攻,结果却没想到这些魏人竟然如此丧心病狂! “快快进攻、继续进攻,杀、杀光这些魏人!不准哄抢财货,违命者杀!” 因见那些胡卒们再也无心作战,只是围绕着魏军战阵等待着他们继续向外抛撒财宝,木杆可汗越发的气不打一处来,当即便又着令族众亲信们加入战斗,威逼那些胡卒继续向前进攻。 然而可汗威望虽重,终究不比黄白之物,这些胡卒们只需要站在远处便会有财富如雨雪一般的砸落下来,谁又肯舍生忘死的入前与敌人交战? 他们非但不愿继续进攻,反而连其他试图进攻的卒员都给拦截下来,以免战斗再次打响后影响到魏军散财的节奏。于是原本用来消耗敌人气力的仆从军们,此时竟然直接临阵倒戈,主动阻拦起突厥将士所发起的进攻。 这些突厥将士们也都不是什么拾金不昧的好少年,看到那些胡卒各自拾取到许多价值不菲的财宝,心中自然也都羡慕不已、贪欲大生,一加入战圈之后便也加入了哄抢财货的队伍中去,再也顾不上杀敌。 于是可汗大帐周围的局面顿时混乱的失去了控制,无论木杆可汗如何威吓下令,那些本族和外族的军士们只是沉迷于哄抢财物,对于其他的完全置若罔闻。 如果仅仅只是如此还倒罢了,毕竟那些魏军仍然被困在包围圈中,木杆可汗无非损失一些财货,但是随着局面渐渐恢复控制,仍然可以全歼这一支魏军。 可问题是,此番前来进犯的却并非只有这一支敌军,还有一支更加强大的人马! 正当木杆可汗屡作尝试都难以将局面重新控制起来,东面的战斗也在向西推进,率先返回此间的是第二次派出增援的人马,这些人因见前阵溃败,连敌人的面都没有看到便抽身撤回,此时见到可汗大帐周围也是一片纷乱,一时间更加的手足无措。 但敌人却并不会给他们从容反应的时间,很快西魏大军便衔尾杀之。此时的战场上敌军败乱之势已经非常的明显,魏军都不必再有什么精妙的战术执行,只需要不断的纵马在溃军阵队当中纵横穿插、恫吓驱逐,这些军众便会慌不择路的溃逃、冲击本方战阵。 “可汗、大事不妙,大事不妙!贼军杀之,还是暂且撤回阴山北面,收拾部伍、整军再战罢……” 木杆可汗还在试图收拾乱局,但任由他身边的侍卫如何的奏鸣鼓角、抛射鸣镝,但能够受命聚集的人马仍是非常有限,在周围亲信的力劝之下,他也只能放弃这些徒劳的尝试,带领此时尚能约束控制的人马,快速的撤离此间大营,沿着阴山山脚向着高阙戍撤离。 随着木杆可汗引部撤离,李允信等人自然也都停止了抛撒财货,此时周遭早已经是乱作一团,也没有人还能顾得上继续围攻他们此间战阵。 李允信一边着员大声呼喊木杆可汗离营溃逃的消息,一边率领一队甲兵离开战阵,收聚左近无主的战马为继续追击做准备。 此时之前错失大功的贺若敦也引部杀入大帐附近,为了夺获大功,他一路身先士卒的冲杀,兜鍪都不知甩在了何处,脸上还有一道血淋淋的流矢擦痕。 当听到李允信部伍宣告木杆可汗已经逃窜出营,贺若敦心中自是急不可耐,都来不及留在此间擒杀其他的突厥权贵,待到李允信等人搜集到足够的战马之后,当即便兵聚一处,沿着木杆可汗逃离的方向一路追杀下去。 0969 夷狄禽兽 (); 在木杆可汗率部逃离战场之后,突厥人的败相也越发的无可挽回。 此时的战场上交战仍然非常激烈,但整个战场却并不统一。这些突厥士兵们不只各自为战,有的地方甚至还在自相残杀。 各种杂乱的号令声不绝于耳,散落在战场上的豪酋们都在争相发号施令,力求能够招聚更多的士卒为己所用,但结果却是事与愿违。 那些在战场上游荡厮杀的突厥军士们非但没有重新聚结起来的趋势,反而就连这些豪酋身边原本受命的士卒在见到散落在战场各处的给养物资与胡乱游荡的牛羊牲畜之后,也都纷纷离开队伍,各自争先恐后的捡拾抓取起来。 反观西魏诸军将士,在罢战的军令下达之前,仍在保持着阵队冲杀的进攻。而这种有组织的战斗模式在面对突厥那一众散兵游勇的时候,无疑是战力碾压的存在。 随着突厥大军阵势被冲溃,李泰便也退出了一线作战的序列,此时的战场上乱成一团,重点已经不再是为将者身先士卒的率队冲锋陷阵,而是要在这混乱的战事当中做出有效的协调指令,使得整场战斗能够向着对己方更加有利的方向发展。 自古以来,任何势力的发展都是兼并容易而凝聚却难,此时的战场上突厥人的表现也完美的体现出了这一点。 由于多路分兵和司职不同的缘故,眼下战场上投入作战的西魏将士也不过只有大几千人,这还包括了之前便率先发难于突厥大营中央的杨忠这一支人马。而战场上活跃的突厥将士却仍有数万人众,但却被这几千西魏精兵全面压制着,真正能够进行有效反击作战的微乎其微。 这数万突厥军众彼此间配合生疏、乏于默契,尽管卒员众多,但却完全做不到协同作战、进行各种战术上的配合,反而从一干豪酋到那些士卒们个体全都充满了自己的想法,但这样一来非但不能成为彼此的助力,反而互相拖累。 其实这种卒员数量庞大的大军团,真正来自对手的危机并不是很大,自身的组织协同能力才是真正影响战斗力发挥的真正因素。 李泰之所以敢于率部北上进击突厥,也是因为认定眼下的突厥组织力和凝合度远远跟不上自身势力的发展。一旦遭遇真正的高强度的打击,其内部组织必然会产生裂痕、乃至于崩溃。 诚然历史上突厥的崛起很有几分势不可挡的架势,但不可否认的是突厥的崛起也是发生在没有强硬外力干涉的情况。 一旦中原王朝完成了整合,将注意力重新投放回塞外漠北,哪怕那时的突厥已经是一个强大草原帝国完全体,面对各种层出不穷的外交手段与连绵不绝的军事打击也是疲于应对,难以再维持其内部的统一与强大的形态。 不过尽管此时战场上突厥的指挥系统与军事组织已经被摧毁,战斗还是又持续了不少的时间,各处小群体的战斗仍是遍及战场各处。 这些突厥士卒们的战斗意志仍然非常顽强,或是父子、或是兄弟,他们仍在尽可能的搜集战场上散落的物资,一边交战一边试图脱离战场。顽强好斗的特性显露无疑,但是由于秩序的崩溃,阻挠他们顺利逃离战场的往往都是与他们怀有一样性情和目的的其他突厥士卒。 等到战斗进行到后半段,西魏将士们也都逐渐游弋到了战场外围,开始着重拦截阻杀那些试图逃脱的突厥士卒,但是突厥大营中的战斗仍然非常激烈,这些突厥人自相残杀起来那也是下了死手。 当眼见到实在逃脱无望,再加上长时间的奔逃与战斗以至于体力耗尽,那些突厥士卒们才开始纷纷弃械投降。 相对于之前战斗时的凶顽姿态,这些突厥人在选择投降之后又显得尤其恭顺,他们用随身携带的小刀割断弓弦,身上剩下的箭矢也将箭簇朝下的深深泥土中,而后再将武器远远的抛出,最后便自己匍匐在地,四肢也都紧贴在地面上,极力的表现出自己的无害与恭顺。 “胡性残暴好斗,但也畏强惧死,一旦力战不胜,则就不免夺志丧胆、摇尾乞活。” 宇文贵策马来到李泰面前,指着那些伏地请降的突厥士卒们说道,因见李泰还是皱眉不语,便又讲起这些草原胡族在处理诈降敌人时的残忍手段,往往都是惨绝人寰的虐杀,甚至有的一个部族但凡有一个降人外逃,部族其他成员无论男女老少都要被残杀一空。 正因为这些残酷的手段,草原胡族往往好斗成性,哪怕局势不利也多有顽抗,不会轻易投降,可如果一旦放下武器投降,那就意味着已经彻底丧失了顽抗之心。 而这种前后的反差所反映出来的就是胡性畏威而不怀德,他们习惯了用武力解决问题、达成目的,可一旦他们的武力不凑效时,就会转为极端的卑躬屈膝。 李泰在此之前也没有同这些草原胡族交战的经历,心内对此多多少少还是有所保留,可是当将士们开始着实打扫战场时,这些突厥卒众们恭从的表现又不免让他自感大开眼界。 原本这些胡卒们之前还在为了争抢物资牲畜而彼此间大打出手,可是当魏军士卒们着令他们将战场上的物资都搜集摆放到固定位置的时候,这些胡卒们便都乖乖听话的执行,甚至就连他们各自身上原本所收藏的物品都主动呈交出来。 又有胡卒因为对命令的执行不够到位而遭到鞭打惩罚、乃至于被当场斩杀,但周遭胡卒全都默然垂首,哪怕就连这些胡卒们本身的亲属对此都是一副漠视态度,或许也会流露悲伤,但却不见什么忿恨之态。 李泰在看到这一幕幕画面后,也不免感慨当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夷狄、禽兽也,有的时候真的不是贬低而是单纯的陈述,一个人的生存环境和谋生方式不同,那所接受的伦理道德和养成的行为模式就会不同,很难去跨族群、超越背景的加以理解。 但是该说不说,这些突厥人如此的秉性倒给战场打扫提供了许多的方便。整座突厥营地绵延十几里,而由于人马牲畜的逃散,战场范围更是扩大倍余,单凭一众西魏将士们想要将战场快速清理打扫一遍也是非常困难,而且将士们经过一番激战后也都已经疲惫不堪。 可是有了那些突厥降卒们的加入,战场打扫起来就变得有效率得多。除了散落在战场上的物资很快被收捡聚集起来之外,那些逃散的牛马牲畜,众突厥降卒们也在努力的帮忙驱赶抓捕。 这些降卒们还会跪地请示允许他们使用套索,去套捕分散在战场周边的牛马。就算他们已经套来战马并翻身骑乘上去,也只是为了去抓捕更远处的牲畜,哪怕左近并没有魏兵盯守,而他们也已经跑出很远的距离,但还会驱赶牛马返回营地,不会擅自逃离。 李泰也是久经沙场、打过许多胜仗,但也不得不承认,突厥战俘是服从性最高、最让人省心的。他们会努力完成交代给他们的任务,并且竭力表现自己的恭从与无害,当任务完成后便自发的聚集在一起,但也绝不会交头接耳搞什么串联阴谋。 看到这些俘虏们如此表现,李泰也依稀明白了突厥人为什么能够如此快速的崛起壮大。因为草原部族的兼并成本较之中原地区实在是小得多,只要部族本身积蓄发展到一定程度,能够获得一两场战事的胜利,那么接下来部族势力就会滚雪球一般的发展壮大。 也怪不得历史上隋唐在与突厥对战时尽管取得了某一阶段的胜利,接下来往往都会有继续养虎为患的操作,因为这些突厥战俘实在是太好用了。 因有这些突厥降卒们的效力,这片战场很快也被初步的打扫完毕。当李泰来到杨忠等人所驻守的突厥可汗大帐时,看到杨忠所部众将士们浴血奋战后的疲惫模样,他心中也是欣慰不已,阔步入前沉声道:“辛苦诸位了!” 杨忠这会儿也已经是疲惫不堪,但还是在亲兵搀扶下走上前来作拜道:“末将等奉命至此,幸不辱命。只憾敌众我寡,未能就阵生擒木杆可汗,使其引部败逃……” “此事自有余者继续逐功,安陆公等奋战至此,已经是功勋甚伟!” 李泰连忙将杨忠搀扶起来,并让此间奋战的将士们解甲入帐且作休整,再着宇文贵等诸将检点人事、盘查收获。 得益于杨忠等人在突厥大营中枢发难,使得突厥内部纷乱,李泰所率领的主力大军才能如此顺利的由外围击破、进而控制整个战局。 虽然战场上跑掉了木杆可汗这个最大的目标,但此战就阵擒获的突厥权贵仍然不少,叶护、特勤、达干、梅录等大大小小各个级别的豪酋名王足有数百人之多。 而此时的木杆可汗,则刚刚率部冲出了高阙戍,沿着山势缺口继续向北仓皇奔逃。 0970 束手就擒 (); 阴山南北虽然位置上相隔不远,但气候却是迥然有别。阴山南面已经是春色浅露,可是高阙戍以北的山路上却仍冰雪塞途、朔风呼啸。 饶是木杆可汗并其麾下一众将士们都是从漠北苦寒之地成长起来,可是乍从春风和煦的阴山南面流窜到仍然严寒的北面还是有些吃不消。 尤其是战马在经历了一段时间不间歇的奔跑之后,渐渐出现了力竭的状态,变得步履蹒跚起来,有的甚至干脆一头栽进了雪窟之中。 此时木杆可汗一行已经从战场上逃离了数个时辰,原本他们打算在高阙戍暂驻一段时间、以收拢后续奔逃至此的败军。可是败军没有等到,追兵反而先达。 由于突厥本身便没有丰富的守城经验,再加上全都是刚刚逃离战场的惊弓之鸟,看到追兵抵达城下之后,木杆可汗便安排一部分人马留守戍城,而自己则继续率领部伍离城北逃。 这一跑就从白天跑到了深夜时分,天寒地冻加上夜幕笼罩,以及战马体力严重消耗,木杆可汗只能勒令部伍就近寻找一处避风的山坳稍作停驻休整。 因为在战场上撤退仓促,他们并没有携带太多的辎重,这会儿就连驻营的毡帐都不足使用,那只能优先供给可汗与其侍卫人员使用。其他的将士们也只能裹紧身上的衣袍,彼此依偎在一起抵御寒冷。 后方迟迟没有传来利好的消息,他们也不清楚高阙戍能不能够阻拦住追兵,因此也不敢生火取暖,以免暴露行踪位置。 可汗和主力精锐的侍卫们还可以割破马腿、收取温热的马血饮用果腹,马血虽然可以补充一定的体力,可是饮用太多又会让人变得干渴难耐。 于是普通的士卒们一边用力的撕咬着干硬无味的风干肉条,一边还要将积雪收进水囊中再裹入怀内,用体温将积雪暖化再温热,以供可汗等人饮用解渴。 等到天色微亮,恢复了一些体力的木杆可汗便又连忙下令继续上路。只是再次上路的时候,却有许多人马已经直接冻僵在了这处山坳之中,没有了生命的迹象。那些冻毙的战马被解剖分解作为储备的口粮携带上路,至于那些冻死的士卒则就被直接丢弃在了雪窟之中。 “再行出前方山谷,便可离开阴山了!” 一名木杆可汗的侍卫队长探路返回后向可汗奏告情况,木杆可汗并其身边侍卫们闻言后不免都是精神一振。 阴山北面虽然是大片的戈壁荒漠,但是为了方便进出漠南,木杆可汗还是安排了一些部落人口分布期间,作为大军出入往来的补给站。 他们只要进入这戈壁荒漠,就能循着补给路线源源不断获取补给,并且在这广袤的戈壁上甩脱追兵,并且再次集结人马反杀回去! 可是正当木杆可汗还在幻想着如何卷土重来、一雪前耻的时候,前路人马吹响了遇敌的号角声却打断了他的思绪,不无惊慌的疾声问道:“前方遇敌多少?是何方来敌?” 山谷的另一面,正是翻山越岭、刚刚抵达这里没有多久的李贤一行。 阴山南北巨大的气候差别让木杆可汗并其随从都大感吃不消,对他们这些西魏将士而言更不啻于一场残忍的折磨,仅仅只是攀山赶路这一程便有几百人马丧命途中,而当真正抵达这里的时候,包括李贤在内众人也都各自都带着不同程度的冻伤。 因为是第一次出塞作战,尽管大军也做了诸种准备,但也难能料定所有,没有考虑到需要翻越阴山以截击敌人的可能,故而队伍中便没有配备什么治疗冻伤的膏药。 不过即便是有所准备,李贤一行这会儿也都顾不上这些了。他们刚刚抵达谷口不久,甚至都还没有来得及构建起营栅拒马等防事,山谷对面便出现了突厥骑兵。 彼此猝不及防的遭遇让双方都吓了一跳,而李贤看到对方队伍不整、颇有狼狈之态,便猜测应是阴山南面的败军,于是他便强打起精神来,向着部伍们大笑说道:“唐公已在阴山之南破贼,我等将士翻山虽苦,但能于此收拾贼胡残兵败将,大功俯拾、不亦快哉?” 众将士闻言后也都纷纷大笑起来,而对面的突厥骑士们因为不知此间伏兵虚实,也都不敢直冲上来交战,而是引部稍稍退却。 李贤见状后便连忙勒令士卒们就地取材、用土石荆棘架设起一道简陋的防线,而后他亲自率部于这防线后列阵待敌,另以几百军卒引着他们的坐骑在后方的山隘间躁闹作势以惊慑敌人。 这时候,之前退去的突厥骑兵们又再次冲进山谷中,而且数量相较之前更多了,在侍卫们拱从下的木杆可汗看到山谷对面的李贤一行后,眼中也闪过了一丝惊慌,但他还是大声喝令道:“魏军多在山南,此间伏兵不多。杀光这些贼军,冲过去,便可得救!” 说完这话后,他便勒令自己的亲兵队伍率先向前发起了冲锋。 李贤一行因要翻山越岭,所携带的军械辎重并不多,甚至就连战甲数量都非常有限,仅仅只有不足百具铁甲此时已经披挂在他和身边诸精锐战卒们身上,此时这些披甲战卒也在他的率领下阵列在队伍的最前方。 不过这一支队伍中还有一支由皮景和所率领的射生手,原本是一个三百人的作战编队,但沿途的损失与冻伤而影响战斗力,到如今尚可投入战斗的只有两百出头。 这两百多人被编作两队,眼见敌人策马冲来,随着皮景和一声令下,这些射生手们各自力挽强弓,凭着超远的射程与精准的射技,直接在这些突厥骑兵们冲锋半途便将他们狙杀百余! 那些突厥骑士们也是打算执行一贯以来的战术,准备用骑射冲垮敌阵,但是却没想到今次所遇上的敌人,是无论从器械还是技艺都能够对他们形成碾压的敌人。 凭他们本就绵软的骑弓,加上骑行过程中的颠簸,无论射程还是准度都远不是对面那些百里挑一的射生手们的对手。甚至他们都还没来得及引弓扣弦,对面的劲矢已经穿破虚空、射至眼前! 这所谓的眼前可并非形容词,因为这些突厥骑士乃是多有披甲的可汗侍卫,为了确保杀伤力,射生手们并没有采用抛射,而是引弓直射敌人缺乏防护的面门。 在敌军正自高速移动的情况下,想要精准射中目标,对于这些射生手们而言也是一个极大的考验。因此前后两段射击,真正得中目标堪堪近半,虽然准头上不算太高,但所造成的视觉冲击力却是异常的惊人。 本来正自高速冲锋的队伍,结果前方近百名全副武装的勇士们在极短时间内先后面门中箭、跌落战马,就仿佛被直接扫倒一片的稻草人,其他侥幸没有中箭的,这会儿也都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下意识的勒马顿住,不敢再向前冲锋。 “好儿郎!贼胡受死!” 李贤在看到这一幕后,也不由得眸光一亮,高声喝彩起来,并其身后甲士们更加斗志昂扬,结成更加紧密的阵势牢牢将众射生手们守护在后。 对面木杆可汗也没想到此间埋伏的敌人竟然同样如此凶恶,心内也是一慌,但是如今情势他已经没有了退路,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向前,唯有冲破敌军的拦截才能逃出生天。 因此他在稍作沉吟后,便又下令麾下人马全力发起冲锋,硬顶着敌人的强矢冲至近前,因为敌人前方还有一道杂乱土石所堆积的缓冲带,战马难以冲跃过去,那些侥幸冲过了死亡地带的突厥士卒们索性直接翻身下马、抽刀向前,与对面的敌人展开了近身搏斗。 “以我为界,有死无退!” 李贤身立阵前,手持长槊一边杀敌一边大声呼喊,而其身边甲士们也都舍身忘死的与敌人激战起来。尽管敌人如汹涌的波涛拍击上来,而他们却如岸边危立的岩礁,任由拍打只是岿然不动。 “继续射,阻断贼胡后师!” 皮景和眼见前方激战正酣,便舍弃角弓换上更轻一些的绵弓,以求在短时间内多次控弦发射箭矢,在这长短绵硬的交织之下,构建起一道更宽更长的杀伤线,使得敌军后继无力。而冲杀在最前方的敌军眼见到伤亡惨重却乏甚后援,便也只能各自抽身退去,使得此番冲锋无功而返。 木杆可汗逃生心切,眼见卒众们纷纷撤回,索性直接抽刀入前督战,强驱着将士们继续向对面发起冲锋。 正当此间交战激烈、杀声盈谷的时候,突厥军众的来路上又响起了急促嘈杂的奔马声,贺若敦等追兵们已然追至此间。 当见到山谷对面敌人阵线已然被冲得岌岌可危、但仍在顽强抵抗阻挠,而后路追兵又气势汹汹杀至的时候,木杆可汗口中不由得发出一声绝望的悲鸣,一边着令卫士们守卫在自己的身边,一边大声呼喊道:“大魏与突厥前有盟约,不要害我、不要……引我去见唐公,我愿请罪、受罚!” 0971 战获丰厚 (); 每一次战争胜利结束之后,最激动人心的时刻莫过于盘点战争的收获。 由于这一次战获过于丰厚,再加上此番用兵并没有太多文吏随军,以至于盘点收获的用时颇长,一直到了战争结束之后的第三天,李泰才收到了一个大体的战果统计。 在这长长的一串战获名单中,牛马羊等牲畜占了极大的比重。突厥人几乎是全民皆兵、全军皆骑,马匹的数量自然不少,而且经过充分训练、可以直接充当战比例非常高。 由于突厥人本身便没有一个比较严谨系统的人马统计,所以尽管战斗结束了,此间具体参战的突厥人马也都没有一个准确的数字,而向魏军投降并就阵俘获的则有将近三万之众,能够统计的杀伤则达到了一万余。 考虑到突厥营地比较开阔分散,逃散人马数量必然也是不少,那么此间之前所驻扎的突厥并其仆从部落人马累加起来估计得有个将近十万之数。 这个数字看起来比较夸张,但其实也跟突厥人征发人方式有关。首先是可汗直属的人马调集起来,再分遣使者传告各方豪酋按照约定的日期来到可汗大帐集结,等到大军出动一路上沿途所经过的部落也全都要随从出征,可谓是实实在在的扫地为兵。 如果沿途有的部落不肯奉从出兵,那么接下来就会成为大军征讨的对象,毫不留情的摧毁其反抗力量,然后再将部落中剩余的人口和牲畜统统兼并瓜分。如此一来,就连一些一开始被迫加入的部族也会变得乐在其中。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动员方式,使得突厥能够比较轻松的便聚结起数万乃至十数万的大军,面对其他相对比较独立的草原部落,那自然是拥有着泰山压顶一般的压迫力。 马匹是突厥人最主要的交通和作战工具,在其军队中自然也是最重要的存在。 尽管在之前的交战中逃散了不少的马匹,但在战后被收缴起来的同样非常可观,数量甚至多到难以计点,只能进行笼统的估算,而估算出来的结果则是将近二十万匹的马获,而且其中战比例起码占到半数。 不说其他的收获,单单看到这些战统计,李泰便忍不住目露精光,甚至还有些不敢相信的加以追问道:“所得马匹当真有这么多?” “确凿之数尚未可得,但估算所见还是有所保守,具体所得应该只多不少。另有游荡左近的胡部人马也在陆续召还,最终之数应当还有增加。” 负责统计这些数据的宇文贵闻言后便连忙笑语说道,出塞此战能有这么大的收获,也远远超出了他之前的预估,若非自己监督统计得来的数字,就连他怕是也不太敢相信。 后三国末年虽然局势越发的动荡激烈,但气候却是逐渐回温,由此便也影响到农牧生产的收获大增。立足于这一背景下的隋唐大帝国诚然辉煌强大,而周边的蛮胡势力其实也迎来一个爆发期。称霸草原的突厥汗国便要较之前的柔然等势力更加强大,青藏高原上更是出现了吐蕃这样一个前所未有的统一政权。 如今的突厥已经初步完成了对大漠南北的统合,所掌握的资源也是异常的丰富。几年前伊利可汗阿史那土门去世后,其子科罗继任为乙息记可汗,当时的突厥还没有这般强大,为了继续维持与西魏的关系,便一次性的向西魏进献五万匹马。 如今突厥实力更胜从前,而木杆可汗此番与西魏联合出兵进攻北齐,也是希望能够一雪前耻,大军携带这么多资源也并不奇怪。不过由于其人贪婪无度又过于轻敌,使得这些资源尽为西魏所缴获。 西魏本身并不缺马,一则掌握着陇右河西这一优质马源地,还在陕北河套之间建立着规模不小的官牧,二则在府兵制建立的初期,西魏军队中的骑兵比例并不算太高,毕竟兵员主体从原本的鲜卑镇兵们转变为如今的关西豪强部曲。 不过谁又会嫌马匹太多呢?更何况李泰本来就有着继续扩军与升级军备的想法,如今所缴获的这些马匹,正好可以用来继续扩大西魏官牧规模,并通过陇马和塞杂交培育以培养更加优秀的战马。 除了马匹之外,其他的牛羊牲畜也都数以十万计。在突厥军队中,牛既要和挽马一起担当运力,还要和羊一起充当军粮肉食。如果征途太远、征期太长,有了这些牛羊的存在,便能确保大军的给养不匮,军中还有大量的牧奴负责放牧和宰杀处理这些牲畜。 相对于数量庞大的牲畜群,其他的军械和各类物料虽然种类也都颇为丰富,但数量便没有这么喜人了。数算下来,除了牧群之外最大宗的收获还是之前由李允信和杨忠等人先后输送而来的那些诱饵。尽管也有一部分在战乱中遗失,但大多数还是保留了下来。 除了物资的缴获之外,人员俘虏同样非常可观。就阵生俘和投降的突厥军众有将近三万人,而其他的敕勒、稽胡族属也有两万出头。 前者除了突厥外,还包括有生活在漠北的铁勒等客部、或者说奴部,属于被突厥强征和兼并的胡部,只不过由于西魏众将们对于漠北这些胡族也都比较陌生,便将之笼统的划分为突厥人了。 至于后者,其实并不是从漠北追从突厥南来的部族,而是本身就生活在漠南敕勒川的当地胡部,之前被木杆可汗分使人马强行聚拢在此。 原本是打算作为其漠南汗庭的奴部驱使,结果突厥此役大败亏输,就连木杆可汗都败走逃窜,而这些当地的胡部自然也都纷纷的拨乱反正,重新回到西魏的怀抱。毕竟这些胡部豪酋们本身还各自拥有着西魏所授予的羁縻官爵,这会儿也都急不可耐的亮明身份,表示大家都是自己人。 不过究竟是不是自己人,不是看这些人怎么说,而是存乎李泰一心。趁着此番大胜之势,他当然也要重新塑造一下河套地区的秩序和规则,以加强对于此地的管控力度。 随着此边战事收获盘点清楚,阴山北面也传来了好消息,贺若敦等追击人马与之前翻山北去的李贤所部人马前后夹击,成功在阴山山岭间截获了逃窜到了那里的木杆可汗与其所部五千多名卫军,且正自将木杆可汗一众人马押引返回。 李泰闻讯之后自是大喜,他此番出击突厥,起码有一半的意图都是锁定在这个木杆可汗身上,只有抓住木杆可汗才算是一竟全功。于是他当即便着令史静率领一千精骑,前往高阙戍接应。 如今的突厥汗国人事制度虽然不像之后那么完整,但也已经是自成体系、有了一个雏形。自阿史那土门成为可汗以来,便确定了其家族作为突厥王族的崇高地位。后继的乙息记可汗在位时间太短,可以忽略不计。 如今的突厥,除了木杆可汗这个首领之外,阿史那土门的其他两个儿子也都有可汗称号,分别是控地头可汗与步离可汗。虽然都有可汗的尊衔,但彼此间还是有着差别,大约就类似于西魏的柱国之称,又或者说可汗也有着大小之分。 可汗之下便是叶护,通常由可汗的叔伯长辈以及同族耆老担任,诸如之前被木杆可汗派遣作为使者前往长安的蒙叶护,便是木杆可汗的叔叔。另外还有土门可汗的弟弟室点密号为莫贺咄叶护,在突厥汗国建立不久便负责率部西征,其后人在日后建立了西突厥。 比叶护稍低一级的便是设,地位大概等同于西魏的总管,乃是主管一方军政的封疆大吏。另外一个比较熟悉的官职便是特勤,通常由可汗的儿子和族子亲属们担任,拥有着自己的领地和领民,大概就类似于亲王。 除此之外,还有颉利发、俟斤等一系列非可汗一系的豪酋官职,诸如阿史德之类非可汗族系的突厥豪族,往往就担任颉利发之职。 至于其他隶属于可汗王庭下属的一系列官职,名目则就更多了,也跟西魏朝廷的文武官职差不多,并且有着各自的分工。 之所以要对突厥的官职介绍了解一番,就是因为此战所擒获的突厥上层权贵实在是太过可观,包括木杆可汗在内,大小三个可汗便被搞定了俩。其他阿史那同族人员老老少少也有二十多个,其他有官职在身的豪酋胡官则有数百人。 当看到这长长的俘虏名单,以及所标注的他们各自身份与亲属关系的时候,李泰脑海中不由得恶趣陡生,如果把这些人统统干掉,算不算将突厥的上层统治阶级给统统摧毁?那么接下来的突厥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不过这想法也只是在脑海中一闪而逝,李泰自知单凭一场战事也难以将突厥势力给连根拔起,眼下所摧毁仅仅只是一路征师而已。 如果他真的这么干了,而后续又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持续打击突厥漠北与西域的势力,那么极有可能剩下的突厥人就会把进攻西魏疆土当作营造他们上位正当性的任务。一如东晋南朝的权臣每有篡代之心,就会开始兴兵北伐一样。 0972 死不足惜 (); 随着时间的流逝,阴山南面的气候变得更加温暖宜人。又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军营中再次响起了激扬的鼓角声。 分布在各个营地中的突厥俘虏和其他胡部人员们都被召集起来,再次被引到中军大帐前方,各自心怀忐忑、小心翼翼的听从着魏军将士们的指令安排,列队站立在营中大道两旁。 不多久,营地外便响起了奔马声,有一支全副武装的西魏骑兵率先从辕门外驰行入营,并径直来到中军大帐前。 不多久,作为大军主将的唐公李泰便自帐内缓步行出。他身着戎装,身后跟着西魏一众督将们,刚刚来到大帐外,顿时便吸引了在场众多降人的目光。 过去这几天时间里,一众降人们也渐渐明白了他们败于何人之手,并且因何遭受攻击。由于绝大多数的突厥人都难用汉话进行沟通,为了传播这些资讯,每一个俘虏营中还被搭配安排了多名通晓汉话和鲜卑语的敕勒人。 如果以生熟以论,那么这些很早便定居河套并且鲜卑化了的敕勒人可以称得上是熟胡,而一众突厥俘虏们则就是未悉教化的生胡。 但无论是生是熟,如今的这座大营中,应该没有人不知道唐公大名了。这位年轻且富有活力的西魏统帅,亲率大军奔赴塞上,一战击溃突厥大军,给突厥人带来的惨痛教训甚至要比东面北齐那位英雄天子还要深刻得多。 那些诸营担当翻译的勅勒人与一干稽胡们,为了表现出自己与西魏更加亲密、也能得唐公庇佑,对于唐公过往战绩也多作宣扬并渲染夸大,也让那些突厥人渐渐明白了他们究竟是招惹了怎样一个人物。 今日诸营俘虏被召集至此,一干河套胡人们为了表现自己的恭顺态度与教化之功,便摆手瞪眼的暗示各营俘虏学着他们的样子,向着唐公深深作拜并大声呼喊道:“唐公威武!唐公万岁!” 看着这些俘虏们动作参差不齐的作拜,称颂声也是零散生硬,完全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但唯独那份急欲表达恭敬顺从的态度表现的淋漓尽致,李泰嘴角也不由得泛起笑容,向着营中两侧诸营俘虏们稍作摆手示意。而那些俘虏们看到这一幕后,顿时呼喊的更加激动响亮,也让营中变得更加嘈杂。 这会儿营外又有一支人马到来,除了那整齐的人马甲杖之外,队伍中最醒目的还是一驾老牛拖拉的破车,车上跪坐着一个蓬头垢面之人,那人须发浓密,将脸庞都给遮掩了起来,身上也只是穿着一件麻布拼缀牛皮的破烂衣袍,在场无人能够认出其人身份,只在心内各有猜测。 “末将等幸不辱命,追逐至阴山之北,得以生擒贼首木杆可汗!” 贺若敦、李贤等诸将入营后便翻身下马,而后趋行入前,向着李泰叩首进拜道。他们用的是汉话,但旁边自有侍员将此用鲜卑语再呼喊一遍。与此同时,也有甲卒入前去将牛车上这名俘虏拖下来并向前押引。 在场一众胡人们闻声之后,无不哗然惊呼,实在是此人这蓬头垢面、落魄寒酸的形象同他们之前印象中那锦衣华服、不可一世的木杆可汗实在是相差甚远。 李泰心中很清楚诸胡畏强的特性,而视觉的感官更能让人对于强弱有着最直观的感受,所以之前便特意着令不需要刻意优待俘虏,甚至可以稍加虐待。 自从阴山山道受擒,木杆可汗便没有受到太好的待遇。之前几天因为此间人事尚未整理妥当,因恐诸营降人滋生什么意气情绪,木杆可汗便被暂留高阙戍,随着营事平稳下来才被押引返回。 过去几天饮食不继,更加谈不上什么处理个人卫生,此番入营又被刻意穿上了麻布破衣,如今的木杆可汗身上实在是看不出丝毫草原霸主的风采,一眼望去甚至连那些不同的俘虏都有所不如。 “木杆可汗乃是胡中贵人,纵然已经背盟为敌,也不可施加羞辱!” 虽然这都是李泰的授意,但此刻当着群众的面,他却仍然摆出一副非常大度得体的态度,走上前去直接扯下了木杆可汗身上罩着的那件破袍,使其分布着乌青淤紫伤痕的身躯直接暴露出来,使得整个人显得更加凄楚无力且软弱。 然后李泰才从旁抓起一件突厥人的锦袍去为这木杆可汗披在了身上,并让人用筋线将其须发拢起,这才看清楚木杆可汗的面容,并且发现其人口中还被塞着丝絮杂物限制他发声,并又摆手示意为其松绑并解除这些限制。 那木杆可汗乍得自由便露羞恼之态,回首怒视对他诸多虐待的贺若敦等人,然而不待其人有所发作,两侧卫兵直以刀柄挟其肋下,让他吃痛的倒抽一口凉气,这才又明白了自身处境,转头用鲜卑语向李泰见礼道:“塞外小酋见过唐公李大丞相,两国旧有盟好,因为误会失和……” 李泰却懒得听这木杆可汗的辩解,而是又挥手让人将一众突厥权贵俘虏们拖上来,指着木杆可汗向他们笑问道:“尔等入前来看,这一位可是木杆可汗?” 这些突厥贵人们在营中倒是没有遭受太多虐待,被好吃好喝的伺候了几天,虽然精神有些萎靡,但状态都还不错,此时看到木杆可汗如此凄惨模样,也都不由得大为动容,纷纷作拜悲呼。 那木杆可汗见状后,顿时便也流下了酸楚的泪水,但眼下对他而言最重要的却并非是与下属们互诉衷情,而是尽管与李泰进行有效的沟通,探问该要如何才能获得谅解。 接下来李泰便又将手一挥,示意众将士引着众突厥权贵们一起返回中军大帐。 这中军大帐便是原本的可汗大帐,只不过如今却是主客易位,李泰端坐于大帐中央原本属于木杆可汗的位置,木杆可汗并众俘虏则垂首立在下方。 在稍作打理仪容之后,木杆可汗倒是恢复了几分气度,他微微上前一步,两手抚胸深作鞠躬,口中沉声说道:“大魏与我突厥结好多年,我父尚在人间时便在部中迎接款待魏使,并且请婚魏国。我自继事以来,也多向魏国求好,并且率领大军共魏国岐阳王、大冢宰攻打东齐。知唐公主掌魏国大权后,便派使臣蒙叶护前往长安道贺,并请嫁女唐公交好成盟,唐公之前还遣员赠礼,为何突然不告来攻?” 李泰闻言后便冷笑两声,抬手指着木杆可汗答道:“可汗究竟是在颠倒是非,还是不知人间道理?你自继位以来,屡屡犯罪伤害两国邦好,有什么面目自言求好?今我率师旅来攻,并非突厥群徒恶我,而是你木杆可汗骄狂任性、犯我国律,若不加以严惩,我大魏国威恐将不存!” “唐公今是胜者,示威惩罚我难抗拒,但我究竟犯何大罪、我竟不知!” 那木杆可汗听到这话后,便又发声反问道。 “尔之大罪,不只一桩。你父伊利可汗旧求聘我国,我国文皇帝念其意诚而赐爱女长乐公主,你自受命以来妄自尊大,失奉国母,此为罪一! 两国旧誓盟好,同仇敌忾、相约进退,前者共伐贼齐乃尔等应尽之义务,竟然挟此为恩、勒取报酬,背弃父盟、大失孝道,此为罪二! 我国故安定公以平贼为生平大愿,虽然疾病缠身但仍豪迈赴战,尽举国中甲兵与贼交战,尔等徒负盟友之名,逡巡于北山之外,竟然不敢进击晋阳,以致安定公功败垂成、身死于外,此为罪三! 我国前有贼臣悖逆君父、作乱国中,推其罪由,竟欲外结突厥以寇国中。内乱未已,你便遣使入国、恃强勒索,欲趁我国危乱而胁迫割地贿献,岂是求盟态度?我不欲损害前盟,倾尽府库以结好,尔竟贪得无厌、滞留不去,此为罪四! 敕勒川、沃野地,旧所于此谋生诸部,皆我王教子民,躬身此境谋生而已,素来未敢结怨漠北,尔徒至此屡屡施暴,致使此间群情不安,此为罪五……” 李泰早已经想好该要怎么处置木杆可汗,这会儿列数起其人罪状来,张嘴便是滔滔不绝,到最后更指着脸色越发难看的木杆可汗怒声道:“尔父于我国自执婿礼,今身死国存而后嗣失道,我当为其拨乱反正。尔虽外邦之主,但却入乱我国人地,为我国将士力擒境中,亦决不可饶!数罪并罚,死不足惜!” 因为语言沟通的障碍,在场众突厥权贵们对讯息的接收也都先后有别,李泰这番话讲完之后,最先反应过来的一些突厥权贵顿时脸色一变,忙不迭叩地呼喊道:“唐公请息怒!唐公请饶命!” 但李泰对此却置若罔闻,只是指着这些人又沉声道:“尔等群徒未能辅佐可汗向道,亦皆有罪。唯伊利可汗功业尚需继承,留尔群徒选举新汗辅之。如若自觉罪深,愿与木杆可汗相共领罪者,我亦不吝赐尔一死!” 0973 木杆授首 (); 对于如何处置木杆可汗,李泰也是经过了一番权衡,最终还是决定要处决其人。 将木杆可汗押回长安、如同历史上他的后辈颉利可汗一样献舞阙下,听起来虽然挺带感,但是背景情况都不相同,也是不好直接效仿。 历史上唐朝与dtz之间的互动,已经是经历了从西魏、北周到隋唐近百年的冲突与磨合,形成了一定的渊源与传统。而且当时的dtz虽然被灭,但仍需要借用其残余势力以制衡漠北后继兴起的薛延陀汗国等势力。 还有一点比较重要的,那就是当时的大唐国力之强远不是如今的西魏朝廷可以相提并论的。李泰此番突袭成功,尽管也是战果喜人,但是较之历史上大唐攻灭dtz一战的意义还是难以相提并论的。 漠北水深,并不是他胜利这一场之后就能随便拿捏的。不要说他们西魏,哪怕是过去几年狂虐四方的齐主高洋,也难以施加持续有效的影响与控制,过完瘾之后就要返回来召集民夫修建长城。 宽大与包容那是强者才拥有的权力,对于李泰而言,他发动此战的目的就是要通过这一场战斗给突厥造成最大的震慑。 杀他多少士卒,夺他多少牛马,归根到底都不是给当权者本身施加的惩罚,哪怕会有一时的惨痛,但只要稍微缓过劲来,要不了多久又会故态复萌。 就比如说那些赌徒,哪怕在赌桌上输的倾家荡产、痛哭流涕,但所损失的只是他的钱财罢了。一旦通过其他的途径再获得一定的钱财,往往又会忍耐不住想要尝试翻本。 当然也不排除这个赌徒就此洗心革面,不再沾染赌博,但是这种把希望寄托在赌徒的自律性上的想法本身就是消极的。 现在的问题是,作为对赌另一方的李泰并不想参与这样的赌博,哪怕这一次的主动出击,实际上也是被迫的。而想要降低后续类似事情的发生概率,那就得把这个赌局的代价拉高一些,老子赢了之后不止要你的筹码,还要你的性命! 只有这一刀实实在在的斩下去,后续突厥的决策者们在决定继续与西魏为敌时,才会把自己的性命安危也考虑进去,而不是所谓的赢了会所、输了下海干活。你想玩可以,那得拿命玩! 这件事也将会是西魏与突厥之间关系与互动的一个转折和新的开始,李泰既然选择了强硬出击,后续的处理自然也就要强。 暂且不说李泰个人的考量,在场这些突厥权贵们在听到他连番威吓之言后,一时间也都心惊不已,反应各不相同。有的人一脸愤慨恼怒,有的则是忧恐惊惧、脸色煞白。 木杆可汗早受西魏将士们诸多虐待,此际又听到李泰竟对他喊打喊杀,同样也是惊怒不已,瞪眼大吼道:“我是突厥可汗、草原天子,你这魏国臣下,安敢害我!” 李泰懒得回应木杆可汗的咆哮,只是将手一摆,着令亲兵上前将之引去别帐暂且收押。 随着木杆可汗被强行拖走,大帐中的气氛变得更加沉闷压抑。 过了一会儿之后,那被吴明彻率员捡便宜擒获的控地头可汗阿史那库头跪在地上,向着李泰哀声叩告道:“吾国此番进据敕勒川的确有罪,但可汗乃是汗国至尊,草原万众仰望的君主,实在不可刑罚处置!我亦阿史那子孙、东面可汗,愿以身代可汗受刑,以消唐公怒火,恳请唐公饶恕可汗!阿史那一族必世代敬奉大魏、敬奉唐公,不敢再有违命!” 随着控地头可汗发声,其他突厥权贵们也都再次纷纷以头抢地,恳请能够饶恕他们可汗。 李泰瞧着那一脸悲屈诚挚、急欲代兄赴死的控地头可汗,心内只是冷笑两声。这家伙现在看着恭顺可怜,但本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历史上木杆可汗死后便将汗位传递给他,也正是这家伙嚣张的把北周、北齐称为南面两个好大儿。 不过人的性情如何也跟其个人的经历与处境息息相关,起码眼下沦为阶下囚、只能哭鼻子哀求代兄赴死的阿史那库头是不敢随便认大儿的。 李泰心里虽然对这家伙不怎么感冒,但在听其作此表态之后,还是起身离席走下来将其拉起来,并且拍着他的肩膀赞叹道:“伊利可汗还有如此仗义的儿子,又怎么能说全无家教?木杆可汗骄奢狂妄、背盟负义,看来只是他本性卑劣所致!我今入此攻伐罪恶,如若加害尚义之人、纵容不义之徒,岂不为世人耻笑!” 讲到这里,他又垂首望着那些突厥权贵们沉声道:“一户之子,秉性优劣如黑白分明!你等群徒辅佐伊利可汗、乙息记可汗两代雄主,今却任由不道者霸居于上,向道者卑伏于下,当真昏聩不明!此番遭受劫难于阴山之阳,也是上天赐予尔等的警示!” 说话间,李泰更是拉着阿史那库头的胳膊,将他引至帐内客席之中,并示意他入席去坐。库头见状后自是惊疑不定,及见李泰脸上已经隐露不耐烦之色,这才连忙作礼谢过,然后才心怀忐忑的坐了下来。 李泰不再继续去谈木杆可汗的处置问题,而是指着库头对突厥众人说道:“控地头可汗亦是伊利可汗之子,才能出众、品性纯良,乃是继承伊利可汗功业之优选。就连我一介外人都有此见识,你等突厥群众能无所见?” 此言一出,在场突厥群徒无不面露惊容,而那阿史那库头也忙不迭避席而起,连连摆手道:“可汗位序,早有所定,库头实在不敢抢居……” 李泰并不理会库头的辩白,而是抬手指着一名职任颉利发的突厥胡酋发问道:“你觉得我所言有没有道理?” “木、木杆可汗受命乙息记可汗……” 那颉利发在李泰的逼问下硬着头皮开口说道,及见李泰脸色陡地一沉,旋即便又连忙补充道:“控地头可汗同样是乙息记可汗之弟,当然、当然能继任其位!” 随着李泰视线在帐内众突厥豪酋们脸上一一划过,这些人也都硬着头皮发声表态,大多都是附和其言,认为库头能够继任可汗。 当然也有人声色俱厉的表态木杆可汗就是众望所归,旁人无权置喙,也有的人只是低头沉默不语,不肯发声表态。而这两类人,李泰也都摆手示意让亲兵拖走。 到最后,帐内将近四百名突厥豪酋权贵,表态认可库头担任可汗的有将近三百人,另有百余员不肯低头阿从,李泰也都没有惯着,直接让人拖出去先跟木杆可汗关押在一起。 “群众心愿如此,控地头可汗想必不会违弃众愿吧?” 等到这些突厥权贵全都表态完毕,李泰又转头望着那个脸上几番变色、心情也是纠结不已的库头笑语说道。 库头眼睁睁看着帐内群徒逐一表态,内心情绪自是跌宕起伏,在此之前他压根就没想过这个问题,而最开始站出来希望代兄赴死也是发自真心,可是到了这会儿,脑海中思绪已经乱作了一团。 李泰瞧着这家伙一脸的纠结,倒也不过分逼迫,只是望着他耐心等待其人发言。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库头才又开口涩声说道:“国中执掌部属人强力之士不只这些……我父还有别子,另有莫贺咄叶护等也、也未必会认可此事。” 有的事情不怕你赢、就怕你不玩,只要你动了心,后续一切都好办了,反正这些也不是老子的问题! 因此在听到库头作此发言后,李泰便又笑了起来,抬手召来亲兵耳语叮嘱,旋即亲兵便匆匆行出。很快侧帐中便传来一阵人语喧哗,过了一会儿,两名甲士便提着一颗血淋淋的首级返回大帐中,而那首级赫然正是木杆可汗。 “可、可汗……” 帐内众人看到这一幕无不惊呼出声,而那库头脸色也陡然变得悲伤慌乱,只是当那惊呼声涌至喉间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茫然无措的眼神中则翻腾着各种各样复杂的情绪。 李泰看了一眼木杆可汗的首级,转又望回库头,沉声说道:“木杆可汗骄狂跋扈、不能守国,背弃旧盟以至于身死阴山之南,控地头可汗因受群众推举、临危受命,执掌汗国。旧者伊利可汗国弱众寡,尚能以小克大,大兴突厥。 如今控地头可汗有此帐内群徒追从报效,又有两代可汗余荫可恃,何惧国中宵小?更何况,我今见证可汗新立,自然也会帮助可汗成事。罪徒既死,前怨抹消,我愿再与可汗缔结金玉之盟,彼此互帮互助,两邦友好,不复纷争,可汗意下如何?” “多、多谢唐公仁慈包容,两国永为友邦、再不交攻,这也是我的心愿!” 库头看了一眼兄长那血淋淋的首级,额头上冷汗直沁,但却不敢抬手去擦拭,闻言后忙不迭伏地作拜,疾声回应道。 0974 永世为盟 (); 李泰当然不满足于仅仅只是针对突厥进行一次军事打击与震慑,但他心里也很清楚眼下的西魏并不具备长期频繁的去影响和控制突厥的局势发展。 这一次的阴山之战仅仅只是一次特例,若非木杆可汗大军滞留于此,如今的西魏甚至都没有远程打击突厥汗庭的能力。 所以想要将这一次震慑的效果和影响长期的维持下去,就必须要依托其他的手段,比如在突厥内部发展自己的盟友。 这个世界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尤其对突厥这种本身就没有共同的生存压力与文化信仰的外族,以势迫之、以利诱之便是最基本的相处模式。 所以李泰才要威逼突厥权贵们推举控地头可汗,至于控地头可汗可信不可信、好不好控制,都是其次的。因为只要完成了这一次的权位更迭,这些人就成为了西魏的盟友,或者说西魏就成了他们维持权位的一大助力。 突厥内部显然不是铁板一块,而阴山被俘的这些突厥权贵也并不代表突厥所有的统治阶级。在阴山达成的这一盟约,也未必就能获得突厥内部其他势力的承认。而这些人想要获得认可,避免被其他势力所绞杀,就必须要与西魏保持着亲密合作的状态。 至于接下来突厥内部会发生什么样的纷争内斗,也不是需要李泰操心的事情。控地头可汗如果能够成事,固然可以继续加深并延续彼此的合作,如若不能,也能给突厥带来一定程度的内耗,而其他势力即便得胜,有了木杆可汗这一前车之鉴,短年之内也未必敢于再次进取河套。 等到几年时间过去后,西魏内外局势必然也会获得极大的改善,到时候突厥人来犯还是不来犯,也不会再像眼下这样扰人心怀。甚至就算突厥人不来犯,李泰也要尝试继续向塞外、乃至漠北去扩展影响力。 眼下这所谓的新可汗以及其从龙功臣们,都还是西魏的阶下囚。他们想要获得自由、重返漠北,当然还要继续遵从李泰的安排。 接下来,李泰便安排车驾载着库头这个新可汗、并安排其他突厥权贵们拱从于车驾前后,一起巡视突厥战俘营,向这些突厥战俘们宣告新可汗上位的消息。与此同时,木杆可汗的首级也随从新可汗仪驾传示诸营。 这两件事情在突厥战俘营中自是引起了轩然大波,许多木杆可汗的亲信和侍卫们看到其人首级后,都忍不住痛哭流涕,甚至做出割面噬臂等行为,以表达心中的悲痛。 相较于那些豪酋权贵们,这些底层的突厥士卒对于木杆可汗的死亡反应要更加的激烈。但是除了这些情绪外露的反应之外,他们也没有任何的能力去扭转和改变情势。 通过这一系列的巡视,也越发坐实了新可汗与众权贵们同西魏合谋、处决木杆可汗的嫌疑。虽然眼下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但在未来却能大大增加这些人背叛盟约、继续与西魏为敌所要付出的代价。 除此之外,李泰还向这新可汗提出了三点要求。第一点就是在返回其汗帐之后,需要以之前和亲的西魏长乐公主为其可敦、即就是可汗正妻。第二点则就是在未来一到两年之间,突厥需要派遣军队协同西魏大军进击吐谷浑。 第三点,那就是以乙息记可汗之子摄图为南面小可汗,并且南面小可汗将要作为可汗的继承人,待到控地头可汗去世之后,需以南面小可汗为新的突厥可汗。 这第三点规定,当然就是李泰保留作为未来干涉突厥国内局势的一个把柄了。乙息记可汗乃是伊利可汗的长子,也是第一位通过父死子继而得位的突厥可汗。 如今的控地头可汗乃是通过兄终弟及而得位,李泰当然要给突厥保留下一个父死子继的传统,以丰富突厥汗位继承的方式。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因为这摄图不只是乙息记可汗的嫡子,还正随木杆可汗出征而被就擒于军中,乃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李泰打算将这个南面小可汗带回长安,一来作为人质,二来对其进行一定的汉化教育,加强他对汉人文化和政权的认同。也正是因为还有这样一个人选,李泰才那么干脆的处决木杆可汗。 相对于年富力强、胡性已成的木杆可汗,这个阿史那家第三代的少年无疑更加具有可塑性。而且由于这少年年龄更小,即便放回突厥也很难夺位掌权,能够避免让控地头可汗感受到太大的压迫感、从而抵触与西魏之间的合作。就算西魏要以这南面小可汗取代控地头可汗,那也得十几二十多年之后了。 对于李泰所提出的这三点,那控地头可汗全都表示同意。 毕竟如今的他能不能返回突厥、能够带领多少力量返回,可都还在李泰一念之间。而且这三个要求总体上来说也都不算太过分,包括打击吐谷浑其实也符合突厥本身的利益诉求。 于是在双方都基于自愿的情况下,彼此都心情愉快的达成了新的盟约。并且为了加强这一次盟约的仪式感,李泰还真的让随军工匠打造两份金玉盟书,而后在大营内数万汉胡群众的共同见证下斩白马为誓,互相交换盟书。 待到做完了这一切之后,李泰才又开始安排控地头可汗归行队伍人员。 为了让控地头可汗返回汗庭后能够更加顺利的掌握大权,之前那些有份拥从新可汗的突厥豪酋权贵们,李泰全都释放、任由他们随从控地头可汗返回汗庭。仅仅只留下了十几名与南面小可汗摄图年龄相仿的突厥豪族嫡系子弟,让他们随同小可汗一起前往长安接受教育。 至于兵马人员方面,李泰让控地头可汗在俘虏营中挑选五千名将士随其返回。 毕竟眼下阴山一战的情况还未完全传播开来,控地头一行快马加鞭的话,完全有可能在消息传到漠北之前返回汗庭,假借木杆可汗余威而顺利接掌大权。 反之如果消息先一步传回汗庭,而汗庭留守人员又严阵以待、拒绝接受控地头可汗统治的情况下,李泰就算把这些突厥俘虏全都任由控地头带回,哪怕他自己也率军前往,也不过是自投罗网而已。 所以这件事要紧在于兵贵神速,带回多少人马并没有太大的意义。而且这些突厥俘虏们可都是看到新可汗提着老可汗脑袋诸营乱窜,这要真带回太多人去难免就流言滋生,也不利于新可汗的威望建立。 当然这都是李泰对控地头可汗灌输的一番说辞,总不能说他这里既要经略河套、关中还有府兵授田,哪哪也需要奴丁士伍以作役用。 “多谢唐公高义厚恩,此番回归漠北,若能顺利执掌大权,定与唐公永世为盟、绝不背叛!” 控地头可汗倒也很听劝,在这方面并没有多作纠缠,很快就将五千人马挑选完毕,然后便向唐公拜别,率领着这些人马自高阙戍北进,穿过阴山后便着急忙慌的奔赴汗庭去了。 李泰这里打发走了控地头之后,便也开始收拾收拾准备撤军返回关中。 之前他并没有公开出击突厥的消息,可是随着国中人马物资调度各种消息汇总起来,他的具体动向想必也不再是什么秘密。为了国中情势稳定,早日归国报功献捷也是应有之意。 不过在离开之前,河套这里人事也要安排一番。经过阴山之战后,李泰已经不准备再维持之前那种仅仅只是羁縻的管制方式,而是要直接进行驻军。 之前在他出兵的同时,已经着令原州、夏州、绥州等诸州各自聚集人马,而在阴山之战结束后便又命人传令这几州各以两千人马奔赴灵州聚结。 自六镇兵变以来,河套平原实在是荒废太久,尤其是临近阴山的前套与后套平原,本身虽然拥有一定的自然环境,但想要再次开发出来也是需要一定的时间。 前套平原地近怀朔、武川,以及北齐的北山长城,如果要驻兵经营的话势必会引起北齐的警觉与干涉,所以李泰暂时也不打算在前套投入经营。 后套平原黄河分为南北两支,地表水资源丰富,更加适宜耕垦与放牧,只是因为常年荒废的缘故使得河水也常常淤泛难用,还需要进行一番系统性的治理与开发,才能承载一定规模的人口于此定居驻防。 所以李泰决定暂时将河套地区的军事中心设立在灵州所在的西套平原,背倚贺兰山,下接陇右、原州等地,进退都不失倚仗。 至于后套这里,则先在原沃野镇旧址设立一座五原定边城,用以巡边牧养,并且逐步的尝试建立依托定边城的胡部城傍武装。 眼下限于国力以及边情,西魏是很难在河套地区投入大量的人事资源,更加难以像北齐那样在北部边境大修长城。 李泰眼下也只能尽量协调并持续投入,希望能够在未来数年内依托河套平原建立起历史上唐代制衡后突厥的三受降城攻防体系,断绝突厥南下牧通道,将攻守的主动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至于灵州这个新的总管区,李泰在考虑一番后还是决定任命李贤为灵州总管。 虽然高平李氏出现了李远父子弄乱国中,但李贤、李穆兄弟俩随后的态度与表现也都有可取之处。尤其在此番阴山之战中,李贤主动承担了翻越阴山埋伏敌后的艰巨任务,并且舍身奋战、最终配合贺若敦等追兵生擒木杆可汗,同样值得表章。 眼下河套此地正宜挟大胜之势快速搭建起一个人事框架,但是霸府眼下却没有充足的资源投入此间,也需要依仗这些边野大豪调动其乡土资源来打下一个基础。 李贤在得知自己得此重用后也是激动不已,深拜于李泰面前哽咽道:“唐公不以门中丑劣而见疏,仍然携某击胡建功。今更授以镇守国门之重任,自此以后,臣家门丁口永为主上忠仆,主上但有所命,自臣以下万死不辞!” 也无怪李贤会有如此激动的表态,早在宇文泰时期,他们高平李氏便可以称得上是关西首屈一指的武力名宗。 遭遇权位更迭的时刻,他们一家本来就颇为敏感,结果又出现李远、李植这一队作死父子,使得整个家族都蒙上一层不祥之兆。 尽管唐公宽大为怀,除了李远父子之外未作加惩,甚至还将李穆任命于江陵这一旧日功业之地。但谁也说不准未来会不会还有什么人事余波,再将他们一家牵扯进风波中去。 可是如今李贤再被任命为灵州总管,负责河套此间军政事务,虽然此间人事基础非常薄弱,但这一任命也表现出了唐公认为他既能开拓边荒人事、又能守卫边疆重镇,在才能和忠诚上给予了他双重的肯定,李贤对此自是激动不已。 李泰弯腰扶起了李贤,拉着他笑语说道:“河西公忠义可嘉,我自然是信得过,所以委以重任。可若来年巡边,此境风物竟无增长进益,那可不要怪我严惩不贷!” 李贤闻言后连忙又垂首道:“主上但请放心,若臣所事不善、任由治内荒废无功,愿受极刑,绝无怨言!” 0975 堕我志气 (); 或许是因为过去的这一个冬天过于寒冷,冬去春来后天气回暖的也非常快,前一天还是冰雪遍野,后一天便已经是春暖花开。 普罗大众们没有太多杂乱的心思,尽管过去的这个寒冬难免饥寒交迫,但随着天气回暖,心情也变得开朗起来,各自盼望着新的一年里生活和劳作的收获都能向好。虽然这一类的愿景常常落空,但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相对于普通民众们单纯朴实的心思,北齐一众上层权贵们的心情则就要复杂得多,很难用单纯的得失喜悲去判断和形容。 过去这个寒冬,好的事情固然有。最让齐人感到欣慰和欣喜的,莫过于西朝宿敌宇文泰的死亡。 当年神武皇帝几番大军出击,非但没能诛灭宇文泰,反而坐望其人在关西做大做强,这也称得上是东朝人的一个心结。 如今东朝已经代魏入齐,彼此间虽然已经没有了法统的竞争,但仍然在关西坚持魏统的宇文泰霸府对于关东政权而言始终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现在宇文泰这个宿敌终于死亡,而且还是死在了与北齐之间的战事当中,一直积压在胸膛中的压力骤然消失,不免给北齐群众顿觉天地宽之感。 只可惜故事至此并没有戛然而止,前半程多么让人感到舒心快意,后半程就有多让人糟心压抑。 如果要让人选择最近十年来最让人憎恶讨厌的西朝人士、尤其是对晋阳勋贵们而言,那么绝对非李伯山莫属。而在这么重要的时刻里,李伯山也并没有缺席,且还稳定的发挥其人一贯以来恶心人的水平,几场战斗进行下来,不只彻底的扭转了战场局面,甚至还让北齐痛失斛律金等一众晋阳勋贵的代表和中坚力量。 最后双方罢兵谈和并进行的洛水之盟,对北齐而言、尤其是齐主高洋这样的性情强直好斗之人,绝对是一大耻辱,而且这一场盟约也给北齐政局带来了非常严重和深刻的影响。 当年东西对峙之初,以高欢为首的一干六镇豪强们主要都留在了东朝,西朝宇文泰等则处于比较弱势的地位,因此接连发生镇兵督将向东逃的事情。 如今局面好像是反过来了,西朝李伯山权势愈壮,吸引的诸多关东世族都蠢蠢欲动、争相投奔起来。在执行和谈盟约条款的时候,邺城朝廷需要盘点与陇西李氏关系密切的关东人士,这才发现在此之前居然已经有了那么多关东时流私下里投奔了关西! 这件事自然让人震惊不已,而也给一众名门世族成员都打上了一个可疑的标签,甚至就连宰相杨愔都受到波及。据传当这一情况奏至晋阳时,皇帝陛下震怒不已,几欲拔刀剖刺杨愔胸腹以观其心肝是否赤红,后在众人力劝之下才饶恕了杨愔。 因为这些事情牵涉太过深重,许多人对此都讳莫如深、不敢多说什么,故而此番河洛战事相关的事情在国中也都热度极低。甚至就连咸阳王斛律金的丧礼都受到一定的影响,哀荣有逊、草草收场。 因此在过去这一个寒冬里,唯一可称的事情那便是年末之时又在北山长城外大破突厥之军。 好歹这一件事没有什么令人纠结的元素掺杂其中,是一场纯粹的大胜,既检验了北山长城对于漠南胡扰的抵御效果,同时也再次狠狠的教训了突厥一通。想必自此以后数年之内突厥都未必再敢犯边,使得北齐得以从容休养,并且用心向其他方面进行开拓。 之前实在是太过糟心,所以在此番征师凯旋之后,齐主高洋便在晋阳城外举行了一场盛大的犒军仪式表彰将士功勋,想要以此一扫之前的颓气。 凡所出征突厥的将士,自主帅上党王高涣与大将薛孤延以下尽皆受到了重赏。薛孤延更是籍此一举封王,并被任命为肆州刺史这样的重要职位,一跃成为晋阳勋贵之中首屈一指的头面人物。 尽管此番齐主高洋并没有亲自率军出击突厥,但能够快速的摆脱河洛战事不顺所带来的恶劣影响、当机立断的下令出击失去策应的突厥大军,也尽显高洋决断之英明、性格之刚强果敢。 由于河洛一战多有失利,平秦王高归彦的战败在一系列的败绩中便不再显得过于突兀,归国之后虽然也遭受了一些刑罚,但仍然未失宠眷,还是被保留了领军宿卫之职。 为了能够再次博取皇帝欢心,高归彦便着令将已经发配诸州为奴的突厥战俘再次召集起来,并且奏请在晋阳郊外兴造游苑,苑中堆山砌石作塞外群山之状,再将那些突厥战俘分布苑中,请皇帝入苑游猎杀胡为乐,号为逐胡戏。 高洋在稍作尝试后,对此游戏也是十分的喜爱。随着国内局面的稳定,他的心态已经不似建国之初那样雄壮勤勉,越来越钟爱各种享受,但也非常怀念早年间逐敌塞外、破贼千里的壮阔经历。 高归彦为他量身定制的这个逐胡戏,既满足了他回味当年征戎破敌的同时,又免去了真正出征塞外那卧雪饮冰的辛苦。正所谓白天扬鞭塞外、杀胡为乐,入夜后高卧软衾、美酒佳人,这才是真正畅快恣意的人生。 于是在几番游乐尽兴之后,高洋便又恢复了高归彦之前被剥夺的官职与削减的封邑,恩宠更胜从前。 得到了丰厚的回报之后,高归彦顿觉受到了鼓舞,越发热心的操弄起这些事情来。为了扩大游苑的面积,甚至就连晋阳周边种植牧草的牧田都被圈占起来,并且还让人打造起突厥可汗和诸权贵的仪仗,从而更增加皇帝逐胡杀胡的乐趣和成就感。 然而好景不长,当此晋阳君臣还在为此嬉戏乐此不疲的时候,一则塞外的战事消息却从北山长城外被快速的传回了晋阳:西朝李伯山率部直出河套,于阴山之阳大破突厥十万大军,并且收斩突厥木杆可汗! 当这一消息被送达晋阳的时候,齐主高洋正受高归彦所邀,来到这扩建完毕的游苑中作逐胡游戏。听闻此讯之后,高洋脸上原本张扬恣意的笑容顿时一僵,旋即脸色便陡然转为阴沉,手中弓刀齐掷于地,同时怒声喝骂道:“羌儿竟可为此!” 且不说心情大坏的高洋,平秦王高归彦还正乐呵呵在游苑深处带着卫兵们继续布置那可汗大帐,力求要让皇帝杀至此间时能有一个逼真的游戏体验。 可是他这里都已经布置的颇为妥当了,皇帝却仍迟迟还未寻至。高归彦还道是游苑扩建太大,皇帝不好寻来,忙不迭引人前往迎接,行至半途却见皇帝亲信的备身正都督刘桃枝正率一队甲兵气势汹汹而来。 “都督等不奉御左右,何以先行?” 高归彦见状后,心中还有些不悦,不想自己精心布置的主题场景被刘桃枝等粗豪武人所破坏,于是便当道发声训斥。 刘桃枝对此却恍若未闻,只是向着高归彦叉手说道:“末将奉命而行,请大王恕某无礼、切勿抗拒!” 说完这话后,他便对身后甲兵们招手呼喝道:“拿下平秦王!” 随着刘桃枝一声令下,其后甲士们便一拥而上,将高归彦牢牢捆缚起来。 高归彦遭此待遇之后也是又惊又怒,瞪着刘桃枝先是破口大骂,但却不得回应,待到甲士们将他拖曳返回,他才惊慌的小声对刘桃枝说道:“前日家中乐伎,都督既喜,稍后便送至府上,并有金帛赠礼。唯请都督告我,事何以至此?” 刘桃枝听到这话后,脸色才稍有缓和,凑近过来轻声道:“羌人塞外击胡,斩木杆可汗。大王无罪,为戏不美……” “这、这怎么可能?” 高归彦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一变,旋即便意识到自己这番真是倒霉的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 不只高归彦感觉此事不可思议,高洋同样不能相信,他甚至都来不及返回晋阳宫,当即便着令凡所知悉此事之人统统入此觐见,一再追问之下,才满心不甘的确定当真是有此事。 当高归彦被缚至近前时,高洋顿时又气不打一处来,阔步入前抽出佩刀,用刀脊不断的抽打在高归彦身上并破口大骂道:“狗贼、狗贼,堕我志气!羌儿亲自出塞杀贼,狗贼却诱朕作此羞耻游戏!可恨、可恨!” 0976 江南可定 (); 高归彦被那刀身抽打的连连惨叫乞饶,单看皇帝铁青的脸色,也能感受到皇帝眼下的羞恼。这事换了一般人恐怕都不好消化,更不要说素来以刚躁而着称的皇帝陛下。 自从拥父兄基业而创建北齐以来,几次御驾亲征,尤其是对塞北柔然、突厥等强族的作战胜利,乃是齐主高洋最值得称夸的赫赫武功。 不说外人如何对此极尽褒扬称颂,高洋自己内心对此也是引以为傲、颇有自矜,所以近年来渐渐滋生骄慢,对国中军政大事都不如往年那般勤勉用心。 就拿过去这一系列的战事来说,虽然河洛方面前胜后负、波折横生,但还有一场与突厥的交战胜利可作遮羞,让人聊以。 可现在西魏的李伯山同样也大破突厥、甚至还收斩突厥首领木杆可汗,而且还是在河洛方面强迫北齐妥协罢兵之后,转回头返回关中先定内乱、后创奇功。仅仅只是一场战事,便取得了高洋数次出塞都没有达成的壮功! 这对本就心思敏感、自尊心强烈的高洋来说,不啻于一场赤裸裸的羞辱。而更加难以让人接受的是,当别人亲自出塞斩杀突厥可汗的时候,他还在这里跟个顽童一般乐呵呵的玩这些杀胡游戏,这更让高洋羞愤的一时间都难以面对自己。 作为始作俑者的高归彦,这会儿自然是免不了要承受高洋的迁怒。他此刻满心的羞愤与落差,又哪里还顾得上高归彦同族长辈的身份,刀脊不断的抽落下来,高归彦身上的衣袍都被刀刃割裂抽烂。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臣冤枉、臣冤枉……真正有罪的,是、是去岁出击突厥的那些将士,是他们啊!” 高归彦这会儿为了活命,只能将皇帝的怒火转移到别人身上去,忍着身上的剧痛连连呼喊道:“是、是上党王等,他们纵敌……羌贼交战河洛已经力疲,所以才不惜拜求我国罢兵以自去,其国纷乱、无力击强,一定是、一定是上党王等虽然重创突厥,但却不肯继续追杀,才使突厥西逃,为羌贼所得!” 高洋听到这话后,眸光顿时一凝,旋即便也皱眉思索起来,顾不上再去抽打高归彦。 高归彦眼见此言凑效,便又连忙说道:“陛下几番征讨,突厥早已损伤惨重、不复强盛,如此遂为羌贼所趁。如人食饼,前九入腹,后一而足,功不在后而在于前啊!陛下击贼已经积功过八,前事诸将但能进二,事不必就于羌贼,我国可得全功!” “来人,速、速去!召、不,速擒阿七、薛孤延入宫,速去!” 因为听信了高归彦所言,高洋心内自是愤懑不已,甚至都不愿称呼前事诸将官爵,当即便大声喝令道。而他自然也没有了游戏的兴致,当即便着令起驾返回晋阳宫,临行前并下令将此游苑拆除,凡所参与督造的官吏尽数发配甲坊为奴。 至于平秦王高归彦,则因为向高洋提供了一个新奇的辩解角度,所以暂时免于遭罚,仍可随驾归宫。 高洋当然清楚高归彦作此言论的心理,不会被其轻易糊弄住。可问题是,他也需要这样一套说辞来维持其塞外一系列战果的庄严性和含金量。 否则西朝李伯山首次出击便擒杀突厥可汗,而他连年出塞竟无如此辉煌战绩,如此对比之下,他又如何自处、何以慑人? 只不过上党王高涣凯旋之后已在年初前往邺城,而薛孤延则在肆州刺史任上,两人都不是能够召之转瞬即至。当高洋返回晋阳宫时,因为无处迁怒,心中便不免仍是积满愤懑。 原本这一情报是沿着特殊的情报渠道快速的送达晋阳,可是由于高洋对此难以置信而连连召见接触相关情报之人加以垂询确认,使得此事也在晋阳小范围的传播开来。 晋阳的权贵大臣们大体也都明白皇帝的秉性风格,略微能够猜到皇帝得知此事后是何感受,因恐皇帝气急失控,故而平原王段韶、侍中赵彦深等几名重臣便都忙不迭来到晋阳宫外求见。 听到几员重臣宫外求见,高洋的心情更加恶劣,但在沉吟一番后,还是着员将他们引入进来。 待到几人趋行登殿,高洋垂眼望着段韶,语调不善的沉声道:“王急急入见,是欲嘲我?” 段韶闻言后连忙摇头,旋即便又说道:“陛下立国以来,以强盛为体,以正直为用,不臣者必讨之,煌煌武功,四邻为慑。西贼所守本就困蹇之业,地狭民弱、壮气难申,是故以巧以媚、以悦四邻。突厥之与羌虏,旧久为盟,之前更是相约犯我。 突厥与我交战之时,知我强盛,故每以全力进攻,稍不尽力,不免身死。李伯山新人执政、风格有异黑獭,而突厥可汗不能深查,又因旧盟而失防备,轻敌兼于不备,军败身死也是理所当然。凡据浅表以论长短者,俗人愚计,又何必在意!” 听到段韶这一番说辞,高洋脸色便更显舒缓。相对于高归彦那一番歪理狡辩,无疑段韶这一套说法更加的能够让人接受。 但他还是忍不住叹息道:“世人本就每多愚俗,能有卓然高见者更有几人。王曾与羌子对阵交战,依王所见,朕与此徒,孰可更称英迈?” 段韶听到这个问题后便微微皱眉,一时间也不知该要如何作答,默然片刻后见皇帝仍是两眼认真盯着他,看样子是真的希望自己能够给予一个公允的判断和评价。 “以事才论,李伯山当真可称英流。臣与余者对阵,必期以克敌制胜,而与李伯山对战,则唯竭力以求不败而已。争胜心起,必然有失,唯克己自守,以望周全。” 沉吟了好一会儿,段韶才又开口说道,直言他在面对李伯山的时候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保守心理,但很快便又望着皇帝说道:“但事分一类才可比较,尺寸之间方见长短。李伯山诚然羌廷名臣,可陛下乃是英雄天子!陶埏虽有巧工,又安能比于金玉之质?” 这有些圆滑取巧的回答,显然不能令高洋满意,他旋即便皱眉道:“若我非是天子,而与其同朝为臣,彼此才具,谁为前班?” 段韶本就不以辞令见长,之前的几番应对已经有点烧脑了,见到皇帝还是不依不饶的追问,顿时便觉为难起来,于是便转头望向赵彦深等同行入殿几人。 “命数天定,尤其陛下履极称尊,更加是天命所归、天数所定,寰宇之内岂有贰情!羌人得势关西,所趁其主暗弱不明,若入我朝,不为鹰犬、当为肉糜!” 赵彦深见状后便上前一步,也用话术安抚皇帝明显是被刺激的有些失衡的道心。 高洋当然不是什么软弱自卑到需要臣下悉心呵护的皇帝,之所以心态失衡,主要还是乍一听闻这一消息之后有点过于挑战他的认知和经历。 段韶和赵彦深等人所言虽然仍未正中他的心意,但也让他明白了此事倒也不必想的过于极端,尽管心内还有些不爽,但也不再像最初那样难以接受,甚至还隐隐有几分热血再被挑拨起来的感觉。 “能以一战而杀胡邦酋首,此功绝不寻常!向者只道人间诸事皆是寻常,以至于志懒意惰,竟为羌人超越。可知行入逆水,不进则退,我虽天子,但亦不可懈怠!” 在将心情稍作收拾之后,高洋便又指着殿前亲信赵道德说道:“我溺于酒色之戏而荒废志向,自此以后若复失节制,道德杖我警我!” 殿内众人闻听此言后无不面露喜色,那受其所命的赵道德更是深拜于地、一脸激动的说道:“不意胡酋之死能使陛下志向奋发、更生光大邦家的抱负,这胡酋死得其宜!先帝泉下有知,亦必喜明君在位、家国有福。” 然而殿中几人没有高兴太久,高洋接下来的话却又让他们脸色微微一变:“天下强直好斗者,又岂羌儿一人?旧事所积前功为其得矣,朕虽不屑与争辩,亦需使我臣民知晓孰为英雄!速召唐邕等入见,为朕招聚诸军于都下,讲武励功,复平边塞!” 他本就生性要强,心中对此终究难以释怀,于是便又决定召集内外诸军检阅讲武,顺便再检点一下诸方边境可有边患须得用兵讨平。 不过也得益于他过往数年连番征战,使得境域周边并无强敌敢于继续挑衅北齐。塞外最能看得上眼的便是突厥了,可是在经历阴山一役后,突厥在漠南的势力纷纷撤回漠北。 高洋倒是想要亲赴漠北征讨其部,可是当这一想法稍一流露出来,顿时便遭到群臣齐声劝谏。如今的突厥也已经根本没有南来侵扰的实力和胆量,如果仅仅只是为了炫耀赌气便飞渡关山、远击万里,就连眼下的北齐也实在是有些吃不消,绝对不是明智之举。 正当高洋满腔壮志无从发泄、又开始沉溺酒色的时候,终于有一个合适的目标出现在视野中:之前投靠北齐的南梁徐嗣徽使人奏告,杀害王僧辩而执掌南梁霸权的陈霸先正陷入诸方叛乱、疲于应对的境况中,如若此时遣员过江直击建康,陈霸先腹背受敌,必然不敌,江南一战可定! 0977 大功大德 (); 因为各自距离的缘故,加上李泰也并没有特意安排使者归京报捷,因此当晋阳君臣对阴山战报大为震惊的时候,长安城群众对此还茫然不知。 当然,不乏时流通过人马、物资的调度和唐公的行踪去向而对此有所猜测,不过眼下这也并不算是舆论关注的重点。如今时局中最扣人心弦的话题,还是新年以来朝廷所公布并执行的一系列军政改革。 凡所改革一定会带来秩序的变化和利益的调整,在这个过程中有的人会春风得意,有的人则就难免落寞失意。得意之人或是志得意满、或是谦虚自守,失意之人或是满腹凄怨、或是处变不惊,也都各依秉性。 但也有这么一群人,他们在这场变革当中既谈不上得意,又谈不上失意,而又不是那种远离中枢之人,并不能通过切身的际遇变化来有所感受,往往就会有点找不准自己在新秩序当中的位置,比如一众元氏宗亲们。 原本像西魏这样的生态,皇帝从很早便沦为傀儡,一众宗室们也都没有权力以匡扶王室、中兴社稷,一旦遭遇动荡的时候,往往就会成为被打击的对象。 但在这一次的风波当中,元氏宗室们却殊乏存在感。固然没有因为霸府权力的更迭而遭到残酷打压,同样也没有因此获得什么抚慰与褒扬。虽然得复元氏旧姓,但又被普除王爵。总结起来就是,他们这群元氏宗室们在这一次的权力更迭当中,看起来仍处光鲜显赫之地,但实际的作用却是无足轻重。 这样的情况,对于一些甘于平淡的元氏宗亲而言倒也乐得如此。身处社稷国运衰微之世,平淡但稳定的生活对他们这些失势王孙就是最好的处境。 但也有的人并不这么想,尤其是对一些不甘寂寞的人而言,荣辱如何暂不必计,这种被世道无视的境况本身便是一种折磨。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万物生发的骊山又成了长安城中达官权贵们踏青游玩的好去处。 骊山多园墅,许多京中权贵时流都热衷于此治业。京中坊曲逼仄、喧闹嘈杂,许多人为求清静,甚至常年避居于此,只在有什么大事的时候才会返回长安。 在骊山众多园墅当中,最为出名的莫过于已故广陵王元欣的产业。元欣好园艺治业,其在骊山所经营的园业产出的各种时鲜水果也是冠绝京师。 只不过如今骊山这座园业已经成了唐公李伯山名下园墅,据传乃是广陵王临终前亲自嘱令家人将此园业赠送给当时还未入朝执政的唐公。 尽管当时李泰屡辞不却,接受这一份馈赠之后又从旁处给予了广陵王家人以诸多补偿。但这些内情外人或是不知、或是对此兴趣不大,如今讲起这一桩故事的时候,只是夸赞广陵王实在是高明识趣。 “容王旧年在世之时,谁人能从其园墅之中拾得一二果核、苗木携带出园?又有谁能想到如此悭吝之人,竟舍得将此奉为至宝的园业豪赠他人?当时之事已经令人称异,而今再观,谁又不感叹容王见识高明?” 另一侧的山坡观景的亭台上,一名华服中年人远远指着广陵王故墅之中盛开的花木,另一手揽杯感叹道:“历冬不凋者,岂独松柏啊!无需资质顽强,但需心思精明。谁云前人吝啬?无非我辈无益其人,所以一毛不拔。” 这观景台上十几名坐客,多数都是元氏宗亲,听到中年人作此评价,也都忍不住各发感慨。 广陵王元欣乃是西魏宗室耆老,先后历任显职,而且还得任柱国,足见其人在宗室和朝廷当中的崇高地位。但是在一众元氏宗室当中,此人的风评却并不算高。 其人生前虽然身居高位,但却懒于提携宗室,而且为人非常吝啬。甚至都不准旁人在其园业中带出果核苗木,便可见其贪鄙之性。 在场元氏宗亲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向广陵王求助却遭拒的经历,此时再讲起其人其事,不免便感慨不已。归根到底还是自己无益于人啊,对于真正能够帮得上忙的人,广陵王那也是豪爽得很! 但很快在场又有一人冷笑起来,乃是已故安昌王元子均之子元孝矩,元孝矩很明显不同意众人的看法,在冷笑两声之后便又说道:“诸位将此常情可见的精明安放在本就不可寻常论处的事情上,是不是有些一厢情愿? 我虽不才,但若闾里下士烹狗杀羊以奉我,我自笑纳,但却并不会将此当成什么须得庄重报还的恩惠。唐公才性、志略百倍于我,其所欲者,人莫敢揣,岂是此俗常时物能以贿之?妄想凭此便得宠见亲,也是可笑!” 听到元孝矩此言,台上众人脸色都变得有些不自然。而其兄长,同样列席此间的原安昌王、今封安昌公元孝规闻言后则皱眉说道:“今日众亲友难得相聚,孝矩你若不胜酒力,便且归舍休息!” “就算阿兄禁我发言,对当下时势能有改变?旧者安定公当国,虽然也多行乱政、道有不彰,但起码在人情之内还能有褒有扬,对诸宗属也多有恩遇。所以人情和洽,乱中有序。” 元孝矩心中也是憋闷良久,今番既然开口便有些忍不住了,不理会兄长的呵斥制止,继续发声说道:“唐公出身世交名门,乃是少壮俊士。自其入国以来,事迹凡多可陈。因此国人对其也都深有期许,希望他能匡扶正道。已故广陵容王,想必也是心存此想,所以才作此豪赠贿结……不对,应该是广陵容公,名臣当国,安敢僭乱啊!” 讲到这里,元孝矩嘴角便泛起了一丝讥诮,又指着那元欣故墅一脸不屑的说道:“本以为唐公入朝,必应发扬风格、尊统复礼,然而他所为诸事,岂有丝毫尊复之态?自其入朝以来,所重者谁?但有共同匡扶之志,在场诸位莫非竟无一二令才可为国用?竟皆放闲山野,不加授用!”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无不脸色大变,或是皱眉不悦,或是面露认同。 元孝矩所言倒也是事实,虽然自孝武入关以来,他们一众元魏宗室便鲜少执掌实权,但是身份地位却都非常的显赫崇高。 凡所随从孝武入关,包括之后投奔关西的元魏宗室,无论族支远近,几乎人人封王,且多加优越礼待。包括之前流亡南梁的元罗,以及诸次交战中所俘获的元孝友、元景安等,也都授以王爵,并且在朝中担任一个荣誉闲职以示尊崇。 可是如今唐公李泰入朝,其人作为陇西李氏子弟,与元魏宗室可以说是关系密切的世交,理当对这些宗室成员们更加亲切友好。 可是结果唐公入朝以来军政改革、人事任命不少,但其中有涉宗室人员安置待遇的却唯有一桩,还是逼迫他们上表辞却王爵。非但没有对他们更加优待,反而还更加的刻薄。 宇文泰当权时期,元氏还有元欣、元子孝先后担任柱国,元育、元赞等出任大将军。 可是唐公入朝以来,对此既无增补,也无加授,如今宗室中唯有广平公元赞和文帝之子、已经降爵为南郑公的元俭担任大将军。余者众人不只爵位遭削,担任朝职者也并不多。 须知西魏的爵位并没有实际的封邑,仅仅只是一个尊称,而官职虽然也没有常俸,但却有禄料米帛的馈赠。虽然这些赏赠并无定例、丰俭并不稳定,但综合累加起来,也是一项非常重要的财源收入。 因此唐公入朝以来,这些宗室贵族们无论是地位荣誉还是实际的收益待遇全都遭到了不小的削减。这么说倒也不准确,因为之前六官制改革已经将许多宗室的官职给削除了,唐公只是没有将他们的待遇恢复而已。但在一些人心目中,显然唐公是应该对他们更多关照的。 元孝矩这一番吐槽,很能引起在场一些宗室心生共鸣,诸如江阳公元罗等人,更是连连点头表示既然唐公并无尊统复礼之想,他们也不能继续被动的等待,而是应该主动进言朝廷,应当提振一下宗室权位,从而起到一定的辅弼之效。 但也并不是所有人都附和此计,冯翊王元季海诸子元亨等人,因为母亲李稚华缘故,向来便与陇西李氏往来密切,听到元孝矩大放厥词,当即便起身告辞离开。 其他临淮公元孝友、西华公元景安,皆是在河洛与唐公交战不敌而被擒缚入国。 他们虽然也希望能够融入关西宗室当中,彼此互相关照,可当听到这些人竟然打算要背着唐公搞什么小动作,也都摆手表示不敢参与,一再保证不会对外泄密,然后便也忙不迭的起身离开。 其实其他宗室也都对此心存迟疑犹豫,可是一想到他们只是在合情合理的范围之内争取自身的权益,而非搞什么阴谋叛乱,心气便也渐渐壮起来,打算联名上书,趁着唐公如今巡边未归之际向朝廷请授几个职位。 在这谋事众人当中,江阳公元罗算是最为积极的。 一则他并不像其他元氏宗室在关中立足多年,多多少少已经有了一些家当资业的积累,就算没有了尊崇的身份和显赫的官职,生活方面也能有所保障。 而元罗却是流落南梁多年,直到南梁侯景之乱被平定后才得以返回关中,所以家中也乏甚资财产业的积累,对旁人而言的权位和待遇问题,对他来说那就是真的生计所在了。 二则随着时间的流逝,西魏这里的宗室亲贵们也陆续死去,诸如之前担任柱国的元欣、元子孝,以及与陇西李氏结成姻亲的元育等人先后亡故,如今仍然在世的元氏宗亲无论血脉还是资历其实都乏善可陈。除了文帝元宝炬诸子之外,唯有广平公元赞等寥寥几人还算是血脉比较亲近。 元罗在西魏朝廷虽然乏甚盛名,但其人资历却是非常深厚。他的兄长乃是北魏孝明帝时期的权臣元叉,他们一家得势的时候,六镇兵变都还没有开始,而元罗也依仗父兄的权势屡屡担任内外要职,在孝武帝年间更是以尚书令而担任梁州刺史、出镇汉中。 虽然他在汉中不敌梁将兰钦而向南梁投降,但这一份履历摆出来也远非关中这些长久赋闲、全无经历的宗室们能够相提并论的。 而且元罗自觉得相比其他人,他还有一桩优势,那就是与唐公早有前缘。之前他流落南梁时,便是凭着时任荆州总管的唐公与南梁斡旋,才得以返回关中。因为这一点渊源,他若代表宗室与唐公之间进行交涉,作为彼此间沟通的桥梁,也比其他人更合适几分。 且不说元罗自己思计如何,在场一众宗室们在商讨一番之后,也初步制定了一个目标。 他们也清楚想要一步获得实际的权柄并不现实,所以眼下的诉求就是希望能够恢复宇文泰时期的一些待遇,在宗室当中推举出一位柱国并增加两到三个大将军的位置,然后再争取一些太常、光禄之类的职事。 他们当然不敢直接插手唐公手中的军政大权,而这些卿职本身就具备一定的天子家臣属性,交由宗室担任也是理所当然。在宇文泰执政时期,也是作此安排。 众人议定之后,便一起结伴离开骊山,准备返回长安执行此事。而在归程当中,元孝矩不无得意的望着兄长说道:“阿兄实在太谨慎,应知事无必然,尤需奋取。若我兄弟只是枯守户内,不知几时才能等到世道垂青。但今有宗家群徒发声,纵然有违唐公心意,但为了协和于内,必然也要慎重以待。” 元孝规对此却仍不甚乐观,闻言后只是叹息道:“你我在宗中非亲非长,贸然操弄人情,虽得群徒声助,未可喜也。这些人肯推你为此事之长,可不是因你气壮声雄,无非是贪有阿舅这一层人情便利罢了。 但唐公入国以来,既然刑不滥诛,不因中山公事对我家别有加惩,当然也不会情义滥给,因为阿舅对我兄弟格外宽容。我今对你劝阻不止,你若仍要继续为事,归后自立别庭,荣辱不相干涉!” 他们兄弟乃是宇文护的舅子,舅舅则是正当势的尚书右仆射的崔谦。而也正因为后一层关系,元孝矩的提议才获得了这些宗室的看重和响应。 但元孝矩显然并不这么看,听到兄长这么说,他顿时便皱起眉头来,望着元孝规便说道:“我所行事难道只是为了一己荣宠?阿兄言辞竟然如此绝情!中山公虽不成事,但待我兄弟总是深情款款。至亲阿舅得势朝中,更执掌选司,结果我却只能另作别计以谋出身,这难道是我的耻辱?” 元孝规眼见不能劝阻正自上头的元孝矩,只能又无奈叹息一声,着令家奴停下马车,就在途中分道而行。 回到长安之后,这些宗室们又聚集商讨一番,旋即便各自归家拟写奏章,约定到了第二天便一起入奏朝中,一定要凭着群情施压尽快达成一个共识,起码也要将相关的舆情讨论在朝中炒热起来。 第二天虽非朝日,但通常中书、门下长官都会当值皇城之中,将群臣奏表谏言纳取之后呈献御前,再由皇帝酌情批复而后发付有司定夺。如今中书、门下长官卢柔和萧詧皆是唐公钦定之人,故而众人约定索性绕过这些人事程序,借着入宫觐见直接将奏表呈送皇帝当面。 但江阳公元罗却耍了一个心计,他自知皇帝对于朝事话语权也非常有限,而且不敢背着唐公去私自决断什么重要的人事问题。如此不合常理的做法也会让唐公心生厌烦,可能直接拒绝相关议题。 所以他还是决定遵循门下纳谏之路,从门下省将自己的奏书递交上去。如此一来,就算唐公被其他人触怒,也会注意到自己的别出心裁,考虑平复物议的情况下而对他有所举授。 为了避开其他宗室,元罗选择提前来到皇城。他身上一共备了两份奏章,一份是随同众人一起进宫觐见皇帝时进献所用,仅仅只是寻常问候言辞而无涉其他,一份是要先经门下省投递才是真正的言事奏章。 只不过当元罗来到禁中门下省官署的时候,侍中萧詧却还没有入署当值,他只能先在侧堂稍作等候,心中不无焦虑,担心被其他宗室们瞧见他在此地,甚至都不敢随意行出。 正在这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一阵兴高采烈的欢呼声,元罗闻声之后顿时心生好奇,连忙抬手召来一名吏员询问道:“外间何事喧哗?” “禀江阳公,大胜、大胜啊!唐公大军出击突厥,大破贼胡并斩木杆可汗,凯旋师旅已至泾州,奏捷露布先行入京!” 那吏员正从外间打听消息回来,听到元罗发问,旋即便兴高采烈的回答道。 “唐公大胜?又大胜……” 元罗听到这话后顿时一瞪眼,整个人都僵在席中,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拍案怒声道:“刁奴,不觉此室阴寒?速速进炭盆来取暖!” 那吏员遭此训斥不免一愣,看看庭外骄阳和正自盛放的花树,虽然有些不能理解,但也只道老物畏寒,忙不迭又告罪行出,在库房一通翻找才找出铜盆盛了炭火奉入。 待到炭盆被端入进来,元罗便摆手驱退堂内人员,自己凑在炭盆旁,将本来要呈交的奏章撕碎之后投入火盆当中。 此间烟气未消,侍中萧詧阔步行入,见状后顿时便皱眉道:“侍者莫非痴愚,谁人暮春偎火取暖?” 元罗闻言后只是干笑两声,连忙拨弄两下炭火掩盖住纸灰,然后才又起身向萧詧见礼。 待到萧詧问起他入署何事,他便脸色一肃,沉声说道:“唐公大功大德于国,今却只是寻常官爵以待,实在有违国之重士的大义!某思之不安,竟夜未眠,今早入宫,欲告请朝廷更加殊封,酬以名王,并立家庙以祀尊祖!唯恐意迟言拙,故入与梁公共为商讨。” 0978 陇右不靖 (); 元罗固然懂得见风使舵,但其他人同样也是反应敏捷。随着报捷的露布入京,长安群众才知唐公此番外出并非单纯的巡边,而是进击突厥并且又取得了大胜,顿时便群情沸腾起来。 由于突厥崛起年岁并不算长,故而时流大众对其了解不多,唯一印象比较深刻的,便是旧年突厥曾经强逼朝廷交出前来投奔的柔然残部,并且直接在长安城门外将这些人杀光。 这件事让长安民众们深切的感受到突厥人的嚣张与残暴,哪怕事情过后许久都还在担心突厥人会不会某天直接杀到长安来,也像对待柔然人一般对长安民众大加屠戮。 因为民众们心中的这一份恐惧,日常生活中对于突厥人都鲜有提及,却不想再次听到突厥人的消息时,突厥人已经成为了唐公煊赫战功的一部分。原来这印象中不可一世的胡部,在遭遇了唐公之后也像其他的敌人那样的不堪一击! 所以城中百姓们也都纷纷奔走相告,再一次加强了唐公战无不胜的刻板印象,直叹只要有唐公守卫家国,则天下便没有强敌能够威胁到关中的安全! 相对于百姓们的乐观欢庆,达官权贵们在得知这一战报的时候感触要更加丰富。尤其是那些之前还在骊山商讨争取权位的元魏宗室们,这会儿更是懊悔不已。 之前唐公入朝定乱时并未大施刑威,让他们感觉唐公似乎在人事上有所忌惮,不敢尽兴而为。但今塞外的这场战事才让他们意识到,唐公是真的没有将国中一些不太和谐的人事当作需要严肃处置的问题,一旦被其认为需要处置的人事,不论内外都免不了要遭受严酷打击! 所以说他们背地里搞串联、意图瞒过唐公而谋取权位的行为,无异于是将本来轻微的问题给搞得严重起来,逼得唐公要对他们严肃处理。 就连那远在塞外、麾下雄兵巨万的突厥可汗都因交恶唐公而被擒拿斩杀,他们这些久处京畿的闲散宗室又有什么底气觉得唐公需要屈从于他们的意愿? 人的想法往往会受情绪所左右,当某些欲求过于强烈的时候,很容易就会陷入一种一厢情愿的思维之中。而当其重新恢复理智之后,就连自己都有些不理解当时为何会有那样愚蠢的想法。 但是唐公凯旋师旅已经抵达了泾州,不日便要返回长安,并没有时间再给他们去理解和消化,须得赶在唐公归京之前尽快做出补救与挽回。 于是这些人也都将之前一起入宫进奏的约定抛在了脑后,转而开始按照各自的想法去进行补救,或是托关系找门路、希望能够从轻发落,或是盘算着检举揭发、想要戴罪立功。有一些行动力强的,更是直接着令家奴置备一批犒军的物资,然后自己亲赴渭北迎接唐公凯旋师旅。 当这些人并没有在皇城相聚,而是在长安城外的渭桥看到彼此的时候,场面就不免变得有些尴尬,彼此之间相顾无言,只是各自将脸庞转向别处,然后便发声催促赶车的家奴快行。 李泰在泾州停留了两天,安排李允信率领一队将士将此战缴获的牛马当中一部分经牵屯山转移到陇右去。一方面关中牧养规模一时间难以消化这么多的牛马牲畜,另一方面也是加强陇右方面的军备。 新任凉州总管史宁年初的时候因为驻地偏远而没有入朝觐见,如今也赶来相见。 “长别数年,将军风采依旧,未为陇外风沙所催,故友重逢,让人欣慰啊!” 李泰在军营中迎接并款待史宁,见到其人阔行入前,未待其俯身见礼便先一步上前托住史宁两肩笑语说道。 史宁闻言后便垂首答道:“唐公风采更胜往昔,末将常憾任处边远,无缘得与安陆公等一道并从唐公麾下受命驱使。本无功绩以献唐公,唐公更加末将以重任,诚惶诚恐,感恩不尽!” 说话间,李泰将史宁迎入帐中,并请杨忠等独孤信旧部前来作陪,彼此难免畅谈旧事,讲到独孤信的下场时,又不免感怀不已。 虽然李泰早在入朝执政之前,便已经积累下了雄厚的人事基础,并不再只限于独孤信对他的人脉分享。但也不得不承认,老丈人留下的这些旧部对他也是帮助不小。这些人不只能力极强,因为有着独孤信这一层缘故,李泰同他们之间也天然有着一层比较牢固的信任基础。 就拿史宁来说,若非其人因有独孤信这一层渊源,李泰执掌大权后,恐怕就不会放心继续任用其人坐镇陇右。而想要重新调整陇右方面的军政局面,无疑又会分散李泰的精力和麾下的人事资源。 但陇右在地缘上虽然对关中有着重要的意义,可眼下其人事调整对于西魏政权而言并不是优先级最高的事情,所以有史宁这样一个人选来进行稳定和过渡,对于时局的进步发展便比较重要了。 略过这些叙旧的话题,李泰又听史宁详细介绍了一下陇右近年来的军化,总体而言也可以称得上是稳中向好。 毕竟早在宇文泰时期,陇右便是霸府重点经营的区域之一,宇文导坐镇陇右多年,其人虽然没有赫赫之功,但是对地方的治理和军事建设都是非常的卓有成效,而这些人事基础如今则就都为新的霸府以及凉州总管府所继承下来。 眼下陇右方面的氐羌闹乱问题已经得到了极大的改善,许多氐羌部落也都陆续接受当地州郡的管制。外患方面比较严重的一个问题,那就是吐谷浑对边境的寇扰了。 吐谷浑本是辽东慕容鲜卑部,后来远徙万里抵达河西,自此以后便在青海地区落地生根。其部族的逐渐壮大也与关陇地区的动荡形势有关,除了对陇右持续的寇掠之外,吐谷浑也借着在丝路贸易中充当重要角色而大得其利,尤其是南朝蜀中地区的丝路商贸需要经由吐谷浑才能完成。 只是随着西魏逐步恢复并加强了对于陇右河西的控制,再加上陇南、巴蜀接连纳入掌控,吐谷浑这种坐地分利的好日子便一去不返了。 原本的利益受到了损伤,自然要从别处找补回来,于是吐谷浑便加大了对陇右的寇掠力度,既能获取收益,又能搅乱丝路贸易的进行。 讲到这一点,史宁也是颇感忧愁。吐谷浑本来就是青海地头蛇,主场优势明显,而之前的凉州又非陇右的军事中心,他即便是有什么打击吐谷浑的想法也受困于本身力量的不足,难以独力完成。 其实原本突厥是有打算进击吐谷浑的,之前突厥蒙叶护来到长安时便提出要西魏配合打击吐谷浑,因为吐谷浑的扰乱对于草原商贸也是干扰颇大。可是现在突厥可汗都被李泰砍了,尽管李泰又提出让突厥协同出兵,但库头返回金山后能不能顺利执掌大权还是个未知数,其他的事情也都充满了不确定。 讲到此番与突厥的战事以及后续突厥局势的变化,史宁也有着自己的看法。他所在的凉州本就与突厥颇有互动,因此对于突厥内部情况也比较了解。 对于唐公收斩木杆可汗而扶立控地头的做法,史宁倒是比较赞同,但也提出了控地头想要完全执掌大权,应该会比较困难。 早在阿史那土门创建突厥汗国的同时,他的弟弟室点密便率部西征,向西域方面发展势力。如今随着突厥西路的势力扩张,自主性也是越来越强,就连原本的木杆可汗对于这个叔叔室点密的约束力都越来越差,控地头恐怕更加的无能为力。 历史上东西突厥之所以分裂,其实渊源也可以追溯到阿史那土门与室点密之间的分别开拓。从一开始室点密所率领的西征力量便独立于汗庭统序之外,再加上隋朝的军事打击与外交手段,走向分裂也是必然的。 听完史宁的讲解,李泰对此也未以为意。眼下的他就算有拆分突厥的想法,但是限于自身的实力也很难去实施,他甚至连室点密这个西突厥始祖都联系不上,更不要说主导突厥的分裂。可如果突厥内部因为权力斗争而走向分崩离析,这当然也是他所乐见的。 在陇右方面军政结构调整之后,史宁这个凉州总管能够调度的人事资源更多,所以李泰便着其尝试进行对吐谷浑进行一些军事上的反击与进攻。而在分别之时,史宁又请以其长子史雄与次子史祥入为李泰帐内亲信。 李泰对此也并未拒绝,他本就有意扩大他的亲兵规模,一众功臣和故旧子弟也都在招纳范围之中。 待到史宁告辞归镇后,李泰便也动身继续向长安而去,尚在行途中便接连遇上了好几拨从京中赶来迎接的人员队伍。既有朝廷所派遣的迎接使者,也有私人来见。而在听到这些人各自进奏之后,李泰才知道了原来不久前还有这样一桩人事隐情。 0979 资业归公 (); 当唐公大军归京之日,长安城中士民、包括皇帝陛下都亲自赶到渭桥前来迎接。 面对如此盛大的迎接场面,以及群众们欢呼雀跃的热情,李泰也是颇感欣慰。他这些年不辞辛劳的征战各方又经营诸事,固然是为了获取更高的权力、实现自己的雄心抱负,但又何尝不是希望民众能够生活的更加安稳且有尊严?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是相互的,他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定乱于内、却敌于外,给关中百姓们争取到稳定的生活,而百姓们对他也都发自肺腑的拥戴与感激,这无疑就是最好的互动。 “唐公不辞劳远,为国再却强敌于塞外,朕共关中父老并受唐公恩抚,感激之情实在是难以言表!” 皇帝并没有等候在大次之中,而是亲行上前,来到大军阵伍当中迎接李泰,见面之后便满脸笑容的拉着李泰说道。 李泰见到皇帝对自己全无戒备的直入军中,便也欠身说道:“臣既得陛下委任国事,所谋所事,皆属份内。成事之前因恐陛下忧虑,故而未作进告,如今总算着功塞外,不辱所用,献捷国中,以邀君上与百姓同欢!” 说话间,他便向后方一招手,旋即便又甲卒们将阴山一役所缴获的突厥可汗旗鼓仪仗、包括木杆可汗的首级等等献上前来。 随着幕布掀起,这些器物暴露在阳光之下,周遭出迎的士民们顿时变得更加激动,纷纷高呼:“唐公威武!” 除了这些仪仗器物之外,还有众多的人马俘获一同归京,长长的队伍甚至都难以入城安置,便暂且在长安西郊建设营垒,将这些突厥人马暂时安置其中,待到来日再作分配。 许多京畿民众也都纷纷来到这战俘营周边,看到营地中那规模庞大的牛马畜群,还有垂头丧气的突厥俘虏,不免指指点点、嬉笑嘲讽一番,对突厥人也没有了之前的畏惧感。 待到入城之后,李泰便率领一众功士们前往太庙献俘报功,一系列的流程忙完之后天色也已经不早。因为行途疲惫,他也并没有再去处理什么人事问题,便在皇城中的丞相府住宿下来,准备第二天的朝会。 次日大朝,重点自然还是褒扬功士。首先是针对李泰,以梁公萧詧、江阳公元罗等一众人奏请唐公加封为唐王,并依周公故礼设立家庙祭祀祖先等等一系列的殊荣。 不过李泰还没入京的时候便跟朝廷派遣的使者有所沟通,拒绝了王爵加封。他年前才刚刚带着一众元魏宗室自辞王爵,转过年来刚过几个月便又加回来,哪怕是有新的功勋创建,也多多少少显得有些儿戏了。 而且眼下他也根本不需要通过王爵来彰显自己的脱俗,于是便奏请以此功勋分酬他的老舅卢叔虎,封卢叔虎为燕郡公。 当然李泰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官职的进益,虽然爵位未进,但是设立家庙的殊荣他还是接受了下来。毕竟这不仅仅只是在世之人的荣耀,也让先人们更加香火鼎盛。 除此之外,他又被加授为上柱国,以此与于谨、李弼等原来的柱国再次拉开一个层次,继续加强自己当朝第一人的特殊地位。 接下来便是针对其他有功将士们的封赏,杨忠和宇文贵这两个人原本便是大将军,经由此役之后,便也都进授柱国。贺若敦、李贤、李允信之前便已经是骠骑开府,如今也都进授大将军。另有其他诸将,也都在原本的级别上加授一级。 随着这些人的官爵进一步提升,使得李泰麾下这些将领们无论在资历上还是在势位上,都拥有了跟原霸府众大将们分庭抗礼的资格,而且成为新的中坚力量。 至于一众出征军士们,也都授以勋士之衔,并且名录诸骠骑府,各自因功授田,并且还有谷帛之类的实物赏赐。 等到这些功士们表彰完毕,退朝之后,李泰才有时间处理一下宗室们意图串结搞事的事情。 丞相府直堂中,众多元魏宗室齐聚一堂,但是堂中的气氛却并不热闹,反而是沉闷有加。这些宗室们有的垂首默坐,有的彼此怒目相视,姿态都不相同。他们有的是退朝后直接被引至此间,有的则是被从家中带来,本以为唐公要接见他们,结果来到这里后等了好久都不见唐公到来。 一直等到众人心情都变得有些烦躁,堂外才有人行入进来,除了唐公李泰之外,还有广平公元赞和南郑公元俭。 “退朝之后入宫奏事,至今才刚刚完毕,让诸位久候了,抱歉抱歉。” 这会儿已经是到了傍晚时分,李泰登堂之后先向起身相迎的众人开口说道。 江阳公元罗闻言后连忙摇头摆手道:“唐公言重了、言重了!公不辞辛劳的远击贼胡,扬我国威,某等皆是无事系身的闲人,等待一下又算得了什么。” 其他宗室们也都纷纷开口表态无妨,视线却都紧紧盯住唐公,想要在其脸上窥探些许端倪。 李泰倒也没有让他们好奇太久,登堂坐定之后便开口说道:“之前国中人事繁忙,有的事情同样剧要但却兼顾不周,以至于诸位国之宗亲心怀紊乱、起居不安。今日入奏陛下,言及此节亦深感惭愧。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所以今日便略作补救。” 众人听到这话后,脸色便又都纷纷一变,有惊喜、有期待、也有忧惧忐忑,但也都不好意思直接发声询问。 李泰递给一旁的广平公元赞一个眼神,于是元赞便站起身来说道:“唐公有感世道维生艰难,诸宗亲若无恒业可守者,衣食都艰难无继。于是便奏告陛下,请复审核宗籍阀阅,以辨宗属亲疏远近,自此以后由宗正各给廪料,以养家室。” 听到这话后,众人顿时便各自面露喜色,他们之前所以凑在一起牢骚谋计,其中相当一部分原因就是经济待遇问题。本来以为难免是要遭受一番敲打,却没想到居然迎来了福利发放,果然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啊! 但这些人高兴未久,接下来元赞的话却又迎头给了他们一棒:“唯今关西地狭民贫,国用尚且艰难维持,宗亲廪料若欲恒给,亦不知应从何处。是故凡所属列宗籍者,为邦家维持之大计,应宜各自申报资业于官,富余者输补宗正,贫缺者另有馈给……” “这、这怎么可……” 元赞话音未落,堂内群众顿时便各自瞪眼,嗡嗡议论起来,绝大多数都是一脸的抗拒与抵触,但也有特别的人诸如江阳公元罗忍不住眉开眼笑、拍掌赞叹这规定当真公平公道! 李泰瞧着乱成一团的宗室们,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当一个群体在冉冉上升、有着美好前景的时候,群体当中的每一个成员都充满了公义之想,乐于奉献且鲜少谋私,可是当一个群体正在坠毁时,群体中的每一个人都充满私欲、拼命的想要捞取利益。 对于这些不甘寂寞的元魏宗室,李泰甚至都懒得挑出几个来杀鸡儆猴,你们既然要折腾,那就给你们一波狠的。把你们家产统统抄了,从此以后也不必再计较你多我少,老老实实蹲在家里吃公粮吧! 这些宗室们虽然没有什么实权,但这么多年在长安周边也是积攒了丰厚的产业。 李泰原本没打算这么早对他们下手,但是这一次他们自己不甘寂寞的瞎折腾反而直接漏了怯,虽然都有着元魏宗室一个共同的身份,但是内部里却乱的稀碎。好不容易达成一个共识,结果李泰还没有归京便已经是人心涣散、分崩离析。这不使劲抽上两耳光,实在不符合李泰的行事作风。 一众宗室们虽然吵闹不已,但元赞也是板着脸继续传达皇帝的意思,如果还要保留宗室这一个身份,那就必须要做产业申报,并且由宗正统筹进行分配管理。当然如果放弃宗室身份,那么你家财万贯也没人管你。 元罗这种老破落户对于这种方案那是举双手双脚的赞同,在场众人每有质疑,他便先拍案怒怼回去,以至于李泰拟定的一些说辞都没有机会说出来。 但是这种牵涉到自身根本利益的事情,可不是通过一番吵闹就能说服对方的,一众宗室们尽管词穷语竭,但也不肯就此乖乖接受这一方案。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是李泰的问题了,是他们元家自己分赃不均。李泰见这番吵闹短时间内未必结束得了,于是便先起身离开,将场地留给这些人继续辩论。 而就在他起身离开之后不久,又有一队甲兵冲入堂中来,直接就堂抓捕元孝矩等之前在骊山过于跳脱几人,并且直接公布这几人罪状乃是谤议朝政、欲谋不轨,而且还将相关的证据给公布出来。所谓的证据,自然就是其他那些与会宗室们私下里向唐公递交的检举信。 随着这几人被抓捕提审,堂中的气氛变得更加尴尬且沉闷,这些宗室们面面相觑,互相看向对方时,都是满满的不信任。 0980 帐内三卫 (); 且不说这些元魏宗室彼此间的纷争,李泰离开直堂后也没有时间休息,而是转赴别堂继续处理他出征这段时间所积压下来的军政要事。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听起来虽然挺带感,但实际上人处在这样的位置上哪有太多的时间去恣意享乐,各种事情千头万绪,占用了太多的精力。 且不说初掌大权、满心励精图治的李泰,就连后期躺平挂机的齐主高洋,享乐之余也得想法子抽个风、整点活儿惊慑一下朝中文武。 丞相府别堂中,崔谦等之前留守诸员早已经等候在此,待见李泰登堂行入,便都纷纷起身拜迎唐公。 “诸位不必多礼,有劳久候了!” 李泰摆手示意众人免礼入席,自己也登堂坐定,而后视线才在众人脸上一一划过。 年初的时候他废停了宇文泰所施行的六官制,重新恢复了六部治事。西魏所谓的六部还是有别于后世,在名目上唯一与后世相同的便是吏部尚书,至于其他的名目和职权全都有异于后世。 在吏部尚书之外,还有度支尚书、都官尚书、祀部尚书、五兵尚书和起部尚书,分别对应后世的户部、刑部、礼部、兵部与工部。 这六部尚书皆隶属于尚书省,李泰如今以大丞相、尚书令执政,所以六部尚书也都于丞相府听命。年初的时候,李泰仅仅只确定了吏部尚书崔谦、都官尚书柳庆,其他六部尚书则由群臣共举。 之后李泰便开始筹备出击突厥事宜,只在崔谦等人提出各个备选的时候自己再加以挑选、最终决定下来。此时诸部尚书悉聚堂中,这也是李泰首次见到全部阵容。 除了掌管人事的吏部之外,诸部尚书当中最重要的莫过于主管财政的度支尚书。宇文泰时期,便以行台第一能臣苏绰长期掌管度支。 李泰所选择的度支尚书乃是原行台左丞裴鸿,裴鸿长期追随他转任各方,从最初的都水行署一直到之前的山南道行台,虽然在朝中并无令誉,但是在李泰的阵营中却是资历深厚,而且在此之前也一直掌管山南道的仓储商贸等事宜,理财和管理经验非常的丰富。 更为难得是在长期追随李泰、耳濡目染之下,裴鸿在发展经济和财政管理上许多理念都与李泰非常类似,且思路开阔、作风又不失缜密,所以李泰便将之召入朝中掌管钱袋子。 五兵尚书陆腾,早年李泰在台府担任后军大都督时,陆腾便出任其长史,对于其人才能,李泰也是颇为了解并放心。 陆腾也是大统九年邙山之战受俘入国,之前李泰在与北齐谈判的时候,顺便将其家人也一并从北齐讨还过来。所以陆腾对唐公也是感激不已,这会儿在堂中望着李泰的眼神都有点拉丝。 祀部尚书的人选比较多,李泰在考虑一番后还是挑选了之前投奔襄阳的王松年。王松年在西朝虽然乏甚事迹和履历可陈,但本身也是家学渊源,其父王遵业早在北魏年间便担任礼官,如今也算是子承父业。 至于最后的起部尚书,李泰同样选择了自己的行台旧属崔彦昇。西魏贫弱多年,缺乏大型工程的营建经验,相关的人才也并不算多。历史上主持营建隋朝大兴城的宇文恺,还是他爸宇文贵去年坐镇成都时忙里偷闲刚生的,还没断奶呢。 崔彦昇也是跟随李泰多年,从洛水的治理到三防城的营建,以及前往山南之后各种工事督造几乎都有参与,乃是李泰信得过的自己人。 六部尚书乃是管理朝政的中坚主力,所以李泰也没有在人选问题上搞平衡统合那一套,首先看重的还是对方的能力和经历,务求让这些人能够充分贯彻自己的执政理念,将朝廷事务处理妥当。 因为都是熟人,倒也不需要再多作什么自我介绍。待到李泰坐定之后,诸尚书便依次汇报各自所司政务。 掌管吏部的崔谦,近来事务最是繁忙,除了要为内外缺员挑选合适的人选,还要遵从李泰的命令,拟定一个统一的选人籍册,以备朝廷选士有据可依。 西魏的吏治和选官有严苛的一面,也有宽松放纵的一面。 一些州郡行政官员如若某一季、某一年所辖籍户有减,或者应缴租调不足,尤其是后者,甚至等不到考绩之期结束,直接就会被霸府遣使入境罢免问罪。 这是因为西魏财政本来就不充裕,缺乏容错空间,尤其是关内州郡一旦财政收入出现波动,直接就会影响到霸府各项开支。 所以西魏的吏治整体上是比较苛猛的,而且由于某人对财政审核与格式流程的改革,使得这方面的督查一直力度不小,有了问题很快就能审查出来,所以地方官吏们都是心弦绷紧、不敢松懈。 至于宽松的一面那就体现在对于官员荫授的滥给,一些二代们起步便是郡公、开府,字都认不全便被征辟入仕、瞎混日子。在这方面的标准,西魏甚至要比南梁都更少限制,主打一个就是苦谁不能苦孩子! 这样的心情,李泰也能理解,只不过如今他执掌大权,对于这样恩荫滥授的做法,还是不打算继续放纵下去,决定要加以管束、逐步扭转。 他让崔谦拟定的选人籍册,从年龄上便有所限制,不满十六岁便不得登录为选人。自此以后凡是朝廷内外官职有缺,都需要从选人籍册当中挑选,包括诸开府各自选辟府佐,也需要对方具有选人籍,才能入幕为臣,直接杜绝那些二代们凭着家世和门荫名器私授的现象。 这样一来当然会引起一些功臣大将的不满,毕竟他们打生打死半辈子,为的不就是让儿孙们能够获得一个更高的、能够更加平稳的平步青云吗? 对于这一点,李泰也有所考虑,并且准备了两个方案。 一个是大开国学,国子监、太学包括之前他家的龙门学馆,统统开始招生,凡所官员子弟统统都可以免费入学、接受教育。等到在诸学接受考核、成功结业之后,自动便可获得选人籍,成为预备的官员等待选辟。 第二项那就是增加自己的帐内亲卫规模,这些功臣大将家中子弟未必人人都笃志于学,更多的大概还是声色犬马、热衷享乐,如若不加约束,免不了坑爹败家。 如今李泰将这些人都招募到自己帐内,统一进行训练管理,既可以培养约束,也能加强与这些功臣之家的羁绊关系。 更何况就连瞎折腾的宇文觉都懂得挑选培养自己的亲卫力量,李泰也一直都有扩大亲军的想法,便趁着有这样的需求,直接一起解决了。 因此等到崔谦奏报完毕之后,李泰便将陆腾招至面前来,递给了他一份亲卫扩充计划书,着令他依此进行实施。 这一次扩建的帐内亲兵,分为二营三卫。二营分别是百骑营与射生营,这两营将士主要从诸军之中挑选精锐士卒。 毕竟李泰就算想给功臣大将们教育儿子,那也不能直接把自己的人身安全交在那些不知世事凶险、人间疾苦的二代纨绔们手中,该有的保险机制那是一定要有的。帐内二营便是他身边最重要的安保力量,自然要由军中精锐担当。 三卫分别是亲、勋、翊三卫,其中亲卫便是宗戚子弟担任,凡所为家中子弟请托走后门而又不好推脱拒绝的亲友们,便统统安排到亲卫中来,先作为侍卫仗从出入几年,磨一磨少年气性、再看看是什么成色,然后再考虑授给何职。 勋卫便是功臣子弟,这些人既然不爱读书向学,那就提前让他们适应一下戎旅生涯,兴许真就东边不亮西边亮,觉醒了戎才,然后便继承父志继续为国开疆拓土。 翊卫则不同于亲勋二卫,李泰打算用以招募历次作战中战死将士们的遗孤,给他们一个安身所在和晋身之阶,让他们不至于因为父兄战死而无所依靠、家道中落。 如今西魏整体上的功勋群体还不算太多,开设国学与帐内三卫基本上可以完全覆盖。无论是立志于学、还是投身戎旅,都任凭他们选择。如果这样都还不满意,那就属于思想有问题,问题解决不了,就得解决人了。 “主上鸿恩大义,普惠群臣,臣等得从于事,实是万幸!臣门下二息,愿俱献于主上帐内,听从驱使!” 陆腾近来本就对唐公感恩不已,如今又接受了这一任务,当看完这一份计划书之后,当即便深拜堂中,欲将家中两个儿子都塞进三卫之中。 其余诸尚书见状后,也都各露意动之色,想要给家中儿郎报上一个名。 别的不说,单单若干凤、李雅等几个从小便寄养唐公家中、又追从效力多年的后进,如今无论功绩资历还是官爵势位,那可都是将同龄人给远远甩在了身后! 他们各家儿郎即便不能享有这几人一样的际遇,但若能侍从唐公帐内,才能见识必然也都能有所长进。 0981 生财有道 (); 因为众人对此过于踊跃,使得这一场政务会议险些成为了三卫郎招聘现场,李泰不得不表态三卫郎员额充足,之后可以从容再议,才让这些急于给儿郎们谋求出路机会的老父亲们心情平复下来。 接下来会议继续进行,便是由都官尚书柳庆汇报司刑事宜。在勘定内乱结束之后,李泰便顺势安排召集南北刑名人才以编修律令,尽快结束西魏律令繁乱的状态,使得从官到民都能有法可依。 想要编修新的律令,既要总结历代刑名律令的渊源与得失,还要深刻结合当下世道疾弊,毕竟每一道刑令都关系到成千上万人的祸福命运,自然是马虎不得。 所以柳庆过去这段时间里主要还是采访时流、组结编修律令的班底,并且检索准备相关的资料。 李泰虽然无暇亲领其事,但对此也是保持着高度的关注,无论求人还是求物,基本上都是有求必应,所得南朝藏书库藏以及从北齐搞到的典籍资料统统开放任用,务求能够编出一部严整规范,既能为当世法典又能做后世依凭的庄严律法! 对于唐公如此重视的态度,柳庆深感压力的同时也是倍受鼓舞,一再表示一定会尽力而为、不负所用。 新任祀部尚书的王松年,上任之后第一项任务便是要为唐公建造家庙。这种祭祀先祖、人臣殊荣的大事,王松年自然不敢马虎,退朝之后便已经在准备相关的经义资料,这会儿便整理出一个初步的方案交由李泰过目。 李泰对于这些事情虽然不甚精通,但对王松年还是比较信任,尤其他家里也不乏人对此钻研颇深,倒是不担心事情会有什么纰漏,只将这方案草草浏览一番,然后便任由王松年继续操持。 只是在选择家庙建造地的时候,他在考虑一番后还是决定放在同州。虽然说眼下的他与皇帝之间相处还算融洽,但毕竟也是权臣与傀儡之间的关系,而且接下来随着国中局势恢复平稳,他也还是要返回同州坐镇。 毕竟如今北齐才是西魏的头号大敌和需要解决的对手,而且同州长期作为关中的军政中心,军营、兵道、物储等等方方面面的军事基础建设也都是以同州为中心。 李泰如果要返回长安执政的话,就免不了再进行一番增改,但结果还不如待在同州更加的便利。如今的长安城办公和居住环境都比较差,可作更改的空间也比较小。凭西魏目前的情况,没有必要进行这些意义不大的折腾。 不过李泰虽然不打算新做什么城池建筑营建,起部尚书崔彦昇倒也不必担心会闲散下来、无事可做。事实恰恰相反,他需要操持的事情还非常多。 首先李泰是打算将郑国渠重新疏浚修缮一番,改善关中整体的农业灌溉情况。而后就是将长安周边水道系统性的修改一番,尤其是渭水这样的干流要重点疏浚。 李泰自己当年就是通过水利而步步高升,之后转任各处也都将水利当作一个重点管理的工作内容。对于关中的水道现状,他早就有些看不顺眼了,只不过想要进行科学的整改所牵涉的方面太多,而他也一直没有足够的时间和权柄去经营此事。 如今自己总算得掌大权,李泰当然不愿再继续放任下去,希望通过一番整改使得关中的水资源利用更加的科学且有效率,从而加强一下关中农业发展的潜力和前景,改善农耕条件的同时减缓一下人地矛盾。 凡欲立事必须要有钱粮维持,无论再怎样宏伟的计划,如果没有物质基础那都是空中楼阁。而西魏的财政问题向来都不是一个能够让人开心的话题,为了避免好心情太早遭到破坏,李泰特意让度支尚书裴鸿最后奏报事宜。 果然,当裴鸿开口的时候顿时便不出所料的将会议气氛带入冰点:“启禀主上,府库俱竭,财用无出……” 说一句不夸张的话,自从李泰接掌大权以来,西魏朝廷便一直处于一种负资产运行的状态。凡所用度俱仰外部的输入,哪一天山南道不向内输入物资,当天就要断粮! 西魏财政最主要的便是州郡租调与各方方物进贡,每年的课税需要秋后交讫,州郡最晚都要赶在年前最后一个月内输送完毕,如此才能不误今年财政任务的完成与来年度支计划的制定。 但是去年一场东征不只打光了中外府积储的物资,甚至关内有的州郡户调与课役都被提前预支了。虽然不像鹅城透支的那么夸张,但也并不是霸府仁慈,而是催缴的技术手段还没达到,总之就是一个烂摊子。 起码在今年诸州贡赋开始上缴解运之前,李泰这个新霸府是没有什么可见的丰厚收入以解当下的财政困境。 裴鸿这个度支尚书虽然不像当年的苏绰一样被累到死,但是乍从山南那财政充裕的地方来到关中这穷乡僻壤,就任以来每天面对的便是各方等米下锅的窘迫现状,也是不免苦不堪言。 西魏财政开支最大一项便是军费,虽然府兵制的推行使得军费负担大大减轻,但哪怕减轻之后对于这脆弱的财政状况而言仍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特别是李泰之前所推行的军事改革,十二座骠骑府各自建立,将士们军功授田,无论是行政开支的成本和授田垦荒等诸事的启动资金都还没有到位。 裴鸿这段时间也是为此忧愁不已,看到身穿戎装的人都得躲着走,唯恐对方是要围堵自己催讨钱粮物资的。他自追从唐公以来,何曾受过这样的苦?这会儿讲起来,都不免鼻头泛酸。 在维稳这个大前提下,李泰其实也没有太好的生财策略。虽然说毁佛一念起、顿觉天地宽,但是佛教在民间所拥有的广泛信仰基础,决定了这件事是跟社会稳定密切相关,他如今初掌大权,还是不宜四面出击,就算要做也得一步一步、按部就班。 眼下他能想到的,便是利用好这一次与突厥交战的战利品。那些牛马牲畜除了一部分增补各地官牧之外,然后便是通过各级官府与榷场对外典租和向民间发卖,从而筹措吸取一部分民间的资货。 不过这一部分收获想必不会太高,不是所有的马都可以作为战马,同理也不是所有的牛都可用为耕牛。 草原上所饲养的牛更多的还是用来提供肉食、奶制品和筋角皮毛之类的材料,向民间发卖价格肯定也不能太高,甚至获利还是其次的,主要的是节省继续饲养所需要的人力和饲料成本。 之前为了引诱突厥木杆可汗所赠送的那些财货大部分倒是回收了回来,可问题是这些财宝虽然价值高但却变现难。创建军府、授田垦荒,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粮食、谷种、农具和其他各种生活物资,总不能发给那些将士们华而不实的锦缎财宝。 在思忖权衡一番之后,李泰还是觉得得去找佛爷们打秋风。没办法,数遍关中只有佛爷们掌握着众多的土地人口和积蓄,而且还好收拾、不剌手。 不过搞佛爷们也是需要讲策略的,这样一个现金大奶牛一下子挤爆了那必然流淌一地、太过浪费,就得一点点挤、一点点榨,才能物尽其用。 确定目标之后,李泰顿时便有了想法,当即便又对王松年说道:“祀部遣员分往京畿诸沙门名刹,告令各寺住持,东贼虽然狂悖不道,但其崇佛抑道之举不乏可鉴。 今朝廷亦有计议、欲辨佛道二门孰者为高,是故访诸寺庙群僧推举大德高僧十员,来日共集都下以辩法之长短。诸寺僧徒若欲参会,宜速投帖有司以参选举。” 凡事若欲取之、必先予之,高洋去年在北齐境内毁道崇佛,想必也令西魏境内这些沙门同行们看的十分眼馋,想要获得同样的待遇。 李泰便先给他们画一张大饼,吸引他们踊跃参加,到时候参选的名额、大德高僧的位置全都充满了竞争性,这些和尚们怎么忽悠信众捐输礼佛,李泰当然也要忽悠他们再吐出来。佛爷们虽然精明,但是在面对能够一举垄断信仰市场这个美好前景的情况下,想必也会踊跃纳捐。 至于事情最后怎么收场,李泰才不管呢。只要能够筹措到足够的物资维持着将诸骠骑府都纳入正轨,后续和尚们就算想不开那也得学会自己开解自己。老子养这么多精兵,真就是为了跟你们讲道理的? 一场政务会议开完,时间已经是到了深夜时分。李泰虽然也颇感疲惫,但也总算是将他离开这段时间所积压的政务大致梳理一番。在基本的事务脉络梳理和确定完毕之后,具体的政令推行实施自然就交付诸部尚书执行。 待到众尚书们各自起身告退,侍者也入前询问李泰是否仍然留宿丞相府。李泰想了想之后,还是决定前往城外学馆,明天并无朝会,他也能在家里陪伴一下家人。 0982 少女情怀 (); 虽然李泰在长安城中也有府邸居所,但如今他身份毕竟不同以往,出入常需数量不少的侍从护卫,原本的宅邸不免就显得有些拥挤狭窄。 长安城居本就杂乱逼仄,他也不想在城中打扰居民生活,所以在家人返回之后索性便直接安排在城外的学馆中。 他离开皇城时已经是深夜时分,待到抵达学馆时间也已经来到了后半夜,除了直宿的护卫之外,家人们都已经入睡。而他也不想再去打扰亲人休息,便着令仆人简单收拾一间书房便也要登榻入睡。 但在这会儿,内府另一处阁楼中传出婴儿啼哭声。李泰这会儿已经解衣登榻,听到儿子哭声便又披上一件外袍,经走廊行入这座小楼中。 这会儿房间内几名仆妇婢女注意力都在那起夜哭闹的小郎身上,并没有注意到李泰的到来。李泰穿过屏风步入内室,便见到诸仆妇婢女都围绕在床帏前,两名婢女手托着光线柔和的纱灯,光线交汇的中央正有一名体态窈窕的温婉女子正环抱着仍自哭闹的小儿。 “小郎傍晚食乳不多,现在闹夜是不是饿了?” 旁边有奶娘小声说道,环抱小郎的女子并非妙音、而是那位姚娘子,听到这话后便摇摇头,先将脸颊贴在小郎额间片刻后便轻声道:“小郎应是受了风热,取姜粉调和枣片,热水熨温拿来热敷后颈风池。” 婢女闻言后忙不迭转身去准备这些物品,这才注意到正自站在屏风内的李泰,不免吓了一跳,忙不迭欠身道:“拜、拜见大王……” 这些婢女都是从山南新来不久,还未习惯李泰官爵的变化,因此仍作旧称。随着这婢女匆忙作拜,室内其他人也都纷纷起身,包括那还怀抱着小郎的姚娘子也是略显局促的要作见礼。 “快去备物吧,你们也都免礼。” 李泰略一摆手而后便走上前去,方待抬手从姚娘子手中接过犹自啼哭的儿子,却被这小子一蹬腿踹在了手腕上、哭闹的更狠了,见状后他也只能讪讪收回了手,转又对那姚娘子说道:“这小儿近日常常闹夜?真是辛苦姚娘子了!” “关中气候有别襄阳,乍一移居,尚且难免不适,小郎幼体稚嫩,难免会有一些脾胃不调、寒热之疾。” 那姚娘子一边轻抚小郎后背略作安抚,一边垂首轻声答道,旋即便又抬眼轻望李泰一眼而后便继续小声道:“但请大王放心,小郎素来健壮活泼,些许小疾不伤根本,康复之后一定会愈发健壮。公主孕身不便,因使妾居此照顾小郎,妾一定用心呵护,请大王放心。” “小物夜闹,竟扰这么多人不能安睡。既无大碍,你们便且退下休息吧。” 帷下空间本来就不大,李泰入望儿子,同姚娘子站位颇近。而这娘子大概也是在睡梦中被小儿啼哭吵醒,不暇穿戴整齐,怀中小物这会儿又是手脚乱动,不免令其襟前风光浅露、暗香浮动。李泰有些尴尬的挪开视线,摆手屏退帷下侍立的众人,自己也退在了一侧。 姚娘子这会儿心思半在小郎身上,又因李泰的到来而微感局促,倒是没意识到其他不妥,听到李泰这么说,便也开口说道:“大王既然有令,诸娘子便请休息去罢,小郎这里有我照看。” 待众仆妇退下后,房间中除了小郎时断时续的哭闹便没了别的声音,李泰坐在灯下,不免便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于是便轻咳两声、没话找话的询问道:“姚娘子既入关中,姚将军等是否同来?” “襄阳尚有许多医书典籍需待整理,家父共诸同僚还未及入国。” 那姚娘子见小郎哭声渐止,然后便小心翼翼将之放在床榻上,又回过身轻声回答着李泰的问话,并且还一脸感激的说道:“日前家父有传信,告是家兄已于南国访得,并与南国使者一并北行,不日便可入京。大王军政繁忙,尚能如此体恤僚属家事,家父、家兄并妾俱感激不尽!” 李泰听到这话后才想起来,旧年因为姚娘子抢救自家父亲及时,他曾听自家娘子言及这姚娘子还有家人流落南朝,于是便交代府员帮忙寻访。 之后他便因中外府东征事宜而繁忙起来,也没有再持续关注这一件事情。此时听到姚娘子说其家人已经寻到,并且将要北上团聚,心里也很为其高兴,于是便笑语道:“姚将军医术精湛、活人无数,姚娘子也是兰质蕙心、与人为善,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才能让亲人们历劫无伤、平安团聚。我只是交代府员一声,实在不敢当如此致谢。” 说话间,之前退下备物的婢女又匆匆返回,姚娘子拿过那温热的枣片敷在小儿颈后,并用指腹轻轻的摩擦。说来也怪,原本还在咧嘴干嚎的小子受此熨敷之后哭声便弱了下来,转为皱着鼻头哼哼起来。 李泰见状也自觉有些奇妙,便又凑上来想仔细瞧瞧这娘子如何敷治,瞧那小子蹭头蹭脑的模样,便也忍不住自己上手去尝试一下。 “项后风池乃是人之热府,凡风寒体热多由此宣散……” 姚娘子侧身将位置让给李泰,然后自己在一侧一边讲解着医理,一边探手帮助李泰寻找小儿颈位所在,难免彼此指掌碰触。 这娘子素手一颤,下意识向后一缩,纱灯柔光照耀下脸色顿时便艳若桃花,眼波轻转怯望那张近在咫尺、如刻如削的英俊侧脸,顿时就连呵气都增添了几分湿热。 又见李泰只是神情专注的摩挲熨敷着儿子颈后的娇嫩肌肤,并未察觉到自己的异样,这娘子半是羞怯、半是失落的微微侧开脸庞,轻喘数息,待到心情稍微平静下来,才又柔声说道:“熨敷须得几刻,大王归府已经劳累,便请先去休息罢。” 李泰见儿子这会儿大约是感觉舒服了、正望着自己呵呵傻乐,于是便又微笑道:“与此小物不常相见,虽是骨肉至亲,也难免生疏起来。趁此相亲片刻,也减姚娘子几分操劳。” 姚娘子见状后便也不再多说,便退在一侧守住陶炉蒸锅继续熨烫枣片,估摸着时间去换下旧的。 几番熨敷之后,小郎额间隐隐冒汗,打着哈欠甜甜睡去。这哈欠也是很能感染人,李泰本就有些疲倦,听着儿子哈欠声便也睡意上涌,直接偎在床上便也睡去了。 “姚娘子,大王这……” 婢女见到李泰睡在这里,便凑上前小声询问,姚娘子将手指竖在唇边作噤声状,自己轻轻上前将帷幔落下,又见李泰并无醒来的迹象,才又让人取来衾被轻轻覆在李泰的身上,并将那同样熟睡的小郎送入床榻内里,这才跟婢女一起退出寝室,让婢女们退下休息,自己则就留在室外。 随着房门的开合,一股微风吹入房间中,姚娘子只觉得前襟一凉,垂首望向胸前,顿时霞飞双颊,忙不迭抬手掩起,脸色也大失平日的温婉恬然,变得羞涩难道。 静谧的夜晚,再多的少女心事也只是无声,那姚娘子坐在房内灯旁,手指羞涩的绞在一起,指节都隐隐泛白,脑海中思绪万千,思至入神之际口中喃喃轻言:“大王是君子……” 无意间的失态让这娘子纠结担心大王会不会因此误会自己生性轻薄,并又其他更多的杂乱思绪不断在这娘子脑海中涌现出来,包括之前公主与她密话的一些内容,更加令这娘子芳心大乱。 侧厢里传来婢女均匀的轻鼾,因恐扰人睡梦,姚娘子吹息了几盏烛火,只擎着一盏纱灯又入室内小心翼翼的察望一番,见那父子俩都是睡的正熟便悄悄退出。 因见大王衣带落在了床边,姚娘子便俯身捡起,方待放在一边的衣架上,却又鬼使神差的在手中握紧。她贝齿轻衔着下唇,眼眸中几露挣扎之色,数息后将那衣带紧紧捂在了胸前,眼眸回望侧趟在榻上的李泰,明眸中的情意一时间竟比手中的纱灯还要更显明亮。 天蒙蒙亮时分,孕体已经颇为显怀的妙音娘子起床后第一时间来到儿子寝室,先是见到侧偎外间伏案入睡的姚娘子,便示意随从婢女们步履动作轻慢一些。 她自己入前方待唤醒这娘子,却见这娘子压在颈间的衣带有些眼熟,细作辨认之后先是面露惊喜,旋即眼神又显得有些复杂,沉默数息后才又渐露坦然,她抬手屏退其他的婢女,入内室先是抓起衣架上夫郎的外袍行出披在仍自伏案入睡的姚娘子身上,然后才又返回内室之中,探头钻入帷内夫郎怀抱之中。 李泰顿时被惊醒,睁眼便见到娘子那因在孕期而略显富态、但仍宜喜宜嗔的脸庞,便轻声笑斥道:“清早便来戏闹!” 他方待展臂揽抱住这娘子,妙音却直凑上前一口咬在了他的颈间,狠狠牙齿,最终还是没有咬实,转而一巴掌拍在旁边已经醒来、正趴在一旁瞪眼好奇看着父母奇怪举动的儿子那蛋上,忿忿说道:“自有这小物,夫郎归来都不即时见我了!” 0983 悦我得入 (); 清晨时分,李泰稍作洗漱,换了一身家居时服后便先去入拜父母。妙音也放下被自己揍哭又哄好的儿子,随同夫郎一起前往。 直从去年生了一场病之后,李晓的身体便一直不太好、没有恢复如初,所以也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到关中,而是等到春暖花开、时令转好这才一路缓行的返回。 当见到儿子入拜的时候,李晓的脸上便露出灿烂的笑容,拉着他便询问起创建家庙的事情。 虽然他在历经劫难后淡泊名利,但建造家庙对一个家族而言却是有着重大的意义。尤其是他们陇西李氏本来也是曾有宗庙祭祀祖宗的西凉王室,子孙却没有家庙祭祀先祖,让他们这些后世子孙都自感不肖,如今总算是再拥有了这样的权利,哪怕是李晓也不能免俗,对此欣喜不已。 李泰来到这个世界许多年,但也终究还是不能完全领会祭祀先祖的礼仪对世家大族的非凡意义,因见父亲对此这样上心,于是便笑着将相关的人事安排讲述一番。 当听到是王松年负责此事的时候,李晓便满意的点点头说道:“王遵业旧是洛下礼义名家,其子松年前在襄阳相处论事倒也深得家学,是一个值得托事的稳妥之人。但这毕竟是我家事,也不可一味委于外人,今我家在关西不谓无人,门下子弟凡无要事在身者,都着他们来户中听命,家庙一日不落成,不准外出浪游嬉戏!” 看到他老子大有要亲自督工的架势,李泰便又笑语道:“门下丁壮才力不乏,诸事不需阿耶操劳,阿耶只要安待府内,来日家庙落成领祭即可。” “劳心劳体都是子孙为先人尽义,我儿在外创建功勋、为家门邀此殊荣,我又怎么能闲处事外呢!如今尚非老迈难动,当然也要为此家事尽力!” 李晓听到这话后,却是连连摇头说道,固执的也要为这家庙的建造出一份力。 李泰倒也不觉得老年人就必须得什么事都不做的养尊处优,见父亲态度如此热切积极,便也不再多劝,只是盘算着稍后让李倩之、李礼成这些堂兄弟们多分担一些就是了。 营建家庙这件事说过后,李泰又讲起对包括舅舅卢叔虎在内的一众亲友们的安排。这些人来到关中之后,无论生活还是仕途都要重新开始。 李泰当然也会给予一定的关照,但却也并不能一直无底线的扶植,尤其是一些能力品德都有所欠缺之人,也不能只凭着一层亲戚关系就捧到与才德不相匹配的位置上。 这些人事问题,李泰自是不想劳烦父母去处理,但也担心一些人会以此来滋扰父母,眼下说一说也是给父母进行一个心理铺垫,即便是有些亲友生活的不如意,父母也不用觉得愧疚、并给更多补偿。 李晓听完后便也点头说道:“无论治家还是治国都需要有章法、有尺度,伯山你向来都有计量。不要说如今还是魏世,哪怕日后…… 天子门庭亦需公私分明,凡所多作索求、迷失本分者,皆是恃宠生贪之类,妄图混淆法度约束,稍远即怨,若仍亲昵待之,只会令人事规矩尺度荡然无存!你舅在人情处置上就颇有章法,若真有什么事情难决难定,不妨请他出面!” 听到父亲毫不客气的指点自己有需要的时候就可以把老舅卢叔虎做个工具人,李泰也是不由得一乐,当即便点头道:“阿耶指点,我记下了。若真有什么情理难以两全的人事,我一定会向阿舅请教!” 当这些事情讨论完毕之后,一直坐在席间的妙音在婢女搀扶下站起身来,入前向翁姑作拜然后开口说道:“新妇入门之时,虽然未得翁姑面见首肯,但是自从家人重聚起来,翁姑对待新妇向来和悦有加、亲若身处。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新妇虽然不是至恭至顺女子,但朝夕被此亲恩,亦感怀肺腑,深欲报答翁姑恩情。今夫郎繁劳于外、支当门第,妾虽云当家主事,但大事有亲长指点、庶务有仆佣代劳,福泽深厚,享之不尽。 能报答翁姑恩情者,唯使此门人丁兴旺,儿女如林!前者承蒙夫郎错爱,小郎之后复又孕息入怀。夫郎劳行于外、出生入死,为我家门更添荣光,然则归家之后却因新妇愚拙,身畔侍奉慰劳者都无。 翁姑厚爱、不加指责,但新妇却情不能安,是故今日请告翁姑,希望能为夫郎再纳妾室,繁我家中人气,亦使夫郎居卧不失侍奉。” 听到妙音娘子这么说,李晓夫妇包括李泰都微微一愣。其实往日家人也都谈过此类事情,只不过往往点到即止,并没有正式的去讨论。今日妙音如此正式的奏告翁姑,看起来便不像是说说而已。 其实从李晓夫妇而言,他们当然希望儿子能够妻妾成群、儿女众多,只不过这会儿李晓却用眼神制止了方待发声的夫人,示意婢女将新妇搀扶起来,才又说道:“新妇能有这样的心意,足见我家门得人,娶得一位宜家宜室的贤惠新妇,给我家带来满门的福气。 伯山旧年流落关西,深得故河内公关照才能立足此乡,今虽故人不再、但却情义绵长,虽然自古以来并无婿子守孝的礼节,但是这一份翁婿之情也非比寻常。所以此事虽然可议,但却不应此时。如果是有什么声言滋扰,新妇也不必介怀,户中犹有父母,谁敢讽我家事!” 妙音听到这话后,泪水霎时间涌出眼眶,再垂首泣声道:“能得翁姑如此体恤关照,新妇更有何惧?今日所言,皆出肺腑,早在山南旧时便已经有此心意,只因夫郎事务繁忙才未敢轻言。 阿翁感我父旧对夫郎的扶助,但前番家事劫难,若无夫郎维护主持,凭我父膝下拙幼谁堪当事?与人为亲,前扶后助,若非如此,焉得良缘?新妇得享家人如此的恩宠,若仍无表现,反而会积郁成疾,敬请阿翁成全!” 听到妙音娘子这么说,李晓便也皱起了眉头,视线一转便指着旁边稍显迟钝的李泰说道:“痴儿傻福,娶得贤妇,还不快扶起你娘子!” 李泰也不是故意在装傻,只是天下间所有男子、包括他在内,当听到自家夫人主动要为他操持纳妾,多多少少都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应该以何种态度回应。 这会儿听到父亲提醒,他才忙不迭走上前去,扶住娘子并小声道:“阿耶所说不无道理,我虽然不畏惧物议谤言,但丈人新丧,娘子又有身孕在身,夫妻相守多年,我又怎能急在此时另觅新欢!娘子只需安养孕身,为我再添孩儿,余者不必过分操心。” 妙音却并不理会他,而是擦擦眼角泪水,望着已经不说话的翁姑两人说道:“此事本就新妇份内,翁姑既然没有异议,那新妇便操持起来。我家风崇德尚义,家人之间和睦相处,如此风气尤需长久维持,来日纳新亦需先察品德、不应以姿色取人,新妇此计,翁姑意下如何?” 李晓和卢氏听到这话后,自然连连点头称善,并且又都开口表示信得过新妇,纳妾事宜便且全由她去操持。 待到离开父母居室,李泰才渐渐回味过来,这娘子今天搞这一套怕不只是单纯的要为自己纳妾,看起来更多的还是要加强她这个大家主妇的话语权啊! 妙音见夫郎沉默不语、若有所思的样子,便入前挽着他胳膊微笑道:“夫郎是担心妾会借着纳贤黜色为由,给夫郎纳取丑妇,要让府中唯我独艳?” 李泰闻言后便摇摇头,瞥着娘子前襟胸脯叹息道:“我本来也没有纳色自娱的想法,只是经此才发现娘子当真是长大了,胸怀愈伟啊!” 妙音闻言后先是得意的挺胸一笑,使得前襟衣料更加绷紧,口中则说道:“夫郎本就人间俊士,而今权势更壮。妾若仍然独处户中,如同对阵千军万马,与其闭门塞户的疲劳应对,不如放开门户、巧立规矩,悦我者才能得入!夫郎智慧如渊,妾也耳濡目染、久承浇灌,又怎么会没有一二妙计得于胸怀……” 讲到这里,她才发现夫郎那眼神和视线落点都有一些蹊跷,待到醒悟过来后,俏脸顿时一红,原本挽住李泰胳膊的手顺势掐在他的腰间,羞涩嗔言道:“仍是青天白昼,夫郎怎么就、轻薄下流……” 0984 娇儿扰人 (); 人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大,标准有很多,李泰觉得当面对生活中不如意的事情时,人并不只是一味的抱怨、忧伤,情绪化的去面对事情的变化,而是积极主动的去寻求和挖掘对自身有利的一方面,那么就可以称得上是长大了或者说成熟了。 之前他舅舅卢叔虎比较严肃的跟他聊起家事问题,李泰就有过比较深刻的联想,也越发意识到如今的他身上凝聚了太多人的福祉前程和欲望诉求,对一般人而言的私己问题对他来说则不然,对人对事都要有一个更加全面的考量。 这种改变不只对他、同样对他身边亲近之人也会带来极大的影响,尤其是与他关系最为亲近密切的妻子。 过去这段日子里,他娘子先后经历生子、丧父等重要的人生大事,还要适应身份和家势的巨大变化,自身的情绪都处于巨大的悲喜落差当中,但还是能在这繁复剧烈的人情变化中找到适合自己并有利自己的自处方式,这也不免让李泰深感欣慰。 如今的他看似是风光无限的霸府首领,但也需要尽力的去协调统合内部各方的情势。这所谓的各方未必都是针锋相对、充满了利益冲突,而是出身背景文化习惯等等各方面都不相同。 之前的李泰是一个参与者,游走于各方获取最大的人势主力。如今的他作为霸府首领,则就需要考虑的更加全面,最大程度的降低内部的摩擦和内耗,协调诸方的想法和诉求,让群众大体都能向着一个共同的目标去努力。 后三国这个乱世末期,国法本就残破不堪,人情在活动中同样也占据了极大的比重。因此作为他的妻子同样也需要不低的处世智慧,因为需要其处理的不只是家庭内部事务,还有以家庭为中心向外延伸出来的人情与社会关系网络。 通过刚才父亲与娘子的对话,包括之前舅舅卢叔虎的提醒,李泰不难猜出必然已经有类似的风言风语谤伤自家娘子。 原因也很简单,许多关东时流因是自家亲友的缘故而入关投奔,对他们而言最快捷也最有效融入关中时局的方式就是联姻。五姓之家亲戚关系本就盘根错节,他们眼下又有这样的需求,去鼓噪这样一个舆情对他们自然是大大有利的。 面对这样的情况,李泰不论是用刑令大加制裁,还是遂了他们意愿,主动接纳一个五姓家的女子,都是非常不妥的。 前者无疑会大伤人情,毕竟这些人抛弃关东家业到关西来投奔自己是事实。而后者则会直接将矛盾纠纷引入到自己家宅中来,自此后无论后宅还是子嗣恐怕都要多事。 妙音身处这样一个境地中,依仗夫婿的宠爱和夫妻相伴多年的情义,不理会外界的人情纷杂,深居简出的悠闲度日当然也是一种处世方法。 但无疑是不如现在这样更加的积极主动且有智慧,首先是表态愿意为夫主纳妾,其次是确定并彰显自己作为大妇的话语权。如此一来那些意图通过姻亲关系获得更多资源的人自然没有理由再攻击她,反而需要争取好感。 李泰并不反感娘子有这样的成长,相反还非常乐见,夫妻之间从来也不是博弈关系,而是比血缘还要亲密的伦理关系。当然任何关系亲密与否也要看具体关系之中的个体如何去经营,当这种关系建立在性和物质资源的索求基础上,那本来也谈不上什么伦理道德,只是商业道德。 他并没有急切的询问娘子想要给自己收纳怎样的妾室,而是讲起趁着今天赋闲在家摆设一个家宴,整体的宴请一下前前后后自关东投奔而来的亲友们。 “此事阿翁也早有所计,但因夫郎远行在外,担心有些不合时宜。” 听到夫郎讲起此事,妙音便也返回房里,取出一份记录着诸亲友家室状况的名簿。 类似的资料之前负责安置这些人家的吏员也有记录,但是内容却完全不如妙音整理的这么详细。这名簿上不只详细记载了各家人口多少、年龄大小,甚至彼此间的亲戚关系和渊源也都有着详细的注释,而这些内容就连李泰都不是很清楚。 于是李泰便按着名单排序在房中书写请帖,这些笔墨工夫当然可以交付属员代劳,但却不如自己亲笔书写更显诚意。有时候这种人情细节上的温度,甚至还要超过了大笔钱帛财货的赠送。 妙音心态虽然随着经事而越发成熟,但仍改不了多年养成每当夫郎赋闲便腻在身边的习惯。如今的她有孕在身,体态不似少女时期那样窈窕玲珑,于是便侧偎在书案一旁,白皙的手指捏住漆黑的墨块亲为夫郎研墨。 此时庭外春日灿烂,明媚的阳光穿过槐柳枝芽洒落在屋前的砖阶上,如碎玉金屑、跳动活泼。 阳光打在纱窗上,被薄纱晕开,透入房中成为了一团团柔和的光芒,光芒如流淌的暖流滑落在人身上。妙龄的女子侧坐席旁,织锦的裙摆摊在腿间、又有半幅垂在席侧,柔和的光线在这里又跃动起来,反射交映织成绚丽的光彩,一如同样美好的韶华。 女子却不为那彩锦光华所吸引,视线如同最精准的画笔,小心翼翼划过身畔男子身姿体态和容貌神情的每一段线条,并一遍一遍、分毫不差的描摹在心扉之中。 少女的青涩早已褪去,取而代之是更加动人的丰润柔美,随着视线的不断描摹,那唇角也在不时的勾起浅笑,梨涡漾出的俱是内心里已经蕴藏不住、犹自蜂拥滋生的甜蜜情意。 李泰笔锋提转之间,侧眼看到这托腮侧偎案旁的娘子仰首一脸慵懒陶醉之态,戏谑心起,抬起左手用拇指指腹拂过娘子红润的嘴唇,却不意这娘子温润的舌尖探出,灵巧的追逐着指腹,眼波荡漾使人不自觉的溺入其中,直至指尖被贝齿轻咬传来的轻微痛觉才让李泰醒觉。 “都已经过午了,还有许多请帖要写!” 李泰视线一转,才发现阳光转从偏西侧透入房中,便屈起手指敲在娘子那光洁的额头上,并笑道:“娇儿扰人心志、荒我光阴!” 这娘子遭此指责,便皱起鼻子轻哼两声,旋即便又往砚台里滴上几滴清水,继续研磨有些风干的墨汁。 之后李泰专心致志,书写的效率大大提升,写好的请帖便着家人送往各家。 其实不需要请帖也有许多关东亲友听闻李泰今天赋闲在家而早早来到学馆,险些有些乌龙的错过请帖,而当请帖交付手中时,脸上的笑容便不免更加欢畅。 除了这些关东亲友之外,李泰想了想之后还是又特意让人去将若干凤一并请来参加家宴,并对娘子笑语说道:“年前在山南时便交代娘子为达摩访媒,现在进展如何了?” 之前在襄阳的时候,李泰便想给若干凤这小老弟介绍一下他堂叔李纲家的堂妹,但他自己还是有些不方便开口,于是便将事情委托娘子。 “夫郎交代的事情,妾怎敢忘怀。之前便入府访问过,堂叔一家对此大体也还算满意。毕竟达摩是夫郎自小看顾长大,有这一层因由当然也是放心。” 妙音听到夫郎旧事重提,便笑着回答说道。 李泰闻言后便也点点头说道:“既然如此,事情便尽快操持起来吧。堂叔一家且不必说,达摩虽然没有父长当户,但也有我看顾,断不会欠了人事场面。” 他之所以要在这一场家宴场合里敲定这一件事,除了照顾若干凤这个小老弟之外,也是让来自关东的这些亲友们认清现实,收起那套门第自矜的想法,想要在当下这个世道更好的发展,那就得认清时代潮流,不要再秉持旧日那陈腐观念。 虽然对于镇兵整体上他都持比较负面的一个看法,但也不得不承认,镇兵之所以能够做大,根源也同样在于这些世族们也是给了机会不中用。如今镇兵已经成为时局当中一股强大的力量,如果还保持抵触不肯合作的状态,那只会加剧彼此的碰撞与摩擦。 就算这些人来到了关西,李泰也不可能将所有的资源都向他们进行倾斜,再造一个类似北魏太和改制的局面。他所能给这些人提供的,就是一个更加平等、柔和与有尊严的互补与融合,而不是被掐在地上一顿暴揍、眼珠子都给砸出来。 妙音听到夫郎此刻提及此事,大约也明白李泰心中所想,略加沉吟后便也说道:“那妾也有一位宾客要添加,便是在家中助我颇多的姚娘子。姚娘子不辞辛劳,前有救治阿翁之功,又有助妾养育孩儿之劳,于情于理不应再作外人对待,夫郎意下如何?” 李泰听到这话,脑海中不由得泛起昨夜那一抹春色,眨眨眼摒却杂念,旋即便点头道:“便依娘子所计。” 0985 权门大妇 (); 傍晚时分,受到邀请的亲友们陆续来到龙原学馆,而李泰则陪着父亲在学馆中迎接众人。 关东时流流落关西,早在萧宝夤入关定乱而后据关中造反时便有,之后几次人员的迁徙也都有到来。在北魏这社会背景之下,大凡出身世族人家,那就基本上都是陇西李氏的亲友。这也并不是刻意的攀交情,事实便是如此。 但虽然都有亲友关系,具体的交情也有远近亲疏之别。因此李泰倒也并没有邀请所有亲友,主要还是集中在最近几年陆续来到关中的亲友。真要所有亲友全都邀集到家中来,被人看到怕不是要怀疑他是不是在打算密谋谋朝篡位了。 当然,像崔卢和高仲密这种关系不寻常的,那当然是一定要邀请的。 “卢叔虎,当年不肯应我征辟,今又能免于奔入关西?若是当年同赴辅佐你这绝佳甥子,伯山功业想必更雄!” 来到学馆后,高仲密便指着卢叔虎大笑说道。 当年他意图背叛东魏时,也是暗中联络了不少的人,卢叔虎也在他的联络名单中,不过压根就没有搭理他,此时相见难免要奚落一番,发泄一下自己的不爽。 在场众人听到高仲密这么说,包括卢叔虎在内,一时间也都不知道该要如何作答,总不能说你这家伙得意什么,妻儿家眷输的吊蛋精光难道不是你?这要直接当面揭短,怕是立即就得反目成仇。 不过如今的高仲密倒是已经走出了当年事败的阴霾,须知他可是李泰投入关西的领路人,当初更是叔侄俩相依为命,这关系那是比原始股东还要瓷实得多。李泰在关西越得势,他的地位自然也就越超然。 如今的高仲密仍领司徒之衔,但却并不立朝任事,只是安居家中。旧年在广陵王元欣的介绍下续弦娶妻,近年来又生一子二女,可谓家室美满。 值得一说的是,此番与北齐和谈,李泰交换来的人员当中还包括高仲密家人。之前他们投奔西魏,高仲密家人却被东魏劫回,高仲密诸子被处死,妻女则配没官中。 后续高仲密的妻子李氏故事大家也都知晓,然其女儿却没了记录。李泰也是将人交换过来后才知高仲密之女一直罚没掖庭,一直到了高洋建立北齐大赦罪奴,才被发还宫外为高仲密少弟高季式收养户中。 不过旧年高季式本就是靠着告发高仲密谋反才得以保全自身,对这侄女也难说有多大感情,尤其数年前其人也病死。于是当两方和谈时,高氏族人便趁机将这小女子也一并推出送来,才得以父女团聚。 大约是出于对家人的愧疚、以及对前妻的怀念,高仲密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也是颇为宠爱,今日一并带来学馆。 这小女子十五六岁的样子,生的面容姣好,单从这样貌便可猜度出其母何以能将高仲密和高澄都迷得不得了,一颦一笑都娇艳美丽,再加上盛装打扮,来到学馆刚一落车,便吸引的周遭诸家子弟不断的痴望、很是着迷。 高仲密自是很为自家女儿风采照人感到得意,而当听到其他时流人家凑上来作试探发问、欲为访聘时,却只是呵呵干笑,并不给什么回应。 如今的他场面上既有李泰关照,在西魏朝中也熬成了老资历,更有侄子高乐这一霸府大将支撑家势,大不必急于嫁出女儿来寻求姻亲帮扶,加上心中对女儿的愧疚与呵护,自然是要细细访选。 近年来从关东来到关中的人大约可以分为三波,除了李泰在战争中擒俘的,便是之前李允信自晋阳引回的家人、李礼成在邺城引回的那一拨,还有之前议和时换来的。 这其中尤其以第三波到来的人员最多,大概杨愔这些邺都主事的家伙将那些自觉得不好控制的关东时流都打包送来了。李泰对此倒是自无不可,来多少他照单全收就是了,正好可以弥补一下关西之与关东的才力差距。 此时这些关东时流汇聚学馆中,他们虽然是因李泰来到关中,但却也不乏人甚至是第一次近距离见到李泰。抛开心中本来就有的亲近感不说,当见到李泰如此风采的时候,也都不由得连连赞叹有加。 权势对人的仪态气质本来就有着极大的提升,就连齐主高洋那样的底子在权势的加持下都能用上许多比较正面的形容词,如今的李泰作为西魏朝中第一人,那真是举止之间自有威仪慑人,那无可挑剔的仪容气度更是让人心折。 随着到来的宾客越来越多,男人们先在学馆前堂闲坐,女眷们则就都纷纷被引到了后堂之中。相对于前堂的热闹寒暄,后堂中的气氛则就有些微妙。 妇人性情本就偏于矜持,而且一些观念看法也不及男子那样顺应实际,当在前堂得睹唐公仪容风采后,再联想到其人所拥有的庞大权势,越发好奇世间何等女子才能配得上如此英伟之人? 唐公正妻的身世并非秘密,虽然独孤信在关西资望隆厚,但是在这些关东女子们观念中本就觉得西魏贫弱,也并不觉得这样一个贫弱朝廷的镇兵大将有何可夸,出身这样人家的女子竟然能够独得唐公多年宠爱,凭什么? 所以当见到这位襄阳县主与唐公母亲卢氏在堂迎接宾客的时候,诸家女眷难免对这位公主略存审视。 因为本来心内就存了成见,所以这印象自然也多少带着一些情绪化,或是太过艳丽、有欠端庄,或是装扮朴素、配不上煊赫家势,又或者音容稍显疏远、不够亲和等等。总之在她们眼中,这绝不是一个无可挑剔的、能够配得上唐公的佳偶贤妇! 当然无论心里有什么样的想法,她们自然也都不会流露出来,毕竟今天是登门做客,总不好对名义上的女主人失礼。但无论掩饰的再怎么好,总也难免会有些许心思端倪流露出来。 妙音这些年与夫郎同床共枕、耳濡目染,哪里瞧不出这些妇人们的心思,对于这一类看似彬彬有礼、实则疏远傲慢的态度也并未作相应反击,只是陪同在阿姑卢氏身旁,尽着自己作为女主人的责任。 待到诸家女眷落座堂中,难免会进行一些家常寒暄,这些女眷们便专拣着卢氏感兴趣的关东风物人情去讲述。 同在席中的妙音自然成了一个局外人,完全插不进话去,而且还听着她们热络的讲述各家子女婚配事宜,那意味虽不明说,也有暗指。 妙音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这些对话,突然作身感不适状、告歉一声便起身离席,过了一会儿才又转回,有些不好意思的叹息说道:“前番受孕顺利产息,如今再孕却频多不适,不只失礼亲友,就连家事操持都有些力不从心。诸位慈长皆是当家贤妇,未知可有良计善言教我?” 她这一开口,顿时便把话题引入了另一个频道。在场这些妇人多多少少是对她心存一定偏见的,只不过碍于宾主的身份而不敢显露出来,如今她主动递出一个话柄,让众人以过来人的身份教育她,那这些人自然就忍不住了,纷纷打开了话匣。 虽然她们仍然未敢直言妙音的短处不足,但也会借着指点传教的机晦表达自己的观点,话题不免便渐渐说到唐公妻妾数寡、子息单薄上来。 卢氏最开始还沉醉在他乡遇故人、倾盖听乡音的喜悦中,可是随着话题转变也渐渐察觉到这些妇人多少有点针对自家新妇的意思,再加上之前还同丈夫李晓讨论过这一问题,这会儿便有些不乐,当即便讲出之前妙音主动请求翁姑准她为夫郎选纳妾室的事情。 在场众人听到这话后,脸色都不免微微一变,再望向妙音的眼神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接下来再讲话便不再是指点暗贬,而是开始渐渐褒扬她的贤惠。 如同之前忍受被排斥抵触那般,对于这些妇人们此刻的褒扬,妙音也只是泰然处之,并没有做什么情绪化的回应。 一直等到宾客全都到齐,宴会正式开始的时候,妙音才亲自行出厅堂将姚娘子引入堂中,并安排这娘子与自己并坐一席,对其态度也多有呵护关照,在将这娘子向众人介绍时更是极尽褒扬之词。 在座诸家女眷听着妙音的介绍,又看着这位在唐公家中已经融入颇深的吴地女子,不免各生心思,就连入口的酒食滋味都无心细品。 0986 治事治学 (); 外堂的宴会开始要稍晚一些,尽管绝大多数宾客都已经到来,但唐公仍然没有迟迟宣布宴会开始,一直等到一名身穿戎装的年轻人到来,唐公这才摆手示意开宴。 一些心思细腻的人也注意到这一点,心中不免多有好奇。不过唐公并没有特别介绍,而他们初入关西、对此间人事还比较陌生,自然认不出这年轻人是何来路。 最后到来的年轻人自然便是若干凤,他之前并没有追随李泰北击突厥,而是留守京畿组建骠骑府,如今也已经是一府将主。因其任职所在乃是渭北的咸阳,信使往来虽然快马加鞭,但当返回的时候也已经不早。 李泰招呼着众亲友宾客们一起落座,倒是没有太过刻意的将若干凤安排在自己席旁,着其依年齿坐在一众晚辈后生之中。 “前者兵灾所催,情分东西、人各一方,亲友长别、思之难见。幸在不失天眷,使我众亲友能够相聚关中!久别重逢,人间大喜,会当饮圣,一醉方休!” 待到群众悉数坐定,李泰率先举杯致辞,众人见状后也都纷纷举杯以应,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旋即便又有人不无感慨道:“今日所以欢聚关中,纵为天眷所致,亦是唐公伟力邀得! 旧统西狩,洛下人事尽遭掳东去,受制强徒,清直不容,众亲友束手关东、奉道无计!苍天垂怜,遂使唐公造业关西,仓皇亲友得荫势下,实在是不胜感激!” 读过书的人拍起马屁来都好听,李泰当年初入关中的时候,也是凭着这一手深得宇文泰欢心。这会儿一边微笑着接受恭维,一边扫了一眼拍马屁这人,见是坐在他老舅卢叔虎那一堆中的一个卢氏子弟,之前介绍的时候李泰依稀记得便是卢思道。 于是他便向卢思道略微颔首致意,顺便在心里记下来不能把这种巧言令色的小年轻放在重要的机枢岗位。无论是现在的自己,还是之前把中外府搅得鸡犬不鸣的李植,那可都是惨痛的教训啊! 亲友重逢,该做的叙旧寒暄刚才等待开席的时候都说完了,这会儿再喝酒联络一下感情,不过众人最关心的,估计还是李泰将会对他们作何安排吧。 虽然过去这段时间里,他们也都获赠家宅和各种生活物资,维持正常的生活不成问题。但这种一直仰仗接济的生活方式显然不可长久,他们也是希望能够尽快融入关中的世道、尤其是生态当中。 如今他们这一批最近来到关中的人员当中,唯有卢叔虎爵封燕郡公、加衔侍中并以骠骑开府而担任中外府司马,获得了官爵双全的妥善安排。 不过卢叔虎与唐公关系亲厚,众人自然不会攀比、妄想一开始就获得如此尊崇待遇,大抵也都希望能够获得一个发挥自身才力的职位,从而更快的融入时局之中。 李泰当然也知众人各自心中所想,而他的霸府也的确需要一批才力补充,因此在酒过三巡之后,他便也直言不讳道:“日前朝廷新遭板荡人祸,今虽初定,但人事受损亦颇深刻,亟待修补。王统西狩以来,贼窃关东以自肥,自骄强大悦其群徒。然则朝廷在事群众也未敢有一日懈怠,南征北讨、战果丰厚,尤其江陵一役,南朝礼仪尽归于我。如今治事治学,皆需立功,求贤若渴,不拘一格。” 李晓这会儿也顺势开口笑语道:“关西世风,未以学术见称。诗书礼义,多不长于见识。诸家学说,俱可尽情播此荒土。融会贯通,必有迈于先人、启发后进的名家!此间学馆治学未久,但已经有了许多可称的成果。” 他们父子两一唱一和,将学术与事功并重,也是希望亲友们不要汲汲于权势而一股脑往官场去扎。 后三国当中,北齐的制度、律法与学术文化方面的成果都可圈可点,这显然不是晋阳勋贵们能够胜任完成的。关东世族在上虽然处于比较弱势的状态,但在其他领域的发展却还是给后世留下了比较可观的遗产。 制度的进步与发展、文化的弥合与认同,虽然不比军事与经济领域的成绩那么直观可见,但也是一个大一统政权所不可或缺的底蕴积累。 之前在整理江陵图书的时候,李泰便有感南朝人士太多,希望吸引一些关东人士也加入进来,让他们能够立足于南北朝分裂数百年各自发展的学术基础进行重新的融合,再次形成一个新的文化渊源。 在场这些关东时流倒也并非人人都执着于名利,听到他们父子这么说,顿时也对学术研究生出了兴趣。诸如王松年之前抵达襄阳的时候,便是希望能够编修一部新的《魏书》以对抗北齐朝廷所力挺的魏收。 对于礼义经史的重要性,这些关东世族成员也都有着充分的认识。所以对于李泰要将他们向学术分流的想法也并不抵触,反而还有些跃跃欲试。 接下来李泰又讲起朝廷将要重设国子、太学等等教育机构,自然也都需要许多博士、学士担任教职。而且为了体现朝廷对学术和教育的重视,李泰还特意点明了诸学博士、学士等教职是真正具有实际俸禄的特殊群体,而且俸禄还不低,甚至诸科博士还拥有禄田养家。 在场众人听到这话后,顿时更加意动。他们虽然还未入仕,但也已经在关中居住了几个月的时间,也都了解到西魏的穷横本色,哪怕做官也没有常俸发放,因此心里也都不无忧愁生计何仰。 此时听到还有诸学教职这一特殊的高薪职业,那他们自然也都乐意就职。毕竟就算有再怎么高深的智慧、远大的抱负,也都得先填饱肚子再想其他。关西人寡于学术,这些教职无疑都是唐公为了关照他们生活才特意安排的! 一念及此,众人心内也都感觉热乎乎的,各自起身祝酒,态度更加的踊跃热情。 他们这么想,倒是有点会错了李泰的意。早在之前要对众宗室们釜底抽薪的时候,他就已经有改革官员俸禄制度的想法。 众所周知,免费的才是最贵的。西魏官员虽然没有常俸,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就没有其他方面的收入,只要思路够开阔,到处都是牟利的路子。 李泰就是各种野路子钻空子混大的,对于这当中的道道那可太明白了。而想要厘定模糊地带、堵住那些漏洞,还要保持政权的稳定,那就首先得把官员俸禄制度给正规化。 不过就西魏财政这鸟样子,想要将此正规化无疑是非常艰巨的任务,循序渐进的去推动倒是可以尝试一下,诸国学机构便可以当作一个试点,顺便也可以加强一下南方和关东士人对西魏政权的认同感与归属感。 用关东时流和陆续北上的南方士人便足以撑起诸国学教育,而且在这些教育之中还可以考察才力,逐步的将这些时流吸引到朝廷行政岗位上来。 如此可以避免突然引入众多才力不配的官员,使得政务处理一塌糊涂,而且越是能力不高的人,越是倾向于结成朋党以掩饰自身的无能、并攫取更大的势力。 不过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希望投身学术教育,尤其是一众年轻人们,他们更多的还是渴望能够施展抱负、建功立业。尤其在唐公事迹的鼓舞下,各自感觉哪怕不比唐公这般天纵奇才,即便打折再打折,封侯拜将那也是不在话下啊! 在回应这些年轻人的诉求前,李泰先抬手指着若干凤站起身来,并笑着对众人说道:“诸位莫因齿短轻此少年,若干达摩旧为其父寄养我处,昔年垂髫小童今已勇壮可观,旧与东贼交战河洛,其亦奋勇作战,不亏其父威名。诸位所以生入关西,其亦有功啊!” 若干凤之前被安排在一众世族子弟当中,本来颇感不自在,这会儿被李泰如此点名夸奖,心情自是激动振奋,在众人注视之下垂首说道:“除却先父所赐筋骨,自冲幼之年我便深受阿兄教诲,即便性愚学成未及一成,已足以临事不畏、处变不惊,再受英明驱使,得创微功亦理所当然,阿兄盛赞实在让我惭于承受。” 李泰闻言后便又笑语道:“此子便是如此勤于立事、拙于表现,其父生前有恩于我,又托子于我,我自当助其扬名立功、成家立室!” 讲到这里,他便望着坐在席中的李纲笑语道:“堂叔观我所蓄养的少壮如何?来日我引之同入户中拜访,堂叔可肯接待?” 李纲倒是没想到李泰当着众人的面便讲起此事,先是微微错愕,但旋即便又起身笑语道:“英壮少年,谁不喜爱?更何况是唐公教养启迪的少俊,登门之日我自扫榻以待!”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指着若干凤笑道:“难得仁长厚爱,还不快入前侍酒!” 若干凤闻言后忙不迭点头应是,迈起步子直入李纲席侧为之倒酒,那魁梧高大不逊其父的体格杵在席间,很是醒目。 0987 南使入朝 (); 一场宴会结束,自是宾主尽欢,而李泰和他娘子也都用各自的方式向宾客们传达了一定的讯息。 李泰倒不是借若干凤逼迫这些关东世家们都与镇兵联姻,而是借此表达关西自有人情形势,而他也自有经历和主见。 基于这样一份认知,彼此日后无论是人情相处,还是上的理念表达,也都能有所顾及,选择一个更好的方式方法,不至于有太多的摩擦和碰撞。 不过话说回来,关东世族们与镇兵联姻倒也不失为一个快速立足的选择。虽然如今的镇兵大不如宇文泰时期的势大,但毕竟有从孝武西迁至今二十多年的资业积累,虽然之前被李泰以戡乱为名收拾了一批,但也还有不少没有受到影响的。 这些后来的关东世族需要物质支持以立足关中,而镇兵们则需要抬升门第、摆脱武宗色彩,彼此间联合也算是各取所需。当然他们具体会作何取舍,李泰也懒得干涉,只要不发展到对峙内耗那就一切好说。 妙音在内府宴会中那番做派,基本也等于是宣告了要将姚娘子纳为夫主的第一位妾室。 所以当这场家宴结束后,她先将心怀羞涩的姚娘子送回居室,自己又回房等待着夫郎返回。 李泰结束宴会时已是一身酒气,因恐酒气冲犯到孕期的娘子,先是沐浴更衣才又回到寝居,待见娘子正坐灯下等候,便笑语道:“娘子当眠则眠,何必夜守?” “事情总需当时言定,才显庄重。尤其姚娘子对我家事多有助益,虽然纳新之事妾可自决,但也要征询夫郎确实心意。之前不问是事存两可,如今亲友俱见,夫郎心意如何,也需要赐给一言。” 妙音起身将夫郎扶入席内,旋即便又正色说道。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也搓了一把脸庞,旋即便也端正态度说道:“姚娘子的确益我家室良多,不应以亡国之余而加以礼慢。户内的礼节,娘子安排处断即可,至于户外,她父兄即将抵达长安,届时我再遣员别具赠礼、告请此事。” 纳妾自然不必像娶妻那样礼程庄重繁琐,但多给一些礼数,人家肯定也不会厌烦。而且这姚娘子之前还救治病危的李晓,并且对自家孩儿照顾的无微不至,李泰也都看在眼中,自然不能视作一般的战俘女奴随意招纳亵弄,当然他也一直没有这毛病,既然日后要一起生活,对其家人该有的尊重也要有。 夫妻两虽然早有默契,但要给姚娘子一个正式的告知,当然还是李泰亲口说才作准。妙音虽然早已想通,能够平静处置这种事情,但也不至于热情到忘乎所以,听到夫郎此言后,便也点点头不再多说。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李泰便无暇再继续留在家中了,黎明时分便离开学馆前往皇城。抵达丞相府后便召集僚属们召开例会,倾听各项事情汇报。 等到诸事汇报完毕,一些新的决策政令下达,时间已经到了午后。李泰吃了一些糕点略作果腹,然后便开始处置军政事务之外的其他杂类事项。 排在最前方的便是宗正造籍事宜,虽然如今元魏宗室早成摆设,但从礼法上而言他们毕竟也算是这个政权身份最尊贵的一批人,有关于他们的事情当然要优先。 李泰之前说服皇帝抛下宗室的人事包袱,这样有利于保持皇帝的超然地位、少受外界人事牵连,皇帝也基本认可他的说法,遂有后事。虽然这样一来对待宗室难免有些凉薄,但也比三天两头的被这些人瞎折腾担惊受怕要好。 入奏后续事宜的乃是广平公元赞与主动请缨的江阳公元罗,他们先将肯附宗籍的人员名单汇报一番,大体占据了如今西魏宗室的三分之二。换言之有三分之一的人,宁肯放弃宗室这一身份,也是不肯将名下的资业盘点上缴宗正统筹管理。 李泰这里还没发问,元罗这里便先开口解释道:“唐公勿为此虚数表象所迷,那些不肯入附宗籍者,多半都是各家非嫡非嗣的庶支孽子,即便是见名宗籍也无受殊荣,是故便大生奸计,抛却宗人之身,而将家中所蓄资业纳于名下、以作隐匿。如此一来,诸家既可恒受廪料供养,又能免于资业归宗。如此奸谋,我实在羞于同流,故入拜唐公勇作揭发!” 李泰听到还有这样的隐情,心内也是不免一叹,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群众的智慧当真是无穷的,仅仅只过了一天,就已经想到了钻空子的想法。 “江阳公不愧是宗家耆老、一心为公,若非公进告此事,我又何处得知人心竟然如此诡谲阴暗啊!” 他先望着元罗对其夸赞道,而元罗听到这话后顿时便觉筋骨都有些发酥,眉开眼笑的连连拍胸表示道只要有他在、这些宗室们就休想玩花样瞒住唐公! 旁边的广平公元赞看到元罗这般模样,都不由得隐隐皱眉。他虽然受迫时势不得不协助此事,但也绝对做不到元罗这么没有底线。 “唉,若非巨寇未除、国用维艰,何必作此骚扰人情之计?如今只盼望宗室群众能识大体、相忍为国,其余不愿入附宗籍、共度时艰者,各自由之,不再加问。” 李泰先是叹息一声,旋即便又向元赞发问道:“前以宗人推选宗正,未知可有良选?” 旁边元罗听到这话后顿时面露热切,而元赞则连忙说道:“人选已有,仍需唐公决断。魏郡公元绰,秉性正直尚义、为人精干聪明,向来深受群众推崇。经此改制,宗正事繁,尤需以能孚众望者当居所选。” 李泰想了想之后便点头说道:“既然宗家群众皆属意魏郡公,我自然也没有什么异议。” 元罗本待表现一番,希望唐公感受到他的诚意后将他任命为宗正,却不想唐公还是听从了宗室们的推举,心中自是大失所望。 不过他还没有失望太久,便又听唐公继续说道:“江阳公立心正直、急公好义,我亦有见。今诸家资业归宗,亦需光禄等诸官勤勉治理,才可使宗家用度永丰不匮,江阳公肯为其劳否?” “愿意、愿意!多谢唐公赏识、多谢唐公!” 元罗听到这话后,顿时喜出望外,连连点头说道,激动之下甚至直接在堂中作拜谢恩。 李泰本就没有把宗室们当作什么需要严肃对待的对手,如果他们乖乖接受这一方案也就罢了,居然还想玩花样,那他也就不介意用一下元罗这个搅屎棍。 宗室们妄想一人脱籍、全家富贵,这也是小觑了人心险恶,或许以为凭着他们宗室身份能够轻松拿捏那些带着资产脱离宗籍的庶支人员。 但是人不患寡而患不均,他便用元罗这个老硕鼠去管理他们的宗产,必然会更加剧这种不平衡,到时候不需要再怎么细致追查,一个个隐匿的血袋就会自爆出来,到时候免不了互相检举揭发、大家一起完蛋。 待到两人离开之后,李泰看到崔谦徘徊堂外,便着员将之请入,屏退堂内人员,才又向崔谦问道:“表兄何事为难?” 崔谦闻言后便长叹一声,旋即便开口道:“还是安昌公家事,你表姊虽已辞世,但所遗诸息亦有可怜之处。孝矩不安本分、轻躁冒失,流配山南于之未尝不是一幸。但孝规笃静知守,只是为弟所累……” 人只要活在世上,便有人情的牵连。李泰倒也不要求他下属群众都能断情绝性、大公无私,崔谦毕竟是这元氏兄弟的亲舅舅,在这样的事情上如果都不发声,那无疑就太凉薄了。 听完崔谦所言后,李泰便说道:“此事表兄也不必感觉为难,此事不过宗室诸众为求自免而多为攀诬之言。况且事亦未行,未为大害。首倡惑众诸员自不可免,余者倒也不会深为涉及。 若是才具有可采处,亦可得预选司、为国尽力!至于流配湘州者,也未必就是灾祸,若能立足彼乡、勇为创建,来年以功士见召亦为可知。” 听到李泰这么说,崔谦便连连点头应是,又告罪一声,然后才起身退出厅堂。 待到崔谦离开后,李泰才又望向下一桩事项,便是接见刚刚抵达长安的南朝使者。看到此事后,李泰也不免好奇如今陈霸先是个什么样的局面,遣使入朝又是为的什么目的,于是便着员将梁使引入。 0988 联魏抗齐 (); 南朝此番派遣到长安的使者名徐陵,也是江陵之战后如今江东政权所剩为数不多的门面人物。但就连这个徐陵,其实也是之前滞留北齐,随同萧渊明一起返回江南的。 徐陵年近五十,仪容气度都是一副典型的南朝士大夫风范,虽然是以弱国而出使强邻,但也并没有什么卑躬屈膝之态。 在被谒者引入堂中后,他先向堂上的唐公望了一眼,也如其他初次见面之人一样,脸上不由得闪过一丝讶色,但很快便恢复如常,入前礼见道:“梁国使员徐陵,奉吾国陛下并陈丞相使命入魏通好,致贺唐公、大丞相身系众望,入辅国政。” “徐侯不必多礼,请入座。” 李泰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徐陵,抬手示意他登堂入座旋即便又笑语说道:“前者江陵一役,虽然大获南朝人物风华,然则徐侯却仍遗珠于外,实在是让人倍感遗憾。今徐侯入国来见,风采当真不负盛名。失此一人,不谓全功啊!” 徐陵听到这话后神态自是有些不自然,虽然对方这番话是在夸奖自己,但对他们整个南梁朝廷都颇有贬低,对于一个奉命出使别国的使臣而言心里自然很不是滋味。尤其对方所言让他无法反驳,而今南梁衰弱的国运,也让他没有底气再如之前出使北齐那般教人知晓寒热。 李泰倒也不是刻意要羞辱徐陵,而是他压根也没有将徐陵当作一个正式的使臣来对待。 起码在他们西魏的视角上,南梁国祚早在攻破江陵之后结束了,历史上还要以梁王萧詧建立西梁以延续其国祚,但在李泰话事的这个时空,无论梁帝还是梁王都打包送到了长安,去年梁帝萧绎还被砍了。梁王在自己入朝后更是降爵为梁郡公,以此来安慰南梁士人的人情。 至于陈霸先在建康所扶立的小皇帝萧方智,在西魏这里压根就是不承认的。毕竟李泰的一大功绩就是灭梁,如果再把徐陵当作一个别国使者来招待,那无异于打自己嘴巴子。 所以他才会在处理完军国大事之后的午后时分,如同召见僚属一般的将徐陵引入相见,至于其人所说的那一系列称谓,在他这里也都没有什么意义。 当然这一份不承认也并不是对陈霸先的刻意贬低,起码也表示了西魏不会再用南梁法统去做什么文章以干涉江东时局,比如就算来年陈霸先废梁自立,西魏这里同样不会有什么抗议反对。江东本就是江陵之战时兵锋之所未及之地,可以骂陈霸先窃取成果,但是不会攻击他是乱臣贼子。 虽然没有获得使节的待遇,但该做的人事沟通还是要做,于是徐陵稍作收拾心情,便又开口说道:“行前陈丞相特嘱徐某,入见之后一定要为之专致贺意!陈丞相有言,昔年唐公镇守荆襄之际,曾经有幸相与谋事、共图贼齐,彼此俱有所得,至今思来,仍感快意。 陈丞相虽处治外,但亦深感唐公雄才壮志,而今得以再克强敌、入朝执政,亦是天意属兴,虽外邦群众也不免心悦诚服!旧者魏国虽有讨贼之心,实无破敌之力,幕府强臣纵无欺世之意,亦有盗名之嫌。唐公入朝,既是众望所归,亦是名实俱至!若可复相构计前谋,则贼势虽凶、何足惧也!” 听到徐陵这一番吹捧自己而又贬低前任宇文泰的话语,李泰也是不免一乐。这番话当着他面说出来,除了是拍他马屁之外,估计也有陈霸先以此自诩、表示自己更胜王僧辩的意味。 陈霸先希望复制之前在淮南的那种合作,再继续合作对抗北齐,李泰倒也并不感到意外。 虽然说西魏攻破了江陵、砍了他们的老大,说起来彼此间仇恨远比和北齐之间要大得多,但是眼下北齐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咄咄逼人的汹涌恶意却是给江东造成更大的威胁。陈霸先又不是真为的什么兴亡复梁,所为无非保全江东并成全自己而已,当然不会受困于这旧日的仇怨。 不过如今的李泰也不再是蜗居山南的一个小小方伯,战略上的取舍和着眼点当然要立足更高的视野,陈霸先想要和他合作,也得掂量下对方有没有这个实力。 于是略作沉吟后他便又开口说道:“前者江东传来消息,让我也深感惊讶。王太尉与陈司徒俱是定乱卫道的江东名臣,不意功成贼灭之后竟然不能相容,何事纷扰竟起仇杀?我虽然无意深问缘由、辨别是非,但亦怜悯江东士民,恐怕又要身陷战火兵灾之中不能自拔。” “唐公心怀仁慈,悯我父老,情怀让人感动。王太尉故事,某旧飘零于外,亦未深知。归国之后,所见陈丞相亦殚精竭虑、为国尽力,三吴虽有纷扰,亦皆克定。岭南纵有不恭,未为大患。南川叛逆之乡邑土豪,皆贪乱鼠辈,传檄可定。” 徐陵亦曾受王僧辩恩惠,今虽受命于陈霸先,但也并不议论王僧辩的是非,对此只是模糊言之,转而对国中的情势略作分讲:“唯今所称顽贼者,便是江北诸冥顽贼徒,外结强寇,引祸国中,殊为可恨!” 自从去年西魏东征以来,天下纠纷的焦点又转为了西魏和北齐这一对宿敌。包括李泰也转为重点关注河洛方面的战事情况,对于长江中下游的关注转为保守观望,不再投入更多的人力物力加以干涉。 尤其是北齐,早在陈霸先入袭王僧辩之后便表现出了强烈的干涉意图。而且追源溯本,这一场内乱本来就是由北齐强行干涉、要让萧渊明登基为帝而引发出来的。 所以北齐先是以段韶出兵,直接攻占了陈霸先主力离开之后变得空虚的广陵城,而后便又派遣大军南下继续干涉。 只不过由于北齐内部发生了权力斗争,最开始担任主帅的清河王高岳被召回并遭到杀害,本来就给这一场征事蒙上了一层临阵易帅的阴影。而接下来西魏宇文泰更是趁北齐大举用兵淮南之际发起东征,北齐忙于应对河洛战事,这一战便打到了年尾。 所以之前派遣南来的大军顿时便虎头蛇尾、进退尴尬,停止在了淮北彭城等待后续的命令。而等到河洛战争结束之后,北齐也并没有加大对南面的投入,而是又将这一支人主帅上党王高涣抽调返回,前往北山长城进击突厥。 正因为东西方彼此互殴,使得江东方面得有喘息之机,起码相较于历史上的同一时期局面要好得多。而陈霸先也充分把握住这一机会,率先集中力量平定了江东最为核心的三吴地区,甚至还一度返回京口,想要收复被北齐夺走的广陵,结果却因为岭南叛乱又生而不得不放弃这一打算。 到如今,整个江南地区还有两股反对陈霸先的势力,一个就是盘踞江州豫章地区的王琳、以及江州那一众所谓的南川豪杰,另一个便是南梁宗室、很早便盘踞岭南的广州刺史萧勃。 不过正如徐陵所言,这两股力量也都难称大患。王琳算是当中最为凶狠的,但是之前在湘州盘踞的时候被李泰派遣军队逐走,几乎是底裤都被扒光了才得以东去,至今势力仍未完全壮大起来。 之前其人接受了李泰提供的一部分辎重武装,得以在豫章立足,但眼下最主要的精力还是统合豫章当地那些不顺从的土豪,也根本没有能力进击陈霸先。 至于岭南的萧勃,那根本就是属于气氛组的,岭南本身就地处偏远,难以影响到江东核心地区,萧勃这家伙也根本没有足够的能力与陈霸先相对抗。 能在这不到一年的时间内便基本上平定江南地区,哪怕是因为西魏北齐彼此互殴所留下了一个窗口期,陈霸先也不愧为一时之人杰。 但有的事情该来总归是要来的,之前一直无暇投入淮南作战的北齐这一次终于又从诸事当中抽身出来,再次集结大军增兵南下。 如今江南地区虽然已经平稳,但是江防形势却较之前更加严峻。且不说得而复失的广陵,还有一个原王僧辩部将徐嗣徽所占据的秦郡,如今徐嗣徽也已经投靠了北齐,使得北齐军队可以在长江下游任何一处地点发起渡江作战。 所以这一次陈霸先派遣徐陵北上出使西魏,主要就是希望双方再恢复一下之前在淮南合作的那种默契,让西魏在淮南的力量能够适当牵制一下北齐的军队,从而稍微缓解一下江南所面对的江防压力。 李泰听完徐陵的讲述后,先是略作沉吟,旋即便又说道:“除此之外,陈司徒是否还有别事诉求?我记得其子侄都还留在长安。” 徐陵闻言后便又垂首道:“此事陈丞相亦有交代,以弱请盟于强,本应献质以示坦诚,唯门下血嗣稀薄,已无余子可献,便请以二子继续留质长安。此番若胜,则两国俱为欢喜。若是不胜,则陈丞相必以死报国,又何计嗣息!” 0989 跨江市贸 (); 听到徐陵转述陈霸先所言,李泰也不免暗叹一声。虽然说从权谋角度而言,陈霸先之袭杀王僧辩,怎么也不能说是伟岸正义的。但是南朝在这一时期有陈霸先,毫无疑问是南朝士民的幸运。 虽然历史大势终究还是走向统一,但有没有南陈这个政权的存在,对江南百姓而言绝对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体验。因为这一时期无论西魏还是北齐,其实都欠缺一口吞下整个南朝的肚量和底蕴。 西魏那就不必多说了,历史上的江陵之战乃是一场不折不扣的人道灾难。那各种残忍的手段像极了一个底气不足的毛贼,得闯空门后便竭尽所能的打砸抢烧,根本没有一个长远的消化和治理方案。江陵已是如此,如若在同一时期入寇江南,情况也未必就会发生多少变化。 至于北齐,那就真的只能呵呵了,战略上所展示出来的要比西魏更加短视、更加没有章法。而且之后几年恰好就是高洋各种行为艺术的高潮时期,如果江南地区在这一时期纳入北齐统治,那就真的是好日子在后头了。 虽然君王的荒无道未必会直接作用在平民百姓身上,但是这么大一个增量的产生,必然会带来权力格局剧烈的动荡和调整,从而反馈下来的各种昏政暴政所造成的普世伤害,难说能不能胜过侯景时期。 不过认同是一方面,真正应对起来,李泰也要优先考虑西魏的利益。 心内权衡一番后,他便又说道:“吾国同样也新经动荡、国情未安,周边诸境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况之前与齐国方有洛水之盟,彼此互不攻扰,各自休养生息。徐侯如今以此来谋,不异于是让我背弃前盟啊!” 徐陵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一僵,他们南朝过往这段时间里只是忙于平定内乱,根本就无暇外顾,而且也没有一个稳定的渠道去充分了解外界的讯息。故而对于东西之间的纷争也只是大事略知,细节却非常的模糊,完全想不到这彼此掐架多年的世仇宿敌竟然会和谈罢兵。 “贼齐,豺狼也!唐公旧出其国,应当深知秉性,与敌谋和,实非智计啊!今陈丞相穷困来求,若得助济,缓此危机,则必感恩戴德、世代为藩!还请唐公再为三思,慷慨助义……” 徐陵讲到这里,便又深拜于地,口中沉声说道。 “徐侯快快请起,贼齐不义,我当然深知。陈司徒能够不畏强势、决然迎击,我亦深为钦佩。但今我国情势,确有不便之处。若言协防则可,共击则实在力有未逮。” 李泰抬手着令侍者将徐陵搀扶起来,旋即便又说道:“今我得掌国事,始知谋国不易。诸事诸物,各有所求,各有所用。是故正欲广开聚物之道,丰我府库,以补国用。陈司徒如今立事江东,想必亦有此困。陈司徒犹感旧日谋事情义,我亦愿与修好。如若此役之后互以历阳、姑孰两地互为商贸,不设边防,可谓大善!” 如今江南地区虽然勉强平定下来,但也已经是久经战乱、亟待休养,陈霸先也实在难以拿出什么能够让李泰心动的筹码。如果割地请盟,则就不免要比王僧辩还要恶劣。 李泰其实也并不排斥协助一下陈霸先抵抗北齐军队,且不说历史上已经证明了陈霸先有此力挽狂澜的能力,单就当下而言,北齐真要赢得这场战事的胜利,也会让西魏整体的战略选择变得被动起来。至于说洛水之盟,洛水那不是专门放屁的地方吗? 不过他就算要参战,也需要有实际的利益回报。陈霸先眼下显然是拿不出的,那就拿未来透支一下,彼此之间建立一个自贸港,能够进行边贸交易,顺便给下游的江防也留下一个向西魏开放的口子。 江南地区尤其是核心的三吴地带,一旦战乱平复之后,元气就会很快的恢复。而江南地区商业氛围本就较北方更为浓厚,一旦元气恢复,势必会增加大量的需求,市场活力再次恢复。 李泰如今也在考虑如今西魏各个区域的产业调整和发展,之前在山南道尤其是沔北已经发展的非常喜人的手工工坊,他并不打算回迁关中,甚至关中已有的这些手工行业,除了重要的军工领域和其他一些不便运输的产品行业之外,其他的也要陆续迁往诸边。 对于关中,李泰的想法是主要以农业为主。手工行业虽然利润前景更为广阔,但大量从事手工行业的人员聚集,无疑会加大粮食供给压力。 关中作为西魏政权中心与军事中心,本来就承担了许多的脱产人口,如果再把推动手工行业作为获取利益的方式,那么无疑会令关中的粮食供给更加脆弱。而如今的西魏可不像隋唐那么漕运发达,更没有河洛地区可以逃荒逐粮,一旦再发生灾荒等粮食危机,跑都跑不出去! 如今河洛地区仍处于东西对峙的前线地带,很难进行稳定的生产活动和商贸交易,沔北地区在当下而言无疑更加符合天中的称谓。尤其有着汉水联通长江一线,水运便利发达、而且水力资源丰富可观,在后世便是联通内陆地区的重要经济大动脉。 如今的南方地区虽然还没有像后世开发的那样完善,但南朝对于中游的开发也已经是颇有成效,只是在之后随着中心的转移又变得逐渐落寞起来。 李泰起家于山南,当然是要将山南的潜力继续挖掘发扬。之前处置国中动乱的时候,凡所涉乱员众都向湘州等地流放发配,这当然也是为了向湖广地区的继续开发投入人力。 山南地区的手工业继续发展,当然也需要继续向四外开拓战场。就连路途遥遥的丝绸之路都需要推动发展,有一条长江连接的江南这样一个稳定且可观的市场当然也不能放过。陈霸先既然眼下拿不出可观的筹码,那就要将江南百姓未来的购买力先锁定住。 “历阳?历阳今还在贼齐控制之内啊!” 徐陵倒是没有像李泰想的这么深远,听到这话后当即便下意识的皱眉说道。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笑语道:“只要陈司徒肯应允此事,历阳很快就不为东贼所有了。” 徐陵当然听出了这意思,先是眉梢一扬,但很快便又面露纠结之色。历阳不为北齐所有,但看样子显然也不会归还他们南梁,这位唐公是打算自己占有,而且还要饶上半个姑孰。 这样的改变不异于驱虎吞狼、饮鸩止渴,稍有不慎、后患更大。齐人固然凶残,频频进寇江表,可问题是魏人那一口就把他们整个朝廷都吞下去了! 李泰也知道这件事不是徐陵一个使者能够决定下来的,因此便又笑语道:“既然需要相谋共事,那就无谓斤斤计较。我会先行分遣师旅协同防守、并进取历阳,至于陈司徒是否肯履行此约,可以事后从长计议。” 徐陵听到这话后顿时便面露惭色,想到自己此番出使求援也只是两手空空,而唐公在国事初定的情况下还是决定出手相助,尽管提出了一些要求,但是也留下了极大的转圜空间,而他这里却还犹豫不决、并且暗生警惕,多少是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唐公当真仁厚高义,令人叹服!此事虽非徐某区区走使可以决断,但归后一定向陈丞相进言唐公义举。如若齐军推却、江东得全,两边市贸、互通有无,也是大益双方的良计!” 徐陵又向李泰深深作拜,并且语调诚挚的说道。 李泰对此拱卫自是笑纳,旋即便又说道:“徐侯既然至此,倒也不必疾归。江东情势虽危,徐侯书生纵归亦无补于事。且先修书归告事宜,留此与我国人浅作论道。此间更是不乏徐侯江表旧识,可为叙旧,畅话别情!” 徐陵听到这话后,也是不免面露意动之色,的确他有许多亲友旧识如今都流落关中,若能趁此机会寻访探望一番,倒也算是一份人情安慰,于是便又点头道谢。 等到跟徐陵交谈完毕之后,李泰着员将之引出,旋即又看了看案头上已经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即刻处理,而此刻距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于是便暂停视事,着员准备一些礼物,解决一下私人问题。 0990 长谢厚爱 (); 如今的长安城中居住的南朝人士不在少数,有的是之前江陵城破后跟随梁帝萧绎一起作为战俘被送到长安来,有的则是之前就事于山南道行台、因唐公入朝执政而一并入朝任事。 相对而言,前者的处境较之后者要略微悲惨一些,因为是作为战俘入国,而且当时执政的中外府与山南道之间也存在着矛盾,对于江陵之战的战果没有加以正视。 就连梁帝萧绎在到达长安不久之后都被处斩,其他大多数一同入国的南朝人士们也都遭到了监禁和奴役。一直到了今年年初唐公入朝,这一部分人才被陆续赦免,得以在坊间闾里正常的居住生活。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遭到了刻薄对待,这当中有身份特殊、或者有特殊才能者,也都受到了礼遇对待。比如江陵臣员殷不害,便因医术不俗而被辟入霸府任职,甚至去年宇文泰出征之时也随军出征。 但总体上而言,这一批先抵达长安的南朝人士并不如后一批到来者处境从容。后一批来到长安的人员,诸如王褒、周弘正以及颜氏兄弟之类,早在山南道行台便已经各自担当官职。此番他们来到长安,也并不是作为俘虏入朝,而是外官内调,抵达长安之后便有了具体的职事安排。 长安城居比较杂乱局促,为了能够妥善安置这些南来人士的起居生活,李泰便着员暂时将长安南面一座原本的兵城收拾出来,作为这些南来人士的临时住处,而长安士民便也很应景的将这座小城称为吴儿城。 刚刚从山南来到长安的姚僧垣一家,自然便也被安排在这座吴儿城中。 此番从山南来到关中的南朝人士也有几十家,不乏有拖家带口、全家齐至者。当李泰一行来到这里的时候,城中曲巷之间还多有各家仆员在洒扫整理,当见到唐公仪驾入城,便都纷纷奔回宅内奏告主人。 于是诸家主人纷纷来到街上,向着唐公仪驾或是深揖、或是作拜。李泰倒是不打算出入扰人,但见这一情景,便也翻身下马,与出迎群众一一回应并慰问几句。 “长安城居因循旧年,多有不合时宜之处。诸位入京为国效力诚是可嘉,暂且居此小城,安置确有不周,请暂容短时,来日一定尽快改善。凡饮食起居不便之处,皆可入告京兆、畿县官署。” 这座兵城自然不比精心建造的豪宅大院那样宜居,之前京兆府遵循唐公命令安排役员重新修缮了一番,也仅仅只是满足了基本的居住需求罢了,所以李泰望着众人也都有些不好意思,表示一定会陆续改善安置条件。 众人闻言后也都不免笑逐颜开,连连道谢,如果是别人作此承诺,他们难免要心存怀疑,但之前在事山南道行台的经历,让他们见识到唐公的一诺千金,只要许诺了的事情,那就一定会有所行动。 李泰倒也不是单纯的口惠,他的确是有相关的设想,不只是这些各方入京的人员,就连他自己的办公和居住场所也要进行一些调整和改善。 如今这座长安城本来就已经是残破不堪,在此基础上再作修扩的价值也已经不大。至于同州城则因为存在太多宇文泰霸府时期的痕迹,也并不太适合李泰这个新霸府入驻。 所以李泰准备在洛水东岸的商原附近修建一座新的宫苑,用为新霸府的办公地与他们一家的居住地。他已经安排人员前往沙苑万寿宫,将万寿宫的建筑材料拆解出来挪去商原以备用。 至于原本的万寿宫,则仅仅只保留军工部分的工坊产业,并且作为渭水和洛水之间的物资仓储基地使用。 同州城的中外府,原本内府部分保留下来继续让宇文泰家眷居住,外府以及诸配套兵城,则就分割成为规模不等的住宅,用以赏赐给新霸府的属臣居住。 同州城中还有许多将领家宅,因为东征战事的失利使得许多将领本部人马都荡然无存,而这些将领也免不了要遭受惩罚,情节严重的甚至需要流徙边疆,资业也都要没官处置。 所以如今霸府也在同州城掌握了不少的园邑邸业,可以用来赏赐给那些霸府中表现出色的属臣。 姚僧垣父子也站在街面上迎接唐公,当得知李泰就是要到他家访问的时候,姚僧垣更是惊喜不已,忙不迭将唐公迎入宅内,并将家人加以引见。 分配给他们一家的这座宅院前后两进,大概是之前某位禁军兵长的家宅,面积规模虽然不大,但布置的却还非常温馨得宜。此时的姚宅中,除了姚僧垣与其妻儿之外,还有于谨的儿子于寔和于翼也在这里。 于家这哥俩儿是得知姚僧垣入京之后,特意赶来送礼道谢,也算是有心。毕竟当年他们老子于谨在汉东被李泰暗算而羞惭病倒,多亏了姚僧垣为之诊治调养,如今恩人入京当然也要有所表示。 于老大因为是于谨早年在洛阳便生的儿子,因此年龄也已经不小,比他弟弟于老二大了十几岁,之前其父因病滞留山南的时候,关中家事全仰于寔主持。 原本于寔任官于陇右,但因家事需要而告请返回关中,于是便又重回禁军任职,故而也受到之前中外府内乱的波及,虽非元凶首恶,但是官职也遭到剥夺,如今仍是白身,亏得他老子于谨为之交钱免罪才没有流放他乡。 当然,李泰之所以准许这些涉乱的禁军将领们交钱赎罪,为的就是榨取他们的财货以维持霸府用度,顺便调整一下原霸府军事系统的人事上下结构,方便自己的嫡系上位掌权。真要说这些人有多大的罪过,倒也不尽然。 尽管戡乱事情早已过去,于寔在看到唐公的时候,还是不免有些局促不自然,垂首默立一侧,不敢多说什么,纵有问答,也都由其弟于翼代劳。两兄弟也瞧出唐公应是有事来访,因此没坐多久便要起身告辞。 李泰也并没有挽留这两人,只是看着颇受挫折而有些垂头丧气的于寔时,心内略一转念便又说道:“旧者人事的纷扰,大半也都身不由己。既然朝廷于此已有定论裁处,宾实也不必再长为戚戚,洗心革面,勇往向前,方才不负亲长家人们的期待。今军府诸事仍待忠勇贤良各自任劳,如若自觉不再为旧事颓丧,自可入府以参选举。” “多谢、多谢唐公嘉勉,小民一定铭记肺腑,洗心革面之后来日进拜座前,乞求唐公不弃!” 于寔闻言后忙不迭又作拜道谢,神态之间不乏惊喜。 虽然他父亲经此动荡势位得全,对整个家族而言乃是大幸,但他自己却惨遭禁锢,年近四十仍是碌碌无为的一介白身,心内自然也很不是滋味,当听到唐公有意解除自己禁锢时,那自然喜不自胜。 待到于氏兄弟俩离开之后,堂中便只剩下了姚僧垣并其家人。姚僧垣户中两子,长子姚察之前任职江东,待到江陵之战后便与父亲断了联系,奉母隐居乡里,次子姚最则跟随姚僧垣在江陵,当年李泰向江陵求访名医时跟随父亲一起北来。 之前李泰帮忙从江东访得的便是姚察和其他的姚氏家人,没有外人在场的时候,父子又一起向李泰作拜道:“多谢唐公垂怜庇护,使某一家亡国之余得以生聚人间,未为劫祸所摧。” “姚公不必多礼,人间良缘便在于互济互助,我浅长于势力,所以能保护诸位德义之士,而姚公药石之精也有深益于我,让我不胜感激。” 李泰站起身来将姚僧垣扶起,旋即便又望向姚察说道:“姚公旧日因亲属离散而深为忧怀、怅然不乐,如今相聚团圆,虽然远离乡土,但父子同心,于此立足为家、代代传承,未为难也。” 姚察年纪二十多岁,体格并不算健朗,看起来就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江南士人模样,闻言后便也连忙欠身说道:“唐公教诲,某一定铭记于怀,和于家室、勤于公事,不负唐公传使数千里寻访救济之恩。” 待与姚家父子略作寒暄,李泰才又面露不好意思的说道:“今日登门,实有一不情之请欲启姚公,所计虽然有些冒失,但却情怀难耐,恳请姚公能够应允。令贤姝姚娘子,前为吾妻所请,入户相助奉亲养儿,家事因此深受裨益。寒家虽无椒室之华,遇此贤惠良姝,亦欲求湘妃之好,请姚公惠赐成全。” “这、这……小女拙质俗性,能为唐公赏识垂怜,于其亦是一幸。仆亦唐公门下一卒,安敢狂言拒宠?唯恐江南小户,难侍大家门庭。” 姚僧垣听到李泰这么说,心情也是喜忧参半,他家亡国之余,在这问题上本就没有太大的话语权,而且其女以清白女子入侍别家,能为唐公喜爱纳为妾室也算是比较好的一个情况。况且以唐公今时权势看来,也不能作寻常人家妾室看待。 只不过一家人背井离乡、寄居关中,且还尚未立足,心内多多少少也是有些彷徨忐忑,于是在略作沉吟后,他便又说道:“今者得于宠爱,纵有轻错亦可免于呵责,一笑释之。来日人情流转,恐或不如今时入心,皆因家教未及所致,实非娘子有意冒犯。乞请唐公能忆及今日垂怜之情,于错处稍加原宥,则余父子感激不尽,长谢唐公厚爱!” 讲到这里,他又率领两子向着李泰深深作拜。 0991 霸先子侄 (); 在长安城的一众南朝人士当中,仍有一批因身份比较特殊而没有被释放闾里生活,分别是梁帝萧绎的家人与如今南朝权臣陈霸先的子侄。 这些人虽然被限制了人身自由,但也并不是被当做囚徒对待,而是生活在京兆府所安排的固定居所之中,不准随意外出并接触生人,至于日常的饮食用度则都有颇为优厚的供给。 陈霸先的儿子陈昌与侄子陈顼便生活在京兆府下属的一座官宅之中,这座官宅占地面积不小,除了一部分居住区之外,还有一部分是官府下属士伍劳作生产的织坊。 陈昌如今年未弱冠,体貌已经生的高大魁梧,如今被拘谨在这方圆之地当中,难以接触外界的人事,心情自是颇感苦闷,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无所适从、躁动不安。 而随着其父袭杀王僧辩并得掌南梁大权的消息传来长安后,陈昌顿觉人生有了新的希望,不再像之前那样无所事事、荒度光阴,转而开始用心向学,盼望着有朝一日返回江东之后、能够凭着自身的才力为父亲的霸业更添光辉。 陈顼年纪要比陈昌更大了好几岁,生的同样也是一表人才、气度不俗。 相对于陈昌的奋发,陈顼却显得更加意志消沉,来到长安之后,多数时间都沉湎酒色之中,哪怕是得知叔父独大于江东,他的心态也没有发生什么正面的改变,反而变得更加消极,暗自埋怨当初为何让自己陪同堂弟陈昌一起入质江陵? 不过陈昌的发奋用功增长了多少才能不好估量,陈顼的沉湎酒色却是效果立竿见影。自从江陵之战后不久抵达长安一来,陈顼便有了三名儿女。 在男女之事上,倒也并不是所有南朝战俘都有陈顼这么待遇优厚。长安城中纵有适龄女子,那也要优先配给军士,不会太过便宜这些南朝战俘。就连作为陈霸先儿子的陈昌,也是直到今年年初才被有司配给一名侍婢。 但陈顼却是一个例外,早在刚刚抵达长安不久,便有魏国大将李穆登门来见,欲以进侍数名美伎来换取陈顼休了他在江陵失散的娘子柳氏。 陈顼乍闻此请,心中自是愤懑不已,且不说他与柳氏感情如何,魏人作此请求在他看来无疑就是大大的羞辱,当然不肯答应。 不过就在他拒绝李穆之后,官府分配给他们堂兄弟俩的饮食物资就屡遭克扣。那时候陈霸先还非南朝权臣,他们堂兄弟在一众战俘当中身份本来就不算突出,遭此刁难自然难免惶恐。 一番犹豫之后,陈顼还是请看守转告李穆可以商量。毕竟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们如今作为阶下囚,对方则是魏国大将,想要摆弄自己实在太简单,而为了一个女子便葬送自己的性命殊为不智。 这李穆倒也是一个信人,当陈顼答应之后很快便将数名美伎送入,并且还额外给予了他们许多的关照,也让他们待遇有了一个质的提升。 尤其当李穆出任雍州长史之后,那些看守们因知陈顼与李穆之间有这样一层渊源,便对陈顼越发的关照,使得其生活变得更加惬意。 当其他战俘们还在忧戚度日时,陈顼在这官宅中却已经过上了惬意的生活。他本身就正当壮年,对于男女事也颇为热衷,昼夜欢愉下,李穆送来的那些侍婢们便陆续有了身孕。 软禁生活本就枯燥无聊,意头被勾动起来后也是不好再禁欲忍耐,陈顼自知他跟李穆没有太深厚交情,也不敢再让人传话继续索求女色,但很快就注意到官宅另一侧织坊做工的那些织娘们。 那些做工的织娘,要么是世代官奴,要么是罪犯家属,其中也不乏年岁正好的美貌女子。 于是陈顼借着李穆的名头而狐假虎威,让看守人员为自己招引那些织娘入此侍奉,而那些女子也乐得摆脱几天繁忙沉重的劳作,来到这大宅中侍奉贵公子,并且还有酒食享用,给灰暗的人生留下几分谈资,彼此也算各取所需。 这一天,清早起床之后陈昌便练剑读书,而陈顼昨夜又是欢戏竟夜,直至日上三竿时分才起床。 榻上两名美婢还在交颈而卧,陈顼昨夜酒气所催还觉得颇有姿色,白天再看便觉得有些厌烦,尤其这些关中奴婢性情不似吴中女子巧媚温婉,还因劳作以致皮肉粗糙,偶或娱戏则可,常为亲近则就让他有点倒胃口,于是便披衣而起,着令看守将此二女送回织坊去。 他来到食堂用餐,看到堂弟的侍婢在廊下捧物疾走,这是一个正当妙龄的吴中女子,眉眼间都带着江南所特有的柔媚润和,不免让陈顼回想起当年在吴中乡里所娶女子钱娘。那一颦一笑浮于眼前,顿时让他心生漂泊异乡的孤独感。 那侍婢似乎也注意到他略显灼热的眼神,顿时垂首加快脚步走入房间之中。 陈顼见状后便微微一笑,他虽然好色,但也并不缺德,天下美貌女子不知多少,大凡有权势志力者自能享用不尽,因贪色而败坏伦理、交恶失礼于亲人,是他所不齿的。 陈顼这里刚刚用餐完毕,外间突然有一队甲兵行入这座大宅之中。陈顼行至廊下看到这一幕,脸色顿时微微一变,旋即便转身奔向堂弟陈昌的房间,两人站在一起,一脸警惕的望着这些不请自入的兵丁。 “你两位便是南朝陈司徒子侄?” 一名身穿戎装、身材挺拔的小将越众而出,望着廊下两人发声问道。 因为不知对方来意,陈昌便有些紧张的说不出话,陈顼虽然也有些忐忑,但毕竟年龄大了几分,于是便壮着胆子开口说道:“不错,这一位便是陈司徒门下嫡子,而我则陈司徒犹子。请问将军如何称谓?因何事入此?雍州长史、武安公李使君与我兄弟有旧……” 李雅听到这话后,忍不住便是一乐,挥手不让陈顼再继续说下去,确认对方身份后忍不住多看两眼,旋即便又说道:“奉唐公所命,邀你两位入府参宴,如若不需整理仪容,便请即刻起行罢!” “唐公有邀……” 堂兄弟两人闻言后无不惊讶瞪眼,他们被软禁在此虽然与外界交流不畅,但也知晓如今西魏已经是变了天,而且唐公上台后还给他们改善了一下待遇。 此时听到唐公邀请赴宴,各自心内便不免浮想联翩。他们不敢失礼怠慢,于是便请李雅稍待片刻,然后便各自退回房间中换上更加庄重得体的衣袍,这才跟随李雅一行离城往学馆而去。 今日的龙原学馆又是宾客盈门,是唐公宴请南朝使者徐陵、并为山南道入京群众接风所设的宴会。当然还有另一层意思,唯唐公亲信并姚氏父子才知,唐公要于今日纳妾姚氏。 之所以不宣扬其事,也是照顾一下姚氏父子的颜面,毕竟无聘嫁女放在哪一家都不是滋味,就算唐公前程远大,毕竟眼下还没有君主的名份。也就无谓太过招摇,引人讥笑。 因为有这样一个主题,今日宴请的也主要是南朝人士,陈家堂兄弟俩到来后倒也并不怎么陌生,许多宾客都是他们之前在江陵见过的南朝时流。 他们的到来还是引起了许多南朝时流的瞩目,毕竟如今的陈霸先乃是南朝权臣,其子侄自然也就引人关注。但也并没有多少人上前欢迎寒暄,毕竟陈霸先在南朝权势再怎么煊赫,如今也已经管不到他们了。 因此只有徐陵等几名南朝来的使者在得知两人身份后,匆匆入前见礼,并作自我介绍。 “徐学士,你是奉我父命到长安来引我归国的吗?” 在得知对方身份之后,陈昌顿时热泪盈眶,而陈顼也是一脸激动的哽咽说道:“旧年作别,险成永别。我与敬业流落关中,无日不思归国敬奉恩亲、报效社稷,朝夕南望、不见建康,如今总算生归有望……” 徐陵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便显得有些尴尬,他倒是能理解这两兄弟思归的心情,可问题是此番出使西魏,实在没有这方面的使命。就算西魏肯放此二子南去,当此时节他也不敢贸然引回啊。 于是他只能硬着头皮沉声道:“某今奉命使魏,丞相所命唯与唐公商讨共击贼齐。今强敌犯江,丞相与江东群众誓为死战,郎君留于关中,亦非祸也。内中幽隐,请容来日拜见郎君再深为分讲。今日宾客齐聚一堂,勿为别情以扰唐公美意。” 两人听到这话后,自是大失所望,只能各自按捺下来,在徐陵等几人的引领之下登堂落座。 因为唐公尚在皇城丞相府,因此宴会要到午后才开始。陈顼感觉堂中有些无聊,便举步行出在左近闲游片刻,忽然见到一家华车从另一侧驶入学馆中,车上有一美妇侧脸酷似其早前受李穆逼迫所休弃的前妻。 陈顼下意识想要追上去确认一下,但没走出几步便被道边甲兵所阻:“请贵客止步,内府乃唐公家眷居所。” “唐公家眷?” 听到这话后,陈顼便若有所思的皱起了眉头,也没敢再作试探,只是站在原处看着马车驶入内府。 0992 碧玉之年 (); 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绮殿千寻起,离宫百雉余。 这一首唐太宗李世民所作《帝京篇》,盛言帝京长安之雄壮华丽,单以诗辞技巧而言或许称不上有多高妙,但却是帝王之声、气韵不俗,故而被列为《全唐诗》开篇首作。 今日学馆宴会多是南朝人士,南人尚诗辞文章,无论是作为南朝使者的徐陵,还是之前便归于西魏的王褒、庾信,无不是诗文大手笔,多有文辞名篇传世。 相较而言,西魏就没有太强的文化自信了,就算是近年来许多关东人士来到关中,诸如崔瞻、卢思道等固然也算得上是一时之选,但与成名已久的徐庾之流相比,还是不免有些逊色。 不过这对李泰而言倒不是什么难题,他也不是吹牛,单凭他一个人就足以打穿整个南朝。世人皆以为他武功盖世,但却不知诗词文赋才是他真正的看家本领。 倒也不是他有意谦虚,实在是跟西魏这一窝乏甚艺术细胞的强兵悍将们待在一起,就没有他能显摆的机会。《唐诗三百首》也能叭叭背上一串,结果一听两瞪眼,根本就不知妙在何处,也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之前在沔北穰城的时候,李泰也不乏与江陵人士交际往来的唱和之作,偶尔戏作的诗辞已经让当时一众江陵人士惊叹不已。江陵之战前后许多南朝人士依附于他,除了他本身势力强盛之外,也在于这一份文化上的认同感,让这些南朝人士在感情上对他并不怎么抵触。 想要与人快速建立起认同感,除了乡籍出身之外,最有效的莫过于在对方熟悉的领域之中找到共同话题。诸如后世的乾隆皇帝,一生诗作无数,更是号称文物界大藤壶,这固然是因其本身兴趣使然,同样也不乏为了表现自己对汉人传统文化的痴迷与擅长。 今日南朝士人齐聚学馆,在李泰到来之前已经不乏唱和之作,而李泰到来之后也没有让氛围冷却下来,当即口吟一首《帝京篇》,顿时便技压全场,获得了在场群众一致的交口称赞。 其实李世民这一篇《帝京篇》也不算是什么顶级诗作,起码在李泰看来也就是中规中矩,他随口就能再抄出一篇艺术成就更高的来。诸如“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过这也没什么必要,而且骆宾王这首《帝京篇》还有“黄雀徒巢桂”一句讥讽王莽篡汉,也有点不符合他的人设。 不过在场这些南朝群众即便不知“空梁落燕泥”的典故,也知道在这样的场合应该拍领导马匹。更何况艺术的发展那也是随着时代在进步,哪怕是在场徐庾等南朝顶尖文人,一时间也都难以作出能够胜出这一篇诗作的作品来。 今时的长安天子固然不是什么雄帝壮皇,长安也远没有绮殿千寻的华丽,但诗辞作品总是有艺术夸张的成分。李泰此诗唱罢,很快又有其他才思敏捷的人试为唱和之作,水平自是参差有别,宴会的气氛则逐渐变得热闹起来。 此时已经到了四月初夏时分,学馆中有清泉流瀑、杨柳青葱。尽管早已经过了三月上巳日,李泰还是让人布置了一个曲水流觞的场景,将氛围感拉满,使这些与会人士大生宾至如归之感。 宴会中李泰固然是绝对的主角,不过对于一些特殊的人物、他也给予不小的关注,这当中便包括陈霸先的子侄。 李泰并没有见过陈霸先,对于其人仪容气质多从旁人口中描述所知,此时见到其子陈昌和侄子陈顼俱是仪表堂堂,由此倒是也可以对陈霸先具体相貌略作想象。 “陈郎入京以来,起居生活是否得宜?” 之前双方并不通使,处于一种敌对的态度,李泰对这堂兄弟俩自可忽略不问,但是自此以后双方便要展开各种合作,当然也要给予必要的关照,于是李泰便笑着向陈昌发问道。 陈昌闻言后连忙站起身来,向着李泰垂首作答道:“初入长安时确有不适,南人北行、水土不服,但居住一段时间后也渐有适应。尤其唐公入朝以来,对诸寄居群众多有关照,饮食起居并有改善,由衷感激唐公关照。唯是思乡思亲之情日久愈炽,每每流涕湿枕。”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狐死首丘,鸟倦归巢,慈乌反哺,羔羊跪乳,概是物通人性,常情如此。” 听到陈昌这么说,李泰便又笑着答道,旋即便又脸色一沉,正色说道:“然则人之所以异于禽兽,在于克己立志,在于发奋自强,不为物情所滞,不受逆境所拘。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先贤圣哲事迹可歌,余辈纵然难摹,踵迹而行得于皮毛亦大益此身! 汝父陈司徒今犹据守江表,未因敌强自弃,仍是奋力以争,儿辈亦应衔此志向,虽天各一方,仍立志自强,这才真正胜于徒然流涕。来日重逢,可以豪言无负光阴!” 他自然有资格讲这样一番话,乱世之中至亲离散者不知凡几,而如他这般与亲长离散后能创出如此事迹者却寥寥无几。 陈昌在长安多时,对唐公事迹也多有耳闻,心内的确是颇为佩服,闻听此言也是颇受鼓舞,便又作揖说道:“唐公良教,某必铭记于怀,于此用心立志求学,以求来年跪拜父前能有才志可表。” 或许是因家教尚可且流落异乡的缘故,陈昌倒是没有一般年轻人的轻躁与权门子弟的骄狂,应答对话也颇为得体,让李泰对其印象还算不错。 当得知陈昌只在京兆府安排的住处自学经义,李泰当即便又指着入朝将要担任国子学祭酒的周弘正说道:“此徒既有求学之心,便且托付周侯悉心教导,勿使其父怨我荒弃其子!” 周弘正闻言后连忙点头应是,旋即便又望着陈昌询问了几道经义问题,听其作答之后对其学识水平也有了一个了解,也没有多说什么便又坐回了席中。 他们这些在江陵之战后来到西魏的人,对于陈霸先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甚至心内还隐隐有些抵触和仇视陈霸先为了权势而袭杀王僧辩的行为,使得南梁这仅剩的余烬变得更加黯淡无光。 李泰因知南朝后续的局势发展,所以对于陈昌也作一个外邦皇子看待,与之类似的还有之前出击突厥后带回长安的突厥南面小可汗摄图,接下来李泰也打算将之安排到国子监中,接受西魏的教育。 他当然不指望通过对这些势力二代子弟的教育便能够轻松瓦解其势力,但有了这样一层渊源之后,来日再进行相关的操作也能有更大的人事空间。 至于历史上真正的南陈皇帝陈顼,李泰也略与交谈。如今的陈顼自是瞧不出有什么帝王气象,应对倒也从容得体,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李泰总觉得这小子望向自己的眼神有点怪怪的。 不过他对此倒也并未在意,出于对陈霸先的尊重,对此二人俱加朝服侯并授五品将军号,并且赏赐给一批财货,让他们能够在长安安家自立。毕竟如今双方恢复了往来与合作,再将人给软禁拘押着那就不合适了。 待到华灯初上、酒过三巡,李泰便起身暂退,返回内府之中,自有府员继续维持气氛。但众宾客们见唐公都已经离开,便也都陆续起身告辞。 徐陵等几员南朝使者打算将陈昌两人送回他们在长安的住处,但陈顼想了想之后还是摆手表示自己要留下来继续宴饮。对此陈昌也并不意外,这个堂兄本来就喜好声色、夜夜笙歌,他因急着向徐陵打听父亲的交代,于是便先离开,只约定明早再安排人来接陈顼。 且不说前堂宴会事宜,李泰返回内府之后,内府也有家宴正在进行,参宴的主要是内府一众人员。姚娘子也身穿一身吉服,先向主母进奉饮食,而后便接受家中众人的恭喜道贺,场面自是不比娶妻时那么风光盛大,但也自有几分温馨。 待仆员通报唐公已经归府,妙音神情略一沉凝,但很快便又展露笑容,拉起姚娘子手腕说道:“此夜乃是娘子良辰,夫主起居便且付你,去罢。” 姚娘子闻言后神情也是颇显羞涩,但还是站起身来,向着妙音作拜道:“多谢主母包容接纳,妾自此日后一定尽心敬奉主上、主母,益我家风。” 李泰归府之后,便被引入布置一新的居室当中,看着室内喜庆的摆设,也不免感觉有些燥热,着员取来温凉的酪饮,方啜两口,姚娘子已从门外款款行入,入堂后便盈盈下拜道:“妾奉主母命,此夜入侍主上,主上若无别令嘱咐,妾便入铺帷幄。” “去、去罢!” 李泰虽然不是第一次入洞房,但这种事也是常有常新,看着这体态曼妙的娘子行入卧室之中,只觉得嗓子里更加干咳,一直喝了两杯酪浆,这才起身入室。 姚娘子名婉儿,这会儿早已经将床榻铺整完毕,自己的衣裙也都平叠放在了榻旁衣架上,只着薄透的纱衣跪坐在素绢衾榻上,体态柔美,峰峦内秀。 待见李泰撩起帷帐登入榻中,这娘子不免紧张的娇躯轻颤,但还是强自稳住心神,扬起那艳若桃花的俏脸,口中轻声呢喃道:“妾虽当碧玉之年,未历人事,或有意趣浅拙,惟乞主上怜惜……” 说话间,这娘子倾身入前,素手扣在了李泰的衣带上,而李泰也自觉温香满怀,不旋踵衣袍已经离体而去,旋即便有暖玉贴身而来。 0993 将军救我 (); 清晨时分,学馆中仆员们便开始打扫宴会厅堂,并且为昨夜宿醉留宿于此的宾客们准备醒酒的羹汤与早餐。 陈顼昨晚虽然在宴会中待到夜半时分,但因为难得的没有女子侍寝,所以清晨醒来仍是精力十足。 徐陵安排的侍从早已经来到学馆等候,但他却并不急于离开,在学馆中用过早饭后,还在找人攀谈,试图打听一下唐公内府人事,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反而还引起旁人警惕的注视。 见状后他也不敢再作多问,只能悻悻的行出,但是离开学馆没有多久,昨日见到的那马车便从其身旁道路上快速行过,并且前后还有多名武士骑马护从。 “追上那马车!” 陈顼见状后当即便眸光一亮,因见那些随从的武士都是全副武装,便也不敢过于靠近,只是乘马追行于后方。看到这出行仪仗,他只觉得如若车上真的是他所休弃的前妻柳氏,那他的一些猜测可能就成了真的。 那驾马车径直行入了城南的吴儿城,这座城陈顼并没有来过,因对街巷道路过于陌生,很快便跟丢了那驾马车,而他在曲巷间也有些迷路。 “郎主?真的是郎主!郎主怎知妾等居住于此?” 正当陈顼几人正在街巷里乱窜之际,旁边一户人家门内响起了一个女子惊呼之声。 陈顼循声望去,便见到一名荆钗布裙但却面容姣好的女子正自张嘴瞪眼的望着他,他先是愣了一愣,旋即才辨认出这女子,连忙回答道:“你是彭娘?怎的在此?莫非……主母可在户中,我寻她至此!” 这女子正是陈顼在江陵的侍妾彭娘,于此异国他乡见到夫主,自然是惊喜不已,忙不迭将陈顼引入院中,并且说道:“主母有事外出,户中唯妾并两小郎在家。此间两仆,俱李将军怜主母营家不易、使派在此……” 陈顼心中诸多疑问,对这彭娘所言诸事倒也并未上心,他打量一下这有些朴素简陋的院舍,便皱眉道:“你们便居住在此?” 彭娘还没来得及回答,房间中有两小儿正脚步蹒跚行出,这女子脸上顿时展露笑容,快步上前一手抱住一个小的、一手引住一个大的,转又向陈顼献功一般说道:“郎主还识得两小郎?这是叔宝,这是叔陵,江陵分别以来,妾随主母转居各处,幸在所遇多有良善之人的帮助,才将小郎养育渐长。小郎,这便是你们阿父,快唤阿父!” 两个小儿陈叔宝年纪两岁出头,已经能够自己行走活动,陈叔陵年龄要小一些,正自蹒跚学步,听到彭娘连声催促,两小儿也都仰头望着这陌生男人怯怯道:“阿、阿父。” 陈顼看到这两小儿,心内也颇欢喜,虽然说他在长安也有儿女,但内心里还是觉得江陵所生两儿才是自己的种,其他都不过泄欲产物。当然也是因为在江陵的时候,他仍然有自由和尊严。 他弯腰抱起陈叔宝这个嫡子,但因为没有太多经验似乎弄疼了小儿,这孩儿顿时张嘴哇哇大哭起来。 这又不免让陈顼心生烦躁,直将小儿丢在一旁,旋即便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彭娘若仍感念我旧在江陵对你的宠爱,别来诸事不准瞒我!你且告我,主母是否已为唐公所侵占?” “这、这……郎主怎有此想?自别以来,主母虽然也经人事烦扰,但却仍然努力支当门户、未有失节,更无唐公侵占之事啊!” 彭娘听到这话后忙不迭摇头说道,本来她与主母柳氏关系并不算好,但柳氏得遇贵人助济后也并没有抛弃她与她的儿子,从山南到长安相依为命,彼此感情渐深。因此在听到陈顼作此问后,便连忙为柳氏辩解。 “不是唐公?那还有谁?” 陈顼对柳氏的名节清白与否倒是不怎么在意,但在听到柳氏并非如他所想已经被唐公纳入府中,顿时便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心中不免生出失望,旋即便又有些不甘心的瞪眼说道:“刁妇休得欺我!我既然能寻至此处,自然也是有所知晓。 国破人散,多少名臣大将尚且无力自保,你二女子若无权贵之人悉心护持,又怎么能生活和顺、平安至此?前者我受人所迫、须得休妻自保,出面胁迫我的魏人李穆乃是其国大将,若非唐公这样的强权人物贪夺,谁能使动如此大将!” “郎主误会了……事情的确是有,但却并不是唐公啊!而且,事情也并非郎主所料,而是别有情况啊!” 彭娘听到这话后,便将陈顼引入室内,这才详细讲起之前她们随柳氏族人抵达襄阳之后所发生的事情种种,以及李雅遭受的惩罚,还有柳氏之后为唐公夫人所欣赏,将她们一并引入长安等全都讲述一番。 末了,彭娘才又说道:“昨日襄阳公主为唐公纳姚僧垣姚将军家中娘子为妾,因而邀请主母入府参宴。” “原来如此……” 陈顼听完彭讲述后,心中才有了然,旋即便叹息道:“我本以为这娘子另有运数机缘,能为权贵亲昵,盼其能感怀夫妻旧情,并念我高义放免、成全良缘,能为我在唐公面前稍作美言,请唐公将我送归故国。 却不想这女子只是遭小人所扰,良缘未有,厄运缠身,遭良婿所弃,无至亲可依,也是可怜。但总算清白自守,贞节未失,更难得将我户下两息教养尚可,可见仍以我门下贞妇自居。旧事纷扰皆因国破之祸所致,我也不怨她招惹小人牵连与我,今既重逢,你等母子便复入我门吧。” 没能凭着前妻的关系搭上唐公这条线去吹枕头风,自是让陈顼深感遗憾。但听这彭娘说柳氏颇受襄阳公主欣赏,就连户中纳妾这样的家事都邀之出席赴宴,可见情谊也是不浅,倒也还不失走夫人路线的机会,于是他的心思便又活泛起来。 彭娘听到陈顼这么说,心内自然也是比较喜悦的,毕竟没有夫主依恃的女子便如无根浮萍,过往虽然也颇受人关照,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如若能重回陈顼门下当然是最好的。 但这毕竟只是她一人的想法,而真正被陈顼所休的则是柳氏,于是她便不无为难的说道:“但主母是何心意,妾实在难度。况且那李雅将军,对妾等也多有关照,恐怕……” “哼,我妻妾子息何劳旁人牵挂关照!哪怕夭于灾祸,也是我陈门孤鬼。此徒之前仗势欺人,既为唐公所扼,便应知是非,如今仍还贼心不死的纠缠,当真可恨!他若再来骚扰,我必告于唐公当面。唐公方今正与我叔合谋大计、共抗贼齐,又岂会为此区区跋扈小人有伤大计!” 陈顼听到这话后,顿时便冷哼说道。 因为柳氏仍然未归,他便于此继续等待,因见这彭娘颇有几分洗尽铅华的朴素之美,不免便又被勾起欲意,示意这彭娘先将两小儿推去别室,当即便要在房间中故情重温。 彭娘与之久别,也不复当年情浓,这会儿便有些羞涩扭捏,便垂首轻声道:“眼下尚是白昼……” “婢,侍奉夫主是尔天职,岂因昼夜有别!” 陈顼闻言后脸色顿时一沉,久别重逢后他本就急于重新树立起自己的权威,当即挥掌打在这彭娘脸上。 彭娘受此怒斥,只能流着泪将两小儿推入内室,转又返回此间,于席侧撩裙伏案,回望陈顼颤声道:“请郎主恕妾无礼……” 陈顼见状才脸色稍缓,方待解衣合体,外间传来人声,他连忙示意彭娘起身,自己也阔步行出。 马车行驶到了门前,刚刚陪着姚娘子归家探亲的柳氏落车立定,便看到自家院门中站立的几名武士以及从房间中行出的陈顼,本来与姚娘子摆手作别时脸上的浅笑顿时僵住,整个人立在那里呆若木鸡。 姚婉儿也注意到柳氏的异样与户内陈顼一行,当即便从车内探出头来皱眉道:“尔等何人?为何轻入别家门户?” 陈顼自知此为唐公家眷,倒是不敢怠慢,立在户内彬彬有礼的拱手作揖道:“夫人请息怒,某名陈顼,乃是此宅户主,因遭离乱而与妻儿分别,今始重逢,喜不自胜。因有别情待叙,唯恐待客失礼,来日一定再扫榻以待贵客临门。” 姚婉儿自知柳氏是何身世,当听到陈顼这番自我介绍,当即便心有了然,旋即便转头望向车旁的柳氏。柳氏却银牙错咬,双唇紧抿,两眼清泪直流,缓缓摇着螓首,口中不发一言。 李雅今日也随同护卫,见状后自是按捺不住,当即便要扶刀入前,但却被姚娘子转头以眼神制止,只能立足于车厢一旁,咬紧牙关,不发一声。 陈顼看到柳氏对其并无亲昵之态,脸色顿时一沉,还未及再作发声,后面房间中两小儿蹒跚跑出,那陈叔宝步伐更稳壮一些,正待跑向母亲,又见到车旁的李雅,于是便一边跑过去一边哇哇哭叫道:“李将军、将军救我!这恶人好恶,抽打彭娘……” 0994 遇强则屈 (); 冲幼小儿不知人情道理,只凭着旁人对自己的好坏来判别亲疏。 李雅时常往来慰问,户中饮食也多有馈赠,且又孔武有力,在陈叔宝眼中便是亲善且值得信任之人。而那被彭娘强逼呼作阿父之人,本就素昧平生,入门后便作威作福,在他看来那自然就是恶人了。 见到儿子奔向李雅,柳氏不再僵立不动,弯腰抄起儿子抱于怀中,转又回首望向姚婉儿,一脸歉意的说道:“妾前尘情孽来扰,无为见笑户外。娘子喜得良缘,更不必染此晦气,请速去,勿于此观妾丑态。” 姚婉儿听到柳氏这么说,也自觉不便继续留此,于是便又小声对柳氏说道:“娘子且先安心处断家事,若有事不决,可再遣员入府告知。” 说罢,她便示意两名随从仆员留此,自己则退回了车中。 随着马车驶离门前,李雅却仍立在远处纹丝不动,柳氏见状入前轻声道:“将军留此,欲观何事?妾虽卑若蝼蚁,仍欲于将军眼中稍顾体面……将军请去,勿负唐公管教。” 李雅听到这话后,又看了一眼这娘子目露哀求的眼神,这才迈步离开。 庭院中,陈顼看到柳氏将这一行人全都打发走,心内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待见柳氏抱着儿子返回家中,便又皱眉沉声道:“我本以为娘子系出名门,教养孩儿应有方略,不意竟然如此昏愚!若我再不寻至,莫非这劣子就要认贼作父!” 柳氏并没有理会陈顼的斥责,她先将仍自瑟瑟发抖的儿子放在一旁,旋即又转身掩起了庭院门扉,才又牵着儿子走回室内。彭娘也抱着自己的孩儿,垂首跟着柳氏走入房间中。 被晾在庭院中的陈顼心中自是不悦,他便也迈步走入房中,望着柳氏皱眉说道:“娘子此态,莫非怨我于江陵弃你母子不顾?又或是因之前那休书耿耿于怀?若以此怨我远我,是何道理? 江陵之所不守,皆梁帝昏聩所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亦深受所害!至于那封休书缘由所起,娘子难道不知?你自招惹孽业于身,竟然波及于我,本就身陷囚笼、又为敌将所逼,几度性命垂危,当中凶险亦难告尔妇人!” 柳氏仍是默然不语,陈顼却越想越觉委屈,不过他仍有求于这妇人,于是便又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放缓了语调继续说道:“前事已往,多说无益。今日尚能生聚于此,仍是情缘未断。我叔父遣使入魏修好,唐公亦需庄重以待。你母子复归我门下,也不必再折节自辱的依附于谁。旧事是非,休再提及!” 讲到这里,他便又指着彭娘说道:“还不快速去收拾行李!诸类杂物,弃此即可。我叔及唐公皆有馈赠,即便不居京兆别馆,也能在京中访觅大宅从容安居。” 彭娘听到这话,先是下意识的点头应是,然而她还没来得及有所行动,便听柳氏发声道:“彭娘你将孩儿引去内室,不要出来!” 彭娘闻言后一脸纠结,但片刻后还是低头避开陈顼愤怒的眼神,将两小儿引回了房间内并关上了门。 “旧事是非,还是要讲论分明,才能了断清楚。江陵旧年,君非白身,社稷倾覆,竟言无罪?君以才事国,妾以身事君,国之不守,遂有家破。君若死城头,妾当死户中。君有失节,妾有失贞……” 陈顼听到这里,眉头顿时一皱,顿足怒喝道:“失贞?那狗贼当真恃强辱你?” 柳氏并没有直接回应这一质问,而是继续平静说道:“君言受迫于人,无非遇强则屈。妾之妇贞,君弃若敝履,今时贞或不贞,干君何事?妾之孩儿仍然在庭,君之君父安在?一纸传达,判然两生。君今入户来扰,妾又何事冒犯?如若仍不见恕,妾唯一身,凭君处决。” 说到这里,她直从席案下摸出一柄尺余长的短刃置于案上,转又一脸决然的望着陈顼。 陈顼听到这里,心情一时间也是羞恼交加,抬起腿来一脚踏在案上,指着柳氏怒声喝道:“妇,谁人教你如此刁悍!” 房间中彭娘听到这吼骂声,心内也是一慌,方待开门奔出,前后两小儿却前后抱着她的腿嚎啕哭泣,只能低声呼喊着:“郎主息怒、郎主息怒……” 柳敬言并没有因此怒吼而有畏缩,反而是将那短刃又向前推了一推,仍是神情平静的跪坐席中。 陈顼看到这一幕,心中更是怒火翻涌,视线几度在那与柳氏身上游移。他最后还是拂袖而出,但也并没有就此离开,只在庭院中徘徊行走,当见到姚娘子留下两名仆员都一直在望着他,心情不免更加烦躁,眉头皱的更深。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他的情绪渐渐恢复平静,愤怒的神情也收敛起来,再次走回房间中,望着仍自呆坐席中的柳敬言抱拳作揖,旋即口中便沉声说道:“前因故情扰怀,失礼娘子,还请娘子见谅。” 柳敬言见他态度有此转变,不免也是愣了一愣,但也没有说什么,仍是默然不语。 陈顼深吸一口气,口中继续说道:“我与娘子,本非仇敌,皆因梁帝错配,遂成夫妻。娘子名门贤姝,若非受我所累,此生想必能得享良缘。前缘已有一纸勾销,今复来扰,确有失礼。唯我如今身陷异国、孤立无助,只能求告娘子。娘子今得宠襄阳公主,若能为我进言,使唐公放我南归,我必不胜感激,也绝不会再来滋扰娘子!” 柳氏本来就是梁帝萧绎当年为了拉拢其叔父陈霸先而塞给陈顼,他对此女也并没有多深的感情。之前是想凭着夫妻关系让柳氏听他命令,但见柳氏如此决绝的抗拒重续前缘,他便也不再勉强,转而央求起来。 说到底,他本来的意图也就是返回江东。那使者徐陵也不知是真奉了他叔父的意思,还是别有隐情,竟然不向唐公力请此事,他也只能自己努力了。毕竟就算要留人质于此,有他堂弟陈昌在此便足够了,他继续再留在这里实在没有太大的意义。 只要能够返回江东,柳氏愿不愿再与他重续前缘,他也不在意。离此浅滩便是鱼归江海,届时恣意徜徉,大丈夫又何患无妻! 待见柳氏皱眉不语,陈顼便继续说道:“娘子所以不愿重新归我门下,想必也与那李雅将军有关。娘子若能得适其门,倒也不失为良缘一桩。唯我孩儿岂如养于父族得宜?我若继续留此,我儿不过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囚徒之子,若能随我返回江东,则将贵不可言!娘子忍为一己求全之私欲,误我孩儿一世之前程?” “可是,公主怜我母子孤弱无助才有垂怜,我岂可据此进言、更贪非分!” 柳氏听到这话后,却摇头拒绝道。 陈顼本来就是按捺着心中火气与这女子交流,听其仍然如此迂腐拘泥,当即便又皱眉道:“娘子与我旧是夫妻,助我即是助你。我已经不再追究你不安于户、招惹孽缘,你若连这点小事都不肯助我,是要逼我反目? 我知唐公深明大义,并非纵容恶属之人。之前那李雅已经因事遭罚,而今我若再进奏唐公其父之前恃强逼我、夺子,你猜唐公将会作何处断?若因此事影响到江淮大计,那李雅即便免死,恐怕也要前程尽失。他是否还会如今时这般痴望娘子? 我并不是要阻碍娘子良缘,但娘子分明有力助我,却偏偏不肯顾念旧情,这实在是让人齿冷心寒!” “滚、滚出去!” 柳氏这会儿也被陈顼威胁的方寸大乱,不负之前的决绝镇定,挥着手便要将陈顼向门外驱赶。 陈顼见这娘子反应如此激动,一时间倒也不敢再继续威逼,毕竟眼下这娘子是他为数不多能够达成意图的一个渠道,于是便主动向外退出,站在房门外再作揖说道:“娘子稍安勿躁,我便先行告辞,择日再来探望娘子并我孩儿。希望那时娘子能够心意通达,从善抉择,与我一别两宽。” 说完这话后,陈顼便退出这宅院,带上几名自己的随从离开这座吴儿城。而他一行人来到城外时,便遇到刚刚将姚娘子护送回学馆旋即便快马奔回的李雅。 李雅也看到了陈顼一行,当即便勒马顿住,而陈顼则直接拨马入前,向着李雅拱手说道:“原来足下便是李雅将军,久仰了。之前多受令尊武安公李大将军关照,未暇致谢,李大将军便已赴外州任远,实在是让人遗憾。拙荆幼子亦多得将军照拂,实在感激……” “柳娘子已非尔妇,你若再继续入户骚扰,我决不饶你!” 李雅听到这话后,当即便冷脸怒声道。 陈顼闻言后则摇头道:“将军误会了,我并不是要阻你良缘,反而还乐见娘子得托良人。将军乃唐公心腹,若能助我重返江东,我非但不会因夺妻而衔恨将军,归后还必有重礼致谢!” 李雅闻言后便摇头道:“你之去留,非我能定!” “将军有心即可,我也不奢望事能速成。” 陈顼自知他如今处于弱势,纵有图谋也不敢迫之过甚,在向李雅表示自己与之并无根本的矛盾冲突之后,他便抱拳告辞离去。 李雅也没想到彼此会是这样的交流场景,原地愣了一会儿之后才又往吴儿城奔去,来到柳氏宅外他也并没有径直入内,向门外两名仆从小声询问了一番他离开后的宅内情景,转又给了两人一些赏赐,让他们继续留守此间,自己则恐入宅或让柳氏更加烦忧,于是便心事重重的离开。 0995 陈郎有疾 (); 随着时令入夏,关中诸事也随着越来越热的气候而变得热火朝天。 李泰虽然新纳美妾,但也没有太多时间沉湎于温柔乡中,最近一段时间都在处理政务。虽然每天都很繁忙,但诸事都在向好,也让他心内充满了成就感。 之前朝政诸事困于钱粮不足,虽有计划却难以实施。李泰便确定一个要再打沙门秋风的一个思路,召集诸州寺庙僧徒入京辩论佛道经法,时间便定在了四月八日佛诞节之后。而随着这一命令传达各方,诸方很快便也有了反应。 首先是秦州天水郡内的光明寺高僧有感朝廷仁恩,愿以寺产布施捐输、以济国事,捐出了将近二十万石粮食并数万斤铜锡等物料。 其次又有陕北师佛寺高僧也做出表率,捐献的粮食虽然比较少,只有十万石出头,但其他各类的物料却是数倍于光明寺。 朝廷对于这样有觉悟的仁义高僧当然是礼遇有加,先是给两寺高僧颁授“大德高僧”的佛号,并且又各遣一千精骑奔赴其寺中,护送两位大德高僧入京参加佛诞礼和之后的辩经法会。同时也公布了新的规定,诸州高僧无“大德高僧”佛号者,不得参加法会。 有了这样的表率和范例,诸州僧徒们只要不是,当然也都明白了该要怎样操作。虽然说还是有数量众多的僧徒不舍得如此大手笔的捐输,但也有相当多想要谋求进步僧人们蠢蠢欲动,希望继续扩大自身和沙门的影响力,从而踊跃捐输。 有了钱粮,那许多事情自然也就好办了。除了府兵授田垦荒与疏浚郑国渠等大事之外,李泰也预留出来一部分钱粮用于商原宫苑的建设。 如今的他每天都要奔波在龙原学馆和皇城之间,浪费时间且非常的不便利,而且还严重影响学馆的编书与治学工作,新的办公场所亟待建设。 商原的地址已经选定,沙苑的万寿宫各种建筑材料也都已经拆除下来,而且武乡郡众乡士们得知唐公将要归乡治事后也都踊跃非常,踊跃的承担丁役。如今钱粮也就位,工程立即便可开始。 这座宫苑暂定拟名上阳宫,选址位于洛水东岸的原都水官署附近,既因此地交通便利,对李泰而言也算是事业上的一个轮回。 工程规划要在六月便完成宫苑的主体建设,并且将霸府各个机构搬入其中进行办公,工时还是有点赶,除了起部尚书崔彦昇亲自前往坐镇之外,李泰还准备安排一名部将前往督工。 如今他麾下诸将各有任使,李雁头、若干凤等亲信皆出任骠骑府长官,其他的也在负责挑选二营三卫军士,于是便将近日略显清闲的李雅召来,着其率队前往商原督工。 本来只是一桩寻常的任命,但李雅在听完之后却面露难色,垂首小声道:“末将近日略有不便,主上能否另遣别员?” “你既无家室供养,又无劳损疾病,能有什么不便?”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随口笑斥一声,但也未以为意,准备拿起案头上的点将簿准备再选一员,可是当他再抬头时,却见李雅仍是眉头紧皱、面色怅然,脸色当即一沉,旋即便又问道:“究竟何事?” 李雅受此质问,不敢有所隐瞒,当即便跪在地上将事情原委讲述一番。 李泰听到又是此事,心中便有些不乐,但也并没有再继续训斥李雅。这小子于此事中该受的处罚已经受过,只要没有什么新错,也不必再揪住不放频频加惩。 他也并没有再就此询问下去,只是着令转以府员杨钰率部前往商原督工,而后便开始处理起其他的政务。 李雅见状后,紧张的心情略有放松,但却又不免有些怅然若失。他这几日为此颇觉忧烦,是很想向唐公请教一下该当如何处理,但见唐公并无搭理此事之意,便也只能按捺下来。 傍晚距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李泰便推案而起,离开皇城返回家中,李雅也连忙率领一众甲骑随行于后。 当一众人马返回学馆门前时,李泰抬手指着李雅说道:“你先不必归府,去南城将那柳氏女子引入府中。” “遵、遵命。” 李雅听到这命令后先是一愣,旋即便叉手应是。 待到返回内府,李泰先将妻妾召来,又询问了一下李雅和那柳氏女之间的事情。当日亲历的姚婉儿便将其所见闻详细的讲述一遍,李泰听完后便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不多久,李雅也将那柳氏女子引入府中来。 虽然这点孽缘纠缠不断的时间,但李泰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女子,略加打量之后倒依稀有点明白李雅何以为之痴迷。 那柳氏这会儿也是有些紧张忐忑,入门见礼之后便一直垂首不语。 李泰抬手指着李雅对那柳氏说道:“柳氏娘子,是儿旧长于我门下,或因家教失谨,致其冒犯滋扰良家,之前我已经予其严惩。不知你是否对此还有余忿?” 柳氏听到这话后便连连摇头道:“不敢、不敢……唐公言重了,李将军始终未曾失礼于妾,前事隐情,妾已进告公主,对李将军全无忿怨,唯有愧疚感恩。” “没有余忿那就好,那我再请问,是儿屡屡痴态待你,那你是否知其心意?” 李泰接着又作发问,柳氏听到这问题则顿生羞赧,沉默片刻后才微微颔首,而接着李泰便提高音量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柳娘子诚是秀色可观,引我门下少徒心动欲亲。但这是罪过吗?应当待吗?欺我门风仁厚吗?” “主上……” 李雅见柳氏被诘问的脸色发白,方待开口,却被李泰抬手训斥道:“你住口!” “妾不敢,实在不敢……李将军错爱及妾,妾感激不已,唯前事孽缘仍然纠缠难解,又恐连累将军,并非、并非唐公所言……” 柳氏作拜于地,口中悲声说道,而旁边妙音等人见状后也都心生不忍,入前小声劝解。 “今日请柳娘子入府,并非是为质问加罪。若柳娘子仍欲乞还旧户,厌此儿屡献殷勤,便于此严辞告之,他若再犯,我必严惩。但若愿就此立足关中,不愿复为故事扰乱,亦请坦言告之!” 李泰收起脸上威容,又沉声说道:“我心腹犯法违禁,尚且严惩不贷,遑论别处奸猾之徒!” 那柳氏听到这话后,便又泣声说道:“妾、妾愿关中新生,不欲重蹈覆辙……” “既然如此,柳娘子便请免礼吧。归后户中少息送还其父,若再有人登门滋扰,便是犯我法度!日后欲与谁好,皆听自决。”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向姚娘子示意将这柳氏搀扶起来送出堂去,待这女子退出后,他便又望着仍自有些不知所措的李雅说道:“之前是罚了你,又不是下了蚕室,怎么连男儿雄气都无?之前罚你,是因你任性妄为,冒犯良家,而今你只是痴求寡妇,我又非你耶兄,何必望我心意!” “主上、庄主比我耶兄更亲近!不得庄主点头,我、我纵千万爱意,不敢勃发……” 李雅听到这话后,眼眶顿时一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说道。 李泰闻言后便笑起来,探手抓起这小子说道:“还不快归家作聘!不只这柳娘子,另其户内侍婢,一并赐你!欺我以方?可笑!” 李雅却是一愣,转又羞赧摆手道:“不用、不用,我只要一人……”话还没讲完,他见唐公冷脸,忙不迭转身跑了出去。 第二天一早,李泰抵达皇城官署后,便着员将南使徐陵与陈顼一并召来。 徐陵自是有些茫然,不知因何见召,而陈顼则就不免有些忐忑紧张,心情不能平静。二人虽是清晨见召,但却到了午后才能入见。 听到二人见礼,李泰才从案后抬起头来,示意他们入席,然后先是问了一下徐陵在京中感受如何,而后才又将视线转望向陈顼,笑语问道:“入关以来,陈郎感受如何?日前府中相见,未暇细问,若有什么不满,不妨道来。我与你叔相共谋事,自当对你等少徒多加关照。” 陈顼看到唐公笑容和蔼,一时间也有些拿不定主意,稳妥起见,还是连忙说道:“多谢唐公垂问,在下于此起居得宜、饮食丰馈,唯思乡如疾,余者并无不妥。” “怪不得,陈郎有疾,却扰我亲信,这可不是什么为客之道啊!” 李泰仍是微笑说道,但徐陵和陈顼闻言后则都惊立起身,徐陵有些不明所以,但陈顼却已经额头隐现冷汗,抱拳深揖道:“请唐公容某细禀……” “这倒也不必,今召尔至此,只是告尔,瓜田李下,尤需避嫌,前缘既尽,能远则远!” 李泰讲完这话后便又向着徐陵说道:“有劳徐侯入此听事,若有隐情不知,可以归问陈郎。我与陈司徒之相谋事,是为壮志克贼,若因杂芜小事而受阻滞,不免不美。” 说完这话后,他便摆手示意侍者将此二人引出。 0996 浴血建康 (); 早在三月时分,因投降北齐的徐嗣徽奏报南梁陈霸先忙于平定内乱,齐主高洋便决定再继续出兵江东,以大臣赵彦深为东南行台,并开府慕容俨、梁州刺史张保罗以及之前便顿兵彭城的大都督萧轨、东方老等诸将,再次率领大军浩浩荡荡的南来。 由于此番北齐目标是渡江作战、直击建康,故而舟船等水战器械也是此役战术运用的重点。可是由于淮水上游的义阳以及重要的南北交通要道合肥俱为西魏所占据,也使得北齐大军难以取道淝水、巢湖这一路线直入长江,只能选择仍在北齐控制之内的淮南东路。 淮南东面北齐境内,同样也有一条水道中渎水勾连长江与淮水。中渎水即就是邗沟,自广陵郡下属的江都与长江相连,北通射阳湖继而与淮水相连。当年梁武帝趁侯景背叛东魏而发动的寒山之战,南梁大军便是循此路线北去彭城。 但是水路上的作战行军终究不是北齐所擅长的领域,再加上淮南战乱多年,使得中渎水也颇有壅塞,通航条件不佳,在征调民夫加紧疏浚的情况下,北齐大军直至五月才抵达淮南广陵,并且沿江北布置试图渡江作战。 此时的南梁虽然三吴之地基本已经平定下来,但是广州的萧勃仍然不肯听命,甚至气势汹汹的几度派兵翻越大庾岭北进,欲联络一众南川豪强共同对抗陈霸先。 旧年陈霸先因平定交州叛乱而崛起于岭南,被梁武帝任命为西江督护、广州高要太守。不久后南梁国中便爆发了侯景之乱,时任广州刺史元景仲意欲举兵相应侯景并图谋陈霸先,结果被陈霸先引军反杀。 在攻灭元景仲之后,陈霸先便邀请时任定州刺史而坐镇广西郁林的南梁宗室萧勃到广州坐镇,而他自己则打算统合人马北进勤王定乱。萧勃虽然被陈霸先邀之广州,但却不希望陈霸先将岭南人马引走北上,试图加以阻挠,结果还是被陈霸先突围北上。 从这一层渊源,萧勃也可以称得上是陈霸先的老上司。陈霸先通过勤王定乱以及袭杀王僧辩等一系列事件,如今已经成为执掌南梁大权的权臣,而萧勃仍然盘踞岭南,自是不怎么甘心听从陈霸先的命令。 如果仅仅只是萧勃这一支人马闹乱,陈霸先还不怎么放在眼中,可是如今萧勃试图率领大军进入岭北南川地带,意图与当地一众南川豪强联合,这无疑便令其威胁加倍。 如今江州地境中除了那些当地南川豪强之外,还有王琳这一支人存在。王琳狡黠凶狠,同样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隐患。若其与萧勃联合起来,必将成为西南大患。 世事也当真奇妙,当然王琳被梁帝萧绎任命为广州刺史,本意是要取代割据岭南的萧勃,而萧勃也曾经一度被王琳逼迫的如丧家之犬一般,还是靠着江陵之战才缓过一口气。如今原本的仇敌却因陈霸先的存在而有了联合起来的可能,足见南梁如今情势之纷杂。 为了阻止双方合流、并打压这反对势力的活动空间,陈霸先在平定了三吴叛乱之后不久,便以南豫州刺史周文育为大军统帅,率领一支人马西进南川。 同时他又派遣使员前往游说劝降被南川土豪与王琳驱逐出境的前江州刺史侯瑱,改任侯瑱为吴州刺史,使其镇守鄱阳郡。 然而周文育师旅方出、尚未建功,盘踞秦郡的叛将徐嗣徽便引军渡江、袭击进据采石矶。与此同时,历阳方面的北齐军队也渡江进袭姑孰,并且占据了姑孰附近的江防要地梁山,正式拉开了北齐大军渡江作战的序幕。 上游江防重地的失守顿时让建康城的防守形势变得严峻起来,如今陈霸先手中可用的兵力本就不足,再加上广陵的失守以及北齐大军齐聚广陵的形势,使得他在布置防务方面颇有一些捉襟见肘、顾此失彼。 对于采石等地的失守,陈霸先也无良计可作应对,只能着令宣城的周文育尽快引军回防,而他仍需率领主力驻守建康。因为下游广陵的齐人大军同样趁势进军,发起了渡江进攻,兵锋自是直指建康城。 北齐此番投入大军战力多达十余万,并且是从历阳、秦郡、广陵等诸处一起发起进攻。尽管齐军不善水战,却通过诸路进军和突袭江防要点等战术,尽量分散梁军的拦截力量,并缩短队伍在江中滞留的时间。 因此在齐军发起进攻不久,沿江诸处江防据点便陆续告破,整个江防战线都被凿穿破坏。齐军游骑斥候甚至在极短时间之内便抵达了建康城南面,甚至一度逼临秦淮河。 尽管只是小股的游骑,但对刚刚安定不久的建康城士民而言,也是造成了莫大的震撼与惊惧。这些屡经战乱摧残的士民们恍若惊弓之鸟,于是便又纷纷拖家带口的出城逃亡。 士民大举出逃又加剧了恐慌的氛围,许多守军将士也都忧虑不已,甚至有将领劝告陈霸先不如暂且放弃建康、避敌锋芒,待到时机合适时再发起反击。 在陈霸先曾经有逆流而上、袭杀王僧辩这一壮举的前提下,这样的提议都显得不是那么荒唐,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体现出了众将士实在没有迎战必胜的信心。 面对一众忧惧不已的将士们,陈霸先只是笑语道:“齐军虽然望似势雄,但却有失用兵至关重要的迅敏,师旅逡巡多日、一再错失战机,而今已入梅雨时令,阴雨绵绵,兵更难用,大失天时,士气必然难振! 大江天险、江东帝宅,建康城枕江拥山,岂狂贼能为轻图?北人长于旱行,水泽是我乡土。今我坐览大江,贼势虽然汹涌,半渡即可击之。享此地利,岂可言退! 况且贼齐猖獗、树敌诸方,魏国李伯山亦目其为必诛之宿敌,为能制裁贼齐,遣使通我,欲与我上下夹击、大破齐贼!尔等将士不需忧惧,但听处分,破贼不难!” 听到陈霸先如此信心满满,诸将尽管仍然没有太过乐观,但心绪总算是略微平静了一些,不再像之前那样慌怯畏敌。 但这些普通的将领虽然得于安慰,可是陈霸先真正的心腹诸如侯安都之类,却是很清楚情况并不像陈霸先所描绘那样简单。 特别是有关跟西魏联合的内容,仅仅只是西魏方面传递过来的一个口讯罢了。对方究竟会不会配合出兵、出兵多少以及何时出兵,全都是一个未知数。而且就算是西魏出兵、成功帮助南梁解除此次危机,也不过是驱虎吞狼的险计,稍有不慎便有可能更加的凶险。 起码按照现在的局势来看,北齐大军能够轻松突破横江沿线各处江防要地,也在于西魏在淮南的力量没有发挥出半点有效的牵制效果。所以西魏即便是有所许诺,那其可信度也是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眼下局势的发展,并没有让南梁众人仔细评估西魏能在此战中发挥出怎样的作用和价值,因为随着诸路人马争渡过江,很快便发起了针对建康的进攻。 首先是从秦郡瓜步渡江的齐军直接抵达了建康城西,先是向石头城发起猛烈进攻,结果在守军将士顽强抵抗下,不得不退而求其次的进据西冶城。尽管不如石头城对建康城防的威胁那么大,但也总算是在建康城郊夺下了一个据点。 尽管齐军先后拿下了采石、姑孰等地,但由于在这一方位投入的兵力并不算太多,加上周文育的及时回阻,使得此边敌军并没有趁机扩大战果,而来自建康西南面的防守压力也比较小。 因此陈霸先得以重点布防于建康城北部区域,除了石头城与台城驻守重兵之外,临江的直渎、幕府山、钟山以及覆舟山等诸地也都设置防戍,以阻拒自江上源源不断南来的北齐大军。 但是由于初期江防战线的失守,尽管接下来将士作战勇猛,但齐军仍是蜂拥上岸,步步向建康紧闭。陈霸先所谓的拦江据守、半渡而击这样的局面根本就没有出现,反而是被蜂拥登岸的齐军攻杀的节节败退,以至于不得不将石头城和台城留守兵力都增派前线,务求稳住战线。 就在双方陷入苦战的时候,好在梅雨时节的绵绵阴雨并没有失期,接连几日大雨倾盆,使得江水暴涨,而登岸的齐军将士皆驻扎于沿江低洼之处,营地完全被江水和雨水所淹没,境况顿时变得艰难起来。 而正当局面似乎在向好发展的时候,却突然有一支齐军游骑在其大将慕容俨率领之下,冒着大雨绕过周文育防线,取道方山经秦淮河东岸杀之建康东府城,甚至前锋直叩台城,顿时使得京中震荡,甚至就连梁帝萧方智都被禁卫情急之下拥出台城,泛舟江中以避战乱。 幸在敌军两路分师交流不畅,使得陈霸先抓住机会率军杀回,血战一通将这一路敌军杀退。然而建康南面的防线也被击穿,周文育只得引军退据大桁南段,而姑孰、采石的两路敌军也得以紧逼秦淮河南岸。 正当建康城的守军陷入两线作战、腹背受敌的恶劣境地中时,一直沉寂未动的西魏终于有所行动了。 郢州总管豆卢宁自江夏出兵,率领水陆舟骑两万人马沿江而下,汇同王杰、鲁悉达等诸路将士,又与合肥权景宣会师于濡须口,继而便水陆并进的直袭历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攻克历阳这座江北重镇,生擒北齐行台司马恭并守军近万之众。 0997 纵横大江 (); 西魏可能会出兵干涉两国战事,这样的情况北齐并非没有预料到。但是出兵如此迅速、投入兵力这么多、攻势如此迅猛,也是大大超出了北齐的预料。 因为西魏和南梁毕竟是有着江陵之战的旧怨,而且西魏还刚刚经历了权位更迭等一系列的动荡,再加上东西两方刚刚在洛水盟誓罢兵,即便是翻脸,想来也应该会有所顾忌。 西魏的翻脸之快固然超出了北齐的想象,而南梁的斗志之顽强、抵抗之激烈,也是开战之初北齐所没能料及的。毕竟陈霸先刚刚背刺盟友、执掌大权未久,国中此起彼伏的叛乱便证明了其人还未有掌控大举的能力。 各种错误的判断、以及过于乐观的想象,便使得北齐此番战事无可避免的走向了大败。 历阳的失守倒还没有立即反馈在战场上、给仍自保持进攻态势的齐军带来恶劣影响,齐军甚至还在试图跨过秦淮河、在建康城东面完成南北会师。 可是突然又降下的暴雨限制了南北军伍的行动,有鉴于建康北面的齐军士伍受此恶劣的作战环境尤深,所以陈霸先便选择亲率精军向着幕府山下的敌军大营发起进攻,一举将这大营攻夺下来,由是便造成了这周边敌军连锁式的崩溃。 许多将士冲回江边,想要登船败逃,但是由于江水暴涨,使得他们难以抵达停泊在港湾中的战船上,有的用芦苇捆扎渡筏,有的则直接抱木投江。但这些不靠谱的方法却难以拯救他们,很快直渎沿线的江边上便飘满了溺死的尸首。 随着幕府山下的登陆大营被攻破,其余诸处作战的齐军顿时便成为了孤立无援的孤军,自是心绪大乱,再也没有了之前那雄壮的气势,在各路梁军的攻杀之下纷纷四散溃逃。 暴雨泥泞的环境也限制了梁军的发挥,使得这一场追击战也进行的非常艰难,杀敌的效率变得很慢。一直等到雨势最凶猛的时候过去,战场上到处都横陈躺倒着齐军将士,梁军的胜局也越发明显。 陈霸先按捺住心中的喜悦,当即便又着令召集三千精兵,并吩咐部将沈泰率部过江,进击齐军位于大江北岸的据地瓜步,以免北面的齐军再渡江南来,使得局势再生反复。 做出了这些交代之后,陈霸先才又率领一队亲兵返回台城,向皇帝奏报此役大获全胜的消息并且安抚群臣。然而此间群众欢呼贺胜未久,之前被派遣渡江北上作战的部将却垂头丧气的返回。 “莫非交战失利?” 陈霸先见状后便皱眉发问道,北岸的瓜步乃是距离建康最近的一处渡口,只要此地不攻夺下来,秦郡、广陵等各地齐军仍可控舟南来。 沈泰闻言后却摇摇头道:“不、不是的,末将还未抵达瓜步,方至江中便被阻回,是魏军、魏军已经先一步攻夺瓜步。” “魏军?” 陈霸先听到这话后顿时便也皱起了眉头,转又向沈泰详细询问起了魏军阵仗规模,待到听完沈泰的讲述,眉头不免皱得更深。 陈霸先这里率领大军艰苦作战、总算是取得了建康守卫战的胜利,而掐准时机进入战局中的西魏同样收获丰厚。 除了历阳这一座江北重镇直接入手之外,接下来的水军顺流之下,并没有直接加入到建康周边的战事当中,而是直接绕过了交战激烈的战场,直取北齐的江北基地瓜步。 此时的江北齐军多半已经南下,剩下还有三万出头人马则分散在秦郡、广陵等江北诸城,而驻守瓜步的仅仅只有行台赵彦深并几千甲卒与丁役。 西魏水军仿佛神兵天降、直接从雨幕中冲出,顿时便让瓜步大营乱作一团,赵彦深本就不以兵事而着称,此番统军南来也主要是承担一个协调诸将与督统后勤的任务,所以在一线交战的时候他只是坐镇后方,此时猝不及防的遭受袭击,自是难以抵挡,很快便率领残兵败卒们撤往秦郡。 作为北齐大军的前进基地,瓜步大营积存了大量的物资,大大小小的舟船便有数百艘,钱帛谷米与甲刀军械数量同样众多,自然都被魏军打包接受,而率领舟师进军至此的李真、徐世谱等诸将得见收获如此丰厚,自然也都乐得合不拢嘴。 不过眼下仍然不是庆贺胜利、盘点战果的好时机,因恐江北齐军再反攻回来,徐世谱等水军将领先着令军卒们将物资搬运到船上,然后向历阳进行运输。 至于李真,则再担任起使者任务,率领百余士卒乘一轻舟前往建康城去求见陈霸先,并向其解释一下西魏在此番战事当中的行动和发挥。 此时魏军介入战事的消息也已经为南梁将士所知,但是当李真来到建康城的时候,却并没有受到什么热情的迎接,诸如侯安都等人更是直接对其怒目以视。 原因也很简单,西魏虽然也是加入到了战局中来,但是南梁将士们实际上却没有感受到多少压力被分担的轻松感,正面战场上仍然是通过他们的浴血奋战才获得了胜利。 结果到最后盘点战果,最大的收获却尽为游历在正面战场之外的西魏军队所获得,而他们却似乎像是为西魏吸引了齐军主力一样,这换了谁一时间都不怎么好接受。 好在陈霸先心境比诸将更豁达几分,当李真被引入台城中后,他主动从席中站起身来迎接并笑语道:“唐公当真信人,之前寄言出兵,李都督等果然没有失期。” 李真闻言后便也欠身说道:“陈司徒乃是真正江东伟丈夫,之前吾国郢州总管、武阳公豆卢大将军定计用兵是先拦江一断贼之后路,再与陈司徒所掌大军会击江东登岸之敌。计略执行过半,陈司徒已破敌矣,某等群徒亦深感钦佩!” 他这话倒也不假,毕竟唐公此番是真的想与江东政权建立一个长期友善互动的往来关系,所以前线大将制定起作战计划来也是立足于此,而并非是要趁其双方交战正激烈时恶意抢夺战果。 此番之所以南梁众将会有被人抢夺战果的感觉,这也不能怪西魏,纯粹是他们打的太凶狠了,如果他们再与齐军僵持对峙一段时间,等到魏军扫定周边后加入正面战场,那他们就能感觉到魏军的浓浓善意了。 陈霸先倒也没有计较李真得了便宜又卖乖,而是直接开口说道:“今魏国水师先后攻取历阳、瓜步,想必所得甚丰。今我大军苦战建康多日,周遭粮道多因雨水困断难行,城中食物匮乏,魏军能否周给部分?将士们劳伤惨重,结果所得甚寡,群情不安,若是不能妥善安抚,对于两方后继谋计也多有阻碍啊。” 陈霸先说的如此坦诚直接,倒是让李真不好回避这个问题。而且他也的确感觉到那些将士们的不满情绪,明白陈霸先所言不虚,略加沉吟后,他便又说道:“陈司徒既然开口,无论如何我都要点头应允。唯是此番用兵主事另有大将,我也只能将此情归告武阳公,武阳公作何处断,非我能决。一旦有了好消息,我一定第一时间再来告陈司徒!” 听到李真作此表态,陈霸先便点点头,没有再就此多说什么。相对于诸将不满于战果遭到侵占,他真正重视和忧心的却是另一个问题,那就西魏所展现出来的攻进凌厉与行动迅敏。 虽然说也有下游交战激烈、建康吸引了齐军主力的缘故,但这场战事也表现出了西魏已经拥有直击下游、进退无阻的水军作战能力。 尤其如今的历阳又为西魏所得,如此一来整个淮西地区已经完全被西魏所占据,而西魏又拥有着上游漫长江线的控制权,这使得西魏一跃成为对于江东政权威胁最大的势力! 陈霸先亦知驱虎吞狼乃是险计,但战后的形势直接便凶险成这个样子,也是他所始料未及的。不过这一局面早在侯景之乱还在持续的时候便已经端倪有见,之后梁帝萧绎又没能有效的加以挽回,到如今已经是有些积重难返,陈霸先一时间也是没有太好的办法加以解决。 眼下的他,能够做到的也就是尽量在这场合作当中争取多一点利益,于是在稍作沉吟后,他便又对李真说道:“齐人贼心骄大,经此一役也未必就会完全死心。唐公前言通商互市确是有益两国,我也颇欲促成此事。唯江防残破、商贸难兴,是故欲请魏军再助一阵,相助收还秦郡。若得成事,不胜感激!” 0998 尽据淮西 (); 陈霸先所提出的这一要求虽然并不属于之前所约定的内容,但也并不算是太过无礼。 当然李真对此也并没有决定权,只能表示返回后会向大将军豆卢宁奏报此事。之后双方又就一些合作的细节进行了沟通,诸如梁军的江防区域对魏军进行一定程度的开放,避免双方军士发生冲突等等。 待到彼此沟通完毕,陈霸先便着员将李真礼送出城,自己则继续投身于战后各项事务的处理中去。 此役梁军虽然也可称得上是大获全胜,但也是不折不扣的惨胜,正面战场上交战惨烈,梁军将士伤损极大,甚至在某些局部战场上,将士的伤亡比齐军还要更严重一些。 这也是在明明大胜的情况下,陈霸先为何还要请求魏军配合收复秦郡,因为眼下建康守军单凭自身的力量,已经很难发起一场高强度的跨江作战。 抛开将士的伤损,建康城所遭到的破坏也是非常严重的。不只是城防工事遭到了损害,更严重的是刚刚有所恢复的民生秩序又遭受了严重的摧残打击,城中大量士民出逃,想要重新招抚回来,必然又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当然,此战的成果还是非常可观的。即便不考虑被魏军所抢占的外围战果,单单在战场上所杀灭和俘获的齐军人马数量就非常的喜人。 齐军前后渡江并投入作战的兵力起码有七八万之巨,经此一役可以说是全军覆没。除了梁军本身在正面战场上的拒战杀伤之外,也在于魏军在外围地带对齐军退路的封锁,使得渡江齐军全无退路,除了战死只能乖乖被俘。 随着接下来对建康周边战场的肃清和整理,此役战果更加清晰的呈现出来。仅仅被梁军所俘获的齐军将士便达到了数万之巨,有名有姓的督将则有几十人。所收缴的军械器杖更是塞满了建康城中几座武库,前后缴获的战马也有两千多匹。 如此辉煌的胜利、如此可观的战果,也让梁军上下惊喜振奋不已。自江陵之战以来,南梁便处于一种风雨飘摇、岌岌可危的状态之中,任谁都能上来踩上一脚,只能卑躬屈膝的苟延残喘。然而经此一役,江东人的血性与壮气再被激发出来,而陈霸先的威望也彻底的塑造起来! 但是相对于将士们普遍振奋不已的心情,陈霸先和诸高级将领们的心情要更加复杂一些,心内都不约而同的泛起一个念头:若是瓜步也能为梁军攻夺,那该有多好啊!足足十数万大军的军资给养,若能尽数缴获,对他们战后的重建与恢复无疑是有着巨大的裨益! 这个世界上虽然没有如果,但却有好心的人。很快历阳方面便传回了魏军大将军豆卢宁的决定,不只愿意资助建康城的梁军两万石谷粟军粮,并且也答应了陈霸先的请求,魏军将会出兵滁水上游的大岘,以配合梁军攻夺北岸的秦郡。 当然魏军也并不是全无条件,豆卢宁接着便提出希望能够交换一批梁军在建康城周边所俘获的齐军战俘,理由是当北齐问责西魏背盟时,可以将这些俘虏用与北齐虚与委蛇。 为了表示诚意,豆卢宁还安排舟船先运送三千石军粮到建康城来。而陈霸先在权衡一番之后,也答应了对方所提出的这一点条件。 其实随着降雨高峰过去之后,建康与三吴之间的粮道也已经恢复了通行,并且驻守吴兴的陈霸先侄子陈蒨已经筹措一批粮草运抵建康。而且将士们在全面肃清建康城内外的时候,又在左近寺庙中发现数量不少的陈谷旧麦,使得建康城粮食基本供给得到了恢复。 不过粮食当然是越多越好,尤其建康城民生遭到了严重破坏,接下来仍需大批的输入才能维持局面。而且魏军愿意继续帮助截断秦郡周边通道,让梁军能够全力攻取秦郡,这也要比单纯的粮食资助更加的重要。 至于说要求交换的俘虏,倒也不算多么过分的要求。此役俘获的俘虏太多,陈霸先眼下也还没有一个妥善的处置方式。 原本他是打算将齐军那些督将尽皆处斩,再将军中强悍有力者尽数诛杀,剩下的再配作官奴徭役进行消耗。至于说将这些齐军战俘再加以吸收武装起来,对眼下的南梁而言还是比较困难的任务。自从发生侯景之乱后,江东人对于北人与淮南人都心存畏惧和偏见,彼此间很难融合起来。 尽管他心里也清楚魏军索要这些战俘未必是真的应付北齐,但还是点头应下,除了徐嗣徽等引外敌内寇作乱的叛将之外,其他的齐军将士俘虏们,魏军可以派遣督将到建康城来挑选五千人。 彼此达成共识之后,李真便又跟随着粮船一起重返建康,负责挑选战俘。 由于最开始同陈霸先有所互动与合作的时候,李真便开始参与其中,并且逐次任务都完成的不错,唐公便也有意历练他,之前便已经下令攻夺历阳后便由李真坐镇其城,免不了要长期的与江东打交道,所以彼此一些往来的事务,也都安排他进行负责。 此番魏军周济的粮食多以小船转运,那运载量只有几石、几十石的舴艋小舟在江面上铺延成片,场面壮观、声势浩大。 这场景像极了当年王僧辩在郢州讨伐侯景叛军的时候,向魏军请求资助的场景。不过那时候陈霸先还没有与王僧辩完成会师,而王僧辩之后对此旧事也羞于启齿,因此陈霸先对此事倒是没有什么印象。 但这也并不耽误他认清西魏的意图,当其站在石头城头看到那些几乎填满江面的小舟向此而来,尽管受到了资助,却仍感觉像是乌压压的苍蝇硬往他喉咙里去涌一般,直接引起了心理上的极大不适。 但眼下陈霸先却顾不得这些,当获取了足够补给后,将士们也经过几天时间的休整,当即便向对岸的秦郡发起了进攻。 随着梁军开始反攻江北,豆卢宁也分遣将士奔赴滁水上游的大岘。其实就算陈霸先无作请求,进据大岘也是此次军事行动的一个必然选项,大岘与其附近的小岘乃是淮南陆路要冲,当年侯景因为没有足够的舟师力量,自寿阳起兵后便取道此途直袭历阳。 如今历阳落入了西魏手中,想要长期持有,不受江北敌人侵扰,大岘与小岘也是必取之地,拿下这一位置,才能让历阳与合肥形成一个整体,完全占有横江以西的淮西之地,不再只是像初期那样仅仅只有孤立的几个据点。 梁军攻夺秦郡之战进行的比较顺利,原本北齐在淮南的军力便大部分都渡江南去,行台赵彦深又不以军事韬略而着称,新遭大败后又被围击,加上广陵城守将柳达摩观望不救,因此在梁军围城旬日之后,城中守军便有不支,直接弃城突围而走,使得这一江北重镇再次回到梁军的手中。 当陈霸先引军进入秦郡城的时候,脸上不免闪过一丝失落,口中叹息道:“若吴明彻仍在军中,大可将此城予之镇守。” 吴明彻家本秦郡,后受陈霸先招揽,彼此也算相得。但是之前陈霸先为了袭杀王僧辩,撤回了大量在江北广陵的力量,致使广陵、秦郡等江北重地俱为北齐所侵,由此也引发了吴明彻的不满,自此引部投奔西魏。 如今秦郡虽然收复了,但走失的将才却不会再回来,这也不免让陈霸先心生怅然。而当斥候进奏魏军已经在滁水上游的大岘开始筑造戍堡、准备长期驻兵的时候,又不免引得陈霸先长叹一声。 这一场反击作战从局面上来看自然是大获全胜,但若落实到具体的战果,却难说谁的收获更大。梁军经此一役虽然消灭了大量的齐军有生力量,但陈霸先心里也很清楚,凭江东目下的情势,真的很难趁此成果而大举收复淮南,而齐军在淮南势力消弱所留下的空隙,无疑是要被西魏拾得。 经此一役之后,他终于成为实至名归的江东话事人,但从更大的格局、更长远的态势来看,他的头上始终笼罩着一个巨大的阴影,甚至都不知道该要作何努力,才能冲破这一阴影的覆盖。 收复秦郡之后,陈霸先便安排大将徐度留此镇守这一唯一在手的江北重镇,自己则率领征师返回建康。与此同时,出使西魏长安的徐陵一行也返回了江东。 0999 不失盟义 (); 返回建康城后,陈霸先第一时间便召见了徐陵一行,仔细询问此行收获与见闻。 此番陈霸先遣使通魏,虽然主要的意图是希望能够联合抗齐,但同时也兼有想要看一看西魏权力更迭之后的现状以及李泰所作出的改变。 毕竟他们二者都是取代原本的霸府权臣而从方镇入主中枢,虽然彼此的发展路径与上位方式不同,但所采取的操作也是有着不小的借鉴价值。 尤其陈霸先虽然嘴上不说,但内心里对于李泰这个年龄远小于他、但势力和成就却超过他甚多的西魏权臣颇有几分羡慕,尤其是在将李泰的崛起历程审视一番之后,更有一种类乎仰慕的情感。 因为李泰的崛起历程实在是太过梦幻了,那种对于机会的洞察和把握,以及各种未雨绸缪的准备与操作,越是身在这个时局中浸极深、同样又有类似壮志之人,越是会对其惊为天人。 如果能够抛开各自的立场不谈,陈霸先甚至都想向李泰请教一番,在面对他如今这样一个处境的情况下,究竟怎么做才是最好的选择? 徐陵此番前往长安虽然也停留了一段时间,但也不足以深刻了解如今西魏国内的秩序现状,只能将自己的见闻与同他人的交流向陈霸先讲述一番。 当听到李泰从河洛前线退回关中后那一系列镇压骚乱、重建秩序的操作后,陈霸先也不由得感叹不已,心情也说不清是羡慕还是佩服。 而当听到他侄子陈顼因为想要返回江东而自作主张、从而触怒李泰时,陈霸先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但并没有及时发声表态,而是听徐陵将此事前情全都讲述一番。 “能为伟事者,其无前迹乎?李伯山用令之严明、处事之干练、待人之宽宏,确是令人叹服啊!” 听完徐陵的讲述后,陈霸先感触最深便是李泰对于下属那种绝对权威的控制。 最能体现上位者权威的,便是刑罚,生杀予夺,无所不能!而为了确保刑令能够贯彻下去,不引起下属的抵触与反抗,就需要佐以各种的统治手段。 统治的本质就是剥夺,剥夺被统治者的时间、体力、财富、自由乃至性命!好的统治能够让被统治者心悦诚服的接受,甚至于主动的去奉献。而坏的统治就会让民怨沸腾、叛乱四起。 陈霸先在听完这件事情之后,第一反应就是这样的事情也值得严惩自己的下属?并不是他的道德感不高,而是巧取豪夺、欺男霸女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真要去立法追究,那基本上别的事情不用做了,单单这一项就能耗尽一个政权所有的行政力量! 李伯山居然就此严惩自己的心腹下属,这所反映出来的律令严明甚至都超出了陈霸先能够理解的范畴。统治虽然是一种剥夺,但想要发展为稳定的统治,那就必须要进化成为交换,用你所需要的来换取我所需要的。 陈霸先同样也非常强调军纪,当年大军平定侯景叛乱时,众多的军伍都在城中抢劫掳掠,唯独陈霸先约束部伍、没有参与这样的暴行,之后他能比较顺利的掌控建康局面,也和这一点比较有关系。 但就算是陈霸先,也并不觉得军纪需要严明到这种程度,或者说没有这样的能力维持到这一步。因为军队是其权力来源,而将士们之所以听命,除了对于荣誉和前程的追求之外,也是需要满足他们当下的各种生理需求。故而一定程度的放纵,既能保持军队的活力,也能降低养军的成本。 从这样一件事情当中,陈霸先感受到的是李伯山对其内部的绝对控制、以及在军队建设上所投入的巨大成本,同时也能感受到李伯山的勃勃野心。 因为自古以来,道德就是比暴力更高一等的统战工具,同时也需要使用者有更强的力量与更高的技巧。如果罔顾现实而陷入对道德盲目虚无的追求,对个人而言会摧毁他基本的价值观,对一个政权而言则就是自取灭亡。 李伯山显然不是一个盲目追求道德的愚人,而其宁愿花费最高的成本来维持一个更加严明的军纪,不只体现出更加深厚的底蕴,也意味着需要获得更高的回报。 再联想建康保卫战以来他明明在大胜形势之下却感觉处处受制于人,陈霸先的心情便不免更加的低落,虽然自觉有些不乐观,但还是忍不住询问道:“徐尚书此番接洽长安侨人,不知有多少希望重返乡土?” 江陵之战给南朝带来的另一大伤害就是大量时流被掳走,以至于江东才士乏乏,甚至连一个基本的朝廷文武班底都凑不齐。 因此这一次与西魏通使,陈霸先也是希望能够借助徐陵的影响力,看一看能否从长安再召回一部分原江陵朝士,起码把人事框架给搭建起来。 但在听到徐陵对关中人事的描述之后,他心内也不免变得有些信心不足。他本就不是江陵潜邸旧人,与那些江陵时流乏甚交集和号召力,而西魏的政令又如此严明有序,并没有对南人群体性的压迫与制裁,只凭着乡土感情的感召,怕是没有多少人肯放弃刚刚有所稳定的生活。 果然徐陵在听到这个问题后,便不免面露尴尬之色,沉吟一会儿之后才又开口说道:“下官此番前往并未久居,所接触侨士亦不为多。彼类多有初抵长安、惊魂未定者,思乡之情尚未大热,况又忧于江表战乱。但今丞相痛击贼齐、扬我国威,必也能使群情振奋,若再前往走访,群情想必能有不同!” “希望如此罢!” 徐陵说的已经算是比较委婉,陈霸先若再追问详情的话,反倒显得有些自取其辱了,故而便也不再就此话题深问下去,又拉着徐陵询问一下行途所见风物诸类,然后才安排亲兵将徐陵礼送归府。 随着建康的危局解除,陈霸先原本留在吴中的妻女家眷们便也被送回建康。 而在见到陈霸先之后,其妻章氏便不无忧怅的开口说道:“主上此番大破敌军,使我国势大壮,主上也威名传扬,能不能挟此胜势着魏人送还我儿?” 陈霸先听到这话后,顿时便也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沉声说道:“此番能够破敌,魏人也助我不浅。之前遣使已经有言将两儿作质魏国,今方破敌便欲催讨质子,实在不是为盟之态。” 讲到这里,陈霸先也是颇有无奈。他门下诸息皆不免早夭,唯陈昌一子长大,如果有可能的话当然是希望能够儿子尽快返回身边,对其加以看顾与教导。 但是首先他这个大破齐军的威名在魏人眼中究竟有多重还不好说,其次双方的盟约讲定除了共同抗击北齐之外,还有开放姑孰作为互市贸易的地点。 如今盟约的前半部分西魏已经完成了,后半部分的互市协定都还没有进行。他想在此刻便要求西魏将儿子送回,无疑是不可能的,而且还会令本就比较脆弱的同盟更加动摇。而眼下双方的形势来看,如若西魏将谋略的重点放在江东的话,那能够造成的威胁和压力可就要比此前的北齐大得多! 章氏听到这话后,眼圈便是一红,垂泪轻弃道:“可怜我昌儿,自别父母,无所依仰,有家难归,更不知还要漂泊几时?” 陈霸先闻言后便又温声向章氏讲了讲之前徐陵所奏西魏对陈昌的各种关照,告诉她这儿子在西魏不只衣食无忧,而且还能进国学读书、接受教育。 章氏听到这里后,心情才略有好转,但转眸便又沉吟道:“昌儿今年已有十九,早已经到了婚配之年。主上嗣息不旺,是妾之大罪,无为此情再遗孩儿。今他虽然漂泊在外,但父母也可为选江东名家女子送往魏国作配啊!” 陈霸先闻言后也是心意大动,子息不旺对他而言也是一桩心病,如今更关乎功业的传承问题,尤需严肃对待。而自家夫人所提出的这一建议,也的确值得考虑。 章氏见丈夫也露意动之色,便又自己盘算道:“妾居乡里时,吴中诸家如沈氏之类亦多走访,门下多好儿女,皆可访聘配我孩儿……” 陈霸先对此却有自己的见解,在沉吟一番后便摇头说道:“吾儿远别已领父母牵挂,思之难归,更何忍将此离苦加于旁人。李伯山系我孩儿于其都下,亦应关照周全,方能不失盟义。我家虽是素门,于时亦可称雄,他若肯与亲近,亦无患乏于礼币聘与结亲!” 1000 癫狂人主 (); 北齐邺都皇宫中,殿堂内一片凌乱,齐主高洋仿佛一头被激怒的猛兽,须发散乱、赤身的在殿中一边怒声咆哮,一边挥舞着佩刀劈砍着殿中的柱子与器物。 殿中群奴无不脸色惨白、瑟瑟发抖,有的奴婢受不住这种惊吓,哭喊着拔腿便往殿外跑去,然而此举顿时将高洋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他大步追赶上来,掷刀将那奴婢砍翻在地,而后便又将之拖回殿中,不理会这奴婢的哀号乞饶,直接将这奴婢就殿肢解。 这一幕看得殿中群徒更加的毛骨悚然,而殿外等待觐见的一众大臣们在听到殿中传来的那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嚎叫后,一时间也都脸色煞白。 良久之后,殿中人声消落,才有宦者战战兢兢的行走出来,向着廊外众人喊话道:“陛、陛下召常山大王、杨相公等登殿入见。” 自从淮南战报入京以来,几人便心知大事不妙,立此等待已有一个多时辰,无论精神还是体力都承受了不小的压力,此时虽得召见,也都心情沉重,自知无从避免,只能硬着头皮登阶入殿。 这几人方一入殿,便有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杨愔因觉脚下一滑,垂首一看竟见一截血肉模糊的肠包不知何时裹在了履前。惊愕之下,他险些跌倒在殿内血泊之中,因见殿上皇帝正自鹰视于下,便也不敢又太大动作,只能趁着趋行搓脚将鞋上肠包甩开。 “尔等误我、尔等误我!” 待见几人登殿,高洋直从御床站起身来,指着他们几人破口大骂道:“羌贼负约欺我,致我师旅大败,非尔等日前苦谏,焉得此祸!” 众人也都自知理亏,他们也实在没想到那李伯山竟能失信失义到这种地步,约书墨迹未干,便直在淮南狠刺了齐军一刀。这会儿被皇帝指着斥骂,也都低头不敢反驳,任由皇帝发泄一番。 然而这会儿高洋心中已是恼怒至极,远不是虐杀几名奴婢、辱骂一番大臣便可消解的。 他常常自矜功业,但是如今却在自己最为得意的领域被对比的体无完肤。 虽然说之前洛水议和也有利于北齐当时的情势,避免了两线作战的窘迫,并在之后能够快速抽调集结力量反攻突厥、将之逐走,在当时而言也是正确的决定。 可是之后事态的发展却让这决定的最大受益方成为了西魏这个宿敌,李伯山快速自河洛抽身,先是平定内部叛乱,旋即便又在突厥后路直接截杀突厥可汗。而到如今更是直接将和约当作,又与南梁联手在淮南狠狠背刺一把齐军。 高洋自履极以来对外最大的两项开拓之功,第一便是在漠南扫荡柔然、突厥等一众胡部势力,第二则就是趁着江东陷入侯景之乱而占据了淮南大片领土,使得齐国无论是声势还是实际的疆域领土都大大超越其父兄时期。 可是如今,时间仅仅只过去了半年,这两项高洋最引以为傲的功业便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摧毁,而且还是受损于同一人手中! 高洋近来情绪本就多不稳定,喜怒无常,如今再被淮南送来的败绩战报狠狠刺激一番,整个人都陷入一种竭斯底里的癫狂状态。 在将之前劝与西魏和谈的几人怒骂一通后,高洋便又怒声喝道:“速、速召魏收入殿,为我作文,传檄召兵,讨伐贼羌!” 殿内几人闻听此言,无不脸色一变,但见皇帝癫狂盛怒的模样,一时间也都不敢劝阻,唯有杨愔见众人拒不作声,于是便硬着头皮入前道:“陛下息怒、请息怒,方今师旅新遭重创,邺下并无盛甲可用,此事诚宜从长计议啊!” 杨愔话音未落,高洋便又怒视而来,还没有等到他怒火发作,殿中侍卫的武将刘桃枝便大声道:“杨相公此言谬矣,邺北三台用役三十万,即便以十役当一甲,亦可作数万兵用,何谓无兵讨贼?主辱臣死,羌贼如此负义欺上,末将等皆欲杀之泄愤,士心大有可用!” “桃枝当真忠勇壮士!” 高洋听到这话后,怒气冲冲的脸庞才显露笑容,他径直走下殿堂,直接抓下高演的帽子、杨愔的衣带,一并掷于刘桃枝的怀中,并又说道:“恨尔命薄,高位难封!但若能为我收斩羌贼,又何惜授尔名王之爵!” 刘桃枝没想到一句拍马屁的话竟得如此豪言嘉许,一时间也都惊讶的脸上不知该要作何表情,他捧着高演、杨愔二人的冠带,又扫一眼神情阴郁的两人,终究还是没敢随杆儿上的应承下来,而是忙不迭叩首道:“陛下渴否?臣为陛下进酒润喉。” 高洋听到这话后也是馋虫大动,于是便喝令进酒,在这遍布血污的殿堂中痛饮起来。而当受到召见的魏收匆匆登殿时,皇帝早已酣然,却仍不忘着令他快快拟写诏书檄文,而当魏收强忍着恶心挥毫写就,呈上御览的时候,高洋已经昏昏不知人事,一口酒水都吐在了檄文上。 修建三台的役夫自然是难当甲兵使用,尽管北齐仍然拥有强大的动员力,但国力也并非无穷无尽。虽说江东此战丧失的主要是河南、淮南等地的甲兵,但哪怕是最精锐的晋阳兵,也在去年年末刚刚同魏军硬干几仗,斛律金的儿子们都还未出热孝呢。 所以就算眼下便要发兵讨伐西魏,也根本没有合适的大将担任主帅。至于皇帝陛下御驾亲征,则就更加的让人不能放心了。 高洋酗酒竟夜,待到第二天醒来之后,虽然不再叫嚣讨伐西魏,但却又下令严查境内陇西李氏宗属,意欲加以极刑。 然而一通搜查起来却发现,李氏族属尽数西去。这顿时又令高洋震怒不已,直接勒令扩散追查,不只李氏一族,就连与之有姻亲关系的人家也并不放过。 可是这样扩大的话,无疑是将所有的关东世族都纳入了打击范围之内。自北魏太和改革以来,胡汉上层媾和为盟,彼此之间都有着千丝万缕、错综复杂的关系,若想将某一条连根拔起,结果就是会将整个世道都撕裂开一个莫大的缺口。 身为宰相、又同为世族代表的杨愔自然深知这当中利害,得知皇帝竟欲如此,忙不迭入宫苦谏:“衰德之门,竟生孽种。李伯山一人失义,实在不宜天下人为之捐躯!关东诸家虽有不肖,亦有贤德。崔氏太姬,若数渊源,亦为李氏女子所出,但其诞养国母,焉可罪孽论之啊!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崔太姬便是赵郡李希宗之妻,因是李皇后之母而受封太姬,而其母亲正是出身陇西李氏李玙之妹,李玙则是李伯山未出五服的堂伯。这要真一路追究下去,就连皇帝都会家宅不宁。 然而高洋听到这话后却瞪眼怒声道:“老物竟然还有如此孽亲?如此我焉能饶之!” 说完这话后,他便直接下令诸百保鲜卑将士们整理仪驾,护送他直赴坊里岳母家中去问罪。 杨愔本想凭此劝说,让皇帝放弃作此追究,却不想更激发皇帝心中戾气,他一时间也无计可施,一面着人入宫去告知皇后此事,一边又返回官署,安排使者快马加鞭前往晋阳去将此情况告知皇太后,希望太后能够赶紧到邺城来对皇帝有所约束。 高洋待入李氏宅中,便着员将岳母擒入堂内,大声质问崔氏何以偏为陇西李氏女子所出。这个问题崔氏自然难答,只能垂首低泣、恳求宽恕。 正在这时候,崔氏另一女儿李氏并其夫婿前魏宗室元昂入宅来访,及见母亲遭此无礼对待,李氏忙不迭叩首乞饶。 高洋本已垂涎李氏姿色,今见其哀怜之态,欲火便难忍耐,直将李氏捉入室内逼与苟合。待到泄欲行出,他又觉其夫婿元昂甚是可厌,便着令左右捉其于廊下,引弓以鸣镝射之,鸣镝每一声锐响便伴随着元昂的惨叫声。 高洋听着这声音却是兴起,直射百数箭才罢手。鸣镝虽无锋芒,但那劲力却是实实在在砸击在身,高洋罢手之后,元昂胸骨肋骨尽折,呕血数斗,早已气绝。 皇后李氏入宅后眼见此幕,惊得脸色惨白,尖叫一声便直卧于地。高洋得见皇后至此,脸上癫色才稍稍收敛,忙不迭让人将皇后送去内宅,又让人打扫此处,并将守门的甲兵擒来,一边挥刀劈砍一边怒骂道:“皇后入此,竟不来报。惊我爱妻,着实该杀!” 就连皇后之亲族尚且不能免于凌辱,其他邺城的名门豪族也不免因皇帝越发暴虐的行为而瑟瑟发抖。 皇太后娄氏入京之后,对此同样无奈,只垂泪轻泣道:“是儿虽癫,无至此态。今竟如此,莫非当真是遭恶徒夺其气运?” 听到皇太后作此言,当即便又有方士进言发掘境内陇西李氏一众祖茔,作法厌之,或可令皇帝恢复清明,并保国运昌盛。 这要是切自己血肉,娄氏或还得犹豫犹豫,但若是扒仇敌祖坟,那当然没什么可犹豫的。就算无效,起码也能泄愤。 于是邺城周边陇西李氏李玙等亡人坟墓尽遭扒毁,僧佛方士作法之后抛尸荒野。但陇西李氏真正的祖茔所在还是洛阳,尤其李伯山的祖父李虔、曾祖李承,以及李冲等人都是逝于洛阳、葬于偃师,当邺城禁军前往河洛准备继续破坏的时候,却发现这些旧坟都已经被迁走。 1001 巡视军府 (); 李泰倒是不知道北齐竟会扒他祖坟,但是高家向来都有祸及妻儿、满门株连的传统,对自己人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对敌人。信高家人讲道义,还不如给秦始皇打钱。 所以为免祖宗托梦向他哭诉,他便也将先人迁坟挪到了关中来,择良辰吉日重新安葬在了咸阳,起码日后上坟也方便。 相对于邺城高洋一个人的独角戏,近日的关中、尤其是长安倒是很热闹。自从四月初八佛诞节以来,各种各样的论法辩经等活动接连举行,对关中一众佛道信徒而言便不异于一场场的视听盛宴,就算是听不懂,也爱听这热闹。 李泰作为此事的发起者,却没有去凑这些热闹。归根到底,他的本意也不是为了搞什么宗教盛事,而是为了借着此事而大肆敛财。 参加辩论的这些佛道高士们,除了两名西魏皇室所供奉的高僧实在不好操作,其他的大德高僧都是用钱粮物资竞选出来的。 单单八个大德高僧的称号,便给霸府带来了上百万石谷物和其他数量可观的物资收入,虽然天水光明寺和陕北师佛寺都是李泰安排的托。但其他六位大德高僧却是货真价实的捐输物料,才得以进入决赛圈,亮相辩论会。 至于道士们,李泰并没有进行此类的操作。倒不是因为对道教更有好感,而是因为道士们有点穷。北朝道教的传承自天师道寇谦之以来,便是一直下坡路的状态,在上层既得不到统治者的重视,向中下层的渗透力量也远不及佛教那样强大。 李泰想搞这个佛道大论坛,亏得是张石奴找到他的几名楼观道师兄弟们,否则甚至都没有关中本土的道教代表。但是这些楼观道的道士理论水平也挺一般,估计很难达成一个势均力敌的状态。 李泰当然不想因此一场辩论便搞的弄假成真,真的让沙门一统关中宗教界。只有佛道双方势均力敌、互相制衡,的行政力量才能够有充分的介入空间去调整和制约宗教信仰。 于是他便又选拔了许多的江陵人士,让他们也加入到辩论中来。梁帝萧绎在江陵遭受进攻的时候都要开坛讲《老子》,百官戎服听讲,这些南朝人士的玄学理论水平不说吊打关中僧徒,那也起码得高出几个段位。 关中在当下这个时代中“文化荒漠”之称那可不是吹的,不只儒家经义典籍,佛道二教的宗教理论也是处于一种非常落后简陋的状态。引用这些南朝人才加入进来,不异于进行降维打击。 物资到位之后,那事情顿时就简单得多了。很快诸骠骑府便从筹备阶段进入实际的组建期,诸府军士也陆续的入乡就业。 渭北咸阳乃是关中核心与精华区域,境内虽然也多有丘壑起伏,但因地处泾渭夹角之间,土层肥沃,耕垦便利,因此也是京畿周边重要的粮食产区。 咸阳旧多豪强军头园墅产业,因为地近京畿,也成了许多六坊禁军将士的置业首选地。但是之前六坊禁军多有涉乱,就连小司马蔡佑与诸武卫将军都受到了制裁,其他的中下级将官自然也都难免处罚。 一些将领被流放山南,一些则乏物赎罪。原本集中在禁军将领手中的咸阳庄园产业,便都集中到了官府的手中,如今则转授给一众府兵勋士们。 咸阳骠骑府乃是最先完成组建并正式运行的军府之一,李泰便也抽个时间,拨冗前来检阅一番。 当其仪驾自渭桥抵达渭北,骠骑府长官已经率领一众员佐并众将士列队以迎,叉手为礼道:“末将等恭迎主上!” 看着众将士们精神昂扬的模样,李泰也深感欣慰,一边在马背上向他们摆手点头示意,一边在若干凤等人的引领下向骠骑府而去。 府兵即就是军府之兵,是沿袭鲜卑军制的一种世兵制,而宇文泰所谓的府兵改革则就是将兵员的范围扩大到汉人豪强部曲,但除此之外的改变形式并不多。 府兵因为长期承担兵役,基本上处于脱产状态,对于他们而言想要获取收入只能参加战争,通过战争的缴获和赏赐来获取收入、维持生活。 毫无疑问,这样的生存方式既充满危险,又缺乏基础保障,一场战斗的失利便有可能破产、乃至于丧命。之前的那些军府将士们,就是这么玩没的。 但是如今李泰改制、创建骠骑府,以军功进行授田,这就让诸军府军士有了一个稳定的经济基础,得无后顾之忧。即便交战失利,也能通过土地获得生存物资。而且还可以将土地传承给儿孙,能够传家的不再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军籍。 李泰下了马缓步行走在田野间,一边听着若干凤等军府官员讲述授田状况,一边看着田中农人辛勤的忙碌着。此时已经到了盛夏,田野中农作物生长茂盛,可以预见今年又将是一个丰年。 在田野间劳作的,既有军府军士本身和他们的妻儿家属,同时也有官府使配的士伍奴婢,劳动人员主要还是以后者为主。 府兵授田之后同样免不了征戍宿卫与日常训练等军事任务,而且如今刚刚授田到户,诸事还需要一个磨合期,农业生产与军事任务各自比重多少,还需要经过一个长期的观察来进行分配。因此劳动力不足,也是这第一批府兵军士需要面对的情况。 “这一片土地,需要多少劳力才能不误农时?” 李泰站在田间,看着一个身穿袴褶军装的军士正俯身除草,便停下来笑语问道。 “主、主上请恕罪,实在是户中乏人使用,今日才没有出迎主上……” 那军士一脸羞赧紧张,待见唐公并无责备他的意思,才又开始小声盘算道:“卑职身计三勋,得田百二十亩,另有牛马各一,另给田六十亩。收种都遵农时,需用三人力。但户中唯老妻、少男……” 有了田但是没人耕种,这也是一个问题。李泰听完这军士的讲述,转又询问道:“何不向府中租奴使用?” 这个问题早在襄阳的时候便遇到过,因此如今军府除了三千军士并其家眷之外,还配以几乎等数的官奴士伍。那军士听到这问话后连连摇头道:“府中所给,都是不善耕作的胡奴,既蠢还贪食,用工不多,租钱不少……” 他这里一吐槽,便见到后方军府将主等人脸色都变得有些不好看,这才后知后觉的讪讪闭嘴。 “府中所配士伍不善耕织,军士不乐租使,确是一困。臣等对此也是无奈,总不能凭空造人……” 讲到这个问题,若干凤也有些无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军士们的诉求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没有相应的人力资源可供分配。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微微颔首,很多时候情况变了、法度便也要相应的调整。府兵从原本的脱产将士向军功地主过渡,少不了劳动力的获取与分配作为配合。 历史上江陵之战结束后,江陵人和物尽被掳入关中,众多的江陵人全都沦为奴婢士伍,这才养肥了府兵。但今江陵迁入关中的人口并不多,多数都在山南编户安置,虽然保全了山南的元气活力,但也让关中的兵农发展有所滞后。 这样的情况想要改善,唯一的方法就是获取大量的人口资源,配给府兵使用承担生产劳作。而获取人口最有效的方法莫过于战争,只要能够搞定北齐,所有这些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但是如今西魏的府兵改革刚刚迈入一个新的开始,国力还远未强大到能够支持进行大规模的灭国之战。这就使得情况似乎陷入一个无奈的循环之中,似乎变得有些无解。 但这世上哪有什么无解的事情,毕竟诸事不决还可以问佛祖。佛寺当中自有大量的隐匿人口,毕竟佛爷们捐输的那些资粮也不是求神拜佛凭空出现的,众多的寺奴僧只户们辛苦劳作才能将佛爷们供养的肥肥白白。 一事不烦二主,趁着诸大德高僧们在长安城中还没有散去,抽个时间大家一起讨论讨论该要怎么妥善解决这个问题那也是应有之义。 李泰先将这些事情记在心里,继而便又继续前行,待到抵达军府,便开始检点起军府日常事务流程。 1002 为后世法 (); 骠骑府府兵与宇文泰时期的府兵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存在,两者虽有渊源,但无论是组织方式还是兵员本身的生活状态,都有着非常大的不同。 之前的府兵因为是招募豪强部曲整编而成,因此维持府兵组织的核心关键便是那些中下级的督将兵长。诸州挑选首望以掌乡兵,乡兵就是未加完全整编的府兵。 以此类推,当西魏军队去征服新的领土,亦可招募当地豪强与其部曲成为新的府兵,这是府兵组织能够源源不断扩大的基本模式。 尽管府兵上层在一定时期内是维持着一个六柱国十二大将军的人事构架,但中下层却在不断的扩大着,以这样的形式来提高西魏政权军事上的动员力。 李泰在山南道的军事建设其实也遵循这样一个模式,通过接纳和兼并当地豪强部曲以壮大本身的军事力量。但是除此之外,他还一直坚持通过招募来扩大州府和后来的行台所直接统率的军队,并且一直由这些军队担当其军事主力。 宇文泰是把镇兵精锐打光了,不得已要招募汉人豪强。如果要作类比,李泰的军事力量类似于手握六镇精锐兵力的高欢,在确保自身强大力量的同时去吸纳新的助力。 甚至李泰的军队凝聚力要比晋阳兵还要更高一些,因为队伍从组建伊始便一直处于李泰的供养和控制之中,内部根本没有能够与李泰分庭抗礼的所谓等夷之人。这也是他无论在山南还是在其他地方,都能保持比较强势作风的原因之一。 府兵这种扩大模式,李泰并不打算从根本上进行扭转,因为这的确能够确保政权花费较小代价便增强军事实力,而且有利于新征服地区的统合与管理。 骠骑府则是立足于原府兵制度基础上所创建的新组织,也可以看作是当下府兵的一个进阶状态。 在骠骑府中,府兵不再是人身高度依附军主的部曲士伍,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拥有土地恒产,成为了从事军事职业的军功地主。无论是个人的社会地位,还是生存处境,都获得了本质的改变。 当然想要进行这样的改革,也不是一拍脑门梦呓一般的就能完成,其前置条件也是异常的苛刻。 之前在襄阳,李泰是挟灭国之功,以犒慰功士之名从襄阳土豪们手中勒取到大量的土地分授将士,但也并没有向其他地区进行扩散,肆意破坏山南地区的乡土秩序与资源分配。 如今在关中,那是因为原本霸府军事结构因为东征失利和宇文觉的乱搞而几乎被摧残一空,大量的残兵溃卒都丧失了原本的组织,李泰同样也是挟大功归国,才能在这样一片废墟上有所创建。 如果不是原关中军事结构坍塌的那样彻底,李泰就算有这样的心意想法,事情也难以推进的这样顺利。哪怕他跟关中一众土豪军头们关系再好,人家凭什么将自己的部曲和土地产业交给他去重新分配? 如今军府建立起来,各种管理程序仍然需要继续进行磨合以发现问题、纠正问题。像是基本的一个府兵征集,就需要建立一套新的制度。 原本府兵都聚居在兵城和营垒中,只需要将主一声令下,即刻就能完成集结。但是如今府兵授田之后散居乡里,像是咸阳这座骠骑府的军士们分布在左近三县之间,便难以做到像之前那样短时间便完成集结。 而且由于授田到户,有了私产,私心便也会随之变得浓烈起来。就比如之前一军士因为家中有乏劳力,没有列队出迎李泰。当然这样的迎送礼节还算不上什么,可若是严肃紧急的作战任务呢? 所以改革从来都是牵一发动全身的问题,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元素,往往就会被一条线紧密的串联起来。 眼下军府奉行的召集令分为小中大三个召集等级,小的是常集,每天必须要有三百甲兵来到军府应卯出勤,以负责军府的日常维护工作。这在三千人的骠骑府中,便是每一名府兵每旬必须都要出勤一日。 中集则是每一季都要以一千甲兵为单位,完成为期一个月的宿卫和训练任务。大集那就是最高级别的战争动员令,起码要征调三分之二的甲兵,必要时甚至需要合府甲兵尽出以完成作战任务。当然这最高级别的动员,眼下还没有经历过。 以这样一个召集令来看,府兵们的服役任务还算是比较沉重的,每季便有一个月,再加上常集出勤每旬一日,那就是每年要有五个多月的时间都要处在召集状态之中。 但是要知道,之前的府兵那是全年都要处于待命状态,哪怕是非战时期,也要生活在军营和兵城中,不能脱离群体而私自活动。 只不过,由于骠骑府授田的缘故,骠骑府军士每年这么长时间的召集状态,基本上是很难兼顾农耕生产的。而且当下这些骠骑府军士,绝大多数都是从原府兵系统当中挑选出来的精锐,往往都是单丁独户,鲜少有父母兄弟和成年的儿女来分担家事。 所以发给他们士伍奴婢以兼顾生产,也是一个刻不容缓的问题,起码要在秋收之前完成这一项任务。 其次便是府兵勋士的待遇问题,勋士们本身免除租调,但却并不包括他们的父母妻儿。当然眼下这个问题可以忽略不计,主要是为了防范和杜绝未来由此滋生出来的荫庇空间。 勋士受田分为勋田与赐田,按照如今朝廷授田的规定,一勋给田十亩、赐田三十亩。不过这是在授田之初才给予的优待,未来随着骠骑府勋士增多,赐田肯定会大幅缩减。 这其中勋田是完全免除田租,并且可以世代传承,但前提是继承勋田的同样也需要是在府勋士。赐田则收取半租,并且勋士卸甲退役之后,赐田便需要归还军府,由军府再分配给赐其他立功勋士。 至于牛马奴婢所授田地,则就按照民田给授的规矩,照常收取租调。如此规定,也是为了避免群众投献以求免租调赋税。 虽然规矩限制有很多,但相对于之前身无长物、一贫如洗的处境,如今的军府勋士无疑是待遇优厚得多,社会地位和经济处境一跃便超过了众多的自耕民。 或许这些待遇的同时,他们也需要听从军府号令,为霸府效命。军府虽然授田,但依然保持了之前府兵的特色,个人的武装器杖和给养行李由府兵们负责。只不过之前负责此事的乃是他们各自的军主将领,而今则需要他们自己进行筹备。 因为有这方面的需求,也就决定了府兵勋士终究不是一般的自耕小农,他们的需求要更大,更加需要与外界进行买卖交易。因为他们所需要的行李器杖非但不能自产,甚至民间都难以批量生产,必须要通过特殊的渠道进行购买。 骠骑府除了需要统筹府兵勋士们生产和集散训练之外,也需要满足府兵们的日常需求,故而除了日常的行政机构之外,还设有军市与器坊。 当李泰问起这些问题时,若干凤的回答便有些磕磕绊绊。军府初设,百事繁忙,他这段时间一直都在专注于人事上的问题,对此了解并不算深入。但幸在有其长史在旁补充,一桩桩事务倒是介绍的条理有序。 “明泽任事,精明干练,大有乃父遗风啊!” 听完长史的回奏,李泰望着对方笑语夸赞道。 这长史名为李昞,乃是李虎嗣子,年纪同若干凤差不多。之所以被任命为骠骑府长史,也是因为李虎旧年久处京畿,咸阳多其旧部驻居,由于李虎去世太早,其旧部在之后的风潮中波及也较小。 为免新设的骠骑府与原本此乡武人发生什么太严重的纠纷,李泰便选任李昞担任若干凤的长史,也是为的借用一下李虎的余威与人脉关系来避免一些人事内耗。 李昞闻言后连忙又垂首道:“臣本无名于世,幸蒙主上垂青拣选得预军府要事,岂敢不尽力而为!” 李泰对于李昞的任事态度还算比较满意,起码不是那种仗着父祖余荫瞎混日子的纨绔子弟。而且这小子也将要成为自己的连襟,其父在世的时候便已经与独孤家有了婚约,但不久后便为父守丧,之后又逢时局动荡,加上独孤信去世,婚期便一拖再拖,到现在还没有完婚。 “军府初设,诸事陌生,凡所规章创设,皆为后世之法。你等在事群众也要切记不可因事繁而有怠慢,戒骄戒躁,用心处事。若有什么心得见解,也要及时奏告!” 李泰又望着在场军府众人严肃说道,骠骑府是他最重要的军事改革,也是未来关中武力的基础与精华,自是容不得半点马虎! 众人听到这话后也都连忙恭声应诺,而李昞在稍作沉吟后,便又开口说道:“臣入职军府以来,尤感军人入市采买多有不便,钱帛度量杂乱无章,因此纠纷诸多,买卖不成反伤和气。” 1003 同治万国 (); 听完李昞的话,李泰的思绪顿时便被拉回了多年之前,他刚刚来到同州时入市采买的经历。那时候他便对西魏混乱不堪的货币流通情况深恶痛绝,并且还打定主意日后自己掌权之后一定要肃清改革一番。 只不过日后随着他的事业越来越大,自己本身也逐渐脱离了第一线的市场交易,对于关中钱币不行的弊病感触便不再像之前那样强烈了。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因为他所推动改造的水力大纺车大大提高了纺织效率,使得他名下产业所生产出来的绢布由于人力成本的降低和效率的提升,却又能享有相等的购买力,因此李泰对于货币改制的想法便越发的不像之前那样迫切了。 毕竟用绢可以买来同样的商品,但他家的绢布成本却远低于市场平均水平,单单这一份差额就能让他在市场贸易中大得其利。山南道工商贸易发展之所以那么迅猛,与这一点也是密切相关。 如今李昞将此旧事重提,而李泰也不再是之前区域性的势力首领,需要立足于整个西魏政权和社会来看待这一问题,视角和心态都有不同,便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因为绢帛交易的利润而罔顾实实在在的社会问题。 府兵勋士们由于除了维持生计,还要筹买置办许多军需用品。诸如《木兰辞》中所描写的“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使得这些府兵入市买卖交易的需求更大。西魏如今恶劣的货币交易现状,对他们而言就是极大的困扰了。 毕竟这些军士个体入市交易不同于大宗的商品买卖,可以通过实物结算来弥补货币的不通。他们的交易需求既频繁,价值通常也不会太大,因此便需要极高的便捷性。 用实物充当货币的交易方式,正所谓布帛不可尺寸而裂、五谷则有负檐之难,唯钱行于世,才可济世之宜。 讲到南北朝尤其是后三国的货币改革,就不得不提一嘴高澄。高澄在东魏武定年间主持进行货币改革,重新铸造北魏孝庄帝年间所铸永安五铢,并且这货币其重如文,以通行于世。 但高澄的货币改革除了重新铸造足重之钱外,还规定诸市门悬称以称入市之钱的轻重,发行新钱的同时并没有禁行旧钱,只要旧钱足重便仍可入市买卖,大大降低了减重之钱和铅铁杂充的劣钱进入市场的概率。 这种铸足重钱与市场管制并行的方式,使得东魏北齐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的货币政策之稳定都冠绝后三国,以至于到了北齐后期就连租调都要折钱上缴。 当然到了高湛父子时期的币制崩坏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凭这爷俩的折腾劲,给他们一个隋文帝的家业也遭不住起早贪黑的瞎折腾。 北齐所统治下的河北地区,也成了当时天下商贸发展最为繁荣的区域之一。而高澄这种货币改革的思路,也为后世统治者所借鉴与沿袭。 如果从阶级角度而言,铸币毫无疑问就是对民间财富的一次掠夺和洗劫。但是从货币金融角度而言,则就是给经济增添助力,让社会发展变得更有活力。 李泰在将咸阳骠骑府巡视一番后,便带着人和钱这两个问题返回了长安。 返回长安之后,他便先将度支尚书裴鸿并其他几名财务相关的官员一并招至直堂中来,商讨货币改革的一个可行方案。 关中并不是没有钱,大统年间甚至还铸过两三次钱,只是因为钱币品质太劣,一直没有推行开来。像是长安这种交易需求旺盛的大城市,世道中倒是也有钱币流通,但是因为钱币的品质、样式等等各种原因,交易能不能达成也要看缘分,而因钱货引起的纠纷也不时发生。 眼下的长安府库中,还存放着为数不少的钱币,主要都是大统十二年之后所铸。 大统十二年独孤信平定凉州叛乱,之后河西走廊重新被打通,而东魏高澄也差不多在同一时期于东魏境内推动币制改革,所以这一批的铸钱主要是为了应付新增长起来的贸易需求,还有就是到东魏境内去鱼目混珠的搜买物资。 不过胡商们也不是,当时的西魏在丝路贸易上也还没有确立起太高的话语权,没能借着这一波铸币洗劫一把。而东魏在高欢去世之后不久便发生了侯景之乱,整个河南乱成一团,也让东西方民间的商贸互动为之停滞。 这一批钱币虽然散出一部分,但大多数还是挤压库中,偶尔用来霸府市买物资或者是赏赐功士,并没有在市面上真正的流通开来。 这就是西魏当下的货币现状,民间乏钱可用,主要是缺乏市场认可度高的好钱使用,而官府的仓库中则堆积着数量众多的烂钱,也难用以洗劫民财。 李泰当然不是要铸币以洗劫民财,而是为了解决切实存在的社会问题,所以既然要铸造新钱,那就要铸造足重的好钱。如此才能重新塑造市场信心,培养货币使用习惯。 如今朝廷所积储的铜料数量也有不少,随时都可以开炉铸钱。只是后续钱币的投放和规范使用、以及对于私铸盗铸行为的监管才是推行新钱的重中之重。 关中恶钱杂行久矣,一旦出现这种足重质美的好钱,第一便会引发囤积收藏,第二便会引发违法熔铸。新行的钱币长期在市场上流通量不足,发行了等于没有发行,反而会耗费朝廷的人力物力与执法成本,并且损害新钱的信用。 对此李泰跟臣属们讨论一番之后,还是决定新铸钱币并不直接全面向民间投放,而是优先投入军市交易之中,先向军士们进行赊贷,在军市当中形成一个回流,然后再渐次放大投入的规模与范围。 之所以要作如此谨慎的尝试与限制,还是关中的经济体量与河北相比仍小,加上赋税水平也比较沉重,一旦小民财富因为货币改革而出现了价值的巨大波动,甚至便有可能赤贫破产。归根到底,还是关中的社会民生对抗风险的能力仍然比较弱小。 货币这样一个多年处于无序状态的交易体系再被重新启用,货币在与商品挂钩的同时,会随着市场信心的变化而出现高低起伏。这种起伏是官府都难以预判和控制的,只能随着时间的推移通过频繁的市场交易来逐步稳定。 这个过程难免会出现一些投机行为,钱涨铜高、谷帛如土,赌对了那就喜笑颜开,赌错了难免倾家荡产。 李泰作为政策的决策人,也做不到控制所有人的思想行为,他能做的就是用谨慎的态度逐步去推动,给社会预留下足够反应和消化的时间,尽量降低币制改革给社会财富带来的猛烈冲击。 在经过一番讨论之后,铸造新的钱币这一事情便被立项、加入到接下来的事程之中,而新的货币则就拟定为“同治五铢”。 铸造同治五铢,是为了满足国内的市场交易需求,但如今的西魏同样也有着大量的对外贸易。像是陇右、蜀中、山南,包括陕北都进行着许多对外的商贸活动。而且接下来淮南还要建立一个与南梁之间商贸互市的自贸区,用与江东之间进行市贸。 河套地区所设立的灵州总管府以及下辖的五原定边城,同样也兼具一个与塞外胡部进行互市的职能,从而加强对整个漠南地区的渗透和影响。 眼下李泰对内推行的货币政策是为了激发社会活力,所以在境内货币供应充足之前,是不考虑将同治五铢钱向外推行。钱虽然不会长脚,但是人会。 为了避免大量的同治五铢借着对外商贸流出于境外,除了对同治五铢的使用场景加以限制之外,李泰还打算铸造一种新的专门用于对外商贸的货币,暂时拟定为同治万国钱,与同治五铢的兑换关系是以一当十。 这种当十钱只能用于对外商贸,不准在境内流通。这自然就是为的掠夺境外商贾之利了,只要这些外贸商人想要进行商贸,就需要卖出自己的商品以换取万国钱,否则那就不能入市交易。至于给李泰提供信心的,除了西魏越发强大的军事实力之外,还有蜀锦和砂糖这种绝对强势、舍此别无的商品! 不过在这两种新的货币正式铸造推行入市之前,还有一些防范工作要进行,那就是尽量扫清市场上存在的铜料,以及控制好一众储铜大户。 同治五铢钱因其足重的特点压低了私铸的利润,只需要提防通过各种渠道退出流通市场。同治万国钱则是一种不折不扣的高利润外贸货币,一旦被大批的私铸坏市,那影响可是非常恶劣的。 关中钱,连带着铜的价格也不是很高,并不是表现强势的商品,因此民间正常情况也不会大笔储存。而拥有大宗铜料的,往往就是沙门佛寺。 在各种因素累加之下,李泰也觉得长安这一场持续两个多月的大辩论应该结束了。 1004 佛宜自救 (); 龙原学馆中,两驾马车在卫兵们引领之下,一路驶入馆内客堂前方才停了下来,旋即便各从车上走下一名慈眉善目、甚有法相的得道高僧。 李泰站在客堂门口,看到两名老僧下车,便抬手微笑说道:“因知两位法师雅好清静,故而特在家中具席迎待,厅舍简陋,请法师包涵。” 两名老僧本是一副气态雍容的模样,但在见到李泰后却是一秒破功,忙不迭抬腿趋行入前,然后在台阶下方便向李泰大礼作拜,其中一老僧更是恭声说道:“唐公乃是人间当世至上法王,尊体自有法华耀人,老僧等皆受庇唐公光辉之下,见召户下,不异于聆听佛音!” 另一名老僧姿态要稍显含蓄,虽然没有说出这么肉麻的马屁话,但也连连点头应是。 这两个老僧法号分别叫弘义法师与昙静法师,都是李泰早年间用手段收复的沙门僧徒,被安排在陕北代其经营师佛寺。之前李泰打算从沙门搞钱,便是让他们作为内应先为表率,奠定一个搂钱的基调,从而让其他的佛寺跟头。 这一次长安城中所举行的佛道大辩论,两个老僧虽然没有登台辩讲,但也一路参与,作为李泰的眼线去影响辩论的进程。 李泰之所以选在自家学馆召见两人而非官署之中,当然也是为了掩人耳目。 二五仔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讨人嫌的,而西魏朝廷中也不乏官员本身便是虔诚的佛教信徒,虽然朝廷内也不乏人猜测和感受到唐公是要搞沙门,但这种事也是宁让人知、莫让人见,稍作遮掩也算是尊重一下大家的信仰。 “此番辩经,进程如何了?诸参与辩经的大德高僧们,当下又各是怎样心情?” 在将两人迎入堂中坐定之后,李泰便笑语问道。 “情况很是不妙,诸南朝学士玄义精妙,极难驳倒。诸法师几番用智想要突围,结果都不能够破玄证法,至今已经有些无计,只是竟日忧愁。” 两位老僧听到李泰的问话后便对望一眼,各自面有忧色的叹息一声,转又由弘义和尚开口回答道。他们虽然是沙门二五仔,但从业这么多年也是有了感情,当然也是希望佛法能够发扬光大。 李泰对此倒是乏甚信仰和感情,而这结果也并不出他所料。 佛教的本土融合与发展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魏晋南北朝时期虽然声势浩大,但是其经义理论的发展却是一直到了唐宋时期才有了显着的进步,谈玄论道虽然也是昌盛于魏晋时期,但却是从本土文化所发展起来的,讲到逻辑和辨证的水平,当下的佛教还是有点不够看的。 眼下的佛教发展就类似后世自媒体时代一味搞流量的公众号,各种夸张离奇、断章取义、搞氛围带节奏那是专业的,至于真正的逻辑道理,可能有但不多。 这种玩意儿你放在那不闻不问、任其发展,它发展的势头会很旺盛,但是禁不住细看,本来就是不可理喻的现象,真要拿道理去讲,他们自己都糊涂。 李泰安排跟这些高僧们打擂台的周弘正等南朝人士,那是真正学贯三教、当世第一流的大学问家,不只精通玄学易理,对于佛教经典也是深有钻研,造诣甚至可能还要超过这些关陇高僧们,讲道理有讲道理的辩法,不讲道理有不讲道理的辩法,这些高僧们怎么能辩得赢。 “既如此,这些高僧可有计策该要如何收场?” 李泰接着又开口发问道,这一次的辩论可不是辩不过便直接认输那么简单,因为事关佛道两大宗教在西魏境内的发展前景。 和尚们之所以踊跃捐输物料都要争取一个参与辩论的资格,就是因为有着北齐佛教一家独大、直接垄断宗教信仰的前景作为诱惑。 他们也妄想着在西魏也能够复刻这一情况,如此一来他们这些促成这一变化的僧人们既能够在宗教的发展历史上占据一席之地,同时实际的利益也能大大增加,更不要说还有弘大佛法之后的福泽回报。 可问题是,这一切想要实现的话、那前提得是在佛道辩论中辩赢啊。然而现在他们却根本赢不了,那么原本想要光大佛门的行为可就要成了自取灭亡的愚蠢之举了,而且这个自取灭亡的机会还是他们自己真金白银花钱买来的! 二僧对望一眼,又是无奈摇头。那些参加辩论的和尚正是为此忧愁,尽管辩不赢,但只是咬紧牙关不肯认输,就想这么一直拖延下去。 那昙静法师见李泰皱眉,便小心翼翼说道:“唐公莫非真有毁寺灭法之想?此诸僧徒佛法未精,诚宜惩戒,但沙门佛法能够教化万众,也毕竟有其可取之处啊。如若一朝销毁,所受害的不只是沙门僧众,诸方信徒恐怕也将持心不稳……不如、不如再传告诸方寺庙,再依前计,另访佛法精深的法师入京来辩?” 这和尚倒也真有几分佛性,为了维持住佛教在西魏境内的传法资格,直接建议继续扩大盘剥的范围。他也瞧得出唐公作此事情只是为了筹措钱粮,为了避免佛教遭到禁毁,让一众寺庙众筹交保护费,就这么让辩论持续进行下去也是一个值得考虑的方案。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摆摆手,这吃相难看的他都不好意思听,而且这样的计策注定只能是一锤子买卖,后续大家都回味过来这就是个天坑了,谁还会争先恐后的往里边跳? 当然现在就直接下手抢、全面的毁佛禁佛,也不符合西魏当下维持社会平稳、大力发展内政的需求。佛教所拥有的这么多财富、资源和劳动力一下子全都释放出来,霸府能够有效吸纳过来并加以消化的也只会是很少的一部分。 他还记得当年陇右秦州搞这昙静法师的光明寺时,光明寺里还有一本账,所记录的都是这寺庙与一众当地豪强们勾结往来、利益输送。所以一旦下达了全面禁佛毁佛的政令之后,寺庙的资产就会快速的向乡野流动,换一个地方重新被隐藏起来。 禁佛已经是能够让社会各个层面都严重动荡起来的行为,如果再因为追查资产流向而继续扩大打击范围,连一众地方豪强也纳入进来,那基本上也就等于挖坑埋自己了。 所以接下来还是得按部就班,教唆他们之间彼此内斗,从而逐步的压榨寺庙资产,设立新的管控规矩。如果朝廷能够通过政令规矩将寺庙给有效的管控起来,那么灭不灭佛就不重要了。 毕竟,查抄一个违法的佛寺,那可要比千家万户的去征缴租调简单的多,收获也可观的多。都是自家猪圈里养着的小猪苗了,不等养肥了杀,就非得瞪眼要吃烤乳猪? 略加沉吟之后,李泰便又望着二僧说道:“两位归后可以告诸高僧,如今佛法所以申辩不明,未必在于诸法师学法不精,而是今世末法之相愈发浓烈。沙门之中藏污纳垢、泥沙俱下,以至于佛堕法灭,若欲弘扬佛法,尤需自纠啊!” 弘义和尚听到这话后,心中顿时便有了然,当即便欠身问道:“请问唐公,沙门若欲自救,又该当如何纠正?” “自救之法,各在本心。众高僧法师们浸佛法深刻,我也只是略述己见、抛砖引玉。” 李泰笑语说道:“譬如当下多有邪魔妖异贪世道之中佛风浓炽,掘沟立栅便设一寺,持其妖异邪说蛊惑乡民,外人不知其道行深浅,纷纷投入门下,久之便以道德自居,使人难辨真伪……” 弘义和尚一边听着,一边有些不自在的调整一下坐姿,怎么突然有种如坐针毡的不安感觉?唐公这番话确定说的不是咱们师佛寺? 师佛寺当然不属于邪魔外道,因为是在唐公的允许和指示之下建立起来的。而自此以后,凡西魏境内现存和新建佛寺,都必须要经过霸府的评估和批示才能存在,否则一概禁毁! 当然这话不能李泰来说,得是由那些参与辩论法会的高僧们主动进言。这些高僧既是真金白银选出来的,本身的宗教地位和佛理水平那也是整个关陇地区最顶尖的一批。 现在李泰给他们两个选择,要么你们就做辩经失败、毁佛灭法的千古罪人,要么你们就领个编制成立宗教委员会,配合霸府将境内寺庙统统管理起来! 1005 法师高见 (); 将境内一干寺庙等宗教场所纳入官府管控中来,并且新寺庙的增加也需要官府进行审批,这只是李泰管制沙门计划的第一步。 这一点相对而言比较容易达成,毕竟寺庙那么大那么显眼的一个建筑,也不好随便收藏起来。至于真在什么人迹罕至的偏远地带建立的寺庙,本身便不是以扩大信众规模聚敛钱财为目的,也没有必要强加管控。 场所控制住了,接下来自然是就是对从业人员的审察与限制。僧徒俱需度牒,否则不予剃度。凡无度牒僧籍者,一概归为邪魔妖异,所有寺庙全都不得收容,否则一旦查实必加严惩! 度牒是古代社会管理僧尼等宗教人士最重要的制度手段之一,既能有效控制僧尼的数量,同时也是一种创收的手段。官府通过管控度牒的发放数量,就能有效的控制住境内佛教寺庙的发展规模。 场所和人员全都纳入有效的管控之后,再进一步就是对各种佛事活动的管制了。 当下的佛事活动主要包括译经、抄经、法会佛礼、凿窟造像等等,这些佛事活动基本上都会造成一定程度的社会资源和生产力的浪费,而其中又尤以凿窟造像最甚。 造成一座佛窟包括内里的塑像,所消耗的人力物力若是用于正常的社会生产,所产生的价值要远远超过了礼佛。特别是在南北朝这样的乱世之中,生产力水平本就非常有限,大量的社会资源和劳动力投入礼佛活动当中,对于国力都是一大损耗。 所以李泰也是希望能够将这些礼佛活动也逐渐的纳入到官府管控中来,凡所超过一定规模的礼佛活动皆需向官府进行报备,只有获得了官府的批准才能进行。否则凡所参与礼佛活动的人员,无论是沙门僧尼还是普通信众,都要以佞佛之罪而严加处罚! 当然,如此涉及方方面面的规范化管理,李泰自己说来都感觉有些苛刻,想要让当下的沙门僧众们在短时间内便完全接受显然是不可能的。 毕竟就连南朝萧菩萨提倡沙门吃素这么多年,仅仅在南朝一地都没有完全将这戒律推行开来,像是襄阳、江陵等地的和尚们仍是开开心心的喝酒吃鱼。这个时期的佛爷们,主流就是一点苦也不能吃,一点管教也不愿受。 所以接下来还是得按部就班,一点一点的把缰绳鞍辔套在这匹不服管教的野马身上。 李泰并没有将自己的所有计划全盘向两名老僧讲述,只是对他们稍加点拨,指使他们下一步的工作。 但尽管只是一个初步的指示,两名老僧在听完后也不免感慨不已。尤其是那个曾经吃过类似的亏的昙静法师,在听到唐公将意图稍作表露之后,心内更是忍不住暗叹时间过去这么些年,唐公各种手段真是运用的越发纯熟了! 当年昙静法师在陇右秦州那也是一个能够呼风唤雨的人物,不只是陇右名刹的主持,更还担任一郡僧官都维那,整个天水郡的沙门僧徒几乎尽在其掌握之中。 可是随着唐公到达天水,他的好日子便到头了,不知怎么的就栽了一个大跟头,不只自己辛辛苦苦经营起来的偌大寺庙为唐公所夺,就连自己都难以在陇右立足,不得不遵从唐公的安排奔赴陕北。 但那时候自己栽跟头,好歹唐公也是下了饵料的。但今这些被挤兑得下不来台的所谓大德高僧,那可都是自己花钱,真金白银打窝子、然后硬把钩往嘴里塞啊! 在经过一番面授机宜之后,李泰便又让人将这两名老僧送回他们如今所居住的别馆,让他们去做那几位大德高僧的思想工作。毕竟都是沙门里边的自己人,沟通起来也会有更多的共同话题。 二僧回到别馆之后,便分头去拜会那几名正自闭门谢客、苦思冥想的大德高僧。说是苦思冥想,其实就是消沉自闭、逃避现实。 这一场辩论从四月八日佛诞日之后便开始,到如今已经是六月盛夏,足足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每一次辩论都要绞尽脑汁的施展毕生所学。而入夏之后的长安城中又是潮闷至极,巨大的脑力消耗加上潮闷的居住环境,对这些高僧而言每多留一刻都是一种折磨。 然而眼下这样的情况,又逼得他们不敢轻易低头认输。眼下只要还能僵持着,他们就仍然还是受人尊敬的大德高僧,可是一旦露怯认输,顷刻间就会沦为欺世盗名的沙门败类,不只会遭到同行们的唾弃和信众们的蔑视,可能就连各自的人身安全都会遭受巨大的威胁! 须知他们这些大德高僧的尊号都不是凭空得来的,每一个称号都意味着庞大的物资捐输。能够精通佛法经义的通常都不是主持寺庙日常事务的住持僧,所以他们的称号要么是所寄身的寺庙倾尽库藏给他们换来,要么是好几座寺庙与地方豪强供养人联合出资凑起来的。 这些给他们提供资金的人,可不只是为了弘扬佛法那么简单,更是有着非常迫切和现实的回本牟利需求。一旦这些高僧们认输,那么立即就会丧失超然的宗教地位,那些投资血本无归之人必然也会将他们当作泄愤对象。 甚至都不需要辩论结束,就在当下便有一些已经红了眼的人便已经在竭尽所能的去威逼那些大德高僧们赶紧想办法去获取转机。一些高僧甚至被威逼折磨得夙夜难眠,若非仍然居住在官府所提供的别馆中,可能人身安全都要得不到保障了。 弘义和尚和昙静法师在走访过一众大德高僧、了解了他们当下的状态后,各自也都感慨不已,且不说他们当年折在唐公手中是何心情,但现在只有庆幸和感恩。尤其是看到那些高僧们愁眉不展、进退两难的窘状,越发感觉他们如今背靠大山的从容。 在了解过众高僧的状态之后,接下来弘义和尚便出面将参会众人召集起来,准备通通气,商讨一个对策出来。 众人这会儿也都愁困不已,闻此号召后便也都纷纷聚集起来。除了一干大德高僧之外,还有他们各自背后的出资人与真正话事者,全加起来足有三四十人之多。 “事态至此,诸位想必也都多有愁困。若再继续拖延下去,只怕会更加的不妙!” 待到众人聚齐,弘义和尚便率先开口说道,而他这一开口不打紧,旁边当即便又僧人一脸暴躁的指着他怒声道:“事态至此,难道不是你们这些杂胡妖僧媚上献宠所致?若非你等妖僧捐物求进,别家自凭精湛佛义得选,胜负都可从容以待,不至于如今这般煎熬难受!” 这就是要找几个白手套而不亲自下场的好处了,哪怕诸僧徒也都暗自感觉这一次怕是被朝廷给耍了,但也不敢直接公然指责朝廷,而是会将矛头对准他们内部出头的椽子:要不是你个狗东西先内卷,大家一起摆烂能这样? 弘义和尚那也是在稽胡堆里传扬佛法的狠角色,如今虽然已经一把年纪,但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拿捏的,闻言后当即便拍案瞪眼道:“尔等有何精湛佛义可为炫耀?一群人前哑声、背人狂吠的狗奴,老僧今召你等是要商讨救命之计,谁不欲活即刻滚出去!自身不肯求生,又扰别人自救,便先打杀此间!” 听到这老僧动辄喊打喊杀,众人一时间也不免受其震慑,现场沉默片刻,又有一名神情倦怠的老僧用疲惫的语调说道:“弘义法师暂请息怒,敢问有何良计可教此间群众?” “此番辩经宣法,本意是一举打杀道途,使我沙门独大天下,却不料南蛮岛夷入关,乱了咱们谋计,着实可恨!但今一旦失算,咱们的得失荣辱可以不计,但沙门若因此遭受禁锢打压,致使几百年法统凋零,我等生是罪人,死后恐怕也要永堕阿鼻地狱,罪业难消!” 弘义和尚此言一出,在场群众无不脸色一变,当即便有人颤声说道:“沙门显扬于世,岂是朝夕之间?关陇之间多有善男善女倾家奉佛,唐公怕是也不敢……” “你比贼齐大军还凶恶?那齐国国主崇佛护法,一样难免被唐公屠其万军、杀灭威风,又有何计?唐公先已有言,欲辨二教孰优以存,如今事实俱在,你等敢逼迫唐公自食其言?” 随着弘义和尚瞪眼反问,在场群僧又都纷纷闭口不言,而见众人都不发声,弘义和尚才又开口说道:“与其共作沉沦,不如趁着我等尚可进言天听之际,主动自纠过错,裁汰沙门污垢,断臂求生好过了坐以待毙啊! 今者多有邪法妖僧划沟为寺、立栅为庙,迷信群众,愚弄世人,而世人多是愚昧,只将此类邪魔外道与佛门真传视为一体。同这样的虫豸混为一谈,又如何能光大佛法!” “法师高见、高见啊!人间正是此类鱼目混珠、欺世盗名之徒太多,才使佛法杂芜并具、真正的义理深奥难明啊!” 不需要弘义法师多作引导,当他这个思路一提出,顿时便引起了在场群众几乎众口一声的认同附和。 让人承认自己的错误和不足向来很难,但推诿过错、逃避责任却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也不能说这些僧人们全都本性卑劣,他们这些主流正统的和尚本身对于那些不如主流的僧尼便有所嫌弃和排斥,而今这里正好有一个帽子适合扣在那个群体的头上,他们当然乐得扣上去。 只不过他们并不清楚,这个帽子的大小以及扣下去的范围,可不一定就是他们能说了算的。 1006 破伪存真 (); 大概这些和尚也是受够了这样的煎熬,所以在李泰召见两名老僧之后不久,那些大德高僧们便纷纷上书进言,希望朝廷能够针对沙门藏污纳垢的情况加以肃清。 对于这样的正义之声,李泰当然不会视而不见,当即便着令刚刚为唐公督修家庙完毕、返回长安不久的祀部尚书王松年前往与这些僧徒们一同商讨,拟定出来一个整顿沙门的方案,从而作为标准去针对沙门各种现状进行制裁管理。 众僧徒们急于诿过脱困,再加上李泰这里本来就有着一整套的管制方案,眼下则是按照这些僧人们的承受能力先拿出一部分条款来试行,自然很快就能达成共识。 在经过旬日的讨论之后,一部应用于管理寺庙庵堂的《祀部护法式》便被拟定出来。律令格式四种法律条文,式就是朝廷诸司处理具体人事上的章程规矩和标准,而这个标准又能随着时势的发展而加以增删调整,是最为灵活的一种章规。 《祀部护法式》首先是确定了祀部具有督导管理沙门各种事务的权力,当然考虑到在此之前并无朝廷直接管理沙门寺庙人事的先例,所以祀部管理沙门事务并不是直接通过行政力量加以实现,而是通过祀部护法堂会。 而这护法堂会中,除了祀部派遣的朝廷官员之外,还包括朝廷所授封的大德高僧。换言之管理佛教产业发展的不只有行政力量,还有他们行业中的头面人物。《护法式》的条文拟定,也是共同磋商所得出的结果。 李泰之所以给这些大德高僧保留一定的话语权,第一自然是只有行业内部的精英才知道怎么搞人才最有效,第二则就是那些被搞的人也需要有一个或一群具体的目标最为情绪发泄的对象。 等到诸大德高僧们签名落款的护法式成文之后,霸府军队便持着这些条文、以长安为中心向四面散开,开始查验诸方寺庙是否符合护法式的条文规定。 按照护法式的规定,寺庙大体分为四个等级。 等级最低的便是私家供奉的小寺庙佛堂,这种等级的寺庙并不具备传法的资格,也不能公开接受供奉,并且能够举行的佛礼也有着严格的规范限制。如果想要争取放宽限制,必须要向更高一级的寺庙去请经,邀请经法师住寺修行。 再高一个等级的寺庙便是有经法师作为住持,而经法师必须要通过祀部试的考核,考核其人的确是通晓一定的佛教典籍,才会授予经法师资格,并且住持一座寺庙。这个级别的寺庙可以拥有奉经阁并且可以讲经传法,接受信徒的供奉布施,并且举办一些佛事典礼。 更高一个等级的寺庙,则就需要有正法师坐镇,正法师并非通过祀部试考核,而是经法师要追从一位大德高僧学习佛法、并且获得三位大德高僧的举荐,再获得祀部的认证之后才能获得这一身份。 最高一个级别的寺庙,那自然就是要有大德高僧坐镇了。但凡没有大德高僧坐镇的寺庙,都会存在着各种各样的限制规矩,唯有大德高僧坐镇才能免于许多麻烦,这也直接从行政层面拔高了大德高僧的超然地位。 佛教作为一种蕃教,流入中国已久,野蛮生长了许多年,而且也多有本土化的各种尝试,其体量与影响力都已经是不容小觑。 如此庞然大物,从外面杀是很难杀死的,历史上也经历了三武一宗灭佛的打击,但往往很快就会死灰复燃,且发展的更胜从前,相较于暴力的摧残,其内部的改良和自纠影响反而能够更加长远。 李泰如今也并不是要将佛教彻底抹杀,而是要利用这些所谓大德高僧的头部效应,将整个沙门加以驯服,哪怕短时间内驯服不了,也要通过其内部的震荡而将其所把持的社会资源给逐步释放出来。 随着《护法式》正式推行起来,首当其冲的便是京畿周边的寺庙。 关中佛事同样比较昌盛,尤其是随着近年来社会逐渐稳定,多有丰稔之年,许多小民之家也都薄有积储。于是便不乏沙门僧徒趁机宣扬风调雨顺皆是佛陀庇佑的结果,号召民众要更加诚心的礼佛从而换取佛陀继续庇护,于是便也有许多的信徒踊跃的捐输奉献,供养人的数量激增。 经过官府的初步统计,仅仅只在京兆郡境内所存在的寺庙庵堂,大大小小累加起来便有近千座之多!虽然这其中将近一半都是并不对外招揽信徒的私人庙宇,诸如一些宗族为了增加内部凝聚力、便于族人们礼佛奉法,便修建一座庙堂。 但是在《祀部护法式》施行之前,这些寺庙盈利与否本身就没有一个明确的界限和规定,所谓的不能盈利,仅仅只是寺庙的经营者本身欠缺牟利变现的能力罢了。 毕竟信仰市场里突然冒出来这么多镰刀,全都磨刀霍霍,但韭菜只有这么多,谁能割到那也各凭本领。 就算扣除这一部分惨淡经营的寺庙,还有超过一半、那就是五百多座具有盈利能力、规模比较可观的寺庙。其中规模最大的一批,不乏佛堂数重、僧徒数百,拥有着成百上千户僧只户、供养人的大型寺庙。而达到这种规模的寺庙,往往对民力民财的吸榨能力甚至还要超过了地方官府。 明德寺地处长安南郊,在京兆郡内一众寺庙当中属于中等规模,寺庙建筑本身前后数重,佛舍房屋有数百间之多,寺中僧人近百,沙弥寺奴之类加起来又有几百人,并且拥有着几座田庄产业,还包括织坊、窑炉、碳窑等等产业。 这座寺庙最初是在大统年间有一名番僧自陇右而来,曾经进献番药一度医治好了当时的皇帝元宝炬,故而皇帝便赐京南寺刹一座并周边十顷田以供养番僧。 番僧因此声名鹊起,也渐渐有越来越多的本地和尚依附而来,使得这座寺庙规模发展越来越大,有了如今这样一个规模。 明德寺住持净明和尚在畿内宗教圈里也算是一号人物,最近这段时间对于京中的佛道辩论也是非常的关心,几乎每天都会入城关注辩论进度。 这段时间眼见到诸大德高僧们越来越虚,这净明和尚心情也是非常恶劣,偶尔控制不住脾气的时候甚至都会在寺庙中破口大骂这些所谓高僧真是无能,换了寺中所养的狗上去吠叫可能都更有力度。 净明和尚也是持戒多年的老和尚,都开始气急败坏的不修口德,那是真的急了。除了担心沙门或会因此遭受打击之外,同样也是因为他是参加辩论的某位大德高僧背后的一名资助人,凑了足足几千斛谷米加上其他的金铜物料,才把那位高僧捧上台,结果对方表现却如此不佳,心中能无愤懑? 因为心情愤懑,那位高僧几次使人相召,净明和尚都懒于去见。但他却不知自己这一点任性,将会给他带来令其抱憾终生的灭顶之灾! 这一天,突然有一队甲兵涌入明德寺中,寺中供养的僧兵方待入前喝阻,便被甲兵迎面一刀斩翻在地,其他僧徒见状自是惊慌逃窜,而率队入寺的兵长这才大声喊话道:“奉京兆府令,入此缉拿乱法妖僧净明并其,尔等速速束手就擒,若欲顽抗,格杀勿论!” 净明和尚近日愁闷的睡不着,昨夜便多吃了几杯酒,此际还未醒来,听到沙弥入告才惊觉自己竟然已经成了妖僧,忙不迭冲出佛舍大声呼喊道:“冤枉、冤枉啊!老僧笃志礼佛、奉公守法,怎会是乱法妖僧?广业寺法明大法师、法明法师可为作证,请将军……” “妖僧还作狡辩?你的罪过,便是法明法师所揭发,还不快速速就擒!” 听到这兵长作此回答,那净明和尚顿时傻了眼,须知这法明法师便是受其资助的高僧,怎么现在反而向官府揭发他的罪过? 很快明德寺一众僧徒便尽被缉捕,寺中其他的人和物也全都被封控起来。但因这寺庙建筑众多,还是不免有两名身材瘦小的沙弥钻了狗洞逃出,商议一番也无去处,索性便直赴京兆府鸣冤告状,告那法明法师为了侵夺他们的寺产而欺压良善! 随着京兆郡境内针对一众寺庙祀的纠察,各种自觉蒙冤的告状也纷纷向京兆府涌来,因为类似的案事实在是太多了,担任京兆尹的郑道邕对此也不敢专决,只能将相关的情况上奏霸府。 这样的情况自然也都在李泰的预料之内,许多对外人讳莫如深的所谓内幕,其实在行业内往往都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还是那句话,有的事不上称那就没有四两重,上了称那就能压死人。 不过眼下李泰称上还正称着别的东西呢,自然不可能中途打岔,于是他便着令京兆府,将告状的人员先作妥善安置、给予衣食供给,相关的物事罪证分档保存、切勿遗漏,以备待时而用! 1007 富可敌国 (); 六月中旬,喧嚣一时的佛道大辩论终于落下了帷幕。相对于开始时的万众期待,这个收尾则就显得有些虎头蛇尾,甚至就连辩论的胜负都没有明确公布。 但很快民众们对这个结果如何便也没有心情再去好奇了,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加劲爆。 诸大德高僧有感沙门藏污纳垢、泥沙俱下,因此上奏朝廷,希望朝廷能够肃清沙门、弘佛护法,而朝廷也响应这一号召,很快便颁行了《祀部护法式》,彻查天下诸州郡沙门之不法,严惩妖邪,弘扬正法! 从六月下旬开始,一直到整个七月,弘佛护法的行动也在全面铺开,并且取得了非常丰硕的成果。 如今的西魏较之历史上的同一时期,疆域范围要更加广阔,实际控制的范围甚至要比统一北方之前的北周还要更加的广阔几分,除了原本西魏北周的领土之外,还有横江以西的淮西地区,以及长江南岸江州以西的郢州、湘州等大片区域。 不过这一次的肃清沙门的行动中,山南、蜀中和淮西等地并没有被纳入范围之内,重点还是集中在潼关以西的关陇地区。 由于这一片区域乃是西魏控制多年的传统势力范围,李泰上位后也是一个平稳掌控的局面,故而一个多月的时间已经足以将区域之内的沙门人事筛检一番了。 经此一番筛检,关中和陇右地区计有大大小小的寺庙庵堂有近七千座之多,虽然这个数量较之北齐佛教全盛时期还是多有不及,但西魏本身就底子薄、人口少,仍然还具有这样一个规模,从所涉及的社会资源比例来说,也并不比北齐低上多少。 这其中陇右虽然地域面积和人口都远远的小于关中,但所拥有的寺庙数量却几乎与关中平分。这一点倒也符合佛教东传、陇右大昌的一个轨迹。 近七千座寺庙,经过一番彻查下来,最终被保留下来的有三千两百多座,超过一半的寺庙都被撤裁掉,不准他们再从事相关的宗教活动。 这样的淘汰力度不可谓小,同样也造成了不小的动荡,但对普通民众而言,所谓的动荡更多的还是心理上所感受到的震撼,能够进一步发展为动乱的情况少之又少。 这是因为官府在撤裁掉这些寺庙的同时,另有一批僧徒不只态度热情的予以配合,而且还在踊跃安抚民众情绪,以抢占经此洗牌后被释放出来的信仰市场。 这些被保留下来的寺庙,那自然都是愿意配合接受官府的规令整改的,要么就是确定不以招揽信徒和盈利为目的而经营的私人庙宇。 一场持续一个多月的专项行动进行下来,除了净化宗教信仰环境这样一个收获之外,其他的收益同样可以用惊人来形容。 首先第一项便是从寺庙中释放出来的人口,寺庙中的僧徒、沙弥加上寺奴僧只户等,男女老少足足检扩出了三十多万的人口!算下来单单所撤裁掉的这三千多座寺庙,平均每座寺庙便要荫庇近百人不受官府的管制。按照五人为一户的话,便是足足六万户,一个户数殷实的大州不过如此! 但这还仅仅只是关陇寺庙的一部分,剩下的那一部分当中还包括许多诸州郡规模首屈一指的大寺没有被波及到,其所荫庇的人口可能还要数倍于已经查出的。换言之,单单关陇地区被沙门所荫庇的人口便起码达到上百万人之多! 这个数字绝对是骇人听闻,须知大统十三年霸府统计天下州郡人口,才仅仅只有七十万户而已。 当然大统十三年的时候,西魏疆域也还非常有限,汉中、蜀中和山南大片区域都还不归西魏所控制,但其疆域范围恰好是与眼下霸府所筛查的寺庙范围相当。 换言之就在这个区域之内,就在宇文泰这个霸府首领的眼皮子底下,沙门僧徒们便荫庇了足足有二十多万户的人口,几乎达到了霸府所控制人口的三分之一!说一句佛爷们富可敌国,那可真不是盖的。 西魏这边佛教人口数字已经很夸张了,而北齐在经过高洋回道弘佛的操作之后,数据要更加的夸张。据说北齐单单佛寺便有四万余处,僧尼大众则有三百多万,而且僧尼大众仅仅只是指的寺庙中的僧尼群体,像是寺奴僧只户、供养人等等并不在此列中。 这个数据夸张的都有些不可信,但也算是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了北齐方面沙门发展之旺盛。 单说西魏从寺庙中所查抄出来的这些人口,哪怕其中仅仅只有十分之一是正当壮年的劳动人口,也足以维持住骠骑府的耕作生产,解决诸府劳动力告急的困境。 诸骠骑府府主们未必知晓这一次的专项行动就是为了解决他们的用工荒,可也都陆续有闻官府获取到了数量这么庞大的人口,于是也都纷纷奔赴霸府,一再恳求唐公给他们骠骑府拨使人口。 眼看着秋收就要到来,如果再没有足够的劳动力使用,别说那些府兵了,只怕就连他们这些将主为了争抢农时,怕是也得解甲归田、参与秋收。 一众军府府主当中,就属若干凤消息最为灵通,早早便带着铺盖来到皇城丞相府中,讨要不到丁役便不打算离开。 若干凤到来自然不是李泰通风报信,他既然把这小子放在这岗位上便是要凭其能力加以历练,自然不会再作格外的关照。真正报信的是其担任岐州刺史的老丈人李纲,李纲自己要照顾这个准女婿,前脚岐州的僧众寺奴被从其境内引走,后脚就派人到咸阳去通知若干凤赶紧到丞相府去要人。 其他梁士彦、李雁头等诸府主们见状之后,也都有样学样,直接在丞相府便支起了摊子、打起了地铺。总之眼下就是一副狼多肉少的局面,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哪个军府先行一步便能更加从容。 “末将等幸受主上垂青拣选、出镇军府,夙夜优思盼能报效立勋!唯今军府殊乏力用,以至于诸事俱荒,末将等虽然不辞卑劳,然则俯仰劳作亦不过可充一丁之用,于事见益甚浅。况所享恩食禄,岂是丁役之用?每思所困,羞愧欲死,恳请主上简授力役,救末将于欲死之际!” 为了能够优先获得分配的力役,这些府主们也都是无所不用其极,抹泪诉苦都成了基本操作,羞耻心更是前所未有的强烈。 针对人员的抢夺还仅仅只是军府在参与,而其他方面的资源分配则就引起了更多的曹司部门关注。 李泰自从年前入关以来,很是过了一段时间捉襟见肘的苦日子,但是随着这一通扫荡,可以说是彻底的重新站起来了!足足三千多座寺庙的产业和寺中所积储的物资,这一波横财发的甚至还要远远超过了当年江陵之战一口吞下的南梁国库! 毕竟南梁国库虽然也库藏颇丰,但所缴获的各种珍品财宝却变现不易,很难直接投入到生产生活当中,如同鸡肋一般还要浪费仓储和人员成本,除了钓上来一个突厥可汗,别的实际用途便不算太大。 但是这些寺庙的积藏那是真的应时应急,绝大多数都是能够直接进行使用和流通的物品,尤其是粮食,各种谷粟菽米累加起来,便有足足九百多万石之多!哪怕是李泰这个当年的关中粮王,看到这个数字也真的是给佛爷们跪了! 这么多的粮食,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寺庙自产,毕竟寺庙往往都有面积不菲的耕地寺产,又有寺奴辛勤劳作,寺庙本身并不承担田租赋税,凡所耕收的粮食除了寺庙本身的消耗之外,其他的都可以积存下来。 同时由于关中连年丰收,许多民户家中也都有了盈余的粮食,便往往选择将粮食捐输布施出去,希望能够广积福泽,而寺庙也乐得接受这样的供奉。 譬如旧年李泰在陇右光明寺时,昙静和尚讲完经还要找李泰讨要三升小米,结果就是连自己加上整座寺庙都陪给李泰了。 各种条件所累加起来,就造成了寺庙所积储的粮食丰厚至极。如今李泰直接扒了这窝硕鼠们的老巢,收获自然也是丰厚至极。而一想到这样的血包他还有三千多个,李泰不免便更加兴奋了! 由于这些被查抄关闭的寺庙广泛的分布在关陇之间,因此这些寺庙的资产也就成了下一步继续推动府兵授田的物质基础。 当然,有了之前骠骑府各种困难的经验,李泰也不会过于乐观的盲目扩大府兵授田的规模,毕竟授田不是目的,真正的目的是缔造一个兵农合一、且耕且战的局面。所以除了土地资产和物资储备,人力同样也要储备起来。 有了佛爷老铁们刷的大火箭,李泰也是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原本在出击完突厥后便准备好好休养一段时间、搞搞内政的想法便又发生了些许改变:老子有九百多万石粮食,那还怕个啥?找准目标就是干啊! 1008 图谋青海 (); 战争当然不可能只考虑粮草这一个因素,任何的战略构想也都要立足于实际的需求和现实的处境,否则就会陷入穷兵黩武的状态,往往就会乐极生悲。 李泰虽然战功赫赫,但他本质上也并不是什么好战之人,每发动一场战争都会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因素。而今之所以会冒出这样的想法,也是因为本来就有发动战争的需求,但在之前客观条件并不具备。至于想要发动战争的对象,便是盘踞青海的吐谷浑。 任何人甚至都不需要拥有多么高深的格局和智慧,只要看到陇右河西的地图,就能够感受到吐谷浑的存在对于陇右河西所造成的威胁。 河西走廊仿佛一条健壮的手臂,既连接着广袤的西域地区,同时还钳制着草原势力的发展。而吐谷浑的存在就像是生长在这条手臂下方的一根尖刺,随时都有可能冒出来刺伤、乃至于直接截断这条手臂,给整个区域内的安宁秩序造成巨大的威胁。 讲到吐谷浑也不得不感叹这些辽东鲜卑生命力是真顽强,段氏、慕容、宇文三部早在五胡乱华之初便已经站上了历史舞台,彼此间在辽东地区争权夺势、互相杀伐。到如今已经是乱世的末期,地点也已经从辽东转到陇右,慕容和宇文氏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战争。 当然如今西魏霸府已经换了李泰在执掌,但李泰同样也不会放任吐谷浑活跃在青海地区持续的对陇右进行侵扰威胁而不闻不问。 之前李泰出击突厥之后班师回朝的途中,便招凉州总管史宁来见,授意史宁针对吐谷浑展开军事打击行动。只不过当时受限于关中局势未稳,加上各种各样的客观条件都不具备,李泰也并没有向陇右地区增派新的军队,只是着令史宁整合当地兵力进行有限度的反击与进攻。 如今几个月时间过去了,关中局面进一步平稳,尤其诸骠骑府创建之后已经在平稳运行,使得李泰对关中的局势掌控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自然也就能向周边打量一番了。 此番打击寺庙经济诚然是收获丰厚,但在饱餐一顿之后,李泰当然还是希望能够顿顿饱。将所缴获的这一笔物资投入到针对吐谷浑的打击中去,无疑也是一个回报率非常高的方案。 如果能把吐谷浑给干服,一则减轻陇右的边防压力、让西魏霸府的军事力量能够更加从容的调度和集中,二则让陇右局势更加平稳、推动当地生产力的发展,第三就是改善商贸环境、大力推动与西域之间的商贸活动。 所以在应付完那些诉苦哭穷的骠骑府府主们之后,李泰便又将中外府属众们召集起来,商讨针对吐谷浑用兵的计划。 李泰在执掌大权之后,并没有直接撤掉中外府,而是继续将中外府保留下来,相应的人事机构裁撤掉大部分,不再作为主要的军政管理机构,仅仅只是保留了幕僚参谋的职能,当作一个商讨军政大事的智囊团。 中外府职能机构虽然简化,但是人员数量却仍然不少,自长史、司马以下,群属多加从事中郎以参谋备问。这其中既包括李泰自己的亲信心腹,原宇文泰霸府时期的人员也有列名其中。 比如早年间便在陇右河西等地担任官职的申徽、韩褒等人,当然除了中外府职位之外,这些人也都各加公卿荣衔以示资历深厚。李泰也算是继承了宇文泰的霸府职衔,因此对于宇文泰时期的人员倒也并不需要严加清理。 由于今次需要讨论的主要是吐谷浑的问题,故而李泰所召集的也主要是对陇右局势比较清楚的人。 申徽旧年担任河西大使以平定瓜州叛乱,并且还在瓜州担任数年刺史。而韩褒同样也曾担任数年的西凉州刺史,对彼方情势同样比较了解。其他人或是知兵、或是知政,对于陇右情势也都有着自己的见解。 众人被召集至此,心内已经有了一定的猜测,而当李泰把自己的想法稍作讲述的时候,韩褒便率先开口说道:“吐谷浑本就不宾之国,恃其轻骑利于进退,于陇边常为寇掠,尤其每岁入秋之后,陇边民众更是不堪其扰,商旅几乎绝迹,的确是需要严加制裁!旧安定公在世之年,本来也有制裁吐谷浑之想,但因多边有事,终究未能竟功。” 待到韩褒发言完毕,在场其他与会之人也都纷纷开口,讲到吐谷浑对于陇右的寇扰也都深感厌恶痛恨。陇右青海地势虽然不像大漠草原那么平坦辽阔,但吐谷浑人却精于育马饲马,陇边名马多出其国,因此骑兵力量也是不容小觑。而吐谷浑也恃此大为寇掠,凭其来去如风的机动力将整个陇右都视作其马场。 不过由于青海地区水草牧场比较固定,加上商贸往来对于固定的路线也都有所依赖,因此吐谷浑便也定居在青海周边,并建立起了许多城池聚集地。若欲加以反制的话,不至于茫茫然没了目标。 众人各自开口,讲述自己所知,对吐谷浑这个鲜卑政权给予了方方面面的描述,也让李泰了解的更加全面。 若要针对吐谷浑发起全面的反攻,几个重要的问题不可忽略,其中最为关键的便是青海地区的气候与地势海拔给士兵本身和军事行动所带来的影响。 青海地处青藏高原的东北部,尽管仍然处于高原的外围地带,但是海拔也已经普遍在三千米以上,而且高原的边缘地带因为地势剧烈起伏的缘故,多有巍峨山岭崎岖难行。 如果说崎岖的进军道路和艰苦的高原作战环境还是在开战之前便能有所预料的客观困难,那么多变的气候则就有些难以预测了。 胡天八月即飞雪,前一天还是艳阳高照,后一天便大雪纷飞,如果准备的不够充分,不要说人马正常作战,单单只是因气候剧变所带来的非战斗减员,便足以摧毁一支庞大的军队。可如果增加御寒辎重物料,又会给后勤补给造成巨大的压力。 因此与吐谷浑进行作战的话,要么是不计代价的投入海量的人物资源,通过绝对强势的姿态将吐谷浑给击败压垮。但是这样一来所需要的投入就实在是太大了,李泰哪怕如今发了一笔横财,也支撑不住这么庞大的投入,敢这么玩的那得是隋炀帝这种真富二代! 对当下的西魏而言,还是要考虑高性价比、有策略性的进攻方式,抓住青海地区比较短暂的夏季,降低人马对辎重的需求,尽可能的造成对吐谷浑的打击伤害,最好是深入其腹心之地,针对其城池和耕牧生产进行重点的打击。 一旦吐谷浑的生产生活遭受重创以至于收获不足,那么青海地区漫长艰苦的冬季对他们而言便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折磨。想要获取必要的生活物资维持其生存,那就只能再离开青海地区向陇右寇掠,如此一来便可以布置重防在陇右当地狙杀这些吐谷浑贼寇。 如此持续数年,在将吐谷浑的力量削弱到一定的程度之后,便可以尝试针对其地其民建立起一个羁縻统治,并且试图将吐谷浑之地打造为一个新的前进基地,用以加强对高原地区的势力的影响。就算是不能遏阻吐蕃的崛起与统一高原,也要尽量避免日后吐谷浑被吐蕃所兼并,从而给陇右造成更大的威胁与伤害。 这样一个计划实施推动起来,无疑是一个漫长且艰巨的过程,但是无论再怎么艰巨也要重视起来,不能松懈。如果不能获取并巩固成效,那么当未来高原边患正式出现之后,整个关陇地区都将处于巨大的危险之中,届时所要付出的代价又要比眼下沉重得多! 其他人倒是没有李泰这样长远的战略眼光,可当听到唐公的计划是一步一步的循序渐进时,各自心内也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表明唐公也并没有因为连续的胜利而被冲昏头脑,考虑边防军事问题的时候,仍是立足现实,并不穷兵黩武,如此清晰英明的头脑,无疑是社稷之福! 时下已经是到了六月盛夏,虽然关中炎热的气候还要持续一段时间,但是陇边尤其是青海地区气候会在入秋之后快速转凉,因此留给今年发动进攻的时间也已经不多了。 对于首次向吐谷浑本土发起的进攻,李泰并不打算直接投入大军,而是决定由关中向陇右派遣两万精兵,再加上史宁在陇右当地所集结的精锐人马,以及从突厥方面要求一部分人马配合,在接下来一个多月的时间内针对吐谷浑核心地区发起进攻。 于是随着霸府一声令下,关内人马便再次开始调集,与此同时一些将领们也得悉霸府又要用兵,于是便又纷纷向唐公奏表请战。 而在这军事行动正式执行之前,李泰还是要确定一下周边区域态势如何,尽量避免陷入两线作战的窘境之中。与此同时,刚刚离开长安没有多久的徐陵便又受陈霸先的派遣,来到长安传递建康大胜的消息。 相对于第一次来到长安的时候,徐陵此番去而复返所受到的待遇便有了一个极大的提升。 上一次他来到长安时,还是等候在皇城丞相府官署中,一直到了李泰处理完政务的午后闲暇才抽时间接见一番,后来也有宴请招待,但那都是比较私人的场合,正式的官方待遇几乎没有。 但是其人此番入国,却是从过江之后便一路有当地官府安排人员接引护送,抵达长安当日,更有礼司官员与霸府亲信亲自前往灞上迎接,并且入城后被特意安排在真正用来招待使节的馆堂中,一系列的待遇规格才有了一个他国使者该有的样子。 做出如此改变,倒也不是西魏这里过于势利,而是对待不同的人事状态就要有一个不同的做法态度。起码在上次徐陵到来的时候,江东的南梁小朝廷在西魏这里都不能作为一个政权看待。而此番建康守卫战的胜利,才让陈霸先证明了其人拥有维持一个政权存在的能力。 之前的江陵之战,是让西魏和南梁之间存在着灭国杀君的不共戴天之仇,但是在经历了生死存亡的巨大危机之后,双方尤其是南梁方面,还是做出了捐弃前嫌、重新联合的明智务实之选。而西魏也需要借由这一层合作,来对北齐形成有效的制衡。 虽然眼下的南梁在建康之战后也仅仅只是勉强具有了自保的能力,对外仍然有些无力。但若是将视角放在整个天下,西魏在跟南梁保持友好合作的情况下,如果有需要的话,是可以直接跨过淮南,针对北齐的河南地区发起进攻,而南梁就能够有效的牵制住北齐在淮南的力量,使得齐人顾此失彼。 哪怕抛开这些理论上的合作思路不说,单单在这一次的合作之中,西魏在淮南地区便又取得了巨大的利益,而对于能够给自己带来巨大利益的合作者,当然也要给予足够的亲近与款待。 李泰也在徐陵到来的第一时间便接见了他,见面之后便大笑道:“恭喜徐侯,桑梓得全!也恭喜陈司徒,经此一役力守江表,三吴士民皆仰其护佑,诚是壮哉!” 徐陵闻言后也连忙躬身说道:“此番复使于此,便是奉陈丞相所命,向唐公衷心致谢。唐公慷慨仗义,分遣师旅助战破贼,遂有日前辉煌壮胜!两国但能长守盟约,共为进退,则贼有何惧!” 彼此寒暄一番之后,便开始正式的事务交流。抛开之前战场上的各自收获不提,双方还有边事互贸的协定,之前因为忙于迎战齐军而没有深入沟通,如今强敌既克,那自然是要尽快将协定落实了。 如今的江东也因为连番的战乱,使得民众生产生活都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尽快开启互市通商也有利于江东民生的恢复,所以陈霸先对此也是颇为的积极。此番跟随徐陵再次来到长安的,还有多名其霸府政务官员,就是为的与西魏深入交流互市事宜。 1009 俱仰唐公 (); 早在徐陵来到长安之前,负责此次战事的郢州总管豆卢宁已经派人将战报奏告入京,而李泰对于这样的战果也是颇感满意。 该说不说,他们西魏这一窝穷横中成长起来的大将还是很靠谱的,完美的抓住了北齐和南梁交战的机会,用最小的代价取得了最大的战果。 除了充分达成了李泰所做出的抢占历阳的指示之外,绕过主战场去袭击北齐的江北大本营更是一个大大的意外之喜。老实说就算李泰亲自指挥这一场战事,也不敢保证就能比豆卢宁做的更好。 如果不是魏军抢先攻占了齐军大营,并将营地中所存储的各种物资统统搬运走,陈霸先想必也不会如此急切的便与西魏之间展开商贸,彼此间怕是也免不了还要经历一番往来扯皮。 这倒也跟守不守信用没关系,而是西魏对南梁所造成的实实在在的江防威胁已经远远超过了北齐。如果有可能的的话,陈霸先当然也是希望能够将这一局面稍作扭转,避免继续恶劣下去。 但是如今,南梁虽然也取得了建康之战的胜利,但也仅仅只是单纯的战事上的胜利,整体的江防形势仍然没有获得太大的改善,而且国中物资短缺、民生萧条,实际的客观处境甚至较之前还要更加的恶劣几分。 在瓜步齐军大营中所缴获的物资,按照李泰的指示,一部分已经沿着长江运回上游,用以补充山南道过去这段时间资助关中所造成的亏空,另一部分则就地储存在历阳,用于接下来和江东进行商贸。 对于陈霸先的个人能力,李泰也是比较相信的。更进一步的说,眼下的西魏并不是没有进一步向江东本土发起进攻的能力,但是如此一来,其他方面的事务节奏和开拓就要放慢节奏,甚至于直接停滞下来。 但就算是眼下直接攻占了江东地区,也并不会给西魏的国力带来跨越式的增长,相反统治成本和边防成本都会因此而激增。且不说北齐允不允许西魏达成这一局面,单单如今江东萧条的民生和复杂的矛盾便让西魏很难建立起一个有效的统治。 陈霸先既有气魄、也有能力收拾如今江东的残局,但是一些先天性的缺陷却已经是人力难以挽回。李泰是乐见陈霸先能够对江东进行卓有成效的治理,而前提是未来南陈的国力上限将会被直接锁死。从这一角度而言,江东交在陈霸先的手中,那是远比王琳那种贪乱好斗的军头手中要更好一些。 所以在接下来与徐陵等南朝使者商讨互市细节的时候,李泰也并没有表现的过于咄咄逼人,甚至还主动增添了一部分辅助性的条款。 双方之间争执比较大的方面便存在于南梁的江防问题,从李泰的角度而言,陈霸先和他的霸府政权也就不要太在意江防这些军事问题了,你们就老老实实的搞好江东民生就好,尽快恢复民众生计和各种生产,至于重振南朝雄风之类的,那都多余想。 所以李泰提供给南朝的方案,就是全面放弃横江一线的江防和舟师力量的发展,给双方互市商贸提供一个更加和平宽松的氛围。 至于说这一段南梁过境的安全,那就由西魏方面能者多劳,以历阳为中心,沿江北进行一系列的陆路防戍建设,总之无论如何都不让北齐大军有机会再饮马长江。 不过这样的方案那也就是一个屁话,就等于齐主高洋提议西魏你们也别在河套浪费人马钱粮了,我一道长城就把漠南全隔绝开,保护咱两家北疆无忧。 南梁当然是不可能将自己的江防安全拱手推给西魏,更何况现阶段北齐大败之后,他们主要防备的就是西魏。真要按照李泰提出的这一方案执行,他们要能睡得着觉那也是心真大! 南梁方面是想将商贸的地点改放在更加上游的芜湖,因为姑孰所在关系到采石、梁山等一系列江防要地。如若此间不设防备,那么整个建康西境都将处于巨大的凶险之中,随时可能遭到西魏骑兵偷渡袭击。 芜湖毕竟还在上游,而且单纯从通商的角度而言,其实更加便于货品的集散运输,其境内有水网直接连接到宣城、义兴等大片地区,到了汛期甚至可以通过水陆交通直抵太湖,触及到最核心的三吴地区。 江北又有栅口、濡须等等江津要道联系到西魏所控制的淮西地区,而且这一段的长江水流平缓、江面开阔,通航起来也比浪湍水急的横江更加的安全。 只不过作为被动一方,他们的意见终究意义不大。李泰只用了一个江州未靖、上游不安便否定了这一提议,听的徐陵很想摆出地图来给他上一堂地理课,给他指点一下江州和芜湖之间的位置,但转念又一想盘踞江州的王琳便曾受西魏接济,于是便也意识到较这个真没有太大意义。 最终双方就此达成的协议就是,仍然以历阳和姑孰作为互市商贸的地点,但每个月唯有下旬十天彼此开放进行往来商贸买卖,并且商贸的地点只能在划定的区域之中。涉及到大宗商品的买卖,则就必须要在月前报交对方审核之后再存放进专用的仓邸之中,才能完成交易。 如此一番流程虽然繁琐了一些,但对双方而言也是多了一层保障,否则无论哪一方真要被白衣渡江的偷上一波,那也的确是挺头疼。哪怕如今西魏局势占优,可这白衣渡江也是吴人老技能了,该防的还是得防一波。 当这互市的交易模式商定之后,接下来便进入另一个话题了,即就是双方该用什么货币进行交易? 西魏方面,李泰虽然确立了一个货币改革的政策,并且已经开始建立钱监冶铸钱币,但眼下货币却还没有正式推行开来,并且没有一个稳定的货币供给和流通量。 至于南梁方面,那就更不用说了,早在萧菩萨时期南梁的币制就是稀碎。如今陈霸先上位,也根本没有时间去处理这些内政问题,索性干脆下令凡所历代钱币全都能够用于交易,基本上处于一个全无监管的状态。李泰再疯,那也不可能拿自家真实的物资去交换江东那不知传了多少代的破铜烂铁。 所以对双方都比较公平的做法,还是最原始的以物易物,双方各自提供自己的商品,然后按照本身的需求去制定一个兑换比例,从而完成交易。 只是南梁的官员在听到西魏有货币铸造发行的计划后,便也流露出来了极大的兴趣,直接表示希望将钱币也纳为双方互市的商品。 南朝商贸氛围本就非常浓厚,钱币在市场上的流通供给始终都是一个不小的问题,哪怕是流通的铁钱都一直存在流通量不足的情况,以至于必须要使用不足陌的钱币进行交易,八十钱、九十钱等当作一百钱来使用。 李泰对此当然不会应允,他铸造新货币本来就不是以牟利为基本目的,在满足国内的商贸需求之前都不准备对外投放。 不过同治万国钱这种本来就是用于外贸的货币,倒是也可以参与一下交易,只是需要南梁通过专项商品进行交易获取,其他的普通大宗货类,还是直接以物易物。 等到基本的互市框架讨论完毕,其他具体的细节自有下属人员继续进行磋商,并不需要李泰再亲自过问,于是便又跟徐陵闲聊了一下如今江东人事。 公事之余,徐陵便也趁机向李泰讲起陈霸先私人的请托,而当听到陈霸先居然流露出想要同他们陇西李氏联姻的意图,李泰便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陈家并不是什么江东名门,陈霸先的崛起也称得上是大器晚成,他甚至都不像刘裕还拥有一个北府班底。虽然在岭南平叛的过程中,他身边也聚集起了侯安都、周文育等一干才力不弱的大将,但整体的底蕴还是偏为浅薄。 当然李泰并不是因此而看不起陈霸先,而是从正常的思维来说,陈霸先想要巩固他在江东的势位,其实给嫡子挑选一个江东名门、或者心腹大将进行联姻才能更好的统合内部,也便于其子获得内部支持从而继承其功业。 可是现在陈霸先居然想要给儿子娶个李泰家的女子,贪陇西李氏门第高?还是李泰如今势力大?可这又跟陈霸先有什么关系?他难道就不担心李泰会借此大肆干涉南朝人事?又或者这恰恰正是他所需要的? 对于陈霸先的意图,李泰一时间真有点想不明白,但是从他自己的角度而言,如果真的嫁一个同族女子给其子陈昌,那对南朝人事的确就有了一个更大的操作空间。 之前北齐还拿着萧渊明硬逼王僧辩低头呢,如果陈昌成了李家女婿,那么等到陈霸先去世之后,西魏于情于理都有了一个扶立南陈新君的动机。当然陈霸先未必是知其寿数长短,但从李泰的视角而言,大可以便就此开始准备起来。 “陈司徒乃是江东英雄,其嗣息必然也是难得的少俊英才,若彼此果然能喜结良缘,我也乐见其成。” 略作沉吟后,他便笑语说道,虽然并没有直接说定此事,但也将自己的态度稍作表达。 徐陵闻言后,便又着令一仆员奉入一柄佩刀,接着便又作拜道:“行前丞相有言,冒昧攀交,唐公之于诸子弟便为父执,如今相隔遥远,唯请托唐公以作教训。小错责之训之,大罪罚之杀之,特赠旧刀,以为刑具。子弟成材与否,俱仰唐公,成则可喜,废亦无怨。” 1010 上阳宫居 (); 七月初秋,有一支人马队伍自长安出发,浩浩荡荡的向东而行。 这一支队伍便是拱卫着唐公并霸府文武属众重返同州坐镇,其目的地不再是原本中外府所在的同州城,而是地处洛水东岸的上阳宫。 上阳宫位于原本的商阳戍,洛水在其南面绕流而过,与沙苑隔水以望,占地约有十数顷,外围沿洛水是一片营垒建筑,居中乃是一座四方的城池,城池内是黄土夯造的内墙,外面则包覆以青砖石墙。 在这宫城内的前半部分乃是包括丞相府在内的诸曹司衙署,核心建筑便是位于前庭中轴线上的政事堂,乃是唐公集会群臣、商讨并处理军政要务的所在。 在政事堂的后方同样有一座规模更加宏大的殿堂,名为上阳殿,如若长安天子驾临上阳宫,便在上阳殿中起居并宴会群臣,至于平日里,上阳殿则就处于封闭的状态。 理论上而言,上阳殿乃是上阳宫群建筑的核心,雕梁画栋自是免不了的。但整座上阳宫的工期才只进行了三个月左右,自然不可能将绝大部分工时与力役都投入在这一座殿堂中。 因此上阳殿的工期便被放在了最后,其他区域建筑都已经完成,上阳殿才只进行了一个地基和宫墙的建筑,内部仍是一副全无修整状态,想要正式投用仍是遥遥无期。 在宫城的内里乃是一片相对比较独立的区域,也可以称之为内城,与上阳宫建筑并非一体,乃是唐公府邸与家庙所在。 自上阳宫兴造之日开始,便受到了左近武乡郡乡人们的密切关注,终于等到宫室落成、唐公归乡有期,心中也都欣喜不已。 这些乡人们心中对于唐公的仰慕与期盼,并不仅仅只是普通的乡情,而是实实在在深受唐公恩惠。至今都不乏乡士耆老们津津乐道唐公的到来,给乡里所带来的巨大的改变,乡土之间更是处处都存在着唐公所施为兴造的痕迹,至今仍给乡人们带来巨大的裨益! 所以当今日唐公驾临上阳宫之日,四野八乡的民众都向此聚集而来,欢迎的人群一直从洛水岸边向西延伸了十几里,道路两侧人群翘首以待,当见到唐公的仪驾队伍出现在视野中时,人群便爆发出经久不息的欢呼喝彩声。 今日唐公归镇同州,其麾下亲信二营三卫将士们也是在经过整编之后、第一次露面于人前。 作为唐公的亲信卫队,这些营卫将士们也都拥有着最为精良气派的武装,各自身穿整洁美观的袴褶戎袍,骑乘在高大的马背上,刀挂腰侧、弓挂鞍前,一个个精勇干练、气态雄壮。 道路两边迎接唐公的民众们自然也都注意到这些仪态不俗的卫队,当队伍在面前行过时,便纷纷鼓掌喝彩道:“好儿郎,竟为唐公亲信爪牙,当真威武!” 那一众卫队将士们闻听道路两侧这不绝于耳的赞叹声,各自也都自豪不已,越发的昂首挺胸,仪态威武,顿时便吸引了更多的喝彩声。 “一群蒙荫被恩的竖子,全无勋业在身,不过是因齿长见用,有什么资格炫耀人前!” 人群热情的夸赞卫队威武,但队伍中却有人不这么看,就在卫队后方也有一群年纪不大的军士跟随队伍策御车马前行,只因前方卫队骑士们太过风光而使得这一部分车马队伍殊乏存在感,当中便有一少年望着前方挺胸卖弄的卫队,撇着嘴酸溜溜的说道。 少年话音未落,旁边登时便响起了附和声:“不错不错,若我年长几分,宁知不是当中一员?可惜今日的风光,全都让一群痴长无功的败类夺走了!须知我童稚之时,还曾亲受唐公摩顶教诲,也并不常在人前炫耀!” 人在失意中时,最是喜欢听到旁人对自己的附和与共鸣,驾车的少年循声望去,便见另一车上有一个年龄同自己差不多的少年正半身探出车外,望着前方卫队一脸的羡慕嫉妒,而那车中少年也转头望过来。 两少年对视一眼,但却并没有迸发出什么惺惺相惜的感情,而是各自冷哼一声便又一起偏开望向对方的眼神,又过片刻,驾车少年便先冷笑道:“杨氏小儿,狂躁无才,纵然年长,恐怕也难入三卫!” 车中少年本来已经退回了车厢中,闻听此言后顿时又探出头来,指着驾车少年便怒声道:“杨氏子纵然不才,制尔如制豚犬,何必有才!” 驾车少年听到这话后也是大怒,脚踏车板指着那车中少年怒声道:“待抵上阳宫,共尔再斗一场,弓马兵法,负者为奴,负担牵引,无所不为!” 这两少年本是一对中表兄弟,驾车少年乃是贺若敦之子贺若弼,车中少年则是杨敷之子杨素。有此亲戚关系,两人又是同年出生,而且之前应募勋卫还被一同刷下来,本来应该关系颇佳,但是因为少年好强,各自性格又有点刻薄自傲,相处起来自是多有摩擦,少有和睦。 听到贺若弼又向自己邀斗,杨素自是毫不畏惧的点头应声下来,口中还冷笑道:“恰好此番随队贺迁并无家奴随使,贺若小儿愿献奴功,我怎会不应!” 贺若弼闻言后又是一恼,于是彼此便进入了话较量的环节,一路对骂着进了上阳宫中兀自不肯住嘴。 因为今日诸方来迎的群众实在是太多了,为免局面不好控制,因此这一路上李泰都是乘车而行。但在车驾抵达上阳宫外之后,他还是走下车来,登上城阙向着四边迎接的群众挥手示意,群众们得见唐公,欢呼声更加猛烈,足足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才渐渐停息下来。 李泰并不急于入城,而是站在城阙上看着卫兵们将周遭民众给疏散引走之后,这才行下城楼,与文武属众们一起向宫城内行去。 虽然过去这大半年李泰也已经实际执掌了西魏的权柄,但是直到今日其霸府终于有了一个相对独立的办公场所,他的心情也是有些激动,在群属簇拥之下登入规模宏大的政事堂中,垂首看到堂中群席列座,不免更加的心潮澎湃。 “今日迁新,自应与众共为欢乐。但在欢宴开始之前,须告尔诸位,亦是自警,华堂广厦、并非凭空生出,官爵名位、尽是酬功之礼,身在其位当谋其事,唯以忠勤不负所用!居华堂当思天下犹有流离失所,品珍馐当思天下犹有食不果腹。尸位素餐、盗禄窃爵者,苍天不饶,我亦不饶!” 霸府移入上阳宫中,也意味着西魏进入了一个新的开始,因此在乔迁宴会正式开始之前,李泰先作发声,给霸府日后工作定下一个勤恳用功的基调。 堂中文武群众闻言之后,也都纷纷起身应是,欢喜的心情中也多了几分紧张。 一场欢宴结束之后,霸府很快便进入了忙碌的日常工作当中,除了今年以来李泰所制定的各项政策之外,还有随着时令入秋,今年的赋税收缴也进入了筹备阶段。 群属忙碌用功的时候,李泰也并没有闲着。之前制定的进攻吐谷浑的计划,凉州总管史宁已经奉命进入青海地区,建立起了一个稳定的进攻路线,而霸府先期一万将士也已经登赴陇上,后路人马仍待增派。 这一次针对吐谷浑的作战,自然是以久镇陇边的史宁作为大军主将,至于国中增派的将领,在经过诸将自荐加上中外府的一番商讨,便确定了韩果、梁台、梁士彦、令狐延保和吴明彻统军出战。 这个阵容当中,韩果、梁台都是宇文泰时期的老将,作战经验丰富,尤其是韩果对地形地势的强记与观望敌情的准确令李泰印象深刻,而梁台也多有在复杂地形当中作战的经验,还曾担任过史宁部将。 梁士彦早已经是李泰麾下独当一面的大将,此番李泰并不亲征吐谷浑,但也希望安排亲信大将前往历练立勋。令狐延保同样也是此理,而且其人本身便是河西大豪出身,如今再去进攻吐谷浑也是正合其意。 至于吴明彻,此番用兵倒也不是非其不可,而是因为旧年刚刚投归唐公麾下时,便被李泰用吐谷浑等羌土势力给pua一番。如今终于有机会亲自前往观望敌情,吴明彻自是不肯放弃,频频争取希望能够随军出战,因知骑射非其所长,甚至自愿放弃督将之权,如此才争取到一个出征的位置。 在安排完毕出征吐谷浑的事宜之后,李泰才得有些许闲暇,趁着这一点时间,他便打算集训一下自己的亲兵卫队。尤其是基本由二代子弟们所组成的三卫,哪怕李泰并不指望他们能够形成多高的战斗力,仅仅只是当作仪仗队使用,那也起码得练出个样子出来。 接下来这半年时间,他也不打算再进行什么大规模的军事调整,就把二营三卫的宿卫仪仗职能给磨练出来就可以了。 一想到这一点,李泰心里也是颇有期待,须知这当中可是有着不少后世耳熟能详的名字。哪怕他并没有什么收集名臣大将的癖好,但关陇这特殊的人事背景下,随便一搂就把人都给搂起来了。 1011 三卫斗殴 (); 二营三卫作为唐公的亲信卫队,便也直接驻扎在了上阳宫。 这当中二营各有一千两百将士,选拔的标准虽然不像北齐的百保鲜卑那样严格血腥,但也都是诸军之中的百战精锐。百骑营主张石奴、射生营主皮景和,俱是军中骁士代表人物,冲锋陷阵、先登拔营皆勇不可当,且都战功赫赫。 三卫人数要比二营少一些,而且各自员数不等。亲卫卒员一百二十人,得选者多是诸亲故人家少徒,以唐公从子李毓祥为亲卫都督,陇西李氏并诸亲戚之家子弟有尚武厌学、又值当事之年者多收于此,基本上便是五姓家与诸虏姓子弟的集合。 勋卫则有三百员,所录取的范围就广泛的多,凡有名爵在身的国之功士子弟皆可预选。西魏建立至今已有二十多年,一众功臣子弟也正当少壮之年,对于唐公亲信这一出身当然是非常渴望,因此竞争也是非常的激烈,能入选者除了父祖功业可夸之外,本身也要有着不俗的素质才能。 翊卫有六百人,不同于前两者皆出权贵门第,入选翊卫者多是死国烈士遗孤。他们各自家世未必富贵,但那份杀敌报国、弘扬父祖忠烈名声的意愿又要比别人强烈得多。 三卫因为司职仪仗侍从,因此其营垒便设在上阳宫城内,位于政事堂南侧的院舍中。在这院舍的西面,上阳宫的西南角落还特意建造了一座可供数千人马集结操练的校场,校场外便是百骑营营地,百骑营再向西便有浮桥架于洛水,对面便是沙苑的官牧马厩。 一般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唐公都会在政事堂处理公务,偶尔有什么闲暇娱乐,往往也都在上阳宫范围之内,并不会频频召集人马外出游荡。因此三卫儿郎的职事也比较轻松,基本上除了每天执戈宿卫的几个时辰外,剩下的时间全都不必当值。 但是这样休闲惬意的日子没有过几天,有关三卫的工作任务调整便下达了。 除了原本的仪仗宿卫职能之外,又增加了讲武韬略与弓马阵仗的操练,而且这三者都增加了月度的考核,如果一年之内过半月数都不达标,那么不只要开革其三卫之职,而且在之后的五年之内都不能参与选官,无论是吏部典选还是公府征辟俱不得入! 随着这一道命令的下达,三卫营舍之间的氛围顿时变得紧张起来,尤其是亲卫和勋卫之中,不乏凭着门荫得选卫士,本身也只是将此当作一个晋身之阶,并没想到入选三卫还会有这样严格的规令,一时间便不免有些忐忑不安。 就算是一些本身有志立功、愿意磨练自己的三卫儿郎,也因为有些担心考核标准太高、忧虑自己可能达不到要求。 可是在这一片忧愁的氛围中,却有人对此浑不在意,并且还拍掌叫好,大声直言道:“事情本来就应如此!得选三卫是多么荣耀的事情,若连才力智谋都不加检点,何如殿下堂前遍植松柏,以木为兵!依我看唐公仍是仁慈,对落选者惩罚仍轻,正该抽打的皮开肉绽、再逐出营伍,才能彰显三卫精勇、庸者必罚的军威!” 说话这年轻人生的虎背熊腰、臂膀粗壮,魁梧的身形望着便很有震慑力,说起话来更加的凶狠。而三卫子弟亦不乏将门虎子,难免有心生忧怯者听到这话后便心生羞恼,当即便有人越众而出,望着他怒声道:“精勇还是庸碌,那可不是嘴上说说即可!唐公治军严明,既有所命,群众景从,尔又何人?敢作此狂言!” 瞧着周遭不乏人怒目视来,那率先开口的年轻人却不畏惧,而是振臂大声道:“我是何人,且不必说。但既然身在军中,自然是勇者雄言、弱者噤声,技力在前,口舌在后!有胆量,比一比?” 三卫儿郎本就是精力旺盛的青春期少年,慕强好斗,听到这年轻人叫嚣邀斗,有人拍掌叫好,有人则跃跃欲试。 为了集训磨练这些三卫儿郎,附近的校场上各种竞技场所和设施本就一应俱全,诸如角抵场、马埒、射堂等等随时可用,于是很快这些年轻人们便移步校场,观看这争执两方的比斗。 之前吐槽刑令太轻的年轻人便是崔訦之子崔弘度,虽然出身关东名门博陵崔氏,但是自幼所受的家教却比镇兵家还要更加粗犷凶狠,父亲的每一次毒打只要没打死他,都让他变得更强壮。 这会儿尽管因为狂言而有些犯了众怒,崔弘度却全然不惧,登上角抵场后便摆出迎战架势,旋即便有人按捺不住、跃上场去与之角力起来。而崔弘度也不怯战,立即便迎扑上去,只作几合角力,便将这名身材与之仿佛的对手甩出场去,顿时便引得周遭观战者们一片叫好声。 崔弘度轻松解决一个对手,神态不免更加的骄狂,挥舞着臂膀继续向下方邀战,于是很快便又有人上场与之角力起来,只是在角抵几个回合之后,这人还是不敌而落败。 接连取得胜利,崔弘度一时间大有技压全场之势,更是指着场下数名跃跃欲试但又有些犹豫的人大笑道:“你们不妨一起登场,我自一并击败!” 这嚣张的态度顿时便让那几人气得哇哇大叫,当即便也不顾什么公平规则,结伴冲上去便与崔弘度缠斗起来。崔弘度虽然嚣张,但连败两人也耗力不少,再遭数人围攻,体力终究不比口气那么大,很快便被压倒在地捶打起来。 在场也有崔弘度的亲友袍泽,见状后自是受不了,当即便也冲入场中扭打起来。于是一场角抵比斗很快便成为了一场大混战,足有百十多人都加入其中斗殴起来。 “唐公来了!” 战场外不知谁突然喊了一声,正自斗殴众人闻言后心内顿时一颤,也顾不得再去反击自己的对手,当即便要抽身脱离战圈。 此时校场外又有甲兵大声吼叫道:“原地立定,不得妄动!” 然而随着一声“快跑啊”响起,原本还有些迟疑犹豫的三卫儿郎,包括那些并未参加混战的这会儿也都拔足飞奔起来,只要逃回营舍,那就打死都不承认! 校场上军士们一哄而散,而在距离校场还有一里多的道路上,李雅、韩擒虎等几名三卫督将全都神情局促尴尬的垂首立在唐公马前,不敢抬头去看主上是何神色。 “还不算蠢,逃得挺快!” 李泰看一眼远处犹自沙尘飞扬的校场,口中先是冷笑一声,旋即便又吩咐道:“着令三卫儿郎速入校场集合!” 随着校场上响起集结卫队的鼓角声,李雅等人也一边腹诽暗骂着,一边速往诸营传令召集这些一眼看不住就闹事的混球。 诸三卫儿郎们这会儿也都忐忑不安的再从营舍中走出来,有几个还忙里偷闲的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袍,只是被抓散的头发、轰青的眼窝一时间却恢复不过来。 一刻钟后,除了今日当值宿卫的之外,其他留在营舍中的三卫儿郎便尽被召集起来,在校场上昂首挺胸、队列整齐,乍一看还像是那么一回事。只是有几个在刚才斗殴中受到重点关照的家伙,这会儿便不免灰头土脸、形貌实在有碍观瞻。 这会儿李泰也已经知道了斗殴因何而起,不免在心内感叹这些小子的确是吃饱了撑的,就得狠狠操练才能磨去这一身的躁性。 “方才参与斗殴者出列!” 他缓步行至阵列前方,望着阵列中的军士们喝令道。 听到这命令后,诸少徒们先是默然垂首,但很快一些身上斗殴痕迹过于明显、实在隐藏不住的只能硬着头皮迈步出列。再接着,其他参与斗殴的少年也都陆续出列。 李泰视线在这阵列当中一扫而过,很快便锁定一名头脸青肿、衣袍凌乱但却仍然站立在原本队列中的少年,便抬手指了指那少年。 “启禀主上,仆当真没有参与斗殴,绝未殴打他人,只是、只是不知为何,偏偏有人来截斗殴打……” 那少年也感受到唐公注视的目光,当即便一脸委屈的开口说道。 李泰听完这话后便皱起眉头,他自然有些不相信这个说辞,你要是没动手,别人为什么打你? 只不过他这里还没发声质疑,站在这少年后方队列的一个少年王轨举手发声道:“禀主上,杨雄所言是实。仆方才入此观斗,便见几徒因妒其姿容俊美而围斗不去!” 听到这话后,队列中顿时便响起一阵扑哧暗笑声,那因长得太帅而惨遭围殴的杨雄神态不免更显幽怨。而李泰脸色也微微一变,先是不动声色的向后退了两步,才又沉声道:“仪态可观,岂是罪过?有殴杨雄者再出列,若隐而不出,查实必惩!” 过不久,有几名少年垂首出列,李泰还没有宣布对其他斗殴者的惩戒,便先责令这几个辣手摧花的少年各自背起几十斤重的毡包、绕着校场奔跑起来。真是无法无天了,长得帅就欠揍? 1012 人各有志 (); 想要形成严明的纪律,并非朝夕之功。而这些出身权贵之家的三卫儿郎们又比普通的兵卒更加的骄悍难驯,便越发需要周全的管教。 李泰将这些亲戚子弟和名臣大将们的后代们召集起来,自然不是奔着往废了养的。毕竟不出意外的话,未来朝廷的中坚力量便出自这些人。 今次这一场斗殴,无论直接原因是什么,归根到底都是闲出来的毛病。每天都有充足的伙食供给着,却又没有繁忙的征戍任务去消耗他们多余的体力,那可不就得跟个小斗鸡一样瞅啥都不顺眼? 李泰在想了想之后,并没有直接下令惩罚这些参与斗殴之人,而是安排给他们一项任务。让他们各自归营准备自己的行李和补给,然后离营出发前往洛水上游的澄城防,不限制他们任何的路线,但是必须要在三天时间内抵达澄城防。 与此同时,其他没有参与斗殴的三卫儿郎们则组结成队,在两地之间截捕这些人。这些斗殴者们如果能够突破这些追捕堵截,并且有超过半数在限定时间内抵达澄城防便可免于惩罚,换由那些堵截失败的受罚。如若其他人能够堵截成功,那么便奖励一个月的考核优等。 既然他们这么好斗,那就让他们斗个痛快,只困在校场上还有些不过瘾,干脆赶到外边去拉练一场。 从上阳宫到澄城防路程约有一百五十多里,路程之类的地形也并不复杂,大体处于关中平原的北部边缘,虽然有一些丘陵沟壑,但对这些又菜又爱玩的小子们也并不算太大的困难,只要用心都能应付。 诸少徒们本来还以为怕是免不了要遭受一番处罚了,结果却没想到居然是这么有趣味性的游戏,一时间也都忍不住笑逐颜开,连连拍着胸口保证一定会努力表现,绝不让唐公失望。 李泰倒是谈不上什么失望不失望,反正到最后既让这些小斗鸡们宣泄了一通精力,也一定会处罚一批。 参加斗殴的约有一百五十多人,诸如崔弘度之流在三卫儿郎当中都属于比较活泼好动的一类。 至于那些没有参加斗殴所组成的拦截队伍,则是本着自愿的原则,愿意参加那就参加,不愿意参加那就正常的直宿并接受月底的考核。不过因为摸不准月底考核究竟有多难,大部分的三卫儿郎还是选择参加,毕竟赢了就能免一个月的考核,而且他们也的确有些静极思动了。 到最后扣除仍需留直宿卫的人员,参加拦截的便有六百人左右,与需要突围的基本成四比一的比例。看似数量上还有一些对比悬殊,但是因为拦截队伍需要安排在长达一百五十多里的路程中,并且还不能直接堵在澄城防城外,难度还是比较大的。 为了让这拉练比斗更加公平和有趣味性,这双方甚至还各自派出代表讨论拉练中的细节,比如对交通工具、作战武器、拦截方式等等各方面的限制。 随着阵营划定、规矩立定,双方便各自开始内部的讨论,原本彼此斗殴的一群小子也不得不捐弃前嫌,成为并肩作战的战友。只是在商讨行进方案和路线的时候,还是免不了会有分歧。 按照崔弘度等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来说,那也没有什么好讨论的,带足了甲械器杖和粮食补给那就一路冲就是了。 但这提议一讲出来,顿时便遭到了高颎等头脑清晰之人的反对:“自上阳宫北去澄城防,哪怕只循近途,也需一百五十余里,稍有转折怕就要远出两百里外。甲械食料,人携几多?日行数十里,还有力战斗?怕是敌师未作扰阻,我等已经先溃于途中了!” 崔弘度等人看了几眼背着毡包仍在校场罚跑那几个家伙已经是累得大汗淋漓、舌头伸的狗一样长,也都识趣的认可了高颎的看法,本就与高颎比较熟悉且颇为钦佩的独孤楷更是表态说道:“昭玄你机敏强记、足智多谋,我是信得过你,愿意听你安排!” 其他人纵然是有别的想法,但见到最能打的几个都已经表态支持高颎了,也都不再多说什么,听凭高颎给他们进行编队、并携带不同的物资器械,还有分配不同的路线和任务。 至于另一方负责拦截的,人数虽然更多,但是不同的意见也多,反而不能凑在一起达成一个共识,只是分成不同的小群体各自商讨。不过他们只要负责拦截住足够的人就算胜利了,无论采取什么样的方案,只要执行到位且有效果就可以,倒也不需要完全凑在一起。 李泰见到杨坚等十几人也凑在一起商讨方案,于是便走上前笑语问道:“准备何处设阻拦截?” 见到唐公走来,这十几名三卫郎便停止了讨论,韦孝宽的外孙皇甫绩便先开口道:“禀唐公,仆等员数不多,若设阻前半程,敌气势正锐,必然难功。所以仆便建言不如设阻后半程,待敌力疲势弱、沿途减员之后,略加阻止,便难再进,只不过……” 皇甫绩话音未落,杨坚便先沉声说道:“皇甫绩论以兵法,而今斗戏实非生死之战,敌势若穷则溃于半道,但若能抵于后途,则必数众仍然过半,必然斗志愈坚,难能为阻。唯半途扰之,敌有劳顿之疾、无坚持之心,才可易为擒阻。” 李泰听到这不同的意见,看来他们还没有达成共识,于是便也不多做评价。其实面对一件事情,很多思路哪怕截然相反,也未必就是错,重要的还是在执行阶段,执行如果不到位,再好的思路方法也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如何执行力足够高的话,那么也大可以诸计并施,并不需要一意孤行。 待到唐公走开之后,杨坚这个小团伙便又商讨一番,在郑译等几人的支持之下,大家才一致决定听从杨坚的方案。 但是他们这里好不容易达成统一意见,杨坚之弟杨整看到别人队伍人数颇多,而自己这里人数却比较少,于是便皱眉道:“计略再好,没有人力去实施,那也难为良策。我还是与别队行动,兄等自便吧!” 说完这话后,杨整便径直往别的队伍走去加入进去,而随着他的离队,又有几人也脱离了这个小队转去了别的队伍。 杨坚好不容易说服小队伍达成统一,结果转头却被自家兄弟给抛弃了,心中自是有些气恼。 但他性格本来就深沉稳重,颇有几分喜怒不形于色的静气,对此也并未多说什么,只是看着人员更少的小队伍,转又开口说道:“我等既然难以角力设阻,不如转作驱车押送辎重。诸路士伍必然轻装争行,咱们驾车徐行,待到后路以粮换俘,也不谓无功!” 随着各支队伍陆续出发,李泰便也在二营亲兵们拱从之下策马离开上阳宫,先一步奔赴澄城防而去。单纯三卫这一场拉练,倒是不值得他特意的离开上阳宫一次,此番北行则是为了重点巡察一下西河郡等陕北屯田地区。 年初的时候他虽然也北行经过陕北,但那时主要是为了出击驻兵河套的突厥大军,对于陕北诸事未暇细察。此番北行将陕北各地发展情况详细察望一番,主要是了解一下他之前所谏行的开中法与盐引法的施行情况,从而对河东人事的调整稍作准备。 并且在今年秋收结束之后,李泰也要通过评估关内诸州骠骑府的运行效果来考虑一下是否要继续扩大府兵授田的范围。而陕北作为他起家之地,也一直都有影响力存留彼境,如果要继续扩大授田规模,那么这里无疑就会是下一个选择。 原本此行他是准备放在秋收之后,但眼下正好有闲,顺便盯着这群三卫小子们,不妨先巡视一番。 1013 弘度投水 (); 三卫这些儿郎们平日里耳濡目染所受到的熏陶不少,但是真正军事方面的对抗经历却是罕有,如今获得这样一个机会,各自也都重视得很,全都煞有介事的投入其中。 由于斗殴一方的人数更少,所以他们提前两刻钟出发。而这提前的两刻钟,无疑就是影响胜负的关键因素,如果能够利用得好,那就会大大的提高胜算。 按照一般的思维来说,如果想要建立起足够的优势,那自然就要在这先行的两刻钟时间里尽量的拉长距离,沿洛水直进是最靠谱的选择。 但是高颎却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在他看来这场拉练之中最关键的问题乃是突围与拦截,而并不是速度的快慢。沿河直进诚然能够将总路程缩短,拉近目的地的距离,但是在突围方面并不能建立起什么可靠的优势。 须知这是一个长达三天时间、路程将近两百里的一个拉练过程,在这两刻钟时间里,哪怕他们正是体力最充沛的时候,负重疾奔了不起能够跑出十几里。 但是他们的运动轨迹却一直都处于可作监控的状态下,如果不作隐藏和干扰的话,对方追截上来的难度并不算大,一旦进入一个单纯的体力对抗,那么他们根本就没有任何的胜算。 所以这一场对抗的关键还是在于充分发挥他们先行一步的主动性,充分利用好半数突围便算胜利的这样一个条件,从一开始就确定一个有限牺牲的比例,从而给其他成员争取更大的机会。 所以在高颎的计划中,离开上阳宫的前一刻钟时间里,队伍还是集结不散,一起沿洛水向北面疾奔。这一刻钟时间里,众人体力最是充沛,尽管有着甲械食料的负担,但仍奔跑出了数里距离,上阳宫都被甩在了身后。 队伍抵达这里之后,便不再集体行动。高颎等五十多人不作战斗任务,只背负着有限的干粮,经浮桥到洛水西岸去,取道洛水西岸向北疾行。 至于剩下的近百人员,崔弘度等三十几名最为勇武好斗者结成一支小队,继续沿着洛水径直向前。另有三十人拱从着一辆辎重车随行于后,如果被对方追赶上来,这三十人便据车而斗,尽量拖延对方的前进速度,如果没有追赶上来便可一路供给物资。 其他的人则结成更小的队伍,要离开洛水岸边更远的距离,雁行于侧,保持一路疾行的同时也要伺机而动,以策应沿洛水直进的前后队伍。 按照高颎的构想,对方虽然员数众多,但也不可能沿途铺开进行大范围的搜捕。而第一天由于彼此体力、给养都非常充足,警觉度和斗志最为高昂,基本上应该不会发生交锋对抗。 变数最有可能出现在第二天,先行者后力不继,追捕者奋起直追,双方会在中段发生交锋碰撞。崔弘度等沿洛直行这两支队伍会对追击的队伍造成一定的阻挠,哪怕他们全军覆没,也给两翼的队友争取了可贵的时间,让他们能够更有希望成功抵达澄城防。 当然这只是一个基本的思路,具体的过程中必然还会有别的变数发生。就比如他们在争取这两刻钟先发优势的时候,也让步对方可以拥有两匹马担当斥候,这就大大提升了对方的耳目眼线灵敏程度,在对抗的过程中会产生许多意外。 两刻钟时间很快便过去了,负责追击拦截的队伍也开始出发了。率先出动的,自然便是两名骑兵斥候。两个担当斥候的分别是贺若敦的长子贺若隆,还有就是杨整。 三卫儿郎年纪虽然不大,但并不意味着就全然不晓得人情世故,对于这些将门子弟而言,骑射乃是自小便操练的技艺,哪怕天赋不高也都拥有合格的技巧。 洛水沿岸又不是多么复杂的地形,选择谁来担任斥候倒也没有太大的区别。这两人父亲都是当下声势最为雄壮的国中大将,本身也都弓马娴熟,自然就被群众顺水推舟的给推举出来了。 杨整抛弃了自家兄长,选择加入更大的团伙之中,顿时便被推选为最重要的斥候,心情自是欢快不已。他翻身一跃上马,看也不看一边还在车旁盘点物资的杨坚,伴随着同伴的欢呼声便策马冲出,开始寻觅对方人员踪迹。 待到群徒悉出,杨坚等几人才将物资盘点妥当,然后才驾车缓缓驶出上阳宫。其他几人看到同伴们都已经跑没了影,心情也不免变得有些焦急,纷纷催促御马快行,但杨坚却只摆手说道:“此番对抗,非是速功。急则易失,未必不能后来居上。” 韩擒虎作为勋卫督将,自是不参与这些儿郎戏斗,只是引部随行于后以作监望,避免发生什么人事意外。当他策马行过,听到杨坚安慰同伴们的话语,不免多看了这冷脸少年几眼。 在一众勋卫子弟当中,除了家世背景之外,杨坚并不怎么出众,性格既不外向热情,军技武艺也无甚可夸,以至于许多人得知其身世后都不怎么相信这是柱国杨忠之子,实在是平庸的让人找不到什么亮点。 韩擒虎之前对杨坚也乏甚关注,此番因其言行而有所留意,稍加观察之后也不免暗觉杨坚或无让人感觉惊艳之处,但这一份临事之时的沉静从容便胜过了许多轻躁的将门子弟。 尽管群徒参与热情极高,但第一天的对抗过程还是比较枯燥,无非你追我赶,双方甚至都没有发生接触。唯有两个斥候纵马驰骋,将对面的人员行动尽收眼底,但他们就算看见了也无可奈何,因为后边的大部队机动力根本就赶不上来。 半天的追赶无功多多少少让人感觉有些丧气,而这些追击的人员本来就不是一个大群体,到了傍晚将近天黑的时分,彼此间分歧便更大,有的人希望驻扎休息、养精蓄锐,下半夜再进行一个赶超,有的则想要一鼓作气拉近距离,以免对方继续扩大距离优势。 既然意见不能达成统一,那自然就只能各行其是了。所以很快便有两百多名三卫儿郎决定继续出击,而斥候杨整也决定跟随这些人一起行动,趁着天黑前最后一点时间确定前方对手的方位,归来汇报之后便带领这两百多名同伴一拥而上。 杨整所发现和选择的目标自然就是那一支拥从着辎重车的小队,而这支小队在夜幕降临之后便也入驻前方队伍给他们选好的一处营地。这营地位于河湾桥旁,前方行道狭窄、易守难攻,后路开阔、便于策援。 很快追击的人马便杀至此间,仗着自己人多,立即便发起了进攻。所谓的进攻自然不可能是真刀的硬干,所用主要还是杀伤力有限的木刀木枪,参与者全都腰缚丝带,只要被扯断或夺走便算是阵亡。 眼见对方发起进攻,逃亡者们自然也都奋起反击。很快双方便缠斗在一起,由于地形的限制,追击者虽有人数优势但却难以全都投入战斗,以至于战况有些胶着。但这终究不是真正的生死厮杀,因此在不计伤损的情况下,反抗者还是渐渐被消灭殆尽。 追击者们方待庆祝胜利,却有两支队伍反向向他们穿插而来,当即便有人大声吼叫道:“遭了,是敌伏!撤、先撤离……” 崔弘度等人反杀回来,打了对手一个措手不及,一口气竟然淘汰了对方三四十人,尤其是斥候杨整因为太过靠前,竟连珍贵的战马都被对手干掉,而他自己倒也英勇,最后为了护马“血战而亡”。 经此一役,逃亡者掉了将近五十人,追击者则损失七十多个,虽然伤亡比例有点高,但起码也是端掉了逃亡者的辎重车,而且追击者的兵力优势还进一步的有所扩大。 但是到了第二天,当大队人马向前追赶了十多里路程,却仍然没有发现敌方踪迹,这才意识到情况有点不妙,忙不迭又派出唯一一个斥候入前搜探,结果却在他们侧后方的几里外发现了一支队伍踪迹。 当斥候贺若隆返回告知这一情况时,众人都有些傻了眼,但很快一直作为一支小队首领的苏威喊话说道:“不对,那是一支诱敌之军,为的就是让咱们往复奔波、消耗体力!当下之计唯有向前,敌踪无论如何难寻,总需汇聚澄城防。洛西卒员五十余众,若能将之扼于西岸,不使东渡,此番必胜!” 众人本自有些不知所措,在听到苏威此言后也都茅塞顿开。他们已经淘汰了将近五十人,虽然东岸仍然不乏逃散之众,但与其费时费力的去搜捕东岸之众,只要守住洛水一线,就能等到西岸队伍自投罗网。当然想要达成这一目标,那就是得快! 于是接下来众人目标一致,不再彷徨侧顾,只是发足狂奔,终于到了第三天的上午赶到了澄城防附近的洛水岸边,正见到对岸高颎一行已经扎好了渡筏,正准备放入水流中争渡过来。 追击者们虽然也是疲惫不堪,但看到这一幕后也都爽快的哈哈大笑起来,只要将这些连武器都没有的家伙拦截下来,他们这一次便胜利了。 然而正在这时候,许久不见的崔弘度等一行三十多人直从侧后方的土坡杀来,想要策应河中准备抢渡的同伴。可是此间所聚集对方人马足有三百余众,他们三十多人想要冲散谈何容易! 崔弘度等人冲杀几番,非但没有冲散对方战阵,反而己方伤亡颇巨,崔弘度本人也且战且退的到了河边,眼见大势已去,便大声吼叫道:“崔弘度一人莽撞犯错,竟累袍泽受罪遭罚,不死何为!” 说完这话后,他竟然合身带甲的直接跃入了洛水河流之中! 1014 变数无常 (); “救人,快救人!” 岸上这些追击者们看到这一幕,一时间也是有些瞠目结舌,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然后才忙不迭的大声呼喊道。 仅仅只是一场拉练演习罢了,他们没想到崔弘度竟然如此刚烈,眼见得胜无望竟直接投河自尽!虽然这家伙性格严峻暴躁、人缘不太好,但也没有必要因为一场演习便将之逼死啊。如今正是初秋时节,汛期虽然过去了,但河水仍然非常的丰沛,崔弘度又周身被甲,这一跳进河水中还能活命? 因此众人在反应过来后再也顾不得列阵对抗,忙不迭各自散开,寻找工具想要将崔弘度营救上来。而崔弘度在投水之后,便被河边的暗流给快速的卷到河中去,此际正在河水中载沉载浮的拼命挣扎,但却只是徒劳无功的距离河岸越来越远。 “快、快,这里有舢板!上船、操桨!” 众人见状后,越发不敢怠慢,七手八脚的将岸边停泊的舢板渡船给推进河水中,旋即便有颇识水性者登上小船用力向崔弘度浮沉不定的方位而去。 其他人纵然帮不上忙,也都心情焦虑的翘首张望。虽然也有人隐隐感觉有些不对,但如此人命攸关时刻也都顾不上其他,只是盼望着能够成功将崔弘度给救上来。 众人这会儿注意力全都被那正自顺流往下漂浮的崔弘度所吸引,却没注意到高颎等一行也已经乘着扎造的渡筏陆续登岸。就算有人看到了这一幕,这会儿崔弘度都还没有被救上来,也都没有心情再去搞什么对抗阻截。 “冲,不要理会此间,入城即胜!” 登岸诸人也不乏担心崔弘度安危者,想要凑上去察望一番,但是却听到高颎作此低吼,于是便也不再停留,抬腿便向离岸不远处的澄城防城冲去。 “尔等竟如此凉薄……” 岸边有人看到这一幕,顿时皱起眉头,有些不屑的冷哼道。他们都已经放弃了拦截的任务去抢救崔弘度,这些崔弘度的队友们却仍然如此冷漠,简直让人…… “不对、不对!崔弘度一身铁甲,能在水中浮荡?” 这会儿终于有人意识到哪里不对了,常理以论,一身铁皮的崔弘度跳水之后必然是得一沉到底的,可是这小子入水之后却在一直扑腾,哪有要沉没下去的意思! 经此提醒,众人也都醒悟过来,再定睛望去,那原本应该沉重坠人的铁甲这会儿却直接浮在水面上放,连带着将崔弘度的身体都给托起来。而舢板上营救之人也接触到了崔弘度,旋即便大骂道:“狗贼用诈,竟着竹甲!” 听到这话后,岸上众人顿时也都叫骂不断,眼见到刚才来一脸刚烈决绝的崔弘度这会儿七手八脚往船上攀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纷纷喊叫道:“抛下去,再把他抛下去!” 岸边群徒自是被这耍诈的行为气得不得了,高颎等一众人员却是已经冲到了澄城防下,见到正被亲卫簇拥行出的唐公后,更是眉开眼笑的入前见礼道:“启禀主上,仆等奉从前命,今已成功抵达防城!” 李泰也是在城中听到卒员进报崔弘度竟然羞惭跳河,心里也是一惊,匆忙行出查看,结果便见到这一幕,虚惊一场后不免也有些气恼,瞪着这些一脸得意的少年喝道:“谁为此诈计?” “只、只是有备无患……” 高颎见唐公神情有些不悦,于是便垂首小声说道。 听到这话,李泰一时间也不知该作何评价,兵不厌诈谁都会说,运用之妙则在人心方寸之内,别说岸边上那些功败垂成的追击者们,就连他自己都差点相信了。 因崔弘度一番跳河表演,使得高颎一行这五十多人成功冲到了澄城防城下,而除了他们这一行,还有其他一些零零散散到来的人员,于是李泰便一边着令盘点成功突围到来的人员,一边走向岸边那些垂头丧气的拦截者们。 任谁在即将胜利的时候被摆了这么一道都不开心,那以身做局的崔弘度看到岸上群众全都瞪眼望着他,两手扒在舢板上只是不肯下来,直到视线余光扫见唐公至此,这才大声呼喊道:“唐公救我、表叔救我!” 这小子情急之下都开始攀起了关系,可见也是真的有点慌了,李泰抬手示意身后李雅几人入水将之引上来,自己则站在一众垂头丧气的拦截者们面前笑语说道:“今彼等虽然用诈,亦教尔徒兵者诡道。一刻胜负未定,仍会变数横生。慈不掌兵,先为胜事而后施仁义,尔等日后若事于征伐,今日事亦足以为诫!” 虽然这只是一次对抗拉练,但当中的道理却与战争还是有些相通的。为了获胜,那就需要无所不用其极。李泰也并不是教这些人要泯灭道德和良心,一味的推崇奉行诡诈之道,只是在真正的得胜之前,所谓的怜悯、慈悲都是干扰甚至于加害为将者的负面情绪。 道理讲上千遍,不如亲自感受一番,那些拦截失败的三卫儿郎在听完唐公的话之后,也都各自面露思索之色,虽然心情仍然有些愤懑懊恼,但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满心的挫败感。 等到李泰转身将这些三卫儿郎引向防城时,之前负责盘点人数的卒员匆匆入前,小声将清点的结果向唐公讲述一番。而李泰在听完之后,脸色顿时也变得有些精彩,视线看看崔弘度等沾沾自喜之徒,又看看那些若有所思又怅然若失的拦截者们,不由得暗叹一声。 待到行至防城的城门前,待到两方人员列队站好,李泰才又让李雅入前宣布此番拉练对抗的结果:“成功突围抵达防城者为七十五员。” 当听到李雅喊出一个“七十”的时候,高颎、崔弘度等人便已经忍不住眉开眼笑,准备庆祝胜利了,可当听到末尾一个“五”字,刚刚浮起于嘴角的笑容顿时便僵在了脸上。 “七、七十五?这是否有误?” 片刻后,身上还湿漉漉正滴水的崔弘度便忍不住的率先举手发问道。 须知他们之前在上阳宫校场参与斗殴的有一百五十三人,需要过半人员抵达防城才能免于处罚,即就是七十七人,而今却只七十五人,结果如何自是不言而喻。 且不说脸色骤变的崔弘度等人,另一边正自垂头丧气的苏威等人却顿时拍掌欢呼起来,原本以为功败垂成的对抗竟然又出现了这样的转机,当即又有数人忍不住大声呼喊道:“主上前言胜负未定、变数横生,今日验矣!” 李泰看着悲喜陡然调转的一众少年们,也是忍不住露出了笑容,这变数他也实在是没想到,但却也不得不说这样的翻转直接将效果拉满,凡所经历的一众少徒们想必也是印象深刻、经久难忘了。 “不要慌、不用慌,还有转机、还有转机啊!” 乐极生悲的队伍当中,高颎在稍作沉吟之后,连忙又开口说道:“日前定时是午后申时,距今还有一个半时辰有余。还有机会,只要后方散落之众能抵此间,只需两人而已,定有转机!” 听到高颎这么说,他的一干小伙伴们眼神顿时又是一亮,连连点头应是。须知之前的规矩是只要他们来到城门前签到,便不可再参加对抗。 所以崔弘度等人尽管已经先到一步,但为了接应高颎一行也都没有入前签到,所以不算在成功突围的人数之内。而今对方大部分都已经至此,就算己方后面还有零散人员到来,也只能眼看着他们擦边夺胜! 这片刻之间悲喜的转换太快了,让在场一众三卫儿郎们一时间都不知该要做出何种表情,于是便都绷着脸向南面望去,各自心内都在不断的默念祈求。 局面发展到这一步,李泰也是一乐,索性便也待在这城门前继续等候一段时间,看看到最后是否还会有转机。 “来了来了,有人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南面道路上一驾马车行驶上来,马车前后还跟着几十名身穿三卫袍服的少年。众人看到这一幕后,全都屏住了呼吸瞪大眼认真望去。 杨坚等人行至近前,看到城门前众人全都瞪眼直勾勾望着他们,一时间也都有些紧张,直接放慢了速度。 苏威等人见是己方成员,忙不迭大声喊话道:“快快城前列阵,不准敌人入前!” “敌人没有了,途见十几员,尽数擒获!” 听到这番喊话后,杨坚便开口回答道,顺便指了指队伍内垂头丧气的十几人。 他一行队伍原本只有七人,远不足以擒获这些对手,只是行途中不乏落单或者饥渴难耐的同伙凑上来结伴同行、顺便分享给养,就这么凑起了三十多人。接着便遇到了敌方安排引诱阻截的小队伍,顺手就给缴获了。 “胜了、得胜了!” 听到杨坚作此回答,苏威等人再也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纷纷拍掌呼喊起来。而经此一番心情跌宕之后,高颎等人也只能苦笑着接受这一结果,先向对方稍作恭喜,旋即便又垂首等待唐公的责罚。 1015 西河沃土 (); 一场对抗拉练以这种比较戏剧化的方式结束了,对于落败众人的惩罚,李泰也早已经有所决定,直接将这些参与斗殴的人员发配马营负责饲喂并训练战马,并且由李雅这个老马夫负责监工。 接下来李泰一行在澄城防留宿一夜,第二天便率领一众亲卫继续北行。在途径洛川防的时候他也并没有停留,而是继续北行直往库利川流域而去。 之前李泰经营三防城的时候,曾经修建了一条运河将洛水河流向东引流,与黄河支流库利川勾连起来,通过人力在陕北地区创造出一片宜耕宜居的地方,大体相当于后世延安市南面的南泥湾。由于此时的黄土高原植被覆盖状况还比较良好,因此这一片区域实际上要比南泥湾更宽阔一些。 原本三防城之一的黑水防城便设立在这区域之内,但在之后又被改设为西河郡。西河郡所在便是李泰陕北诸类经营的核心所在,尤其是库利川一线的屯田区域,更是如今陕北最大也最重要的耕垦中心。 独孤宾等西河郡官员一早便等候在库利川上游,待到唐公一行抵达后,当即便引领唐公向西河郡城而去,沿途也在介绍如今西河郡的发展情况。 “如今郡内籍民五千余户,屯丁一万六千余众,在耕之田一万五千余顷……” 一个地方民生经济如何,最重要的指标便是有多少土地和人口,所以独孤宾等人奏报的时候也将相关数据重点介绍。 西河郡并不是面积辽阔的大型郡治,当年只是从东夏州和北华州之间划出的一条狭长地带,只是库利川流域沿线这一段范围。 当李泰听到西河郡一郡之内垦田便已经达到如此数字的时候,不免也是满意的点点头。当年他就任绥州刺史而调离三防城,那时的屯垦工作才起步不久,虽然也已经烧荒开垦出几千顷土地,但却多是粗耕薄垦,收成有限。 如今数年时间过去,当年贫瘠的荒地都已经成了收成可观的熟田,虽然也跟气候整体转暖变得更宜耕作有关,但最重要的自然还是此间官吏们的有效管理和屯民们的辛勤耕作。 一万五千多顷土地放在整个西魏政权或许不太起眼,但是放在西河郡这一郡之内,基本上就是已经将境内宜耕的荒地充分开垦出来。 尽管如今的陕北在李泰的事业版图中已经不占核心地位,但这里却是他执掌地方军政大权、发展自己势力的一个,心内自然也拥有着非凡的感情,乐见此乡人事发展欣欣向荣。 初秋时节农事正忙,田野间不乏躬身劳作的农人,当见到如此大队人马行过乡野时,也都不免直起身来好奇张望。 而当得知乃是当朝执政的唐公入乡巡察的时候,便不乏农人从田地中奔行至道左,远远便作礼拜欢迎,不乏人口中还高声呼喊道:“小民大统旧年受胡贼掳劫,万幸为唐公搭救,落户郡内,才得成家。唐公搭救再造之恩,永世不忘……” 类似的呼喊声此起彼伏,也将李泰的思绪拉回了大统旧年,那时的他亲自率队扫荡一众稽胡部落,解救了许多被稽胡所掳掠奴役的汉胡群众,也使得此乡的耕垦开发有了人力加入。 不知不觉已经过去数年,如今的他固然是势位雄大,而这些被解救出来的乡人们也都安居乐业,瞧他们脸上那由衷的感激与发自肺腑的笑容,可知生活较之当年也已经有了巨大的改善。 众三卫儿郎们随行在后,看到唐公行走在田间地头亲切的与那些农人们寒暄互动,心内也都颇生感触。 他们自然知晓唐公在关中民望崇高,就连他们这些亲兵侍卫们都因此被爱屋及乌的受到诸多夸赞。 而他们往日所知的却只有唐公那诸种煊赫武功,却不清楚唐公早年名位未显时便已经做了许多救人益世的仁义之举,如今听到那些农人们神情激动的描述当年故事,一时间唐公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又变得更加高大且丰满。 如今在乡野劳作的并不只有籍民与屯丁,还有许多从别处来此租耕土地的豪强乡士。 关中地区的农业生产发展已经颇为成熟,比较重要的标志便是乡土资源尤其是土地这一基础的生产资料基本上都已经被瓜分殆尽。就连李泰要在关中推行府兵授田,都要从原有的乡土秩序中收集土地并扩大垦荒规模,一般人想要扩耕增产那自然是更加的难上加难。 之前的陕北一片胡荒,基本的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就连当地百姓都流离失所,对于其他地方的民众自然更加没有吸引力。 可是随着李泰全力打击境内稽胡流寇,并且积极发展水利建设,各种客观条件得以改善之后,使得此境渐渐变得宜居起来,吸引力那就大大增强。 虽然许多人都有安土重迁的想法,不愿意离开家乡远徙他方,可是当留在乡里连发展和生存都成了一个大问题,当然也就会有人选择背井离乡、另觅出路。 所以过往多年也陆陆续续有民众迁徙至此,通过奖励耕垦的政令在这里辛勤垦荒劳作,获得一片土地,在这里落地生根。 不过这里流入最多的还是各方的商贾,虽然商贾多以牟利为本心,但他们的到来也实实在在的给西河郡的发展注入了新的活力。 之前李泰奏施开中法,将食盐专卖制度与边防结合起来以完善边防。此策深得宇文泰的称许,因此哪怕日后李泰已经离开了陕北,这一政策也一直都在推行。 诸方商贾因盐利所驱来到西河郡垦荒种田,种出的粮食就近输往夏州、绥州等边防地区以换取盐引。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商贾的加入,才让西河郡的农耕发展有了今日局面,否则单凭行政层面的推动,西河郡境内的荒地也难以得到如此快速和充分的开发。 不只是西河郡,陕北其他州郡也出现了许多受开中法吸引而来的垦荒团体,所生产出来的粮食不只可以供给边防以换取盐引,还可以与当地诸胡部族进行买卖交换,若非运输方式和运输成本的限制,甚至都可以向关中返输一部分。 除了郡府的官吏汇报之外,独孤宾还召集了一些境内从事开中商贸的商贾来向唐公汇报相关事情的发展现状。 这些商贾们大多是河东人士,毕竟河东的盐池是主要的食盐供给地,河东人也习惯了因盐谋利,换了其他地方的民众即便是有足够的资本,也未必就有这样的认识,或者因为并不熟悉盐业而不敢轻易涉足。 就在这些商贾们入前见礼的时候,李泰竟从当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那便是南梁名将柳仲礼。 柳仲礼弓着腰站在人群中,样貌较之往年要苍老得多,低眉顺眼的模样,看起来完全让人联想不到此人竟是当年南朝叱咤风云、屈指可数的大将。 “罪民柳仲礼,叩见唐公!” 柳仲礼也注意到李泰盯着他的眼神,在其他人都见礼完毕之后,便又深拜下去。周围其他群众有些并不知柳仲礼过往,见状后还目露好奇之色,有的人则就不免神情一变,没想到他们当中还隐藏着这样一个人物。 “于此相见,真是让人意外。柳侯请免礼,若因前尘故事、不必复言罪过,若是归国之后另有别情,我倒想听一听你因何致罪?” 李泰见到柳仲礼的确是有些意外,但还不至于直接问罪其人。 他本身对柳仲礼倒是没有什么仇恨,当年也只是彼此立场和利益不同引发的冲突,后来公审打击等一系列的惩治也都是出于实际的需求,倒也不是刻意针对其人。 而且话说回来,他当年能在山南发展的那么顺利,也是因为柳仲礼这些家伙在救援建康城的过程中瞎胡闹,致使侯景祸乱作大,才给他带来了绝佳的扩张机会。当然,李泰也是不会因此对柳仲礼表达什么感谢的。 柳仲礼听到李泰这么说,心内先是暗暗松了一口气,但也并不敢直接起身,而是继续深跪在地,向唐公禀告他进入西魏以来的经历种种:“罪民旧年于汉东罪犯忤逆唐公,幸在唐公仁义、擒而未杀,之后入朝,又为故安定公所恕,放归故乡,后则为故中山公所辟……” 1016 田野流金 (); 作为南朝威名赫赫的人物,柳仲礼当年被擒之后,虽然被李泰一番公审批斗搞得其人在汉东随陆之间声名狼藉,但在进入西魏朝廷之后,还是受到了一定程度的礼待。 毕竟柳仲礼成名已久,王僧辩、陈霸先等俱是其晚辈,而且就连当年的贺拔胜都曾在与其交战的时候吃过瘪,所以在关中也是颇有几分知名度。 当年宇文泰并没有直接启用柳仲礼,但宇文护却将其召入麾下,并且在之后坐镇河东的时候,也对柳仲礼多有倚重。之前柳敏还曾向李泰吐槽过,柳仲礼在河东乡里时不乏有仗着宇文护声势而作威作福之举。 不过在柳仲礼的讲述中,则又是不同的版本。据其自述,当年在被宇文护招至门下并任职河东时,为了宣扬政令、压制当地不法豪强而遭到乡人忌恨诽谤,所以在之后也并没有安居乡里,而是又跟随宇文护一起返回关中。 按照李泰对双方尿性的了解,觉得这双方所言估计都是真的,同时也肯定各有水分,并不是全部的事实。不过对此他也懒于追究计较,倒是对柳仲礼因何定居西河郡比较好奇。 在追随宇文护重返关中之后,柳仲礼过了不久便被任命为由敷城郡改设的敷州刺史,而敷州便恰好与西河郡接壤、位于西河郡的南面。据其所言在任上时,治内乡士们感其治功,故而在其离任之时赠予一份位于西河郡的资业,而他也因喜欢陕北的民风氛围,就此选择定居西河郡。 李泰作为新上岸的大硕鼠,当然听得明白柳仲礼言中未曾述及之事。身为一地刺史方伯,想要给自己搞点产业那可太简单了。 而柳仲礼是在去年年末自己进入关中之后,主动上表请辞敷州刺史之职,还算比较识趣。之后估计也是因为担心没了靠山之后,再返回河东乡居估计会遭到乡人们打击报复,所以干脆便定居在了西河郡内。 李泰在听完柳仲礼的自述后,也不由得感叹真是时过境迁、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啊! 但使柳仲礼当年解救建康之危时能够得力一点,不让侯景之乱扩大糜烂下去,那他就是当之无愧的勤王功臣、南梁第一名将,何至于如今窘迫的几乎没有立足之地。 所以人总觉得自己行恶也不会即时获得什么惩罚,从而一再放低道德标准,但所积攒的恶果最终都会以某种形式降临下来。 李泰本来就想找一户田庄去看一看具体经营的情况,既然遇上了柳仲礼这么个熟人,于是便提议往其家中去看一看。 柳仲礼听到这话后却是陡地脸色煞白,尤其见到李泰身边那一众全副武装的卫队,更是吓得额头冷汗直沁,大概是担心唐公仍然不肯放过他,想要借此将他满门抄斩。 李泰见他吓得这副模样,便又笑语道:“柳侯居国已有数年,于我事迹想必也有所闻。但使奉公守法,自不必担心会遭到官府无端戕害。梁家国业都已成前尘,我与柳侯还有什么旧怨化解不开?” “罪、小民多谢、多谢唐公仁义恩典!” 柳仲礼听到这话后,神情又是几作变幻,旋即便又一脸激动、语调哽咽的叩拜说道,这才又站起身来在前方带路,向着自己家行去。 柳仲礼的庄园位于郡城西南处不远的位置,水陆交通都很便利,环境也很清静宜居,可见在挑选的时候也是用了心。 整座庄园建筑加上耕地与桑田等等,约莫有十几顷的面积,规模并不算太大,但土地多是平坦肥沃的水浇地,加上陂塬长势颇佳的几十株桑树,有此优渥的耕织基础,养活一两百人那是绝不在话下。 因有亲兵先一步入此巡视警戒,当唐公仪驾抵达此间的时候,柳仲礼一家人都已经在庄前站立相迎了。户中男女三十几人,除了柳仲礼的妻儿兄弟等亲属之外,还有二十多个士伍男女,这家庭成员数量倒是跟李泰初入关中时差不多。 所以古代尤其是中古时代说某些人家家道中落、背井离乡,倒也不是真的已经穷到精光,真正的赤贫之家连获得一个籍民户口、做个自耕农都困难至极,更不要说什么飞黄腾达。 实现阶级跨越比较靠谱的方法就是凭着年少力壮和一腔勇气,投身豪强之家做个苍头家奴,混到北齐刘桃枝那种地步就可以称得上是绝对的人生赢家了。 李泰对柳家人口倒是不怎么感兴趣,沿途便一直在询问柳仲礼这座庄园的经营细节。 柳仲礼对此也不敢有所隐瞒,详细介绍道:“得益唐公治水利耕,库利川两岸多成肥田,一岁勤耕细作,亩收粟可达两石有余,收菽则可三石。寒家拥田近九顷,扣除粮种并人畜食料,岁终仍可盈收七百石有余。积粮备荒两百石,余者尽可输官,可得盐引短则二百斤、长则百十斤,入市沽之,又可得利折粟百余石……” 陕北地区主要种植的作物乃是小米、高粱与各种豆类,柳仲礼一家人口三十多,还有饲养的牛马数头,每年自家消耗粮食估计就得上千石,再扣除作物种子等消耗,九顷田地每年还能盈收七百石,这样的收成那是非常不错了,基本上是耕作三年便可有两年积储。 古书讲三年耕、必有一年之食,随着时代的发展,农耕技术和亩产量也在提升。再加上柳仲礼一家并不是寻常的自耕农,其部曲乃是隐户,有劳力而无租调,有这样的收成也算是比较正常的水平。 盐引分为长引和短引,是以运输销售的距离区分,能运的远那自然价格和利润更高,反之则就低。但也并不是所有人获得盐引后都会去提盐销售,像柳仲礼家搞个百十斤的盐引根本就不够折腾的,所以不如干脆直接卖给那些大盐商们,如此也是一份收入。 但柳家这座庄园显然不只是单纯的种田,就李泰所见的范围便有十数顷之多,除了那将近九顷的耕地之外,还有数顷桑田果园。 南朝商品经济比较发达,很多达官显贵也都不讳言商,甚至亲自经营庄园产业与商贾买卖,所以柳仲礼介绍起自家园业来也是很有条理。 “三年之桑,一株一岁可采叶三十斤、收实五十斤,亩植桑株参差二十之间,桑椹可以当食、叶则饲蚕,一亩桑饲得蚕茧五十斤、得丝二十斤有余……” 对于唐公的问题,柳仲礼自是极尽详细的作答,但却不知道他讲的这样详细,已经是触及到唐公的知识盲区了。 李泰虽然也是苦日子熬上来的,但还真做不到像柳仲礼这般对于庄园中所有产出和数据都如数家珍,按照他自己能够理解的数据换算一下,那就是一亩桑树养蚕制成的绢每年大约在二十匹左右。 当然实际的换算肯定没有这样简单,尤其这当中每一个流程都要消耗大量的时间和人力,因此不可等同于一亩桑收绢二十匹。 就连官府在征收户调的时候,都有绢、绵和布、麻这样的选项供人选择,就是因为对许多均田户而言根本就没有足够的劳动力和时间将绵麻纺织成为绢布,只能上缴半成品作为户调。 柳仲礼家虽然也有为数不少的奴婢,但也并没有将所有桑田都遍植桑树,因为养蚕织布根本就忙不过来,如果仅仅只是出卖丝麻等半成品,那所得利润完全不如种植别的更高经济属性的作物。而这当中,柳仲礼就着重介绍了一下自己的茶园。 “小民旧居襄沔,因有饮茗之疾,本以为离乡之后恐怕便要疏远此味,却不料北州亦多士民嗜好此味。因此之前便托人于汉中觅得几株茶树良品,移植于此庄园之内,虽然失时失地,以致茗叶回甘甚短、苦味悠长,但因此乡品类殊少,收采市卖也得利不少!” 柳仲礼将李泰引至茶园中,指着园中那几十株长势不一的茶树介绍道。他虽然去年年末才请辞,但这座庄园经营不只一时,正因经营的已经颇有成绩,所以才在辞官之后干脆定居于此。 李泰听到这话后,忍不住便指着柳仲礼笑语道:“称贤何必言陶朱,柳侯治事亦功力不浅啊!饮茗之风普及此乡未久,柳侯竟然已经有查并因之得利。” 饮茶之风虽然源远流长,但直到隋唐之际才兴盛起来,而茶叶作为一种重要的外贸商品,则就一直到宋明时期才奠定起来。而李泰之前在兴建师佛寺的时候,便已经有意用宗教仪式在稽胡当中推广饮茶的习俗,几年时间下来也是略有成效。 他在山南的时候,已经开始进行茶叶的种植与品种改良,并且也在将之当作重要的商品向关中以及其他地区进行推广,不只是为了单纯的牟利,也是希望能够借此加强区域之间的文化风尚和饮食习惯上的交流。 没想到在这西河郡中,柳仲礼也是无师自通的感受到这股风潮,并且已经展开了以谋利为目的的本土化经营,不得不说这商业嗅觉也是很灵敏的。 1017 扳龙附骥 (); 除了前述诸类,柳仲礼的庄园中还种植着一些桃李杏柰等经济属性较强的果木,并且还有一座小型的砖窑并酿酒的工坊,再加上其他一些虽不显眼但却实用的工类,简直就可以称得上是时下自给自足的庄园经济的典范。 李泰一番游览下来,发现柳仲礼这座庄园规模虽然不算太大,但效益却是非常的可观。单单通过最基本的耕织作业便可以满足其家族所有人的衣食需求、并且还颇有盈余。 除此之外的其他各类营生,那就是纯粹的利润了。或许单独某一项拿出来不算出众,但是各项全都累加起来,那么柳仲礼这座庄园一年下来纯收益折绢怕是得三千多匹之多。 当然按照柳仲礼过往的身份地位来说,一年才只三千多匹绢的净收益,也实在算不了什么。可问题是他现在已经不算是什么南朝大将了,仅仅只是西魏陕北一个隐逸居家的小地主,结果一年的收入便能卸下高敖曹两条腿,也的确是非常可观。 虽然说柳仲礼家收入比较可观也跟其人精明计算、擅长持家有关,未必有太大的普适性,但哪怕打折再打折,按照如此规模的一座庄园盈收一千匹绢来核算,放眼整个西河郡也是需要值得注意的事情了。 如今西河郡垦田规模便有一万五千余顷,其中过半都是各边商贾豪强入此租种经营的商屯。柳仲礼的庄园在这当中规模属于偏小,其他更大的单单耕地规模便有上百顷之多。将这盈利标准稍作运算,那这当中所存在的利润,折绢粗算便有上百万匹之多! 这可不只是一年,而是年年如此,而且只要不发生什么大的天灾人祸,随着陕北其他各项配套更加成熟,这个利润空间还会进一步提升。 李泰并不是不允许这些商贾们赚钱,毕竟开中法的本质就是要公私两便,如果只是站在官方的立场而一味压缩民间资本的利润,这一政策便也难以长久维持下去。 不过眼下这样一个利润空间显然是有点不合理的,太大的利润空间对这些商贾们而言也未必就是好。 利润太大必然会引起更多觊觎,最开始的政策支持很快就会转为收缩压制,来自官面上的支持就会成为新的准入门槛,而当情况发展到官商勾结那一步之后,这就绝不再是什么公私两便的善政,而是滋生虫豸硕鼠的贼巢! 柳仲礼倒是没想到唐公在游览一番自家庄园后会联想诸多,他一直都在暗窥李泰的神情,见其眉头微皱、变得沉默不语,心内又是咯噔一跳,但也不敢将心中的惊怯流露出来。 “诸多员众随行至此,实在叨扰柳侯了。天色将晚,还要赶往郡城,今日便暂且别过,来日有暇再邀柳侯于畿内相见。” 李泰暂时收起心中的思绪,抬头看看天色,然后便又望着柳仲礼笑语说道。 “啊?唐公要走……小民、小民恭送唐公!” 柳仲礼听到这话后先是一愣,旋即便又连忙垂首下去,绷紧的心弦仍然不敢放松,只求赶紧送走这一尊大神。 李泰将柳仲礼的反应收于眼底,心内也是一乐。如今彼此身份差距悬殊,他也犯不上再去翻柳仲礼的旧账,就算因其园业而略有所感,心里想的也是在西河郡乃至于整个陕北地区加征赋税,而不是针对柳仲礼一家进行打击。 柳仲礼一路躬身疾行,一直将李泰一行送离自家庄园的范围,都不闻其有什么训斥问责声,这才总算是暗暗的松了一口气,但旋即却又不免有些怅然若失。尤其当他回望正自恭立庄园门前的儿子,又看到那些仗从唐公身后的仪仗少年们时,心内这份失落感便越发明显。 他心内几作犹豫挣扎,终于还是忍不住将心一横,又再次深拜于唐公面前,口中则涩声说道:“小民不忠故国、更前忤王命,罪孽满身、惭对世人,幸在唐公庇佑,才得偷生人间,不敢再有奢望。唯门下少息仍是清白之身,归国以来亦绝无行差踏错,乞求唐公能够垂怜少类、勿以孽徒待之,使之能慷慨立志、为国尽忠!”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停下脚步来,垂眼望着柳仲礼说道:“吾国自有法度,柳侯大可不必多此一举。朝廷取士,不唯门第一条。国子、太学并畿内诸学如今全都大开门户、广纳才流,你门下诸息但有令才可取,皆可入京以试。譬如柳侯犹可卧此山水之间恬然安养,吾国士民既有金玉之质,我又安忍尘埃覆之?” “唐公德类圣贤、襟怀雄阔,某草芥小民、亦得被恩典,实在感激、感激不尽!” 柳仲礼听到这一回答后,便又深深作拜道,一直等到唐公仪驾离开颇远,他儿子们也都走上前来搀扶,柳仲礼才缓缓站起身来。 他望着那渐行渐远的仪仗,手抓着儿子们的胳膊叹息道:“旧居南国,虽以豪勇而进,久浸人间亦不免流俗、惟利是营。不意天壤之间竟有唐公如此人杰,莫非苍天亦感诸夏受虐深重,乃降雄主救世?可悲可笑,乃翁生涯已废,虽逢英主,憾不能从。儿辈自应扳龙附骥,以成功名啊!” 李泰倒是不知这一次见面让柳仲礼有了让儿子们扳龙附骥的想法,他现在只想搞钱,或者说加强针对陕北商屯的管理制度。 之前他虽然打造了这一系列的人事基础,但在接下来却没有时间亲力亲为的加强管理,虽然前后管理者也多出自他的门下,但这些人终究不能实时反馈所有的发展与变化,也难以自主的去调整管理制度。 再加上当时的霸府本身只是贪图开中法给边防所带来的增益,而更细致的内情也认识不够深入,于是便造成了制度不能匹配高速发展的商屯现状。 所以在接下来前往郡城的路上,李泰便交代接下来独孤宾等官员们要加强摸查相关的商屯具体盈利的状况,结合实际情况制定一个新的征缴方案,增加赋税收入的同时,也要让相关的管理更加严谨周全。 哪怕如今霸府并不急于在陕北榨取利益,多收的赋税加大对陕北当地的建设投入,又或者干脆缩短一部分当地籍民屯丁们的劳役负担,也好过继续保留这么大的利润空间从而滋生权力变现等种种弊病。 傍晚时分,一行人才抵达西河郡城,也就是原本的黑水防城。 黑水防城旧是一名稽胡酋首的据点,被李泰将之势力剿灭之后占据下来,经过多年的经营和扩建,如今这座西河城俨然已经是陕北首屈一指的雄城大邑。 这座城池不再只是单纯的军事戍堡,乃是如今整个西河郡的军政和经济中心,规模较最初扩大数倍,有着众多的商贾和寻求工作机会的佃农与屯丁居住在此,繁华程度仅次于洛川大市。 此时的郡城城门前,有上千名精卒列队站在那里,以至于许多出入城池的车马队伍都遭受拥堵、不能顺利出入。但那些受阻群众虽然心中不满,看到这架势的时候也都不敢声张呵斥。 这欢迎的阵仗明显不是郡府摆设出来的,因为唐公之前已有通知不要大张旗鼓的滋扰民众,所以独孤宾等人都是轻装出迎。而且这上千名列队的精卒也并非郡府乡兵,多数都是稽胡壮卒。 且不说民众们敢怒不敢言,当唐公仪驾出现在城西大道上的时候,城门前那队伍中登时便冲出一名锦袍金鞍、装扮浮夸的骑士,向着唐公仪驾策马迎去。 彼此距离还有里许,那骑士便翻身下马,徒步向着对面疾行而去,一边疾走还一边大声喊叫道:“主上、主上!奴是刘库真、刘库真啊……旧年拜送主上离境,昼夜思念、朝夕苦盼,终于将主上盼归北州、当真思煞老奴!” 李泰虽在队伍中,已经听到刘库真这个活宝的嚎叫,待其前方侍卫们左右分开、视野无阻时,便见到一个体态略显臃肿的胖子正扭着身躯奔跑过来,那一身华丽的锦袍在夕阳照耀下闪闪发光,模样引人发噱。 “之前主上北去出击匈奴时,这刘、刘将军便入郡府几番抱怨臣等不将主上行程告之,累其没能迎拜主上。此番连连来问,臣便告之主上将会出巡至此,却不想他……” 独孤宾看到刘库真摆出的这个架势,担心李泰会责怪,连忙策马入前小声解释道。 李泰自知刘库真是个什么货色,彼此虽然相处不多但却至今对其印象深刻,因此倒也不以为忤,摆手示意前方卫兵们让开通道。 而刘库真见状后便也直入李泰坐骑前方才扑通一声跪拜在地,顿时便激起大团的烟尘,他整个人都被这烟尘所淹没,但仍大声呼喊道:“奴思念主上如疾如狂,如今总算能一慰饥渴!恨我不能化身牛马,便可长随主上以听驱使。但主上别时嘱令奴笼络诸部、以壮主上声威,奴从未敢忘,今日终于得奏主上驾前!” 1018 驯服群胡 (); 这刘库真姿态如此热切卑微,就连两侧唐公亲卫看到后都自觉肉麻的有些吃不消,然而这对其人而言却不过只是正常操作罢了。 李泰虽然不是一味喜欢阿谀奉承之人,但见到这家伙在众目睽睽之下不顾尊严体面的表达着对自己的忠心,倒也并不厌恶反感,抬手指着刘库真说道:“免礼吧,若果然事如所言,自是免不了给你的奖赏。” “多谢主上、多谢主上恩典!” 刘库真闻言后又作再拜,这才喜孜孜的站起身来,满头满脸的尘土,两眼下方还垂着两道泪痕泥道,可见刚才并不是一味的干嚎,是实实在在表演了一番喜极而泣。 起身之后,刘库真又趋行入前,待见李泰并无阻止,这便又喜孜孜的上前为主上持缰揽辔,然后便挺起胸膛,一副狐假虎威的模样往城门前行去。 “你今来迎,卒员随从即可,将此千数徒卒滋扰城下,又要炫耀怎样的威风!” 李泰又抬手指着城门前那些仍自队列分明的稽胡卒众们,对刘库真轻斥道。 刘库真听到这话后,忙不迭又将腰弓的虾米一般,口中连连说道:“主上恕罪、恕罪啊!奴因多年未见主上,又恐今时胡部儿郎多不识威严,所以引聚于此,让他们能有机会瞻仰主上威容,也向主上自表奴恭奉前命,任事有成……”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李泰自不会被刘库真诸种阿谀表现轻易糊弄过去,对于这些羁縻任用的胡酋,他从来也不会因为对方的态度如何便放松警惕,接下来便又沉声说道:“所以用你羁縻诸胡,难道是真的因你干练果决、能够控慑群众? 无非相较余子,你更加的知敬畏、有分寸,更兼忠诚早有表现,所以多加信任。但若因此便失自持,频频聚众骚扰州郡,那就是辜负本心、埋没过往!” “奴、奴知罪,主上、主上……” 刘库真听到这语气已经有些严厉,心内顿时又是一慌,忙不迭又扑通跪拜在地,口中期期艾艾、只是连连叩首。 “起来罢,病从浅中诊治,事由微处觉悟。你聚众来迎,用心也是殷勤。只是要记得,凡所行事若唯任性才可自觉尽兴,则此事不为也罢。” 李泰瞧得出这家伙对自己诚然仍是恭维有加,但观其体格装扮与如此排场,可见也是有点飘了,所以便随口敲打几句。 刘库真跪在地上连连叩首应是,过片刻后见主上没有再继续追究的意思,这才又擦一擦额头上的冷汗,起身揽辔而行,待至其带来的那胡卒阵队面前,也不敢再作炫耀,只是连连摆手驱散群徒,自己则仍垂首老老实实做个牵马夫。 待入郡府之后,西河郡文武群众便悉数列席堂中为唐公接风洗尘,今日宴会酒席也并不过分奢侈,但也非常用心,酒水食料全都是西河郡当地所产,种类繁多,看着就非常丰盛。 每一道菜品奉上时,独孤宾等人便细心的讲解这些食材的产地渊源,以及如今的规模产量。而在听到这些熟悉的地名之后,李泰也不免被勾起了回忆,开始畅聊起自己当年于此境中纵横扫荡、击破群胡的经历。 “此乡当年胡荒深重,不知多少如末将等遭胡逼迫、家破人亡者,若非主上当年仁勇救济,更不知此乡何时才能得治!偌大乡野,更无尺寸安宁之地可供百姓栖身,今时盛宴更连做梦都不敢想……” 西河郡当郡领掌乡兵的帅都督吕川便是当年跟随唐公扫荡群胡的老卒,讲到这个话题自是唏嘘不已,及至动情之处,更是忍不住的泪洒席中。 听到群众纷纷讲到稽胡残暴故事,席中作为稽胡豪酋的刘库真自是有些坐立不安。 之前城外被李泰略作敲打,入城之后刘库真便换下了之前那一身华丽浮夸的袍服,如今只穿着一件不太起眼的布袍,他在席中先喝了两杯酒水,然后便起身离席跪在堂中,向着李泰作拜道:“奴虽然不是旧年肆虐此乡的贼胡,但曾经也有误入歧途。若非主上当年仁义活我,一身贼骨已经不知葬于何乡! 生人但有知事,谁不叹羡北州今时之繁荣?繁华世道并非凭空得来,若无我主上规划宏计,此乡必然仍是祸患蔓延。群胡亦非生来丑恶,亦有可作教化之处,奴前受恩于主上,便有立志将此恩义波及群胡,顺应者活,逆抗者死!纵群胡如狼,也要驯成忠犬,为我主上防贼守户!” “刘都督此言当真雄气悦耳,赐酒!” 李泰看到刘库真一脸慷慨表现忠心的样子,便又指着他大笑说道。 这刘库真可不只是随口说说而已,而是真的有这个资格。 之前陕北有组织的稽胡反抗,基本上都已经被李泰率军打散。除了军事上的打击之外,还配合着师佛寺等宗教手段,并且还招抚统战雕阴刘氏这样的稽胡大部,使得陕北地区胡患大大缓解,近年来随着陕北当地的军政力量的发展,即便还有一些零星不受控制的稽胡部落,也已经不足为虑。 但是稽胡广泛分布在这一片区域之间,不只西魏境内有,北齐境内同样也有。之前高洋还没有发疯的时候,也曾率领大军深入吕梁山去痛剿离石、石楼等地的稽胡。 但是接下来高洋并没有选择就地整编管制这些稽胡,而是选择沿西山建造长城,将这些稽胡传统分布的地区用长城给隔离开,避免稽胡再频繁寇扰晋阳西境。 这样的做法就无异于是放弃了吕梁山西侧与黄河之间的这一片区域,虽然也还维持着一定的驻兵,但是这些驻兵更多的还是防控西魏的渗透,对于区域已经做不到有效的管控。 李泰对于陕北群胡是剿抚并行,而对于北齐境内的稽胡则采取一种羁縻笼络的政策。当这些稽胡被北齐追剿的无路可逃时,便给予他们提供各种救济以渡过艰难时期。 刘库真便是离石胡如今的首领,这固然是因为其人拥有这样的血脉,也在于李泰所给提供的支持。 虽然这家伙在李泰面前一贯卑躬屈膝,但是却统率着数万离石胡众,并间接控制着其他大大小小十几个稽胡部落,在稽胡之中声势雄壮,几乎不逊于当年建立独立政权的胡酋刘蠡升。甚至就连云阳谷刘蠡升的后人,如今都要靠刘库真在陕北获取到的物料资助来维持其势力存在。 当然,刘库真也仅仅只是一个摆在台面上的傀儡,真正掌管这一部分几乎事务的还是绥州刺史府。通过对这些稽胡长时间的扶助,加上刘库真这个首领的主动配合,使得离石诸胡内部人事渐渐为绥州刺史府所控制。 李泰又在西河郡逗留了两天,巡查了一下境内官民屯垦的规模和现状,并且更加细致的制定了一下增加商屯赋税的举措和步骤。 一旦收紧商屯的利润空间,必定会造成一定的骚动与抵触,或许有的商屯干脆放弃耕作以进行消极抵抗。而这样的情况也都在李泰预料之内,正好可以借机将一部分商屯土地加以回收,从而用于在陕北建造新的骠骑府。 只要这些骠骑府府兵于此落地生根,他们很快就会成为境内乡情秩序的维护者与武力担当,同时也能分担一定的边防压力。如此就算一部分商屯撤走,也并不会令此间边防压力骤增。 在离开西河郡之后,李泰并没有直接返回,而是又在刘库真等人陪同下继续率部北行,抵达了绥州。 绥州是李泰一手创建起来,之后又由崔訦接任长期镇守于此,承担着李泰在陕北诸类人事经营的武力保障。之后崔訦、李雁头等都被召回朝中任职,李泰便又任命田弘入此镇守。 对于唐公的到来,田弘自是激动不已,在州境迎接入府之后,便又按照唐公的交代安排巡视的路线。相对于南面州郡,绥州的民生现状倒是乏甚可观,主要还是在军事上的一系列布置。 李泰旧年趁着高欢南下围攻玉璧城的时候,便从绥州出发进入当时的东魏境内,在离石地区扫荡一番,更是直接进袭晋阳城,大胜而归。 如今再想重复这一壮举已经很难了,经此之后东魏便在其西山范围内增添了许多防事布置,尤其是北齐年间大修长城,使得吕梁山更加的难以翻越。 但是绥州作为黄河上游这样一个桥头堡,对于北齐的晋阳地区仍然具有一定的震慑力,可以牵制一部分晋阳兵力的调度发挥。而且绥州还控制影响着数量众多的稽胡族众,当未来需要在这条战线上有所举动的时候,这些稽胡族众也是一股非常可观的力量。 在绥州巡察一番后,李泰原本还打算渡过黄河再到对面去看一看,可是接下来却接连有信使将关中的消息传递而来、亟待李泰返回处理,于是他便也只能停止了今次行程,率部返回关中。 1019 双喜临门 (); “哇……” 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自产房中响起,外间正在焦急等待的侍女们全都暗自松了一口气,旋即便面露笑容。 不多久,一名女医自房内行出,望着婢女们说道:“速告主上,公主顺利生产,户中又添一位小郎,母子平安!” 此时上阳宫内府厅堂中,李泰和父母都在堂内焦急等待着,待到侍女入堂笑报母子平安,李泰当即便从席中立起,而李晓也笑呵呵摆手道:“速去、速去慰问新妇,又为我家增添子息,当真可贺!” 李泰闻言后便略一欠身,旋即快步往产房所在而去,沿途见到侍女奴婢皆是笑语恭喜,而他也一脸笑容的颔首回应。 “阿耶、阿耶,阿母躲在房中不出,又有孩儿在里吵闹,却不准我入房!” 产房所在的外堂中,已经能够稳稳自己行走的江陵乐戴着一顶虎头帽、穿着一件无袖裲裆,裤上的背带挎在臂弯,待见父亲从堂外疾行近来,当即便小脸一皱,迎上前委屈的说道。 李泰俯身抱起这孩儿在怀内颠了颠,旋即便将其送入一旁的婢女怀中,笑语说道:“傻孩儿,你阿母又给你添了一小弟,日后伴你玩耍。只是现在你阿母累得很,不要入房吵闹,且去祖父处进告这一好消息!” 说话间,李泰示意婢女将这小子送去给他老子李晓看管,而自己则在外堂除去外袍,然后才迈步走入房间中。 房间内其他帮助生产的仆妇婢女俱已退出,只在榻前还有姚娘子并一侍女看顾着刚刚完成生子的妙音,至于刚出生的孩儿则被稳婆抱去别室清理身上的羊水并处理脐口。 待见李泰行入,姚娘子便起身让看床边位置,李泰入前看到妙音脸色有些萎靡苍白、鬓发都还被汗水浸湿贴在脸侧,不免怜意大生,凑上前握住这娘子有些发凉的手腕,口中温声说道:“辛苦娘子了!” 妙音这会儿精神还有些恍惚,听到夫郎话语后略显涣散的视线才渐渐有了焦点,待望见夫郎关切的眼神后便将嘴一瘪,反手捏住李泰手指嗔声道:“这孩儿较他阿兄,更让人痛!” “稍后我为娘子报仇,待他过来便捶打一番!” 李泰自知娘子生育辛苦,便又微笑安抚道,这娘子闻言后便也轻嗯作应,只是当稳婆将已经包裹在软衾中的孩儿抱过来时,她脸上的怨气顿时消散一空,主动撑起上身,揽在怀前,瞧着孩子红扑扑皱巴巴的小脸又忍不住轻声吐槽道:“好丑的娃娃!” 新生儿自是不怎么起眼,总需过上几天长开之后才会变得憨态可掬。长子出生的时候,李泰还在外征战,此番则是快马加鞭的返回上阳宫,专心在家等着这第二个孩子的出生。 他这会儿也凑上前,指着这孩儿面目五官笑语道:“怎么会丑呢?这孩儿眼似其母、口鼻如我,清秀得很!” “哪能看出这些!” 虽然自己口中抱怨,但听到夫郎夸赞孩儿,妙音也自觉这一番孕育生产的辛苦得到了重视,眯着眼一脸幸福的轻笑道,待到乳母将孩儿抱走喂食,她便又软偎夫郎怀中,闭着眼休息起来。 唐公户中又添一子,自然是令内外欢喜,尽管李泰并没有让人刻意宣扬,但接下来无论同州还是长安的文武属众们也都纷纷来到上阳宫道贺。 李泰自己虽然心里也挺高兴,但也不想因这户中小物去作弄什么太大的人事动静,仅仅只是着令家人招待一下来贺的亲友,至于其他太过广泛的道贺与礼品,则就全都谢绝。 他又在上阳宫待了两天的时间,陪伴一下仍然有些虚弱的娘子,而后则便又直往长安而去。除了自家娘子生子这件家事之外,他此番从陕北快速返回,还有另外一桩重要的大事要处理,那就是此番出征吐谷浑大胜,凯旋征师即将归京。 作为如今西魏军政大事实际的执掌人,李泰当然也要前往长安去迎接功士归国入朝,并且主持献俘祭天仪式。 待李泰抵达长安之后,此番西征功士们也在不久后便返回。由于接下来还要布置秋冬防务以应对吐谷浑的反击,故而此番派往陇右的两万将士仅仅只返回了一万人,还有原本陇右的一万师旅也趁着献捷受赏来到关中进行休养。 功士归京这一天,李泰率领京中文武群众来到长安城西大道迎接,当征师前路出现在视野中时,城下顿时便响起了激扬壮阔的军乐声。 “末将等幸不辱命,此番出征大破吐谷浑,连拔树敦、贺真、伏俟等诸城,杀伤、俘虏贼徒数万,另得牛马、钱粮、金玉等物类甚巨,凡所缴获皆运返国中、以献捷主上,恭请主上检视!” 凉州总管史宁此番亲自率部入朝献捷,当队伍行至近前,他便连忙翻身下马而后趋行入前,大礼作拜于李泰面前,并一脸自豪的大声奏报道。 李泰也上前两步,亲自将史宁搀扶起来,然后拉着他的手面向后方一众将士们大声笑语道:“家国幸有忠勇诸君,我亦幸得诸君效劳,遂得夸威四夷、称强宇内!此番征师大胜,诸君力也,朝廷自有赏赠以酬功士,乡里亦为有此诸壮士为荣!诸君辛苦,后事待吾,必使诸位荣耀人间、满载而归!” “唐公高义,余等愿为效劳,万死不辞!” 众将士们听到唐公这一番夸赞与许诺,心情顿时也都振奋不已,纷纷振臂高呼以应。 此时长安西面用以安顿功士与众俘虏的城垒早已经准备妥当,诸营垒间大锅猛火烹煮的羊肉与其他各类吃食也已经是芳香四溢,待到功士们入营之后,立即便可以大快朵颐、以慰饥疲。 同时城中皇城内也已经备好了丰盛的宴席,慰劳史宁等此番得胜的督将们。之前出征时派往陇右的韩果、梁台等几人如今仍然暂驻陇右以应对秋后战事,原本陇右的史宁以及河州刺史辛威等,还有梁士彦等人则一同归朝。 除了西魏本国的将士们之外,此番一同归朝的还有突厥的蒙叶护与一名特勤。特勤当然不是后世那种执行特殊勤务的公务人员,而是突厥官职的一种,往往由可汗同族子弟担任。 因为突厥此番也派遣人马协同出击吐谷浑,因此便也派遣代表一起入朝报捷请赏。 在接下来皇城内的宴会中,李泰又忍不住向史宁等人问起此番出征的战事细节。虽然相关的奏报之前便已经送入国中,但单纯的文字描述又哪里比得上亲身经历者第一视角的讲述? 史宁等人于是便又讲起此番征讨的经过,他们诸路人马在湟水流域的鄯州集结,然后便经赤岭、即是后世的日月山进入青海地区。赤岭也是高原与陇右的一个重要分界线,由此西进海拔骤高,后世的大唐与吐蕃便曾以此为界。 当西魏大军进入青海地区之后,吐谷浑也有所觉,自称可汗的吐谷浑首领夸吕集结重兵于树敦、贺真二城以待魏师。树敦城地处青海东南侧,也曾是吐谷浑的旧都所在,后来夸吕上位后因为陇右形势越发严峻,于是便将其都城迁移到青海西侧的伏俟城。 史宁等人率军抵达树敦城后并没有选择直接进攻这一吐谷浑重兵防守的城池,而是率部佯向西去,做出一副直击伏俟城的架势,而树敦城守军便按捺不住、出城准备抄击魏军后路,结果却被魏军于途设伏、杀了一个回马枪,一战击溃树敦守军并夺取此城,在青海获得一处立脚点。 夸吕在得知树敦城失守之后,心内自是大惊,于是又集结人马于贺真城,准备于此阻拒魏军。史宁率军进围贺真城,与此同时又分遣一支精骑并突厥助战人马近万人直袭伏俟城,就连夸吕留在伏俟城中妻子都遭到擒获。 夸吕眼见不敌,便率部突围西奔,经大非川直奔乌海而去。自此这一次出击吐谷浑的战事便大获全胜,因为此时气候已经入秋,加上高原作战也让将士们深感不适,于是史宁便没有再下令继续出击,而是将所夺取的吐谷浑这三座大城人员物资洗劫一番,便引部撤回陇右,只在赤岭保留了一部人马以应对之后的攻防作战。 战事经过说来简单,想要达成却并不容易。尤其是在快速转战的过程中,非战斗的减员甚至要比阵亡将士更多了一些,高原的作战环境对于魏军而言还是有着不小的限制,很难像平原作战那样进退自如。 虽然此战付出的代价不小,但从战果上而言这些牺牲也是非常值得的,吐谷浑的新都、旧都都遭击破,这样的战果甚至超过了之前李泰的期望。 如果说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此役没能完全巩固住所达成的战果,受限于物资供给与高原环境和气候等方方面面的因素,眼下还难以在吐谷浑的核心区域构建起坚固稳定的据点。 1020 金银车载 (); 后世隋朝花费了不小的代价灭亡吐谷浑,并在其地设立郡县,但却仍然没能形成有效的控制。如今的西魏较之隋朝大业年间那自是拍马难及,自是不可不计代价的将大量战争资源投此一隅。 抛开这一点遗憾不说,此战的各种缴获也足以令人笑逐颜开、心情畅快。 像是最直观的人马生口,由于吐谷浑并不是纯粹的游牧政权,生活习性是半定居状态,所以境内这几座大城也都聚居着众多的人口,在占据几座大城之后,史宁等人自然不会再将这些人口留给吐谷浑,尽可能的将人员掳劫到陇右,所得人口便有近十万之巨! 吐谷浑是农牧结合的生产方式,所以这些俘虏人口也多有耕牧技能,无疑都是非常珍贵的人力资源。 李泰旧年攻克江陵时,并没有选择如历史上那般将大量的江陵士民迁离其境,如今自己入主关中后,在进行一些军政改革的时候便面临着劳力告急的困难。 虽然之前是借着搞佛寺而搜括出许多沙门荫庇的人口而暂解燃眉之急,但长远来看,人口尤其是优质的劳动力仍然是制约关中各项产业发展和政令推行的一大因素。 关中的人口劳动力都尚且不足用,诸如李泰之前开发湖广的设想更是无从谈起,而想要减缓陇右的边防压力、获得更大的对外开拓的动能,当然也需要对陇右继续的深入开发,增加其当地的造血与补给能力。 此番出征吐谷浑一战便俘获将近十万人口,这对如今的西魏朝廷而言,无疑是一剂大大的补药。将这些人口纳入国中,一边教化一边役用,也能大大弥补当下所面临的人力短板。 单单这一项收获,就让此次征事不虚此行。然而这一次征战的收获,却还不止于此。 众所周知,吐谷浑之所以能够发展壮大,有相当一部分原因丝绸之路由此而过,尤其是南北分裂之后,南朝尤其需要仰仗吐谷浑所在的羌中道才能够与陇右河西达成交流。就连李泰他家祖宗李暠当年在建立西凉的时候,都要遣使借道于吐谷浑以求东晋的封命。 吐谷浑坐拥这样的地利之便长达百数年之久,自然也因此积累起了数量庞大的财富。魏军此番攻进的三城俱是吐谷浑的核心区域,所缴获的物资财货自然也是丰厚至极。 历史上在相近时期进攻吐谷浑的乃是突厥,突厥木杆可汗借道凉州进击吐谷浑,时任凉州刺史的史宁率部协同作战,顺利攻克吐谷浑树敦、贺真两城,但凡所缴获金银财帛与人马生口则尽归突厥所有。 可是如今由于李泰先一步出兵进击突厥并斩杀木杆可汗,使得这一次的军事行动主次位置颠倒过来,而吐谷浑这一锅煲了上百年的高汤自然也就为西魏先啖。 由于此番收获太过丰厚,甚至都难以做什么细致盘点,各种金瓶银瓮、珠帘玉杯等珍贵器物,犀角玛瑙、水晶赤玉等等异域奇珍,还有各式各类的颜料香料,俱难称量,皆以车载为计。 此番征师凯旋,仅仅运回的此类战利品便有上千车之多,这还是因为运力受限,仍然还有大量的封存在凉州、秦州等地。可以说抛开一些文物、书籍等人文价值极高的物品,此番征战吐谷浑缴获所得完全不逊于之前的江陵之战,甚至还有胜之! 毕竟江陵作为南梁都城的时日尚短,而且梁元帝上位的时候,南梁早已经被侯景乱军祸乱的残破不堪,江陵朝廷也没能完全统治南梁全境,国库积储自是不比南梁全盛时期。 西征大军此番连破吐谷浑三城,所缴获纵然不是吐谷浑多年积累财富的全部,必然也是占了极大的比例,有此缴获也是理所当然。 西魏时期一直财政困难,宇文泰赏赐功士们都抠抠搜搜,可是到了北周武帝时期,各种封赏就变得豪迈起来,对于功臣赏赐动辄金银钱成百上千。这固然是与北周国力提升、丝路贸易兴盛密切相关,而针对吐谷浑的一系列战事缴获也是颇为可观。 历史上宇文泰时期完成了对巴蜀和江陵的开拓占有,等到时间进入北周,针对陇右的经营、尤其是对吐谷浑的打击便成为了北周主要的军事行动,贺兰祥等亲勋都曾摁着吐谷浑刷战功,甚至就连周武帝磨练儿子宇文赟的时候,都是派其出征吐谷浑。 频繁针对吐谷浑的用兵,甚至让北周在陇右青海地区所开拓占有的战果较之盛唐时期都不遑多让。虽然盛唐时期所面对的吐蕃要比吐谷浑更加强大,可当时的北周国力也是远不如盛唐啊。 北周之所以如此踊跃进取,除了陇右边防的需求之外,也在于吐谷浑这个肥羊实在是招人喜爱。 长达百数年依附在丝路贸易上所积攒出来的财富,结果却遭到了北周这个穷横恶邻的垂涎觊觎,一次次的攻讨压榨,以至于到了隋朝时期吐谷浑已经完全的沦为赤贫,就连其国名王主动率部投降内附,隋文帝都不予接纳。慕容家当年在辽东把宇文部虐的多凄惨,到了北周时期吐谷浑被北周欺压的就有多悲凉。 此役除了战场上这些直接收获之外,对于西魏在陇右地区的威望树立也有着极大的效果,大大震慑了彼境诸部氐胡生羌,可以说是自从独孤信平定凉州叛乱以来,陇右地区规模最大、战果最为辉煌的大胜! 此番西魏大军的英勇表现,也再次给随同出战的突厥人以巨大的震撼。 诸如此番随从入朝的突厥蒙叶护,去年来到长安时可谓是趾高气扬、目中无人,可是此次再来,态度就变得恭顺乖巧,操着仍是非常拗口的汉话频频作拜祝酒,待到酒意上头时,更是离席蹈舞以贺大胜。 李泰坐在席中,微笑看着这蒙叶护那粗犷滑稽的舞姿,倒是也聊解没能将木杆可汗引入长安献舞的遗憾,心情欢畅之余,对史宁等创此大功的将领们也是欣赏至极。 他站起身来提着酒瓮亲入席中为诸将斟酒,同时口中大笑道:“且以水酒略洗风尘,来日登朝再赏名爵!” 史宁等人双手捧杯拜谢,而等到吴明彻时,他更是一脸动情的感慨说道:“之前投奔主上之初,主上赐教之事铭记怀中,但仍疑而未信,直至军出赤岭以望青海,才知人间广阔,视野望极之外另有广阔天地! 忆昔梁祖旧年狂言金瓯无缺,其岂不知社稷巨裂?无非志懒气惰,自欺欺人!末将幸甚,得承主上启迪,愿从主上着功名于宇宙,岂可矜傲自满、自困于江东一隅!” 李泰听到这话后又大笑起来,望着众人叹声道:“君等称幸遇我,我亦幸得诸君!几处巨寇跳荡,从容收拾;某也不才,用心尽力,再造人间。立志须远,用功须长,拥此满堂才士,大事必可竟成!” 群众一夜尽欢,第二天仍是余意未了,李泰入京之时便已经将今次赏格方案递交皇帝,待到朝会之时便以诏令公布。 此番出征诸将,史宁、韩果、梁士彦与梁台俱进授大将军,并且各荫一子为县公。令狐延保与吴明彻因司后勤,并没有投入一线作战,故而封赏略逊,令狐延保在原本骠骑开府的基础上进封郡公。吴明彻前因生擒控地头可汗之功已经得授骠骑开府,如今则加侍中,并封尉氏县公。 其余参战众将,封赏也都颇为丰厚,官爵得以大进。同时这一次胜绩也会在他们履历中留下浓厚一笔,在之后的官职升迁中,可以获得更多的机会。 至于普通的军士们,则就参照之前几次大胜犒赏的例子稍作综合。首先是凡所参战军士皆授勋士,并在之后陆续安排授田事宜。 除此之外,实物奖赏也同样以军功券的形式发放,区别于之前的定梁军功券,这一次的军功券则被命名为平羌券。虽然吐谷浑并不属于西羌之种,但其所在却位于传统羌人势力范围,而且如今的吐谷浑也已经杂糅了许多的羌人。日后在陇右跟氐羌、跟吐蕃都还有的打,所以干脆将这一系列的军功都归为平羌一类。 除了名目上的不同之外,平羌券也不再以绢数为其券值,而是以新铸的同治五铢钱,一百钱当一匹绢,同时平羌券上的面值也可以用以直接兑换新的五铢钱。 由于新钱刚刚推行市场使用,供给量难免会有不足,相应的购买力也会比较高。军士们首先掌握稳定的货币供给渠道,这同样也是一桩福利,要比直接赏赐大臣能够惠及更多人口,并且更快的建立起市场信心。 在向诸军士们发放平羌券的同时,长安南面军市也将筹建起来,并以御史中尉总领军市监。 御史中尉本就承担一定军法官的角色,而军队作为暴力组织,其利益分配与往来也尤需重视,一旦因此引发什么利益纠纷那可要比单纯的民事纠纷严重的多,所以军市贸易也应以军法监管。 1021 京南军市 (); 当西征战事的赏格发布诸营的时候,却引起了不小的非议。尤其是那些没有经历过江陵之战的陇右将士,当他们见到那平羌军功券的时候,全都有些傻眼。 尽管这些纸券印刷的比较精美,但也改不了就是一张纸片的事实啊!此番出击吐谷浑战果如此辉煌,唐公此前也信誓旦旦的说一定重重有赏,结果就这样打发了? “素闻唐公仁义,待士宽宏豪迈,今我等将士征战异域、战功赫赫,又怎会如此薄待?定是朝中暗藏奸邪,蒙蔽上听,刻薄功士,某等纵然不贪赏物,也须奏达唐公、以清视听啊!” 现实与期待之间的巨大落差,自是让这些将士们完全无法接受,而他们也根本就不相信唐公竟然会如此刻薄对待他们,于是便想到朝中可能会有奸臣欺瞒唐公、克扣赏赐,一时间便有些人情绪激愤,直欲冲出营垒以匡正朝纲。 当然这也只是一些将士私底下的抱怨,大部分人还是觉得事情应该另有内情,于是便准备诸方打听一番。只是他们在长安人生地不熟,能够认识并接触到的无非自己的袍泽与兵长上官,可是这些人也和他们一样都是一头雾水,同样回答不出一个所以然。 不过这些将士们也并没有疑惑太久,就在平羌券发入手中没多久,便有别营一同出征的关中将士入营访问,提出愿以财货物资交换他们手中的平羌券,甚至可以给予更高的价格。 这对一些人而言自然是意外之喜,而且对方开出的条件也是十分,本着资货入手才是真实的想法,又担心对方只是一时冲动,于是便不假思索的便答应了下来,用自己手中的平羌券换回了可观的物资。 但也有的人要更加的细心和冷静,并没有一时冲动的做出决定,在发布诸营的军令当中看到平羌券的用途后,虽然心中也是自觉有些匪夷所思而半信半疑,但还是决定持有一段时间。 长安作为畿内中枢,做事效率自然更高。就在平羌券下发之后又过了两天,京南的军市在经过筹备之后便正式向这些西征功士们开放,将士们可以持着平羌券入市去自由兑换市场上的任何商品。 军市开放之后,那些本来就有江陵之战经验的将士,还有一些将信将疑的陇右将士们便第一时间涌入进去。至于那些一早便将自己的军功券卖出的人,则就是有些无动于衷,且不说他们根本就不相信这些军功券有价值,就算是有,难道还能比他们之前的交易换到更多的物资? 在常人大众心目中,能够如此普遍获取到的,往往不是什么值得珍惜的东西。那些提前套现的人还自觉得是利用了别人的投机贪婪心理,但很快便会发现他们的确是轻易放弃了一个极为难得的致富机会。 这一次的长安军市要比之前江陵军市规模更大,所提供的商品种类和数量也更多。众将士们涌入军市之后,顿时便被那琳琅满目的商品给迷晕了眼,一时间甚至都忘了自己需要什么、也决定不了想要什么。 有关军队的事情,李泰向来非常重视,所以长安军市开放之后,他也第一时间来到这里,巡察一下筹办的情况如何,能不能够满足将士们的需求。 为免扰乱军市中的秩序,李泰并没有直接进入市场中,而是来到了货栈铺面后方的仓库中。当得知唐公到来时,此间官员们也都纷纷前来迎接。 御史中尉虽然总领军市监,但因其职事繁忙显重,难以分身直接管理军市事宜,故而实际管理这里事情的乃是军市副监。 副监刘珙也是李泰来到关中时最初所接触的一批时流之一,本是一名商贾,后来便投入李泰门下并被李泰安排进了渠盟中,负责一些商业买卖事务。如今李泰入朝执掌大权,这些旧人自然也都水涨船高,各自都获得了官职任命。 刘珙本来还在协调供给商品,此时匆匆来迎,看着货品堆积有些杂乱的仓库,便连忙向李泰躬身道:“今日军市首开营业,众勋士们诉求甚多,市内人事安排略有凌乱,主上来巡竟不礼迎,求主上恕罪!” 李泰闻言后便笑语道:“将你任用于此便是为的管理人货事情,又不是专司迎送,事分主次,不必多礼。今日已经有多少军人入市了?收得平羌券多少?” “启禀主上,截止未时以前,入市军人共有一万两千四百人次,收得平羌券当钱八十七万余……” 刘珙听到问话忙不迭回答道,相关数据张口就来,可见对于这些事情管理也都非常用心。 “八十七万,居然还不足百万,并不算多啊。是货类供给有什么问题?” 李泰听到这个问题便皱眉说道,八十七万钱初听数量是不少,但如果折算成“贯”为计量单位,一贯钱便是一千钱,八十七万钱也不过只有八百七十贯钱罢了。一百钱当一匹绢,一贯钱则十匹,八百七十贯钱则当绢八千七百匹,甚至都不满万,换言之入市一万多人,平均消费甚至都不足一匹绢。 此番出征吐谷浑,虽然意义并不如当年江陵之战那样重大,但是收获却颇为丰厚,故而赏格也是非常高。一名普通的参战军士都能得赏起码在五贯钱,此役参战共有五万多名将士,实际发放的平羌券面值有六十万贯之多,八百七十贯的回收量相较这个总数实在是杯水车薪。 “军人入市多是观望,采买物资者并不算多。新事新行,难免会有些彷徨犹豫,待过几日情况想必能有所转变。” 刘珙闻言后便又恭声答道,顺便将军人们采买物资的大概情况所绘制的报表递交上来。 李泰接过报表略一浏览,发现排在第一位置的便是粮食,第二类的则是锦绢织物,第三则是金银等贵金属,至于同治五铢钱则排在十名开外,可见并不怎么受军士们认可。 民以食为天,军士们兑换粮食自然可以理解,哪怕仅仅只是兑换基本生活需求的量,在并没有放开手脚采买其他物资的情况下,粮食的交易量也能轻松冲到第一。 锦绢等织物素来都是强势的商品,由于军市价格较之外面的时价更低廉一些,转手就能得利,所以自然也获得了军人们的青睐。而金银金属除了本身的各种用途之外,在陇右河西还是能够用于买卖交易的货币,故而一些陇右的将士也愿意兑换一部分带回陇右。 军市中提供的商品有上百类之多,衣食住行等各种生活物资都有包含,还有许多来自关陇之外的时货方物。有许多在民间市场上都难以购买到的珍稀物货,在军市中也都足量供给。 只是关中穷困多年,民风还未尚奢,许多人对于花大钱奢靡享乐这一类的事情仍持比较负面的看法。尤其是此番受赏的一众征士们,本身就是拿命来换钱,更加不可能将自己的卖命钱去购买那些看起来华而不实的珍稀商品。 毕竟这些珍稀商品的市场比较狭窄,变现困难,如果没有合适的渠道,拿在手里就是死物。而对一些本身就维持在温饱线一下的普通人而言,不管是利润再怎么高的投资,只要有不能变现获取回报,可能生存都成问题。 所以许多人未必没有眼光格局,只是过于严峻的生存压力让他们只能专注于眼前当下,难以有什么目光长远的打算。 李泰也清楚,对于这种群体性的惠及政策,就算短期内民众们认识不足,也尽量不要用政令去强行推动,否则便有可能适得其反、造成群体恐慌。 在巡视一番之后,李泰只是向刘珙等任职官员们再三强调,一定要做好仓储与供给工作,按照军士们的兑换情况及时调整相关物资的供给量。 同时对于一些大宗的买卖交易要加以留意并追踪,如果发现有什么喝兵血的情况,一定要及时告知御史中尉,给予严肃处理。 关中的豪强部曲组织已经在逐步瓦解,尤其是诸骠骑府府兵们已经不再是哪一名豪强麾下部曲,而是已经成为了独立的军功小地主。 但是陇右的军队私曲化问题还比较严重,而想要在陇右建立起成规模的军屯和骠骑府这样的军事机构、从而就地获取补给,私曲化的问题就要逐步的加以解决,否则一旦将土地资源放授给军队,就非常容易滋生出割据一方的军头势力。 李泰给参战将士们开具如此丰厚的赏格,除了奖酬功勋之外,同时也是在唤醒和强化军士们对于自身利益的感受与诉求。 只有当他们真真切切感受到霸府针对他们每一个个体进行奖酬和供养,未来抹除私曲化的时候,才能降低军士们的抵触与反对。 对于一些特殊的群体,或许要考虑使用一些特殊的技巧去处置。但是对于普罗大众,最大的技巧就是真诚。 1022 突厥公主 (); 随着时间的推移,京南军市上的买卖也渐渐变得热闹起来。尤其是关中其他人事也被军市所吸引,加入到军市商品的买卖环节中来,顿时便让军市变得火爆起来。 虽然军市限定只有在籍军人能够入市买卖,并且将平羌券作为唯一的交易货币,但是商品的流通却并不只局限在军市之内。围绕在军市周围的各种倒卖行为也逐渐兴盛起来,诸功士们倒手便能得利,有了这样的成功经验,军士们也都逐渐放开手脚,用平羌券不断的将军市中的商品兑换出来。 吐谷浑一战缴获了大量的金银珠宝与各类奢侈品,但关中本土的消化能力还是比较有限。而且李泰也并不太希望关中民风转为奢靡享乐,虽然说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是所有人的共同追求,但今天下尚未统一,还是不宜过分强调享受。 北齐晋阳勋贵们无疑是最为具有购买力的一拨人,虽然说如今北齐对西山经营防守大大加强,使得人事流通变得困难起来。 但办法总比困难多,还是有人不断的冒着生命危险游走在吕梁山间从事着走私勾当。李泰之前巡视的绥州除了军事重镇之外,还有另一个职能就是走私基地。而从事这些走私的主要人力,便是稽胡大酋刘库真的下属,这家伙近年变得如此富贵,最主要的原因便在于此。 只不过走私利润虽高,但终究不怎么保险,一旦被北齐边防将士察觉,那就是人货两失。而在之前因为有李泰家人悄无声息从晋阳离开的先例事情在,如今北齐晋阳周边的边防将士也都不敢轻易结交走私商人,即便是近年又拉拢腐蚀到一些,但也不敢堂而皇之的大批量走私。 北齐这个市场开放度有限,而江东的南梁则民生凋敝、购买力有限,想要将这些财宝变现,也是一个比较让人头疼的问题。 除了内部这些政权之外,周边势力当中其实突厥也是一个比较适合的商贸对象。作为新的草原霸主,突厥在崛起的过程中必然也积累了海量的财富,李泰之前便用财宝贿献木杆可汗、使其逗留在阴山南面从而加以袭杀,也体现出这些突厥上层人物是有着比较迫切的提升生活质量的需求。 之前因为控地头可汗还未归国控制局面,李泰便也没有与之商讨商贸互市的问题,如今看情况应该已经在其国中站稳了脚跟,毕竟已经有余力出兵于外了,倒是可以商讨一下相关的问题。 不只是李泰想要跟突厥人谈一谈,突厥的蒙叶护这几天也一直在频频求见,不过李泰一直在忙于犒军而未暇接见,这一次便着人将之引入皇城中相见。 “突厥卑使拜见唐公大丞相!” 这蒙叶护其实是懂一些汉语的,虽然不算精通,但基本的交流没有问题,所以才被几番委派出使西魏,之前不肯说那是因为看不起西魏、也看不起汉人,但被教训一番后,就变得懂礼貌了。 李泰摆手示意其人免礼入席,为了保证对话的信息能够准确传达给对方知悉,还是安排了曾经出使突厥的厍狄峙在席翻译并解释对话。 “此番进击吐谷浑,尔等突厥军士也助力不浅,我已着令凉州方面酌情赏赠酬谢。两国情义悠长,若非俟斤刁悍狂悖,本不至于有之前一战。如今合击吐谷浑,更加验证了合则两利。” 李泰先是对突厥的助战表示了一下感谢,旋即便又说道:“阴山别后,我国中事务繁多,也无暇顾及漠北人事,控地头可汗归部之后,诸事想必也算顺利吧?” “顺利、顺利,多谢唐公大丞相关心,可汗回国之后召集起各部的头人,言说了俟斤取死,教部众们不要仇恨大魏,一定要恭顺……” 蒙叶护连忙欠身磕磕绊绊的讲述一番控地头可汗归国掌权的经过,一再表达对西魏的尊敬。 控地头可汗之所以能够顺利执掌其国中大权,第一自然是因为木杆可汗上位时间仍短、还未在国中建立起绝对的威望,而且木杆先后用兵北齐、西魏都失败,也让一些突厥内部权贵自觉其人乃是自取灭亡,眼下的突厥还没有对南面的政权彻底失去敬畏之心。 第二则就是因为伊利可汗阿史那土门的余威所致了,土门一手将突厥从柔然锻奴发展成为如今的草原霸主,哪怕其人已经去世数年,仍然在突厥各部当中拥有着崇高的威望。控地头可汗作为阿史那土门在世诸子当中年纪最长者,继承汗位也是顺理成章。 对了,如今的库头也不再叫控地头可汗,而是更改为乌尊可汗,在突厥语中有“长久”之意,这名号除了听起来更加吉利之外,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其人也是颇有一些自己的想法与抱负的。 李泰对此也并不意外,乌尊也好、控地头也罢,眼下突厥汗庭仍然是西魏难以直接影响和控制的地区,只要对方保持谦恭、不敢公开与西魏为敌,李泰也并不奢望能将之搞成绝对的傀儡。 在讲述完突厥如今的内部情势之后,蒙叶护便又再次起身作拜道:“早前奉俟斤命令入国来论婚事,虽然因为俟斤狂妄致使唐公大怒攻击,但是这旧约乌尊可汗也没敢忘怀,这一次出兵助战,可汗便命令卑使护送乙息记可汗女子来献唐公。 交战时先将公主安置在凉州,战后便送来长安,近日几次请见,便是为的此事。乌尊可汗命令卑使拜告唐公,可汗并不是不舍自己亲女,而是担心姿色庸俗的女子不受唐公喜爱。哈尔公主是阿史那家最美貌女子,如同白雪一样美丽,希望唐公体会赏识这样的用心,赐给阿史那氏女子侍奉的荣光!” 李泰对这事曾听史宁提及,不过他自己也并未在意,此时再听蒙叶护讲起,略作沉吟后便点头笑语道:“乌尊可汗能够信守盟约、遣兵助战,已经足以表达他的诚意,竟然还别有赠送,也令人大感欣慰。我本非执迷姿色之人,乌尊可汗既然赠女悦我,我自当笑纳、却之不恭。” 在于突厥这样的草原势力交流互动中,和亲的确是能够增强双方亲近感和默契度的一个好方法。只不过之前木杆可汗态度太过嚣张跋扈,所提出的要求也是李泰所不能容忍的,当然要丫的。 如今乌尊可汗这样的态度才是正常交流该有的样子,而且也并没有态度强硬的要求李泰必须要待以正妻之礼,李泰对于这样的请求自然也并不抵触,接纳一个突厥女子无非家里添双筷子,对于姿色如何倒是不必过分在意。 蒙叶护听到唐公笑语应承下来,不免又是欣喜不已,接下来便对那位前来和亲的公主诸多赞美,搞得李泰一时间也有点小期待。 因其话题都在于此,李泰也没能深入讨论彼此间的互市问题,于是索性便交代厍狄峙之后再代替自己与其磋商相关的事情,必要时当然还是得遣使前往突厥汗帐所在,才能敲定一个完整的商贸计划。 虽然突厥人并不要求李泰将阿史那家女子纳为正室,但必要的尊重还是要给予的,李泰也没有直接让蒙叶护将人送到自己卧室来,而是让对方先将那位公主送往上阳宫,选一个吉日再将其纳入后宫之中。 接下来他又在长安待了两天,看到军市运行态势良好,于是便入宫辞别皇帝,再次返回霸府。 待其回到上阳宫,蒙叶护便又来奏请,李泰便先归府将此事向娘子告知一番。老实说他心里也是有点尴尬,娘子刚刚为其生下了第二个儿子,都还没出月子,他便又要往家中引女子,这妥妥渣男行为啊。不过身在他这样一个位置,有时候做渣男也是不容推却的责任。 妙音对此倒是不怎么在意,如今的她也已经很有当家大妇的心态,对人对事都不会太情绪化,当听完夫郎所言,反而笑语道:“突厥女子在关中倒是并不常见,妾也好奇这位娇美如白雪的突厥公主究竟样貌如何。” 有了娘子应允,李泰便派遣府员前往安置突厥公主的上阳宫馆阁,将这位公主礼迎到内府中来。只是当这女子被引入内府中后,他却不免有些傻眼。 这位突厥公主长得当真娇美动人,并不是一般突厥人的样貌,而是偏近于中亚白人的长相,肤色白皙娇嫩,五官玲珑立体,眼睛很大、泛着碧芒,望人时总带着几分羞怯之态,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意。怪不得那蒙叶护自夸此乃阿史那家颜值最高的女子,的确是让人一见难忘。 可问题是这公主才只十岁出头,较之妙音当年嫁给李泰时还要更小,而且完全不懂汉话,难以交流。与其说是李泰又增加了一名妾室,不如说是家里又添了一件会走会动的漂亮摆件。 1023 各取所需 抛开年龄和难以交流的问题不说,突厥赠给的这件漂亮礼物起码看起来还是挺赏心悦目的。 倒也不是李泰自己贬低物化突厥女子,而是乌尊可汗这一行为本身便透露出类似的意味。如果对方真的将此当作一次正常的联姻和亲,不可能对这突厥公主入魏后的待遇全无要求。 就拿李泰自己来说,尽管之前西魏长乐公主出嫁给阿史那土门并非出于他的操作,但在干掉木杆可汗而扶立乌尊可汗的时候,还是提出了要让乌尊可汗将这位继母纳为其正妻可敦。 李泰当然不是什么宅斗玛丽苏大女主的亲密大舔狗,每每拯救女主于危难和逆境之中,他甚至连长乐公主都没有见过,之所以提出这样的要求,就是因为作为强势一方,必须要借助这一点来体现出对于突厥人事的影响力。长乐公主在突厥的处境地位,直接反映出了在突厥人心目中对西魏政权敬重与否。 历史上北周武帝宇文邕求婚突厥,几番恳求木杆可汗才答应联姻,旋即北周便派出庞大的使团前往迎娶突厥公主。 结果在同一时期北齐又求好突厥,而木杆可汗本身态度也反复无常,使者往返十数余次,迎亲的使团在突厥境内滞留了长达三年之久,最终才将这位阿史那氏女子迎回长安,并且在第一时间便将之册立为皇后。 如今的西魏自然不需要遭受这样的挤兑玩弄,尤其是在经历之前河套一战后,情况就转变为突厥、尤其是新上位的乌尊可汗对西魏有所需求。 虽然这蒙叶护自言乌尊可汗归国继承汗位过程一切顺利,受到了诸部豪酋们的一致拥戴,但其言语中却一直对突厥国中一方比较强大的势力避而不谈,那就是阿史那土门的弟弟、莫贺咄叶护室点密。 蒙叶护虽然也是土门的弟弟,但一直被派遣往来担任使者,可知其地位或许不低,但在突厥内部的势力未必有多大。同样担任叶护的室点密则是突厥国中不折不扣的实力派,阿史那土门率部东征柔然的时候,其人便负责留守金山汗庭。 就在土门击败柔然、奠定突厥草原霸主的地位之后不久,室点密便也率领部众开始了西征,并且很快便兼并了西域地区处月、处密、突骑施等部族,势力同样快速发展壮大,俨然已经自成一派。 这样的强权人物在突厥国中必然也拥有着极大的话语权,如果其人果真表态支持乌尊可汗的话,蒙叶护绝对不会避而不谈,反而会重点讲解一番,以彰显突厥国内的团结与乌尊可汗的众望所归。 但今相关人事都被刻意避开不谈,就说明室点密对于乌尊可汗的上位不说明确反对、起码彼此间也是具有一定分歧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乌尊可汗想要巩固自身地位,必然就需要争取内部和外部的支持与助力。 西魏作为率先与突厥建交的中原大国,李泰这个霸府首领又刚刚大败突厥、处斩木杆可汗,对于眼下的突厥内部自然也是拥有着可观的威慑力,乌尊可汗要维持一个良好的互动关系,也能震慑住国中一部分摇摆的力量。 在这样的情况下,乌尊可汗选择一个年轻貌美的小侄女作为礼物送给李泰,也是属于正常的操作。至于说这侄女还有些年幼,稍有心机打听打听唐公过往,说不定恰恰正是投其所好呢。 李泰当然不会丧心病狂到现在就有什么想法,在面见过这位突厥公主后,便吩咐暂且安置收养在内府之中。反倒是户中两位娘子,对这个来自数千里外的异国他乡的小女子挺感兴趣,绕着打量一番,又想问一问突厥的人情风物,无奈彼此间实在难以交流。 “这突厥女子竟然不识汉话,这怎么可以?还是得安排人赶紧教习,否则真就成了家里养起一个难能对话的碧眼白狸了。” 瞧着这怯生生的突厥小公主,妙音倒是没有什么妒情,反而大生一股要仔细的趣味,听到这公主突厥名叫做哈尔,又忍不住皱眉道:“好生生一个俏美小娘子,偏偏叫什么莫名其妙的名号,瞧她肤白胜雪,以后在家里便称作雪姬。” 李泰自然没有太多时间待在内府逗弄这突厥小公主,眼见娘子将人接纳下来便且由之管教,而他自己则又将厍狄峙等熟悉突厥人事的臣员招到上阳宫来,与他们商讨接下来要与突厥展开的合作与互动。 因为突厥献女一事让李泰对乌尊可汗当下的处境有了更深了解,而他也恰好打算与突厥展开进一步的合作,这情况就属于双向奔赴了。 与突厥的博弈必然是一个长期的互动过程,而在彼此发展还没有产生根本的利益冲突前,互惠互利也是展开合作的一个前提。而李泰之前出击突厥,也并不是要与突厥决裂,而是要让彼此恢复到相对平等的位置上来。 合作过程当然不可能完全的坦诚无私,谁能在合作的过程中汲取更多养分来壮大自己、为日后的翻脸积攒更多的力量,那就看各自的手段如何了。 眼下西魏能与突厥达成双赢的就是边事贸易了,军事合作能够达成的空间则就比较小。此番出击吐谷浑算是一个例外,而且突厥的出兵也只属于锦上添花的性质,并没有发挥出决定性的影响。 接下来的一段时期内,西魏还是要以内部休整为主,边境地区即便有一些摩擦和需要动用武力的情况,凭自身也能完全应付过来。 至于突厥,如今在其生态位中已经是绝对的霸主,只是内部因为汗位的更迭而使得局面有些不稳。几番针对漠南的军事行动,全都以失败告终,在当下这个时空内,突厥在近年间是很难再对漠南地区施加什么强大影响。 室点密这个西突厥始祖对乌尊可汗的上位心存异见,必然会影响到突厥从西域地区获取物资,而西魏大可以借助这一空当,将从吐谷浑缴获的财宝向突厥进行倾销,从而换取突厥数年战争所积攒的胡部人口与牛马皮毛等一系列的牧区产品。 乌尊可汗通过丰富的物资供给,可以安抚并拉拢其部族人心。西魏则可以利用从突厥换取到的人畜劳力,在河套地区建立起防控整个漠南地区的大基地。 李泰只是将这事务框架大体规划一下,包括一些需要注意的禁忌交代一番,然后便由厍狄峙等人继续与突厥人进行交涉。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是在今年之内便将相关事情给敲定经营起来。 他这里刚刚处理完此事,担任领军将军的高乐与他舅舅卢叔虎又都分别进奏请求一个通行手令,准备前往战俘营中去会见人员。 西魏一般通过战争俘获的敌方人员都会加以整编,都会安排给他们不同的身份职事,但也会有一些不暇整编、或者本身身份比较特殊的人员会长期收监在战俘营内。 战俘营位于同州武乡郡境内的夏阳山,这是因为夏阳山境内多有冶铸工坊,在西魏的功能和地位就类似于北齐的晋阳甲坊。不久之前,李泰还在关中加设铸钱署,其中一处便位于夏阳山。 战俘营设置在夏阳山,自然是为的便于那些关押在其中的战俘们参加劳动,除非另有别的安排,负责这些战俘们就要每天参加各个工坊的劳作。 高乐和卢叔虎要前往战俘营见的人,都是之前南梁健康保卫战结束后从南朝押解到长安的一批战俘中的人员。之前建康之战结束后,作为接下来继续配合南梁行动的条件之一,魏军向南梁索要了一批战俘,这其中就包括多名北齐重要的将领。 这一批战俘除了就地整编一部分之外,其他的则就在随后送往长安。只不过前段时间李泰一直忙于别事,对此也没有特别关注。而那些战俘在送入关中后,由于霸府没有新的指示,便先按照惯例将这些战俘送入战俘营中安顿下来。 看到高乐要见的乃是齐将东方老,而卢叔虎指名要见的则名叫张保洛。李泰又让人将这一批战俘名单找来略加浏览,发现除了这两人之外,战俘中还有一个比较重量级的人物,那就是北齐开府慕容俨。 之前李泰将这件事抛在脑后,如今看到二人奏请后,心里也不由得生出一些兴趣,于是便也打算一同前往看一看这批俘虏。 1024 相法何解 夏阳山诸冶,李泰早年还在担任宇文泰霸府属官的时候时常出入,但之后便没有了机会再作往来。此番故地重游,很是翻腾起了一些积陈在脑海中的旧日回忆。 如今夏阳诸冶较之旧年规模又大了几分,可见西魏供给甲械器杖的战争潜能也一直在提升。围绕着诸冶工坊都形成了一片城邑聚集点,看起来很是繁荣热闹。 因是临时起意的出巡,为免打扰到工坊的正常生产,李泰便也没有进入工坊参观,而是径直来到了战俘营中,着令此间官员将之前送至此处的北齐将领们召集至此。 高乐想要见的东方老,乃是当年高敖曹旧部,彼此间颇有旧情,旧年高乐因被高仲密所牵连而遭受惩罚时,也是亏得这些旧人求情包庇。如今情况调转过来了,高乐自然也想给予对方一定的帮助,所以他便请求与此间官员同去,想要尽快见到故人。 至于卢叔虎想要见的张保洛,则就不是出于私人的交情,而是因为这张保洛本身在北齐的履历任职。 张保洛本代地豪强,受迫六镇兵变而随众南下,后来参加葛荣叛乱,之后又辗转尔朱荣麾下并最终为高欢所招揽。 这样的经历跟大多数东魏北齐的功臣大将没有太大区别,而因其卢叔虎重视、想要邀之一见的,则就是其人曾经镇守过东魏的晋州。当年高欢大军进攻玉璧城,苦战多时不克而还,留下数将留守晋州,张保洛便是其中之一。 晋州便是后世的临汾、如今的平阳一带,其地可以称得上是晋阳政权的南大门。之前尔朱荣立霸府于晋阳,便曾委任高欢为晋州刺史,而高欢也正是在晋州刺史任上身份和势力都获得了巨大的提升,继而有了日后摧毁尔朱氏霸府的资格和能力。 如今西魏据河东而北齐据太原,晋州之于北齐就类似于玉璧之于西魏,都是重要的边防重镇。 卢叔虎好言兵事,之前见到李泰时便讲起他那翻版平西策,将汾北一带作为接下来东西对峙和攻伐的据点。如今他又在中外府担任一个参谋职位,在得知西魏获得了一名曾经在汾北担任重要职位的北齐将领,当然想要接触一番以了解更全面的汾北人事布置。 且不说在直堂等候的舅甥两人,高乐访友心切,在营中与营将寻找一番后才知东方老等人今日被安排在铸钱署作役,于是便又转道前往铸钱署。 铸钱署因是新设,任务又比较繁重,正是用工荒,所以许多劳役都被调用于此。再加上所铸造的钱币又比较敏感,为免夹带私逃,周围便驻扎重兵,因为持有唐公手令,高乐才得以进入其中。 工坊中环境很是恶劣,更兼烟气熏人,一眼望去全都是神情麻木的劳役人员,营将还要通过此间监事人员去寻找要见的人,而高乐的视线则不断在这一干劳役当中搜寻。 “东方安德、东方安德可在此间?” 一番视线搜索无果,高乐索性冲着人多的地方大声呼喊起来,随着他几声喊叫,人群内里突然响起一个略显沙哑疲倦的声音:“高良弼、高五郎,当真是你?你是来救我的吗?” 高乐循声望去,便见到人群中站着一名身穿粗布麻裳的中年人正在努力要抬起佝偻的腰、只是肩上背的筐笼里装着满满的废渣,让他直不起腰来,但那脏污憔悴的脸庞赫然正是故友东方老无疑。 高乐连忙大步上前,一把抓下东方老肩上的筐笼,转又上上下下打量他两眼,口中沉声说道:“老子若非救你,莫非贪此炉洞烟气馨香才来?你怎么样?身上有没有疾病创伤?” “侥幸尚好,只是你关西劳役太沉重、饮食太寡闻了!” 东方老脸上挤出几丝惨笑,旋即便张口吐槽起来。两人既是旧友,又是曾经同在高敖曹麾下效力的袍泽,彼此情义深厚,虽然分别多年,但今见面之后也并不需要多作客气叙旧,过往相处的默契感觉便又回来了。 “哈,老子难道未在东贼奴营厮混过?你家贼主可也从来不把奴营士伍待若上宾,晋阳城名王大将都要亲往甲坊作役,这劳役难道不辛苦沉重?” 高乐一边上前扶住东方老,一边不客气的反唇相讥,旋即便又不无炫耀的指了指自己的锦袍衣带,口中笑语说道:“奴儿此番受苦,难道不是自讨苦吃?若能见机得早,随我一同奔投明主,荣华富贵自得享乐,又怎么会堕落至此!” “世事流转,谁能料定?你今日的荣华,我今日的落魄,已经是超出了你我各自才力所能决定的际遇。我并不奢望还能盛享荣华,能在垂死之前重逢故友,已经是一喜了!” 东方老听到这话后又长叹一声,旋即便又不无伤感的低声说道。 “厌物竟瞧不起我?难道你以为我今在国中还不能包庇拔举一个刑徒?你只要肯忠心为我主上效力,我自保举你一个出身前程。若只是见面叙旧,我又何必至此!” 说话间,高乐便拉着东方老向外行去。 然而东方老却仍叹息道:“良弼你肯来相见,我已经心怀感激,至于将我荐举于上,则实在不必。前战未没于阵,尚能生转关西、得逢故友,苍天已经待我不薄,日后纵然再受什么刑罪折磨,也只是我生平杀业太深、罪孽深重所致,不应当分夺你的福泽、贪取你的机运。 况且当今齐主本不以仁义称,刻薄暴虐之事常有。旧日我等率引大军南去却师败辱国,想必已经令其深为忿恨,若再知我投效西朝,则我关东亲属恐怕全都不能幸存。 所以良弼你的好心,我也只能敬谢。关西唐公仁义宏大,麾下又有良弼等贤良臣子受其驱用,我这败军之将即便得为所用,能益其事也少,无非窃禄之贼……” 高乐听到这话后,一时间不免也沉默下来,近年来东西之间倒也不乏人事互动,因此对于齐主高洋种种残忍暴虐事迹也都在关西流传不少。诚如东方老所言,高乐给其在西魏谋求一官职安置当然很简单,没有高也有低,但是要确保其人在关东的亲属不遭牵连迫害,那他就鞭长莫及了。 “我并没有才智解你此忧,但也不忍见你于此继续受苦。你还是先随我拜见主上,请教主上可有良策庇护。” 默然片刻后,高乐便对东方老说道,但旋即又忍不住低骂道:“如此暴虐无道之人竟得为尊上,相法命理何有可解?你关东群众奉之不叛,合是自甘下、与人无尤啊!” 这话说的多多少少有些刻薄,东方老听在耳中也很不是滋味,忍不住小声反驳道:“黑獭难道就是仁人?当年投东者,他难道没有暴杀加害叛人家眷?” “但今国中当事是我主上唐公啊!” 高乐闻言后顿时便又没好气说道:“至于前事,牛粪还是马粪你还偏要咂摸出个细味优劣,难道不是下?” 因为高乐与东方老交谈一会儿,其他几名齐将都已经先被引入战俘营中,高乐引着东方老来到堂外一瞧唐公正在与几人交谈正事,于是便先立身堂外,等着一会儿之后再入内求教。 战俘营直堂内,李泰饶有兴致的打量着这几名齐将,脑海中则回想着他们各自的履历。 北齐此番进攻南梁建康,抛开并不负责一线战事的行台赵彦深不说,慕容俨应该是武将当中级别最高的,而且其人资历也深。 慕容俨并非镇兵出身,早在北魏正光年间,高欢都才因为吃上软饭而处境刚刚有所改善,慕容俨便已经从军并且征战于淮南,还曾击败过王僧辩之父王神念。但这些履历意义也并不算大,毕竟六镇兵变之后天下武人的上位就换了一个新规律,不是镇兵出身注定就会艰难得多。 因为不是晋阳勋贵,慕容俨的军事履历多集中在河南、山东与淮南等地,而其他几名齐将情况也都类似。另一个张保洛出征前乃是梁州刺史,镇守河南开封。而东方老作为高敖曹部将,在高敖曹战死后也一直长期镇守河南。 慕容俨年近五十,因为连日来的处境不佳而颇显憔悴老态,但本身还是长得相貌堂堂。 而在看到慕容俨之后,李泰也不由得泛起联想,辽东鲜卑三部当中,好像慕容部颜值算是最高的,眼前的慕容俨,还有西魏国中的豆卢宁等,相貌都颇为出众。 再往更早去数算,苻坚苻天王都亲自认证过,可见慕容家颜值的确很能打。相较而言,宇文家似乎就差了不少。至于段氏后人,李泰接触不多,倒是无从比较。 不同于李泰的诸多联想,卢叔虎此行目的很是明确,在此诸将入堂作拜之后,他便将张保洛邀至自己席旁坐定,认真询问起其人当年镇守晋州时的各种人事布置,一边问还一边在提笔记录,对于从汾北反攻北齐的大计很是上心。 1025 收心纳力 李泰虽然没有参与卢叔虎与张保洛之间的问答对话,但通过观察也能看得出这个张保洛的配合度似乎并不是很高,一些问题往往都要卢叔虎多次追问,他才支支吾吾的回答,而且每一次的答案都有些偏差,像是并不严谨的捏造。 除了张保洛之外,慕容俨等其他几名一同受到召见的齐将态度也都不算好。当然恭敬那是最基本的,如果不能摆正自己的位置和处境,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李泰也懒得再作理会,直接着员引出劳役至死就是了。 李泰所感受到的不算好,是这几人并没有表现出那种想要改变眼下这落魄现状的急切感。就比如之前他在陕北巡察时遇到柳仲礼,临别时柳仲礼还是壮着胆子希望李泰能给其门下子弟一些机会。 这几名齐将境况无疑要比柳仲礼更悲惨,在面对李泰的时候也足够恭敬紧张,但却并没有做出什么表献忠心、以求恩免的言行举动,仿佛是心若枯槁的完全认命了一般。 李泰特意抽出时间来见这几名齐将,心里其实也是有着一定想法的。 因为这些人都有在河南、山东等地任职镇守的履历,而这些地方关东世族成员也都有任职经历,与当地的乡情势力有所合流,之前从北齐被送来的一众亲友当中,便不乏人担任过几地官职。 如果这几人肯于配合,加上之前的一些人事积累,在黄河以南是可以尝试组织一些抗齐的人事势力,从而牵制住一部分北齐的力量。河南、山东变得不稳定,在一定程度上就能更加剧北齐区域割裂的局面,人事资源的调度愈受限制。 但看这几人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自己心态都不够积极,李泰也有些懒得主动给他们机会。毕竟相关的事情还要讲究一个主观能动性,被逼迫和自己主动想要去做所产生的效果差别是非常大的。 且不说李泰这里兴致渐无,堂内几名齐将各自心情也都有些忐忑,尤其是那个正自回答卢叔虎问题的张保洛,在卢叔虎的连番追问下,已经渐渐有些难以招架。 终于当卢叔虎再次接连问出几个重复的问题后,张保洛再也维持不住,直接避席而起,向着李泰作拜道:“能得李大丞相包容赐活,罪人实在感激不尽,心内亦欲尽忠效力以求恩典。唯是妻儿家小俱处关东,如若遭此罪身连累,恐怕难活……” 随着这张保洛叩首悲呼,其他几名尚自垂首默然的齐将顿时也都有些绷不住了,各自叩首悲诉,所言都与张保洛大同小异。 瞧这几人反应,李泰心内不免一叹,他本来还怀疑莫非自己王霸之气体验卡到期了,才让这些齐将在受到自己接见时还无动于衷,及至听到他们各自悲诉,才明白过来并不是自己没有霸者光环,而是东边的高洋领域开的更大,以至于这些将领在流落异国都都因为担心家人遭到连累诛灭、根本就不敢开口求饶乞活。 堂外高乐听到堂内几名齐将所虑皆与东方老相同,于是便也示意东方老跟随自己一同入堂去,并且叉手说道:“主上,臣与故友交谈一番,其人亦有报效主上、誓死相随之志,其所忧惧亦与此间群众相同,因恐亲友受累,不敢改换门庭。 此徒虽只败军之将、志力或不足夸,即便弃之不用也无损大计。但是主上志存天下、包容宇内,来年进讨东贼也是必然之事。就阵俘获敌军将士,未必尽是死不足惜之徒,前是贼之爪牙,今则王教子民,亦需主上垂怜庇佑,才可得活啊!” 李泰其实已经渐渐淡了要招揽任用这些人的心思了,而且在听完张保洛等几人的悲诉后也没有改变想法。他任用这些人当然也是为的对抗北齐,结果这些人却被齐主残暴事迹吓得连投降乞饶都不敢,还指望他们能为自己效力伐齐? 不过高乐这一番话也的确是说到了他的心理,纵然眼前这几个家伙不值得关照重视,可是未来在与北齐交战时,如果北齐将士也都因为国中残暴刑令而一味死斗不肯投降,无疑会加大攻战的成本。 所以寻找一个既能招降齐人将士,又能让他们免于后顾之忧的方法,不只对于当下,对日后和北齐进行军事对抗时瓦解其斗志、降低顽抗之心都有不小的作用。 李泰也不是什么残忍好杀之人,说实话如果敌将都肯弃械卸甲投降,他也都会笑纳。 几百年纷争乱世,死的人已经够多的了,他从来也不想杀的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只想完成华夏大地的重新统一,完成诸夏复兴崛起,慑服周边四夷,再造辉煌盛世。相对于统一过程中的征战厮杀,他更乐意将国力大用于对周边的开拓与讨伐。 只不过齐主高洋这暴虐性格,连他自己老娘都管不了,李泰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外人更加约束不住其人行为。现在就打进晋阳去干掉这家伙,那也不现实。 沉吟一番后,李泰便又望着在堂几名齐将,沉声发问道:“你们怕死吗?” 几名齐将闻言后俱是略一错愕,片刻后那一直比较沉默的慕容俨才开口说道:“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乎人?某等奉命讨伐外国,战既不胜,本应没于阵中,今却生入关西,可知俱是贪生之徒。只恐无所奉献,故而未敢乞求大丞相赐活。今不得容,亦是取死有道。吾国君父尚不垂怜,大丞相赐死亦不谓虐。” 听到这慕容俨言辞尚算坦诚,他倒不是觉得人不应该忠诚,而是高洋篡立不足数年,当中也没有什么仁德惠民养士,真要哭着喊着忠诚无二,反倒显得这人又卖直之嫌。 “人唯勤于自助,遂有天助之。尔等既然贪生,自然也应知该何以求生。你等故主凶顽难驯,即便是我当下也难轻易跨境制之,能做的便是稍微成全你等死节之名,希望他能不失体恤怜悯你等遗落关东的孤弱亲友。” 说话间,李泰便吩咐道:“库中拣取几颗首级,饰作他几人样貌,传首诸方宣告斩之。” 他虽然控制不了高洋的行为,但却可以用假情报稍作影响。既然这几人担心投靠西魏会连累家人遭受杀害,那就索性对外宣布将他们杀掉了,如果这样齐主仍然不肯放过他们的家人,那也就只能自己消化了。 几人听到这话后,当即便也明白了唐公的想法。虽然这也并不算是十全十美的解决方案,但却是既能保全他们各自性命,又能避免家人遭受连累的一个选择,如果他们对此还不满意,那也就只能以死明志了。 “素闻李大丞相治事以仁、待士以宽,今日有见,当真名不虚传。就连某等劫余罪孽之身,大丞相尤肯垂恩包庇、用智保全,可知关西士民能得大丞相如此仁义之治,实是大幸!某等能为大丞相所活,将此余生捐身效力,亦是大幸!” 那慕容俨率先大礼参拜,同时口中大声说道,而其他几人见状后也都纷纷作拜谢恩。 张保洛则就更加的情绪外露,趴伏在地涕泪横流,并且还连连挥手抽打着自己脸庞,口中还羞愧说道:“方才心存私计,卢令公诸次问话还有迟疑,未敢实情尽告,当真该死!大丞相如此宽宏大量,某亦应当以命相报!今以假死得活,若欲归见家人,唯灭齐一途可行!恳请卢令公再为垂问,某一定知无不言!” 这家伙那是从六镇兵变活到现在、辗转投靠多名老大仍然未死的乱世老油子,对其充满表演热情的表达忠心,李泰自是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会信。但有一点这张保洛倒是没说错,他们以假死而求活,想要再与亲人团聚,只能干掉北齐政权,否则若被齐主知晓自己遭此蒙蔽戏耍,是绝对不会轻易饶恕其家人们。 所以接下来再与卢叔虎对话时,张保洛的态度就变得诚恳配合起来,凡所被问到的问题全都详细作答,一些卢叔虎没有留意到的问题,他也都主动的补充。 除了张保洛之外,其他几人也都纷纷将自己所知的北齐人事资讯汇报上来。 由于这些人多数就任于河南、山东等地,并且是在几个月前才被派遣南下作战,因此对于上一次河洛之战后北齐在河南的人事安排了解的也都比较详细。 李泰原本也只是随便一听,有关在河南方面进行一些布局的想法只是有了一个大体的思路,但想要正式确定下来一个行之有效的计划又谈何容易。 当下西魏在河洛地区都还不能建立起绝对的优势,更远的河南地区则就更加无力了。旧年侯景之乱整个河南地区都乱成一团,那么好的机会之下,西魏进取仍然非常有限。 可是听到几人在作讲述的时候频频提及一个北豫州刺史司马消难,顿时让李泰脑海中生出了许多新奇有趣的念头。 1026 巡视封国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对辛勤忙碌了大半年的农夫是如此,对同样也忙碌了大半年的霸府群众一样如此。 年初时节,关中还是骚乱初定,仍然不免人情骚然、府库空虚。但在唐公一系列的定乱政令推行开之后,秩序得以快速的恢复,民众生产与生活得以顺利进行,朝中人事也得到了有效的重建。 大半年时间过去了,田地中的谷菽作物诚然是硕果累累,朝廷所推行的各项人事政令也都收效显着。早在田租户调等今秋赋税还没有开始解运,同州城并周边府库便已经是积储渐丰,随着入秋之后征缴赋税的工作展开,大量的钱粮物资便被再次征聚起来,成为国力最直观的体现。 收获总是让人倍感喜悦的,对李泰而言同样也不例外。从来到这个世界开始,他就一点苦日子也过不了,经过了上半年种种手段的运用和加持,终于将霸府财政状况加以改善、各项运营维持也都纳入了正轨。 在各地州郡呈交霸府的财政报告当中,有一个群体比较特殊,那就是河东诸州。因为河东属于李泰的唐公封国,所以其地赋税收缴并不归霸府管理,而是入于唐公私库。 所以说出来混还是要做老大,如今西魏国中各种爵位全无实封食邑,但李泰这个霸府老大却能拥有一整个河东地区的赋税作为自己的小金库,大家也都不敢说半个不字。 随着今年秋赋开始征缴,河东境内诸州郡长官也都上奏唐公,希望唐公能够委派属员入境处置封国采邑事宜。这些人作此请求,当然不是因为好逸恶劳、想要推卸责任,而是要就此表达一个服从管理的态度。 对于这样的表态,李泰自然不会置之不理,他之所以选择将封国设在河东,就是为的加强对其地其人的笼络和管控。所以在收到诸州奏告后,他便将柳敏召回担任长史,前往河东去管理封国事宜。 柳敏本就出身河东,也是河东时流中同李泰交情最为深厚者之一,由其人作为李泰与河东时流沟通的桥梁最合适不过。而在柳敏出发前往河东之后不久,便又代表河东时流们进奏唐公,希望唐公能够亲自前往出巡封国,以慰国人仰慕情怀。 出巡河东本来就在李泰的计划之中,所以在收到这一请求后,李泰便先是向河东地区增派一批甲卒,增强当地的军事防务,然后便选在九月时分由蒲津关渡河抵达河东蒲坂。 位于黄河东岸的蒲坂这一边,早有蒲州一众文武官员与河东各地乡士们等候在此,待见唐公的乘船缓缓抵达津渡岸边,众人便都纷纷面露笑容,各自作拜并大声呼喊道:“恭迎唐公大驾归国!” 李泰刚刚踏足实地,便见到群众迎拜,心情也很愉快,面向众人笑语说道:“前事繁忙,未暇归国,今方入境,即见群贤毕至,实在令人欢欣。诸乡贤不必多礼,入此境中,我还要向你等多多请教风土人事。” 众人连称不敢,然后才又各自起身,并由先行抵达的柳敏向唐公介绍在场群众。 蒲州的官员们自然不需要多作介绍,整个河东地区,州境面积最大的便是蒲州,蒲州甚至就是狭义概念上所称的河东,也管制着整个河东地区最为核心精华的区域。之前宇文泰坐镇河东,所坐镇的地方便是蒲州。 因为蒲州所在非常重要,所以李泰在入朝执政之后,也将其地军政人事进行了一番细致的调整,新从陕北召回的崔訦担任蒲州刺史。而蒲州境内职任尤重的河东郡,则将裴侠召回担任河东太守。 河东无论在历史上任何时期,都占据着非常重要的位置,而越是在战乱年代,河东的战略价值便越发凸显。 《史记》中曾有记载,尧都平阳,舜都蒲坂,禹都安邑,这三个地方全都位于河东地区,而且都是河东地区标志性的地点,由此可见从上古三代开始古人便意识到河东的地域重要性。 地势上襟山带河,经济上有盐铁之利,而且还有沃土之饶、陂泽之美,数遍整个天下,几乎没有任何一处地方可以聚集河东如此多的地理元素和自然资源。 除此之外,河东还有另外一大特点,那就是这里绝对是世族豪强的天下,豪强对于乡土资源和利益把持远比其他任何地方都要集中,尤其是在这中古时代。 就拿今天来迎接李泰的这些人来说,包括霸府所委任的州郡官员在内,绝大多数不出裴、柳、薛三姓,即便不是这三家成员,彼此间必然也存在着诸如姻亲之类的关系。 这三家基本上囊括了河东地区大部分的乡土资源和利益,这其中裴、柳两姓作为河东土着,立足河东的历史更加源远流长。 薛氏则是曹魏平蜀之后迁来,故而一直都有“蜀薛”的蔑称。不过在这风云际会、战乱频频的南北朝,薛氏因其武宗色彩浓厚,故而也得以快速崛起,不独在河东乡土之间快速发展壮大,甚至都得以染指河东最为核心的盐利,到如今已经是在方方面面都足以与裴柳等旧族平分秋色。 因为河东的位置和资源过于显要,所以乡土人事和资源便趋于集中,只有这样才能增强对抗风险、提升生存概率的能力。 这样的情况甚至都不是李泰能够改变的,如果他真的无视河东大族的利益诉求,大肆打压剥夺他们对乡土的自治权,那河东之地恐怕将要永无宁日了。 想要将这情况加以扭转,那就必须要维持一个大局的统一和稳定,通过长时间持续的行政管理,将这一股虬结成土石一般坚硬的乡情势力给揉搓开。 这是李泰在柳敏的引见下,认识了众多裴柳薛等河东乡士之后,心中所生出的一些感想。最起码在当下而言,河东方面人事做出根本性调整的空间并不大。 不过这些河东乡士们生存此境,倒也积攒了丰富的事强事大的经验,并没有因为据乡称豪便有什么桀骜姿态,面对唐公的时候都很谦卑恭敬,起码在态度上并没有让人心生厌恶烦躁的表现。 河东地理位置虽然显要,但李泰来到这个世界也有不少年了,在此之前却一直都没有机会来到河东。如今终于踏足这一片土地,心中自是充满了好奇,便在一众乡士们的陪同之下,一起游览此乡人情风物。 蒲州地处后世所称的运城盆地,是整个河东地区地势最为平坦、土地最为肥沃的区域,也是河东最主要的产粮中心。 如今田野中多有农人在忙碌,虽然那丰收的画面很是喜人,但对李泰而言也并不陌生。 尤其当他想到眼下还不宜在河东展开打土豪分田地的操作,便也不打算在此流连,转而提出要到河东最有特色、同时也最具金融属性的河东盐池去看上一看。 众人铭记自己最主要的任务便是要将唐公陪好,务必让唐公感受到封国群众的热情与恭敬,对此自然不会反对,还贴心的准备了好几条行程方案以供唐公选择。 1027 河东盐池 (); 河东的盐业乃是其境内重要的支柱产业,故而其境内许多人事也都围绕于此安排。 之前北魏朝廷确保河东所产的盐能够便于运输,并且疏导因各种意外而流入盐池的客水,还特地在境内修建了一条运河,名字叫做永丰渠,由盐池直通蒲坂。 李泰本以水利起家,也深知物流通畅与否的重要性,于是便选择经永丰渠前往盐池。前来蒲坂迎接的乡士,大部分安排散去归家,只留下身有官爵职位者跟随陪同。 河东所在的运城盆地总体地势比较低洼,所以境内多有泽塘,永丰渠便是依托这些地表水源修建起来。因在其下游与另一条河东重要的河流涑水交汇,故而河道水量和通航状况还比较良好。 可是在溯流而上、行过一处名为五姓湖的湖泽之后,永丰渠的水况便肉眼可见的变得恶劣起来。河道收窄、水量减少,有的地方还发生壅塞淤泛的情况,不要说通航运输,就连更基本的排洪泄流都做不到。 造成这样情况的,第一是这河渠明显的年久失修,须知就连自然形成的河流都要定时进行疏浚才能保证水流畅通,人工挖掘的河渠则就对相关的维护工作要求更高,如果维护不善,不需要几年便能丧失其水利功效。 第二个原因,李泰看到沿河渠有许多新进开垦出的土地,而这些土地都在任意的沿河渠穿凿引流浇灌,四处分叉之下,河渠主干道中的水流自然也就减少了。 “我虽然未履此乡,也知永丰渠对河东乡事维系之重要。而今河渠竟成此态,尔等州郡牧宰能辞其咎?” 李泰策马行走在永丰渠的岸旁道路上,指着那状态极差的河道、望向崔訦等州郡官员皱眉说道。 崔訦和裴侠等河东政务主官听到唐公斥责声,忙不迭翻身下马,趋行于后垂首说道:“臣等入境之后未能恪尽职守、辜负恩用,确是有罪。永丰渠淤泛之灾形成非止一时,欲以疏浚解决,亦非短时能为。为免严苛用令有伤民情,唯可徐徐用功,请主上稍假时日,臣等一定妥善将此地患解决!” 他们这几人都是霸府亲信才被委派至此,河东有这样的情况,彼此间必然也是早就有所交流。而今李泰当着河东众人的面斥责他们失职,也是在表示出霸府针对此事的重视态度。 “是我不给你等时日?你等回望一干忧苦乡士,一旦此渠祸患爆发、累及盐池,你等可有面目俯仰于此方天地之内!” 李泰有些不耐烦的挥手打断这几人的话,转又皱眉发问道:“事情何以至此,谁能为我分讲清楚?” “启禀主上,永丰渠所以至此,确是事出有因,请主上容臣细禀!” 裴侠上前一步,开始详细讲解起永丰渠年久失修的原因。 首先责任也在于原本的霸府,河东作为东西交战的前线,百姓赋役本就比较沉重,而疏浚这样一条长达数百里的人工河渠所需要消耗的人力物力也是非常可观的。 但是霸府对此却并没有做出什么安排,不要说拨给人员物资疏浚河渠,甚至就连补偿性的减免一部分赋役的举措都没有,因此永丰渠的疏浚维持工作只能由沿河两岸的大族组织人力进行,如此进行起来自然时有时无。 对于这一点,李泰也是深有体会,不要说河东这里的河渠,哪怕是霸府所在的同州本地,当年也是自己主动揽起这一任务。 河东大族本身就利益相关,霸府对此不闻不问,他们却也不能视而不见,毕竟永丰渠维护好了,他们也是最直接的受益者。而且来自盐池的利益加上沿河的土地耕作收成,也足以维持他们进行的投入。须知当年李泰哪怕是自己纯往里面贴钱,但是为了能够收聚乡势都愿意去做。 之前河东当地大族倒也愿意就此进行投入,只是转机发生在霸府推行盐引制度,对于食盐的生产和销售都做出了比较严格的限制,也给河东当地这些大户们的利益造成了一定损伤,毕竟通过制度增加了一些环节的参与者,这些新加入进来的人势必会挤压原本从业者的利润空间。 这些损失固然不会让众河东大户们伤筋动骨,但不自在那是一定的。所以原本还热情乡事的想法便渐渐发生了改变,心怀愤懑的开始了摆烂,对河渠的维护也就变得不再那么上心了。 霸府虽然增加了管理程序,但却也不愿增加投入成本,对于永丰渠的疏浚维持同样如之前那般不闻不问,于是这河渠就这么淤堵起来。 还有一点那就是随着盐引制度的推行,每年能够进行销售的食盐也成为了定量,即便生产再多也难以外输销售,势必会影响到食盐的生产规模。毕竟多生产出的食盐既消耗人工,还需要一定的仓储成本。 河东围绕盐池生产足有数万盐户,随着产能压缩,当中必然有一批盐户被从生产环节淘汰出来。这些人可没有什么失业救济,想要生存下去,那便只能改行耕田、开垦荒地,用水量则就会大增,进一步增加了永丰渠的压力。 裴侠虽然过往数年都在山南道行台任职,但毕竟是河东土生土长之人,讲起这当中缘由来也都有理有据。 李泰在听完裴侠的解释后,当即便皱眉沉思起来,当然这番对话和他的表情也都是做给在场这些跟随的河东人看的。 沉吟良久之后,他才开口说道:“过往朝廷对于河东民生关注确有失察之处,既有恩恤之所未及,也有刑令之所不立!以此论之,今时永丰渠之淤堵,倒也不能独疚某一方。但若能将之修缮疏浚,所受惠者毕竟也是此乡士民。 河东今既是我封国,我也着实不忍国人为忧愁所困,今岁国中租税所收,便且用于疏浚此渠,纵使一年不可,明年复为此计。总之,此渠一日不通畅无阻,国中所出丝缕不得渡河入府!” 永丰渠的淤堵是崔訦和裴侠等人重点汇报的地表隐患,这河渠若不畅通,所累及的可不只是水路航运与农耕浇地,最大的危患是如果河流上游发生什么洪水泛泛倒灌入盐池中,那就会大大影响河东盐池的产量,更严重的甚至可能造成永久性的减产。 李泰当然不能任由这样的情况发生,所以宁肯以封国赋税收入用来疏浚永丰渠。 当然有的事情也需要提前讲清楚,之前霸府的确是关照不够,但同时也给了你们河东大户不少法外开恩,如今既然是他花钱治理,那从此后所有的事情自然也就得按照他的规矩来。别的不说,就这些任意凿渠取水的现象,日后那都是要绝对严厉禁止的! 河东众人未必不知永丰渠的重要性,只不过内心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短视的。正所谓三个和尚没水喝,他们只觉得获利方增多了,总不能所有成本都由他们付出。如今既然唐公愿意承担此事,他们也都乐见其成,于是便都纷纷称颂唐公高义。 河东的盐池主要位于运城盆地东南侧、中条山的北麓地区,是一个完全封闭的自流盆地。盐池分布主要有两部分,西南方向的称为女盐池,杂质多、产出的盐也品质差,通常只是作为备用的产区。 位于东北侧的又称为解池,是河东食盐的主产地。盐池东西总长八十多里,南北宽在十里之间,被人为的划分成为不同的产盐地。池中卤水被引入方形的池畦中,通过日晒蒸发自然便在底部结晶成盐,然后再由盐丁们将这些盐捞取出来风干晾净,便可用于售卖。 后世李泰也曾来到盐池游玩过,但却已经看不到热火朝天的制盐场景,如今看到成千上万的盐丁分布在那些盐畦中辛勤劳作,而盐畦因为布满了结晶的盐,如同一片片积雪一般,在阳光的照耀下画面壮阔至极。 河东盐池的生产官民皆有参与,官府直接生产的份额则并不大,主要还是用于霸府与朝廷等本身的使用消耗。至于面向市场进行销售,则就主要是由当地豪强大户们进行。至于向外的输送与销售,则就又归官府所管制。通过不同环节的划分,达成一个公私两便的利益分配方案。 李泰又在盐池停留两天,除了巡视盐池生产与销售诸事之外,还是为了等待邵州刺史杨檦来此相见。 1028 布局汾绛 (); 在后三国东西对峙时期,河东作为两国交战的最前线,爆发了许多场战事,双方名将多有于此交战。 西魏在河东方面最为知名的大将自然就是坐镇玉璧城的韦孝宽,而在韦孝宽之后则就非杨檦莫属了。 杨檦乃是河东正平郡人,早年追从孝武帝入关,之后又因其父曾经任职邵郡白水县令而与当地豪强相熟,故而便返回河东联络豪强以对抗东魏。 西魏之所以能够据有河东之地,杨檦可谓是出力甚伟。无论是进取汾北地区的正平、绛郡,还是东面的建州等地,全都战功卓着。随着西魏的防线战略收缩,杨檦便从建州返回中条山南侧的邵州长期驻守。 之前宇文泰东征北齐却死于军中,之后西魏诸军大败而归,杨檦便率部渡河于弘农西境接应败军,并且击败了斛律光的追击人马,才使得宇文护等人马得以顺利撤回潼关。 李泰与杨檦交往不多,但对其事迹却颇有耳闻,也一直想抽个时间面见其人交谈一番,但之前一直没有机会。此番出巡河东,他便特意着员前往邵州将杨檦召来相见。 待到杨檦抵达盐池,李泰便率先给了其人一个惊喜:总括杨檦前功,进授其人为大将军并封正平郡公。 “这、这……末将、末将何幸之有,竟得唐公如此恩遇!” 杨檦在听到对他这一系列的封奖后,一时间直接愣在了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忙不迭跪地作拜谢恩,但神情语气仍然是有些难以置信。 李泰自席中站起身来将杨檦扶起,口中则笑语说道:“杨将军不必过谦,旧者关西势力微弱,国家之能有河东,将军之力甚伟。此后数年亦多任劳苦,沿河驻守、进退有功,河东腹地之所以得免外敌侵扰,将军亦多有功。今总括前功加以奖授,还请将军不要责怪朝廷处事之晚。” “不敢、不敢……末将、臣汾北匹夫,因趁时势而能为国效力,前事诸类、不提也罢……今得主上如此嘉奖褒扬,剖肝沥胆、誓死相随!” 杨檦五十多岁的年纪,戎马半生、可谓是历经风霜,听到唐公对他这一番嘉许,一时间竟是忍不住感激涕零、泪流满面,不顾李泰的托扶,俯身又作深拜,口中哽咽说道。 看到杨檦激动失态的样子,李泰也不免暗叹一声。得益于高欢、宇文泰这两个枭雄人物的带领,整个北方都成为了北镇武人们的舞台,其他非北镇系统内的武将,即便是本身也颇有功勋事迹可夸,但总是不如镇兵们位高权重。 就拿西魏这方面来说,不只是眼前的杨檦,还有豫西地区的韩雄等人,包括韦孝宽这关陇头面人物在内,他们对西魏政权所作出的贡献并不比镇兵们要小,但是官爵势位却有着明显的差距。 如今李泰当家做主,无论是刻意施恩拉拢也好,还是为了调整国中武将勋贵的人事格局,自然也要把这过往刻意为之的冷落给纠正过来。 杨檦本身便功勋卓着,尤其是在河东与东魏北齐所进行的诸场交战中都表现出色。而且在其长期镇守的河东东部区域也有着不可替代性,除了杨檦之外,如今的霸府也很难挑选另一个人以取代杨檦。 历史上在宇文护当政时期所进行的邙山之战中,杨檦奉命东出轵关配合作战,由于周军在河洛战场交战不利,加上杨檦本身轻敌所致,为北齐击败并投降。 自此以后北周也没有了能够取代杨檦驻守邵州、建州等地的人,而在数年后的汾北、宜阳之战中,北齐军队便得以灵活的在宜阳和汾北两处战场进行调度,使得北周在战术执行上陷于被动。 李泰此番加授杨檦为大将军,除了表彰他之前的功勋之外,也是为了鼓励杨檦在巩固当下防线的同时能够更加的有所进取。虽然眼下两国之间还没有什么明确的、足以改变当下对峙现状的战机出现,但也需要有所准备,枕戈待旦的同时还要戒骄戒躁。 杨檦这会儿满怀感恩知遇,对于唐公的交待指示自是连连点头,铭记肺腑。 在对杨檦进行过一番表彰与叮嘱之后,李泰便又着其归镇,而自己也离开河东盐池,继续向北而行,要巡视西魏与北齐所接壤的最前线。 汾水一路穿过太原盆地和吕梁山区,而后折转西流,汇入黄河,这一段弯曲横流便被称为汾曲,汾曲两侧的地带便被称为汾绛。汾绛地区,便是如今西魏和北齐的边境所在。 上一次双方在区域之内爆发大战的时候,还是大统十二年的玉璧之战。 此役之后东魏人马大败而归,随即便是高欢逝世、侯景之乱等一系列的事件,天下大势如同沸汤一般变幻不定,但是但是汾曲一线的南北局势却是比较平静,双方之间虽然也偶有边境上的小摩擦发生,但却都比较克制,没有什么大规模的战事爆发。 李泰自盐池北进,渡过涑水之后首先抵达的便是河东重镇玉璧城。守将韦孝宽等一众文武僚属们皆在玉璧城前相迎,李泰一边与众人交谈寒暄,一边昂首观察着建造在陂塬顶部的这座要塞,脑海中不由得便浮现起千军万马困顿于此、诸计用尽都难以攻克这一要塞的画面。 在将唐公礼请入城之后,韦孝宽微笑指着城楼所悬一圆形物体向李泰问道:“主上识否此为何物?” 李泰抬头细瞧顿时一乐,只见乃是一张压缩粮饼当中穿孔悬于城楼,于是便笑语问道:“为何悬饼于城头?” “旧年东贼来侵,城民心怀惶恐,幸得主上周济施救,城中才得以盛储给养物料,有恃无恐,从容应敌,遂得大胜!贼去之日,当时所输粮饼犹有剩余,为使城民铭记此恩,臣便着员悬饼城上,以告群众,人地何以得全!” 韦孝宽指着那粮饼,一脸感慨的解释说道,而其周遭军民们闻听此言后,也都又纷纷作拜并高呼道:“多谢主上存地活人之恩!” 李泰听到这话,心内多多少少是有些羞愧,因为就算没有他的参与,历史上韦孝宽和玉璧城守军们也用行动证明了他们有守城不失的能力,但也不得不说,这一份虚荣感是真的让人颇感受用。 玉璧城是河东防线重镇,但却不是唯一据点,近年来韦孝宽和其他镇守的将领也都在陆续增设防戍据点,包括玉璧城北面的汾北地带。 玉璧之战结束后,西魏人马便继续向北经营,为了避免遭受东魏的反扑,开拓的方向避开了汾水谷地,而是自龙门渡过黄河,占据了黄河沿岸的姚襄城与更东面的定阳。这些地方地处吕梁山南麓,多诸胡杂居,东魏控制本来就比较薄弱,因此一直被西魏控制在手中。 除了这些地方之外,西魏与北齐大体便以汾水为界,汾水的北岸归属北齐所有,南岸则归属西魏。 这当中比较典型的一个地区便是正平郡,正平郡辖区横跨汾水两岸,北面的临汾归北齐所有,南面的曲沃、闻喜等地则归属西魏。 韦孝宽对于唐公的来巡也是非常热情,主要还是希望霸府能够加强汾水一线的防务布置。 玉璧城虽然位置险要,屡屡挫败东魏的来犯,但设防于此乃是实力不足而收缩防线的保守之举,并不能做到对于汾绛地区有效的控制。如果西魏要加强针对汾绛地区的控制,就必须要将防线继续向外铺开。 “汾北之华谷、汾南之柏壁等地,皆为攻防之要地,若得设防于此诸地,则汾绛之地将更加稳固,攻防之计亦必大为从容!” 韦孝宽对于汾绛之间的地形地势要点早已经烂熟于心,一边作为向导陪着唐公巡视诸地,一边将自己的构想详细道来。 李泰在将韦孝宽所点出的几个地点位置略作游览之后,心内对其构想也是颇为认同。抛开汾曲两侧的地势要点不说,如今北齐在军事上接连受挫后,其实是处于一个比较保守的状态。此时进取,自然事半功倍。 不过如今的他所考虑也不只河东一个方面的军事攻防问题,在经过一番实地考察并心内权衡之后,还是决定暂时不要执行汾北筑城的打算,只在汾南地区向外稍作延伸,将防线推进到柏壁等地。 在经过对河东各地的民生军政等诸项巡视后,李泰便自龙门渡河返回关中。卢叔虎在得知李泰出巡河东并亲赴汾北查看一番后,自是心痒难耐,连番奏请希望能够前往河东亲自推动其攻略汾北的计划。 但李泰却知他这个舅舅虽然也是走南闯北、好言兵事,在战略上的构想确是有些水平,执行能力却是没怎么经受过考验,还是不适宜直接安排到对峙一线去。 在考虑一番后,他是决定安排大表哥卢畜生代父出征,前往玉璧去担任韦孝宽的长史。 1029 明月复起 地处晋阳南城的咸阳王邸,在冷寂多时之后,今天又变得热闹起来。 天保六年魏师东扰,咸阳王斛律金率军前往河洛迎战阻击,结果此役先胜后负,就连斛律金都被后来加入战争的魏臣李伯山围困金墉城中,最终力战难守、城破之日自尽而亡。 之后因为东西两方罢战议和,斛律金的尸首并其余被俘将士才得以回归。之后朝廷追论此战之所不胜,颇有将士进言斛律金这大军主将用兵失术遂至于败。是故在当时哀荣简约、未加极盛追赠。 但斛律金作为北齐开国元勋之一,资历威望也都颇为深厚,未可因一战失利而全盘否之,因此在之后不久,朝廷便又加以诸种殊封追赠,并令尚在居丧期中的其子斛律光嗣其爵位。 如今已经是天保九年年初,正逢咸阳王一家结束居丧、除服之日。长达二十几个月的居丧期未必能够缓解人丧失至亲之痛,但是仍然活在人世中的人总需要继续向前,不可长久的沉湎悲伤之中。 斛律金自追从神武皇帝起事以来可谓是劳苦功高,门生故吏遍布朝野,而其子斛律光、斛律羡也都年富力强、功勋卓着,如今除服得以重新入世,登门来访者也是络绎不绝。 斛律光本身并不热衷这种人情上的迎送往来,但也清楚他们兄弟脱离时事这么久,想要重新回到时局之中有所建树,也少不了需要仰仗人情帮扶,因此便也耐着性子在家中接待一波波的访客。 正当斛律光还在堂中与诸宾客寒暄交谈的时候,外间又有一队骑士策马登门,为首一名身形魁梧的中年人仍穿戎服,翻身下马之后便与门前迎宾的斛律氏家人颔首致意,几名家人忙不迭降阶相迎,看得出彼此也是非常熟悉了。 中年人在家奴引领下阔步登堂,及至堂中看到斛律光后便大礼作拜道:“末将叩见大王!” 斛律光见到来人,当即便也从席中站起身来,垂首望着他说道:“我今赋闲家中,已经不是你的上司官长,莫多娄常礼来见即刻,无需如此!” 中年人名为莫多娄敬显,乃是已故司徒公莫多娄贷文之子,听到斛律光这么说,仍是再作叩首而后才站起身来,并又垂首说道:“不能继续效从大王麾下任职,乃是末将遗憾。但今大王既已除丧,一身伟力必然也难以再闲处事外,复起在即。末将今因在事晋州平阳,计日来贺但仍为事所系,以至于登门已迟,还请大王见谅。” “来或不来,不过是俗人虚礼,不值得为此耽搁正事。” 斛律光本就不是擅长交际之人,见到部将来访心情不错,倒是没意识到自己这话让在场宾客都有些尴尬。 当听到莫多娄敬显自言为事所系时,他顿时便皱起眉头、沉声说道:“晋州方面情势不稳吗?” “这……” 莫多娄敬显听到这个问题后便面露难色,环顾在场群众一周,没有回答斛律光这个问题。 斛律光见状后也醒悟过来,他居丧多时,急于了解外部的人事,却忽略了有的问题并不能当众去讨论,于是便也不再继续追问。略作沉吟后,他便向堂中宾客们告罪一声,然后吩咐自己的弟弟斛律羡招待客人,而他则示意莫多娄敬显随他一起往侧堂去。 待入侧堂,没有了其他宾客在场,斛律光便又再次问起了刚才那个问题:“羌贼是否在汾南多有躁动?” 莫多娄敬显闻言后便也点点头,口中叹息道:“近年来羌贼于境越发猖獗,沿汾水连番向北修设防戍城栅,已经向北侵进百数里远,其徒卒甚至还常常侵扰北绛郡等地,有时平阳境中都或可见到羌贼游骑。” 莫多娄敬显如今官居晋州司马并兼平阳太守,其治境距离西魏所控制的河东区域并不算远,讲起这些边中扰患,也不免面露忧色。 斛律光旧年随驾出征库莫奚后,因功得授晋州刺史,故而对于晋州情势与重要性也都颇为了解,闻听此言后当即便也皱起眉头来,望着莫多娄敬显沉声说道:“边中情势如此恶劣,你等在镇者可曾奏告朝廷?朝廷对此又有何应计?” “末将自知边事之重,凡有扰乱悉奏于上、不敢私意专决,不过、只不过……” 莫多娄敬显讲到这里,便又面露犹豫之色,口中迟疑着不再继续讲下去。 “此堂之内唯你我二人,何不可言?” 斛律光闻言后便沉声说道,他也想知道是何隐情让莫多娄敬显如此面露难色。 “只不过旧年淮南一役失利之后,立朝大臣多怯言兵事。即便有一些兵戈之论,也都搁置不议。末将虽将汾南边事奏告诸番,但所得答复唯有谨守本分、不得因贪功而妄动干戈,以免挑起边衅。” 莫多娄敬显讲到这里便长叹一声,对于朝廷略持保守的态度也颇感无奈。 斛律光过去两年多虽然一直都在居丧期中,但是对于外界的事情也并非全然无知,哪怕并不刻意打听,他家地位如此,也会有许多亲友故旧将一些重要的事情传递过来。 只是过去这几年也鲜有什么大事发生,尤其是在军事方面,自从天保六年到七年一系列的败绩之后,北齐便几乎没有再对外有什么开拓之举,似乎所有人都安于这样的现状。 这样的氛围自然让斛律光这样的勋贵武将心生不满,尤其是他又与西魏有着杀父之仇,对于朝廷这种保守内敛的做法心中便已经颇为不满。只不过当时他尚在居丧时,心里纵有不满那也只能憋着。 这会儿再听到朝廷如此的态度,斛律光顿时更加的不满,当即便沉声道:“什么叫妄动干戈、挑起边衅?保家卫国竟然成了罪过!难道任由羌贼欺侮而不敢还手,才遂了当权者偃武修文的俗想? 杨遵彦等罔顾大势所需、不修兵事,难道真的是要资养贼寇以自重?段孝先等竟不知晋州之重,莫非羌贼大军再次袭入晋阳才知大祸临头?淮南蛮土荒地,尚可浪使师旅巨万,晋州国门之重,竟然不加重视!” “这、这……末将久处外镇,对于国中人事当真所知不深,实在难能为大王解惑。” 听到斛律光这一番忿言,莫多娄敬显一时间也是脸色一变,他自是没有胆量非议国中这些最高层的人事,转而又不无期待的望着斛律光说道:“大王对晋州事情如此关心,莫非是想重返晋州坐镇?若能如此,那可实在是太好了。 其实晋州今时局面如此,也不只是因朝廷对此疏于关注,当州治事的长乐大王才略操守皆远逊大王,论者窃议羌贼所以敢于如此猖獗,其实也与长乐大王刻意纵容不无关系……” 如今的晋州刺史乃是长乐王尉粲,其父乃是已故太师尉景,母亲则是神武帝高欢的姐姐,因有这样的尊贵外戚身份,所以尉粲也屡历显职。 “此话怎样?可有确凿证据?” 斛律光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一变。他刚才斥骂杨愔和段韶等人,仅仅只是情绪激动下发泄心中的不满,倒也并不是真的认定他们该当如此知罪。可是听莫多娄敬显对尉粲的指控,那已经算是比较具体的罪名了,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这种话可就要归为诬蔑了。 莫多娄敬显闻言后先是稍作犹豫,旋即便又沉声说道:“长乐王本就德行不修、贪财好货,随任国门之重,也不误其聚敛自肥。羌中多有美货,长乐王趁其职事之便,常以门仆深入敌境沽取牟利。 此类事情,末将便亲见几桩,晋州属众亦多有见,只不过因为畏惧权势,未敢揭露。如今晋阳市内多有羌中物货行销在售,便多自羌中所得,彩锦饴糖、无所不有!” 斛律光一边听着一边调饮酪浆,正用银勺量取一些砂糖调味,闻言后动作不免一僵,片刻后他才又沉吟道:“如果只是市卖牟利,虽可诘之贪婪,不可谓已失大节、问以大罪。但若据此而言,长乐王的确不宜就镇国门,荣养于朝、放任富贵即可,晋州还是应该选任精干之人。” 讲到这里,他又望着莫多娄敬显说道:“不错,我的确是有意就任晋州,不只是希望能够为国捐力,也有要为父报仇的私心。羌贼李伯山奸恶狡猾,于我家国既存深仇,又为大患。我如今所计并不盼望自己能够官位显达,只是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够多杀羌人、多掠羌土,若能为国剪除这一大患,那便死而无憾了! 原本是因为私计颇深而羞于告人,但今听莫多娄所言晋州情势已经如此纷乱,我也就没有什么不可说出口。只是我毕竟避世颇久,对于边中情势也多有陌生,希望莫多娄你能为我详细分讲一番,让我能借此预谋此事!” “大王有命,安敢不从!” 莫多娄敬显闻言后连忙点头说道,即便不说双方彼此之间的交情,单就个人能力而言,效从于斛律光麾下那也远比长乐王尉粲这个家伙靠谱得多啊! 所以他便也将自己对如今晋州的情势详细跟斛律光介绍起来,希望能够有助于斛律光争取晋州刺史的职位。 斛律光对此也是听得很认真,同时心中也颇有伤感。若是他父亲仍然还在世的时候,他想要谋求晋州刺史一职也绝不是一件难事,即便是做不到父子间的私相授受,但只要他父亲有所表态,朝野上下想必也不会有其他人反对。 可是随着他父亲去世,斛律家虽然看起来仍是门庭显赫,但是作为如今的一家之主,斛律光却能明显感觉得到许多事情跟以前已经有所不同了。 即便不说他父亲的哀荣追赠这一层波折,就他们兄弟居丧这段时期里,朝廷对于他们无作任何诏令下达,这一点就有点不同寻常。 须知就算是其他职任不怎么重要的晋阳勋贵子弟,往往都会在丧期之内便会被诏令结束服丧、官复原职。 斛律光也不是自视甚高、觉得国事离了他不行,但是整个丧期朝廷都无此类表态,那就说明朝中有人希望借这个丧期让他们兄弟脱离一线掌兵的职位,借此淡化斛律家在晋阳兵当中的影响力。 这样一层缘由不能深想,斛律光也不敢因此而怨恨谁人,如今丧期结束,他只是希望能够在为国效力的同时兼顾家仇报复。而如今恰好河东方面的西魏势力正自蠢蠢欲动,他争取出任晋州刺史,既能保证国家边疆的稳定,又能打击西魏的气焰,也算是一举两得。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又陆续有亲友登门拜访问好,偶尔有人问起斛律光之后有什么想法,他也都没有流露自己的想法。一直等到常山王高演登门做客,斛律光才顿时打起了精神。 登门之后高演便抱拳说道:“孤久居朝中,未暇久驻晋阳,此番皇太后体中染恙才归来探望。听皇太后言才知明月兄丧期已满,是以来见,还请明月兄见谅之前疏于探望。” “怎敢、怎敢!大王乃国之干城、身当国计,肯于拨冗来见,光已赶紧不尽,怎敢暗贪亲昵、痴望长久垂顾。” 斛律光闻言后忙不迭摆手说道,旋即便又恭敬的将高演请入堂中。 彼此入堂坐定,寒暄一番后,高演才又望着斛律光说道:“明月兄此番服丧尽孝,虽言受礼,但也是将此良才悬置事外良久。如今除服礼毕、复归人间,也应当收拾心情,勇为社稷捐身效力啊!此番登门来访,问候之余,也是想请问明月兄于事有何见解?若有能迎合时势除弊之想,还希望明月兄能不吝赐教啊!” “光本陋才,得大王如此赏识,便且斗胆试言一二。” 斛律光这几天本就在等着真正在国中有话语权的人来问,此时听到高演这么说,当即便也不再按捺,当即便向着高演说道:“晋州地当国门,南去未远即是贼乡。光欲往镇之,修整兵甲,进取汾绛,若得大据汾北,则关中、河东俱置我刀锋之下,纵然不为大进,贼亦需举国之力以备我……” 1030 社稷仰谁 高演听着斛律光的讲述,神情也变得越来越认真,专注中还隐隐透出几丝兴奋,甚至就连拳头都微微握起。等到斛律光的话讲完,他便抬手鼓起掌来。 “不愧是明月兄,当真别有壮怀,绝不令人失望!这样的雄声高见,我也久有不闻啊。” 高演一边拍着掌,一边感叹说道:“方今世道未可称为治世,但是国中却有许多人矜于旧功,耽于享乐,不再有雄壮抱负,对于近在咫尺的宿世仇敌、心腹大患都不闻不问,当真令有识者忧心忡忡、心绪难静啊!” 讲到这里,高演也是一脸的无奈。他这番话所评价的不只是那些大异父辈风格与志向、一味奢靡享乐的勋贵二代们,更包括了他的兄长高洋,甚至国中这种醉生梦死、享乐无度的风气,甚至就是一种上行下效的结果。 过往数年,朝廷对外全无建树。他兄长高洋也一反早年励精图治、尤其勤于军事的作风,虽然这样也免于穷兵黩武的消耗,但是休养恢复的国力却并没有真正积淀下来,河北大地岁有丰稔,然而邺都谷价却连年上升。权贵之家一席之费可达万钱,贫小民却衣不遮体、食不果腹。 如果仅仅只是国中不够清明、上下有失调和还倒罢了,凭着他们北齐深厚的底子,还有机会修改调整过来。 可是相对于他们的不作为,西面宿敌西魏近年来发展势头却是非常的迅猛,据说其国中大募夏人为兵,而且多设奖酬之格,以至于士皆乐战,国力大胜从前。 虽然自从天保六年双方河洛罢战之后,彼此间便再也没有进行过大规模的战事对抗,高演也并不清楚西魏如今国力到底发展到了哪一步。但是对于他们北齐国内的士气快速沉堕,他却是深有感触,以至于听到斛律光这种主动进击、试图打击对手的计划,都让他颇受振奋。 斛律光听到常山王对自己计策的认同,当即便也起身作拜于席侧,口中沉声说道:“仆于人间未称高智,所计为国扬威、誓报家仇而已,幸在能得大王赏识,若得大王相助而任此职事,则必勇为驱使、尽心尽力,不负大王所任!” 高演听到这话后,连忙起身扶起斛律光,同时口中又叹息道:“国家之所以设诸显职,便是为的贤良忠勇之士能够各适其位、为国效力!明月兄你本就是誉满朝野的良将大才,更兼有此诚挚的报国杀贼情怀,我能为朝廷举荐良士,同样也是我的荣幸,又何敢言私意驱使啊!” 双方在各表心意后,彼此间也是惺惺相惜,斛律光于是便进一步阐述自己镇守晋州、进望汾绛的一系列策略。 在他看来,朝廷过往太过执着于河洛、淮南等地,根本就是本末倒置的错误想法。 过往河洛之间的战事并不是没有获得辉煌大胜,甚至就在天保六年的这场战事中,他们在前期也是打出了非常漂亮的战绩。 但是由于河洛再往西便有着崤函为阻,大军难以从容进退,而就算是通过崤函山道,再往前还有潼关这一阻碍,想要继续扩大战果非常的困难。 至于淮南江东那就更加不用说了,岛夷蛮荒之地,本就难以征服,征服之后所获得的回报也是有限,无非是更增国中汉儿声势,对于国力整体却难以有什么显着的提升,难道还能指望征调江淮夷众去进讨关中? 关中的西魏政权才是他们北齐真正势不两立的对手,越早进讨便能越容易将这宿敌扼杀,时间拖的越久对他们北齐便越不利。甚至于如今时间都有些晚了,但是立即行动起来总好过什么都不做,任由局势再照此状态继续发展下去,只会变得更加恶劣。 高演对于斛律光的一系列看法也是颇为认同,他因为并没有太多领兵作战的经历,如果是比较纯粹的战术问题或还不好判断,但这种已经颇有战略高度的计策还是比较好理解的。 在与斛律光交谈一番后,高演也深感受益匪浅,于是在起身告辞的时候,便也向斛律光表态稍后一定会尽力促成此事。 离开咸阳王邸返回自家之后,高演回想方才与斛律光的谈话仍是颇感振奋,于是当即便召来其王府属臣王曦说道:“今日往咸阳王邸去访斛律明月,因与明月畅言边事几桩,深感其人当真雄壮可期,绝非诸家贪享荣眷却志气荒废之徒。明月也因此向我请为晋州刺史职,在公在私我都应该遂其所想,不使这一番壮气闲置啊!请博士为我拟书,奏于朝廷,来日入朝我便奏请此事。” 王曦听到这话后,脸色却微微一变,略作沉吟后才开口说道:“殿下一心为国、勤于举贤任能,此诚国之大幸。然则斛律明月本非常人,所请亦非寻常职事,为避嫌计,殿下于此还是请勿多言为上!” 高演听到这话后,脸色就变得有些难看,沉声说道:“杨遵彦等近年来当朝用事,每以休养之名削裁军用,罔顾边患、排抑武人,王公难道也要以此俗计教我疏远勋臣、唯近尔士流?” “仆怎敢有此狭计!唯因此事太过敏感,殿下此身此位,恐为心怀邪计之人曲解,届时非但事不能成,反而会招惹许多人事麻烦于身。” 王曦听到这话后,便又语重心长的欠身作答道:“明月久处丧中,未知世事变化之详细,只道陛下处高任重、有荐必成。然则今时形式已经颇有不同于旧年,尤其日前至尊醉语太子懦弱、社稷需仰殿下,言者听者各存怀抱,而今天下尤需日慎一日,决计不可擅议边情、妄结武人啊!” 高演听到这里后,脸色变得越发有些不自在,当即便沉下脸来冷哼道:“此言说的越发荒诞了,至尊子有嗣息,我亦恪守本分,听者又需作何怀抱?晋阳勋戚,皆我亲友,若尽远之,又能与谁近?博士勿以痴言扰我心怀,此事我已有定计,不必你再为参谋!” 说话间,他更抬手一摆,示意王曦退出房间。 王曦见状只能在心内暗叹一声,站起身来告罪一声,然后便缓步退出了房间。他还没有走远,便见到王府另一名属官被召入堂中,显然是高演仍然固执己见,要用此人拟写奏书。 王曦自知常山王精明干练且极富主见,大凡自己已经决定了的事情,别人也很难再作劝阻。同时他也能理解常山王何以对此事如此坚持,只不过是跟自己所处的位置和立场不同,认为这么做会对其更加有利。 当今至尊近年来越发喜怒无常、狂躁暴虐,可以说在朝群臣无论尊卑就没有不胆战心惊的。常山王虽然与之同胞至亲,但也同样不可说绝对的安全。 尤其是之前皇帝醉言常山王要比皇太子更加适合继承大统,这不免更加的将常山王摆在一个非常尴尬且危险的处境中。 就算皇帝只是一时的醉言,但也说者无心而听者有意,天家本无私事、天子更是一言九鼎,这样的话说出来,必然会给时流人心造成极大的震荡。尤其如今皇帝陛下久旷朝事,自有一批心腹大臣当朝执政,这些人对此会没有意见? 常山王有没有这样的想法暂且不说,眼下首先需要做的就是要自保。王曦作为常山王的属臣,当然也希望自己的主公能够平安无恙,而他面对这样的情况能够给出的建议就是谨慎小心、切勿被人抓住什么问题而小题大做。 但常山王明显是有着自己的想法,并不愿意就这么一味的隐忍被动,而是想要接触、拉拢更多的人事,从而壮大自己的影响和声势,以此让人心存忌惮、不敢擅自针对自己。 斛律光乃是晋阳勋贵中的代表人物,虽然身份地位和彼此关系并不算最为翘楚,但其骁勇善战却是群众公认的。而且其人淡出时局两年多的时间,与如今朝中错综复杂的人事关系都比较疏远。 常山王想要帮助其人起复入朝,也是要借此表达对勋臣们的亲近态度。哪怕事情最终不成,这个姿态也算是做出去了,同样可以邀集更多人向其靠拢。 事情也正如王曦所料,两天后趁着前往晋阳宫觐见之际,高演便将其府员拟写的奏章呈交上去,并且当面力荐斛律光出任晋州刺史。 1031 平阳巨富 齐主高洋今天心情不错,而且罕见的并未饮酒至醉,接过高演的奏书略作浏览,然后便微笑道:“咸阳王已经除服礼毕了吗?怎不入宫请见?” “启禀陛下,本月咸阳王请见者三,分别在初七、初八与十一日间,正当圣体龙卧之时,故未引见。” 高洋虽只随口一问,但殿中侍者却忙不迭深跪在地,口中疾声奏报道。 听到这话后,高洋也不免面露些许尴尬,他日前体中染恙,又因饮酒而加重了病情,在老母妻子泣求之下于月初发愿戒酒,一直忍到初五开戒,接下来几天都是喝的昏天黑地、大醉不醒,当然也没有时间召见斛律光。 但他很快便又皱眉说道:“晋州近日有何事发生?又是何人当州治事?竟让这自诩勇力者急不可耐的要作顶替、居然还要求于私门!” 他近年来虽然时常昏醉不醒,但也并没有就此丧失对权力的敏感察知,而听到这一问话后,高演忙不迭作拜道:“咸阳王并未求请于臣,只是臣往其邸访问之时,适逢讲起近年来羌贼态势,咸阳王借此浅论当如何制羌,臣于军事所见本就肤浅愚钝,难得听此知者讲述,一时欣喜所以荐于至尊。” 这时候,同在殿中的唐邕也开口说道:“启禀陛下,晋州如今在职者乃是长乐王。” “尉氏儿堪事军州?谁人作此选举,当真可笑!” 高洋听到这话后,眉头顿时皱的更深,常年酗酒对他的伤害不小,思维记忆已经颇有衰退,听到出任晋州刺史的乃是尉粲,当即便心生不满,言语中毫不掩饰对这个表兄的蔑视。 只是当他视线又落在手中的奏书时,再看看仍然作拜席旁的高演,便又摆手说道:“晋州职重,并省人事简约,归朝之后召集公卿再议此事。” 高演闻言后便连忙点头应是,不敢再多说什么,然后他便被有些不耐烦的高洋屏退于殿外,刚刚退出殿堂,高演便听到殿内便又响起了歌舞宴饮之声,不由得暗叹一声,旋即便皱眉疾行而去。 高洋并没有即刻决定让斛律光出任晋州刺史,但高演所上奏的这份奏书却仿佛一块落入水中的石头,将原本还算平静的水面顿时荡起了层层涟漪。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这件事的另一个当事人,如今正担任晋州刺史的长乐王尉粲。 晋州位置所在非常显要,既是前往太原地区的交通要道,而太原地区想要快速前往河洛,晋州也是必经之路。 老实说这样一个极具战略价值的交通要道,其实并不怎么符合尉粲这一类北齐顶级权贵们的趣好选择,他们这些人仗着父辈的余荫,在国中所拥有的选择简直不要太多,实在不需要冒险镇守这样的边境要地。 尉粲出任晋州刺史也是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之前此职出缺,朝廷几荐人选全都不甚合意。归根到底是晋阳勋贵和朝中执政者意见不能达成统一,此职久缺也非常不妥,于是便晋阳方面便准备先以尉粲临时占住这个位置,之后再做改选。 尉粲本来还有些不是很情愿,他荣养京畿惬意无比,又怎么愿意前往刀光剑影、甚至还有生命危险的边镇任职! 可是当他来到平阳之后不久,顿时便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平阳这里本有重兵镇守,一年到头都有数万精锐晋阳兵于此轮戍镇守,再加上平阳白马城也修建的城高池阔,安全性绝对有保障。除此之外,此境还存在着一个油水极大的行当,那就是边市走私。 尉粲刚刚来到晋州的时候,适逢州内抓住几个盗墓贼,他本来只当是寻常的案件,可是在稍加推问之后却发现事情另有内情。 这几个盗墓贼并不是为的挖掘坟墓中的随葬品,而是受雇于这些坟墓的后人们将他们先人的尸骨给挖取出来。 原来东西对峙之后,国境线时有更改,于是便发生了许多生人在南而祖坟在北的情况,有的人家父母都要分别安葬。这自然是有亏孝义的,因此便不乏南境之人悬赏重金希望能够将北境先人尸骸购买过来,在魏国境内将其先人再妥善安葬。 通常而言西魏贫弱而北齐富足,但有一个地方却是例外,那就是汾绛之间。汾绛之间北齐驻军多是晋阳兵,虽然在北齐境内也属于上层军事人员,可是这么多晋阳兵总不能人人都是大富豪,绝大部分也都只是维持温饱状态而已。 但是此间西魏驻军却多河东土豪,而河东本就有盐铁之利,这些河东土豪一个个家境殷实。而且近年来西魏国力渐强、四处通商,具体在汾绛之间,反倒是晋阳兵们被西魏将士对比的颇有贫弱之态。 就拿这些悬赏先人遗骸来说,有些豪富之家甚至直接悬赏黄金百斤乃至于更多,单听那数字就令人咂舌。尉粲本以为他在晋阳过的日子便是天下第一流的豪奢了,可是在来到平阳之后才发现人外有人。 他本就是贪货好利、热衷享受之人,来到这样的地境后又怎么可能清白自守,于是当即便从赏金刨坟的行当开始入行,很快便发展到了各种核心的走私行业中来。 当尉粲加入到这走私行业中后,顿时又被当中的巨大利润震惊的无以复加。 华丽精美的蜀锦、芬芳迷人的香料、工艺精绝的金银器、五彩斑斓的珠宝,还有莹白若雪的霜糖、色彩鲜艳的颜料以及各种海陆奇珍,种类繁多,令人眼花缭乱。 这些物货有的尉粲也曾见过,有的就连他都闻所未闻,仅仅只是看到就能让人心中生出巨大的幸福感,更不要说当中还蕴藏着惊人的利润。 虽然说这些货品在汾绛之间也已经算是价格不菲,可若是跟摆在晋阳市场上售卖的价格相比,简直就跟白捡一样。 尉粲仅仅只在平阳待了一年多的时间,可是凭着走私商贸所获取的利润,却已经超过了他过往多年就任其他州郡大索乡野、横征暴敛加上本身的食邑俸禄和赏赐的家产总和!跟过往那些营生相比,这里才是真正的大茶饭! 正因为有此惊人巨利,尉粲也从一开始的抵触转变为如今乐不思蜀。如此一个坐地生金、甚至生金山的好位置,他怎么舍得让出给别人! 其实早在他就任晋州刺史的两个月后,晋阳方面便准备以建州刺史厍狄回洛代替他出任晋州刺史,但却被尉粲一口回绝了。他非但不再提回朝之事,甚至还一再表示自己愿意永镇晋州。 因为坐镇晋州不只给尉粲带来了惊人的财富增长,甚至还让他在时局中的分量与日俱增。他虽然因为出身的缘故在晋阳勋贵中颇为尊崇,但更多的还是一种虚荣,甚至在母亲去世之后就连这份虚荣都维持不易。 当今皇帝陛下本就刚强严厉,而皇太后对于尉粲一家也并不怎么亲近,在出任晋州刺史前,尉粲也已经赋闲许久,否则也不至于跟一块砖头一样在有需要的时候便被随意安置于此。 掌握了这一财源之后,尉粲便凭此贿结皇太后并其他一众晋阳勋贵,由此也赢得了极好的风评。甚至在今年新年之际返回晋阳时,皇太后还亲将其招至侧席,亲近之态更超过了她那些娄氏侄子们。 这一天,又有一批新的物货从汾北运至平阳,因为一些晋阳勋贵请托过来让尉粲帮忙访买一些珍贵的商品,诸如用于陵墓中图绘壁画的颜料之类,随着漠南商道越来越衰弱,继之而起的汾水商路便成为了为数不多的进货渠道之一。 有的勋贵本身品性不怎么样,但也是至孝之人,当知道有了品质更加的葬品提供,当然也希望给先人提供更好的,甚至有的因为随葬品不合心意,家中去世的亲长停棺多时都未下葬。 尉粲能够满足这些人的需求,不止可以因此大得其利,更能积累一份人情。所以他对此也是颇为上心,每一次的货品到来都要亲自检点一番,务求没有差错。 “启禀郎主,今次购货的时价又上浮一成。” 当尉粲来到一处被腾空用作仓邸的武库时,他的仆员便迎上前来汇报了一个坏消息。 尉粲闻言后当即便皱眉怒骂道:“这些贼羌当真奸猾至极、贪得无厌,早晚跨过汾水,将他们杀个干干净净!” 话虽如此,但他心中还是冷笑不已,虽然对面的魏人也是贪婪,每每都要加价,但也只是一成一成的加,从交易以来至今商品价格已经翻了一倍,但却根本就想象不到他这里获取到了多大的利润,可见也是目光短浅之徒! 在将货品检点无误后,尉粲便安排人员向国中运输,可是正在这时候,又有一个坏消息传来,那就是常山王举荐斛律光出任晋州刺史。 “常山王这是什么意思?斛律明月哪处不可觅事食禄,偏来我处搅闹生事,当真可恨!” 尉粲口中怒骂着,旋即便又叫停准备出发的队伍,又加配了许多的珍货财宝分头输送晋阳和邺都诸家,务求凭此金元攻势保住他这晋州刺史之职。 1032 大乱将起 十几天后,齐主高洋返回了邺都,归朝后的第一天便在邺宫东阁宴请群臣。 若是在别的政权中,皇帝宴请群臣自然是一项非常让人愉悦的福利,但是在北齐则就有点不好说。受召群臣各自坐在席中,强颜欢笑应酬着皇帝陛下,但内里却都心弦绷紧、不敢松懈,心怀忐忑的猜测着今天谁又要成为新的倒霉蛋。 果然,在酒过三巡之后,高洋便停杯弃箸,视线逐一在殿内群臣席位划过,眼神则有一些茫然,似乎是正在思考什么事情。 殿中群臣很快便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当即便各自忙不迭放下手中的餐具,有的口中还有未及咀嚼下咽的食物,也都忙不迭吐进手中、掩入袖内,唯恐咀嚼的动作吸引到皇帝陛下的注意。 高洋的视线在殿中巡弋多时,最终落在了一同归都的常山王高演身上,但是眼中的茫然和思索却仍然没有淡去。 这一幕自然也被有心人察觉到,正当殿内众人正自暗忖常山王莫非又因劝谏而惹厌皇帝的时候,高洋的视线终于收回,表情也变得鲜活一些,转而向近侧杨愔等几人笑问道:“今日宴会群臣,如此欢乐,何以不见王元景在席?” 杨愔听到这话,表情顿时一凝,片刻后才连忙欠身说道:“启禀至尊,王元景性情疏诞、难应时趣,因恐有扰宴乐兴致,臣便着其归家自处,不许赴宴!” “狗才知朕时趣是何?竟敢妄揣心意,当真讨打!” 高洋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一沉,也不管杨愔乃是宰执之尊,抓起案上金爵劈手便砸了下去,旋即便又余怒未已的着令殿中武士速往大臣王昕家中去将之引入宫中赴宴。 殿中群臣看到这一幕后,全都噤声不语,就连杨愔应答未遂上意都遭受折辱,其他人如果失言的话,怕是就要小命难保了。 与此同时他们心内也都各生揣测,王昕究竟何事招惹皇帝陛下要特意针对其人?联想到刚才皇帝注视常山王良久,而常山王友王曦乃是王昕的弟弟,莫非这又是一出杀鸡儆猴的戏码。 这会儿高演脸色也变得颇为难看,在席中颇感坐立不安,于是便站起身来道是体中颇感不适,向皇帝请求告退。 “快扶常山王出殿休息,并着御医速速为王诊治!” 高洋闻言后,顿时换上了一副关切的神情,待到宦者将高演搀扶出殿之后,他更是将案上酒水一推,并大声道:“今日罢饮,为常山王祈福!” 观其神情语气,活脱脱一个对兄弟关怀无微不至的有爱兄长模样,有一些臣员不免便心生疑惑,莫非自己刚才猜错了? 不再饮酒后,高洋也没有闲坐殿中,而是传召歌舞伶人登殿表演舞乐,当见到那排头的舞姬装扮时,似乎是有些不满,先是皱起了眉头,旋即便笑语道:“此奴如此拙样,也配以色娱人?尚且不如阿九装扮美好,逐出去!” 且不说那惊惧有加、花容失色的舞姬被拖出殿堂,被指名调侃的长广王高湛心中自是羞恼不已,但却还是按捺住怒火站起身说道:“今日衣装不便献舞,臣请献乐为陛下献歌一曲。” “罢了,你今做官,不要再热衷操持这些伶奴业!” 高洋听到这话后,兴致乏乏的摆摆手。 高湛闻言后忙不迭又点头应是,旋即便坐回自己的席中,脸上仍然还保持着笑容,但案下紧紧握起的拳头却已经是皮肉绷紧、指节发白。类似的羞辱他已经承受过许多次,如果表现的不够恭敬顺从,有时候甚至还要遭受一顿毒打。 在一阵舞乐声后,身着居家时服的王昕被引入殿堂中,其人年近六十,故而步履迟缓,在身后宦者的推搡之下行走的有些踉踉跄跄。待到登殿之后,他便大礼作拜道:“臣王昕叩见至尊。” 自王昕登殿,高洋的眉头便紧紧皱起,视线从王昕身上移开,转而望着前往其家召见的武士发问道:“你等入宅时,见王元景正做何事?” “启禀陛下,臣等入宅所见,王尚书正坐廊下抚琴吟咏。” 那武士闻言后,忙不迭垂首说道。 高洋听到这话,眼中顿时凶光闪烁,指着王昕怒声说道:“朕设席具酒、犒赏群臣,群贤毕至,贼子不来,该当何罪?” 王昕这会儿也自知处境不妙,但他听到这话后只是顿首说道:“臣之所以居朝得用,非以侍从辞令之才见取,案中无有积事,职内无有疏忽,自度非是窃禄之贼,无愧君王所用!” “王尚书住口!君王雅兴恩恤,赐飨群臣,群贤毕至,唯尔独清?” 杨愔见状后,忙不迭站起身来指着王昕怒斥道,旋即便又向皇帝作拜道:“王元景狂言忤上,当真该罚,臣请夺其官爵,弃逐于野!” 高洋听到这话后却冷笑起来,指着杨愔笑语道:“大肚翁以厉言欺朕,实欲救尔博士。贼子忤上,岂夺官黜免能赎!” 讲到这里,高洋抓起案上割肉的小刀掷于殿下,同时口中厉声道:“狗贼抚琴吟咏,甚知取乐。给我将其两手寸寸斫之,看他是否还能抚琴自乐!” 讲到对人种种肉刑虐待,高洋总有无穷创意。随着他一声令下,殿中武士便将王昕两手压在案上,并用刀斧一点点砍去。 王昕吃痛之下连连惨叫,殿中群臣多有不忍。因为王昕旧在洛下便颇有贤名,如今在朝大臣也多有其亲友,眼见他遭此刑罚虐待,不只是杨愔,还有崔暹、邢子才等都纷纷起身,欲为王昕求饶。 然而高洋却只听着王昕惨叫声,对于扰其兴致的求饶众人全都着令逐出殿去。这样的刑罚足足持续了大半刻钟,王昕手掌齐腕俱无,其人也已经疼痛昏厥、未知生死,高洋才意兴阑珊的摆手着令将之斩首,将之尸首投入漳水之中。 且不说邺宫中的这一幕惨剧,高演在告退归府之后,当即便着员将王曦召来,一脸歉意的说道:“不听王博士前言,举荐斛律明月,以致惹厌于上。令兄王尚书想是难救,唯今之计请博士暂忍悲情,且共家小先隐于城外,何时可归,我再使员传告。” 王曦这会儿还有些茫然,但在听到高演这么说后,顿时也是脸色大变。但他也来不及多问,便被高演安排府中亲兵推入马车中,然后便快速驶离王府,往城外而去。 相对于许多元勋宗室和执政大臣都免不了遭受虐害,王昕遭受虐杀的事情虽然也让人惊惧,但对于朝廷政局倒是没有造成多大的影响。一场宴会结束之后,第二天一切政务运行如常,杨愔等人虽然因为没有救下王昕而颇感遗憾,但还是快速平复心情,投入到之后的政务工作当中。 高洋直到第三天才又召见几员重臣,包括平秦王高归彦、宰相杨愔并高德政等人,以及安定王贺拔仁等老臣,将高演之前在晋阳所进奏书甩出来并发问道:“常山王之前举荐咸阳王为晋州刺史,你等以为可否?” 众人听到这话后,再联想日前王昕的遭遇,心内这才略有了然。 对于斛律光出任晋州刺史一事,杨愔等人倒也自觉并无不妥,晋州作为太原南门,位置显要,而眼下坐镇彼处的长乐王尉粲着实让人不怎么放心,如果能以斛律光将之取代也算是一件好事,起码斛律光在能力上更加让人放心。 不过想到皇帝日前的做法,似乎是对此事有着另外的看法,只是不知道这份不满究竟源于常山王还是斛律光。因为全都有点拿不定主意,因此在场众人也都没有急于开口发表自己的意见。 “怎么?你等全都没有异议?” 高洋等了片刻,见众人都不发声,于是便又皱眉发问道。 这会儿任职司州牧的彭城王高浟起身答道:“若据事论,晋州地接贼境,近年贼羌又常有侵扰,长乐王未以戎才见称,咸阳王则精明干练、威名颇传,若以相待,正得其宜。” 高浟话音刚落,高洋便一脸不悦的皱眉说道:“既召尔等入此告事,便是要就事论事,若不据事,更据于何?” 听到皇帝这么说,安定王贺拔仁、白水王侯莫陈相等也都纷纷起身发言,表示由斛律光出任晋州刺史正合适。而在听到这几人表态后,高洋却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眉头皱得更深。 “臣以为此事略有不妥,咸阳王虽是戎才,但方今晋州局势并未有非战不可,善战者难免贪功,若以咸阳王处之,边中恐或不靖!” 平秦王高归彦察颜观色,见皇帝面露不满,于是便起身发言说道。 只是他这临时起意找的借口有点拙劣,因此说完之后贺拔仁便先忍不住了,起身反驳道:“交战重地不以善战的大将镇守,难道要以儒生文士教贼以礼?平秦王此言,当真荒谬!” 高归彦遭此反驳讥笑,自是羞恼不已,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另一名大臣高德政便站起身来说道:“边中要地又岂止晋州一处啊,肆州、洛州等皆需良将镇守。尤其洛州久为贼羌寇扰践踏,河阳更是多有告失,以致邺中惊扰。 而且扶风王近年频告疾病,常以老弱难用以求归朝。如若量才为用,以咸阳王代扶风王以镇河阳同样不失妥当。至于晋州,虽然时有跳荡贼情以奏闻,但局势仍未失控。当下情势以论,一扰不如一静,仍以长乐王镇之勿变。” 杨愔本来正自低头沉吟,听到高德政这话却不由得眉梢一挑,心中生疑。以斛律光取代可朱浑元坐镇河洛,这建议倒也还算合适。 近年来皇帝有一个很明显的意图,就是希望将晋阳勋贵们与晋阳兵给拉开一定的距离,诸如任由斛律光兄弟们守孝期满都不加夺情任用,就是因为斛律金一家在这晋阳兵体系中浸太深、影响太大,斛律光、斛律羡兄弟在勋贵当中又比较出众。趁着国中并无繁重的军事任务,暂弃一下斛律光兄弟以淡化其家族影响。 从这个角度而言,以斛律光担任晋州刺史的确有点不符合皇帝的心意,更不要说这建议还是由常山王所提出。而若将斛律光任用于河阳,既能发挥其才干,又能将其调离晋阳周边,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安排。 可是接下来高德政所言长乐王尉粲未可轻动,这不就纯粹睁眼说瞎话吗!尉粲在晋州刺史任上的作为,杨愔也有所耳闻,这家伙除了走私做买卖,军事上几乎没有什么有效行动。 即便没有此事,杨愔也打算抽个时间挑选一个更加合适的人选,用以取代长乐王坐镇晋州。比如南安王高思好、以及成皋公可朱浑天和,都是比长乐王更合适的人选啊。 但今高德政竟然发声力挺尉粲,这就不免让杨愔心中暗生疑窦,这家伙是怎么回事? 杨愔这里还没思忖出一个头绪,高洋却已经笑着发言道:“德政所言,倒也不失公允。如今国中不乏精壮盛年可用,倒也不必尽仰老物以镇边中。以咸阳王出镇河阳,的确妥当。他先人战没金墉,使其入镇,国仇家恨更能尽责!” 贺拔仁等几个老物听到这话后,各自也都不免面露讪讪之态,但是因为害怕再被下放甲坊进行劳动改造,也都不敢发声反驳。 皇帝既然作此表态,其他人自然也就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了,事情就此确定下来,以斛律光出镇河阳而将可朱浑元召回朝中荣养。 决定了这一桩事情之后,高洋也是心情大好,视线一转便又望着彭城王高浟笑道:“王邸中甘泉酿酒甚佳,让人回味无穷,午后正闲,便适王宅,并拜访太妃,王且归家治宴,稍后驾临。” 皇帝兴致来了便常常造访大臣家中宴戏为乐,因此高浟听到这话后便也连忙点头应是。 虽然他母亲大尔朱氏近年来礼佛愈恭,喜好清静,但皇帝想要登门做客,他也不敢拒绝,只能先回家架起帷幔遮住佛堂,避免宴乐声太过吵闹滋扰到母亲。 一场御前会议结束之后,群臣便都告退行出。 杨愔跟随在高德政身后,一脸若有所思的望着其人背影,待到行至尚书省官署前,他正待呼喊高德政入署来问一问有关晋州刺史一事,结果高德政家的奴仆却已经迎上前来,入前奏言几句便引着高德政往皇城外去。 “德政当真好家业,就连奴仆穿戴都很是富贵呢!” 杨愔望着高德政主仆行远,口中便冷笑说道。他因遭家难,因此对于自己的日常起居用度都颇有限制,并不热衷奢靡享乐,治家也从来不聚货存钱,在邺都群贵当中可谓是一股清流。 但高德政等人在这方面的操守可就远远比不上他了,就拿这一次对长乐王尉粲出言相助来说,不用问杨愔也能猜到高德政必然是收受了尉粲的贿赂了。他原本还想借此敲打一下高德政,但转念一想,决定还是暂不发作,准备要用别的方法以打击一下高德政。 之所以想要打击高德政,倒也不是因为杨愔嫉恶如仇、一心为公,彼此表面上虽然很和蔼,但是因为在齐主最初筹划禅让的时候,杨愔的态度并不够高德政坚决,因此齐主也常常以此问责敲打杨愔,直言杨愔不如高德政忠心,这也搞得杨愔很是羞恼不忿,心内对高德政颇有积怨。 返回尚书省直堂后,杨愔稍作思忖,便着员将御史中丞毕义云召入进来,口中沉声说道:“中丞既掌兰台,职责纠察奸恶,对于一些隐瞒罪恶的朝士也要明察秋毫、以严明朝纲法纪。近来邺中市内多有羌人时货在售,我与羌国本非友善,羌货入销,必存非法,御史一定要严加纠察,不可怠慢!” 对于高德政这样的人,如果仅仅只是检举其人贪赃纳贿,打击不会太深。可如果将边市走私联系起来,顺便将长乐王尉粲一并拿下,另择良将镇守晋州,也算是一石二鸟。 毕义云闻言后连忙点头应是,并且表态说道:“此事下官也早有所觉,但是因为事情依稀涉及权贵,下官恐人微言轻、不能纠深。但今相公有令,则必严查到底!” 且不说杨愔心中所想,这毕义云心里也有自己的小九九,当其告退行出时,正逢尚书左丞司马子瑞入堂奏事,毕义云望着对方便冷笑起来。 因为毕义云常有弹劾勋亲权贵的行为,因此也颇受人嫉恨,被人反作讼告。司马子瑞乃是司马子如从子,常常进奏毕义云不法之事,虽然不成大罪,但也让其不胜其烦,心内对司马子瑞也是恼恨至极。 杨愔此番面授毕义云要严查朝士牵涉边市走私的事情,而恰好司马子瑞的堂兄司马消难因任职北豫州刺史,本身也参与走私市贸。 此事毕义云早知,但是因为这走私牵涉太多人的利益,他一时间也未敢弹劾纠察此事。 但今有了宰相杨愔撑腰,他心中胆气便壮了许多,返回御史台官署后当即便派遣数名御史快马加鞭的前往北豫州,着令御史们入境之后便立即封禁库藏、收擒司马消难的门生家奴等等,巩固证据以供其在朝发难,一举扳倒司马消难还有那让人恼恨的司马子瑞。 眼下的毕义云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浑然不知他此番的行为将会给他们北齐、给天下大势带来怎样的震荡。 1033 劫杀御史 北豫州的州治虎牢城,是河南地区进出河洛的重要通道,也是名满天下的关塞之一,因此坐镇此境的往往也都是北齐国中名臣大将。 如今的北豫州刺史司马消难乃是神武帝高欢的女婿、东魏四贵之一司马子如之子,由其出身背景所见已经是北齐国中最为顶尖的权贵,由其人坐镇北豫州这一要地也是很正常的。 但司马消难虽然背景深厚,可实际的处境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从容惬意。 首先其父司马子如虽然与神武帝高欢私交甚笃,在东魏时期也曾一度执掌东魏朝政,但这份尊荣并没有一直持续下去。到了文襄皇帝高澄以大将军入邺执政的时候,便将司马子如作为立威的对象而大加制裁,使得司马子如威望大损。 等到当今齐主高洋篡魏自立的时候,司马子如也因为态度不够积极而颇遭冷遇,并且都没有获得封王的殊荣,只是顾念其资历深厚与神武帝的旧情而荣养朝中,直至天保三年病逝。 司马消难家庭背景已经不像看起来那样强大,其人本身家庭关系也并不和睦,以至于妻子常常诉苦于当今皇帝,而随着近年来齐主行事越发暴虐,司马消难也因此忐忑不已。 还有一桩事情让司马消难颇感忧愁,那就是他与上党王高涣私交不俗。而高涣旧年被拘押到晋阳,自此之后便消失不见,有传早已被处死,有传仍然被监禁在晋阳宫中。这件事一日没有定数,司马消难便一直担心自己会不会遭到牵连。 因恐遭到当今皇帝的无端加罪,司马消难近年来过的也是谨小慎微,除了在家中要曲意逢迎妻子,对于下属和门生也都多有拉拢示好,谨小慎微、收买人心,只希望能够平安度日。 北豫州作为河南重镇,本身的军事色彩并不算太强烈。一则是因为如今东西对峙的第一线是在豫西宜阳一线,北豫州并不属于前线军镇。二则就是因为旧年高仲密也是在担任北豫州刺史之际投降西魏,因此邺都朝廷刻意削减了北豫州的军事职能。 如今此地最重要的职能,就是作为洛州战区的一个配套,将河南地区的钱粮给养与丁役劳力源源不断的输送到河洛地区,以维持整个河洛地区的军事消耗。 河洛与河阳等地驻军恒有数万之众,再加上各地配使的役力徒卒,便是多达十数万人丁的镇戍规模。这么多的人口单凭残破的河洛之地时兴时罢的屯垦耕作显然不能满足,从山东到河南所征聚的钱粮物资皆需通过北豫州虎牢而向河洛输送。 因此作为北豫州刺史的司马消难虽然没有太大的执掌军机的权柄,但本身也是职权颇重,每天都要处理许多重要的事务。 因有大量钱粮物资集散转输的情况,北豫州的商贸也是颇为兴盛,各方商旅借助虎牢城周边比较完善的物流道路和仓邸设施等等,在这里贩销时货、互通有无,使得虎牢城变得更加繁荣。 商贾们往往唯利是图、鲜少什么家国大义,为了能够获取足够的利润,不少时候也都会从事一些非法的勾当,甚至于私通外邦敌国走私牟利。 司马消难本身并不热衷于经商牟利,不同于北齐国中一些一世骤贵的勋贵子弟,他家也算是累世官宦,其父司马子如更是交游广阔,因此司马消难也颇有几分好交游而懒世务的贵族公子性格,是不怎么喜欢亲自经营这些俗务。 只不过司马消难本身便供养了许多的门生部曲,家中开销不少,再加上北豫州境内本身便不乏官吏经营走私商贸以牟利,司马消难也不想严纠深察此事以见恶同僚,并且也渐渐的被卷入其中。 当邺城来的御史抵达虎牢城的时候,司马消难恰好不在城中,而是前往成皋境内的希玄寺游玩去了。刺史不在城中,正好便利于御史做事。 齐主高洋自己虽然热衷享乐,但是对于内外官员们却要求不低,御史作为督查吏治的耳目爪牙,同样也拥有着不小的权力,前往州郡采风纠错,固然是对州郡吏治有着极大的肃正效果,但与此同时也难免伴随着许多作威作福、鱼肉地方的行为。 这一次御史来到北豫州,本来就是奉上峰之名前来借题发挥,入城之后自然更加的不客气。他们一行入城之后先持手令找到镇城大都督,要求镇城调集一队甲兵配合行事。 镇城大都督名为伏敬远,在验明符命无误之后也是不敢怠慢,当即便自军营中召集五百甲士交付御史。御史在征用到当地甲兵之后,当即便直入刺史府中,将府中主簿、典签等等一应属官尽皆拘押起来,包括一部分仓邸钱粮有关的文书也都加以封存,一并带到城内所征用的军营中看守起来。 “阿耶,大事不妙、大事不妙了……” 变故发生后,司马消难的儿子司马谭忙不迭策马出城寻找父亲,当在希玄寺中见到司马消难后,司马谭便语调急促的大声说道。 司马消难正在寺中僧徒的陪同下挑选崖壁、准备凿窟造像以祈福禳灾,眼见儿子仓皇至此且大喊大叫,当即便皱眉不悦道:“年纪不小,仍是全无静气,究竟何事如此惊慌?” “是、是邺都有御史入州,征调镇城人马入府拘人,刘主簿、张典签并诸门生皆遭锁拿……” 司马谭听到父亲的斥责声,忙不迭将脸上慌色稍作收敛,但还是语调急促的说道。 “什、什么……何事、何事竟如此匆匆……” 司马消难听到这话后,脸色却惊变的比儿子更加严重,若非旁侧僧徒眼疾手快的入前搀扶,整个人只怕都要跌坐在地。 他本来就一直在担心自己遭到迫害,如今邺都御史气势汹汹而来,自是让他震惊不已,当即再也顾不得凿窟礼佛,连忙召集一众随从往虎牢城飞奔而去。司马谭因为没有打听到御史究竟为何事而来,一路上也遭到司马消难连番斥责埋怨。 “不、不可,我不能、不能轻易回城!若当真来者不善,我却不辨而归,不正是自投罗网?” 行至半途,司马消难突然勒马顿住,吓得不敢回城,转而让部下先行返回察望情势,而他则就近转道城外一座别业中藏匿起来。 此时的虎牢城中,也因为御史的到来而多有纷乱。御史们在拘押了一干司马消难的下属门生之后便开始严厉审问,很快便有人扛不住压力,交代了一些司马消难门下参与走私的相关事情。 这些御史们也办过不少类似的案子,在初步掌握了一部分罪行之后,当即便决定分头行动,留下一部分人于此看押并继续审问这些人员,其他的则按照这些人的交代分头前往调查取证。 虎牢城本来就是物货往来频繁的一座繁荣城池,这些御史们想要搜查取证,当然是免不了要关闭一些仓邸货栈、并搜捕扣押相关人员。这就不免给城中的人货流通造成了不小的扰乱,许多人都为此惊惧不已。 御史们在城中四处搜捕调查,乱子闹的不小,但是藏匿在城外别业中的司马消难在得知御史们的目的之后,却是暗暗松了一口气,口中笑语道:“毕义云这狗贼当真可恨,但也着实愚蠢,想要凭此区区市贾之事加害大臣,真是可笑!” 如果此番御史是别的事情来到北豫州,他自是难免惊吓,可如果只是想凭着商贸走私这样的罪名来发难,司马消难自觉是难以伤害到他的。 北齐国中达官权贵因为私下里商贸走私而遭到问罪的先例不是没有,但处罚往往不过只是夺官并罚赃而已,稍作训诫便可了事,很少会受到实质性的惩罚。 更何况司马消难根本就没有亲自操作此事,而且据他所知有涉此事的权贵又岂止他一人,他的连襟成皋公可朱浑天和同样有涉此事。御史真要据此追究下去,只会犯了众怒。荣宠如当年的二崔都因触犯众怒而遭到贬谪,区区一个毕义云更算不了什么。 于是司马消难便也不再躲藏,在随从们的簇拥下大摇大摆的返回了虎牢城,回到刺史府后还召集群僚,瞪着眼吩咐他们要配合御史行事,不得刻意隐瞒包庇罪恶。 因为他心里很清楚,这帮御史们查出来的所谓罪证越多,他自己反而越安全。甚至都不需要他自己出面,自有邺都权贵会忍受不了利益受损而出手教训这群疯狗,到时候他只需要袖手一旁看戏就好。 但是司马消难的好心情也并没有维持太久,他回府之后刚刚在晚饭时喝了几杯水酒压惊,然后趁着这股微醺准备登榻睡觉,但刚刚躺在床上,门外又响起儿子催命一般的呼喊声:“阿耶,大事不妙、大事不妙……御史张子阶在城南搜查一座官仓,却、却被其中藏匿的贼徒暴起砍杀!” 1034 虎牢城变 州府内堂中,司马消难看着那被秘密送至此处的御史尸首,脸上的神情复杂无比。 如果说之前他对于御史入境调查一事还有些不以为然的话,那么现在就由不得他再浑不在意了。御史死在了他的治内,往小了说是他治事不察、以至于境内盗匪横生,往大了说那就有可能是他自己为了隐瞒罪证而指使手下将御史杀害。 总之无论朝廷认定为是哪一种情况,最终落在司马消难身上的惩罚都轻不了。如果有人要借题发挥而对他大加制裁,那么这件事对他而言则就不异于一场灭顶之灾! 眼下不幸中的万幸是,因为事情发生在一座不对外开放的官仓之中,而且事发时已经到了夜晚,所以消息暂时还没有扩散开,司马消难还有一点时间可以用于补救。 但是相对于这聊胜于无的好消息,还有另外一个让人绝望的坏消息,那就是砍杀御史的暴徒在作案之后便逃跑了,没有被当场捉拿到。 “官仓狭小闭塞,怎么会有贼徒潜藏其中?伤人之后竟还逃脱无踪,你等守卒当真该死!” 司马消难指着堂中几名与事相关的属员们怒骂道。 这几名属员全都垂头丧气、不敢抬头,对于主公斥骂也都默然承受着。 “事情非常,必然有妖!仓曹郑子云前还在署,今却不见,似有先觉。纵然再深究余者,恐怕也难及根本!” 司马消难的心腹、中兵参军裴藻很快便发现管理官仓的关键人物不在,当即便开口沉声说道。 司马消难听到这话后眉头顿时一皱,旋即便又破口大骂道:“莫非是此狗贼陷我?但这对他又有何益?” 虽然司马消难担任北豫州刺史,但并非所有州府属官都是他亲自挑选的幕僚,有一些一早便在州府任职,往往本身便是州里的强宗大族代表。譬如司马消难所骂的这名仓曹参军郑子云,便是北豫州治下荥阳郑氏族人。 荥阳郑氏作为根深蒂固的郡中名族,司马消难也需要获得这些名族的支持,才能正常行使职权、处理州务。所以在他入州之后,也并没有撤销其人的职位,结果却想不到竟然发生这样的意外。 虽然眼下暂时还不能确定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但毫无疑问郑子云这个仓曹参军的嫌疑最大。而司马消难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他与荥阳郑氏无冤无仇、入州后也多有礼遇关照,这郑子云为什么要陷害自己? “请中兵速速调遣州兵,入乡擒拿郑子云并其一众亲徒,若是由之逃遁于外,一旦朝廷追究起来,我将更难自辩啊!” 既然找到一个可疑的对象,司马消难当即便下令说道,不管怎么说先把自己给摘出来,他是真的担心有人借题发挥、要对他大加诬蔑。 一州之内通常有两股军事力量,其中之一便是朝廷所派驻的人马,通常由镇城大都督所统领。另一股便是州郡兵,是州郡内的武装力量,由刺史调度维持境内治安。 裴藻闻言后却摇头说道:“事若果真为郑子云所为,恐怕内情没有那么简单。荥阳郑氏自非寻常乡户,主公如今处境亦多有不安,如若贸然发难却难能制之,非但此事不能从速定论,反而还有可能事泄于外。 如若其余御史出奔归国告变,朝廷另遣精强人马入州,事情必将更加失控!当下所急,还是要尽快控制其余御史,再思该要如何补救。” 司马消难本来也不是什么精明干练之人,骤然遭遇了这样的变故,心里早已经乱成了一团,再加上裴藻旧年便是他父亲的府下主簿,如今又担任他的属官,彼此间也是情义深厚,因此对裴藻多有信服。 当听到裴藻作此建议之后,他便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当下之计还是要尽快控制住其他御史,不要让他们潜逃出城,争取时间再作补救。只不过,如今他们都为镇城人马所护,能不能控制得住?” “城外本有两千州兵,另有主公心腹数百,趁其未决骤然发难,必定可以成功!” 裴藻见司马消难虽有意动,但仍心存迟疑,于是便又发声劝告、坚定其信心。 “那么,便请中兵速速为我召集人马、施行此事。阖家性命,俱付于中兵一身,我自居府中,以待中兵传回喜讯!” 司马消难对裴藻当真信任,直接将自己的符令诸物全都交给对方,着其代替自己行事,而他自己也当真胆小,完全不敢亲自离府行动。 裴藻对司马消难的性格早有了解,对此也并未在意,接过符令后当即便抱拳说道:“主公但请安居府中,只需几个时辰,必有佳讯传回!” 他之所以如此有信心,当然也是因为早有准备。司马消难一副贵族闲雅做派,许多繁琐州务都是交给裴藻代劳,而他便也借此经营了不少就连司马消难都所知不多的人事。 当裴藻手持符令出城时,城外早有一队人员在暗处等候,及见裴藻行出,这队人当中的为首者当即阔步迎上前去并低声呼喊道:“裴参军,某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如若司马消难在场,必然能够发现此人正式裴藻奏告消失不见的仓曹参军郑子云。裴藻之前还告其消失无踪,但是现在看到对方却一点也不意外,走进上前沉声说道:“人员都已经备好?” “卑职自得裴参军指令便遣出召集人员,如今已经收得精卒一千三百余众,随时都可投入作战!” 那郑子云闻言后连忙点头应是,旋即便将自己身后一名年轻人向其引见道:“这一位郎君,裴参军旧曾于卑职户中相见,当时介绍乃是卑职族弟,实情虽也如此,但仍有别情隐瞒。这位郎君确是卑职从族弟,但也是魏国襄城郑骠骑门下壮息。” 裴藻听到这话后脸色当即一肃,向着年轻人抱拳说道:“原来竟是襄城公门下高足,真是失敬失敬!” 年轻人乃是西魏大将郑伟之子郑权,因为如今郑伟坐镇南面的襄城,郑权便也时常出入荥阳乡里联络人事,之前还在虎牢城郑子云家中和裴藻偶遇过。 “裴参军不必多礼,日前相见不便坦诚以告,当真抱歉。但今参军愿意举义归朝,实在让人佩服。家父使某入此配合行事,亦为表态绝不轻弃!只要我等此番得据城池,则襄城援军顷刻即至。” 郑权也抱拳向裴藻还礼,并且开口以安抚其心。 裴藻听到这话后精神自是大振,不无欣喜道:“齐主残暴不仁,国人皆倍受忧恐煎熬。我主公亦深为困苦,私下窃计未尝没有西去归义之想,只因仍然难舍故司马太师于此人事故功而难为决断。 此番朝廷复遣御史来逼,主公仍然见事不明、心存侥幸之想,那我也唯有自作主张、助其决断。只是希望归魏之后,唐公李大丞相能够仁恤庇护,使我不悔今日所为!” “唐公宽宏待士、有功必赏,此间谋事若成,裴参军必可无忧余生!” 郑权闻言后便又正色说道。 城外有两千州兵,再加上郑权和郑子云带来的一千余名精兵,在裴藻的引领接应之下,借着夜色的掩饰很快便进入了虎牢城中。 他们此番要一举控制城池,除了要控制住邺都来的御史一行之外,还需要控制住镇城并其所掌控的驻城武装。由于虎牢城本身便不是军事重镇,因此日常驻兵也只有两千出头,之前被御史分走五百余名,镇城府还有留守数百,再加上分散城中各处防守与轮休坊居者,便是城中所有武装力量了。 有了裴藻和郑子云这些地头蛇的配合,入城人马先是趁人不备控制住了诸城门守军,然后再分别出击镇城府与御史所在军营。 镇城府中由于甲兵聚集,发生了一阵并不激烈的战斗,镇城伏敬远本来还待披甲死战,可是当看到敌队当中突然冲出一名身形魁梧的大将,神情顿时一僵,旋即瞪眼望着对方惊呼道:“你是人是鬼……” 东方老自是懒于对方废话,趁其惊愕之际,回手一刀斩落下来,顿时便将这曾经的故人斩杀当场。随着这督将死亡,其他仍在顽抗的敌众们便都纷纷弃械投降。 至于御史营那里,战斗要更加的顺利,在裴藻的亲自进攻下很快便将御史并其一众随从们尽数成擒。 这一夜司马消难自是难以入眠,好不容易熬到黎明时分,见到身披染血戎袍的裴藻行入堂中,忙不迭入前疾声问道:“情况如何了?” “未负主公所命,御史一众俱已成擒,镇城伏敬远则斩杀于军府之内!” 裴藻向着司马消难叉手汇报道,事情进行的这么顺利,他的心内也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镇、镇城?为何要杀镇城?” 司马消难听到这话后顿时一脸惊愕,望着裴藻疑惑问道:“莫非镇城也有害我之心?” “镇城有无并不重要,只是卑职已为主公谋划锦绣前程。与其惴惴不安苟活国内,不如痛快决断、另觅生机!旧有高仲密据虎牢而投魏,而后李伯山据关西以称雄。而今主公拥其故地,献城以投,魏国求贤渴才,能不倒履相迎?” 裴藻作拜司马消难面前,口中解释说道。 1035 诸方策援 (); 经过一夜忙碌,等到第二天的黎明时分,举事的义兵们基本上已经控制住了虎牢城。 尽管司马消难还未有投奔西魏的想法,但是事已至此,就连最信任的心腹都已经做出了实际行动,他便也顺从下来。正如裴藻所言,与其在国中惶恐度日、每天都要担心遭受迫害,不如干脆投奔更好的地方。 随着晨光破晓,司马消难准备听从裴藻的建议,出府去巡视并安抚激励城中诸路参事的人马,而在临行前,他突发奇想道:“今既然要与齐氏决裂,那当然要决然割舍!今长公主尚在内府,是否也应该引出于诸军面前诛以誓师?” 他夫妻关系向来不睦,为此他的妻子东安长公主没少到齐主那里告状,为了保住自己性命,他不得已要对这夫人礼敬有加、曲意逢迎。 但今既然已经决定投靠西魏,那自然也不必再将自家夫人长公主的身份放在眼中,于是司马消难便打算趁此机会一刀斩之,发泄自己心中多年以来的积愤。 “长公主毕竟是主公发妻,且未有失德。当下城中局势虽然初定,但人情仍未稳固,当下之计尤需示众以仁以宽,不宜宣之以暴。等到情势大稳,诸事自随主公心意处断。” 裴藻虽然素来都清楚司马消难是何秉性,但在听到他这话后也是不免心生恶寒,忙不迭发声劝阻让他不要搞这些无补大事的加戏,以免暴露自己凉薄残忍的性情,反而不利于团结群众。 “且依中兵所言,留此恶妇多活几日。” 听到裴藻并不支持自己杀妻誓师,司马消难倒也没有再继续固执己见,只是恨恨说道。 为了在人前塑造起一个英武的形象,司马消难特意着员取来一副盔甲披挂于身,然后才在亲信们簇拥之下往前堂而去。 此时的州府前堂中,前州府属官郑子云并入城配合行事的郑权等人早已经等候在此,当见到司马消难入堂之后,便全都起身相迎。 不得不说,司马消难虽然性格上有些一言难尽,但仪容谈吐确是不俗,今又一身戎甲,显得更加英武。 尽管从起事至今,他一直都处于一个被动的懵逼状态,但在认清现实之后,面对众人便换上了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裴藻的一切行为更是完全出于他的授意,对众人也都是嘉勉有加。 经过一番简短的交流,西魏方面针对北豫州的人事渗透已经持续了很长的时间,单单在州府群僚当中,除了仓曹参军郑子云之外,还有数名同样出身当地豪宗的属员也已经暗里投靠了西魏。 并且此番除了裴藻接应入城的那一千多人之外,城中也早有数百徒卒潜藏于市井,分布在集市货栈之间,各有身份掩饰。 “唐公旧曾于北豫州举义起事,对虎牢城也多有遗憾与寄望,诸类人事布置不计代价的投入进来,可惜还未建功凑效。幸在使君弃邪归正、举义城中,大事既成,待此佳讯入朝以奏唐公,唐公必也喜出望外,对使君一定会大加褒扬,某等诸事群众必也受惠使君义举喜得重赏!” 郑权向着司马消难抱拳笑道,而司马消难闻言后也是充满期待的笑语道:“我对唐公也仰慕已久,之前得贼齐乱命出镇此地时,便已经暗生效法之想,只恐谋略粗浅、举事仓促以致事业难成。幸在如今行事顺利,让人欣慰。” 一番自夸之后,司马消难又连忙发问道:“如今此间事情虽然已定,但消息走泄之后必然会引来洛州、河阳等诸境敌军反扑进击。当下虎牢城池虽坚,兵员却少,若无强军策应,恐怕难支长久啊!请问郑郎,魏国将如何予我策应?” “使君但请放心,家父业已率领五千精兵自襄城北上入城据守,另和州、广州等诸路人马同样也会予以策应。” 郑权闻言后连忙说道:“襄城、伊川、鲁阳等诸路人马只是第一批策援,待到举事消息传递回朝,国中必起大军以作策应!唐公过往于河洛战绩,使君想必有所听闻,届时贼齐敢否交战仍是未知,即便壮胆来战,也不过只是再添一败绩罢了!” “不错、不错,国中几番论战河洛皆是负多胜少,以致国中诸将谈李、唐公便不免变色,若再与战,必是自取其辱!” 司马消难听到这话后,也是颇为振奋,李伯山在河洛之间的几场大胜,他当然有所听闻。 他之所以这么简单的被裴藻说动投靠西魏,于此也有一定的关系,否则就算是决定投魏,心里想的也得是赶紧趁着国中还没有反应过来便率部弃城而逃,不敢留下来据守城池。 如果有可能的话,司马消难当然想保住他封疆大吏的身份势位,不想弃城而逃到关中去做一个有名无实的富贵闲人,所以当听到西魏已经有着比较完善的策应计划,自然也是心绪大定,于是便又率领一众府员巡视城中。 由于此番城中举事顺利,并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战事与骚乱,接下来对城池的控制也比较有利,因此变故消息并没有第一时间传递出去。 但是虎牢城地处东西交通要津所在,每天都会有大量的人货往来经过,哪怕没有确凿的消息传出,一旦人物流通受阻,必然也能很快便为周遭察觉端倪。 最先发现虎牢城苗头不对的并不是洛州刺史府,而是距离虎牢城最近的柏谷城戍将,而其所以发现虎牢城情况有变也存在着一定的偶然因素,并不是由于官面上的接洽,而是通过一桩私事。 北齐驻军所在往往都会存在着数量不菲的绢物,这是轮戍的将士们自己的口粮军资。这些军资平日里也只是堆放在仓库中,而有一些头脑活泛的将领则就会想办法将这批军资放贷出去用以牟利,放贷的对象通常就是镇所周边的富户以及商贾。 虎牢城作为一个重要的物流之都,民间同样也存在着不低的融资需求,城中那些豪商大贾们交易量又大,回款又比较及时,那自然是优质的客户。所以柏谷城戍将干脆便将军资绢帛放贷在虎牢城,每个月都可赚取数量可观的利息。 可是此番到了月底该要收缴利息的日子,戍将派遣部曲前往虎牢收息,结果竟被守城将士放箭驱逐,那些士卒归来奏告,戍将自是大怒不已,再率更多人马前往,旋即便发现了虎牢城竟为贼人所据,于是再也顾不得讨债,忙不迭返回戍处,并连忙派人向金墉城奏报此事。 天保六年西魏东征,前洛州刺史暴显战死邙山,之后原洛州司马独孤永业因受平原王段韶举荐而出任洛州刺史并坐镇金墉城。 独孤永业在得知此事后,心中顿时也是一慌,一边再遣斥候前往虎牢城方向查探确认,一边又传告治下诸方城戍提高警惕、小心戒备,当然也没有忘了将此事继续往更高一级的河阳行台奏报。 此时的河阳行台人事方面却比较混乱,正逢一个新旧交接的人事安排正在走情绪,数日前朝廷下令以咸阳王斛律光出任河阳行台以取代扶风王可朱浑元。 如此重要的人事任命并非简单交接就可完成,须知北齐的封疆大吏并非单枪匹马便可上任,每一个麾下都会带领大量的部曲门生以安插在军府中,从而便于掌控地方上的军政大权。 河阳乃是北齐最重要的河防重镇,而可朱浑元前后坐镇河阳也有多年时间,其心腹部将们自然也都安排在方方面面。他如今将要离任,但这些心腹们却不可直接弃之不问,也不可全都带走,否则整个河阳军事防务都要瘫痪一段时间。 所以该要留下谁、带走谁,又要进行怎样的职务调整,都需要可朱浑元与继任的斛律光进行一个仔细的磋商讨论。如果双方态度都比较温和友好,懂得互相谦让,那交流的过程自然是非常顺利。 可是很不巧,可朱浑元与斛律光之前非但不怎么友好,反而还有一些仇怨存在。天保六年那一场战事,李伯山围攻金墉城,斛律光来到河阳请求援军救援,结果可朱浑元以大局为重并未出兵,并且还将斛律光给关押起来。 故而在斛律光心中,可朱浑元兄弟那也是需要为他父亲的死负上一定责任的,所以他此番来到河阳接替可朱浑元,持有的一个原则就是可朱浑元的门生部将一个不留! 这样的态度自然让可朱浑元有些不能接受,他自己年事已高、可以归朝荣养,但是其麾下部曲将领却还需要建功立业、谋生养家,好不容易在河阳经营这么多年,结果竟然被人一把薅秃,这谁能受得了? 所以尽管可朱浑元按照朝廷诏令搬出了行台,但仍留在河阳北城没有离开,并且授意部将们不要交接具体军事营伍。一些重要的职位就算斛律光要作任免,也需要奏告朝廷,朝廷答不答应则又是另一件事,彼此间有的扯皮。 就在这样的氛围之下,北豫州刺史司马消难疑似据虎牢城投敌的消息被奏报到了河阳北城,刚刚接任、还没有理顺人事关系的斛律光,和虽然让位但却不交权的可朱浑元都有些傻眼。 接下来该要怎么做,彼此间又产生了分歧。斛律光的看法便是不论真伪、从速出击,先行控制住虎牢城一应人事,以免事态失控酿成大祸。 然而可朱浑元却以北豫州不属河阳行台管辖、纵然有变也需奏告朝廷,不希望河阳即刻出兵干涉。 尤其在他看来,如果事情是真的话,那么北豫州情况如何反而不是重点,西魏方面会不会大举起兵响应、再重复一场邙山之战才是最重要的。因此河阳方面必须要留置重兵以待后续的变故,切忌轻举妄动。 尽管可朱浑元已经离职,但河阳众将却仍多奉从他的号令,他既然已经作此表态,众将对于出兵的态度也都比较消极。斛律光如果继续坚持,那只能带领自己的心腹部曲前往,无奈之下他也只能将此事快速向朝廷奏报。 1036 上巳演武 (); 三月三,上巳节,位于上阳宫西南方位的沙苑草场上旌旗招展、人声鼎沸。 阳春三月风和日丽,正是踏青游玩的好时节。自去年上巳节唐公集诸府勋士大阅演武、考校军技获得了热烈反响以来,上巳节便不再只是一个斋祭祓禊、踏青游乐的节日,更增添了几分勇武雄壮的氛围。 今年的上巳节同样如此,而且因为有了去年的铺垫与经验后,规模变得更大,赏格也更加的丰厚。凡参与演武竞技的军士们若能表现优异、拔得头筹,不止可以获得丰富的金玉钱货的奖赏,还可获得勋官奖酬。 勋官虽然并没有具体的职掌,但在军中量授武职的时候可以作为资历的一个参考,同职竞选、勋高者得。随着勋官体系的确立,意味着哪怕是全无出身的普通营卒,自此以后在军中也有了一个凭着勋功上升的制度化标准与渠道。 所以一众军府勋士们对于上巳节的演武竞技也都充满了热情,因为只要能够表现优异,不只可以获得钱财的奖赏,还能带来身份地位的提升,自然让众勋士们对此机会趋之若鹜。 因为上巳节演武并不是正规的大阅田猎,没有太多大规模的军事阵仗演练,主要还是军士们之间的团队和个体竞技,因此也并不禁止民众观赏。只是参与观礼的民众们需要待在固定的观礼范围内,不得随意行动,以免冲犯营禁。 所以到了上巳节这一天,渭北沙苑校场上除了早已经在此集结的诸军府将士之外,还有众多的时流民众在观礼场开放之后便纷纷涌入场中来,等待演武竞技的开始。 上午时分,唐公并一众霸府要员们在三卫儿郎的拱卫之下抵达沙苑,顿时便让现场气氛沸腾起来,军民呼喊喝彩声响彻云霄、经久不息。 “启禀主上,今春参与演武集练计有三十六府、七万六千勋士,诸府将主呈簿于此,恭待主上巡视检阅!” 随着唐公仪驾抵达校场正中,负责召集整编诸府将士的领军高乐与兵部陆腾便都阔步迎上前来,将今次参与演武的诸府勋士名单呈交上来。 过往两年多的时间里,西魏霸府虽然都是以休养生息与调整内政为主,但在军事上的建设也始终没有松懈,尤其是以授田勋士为主体的军府一直在进行扩建,其踪迹已经遍布关中、陇右、陕北、河东、山南、汉中、巴蜀以及荆襄等地。 这些军府大者为骠骑府,兵员往往在三到五千人之间。规模小一些的则为车骑府,兵员在一两千人之间。大小军府累加起来,规模已经达到了五十多个,诸府在籍勋士则达到了十五万出头。 这些勋士们大部分都已经完成了授田,生活有了基本保障,同时军籍各隶军府,不再是从属于某位将领的私人部曲,直接受命于霸府调度。 当然,这也并不是关西府兵的全部。在军府授田的同时,原本府兵募取豪右部曲的组织方式也并未取缔,而且在一些新占领地还有发展,只是关中、山南等原本核心统治区域由于授田勋士的增多挤占了原本的府兵名额。 到如今,整个西魏政权下军府勋士、豪右府兵、州郡乡兵等诸种武装力量累加起来,常规可以征调用于作战的兵力已经达到了三十万有余。相对于宇文氏霸府时期不只完全恢复,而且还大有胜出。 上巳节演武并不是常规大阅兵礼,参与演武的也主要是关中核心地区以及当下正在参戍与宿卫关中的军府勋士。饶是如此,参与演武的军士数量也达到了足足七万余众,可见关中常备武装力量之强盛。 李泰在将兵簿审阅一番之后,也并未再继续深入审核,而是将手向诸方营垒阵伍一招,旋即便大声喊话道:“演武开始吧!” 随着他一声令下,校场周边顿时响起了激扬的鼓角声,数支诸军府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骑队伍策马入营,揭开了演武表演的序幕。 上巳节演武的性质便是一场盛大的运动会,只不过竞技的内容多与军事有关。 首先开始的便是精彩纷呈的马术表演,六支骑士队伍各因马色分成一队,在各自策马入场之后,不独将骑兵机动离合的变化表现的淋漓尽致,当中还夹杂着精彩的个人技表演,或是腹下穿马、或是鞍侧悬挂、或是飞跃换骑。 各种惊险动作看得人屏息凝神又目不暇接,场外更不时的爆发出雷鸣一般的喝彩声。校场外观看的士民们既为场上表演的骑士们捏了一把汗,更为家国有此健儿守卫而深感安慰与自豪。 “看赏!” 随着精彩的马术表演将近尾声,高台上李泰站起身来,引弓一箭射向场中堆作山形的一处帐幕,帐幕上方绳结被一箭射断,旋即四周悬起的帷布便卷落下来,一座金光灿灿的金山顿时便出现在众人面前。 “好多金宝啊!” 周遭的看客群众们见状后无不瞪眼惊呼起来,原来这帷布所覆盖乃是一座扎成数面的高高木架,木架的每一层都铺着一枚枚金饼,在这灿烂的阳光照耀下便恍若金山一般。 校场中众骑士们见状后也都大喜过望,纷纷向高台上的李泰叉手致意道:“谢唐公赏!” 而后众骑士们便策马入前,每人拾取一枚金饼接着便拥金归营,一座金山很快便被瓜分殆尽。 看客群众们见到众骑士受此奖赏,也都艳羡不已,一边拍掌称颂,一边还不忘教育身边孩儿:“睁大眼瞧瞧唐公如此厚待壮士,来年你们这些儿郎也要精学技艺、卖与朝廷!” 一个好的世道,从来也不必高喊口号、煽情抹泪,想要倡导什么,让人们重视什么,最好最实际的手段便是砸钱!一个个体的价值与尊严也从来都不在于什么情绪感受,绝大多数时候,有钱就有尊严! 李泰向来都不吝惜对将士们的奖赏,没有钱哪怕借、哪怕抢,也从不薄待将士。忠诚大义那是对达官权贵们的要求,普通士卒们的第一诉求便是丰衣足食,如果连这一点都满足不了,也不必奢言其他。 几场精彩的表演结束后,演武竞技便正式开始。这些竞技既包括单人对抗的夺槊、角抵、骑射等等,同时也包括了各种团体对抗。而在一众对抗项目当中,最具有观赏性、同时热度也是最高的,则就非马球莫属了。 马球运动由来已久,早在东汉时期便已经是军中娱戏的一种。随着时代的发展,技巧和规则也都在逐渐的成熟完善。只不过旧年在西魏军中,受限于技艺、坐骑和场地等等因素,一直都没有大规模的流行开。 可是近年来,随着西魏优质战数量直线上升,再加上官方的大力支持,尤其霸府之前规定凡所超过五百人的军营、军府,都必须要提供马球场、马埒等场地以供营士们训练竞技。而军士们对于这种既能寓教于乐、同时又高强度竞技对抗的活动也是颇为热衷,因此军中很快便培养出一批技艺精湛的马球手。 李泰对于马球竞技也是颇为热心,霸府各种推广这项运动的政策便是由他所制定。他之所以要这么做,所看重的当然不是马球的娱乐性,而是这项运动的盛行能够潜移默化的提供大量合格的骑士。 当然,尚武强军是一个综合性的任务,并不能奢望一项运动的盛行就能给国力带来直接的提升,毕竟大唐自唐玄宗以后许多皇帝都是马球的爱好者、有的甚至是狂热爱好者,但结果却是军队、尤其是中央禁军表现越来越丧。 所以,总归还是要从规章体制到民风氛围、包括资源分配都要认真建设、合理调整,才能长期的维持一个勇健尚武、繁荣自信的世道。 得益于过往的推广,如今每一座军府都能拉得出一支技艺不俗的马球队参与竞技。而为了让每一府的马球队都获得展示技艺的机会,马球比赛又分为竞技与表演两种模式。 前一种两两对阵,胜者得分,通过积分晋级,有正式的赛程和奖赏。后一种则是由队伍之间主动发起挑战,可以挑选任何的对手发起挑战,是今年新加的一个比赛形式,为的是让一些因为失误而输掉比赛、心存不忿而找回场子,总好过私下里的约斗。 不过当比赛正式开始的时候,这一赛制的安排似乎就有点违背初衷了。因为几乎所有的军府马球队都暂时先放弃了积分赛,而是选择挑战赛,而且战书全都不约而同的发给了三卫马球队。 果然二代们不论到了什么时候,都是神憎鬼厌的一群家伙,任何人逮到什么机会都想抽打教训一番。 李泰看到这个结果自是一乐,而且还唯恐天下不乱的勒令三卫儿郎们不得回避挑战,作为一个披荆斩棘、白手起家的霸府首领,他也挺想看看这些二代们在赛场上被人抽打的教训的画面。 只是在比赛开始之后,便有数骑奔马自潼关方向一路飞奔抵达上阳宫,来自前线的紧急军情让李泰没有时间留下来欣赏三卫儿郎们的惨状,须得赶紧返回上阳宫处理军务。 1037 大聚甲兵 “北豫州当下是何情况?” 返回上阳宫后,李泰一边着员将相关人员召集到堂中来,一边接过东面传回的信报来快速浏览一番。 此番霸府收到的急报源头不只一处,除了已经率部抵达北豫州并入驻虎牢城中的郑伟父子之外,还包括伊川的李人杰、宜阳韦法保也都通过他们各自察觉的人事异常而佐证北豫州司马消难确已据城起事。 确定了这一情况后,李泰心内不免大喜过望。 因为心里早就知晓历史上同一时期发生了司马消难西投一事,而李泰又不确定在如今已经被他深刻介入并影响的世道会不会还能发生类似的事情。 于是他便也围绕这一目标而安排了许多人事布置,包括但不限于间谍渗透、利益引诱等等一系列的手段,并且做好了就算司马消难最终不肯来投、也能在此方位搞出大新闻的准备,以此作为接下来东西对抗的一个新。 郑伟父子的奏报作为第一视角,对于北豫州这一场事变的描述最为详细,当看到郑伟竟然派遣儿子亲入虎牢城中操作此事,李泰也不由得感叹道:“襄城公归乡立功心切,至亲孩儿尚且不惜,此番战事若能圆满了解,当为一大功!” 大统初年,独孤信率军攻克洛阳,郑伟原本隐居荥阳乡里,便也趁机发动乡里义兵上万举事响应。但因之后河洛战事不利,河桥之战后西魏大军撤回关中,郑伟便也只能率领乡曲追从入朝,之后便在西魏辗转内外,基本上处于一个被边缘化的状态,处境甚至都不比还拥有邵州这一根据地的杨檦。 后来李泰出镇山南,便也将郑伟这一路人马招至麾下,并在之前将郑伟委任于襄城坐镇、以接替郭贤。 早在大统年间,郑伟便能在乡里聚众上万,如今虽已时过境迁,但一些人事关系也都有所保留,再加上霸府给予了郑伟许多财货上的预算额度,故而郑伟对于北豫州尤其是其治下荥阳郡的渗透颇为有效。 尽管此番司马消难西投的过程较之原本历史上颇有不同,但是这个结果较之原本历史上还要更好一些。 原本历史上北周对此还有些半信半疑,虽然也派出了杨忠和达奚武两员大将率军奔赴北豫州接应司马消难,但大概是因为担心重蹈旧年邙山之战的覆辙,并没有将这一机会认真加以发挥,仅仅只是将司马消难一众人马接回了关中便了事,充其量也只是恶心了北齐一把,至于给对方实际所造成的伤害却几乎没有。 但今次李泰是以有心算无心,甚至这一局面就是他大力推动出来的,当然不可能任由此事虎头蛇尾的收场,当然要抓住机会做出更大的突破! 正当他还在分析梳理目下局势的时候,一众霸府属员们也都陆陆续续的来到直堂中,其中不乏一些还身穿时服、满身酒气者。 毕竟今天乃是三月三上巳节,许多霸府属臣都请假回家过节,有的还在陪家人们踏青游乐、或是在沙苑观看演武,还有些聚集友人玩曲水流觞的风雅游戏,在收到府吏的通知后,也都来不及回家更换衣袍,当即便直往上阳宫来。 “诸位,又有大事发生了!贼齐北豫州刺史司马消难举州求附,襄城公郑将军业已引部入城驻守,贼齐洛州、河阳乱作一团,未能及时定乱平祸。” 待到众人到齐之后,李泰便扬着手中的信件笑语说道。 “此言当真?” “又是北豫州……” “唐公所计如何?” 李泰话音刚落,堂内众人无不面露惊讶之色,旋即便各自发言、嗡嗡议论起来,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虽然李泰围绕北豫州进行了比较长期的人事安排,但霸府知悉此事者也并不算多,因此当得知此事后,第一时间的反应便多数都是惊诧。 别的话也就罢了,可这个“又是北豫州”听起来就有点刺耳了,加个“又”是几个意思?莫非觉得北豫州是个贼窝子,从里边出来的都是乱臣贼子? 李泰又在席中用力的拍拍手掌,先将众人的议论声压制下来,旋即便又正色说道:“我知诸位多有惊诧,但暂且不论内中隐情,事情已是确凿无疑,当下之计便是要尽快予以回应,切勿让贼齐有机会镇压这一内乱!” 听到这话后,众人又都连连点头应是,更有人非常乐观的笑语说道:“近年颇闻贼齐国中暴事乱命,使人惊叹不似人间,如今更有守边大将叛出齐国,当真亡国之兆昭然!吾国近年多仰唐公仁治之功,休养生息、士马精壮,正宜趁此良机一举收复河洛故都,进讨贼巢邺城,荡平巨寇,复我山河!” 相对于早已经完成禅代、进入一个新的历史阶段的北齐,如今仍然保留元魏法统的西魏无疑是有着更加强烈的消灭北齐、统一北方的诉求,因为这一目标本来就是西魏、北周这一政权存在的根本意义。 所以包括在原本的历史上,西魏、北周尽管前期国力仍大逊于东魏北齐,但所表现出来的态度一直都要比北齐更加进取。 甚至可以说,东魏在高欢玉璧之战结束后,基本上就已经放弃了统一北方的想法和尝试,唯一或可归于此类的设想无非卢叔虎向高演所提出的平西策,结果也是因为高演的去世而没有了下文。等到武成帝高湛上位之后,北齐上层基本上已经是及时享乐、混吃等死的想法了。 只不过开战前的畅想虽然是越大胆越振奋人心,但是具体目标的制定还是要立足于实际。齐主高洋虽然日渐暴虐癫狂,但是支撑北齐这个政权的两大支柱,晋阳勋贵武力集团和河北州郡造血能力仍然未有大的损伤,眼下讨论攻灭北齐仍然为时尚早。 接下来,李泰便宣布整个西魏全都进入动员状态,首先参加上巳节演武的诸军府人马先行分出两万精兵,在柱国杨忠的率领下作为前锋先行入驻潼关。同时传令驻守新安的大将军韩雄节制豫西诸军,随时准备向河洛发起进攻。 接下来在划定征发军队的区域时,除了凉州、灵州、益州等承担重要边防任务的州郡之外,其他诸州郡都被李泰纳入到征调范围之内,大有扫地为兵之势。 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内,整个霸府需要征发动员的总兵力要达到十六万之巨!而若加上配给的丁役卒力,这个数字还要再翻一倍有余,言是举国为战都不为过。 霸府众人在听到唐公竟然做出如此庞大的征发计划,一时间也都不免有些惊讶,有一些之前还在叫嚣着要收复河洛、踏平邺城的属官,这会儿心内不免便泛起了嘀咕,想要劝一劝唐公千万不要太过亢奋冲动。 毕竟虽然北豫州来投算是一个好事,但上一次一把押上想要买大的操作结果可是不太理想。尽管唐公过往几番在河洛的战绩让人敬仰钦佩,但是如此神似的一个局面也是不免会让人心生迟疑,总觉得似乎没有必要因为此事便摆出一副大赌国运的状态。 所以在李泰发布诸道征令的间隙,柱国宇文贵还是忍不住开口说道:“旧者唐公数万师旅,已经可以纵横河洛、无人能敌。如今贼中名将愈少,堪与唐公交战对阵者更无,虽然征讨用兵不可轻敌,但今作如此雄兵征集,似也非是必须啊。” 李泰闻言后便笑语道:“当世用兵名家不乏,贼中同样也有智勇可称者。较诸余子,我未必韬略高极难企,无非用兵之前务求算计周全,因此略得胜绩。当年势力颇逊于贼,每运险计以求出奇制胜,而今仓廪丰实、士马雄壮,能以堂堂之势而使贼屈服,又何乐而不为? 况今贼之边牧竟生反骨,谁人又能料定交战之后更有变数,与其徒叹奈何,不如聚众备变。化政公虽然运心持重,但此类肘腋变故本就有悖常情,倒也不可常情处之。” 他之所以要如此大张旗鼓的征兵备战,第一个目的自然就是要推波助澜,进一步加剧扩大这一事态的影响与规模,让北齐也不得不动员更多的力量以应变。而随着投入的力量增多,一些平常可以掩饰住的人事裂痕和漏洞就会更加显现出来,从而带来更多的机会。 第二个目的,那就是检验一下西魏如今的军事动员力度和效率究竟如何,并且为日后更大规模的征发动员略作演练,从而积累经验、改善流程。 而且这一次他的计划也并不止于河洛这一个战场,甚至河洛都不是主战场,如此大规模、跨地域的军事行动对他而言也是首次。所以在开战前征发足够多的卒员,既能备变,也能壮胆。 除了动员西魏的军事力量准备与北齐开片之外,李泰也不打算让南陈闲着,所以在下达了一系列的动员命令之后,他便又派人前往长安去,将还在国子监上学读书的陈霸先之子陈昌引到上阳宫来。 1038 遣返陈昌 去年下半年,南朝陈霸先也完成了取代南梁、称帝立国的事情,并在第一时间派遣使者前来关中报信,并且请求西魏将陈霸先的子侄送归江东。 虽然西魏朝廷也与新生的南陈建立起了新的邦交关系,但却并没有在第一时间遣返陈霸先的子侄。倒也不是李泰要刻意刁难陈霸先,只是在等待一个更合适的机会,比如当下。 两天后,陈昌等人便被从长安引至上阳宫,而正忙于督促动员事宜的李泰也特意抽出时间接见其人。 “卑职拜见唐公,请问唐公召见有何嘱令?” 因为陈昌眼下仍然作为质子被扣留国外,因此陈霸先便也没有直接将之立为太子,反倒是西魏方面给其加官晋爵。去年年初的时候,李泰在征询家人意见后,便将一个侄女、李真的妹妹许配给了陈昌,并加封其县公之爵。故而陈昌在拜见李泰时,仍持臣礼。 李泰摆手对陈昌微笑道:“免礼吧,今日相见非为公事,你也不必过于拘谨。近日在国子监中学业如何?成家之后家居如何?” 听到李泰聊家常的问话,陈昌也是不敢怠慢,连忙恭谨作答,只是眉眼间犹有几分欲言又止的模样,似乎有些话强忍着不敢吐露出来。 李泰当然知道陈昌在想什么,于是便又说道:“日前令尊于江东雄展抱负、新造国业,并遣使入朝通好,相言几事便有一桩希望能将你安排归国以充春宫。” “这、这……卑职于国子监专修学业,外事未有深悉。若、若过得遣,归后一定进言阿父、并告国人,务必要长持恭敬之心,绝不忘怀唐公对我国、我家并余一身的关照与厚爱,一定……” 如此重要的事情,陈昌怎能不知,之前他父亲还未称帝时,他便一直盼望着能够返回江东,如今家里可是真的有了一个社稷皇位等着他回去继承,自然是更加的归心似箭。 只不过霸府一直没有就此与他进行沟通,而他在长安这几年也深知西魏之强大与唐公之强势,担心太过急切的请求或会令唐公心生厌烦、使其归国一事更增波折,所以一直苦苦忍耐着没有进言请求此事,深知就连他娘子有次隐晦表示都被他给制止了。 如今总算等到唐公主动提及此事,陈昌自是抓住机会、连连表示自己的谦卑恭敬态度。不过因为太过卑微,反倒显得有些虚假。 李泰倒也没有在意陈昌的态度和真实想法如何,老实说不要说陈昌,就连他父亲陈霸先其实现在也已经难以再对西魏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威胁与伤害。双方保持一个良好的互动,对南陈而言是更加迫切的需求。 “之前所以未遣,也有些许私心作祟。我家女子出身北地人家,未必比吴地女子温婉可怜,因缘际会配作你妇,身为亲长总有一些怜惜不舍,盼望能够留在眼前再作一番管教关照,希望一对新人能够家室和睦。” 李泰先是语重心长的叹息一声,旋即便又说道:“但既已成家,终须自立,亲长无论如何扶植,也只是相助一程。况且你家如今已非寻常,若是再作寻常门户相待,反而会疏远成仇……” “怎么会?绝对不会!小子只是南国一介不器之才,从未有预家父之功,竟得唐公垂青赏识,赐以门下贤姝为亲。此恩同于再造,娘子亦是光耀厅室的名门佳偶,小子感激不尽,无论在长安还是回返江东,绝不敢妄唐公教诲,必与娘子相敬如宾,使我家室祥和无隙。尊长垂爱,仰承拜受,岂敢心怀怨念、暗生谤情!” 陈昌听到这话后,忙不迭又垂首深拜道。 “有这样的情怀感受,那我便放心了,总算没有辜负令尊将你寄养此处的嘱托。” 李泰闻言后又笑语道:“关中虽好,非尔故乡,家国事繁,俱催你回归。我若再作延留,也是不妥,近日便安排你返回江东。临别之际,且赠你数言。梁国萧氏虽然自取灭亡,但毕竟蓄养江东人心多年,陈世虽立,仍有人情未附,难免需要恩威并施才可收聚人心。 哪怕有着令尊的扶持,你也需要有自己的一番人事规划,如此才能稳居春宫。我久处权势之中,深知人心叵测。权欲催人之下,并非所有人事都是笃定无疑。尤其你久处于外,全无人事积累,骤然归临人上,也必然难免非议……” 陈昌虽然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但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不以为然的,觉得唐公此番教诲想必也有些心思不纯。他乃是他父亲唯一的儿子,继承家业国业乃是当然之选,国中其他人又能有什么意见?又敢有什么意见? 李泰自然也清楚陈昌年轻气盛的想法,多半会将自己这一番经验之谈当作耳边风,所以也并不止于说说而已,还是给陈昌准备了一个人员班底。 江陵之战俘获了大量的南朝士人,有的已经进入西魏担任各种官职,有的则仍没有出仕。还有一部分人始终过不惯关中的生活,一心想要回到江东故土。 于是李泰便让属员挑选准备了一个百十人的名单,让这些人跟随陈昌一起返回江东去,也算是作为陈昌这个南陈太子的东宫班底,未来继承皇位时也能有一批忠心听用之人协助其治理国家。 诸如殷不害、颜之推,还有周弘正的侄子周确,蔡大宝的弟弟蔡大业等等。这些人有的是思乡情切,有的则就已经颇受西魏法度的影响、对西魏心存亲近,若能回到陈朝担任官职,也能加强西魏对陈朝的影响。 不过仅仅只是这些文臣学士们还是有点不够,须知陈霸先也没有太多的时间给儿子铺路了,陈昌想要压制住那些追从其父开国创业的骄兵悍将们,就必须也要有自己手握重兵的心腹。 所以在召见过陈昌之后,李泰便又着员将吴明彻召入上阳宫来。 这几天国中已经正式下达了动员令,吴明彻也是摩拳擦掌想要大干一场,收到召令之后便忙不迭来到上阳宫,登堂拜见之后便连忙说道:“主上是否要安排末将担当军事?是要率部增援豫西,还是要转赴他处作战?” “是有事要付你,但却不是当下的军事。” 看着吴明彻一脸的热情,李泰也是有些不忍让其扫兴,但这件事除了他还真就没有更好的选择,于是便也只能说道:“日前陈帝遣使求归其子,当时未允,如今则需要联合陈国共击贼齐,便将其子侄放归其国。我希望你能随从陈昌同返江东……” “这、这……末将本是陈氏叛将,今若回归,实在、实在……纵然陈氏恭谨仁厚,不加谴责,但也实在是难堪……” 吴明彻听到这话后,登时便瞪大眼,一脸为难的说道。 李泰也自知让吴明彻接受这一安排有点难为人,于是便又耐心解释道:“陈昌久离其国,想必难控江东一众骄兵悍将,须得有心腹大将掌军助之。你或许与江东故人难共一朝,我会建议陈帝将你任于江北秦郡,并且借兵助你进夺广陵……” 这一次李泰既然要给北齐以沉重打击,那自然是要尽力发动能够动员起来的力量。淮南虽然并不是北齐的传统核心控制区域,但在那里也留驻了不少人员。此番遣送陈昌归国,他也会借此要求陈霸先出兵淮南,既是收复失地,同时也吸引北齐在淮南的军事力量。 不过在要求南陈助战的同时,其实他也不希望陈霸先借此机会重构其江淮防线,所以将吴明彻派回淮南去镇守秦郡并一系列南陈收回的江北重镇,也算是掺上一把沙子。 当然,陈霸先必然不可能完全遵从李泰的安排,但这样的安排本身对其而言就是比较有利的。 之前陈霸先希望儿子联姻陇西李氏,就有要为儿子拉拢一份外部力量扶助的意味在其中,想必他也清楚陈昌归国后可能会面临一个比较困难的处境。如果能够有一个江北军事集团支持陈昌,这样既有利于平衡南陈的局面,也能让陈昌顺利继承上位,避免沦为一个傀儡。 “只是、只是末将因见天地广阔,正欲追从主上讨平四夷,苟安江淮、实非所愿……” 吴明彻听到不需要他过江入朝,再加上秦郡本就是其乡土所在,倒也不再像最开始那样抵触了,但心里总还有些不是滋味。北投之后,他见惯了大阵仗,很有几分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触,这会儿再让他退到原点,总是有些不甘心。 “出讨四夷、再造盛世,前提也是需要南北统一、家国完整。正因你已有着这样的壮志与视野,不甘于再继续抱残守缺,所以才将此事付你。” 李泰看着一脸不情愿的吴明彻,又一脸郑重的说道。这劲用猛了也是不好,星辰大海虽然壮阔美观,但终究还是需要立足当下,一步一步的向前阔行! 1039 意在晋州 (); 在经过李泰一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劝说下,吴明彻也接受了这一安排。而有了吴明彻的加入,李泰为陈昌所准备的这个班底也才算是有了一个强力的支撑点。 因为还要与南陈商讨协同出兵、进击淮南的问题,所以在敲定遣返陈昌一事之后,李泰便先安排使者快马加鞭的前往江东去,将事情告知陈霸先。 接下来,李泰又特意准备了一场家宴为陈昌、陈顼这对堂兄弟送行。宴席中这两人对唐公都是一副感恩戴德之状,显得很是兴奋,大概已经在畅想离开关中这一囹圄后便是天高任鸟飞、说不尽的恣意畅快。 李泰瞧着他们这模样,心里也不免畅想等到过上几年,他们再作为亡国之人被引回关中时,会不会想起今日临别时的欢快畅想? 宴会结束之后,李泰便安排吴明彻率领千名精卒,护卫着陈昌一行南出武关,一路往江东而去。 此时的西魏境内诸州郡之间人员物资的调集也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诸方人马钱粮都在源源不断的向着同州输送而来。 军队的调集要比物资的输送更有效率,仅仅只在旬日之内,同州境内便已经聚结起了超过十万大军。 这十万大军还仅仅只是编入此番征师序列的人马,并不包括留守之众。如此规模庞大的征发动员,对霸府群众而言也是一个不小的考验,从路线的安排、军期的拟定到营垒的设置与粮草的供给等方方面面,全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敢怠慢。 一次战争的动员所考验的并不只是军事方面的建设,如果行政方面不能给予充分的配合,那么即便是人马勉强聚集起来,军队恐怕也难以进行长途的征战。 大概是群众对此过于重视,反而显得用力过猛,而具体的表现就是军队和物资的征发速度与效率都大大超出了李泰的预判。 须知他自己也是第一次经历如此强度和规模的人员物资的调度,虽然基于过往的经验和数据有所预估,但是因为群众用心的缘故,使得过程无比顺滑,征调任务不同阶段目标的达成大大提前于他的预估。 由此便带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走不走、什么时候走? 这一次的战机虽然是北豫州刺史司马消难举州投诚,但实际上河洛方面并不是李泰所预计的主战场,但是他又需要北齐将河洛视作接下来交战的主战场。 北豫州地处河洛以东的北齐境内,想要加以策应接收,必然就需要大军直赴河洛。这是最基本最正常的想法,上一次的邙山之战也正是因此而打起来。而且李泰在河洛之间战绩辉煌、几无败绩,如今大举征调国中甲卒,那必然就是又要征战河洛啊! 不只是一般人,包括如今霸府许多不涉机要的属官,也都认为此番大动干戈必然是要再图河洛,可能就要借此将洛阳旧都重新夺回并长期占据。 至于北齐国中,想必普遍也会持有这样的看法。人对事物的认知,首先是来自于经验。对于没有见识过的人事,即便是有所想象,也很难获得一个普遍广泛的认同。尤其李泰在河洛给东魏北齐带来的打击和挫伤让人印象深刻,所以大多数人应该也会循此惯性而针对问题做出设想。 李泰要的就是这样一个效果,他通过在国中大举征发士卒给北齐方面施加压力,从而迫使北齐将大量的军力投入到河洛方面进行备战。等到这时候,他再从其他方向发起进攻,自然就会让北齐军队陷入被动之中。 北齐的晋阳兵固然仍是实力雄厚的精兵强将,但是其他方面则就不容乐观了。 首先是之前渡江进攻建康那一场战事,葬送了大量河南、淮南等地的生力军。 其次这些年沉重的劳役也大大消耗了北齐的国力,尽管这两年并没有什么大规模的战事发生,但是北齐在北境的长城仍在修建加固,国中晋阳、邺城等地也在大兴土木营建宫苑,诸如邺城三台之类的建筑,一直都在役用消耗民力。 在这样的情况下,北齐的主力人马再进行应激性的奔援作战,战斗力的发挥必然也会大打折扣。如果由此再暴露出来什么人事裂痕与矛盾,那就会更加的焦头烂额。 这样一个战略构想,李泰当然不可能宣扬的人尽皆知,甚至为了迷惑对手,还要刻意进行一些扰乱判断的操作。 比如先行派遣前锋人马入驻潼关,并且修筑崤函一线的兵道与沿途补给等等,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要通过征发过程来拖延一下人马正式出征的时间。 他特意将征发的时间制定为一个月,一个月的时间已经足够让北齐在河洛之间增加人马、完善布防了。即便是后期北齐对此心生疑惑,也不可能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猜测便又撤除掉已经完成的防线布置。 可是现在由于霸府群属们一个个打了鸡血一样亢奋有加,只用了区区十天的光景便完成了大半征调任务,这些家伙加班加点的完成任务、大概还在喜孜孜的准备迎接嘉奖,却不知他们这么积极会给唐公的惑敌之计造成破绽。 这对李泰而言,也算是一个比较幸福的烦恼。一方面对国中有此动员效率而感到欣喜自豪,另一方面则就要想办法将这动员进度稍作遮掩。 好在如此大规模的军事调度,若非掌握到关键核心的数据奏报,一般人也是很难准确判断出具体的动员进度。如果就连这种机密都能泄露出去,那李泰也就不用再处心积虑搞这些操作了,直接洗干净脖子等着北齐跟他玩刺客信条就好了。 其实眼下的军事动员相当程度上都属于掩人耳目的操作,李泰真正要执行的战术策略早在很久之前便已经开始进行铺垫了。 在他第一次出巡河东的时候,便曾作出指示要用其封国财赋钱粮疏浚河东的河渠水路。除了永丰渠这一条盐业相关的运河之外,河东另外一条水道涑水也进行了一番整治与疏通,从而确保了水运的畅通。 过去两年多时间,汾绛之间的商贸买卖越来越繁荣。通过这些边境的走私贸易,一方面既能将西魏之前作战缴获的战利品加以变现获利,另一方面又可以加强向北齐方面的人事渗透。 同时还有另外一个更加重要的作用,那就是通过这些商贸活动建立起一个随时可以转为军用的物流仓储系统。 一般这样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是很难进行什么倏忽进退、转进千里的奇兵操作,哪怕是部伍人马能够做到令行禁止、对于各种军令有着超强的执行力。 可是这么多人马进退,单单道路的安排,沿途水源的寻取、粮草的供给等一系列的准备,早在大军开拔之前就要有一个妥善的安排。否则真要十数万大军动辄断炊断饮,且不说能不能够征战胜利,能不能成建制的返回都是一个问题。 西魏自从李泰出巡河东以后,便沿着汾曲继续向外扩建城戍,防线外推的同时,借着北齐镇边将士们沉迷于边市巨利的时候,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就建立起了一个仓储系统,而且其中一些仓邸当中就存放着数量可观的军粮与器械。 这样的做法当然是有些冒险,一旦北齐大军进寇、占领了这些城戍仓邸,缴获这些物资的同时怕是也要警觉到西魏将要在这个方向有大的图谋。 但是一个强大的对手所造成的伤害,远远比不上一个猪队友。北齐在晋州坐镇的长乐王尉粲,为了确保这边市走私能够持续进行下去,严禁其麾下将士们主动挑衅,甚至就连西魏可以挑起的、目的是给他们脱敏的小规模冲突摩擦都保持容忍态度。 时间又过几天,李泰亲赴朝坂河防大营,秘密召见镇守玉璧的韦孝宽,见面之后他便直接向韦孝宽发问道:“依大将军所见,当下直取晋州把握有多大?” “晋州乃是贼之重镇,即便是忽略汾北正平等诸地,其夹汾两岸仍然不失城戍拱卫,仍需拔除几地。且平阳白马城城分几重,互有所隶,其郡城、州城、镇城等诸府各有执掌,分拒一方,纵然一处有漏,别处亦可速补。若欲从速拔取,困难实在不小。” 韦孝宽同样也是一个谍战大师,当旧年唐公提出这样一个设想时,他便加强了对于晋州方面的渗透和刺探,讲起晋州城中的街道曲巷都如数家珍。而也正是因为了解的非常仔细,所以他对从速攻克晋州信心不是很大。 晋州并不同于北豫州那样职能单一,其地作为临汾大镇,单单从事镇戍的军事人员就有两万多人,这些人员又分属不同的将领管辖。尉粲这个晋州刺史虽然无能,但却仍然不失人员配合予以纠错,他就算想要学司马消难直接据城投敌都做不到。 韦孝宽又拿出一份晋州周边的防戍布置地图,继续分析道:“晋州诸方城戍击破之后或可不加留驻,若欲围攻城池,则需起码三万之众。欲夺晋州,功不以速,尤需截断其诸路援师,北境雀鼠谷、千里径等通道,皆需分兵驻守……” 1040 齐国震惊 (); 晋州所在东连上党、西略黄河、南通汴洛、北阻晋阳,可以说是山河表里的山西地区最为重要的交通枢纽,兵家必争之地。 李泰之所以要进取晋州,看重的自然也是这一点。仅仅只是在汾北搞阵仗哪怕打得再热闹,不过都是隔靴挠痒,根本就达不到什么战略性扭转的效果,直接进取晋州,对于北齐而言才是真正的掏裆之痛! 只不过晋州这样重要的地方,哪怕眼下并不被北齐当作一个战略重镇在经营,其本身的防御力度同样不小。而且还有一个最为关键的问题,那就是晋州距离北齐的晋阳大本营实在是太近了,可以说晋州一旦遭遇袭扰,晋阳方面就会第一时间加以增援。 所以韦孝宽将攻夺晋州的重点放在对其援军的阻截上来,只要北齐不能针对晋州进行有效的增援,那么拿下晋州就不成问题! 历史上北周之所攻取晋州,所采取的也是类似的策略,主力人马直赴晋州,然后分兵进据晋州附近的交通要道,将各路援军阻截在外,在北周将士们的激烈攻势之下,守城将士自觉坚守无望,于是便纷纷请降。 李泰之所以要大张旗鼓的将北齐的注意力给吸引到河洛方向去,也就是为的削弱一下晋阳方面的力量,给其救援晋州增加困难与波折。 虽然不能从速攻夺晋州让人有点失望,但是如此一个战略计划当然也不能完全寄托在对手错误频出上面。晋州就算能够固守一段时间,同样也在李泰预估之内,并且就是计划将晋州作为第二阶段战事的鱼饵,用以围点打援。 韦孝宽的军事能力自然不必多说,其人用心沉浸一年多的时间所做出来的一个作战方案可谓翔实具体,李泰在与其商讨一番后,也并没有其他要补充的了。 于是他便又着令韦孝宽返回玉璧,做好接应大军过河进击晋州的准备。在这第一个阶段的战事当中,晋州方面的战事便由韦孝宽负责主持。 至于李泰自己,则就重新返回上阳宫,并且着令整编六万人马,作为中路师旅,随其往潼关方向而去。 在等待人马整编的间隙,李泰特意抽出一点时间来与家人告别。妻儿方面自不必多说,为免他出征时分心家事,并为讨得一个好彩头,妙音教了儿子们许多吉祥话,绕着父亲叫唤不停,孩子们的活泼叫喊也冲淡了离别在即的忐忑伤感。 如今李泰已有三子,除了正室独孤妙音所出二子,妾室姚婉儿在去年也为诞下一子。而今妙音又有身孕,李泰倒是希望能够添一个女儿,以往夫妻独处没有孩儿吵闹显得冷清,如今则又过于喧闹了。 家中比较让李泰担心的,还是他父亲李晓。旧年自襄阳发病以来,李晓的身体便一直不算好,尽管也有家人悉心照顾、医师们认真诊治调养,但近年仍是肉眼可见的衰老起来。 所以李泰在行前也特意来到父亲这里,待到李晓午休睡醒才到室中探视,温声说道:“阿耶,边中又有事发生,儿须得统军出征,顺利的话月余即归。此间短于晨昏问安,待儿凯旋再入榻前受杖!” “且去且去,你父虽老不昏,岂不知今时势力因何乃至?家国大事俱仰我儿,辛苦阿磐了。” 李晓靠在榻中,伸手抓住了李泰的手腕,口中微笑说道:“近来我时常梦见你诸伯父亲长,他们向我笑语家势必将更加兴旺。我思度应是你此番又将大胜,北国归一有望……” 李泰听着父亲的笑语唠叨,心中也并不觉得厌烦,他也清楚这样的相处时光怕是越来越少。对于这个父亲,他或许并没有那种基于血脉、最为纯真的感情,但已经是以这个身份在此世道中落脚生根,当然也有义务满足这一位垂垂老矣的父亲对儿子的这一份关怀。 李晓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待到李泰亲为侍药完毕,他才嘴角挂着笑容渐渐睡去。 因为父亲身体不好,李泰便也将之前任职外州的两个弟弟李超和李奥召回关中,让他们能够居近侍奉陪伴父亲。这会儿将要披甲出征,便将二弟招至面前来,认真叮嘱道:“我出征后,你两人一定要专心侍奉阿耶,晨昏交替,榻前不要缺了守护!” “阿兄放心吧,我们一定会照顾好阿耶!” 李超和李奥听到这话后,也都连忙点头应声。 拜别亲长后,李泰便直赴上阳宫外的军营中,等待师旅整理行装而后出发。 当西魏这里正自厉兵秣马、整军备战的时候,北齐邺都朝堂上也是乱作一团,因司马消难反叛一事而众说纷纭。 原本司马消难的反叛乃是证据确凿,朝廷下令出兵平叛也是最正常的情况,但就是这样正常的决定,还是有人提出了质疑,认为司马消难反叛一事或是别有隐情,不应该派军急往诛之,而是应该先遣使臣前往训问招抚,如果能用比较和平的方式解决此事自然最好。 之所以朝中会有这样的杂声,根源还在于司马消难的父亲司马子如。司马子如不只是东魏四贵,更可以号称是东朝人脉王,就没有他搭不上的关系。 如今北齐重臣当中,赵彦深、魏收等多为司马子如所举荐,再加上其他的一些亲友关系,自然也是给儿子留下了比较可观的人脉资源。 这些人倒也并不是刻意的徇私包庇,也是觉得用平和的手段解决此事对北齐朝廷也是有利的。如若真的事情闹大,只会给西魏这一宿敌兴兵来寇的机会。 上一次类似情况所引发的邙山之战,虽然最终结果是以东魏大获全胜而结束。可是如今形势却大有不同,李伯山执掌西魏权柄以来,便一直都在励精图治、大兴武备,如今实力增长到了哪一步也实在不好判断。更何况其人旧年便在河洛反复蹂躏他们北齐大军,今次若与交战,则实在胜负难料。 如今的齐主高洋,也不复称帝初期的豪勇好斗,听到此类谏言不少,竟也真的派遣一路使者,准备前往虎牢城去招抚司马消难。 只是使臣还没有出发,便又传来更加准确的消息,司马消难非但据城反叛,而且已经向西魏投降,并且西魏开府郑伟也已经率军进入虎牢城中协同守城。 如此一来,便意味着事情已经彻底没有了转机,之前那些劝谏缓图的臣子们自是连忙闭嘴,看这情况如果再多嘴的话,少不了要引火烧身了。 而齐主高洋自然也是怒不可遏,当即便着令武卫大将军綦连猛与高阿那肱率领两万禁军南去,汇同河阳行台斛律光一起进攻虎牢城。 可是当这支人马刚刚抵达河阳、还未及过河的时候,洛州刺史独孤永业便进奏宜阳、关南等地皆有魏军动向,似乎是要大举进扰河洛地区。同时更有西面的消息传来,西魏大丞相李伯山于其国中征调大军三十万,不日便要兵出潼关,浩浩荡荡的杀向河洛而来。 人的名树的影,如果说有一个人单凭名号就能让北齐君臣心生惊疑忧恐,那绝对非李伯山莫属了。所以当这一消息被奏报上来时,便仿佛一支火箭直冲北齐朝廷之中,沿途凡所知晓此事者,全都变得紧张不已。 当然除了忧恐之外,也有人表示质疑:“羌贼当真有三十万精兵劲旅?” “应当是有吧,羌贼虽然前有败绩,但李伯山却治才卓着,更兼其人典兵素来不以胡夏为限,多取夏人充其甲伍。纵然数不至于三十万之巨,但十几、二十万应是不难。况且李伯山天下名将,今统军亲征,其名当巨万师旅,也未为狂言啊……” 当然,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要如何应对这一次的危机挑战,再计较西魏那几万、十几万的兵力差额也没有意义。 而齐主高洋对此也未敢怠慢,在得知此讯之后的第一时间便将担任冀州刺史的平原王段韶召回朝中,并几名宗王商讨对策,包括正自居家服丧的彭城王高浟也被夺情起复、重新任命为司州牧。 一时间,整个北齐朝堂中都充斥着一股紧张凝重的气氛,有资格发表意见的那自然是争相上书,希望能够进献智计以纾忧解难,没有资格参议大事的则就纷纷翘首以待,希望朝廷能够尽快拿出一个方案以解决当下危机。 1041 据河以待 (); 邺宫东阁中,齐主高洋侧卧御床之上,脸色略显苍白、眼神有些涣散,左右宦者宫女小心翼翼的侍立两侧。殿中群臣也全都敛息凝神、沉默不语,更不敢东张西望。 唯有一名中年人恭坐御床一侧,正自悬臂提笔飞书,待到写完之后,不待墨迹干透便将纸传示于上并恭声说道:“至尊所以神昏,乃酒气侵于脏腑、发邪于中所致,需以此汤药疏邪归正、泄浊扬清,自可祛除疾病,神清气顺。” 方才正在议事中,皇帝突然情绪激动以致当场昏厥,自然将殿中群众吓得不轻,忙不迭召集一众御医入殿诊治,之前数人对此病症都战战兢兢、束手无策,唯有眼前这名医师徐之才先为熨治,使皇帝苏醒过来,然后又开出这一剂药方。 此时侍立一旁的常山王高演入前接过药方,想要再召其他御医传示辨识如此用药是否妥当,却被刚刚恢复一些精神的高洋摆手制止了:“前者庸医施术尚且不敢,又有什么才能见识能辨优劣!之才医术精妙,朕信得过他,速速着员煎药进来,勿阻商讨国事!” 高演闻言后连忙点头应是,转手将药方递给了旁边的宦者,然后自己便也连忙退回席中坐定下来。 不多久便有汤药奉入进来,高洋在宫女侍奉下将那汤药一饮而尽,不多久精神便肉眼可见的好转起来。他自御床上站起身来,指着那医师徐之才大加夸奖,授官为散骑常侍并且大赐钱帛。 殿内群臣见皇帝状态转好,各自也都松了一口气,平原王段韶又起身说道:“陛下尊体欠安,不如归宫妥善休养,外事……” “不必不必,朕体中不妥,俱放纵饮酒所致。羌贼所以欺我,此恨当真刻骨!自即日起,宫中酒具一概禁毁,大破羌贼之前,宫人并朝士百官俱不得饮酒!有司若察罔顾国危而放纵饮乐者,不得隐瞒包庇,一概加以严惩!” 讲到这里,高洋情绪又变得有些激动。近年来他一直在放纵自我,等到真的危机和挑战来临时,才察觉到这被酒色掏空的身体对他而言已经成为了一个极大的拖累,不要说再如早年那般驰骋沙场、痛击敌人,到如今正常的临朝视事都开始受到影响。 其实过往他也并不是没有尝试过戒酒,只是往往因为各种原因半途而废,一直没有坚持下来。 可是这一次西魏大举兴兵来犯可不是什么疥癣之疾,如果真的应对不好或许就会令国力大损,所以高洋也不敢再作等闲视之,不敢让自己沉迷在酒精的麻醉中。为免自己再受到引诱从而勾起酒瘾,他索性直接制造一个禁酒领域。 闻听此言,殿内虽有几人面露难色,但大部分还是面露欣慰之色。之前几年皇帝陛下种种英明果敢的表现仍是让人记忆深刻,如果能够借此契机改掉荒酗酒的恶习,在其英明领导下国中群众矢志一心,应对眼前的挑战也未为困难,家国社稷甚至都有可能因祸得福。 抛开这些后计不说,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西魏大军。 扶风王可朱浑元前与斛律光争权夺势、仍留河阳,但在得知西魏李伯山将要举兵大寇而来的消息后,便亲自入朝将消息奏告朝廷。 可朱浑元坐镇河阳多年,对于河洛间的形势最为了解,讲到此番如何应敌自是颇有发言权,因此他便率先开口说道:“羌贼之前屡犯河洛,虽然频有胜绩,但也难免折戟于河阳。此番复引大军来攻,则其图据河洛之心必然甚坚。如若师旅贸然渡河与战,胜负着实难料。 以臣愚见,应当趁其贼众未至,大置重兵于河阳一线,并兼防守轵关、齐子岭以阻河东之贼。如此贼军纵然得据河洛,亦难得寸进,河洛当下正逢新春、补给难得,崤函道险,运输艰难,其大军费巨,必难久驻,待其粮尽求去,则我大军追掩、直击其后,可得全胜!” 听到可朱浑元这么说,在场有几人也都面露赞同之色。之前李伯山仅仅数万师旅,在河洛之间已经是如入无人之境,如今几十万大军气势汹汹而来,任谁与战心里都不免有些犯嘀咕。 据河以守虽然有点掉面子,但起码可以暂避敌之锋芒,安全性更高。别的不说,就拿斛律金来说,当年据守河阳北城便成功阻住了李伯山的前进步伐,可是在之后过河到金墉城据守,结果就被李伯山攻破城池、被逼。 但别人还没说什么,同样参加今次会议的斛律金之子斛律羡便开口道:“扶风王是否忘了当下北豫州已经投敌?贼若进据河洛,东可经虎牢进扰梁、郑,南可经三鸦交通沔北,言何补给难得?” 虎牢城乃是联系河南与河洛地区的重要通道,梁州所在大梁城便是后世的开封汴梁,而郑州则是由颍川所在的颍州所改设。 这两处都是河南精华所在,但本身却并没有驻扎太多军队。诸如旧年战败于江东又被解送关中斩首的张保洛,出征之前便担任梁州刺史。 虽然之后朝廷又委派了新的州郡长官,但是损失的人马并没有完全的补充恢复,主要还是仰仗当地州军与豪强部曲维持治安。司马消难反叛后,魏军能够从襄城顺利进入虎牢,也体现出河南各地的防务形同虚设。 至于沔北那就更不用说了,本身就是李伯山重点经营的老巢之一,李伯山几次纵横河洛便是从沔北起兵,经三鸦道进入河洛地区。可朱浑元说西魏大军进入河洛后便难作补给,根本就不能成立。 斛律羡在指出可朱浑元这一计策的漏洞后,更进一步的又说道:“之前北豫州新叛,家兄便持计从速定乱,扑灭虎牢城叛情之后,贼于此境便有失策应,纵然恃强复至,亦可从容……” 他这里话还没有讲完,便被杨愔开口打断道:“事已至此,当下所计之重乃是如何应敌,前情追究可以战后细论。” 真要说虎牢城没有从速定乱,那就不只是可朱浑元与斛律光的争执了,朝廷这里还曾倡议要招抚司马消难呢。虽然杨愔并未持此见解,可真要细究起来,朝中情势必然也要乱成一团,所以眼下还是就事论事、不要翻旧账为好。 “臣之进言,非为追究前事,只是进告至尊与诸公,河洛之地决计不可轻弃啊!贼今势力不同往常,旧者黑獭不过是武川贼顽,纵然进退伊洛亦难持久。然则李伯山乃是洛下名宗旧姓,关东人家争与媚好。旧者便不乏关东汉儿争相附之,今若由其进据天中旧府,则邺下能安、河北能安?” 面对杨愔的发声阻止,斛律羡眉头微微一皱,旋即便又开口说道。 等到他这番话讲完,殿中的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杨愔等几名汉臣皆皱眉不语,而其他人望向他们的目光则多多少少有些不善。 段韶察觉到殿中气氛有些微妙,便起身开口说道:“扶风王引据前事,丰乐着眼今忧,所论俱是切实。河洛之地的确不可轻弃,贼当下征师尚未毕至,可以先遣精锐之众扫荡豫西,凡贼师有前军轻探于外者,皆予痛击。同时国中集聚盛旅沿河增驻,三台之役且罢,以应当下战事所需。” 邺宫三台前后用役近三十万之巨,本来预计要在今年下半年完工。之前便有朝士劝谏实在没有必要兴建三台,但高洋对此一直置若罔闻,此时听到段韶作此建议,他便也点头说道:“三台之役可罢,丁卒移守河防。” 有了一个具体的应敌思路,那么接下来讨论就比较顺利了。 首先是在河洛阻敌这一部分,河阳加上河洛之间原本驻军在五万左右,金墉城并周边诸城戍在两万人上下,河阳三城则常驻甲兵三万多人。之前武卫大将军綦连猛与高阿那肱又率领两万禁军前往,如此一来,河洛方面可投入的兵力便达到了七万人以上。 另外,徐兖之间仍可招聚几万甲兵西向参战,如果在河洛地区阻击魏军前锋的战事顺利的话,来自山东的人马便可进击虎牢,东西夹击的解决这一叛乱源头。如此一来,单单当下可以投入此战的兵力便达到了十万人以上。 至于据河以守的人马,当然越多越好,如果前线交战顺利的话,还可随时加入作战。即便前线交战不利,也要保证河防牢不可破。 对此曾与西魏交战的平秦王高归彦提出建议,国内起码还要征调十万大军,其中五万人马安置河阳一线,另外五万人马则需备变邺都。 因为如果河洛方面阻敌不顺利的话,使得魏军得以进据河洛,并与北豫州连成一片,那么敌军的渡河地点可就不止河阳一处了,可以直接进入河南地区寻求地点和机会渡河直击邺都。 1042 落跑天子 (); 高归彦这番想法颇有几分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意思,但刚一提出来,顿时便获得了数名宗王以及大臣的发声附和。 安全感是每个人都需要的稀缺资源,过往北齐国力鼎盛、罕有旗鼓相当的对手,对此需求还不怎么迫切,可是现在遭受强敌来犯,忧患意识自然陡增。 虽然河洛方面将会投入十万大军阻击魏军,但战果如何实在是难以预料。而一旦发生高归彦所说的这种情况,那对邺都的安全便是一个巨大的威胁!哪怕发生的几率再小,但只要有可能发生,那就必须要加以重视! 须知邺都可不像晋阳那般拥有着绝佳的地理优势,其城池本就坐落在平坦辽阔的河北平原上,周遭罕有山川为阻,如果没有强大的卫戍力量镇守于此,一旦敌军在河南某处登陆于河北,那对邺都周边局势所造成的动荡将会是灾难性的! 甚至就连本身有重兵驻守、而且山河阻遏的晋阳城,当年也曾被李伯山直接寇入其中,洗劫一通后扬长而去! 晋阳诚然是北齐最大的军事重镇,但邺都也是真正的国都与行政中心,一旦邺都遭受袭扰,整个北齐国家的统治都要受到动摇。而且一众高氏宗王与大臣朝士们家业都在邺都,当然也希望邺都的安全能够有所保障。 征集十万人马,对于北齐而言倒也并不困难。尽管几年前的几番战事结果都不甚理想,损失了大批军众,但北齐所控制的乃是天下人烟最为稠密的地带,底子厚也经得起折腾,否则这两年也不会继续保持着高强度的征丁役作。 可是如果要在短时间内便集结十万师旅,难度还是比较大。冀州的人马召集需要一定的周期,幽州等地倒是驻扎着数万汉儿勇士,可是这些人马召回内地的话,又会造成边防漏洞。库莫奚等始终不恭,如若察觉到北齐边境防卫空虚,想必就会趁火打劫的内侵。 历数一番,想要在短时间内便让这十万师旅就位,最方便快捷的方法莫过于直接征召晋阳兵。晋阳兵本身就直接聚居生活在晋阳周边的一干兵城当中,一纸书令便可调遣,省去了再作召集征发的流程,而且晋阳兵作为北齐最为精锐的武力集团,这样的大战自然也是不能缺席。 但晋阳兵的数量统共也不过只有十几万,而且也并非全都处于待命状态,仍然承担着不同的镇戍任务而分守各方,实际上晋阳当下能够直接调用的也不过只有七八万人出头而已。如果再考虑到晋阳本身同样也需要留有一部分兵力驻守,那么当下能够调用的兵力则就更少了。 “此番交战本身便是次第受敌,并非一拥而至。当下河洛之间师旅已经足够阻扰羌师进军,后续再观战况如何,陆续增兵即可。晋阳师旅当下可以先发三万,并臣此番归朝所率两万冀州军士,可以先赴河阳驻防。其后再陆续征调人马聚于邺都以待后续,时亦未晚。” 段韶当然也不同意高归彦等人所倡议诸军必须立即就位的说法,此番变故他们北齐本就是被动应敌,筹备作战方面处于后手,循序渐进、按部就班的征调卒力即可,如果太过急促反而会给国中造成许多不必要的惊扰。 “不错,徐兖之师征聚出战,本来就有困击虎牢、防备贼势东窜之效。如若心忧邺都不稳,晋阳师旅可以先下平阳,河洛战事若当真不利,士马再循乌苏道东出滏口,未为迟也!” 可朱浑元虽然每与李伯山交战时常常心里犯嘀咕、总是忍不住作保守之计,可是也觉得河洛战事未分胜负之前,邺都的安全没有必要太过担心。 李伯山虽然用兵如神,但他毕竟不是神,就算在河洛再创胜绩,也难以率领大军直渡黄河而进入河北。晋阳的人马可以先赴晋州以待命,观势不妙再作出击也并不算晚。 但他这里话音未落,今天有点跟他卯上了的斛律羡却又开口说道:“若事必须大出晋阳师旅,当早为计。顿于晋州、不进不退,徒增忧扰。况且晋阳旧祸亦不可忘,突厥乌尊可汗颇借羌势,此番会否趁机来犯亦未可知,扶风王欲出晋阳师旅以处闲地,意欲何为?” “那你觉我是何计?你父养你多年,独不曾教你我是何人?” 任谁被连番挤兑心里都难免不爽,更何况可朱浑元乃是跟斛律金一个辈分的人,这会儿听到斛律羡别有所指的话,便忍不住心中的怒火,瞪着斛律羡怒声道:“当年老夫趋义入国,远行万里不辞辛苦,黑獭虽凶亦难阻我,今竟不为斛律小儿所容、邪言伤我!” 众人眼见这一幕,忙不迭又纷纷发声相劝,段韶上前拉住仍待瞪眼反驳的斛律羡、一直将之拉出殿外,这才算暂时平息了争吵。 但是今天的会议注定不能平静,就在众人还在商讨征兵驻军的细节时,突然又有一道急报送入邺宫:南朝徐度率军自京口北渡,率军滋扰广陵。 此时距离司马消难举州反叛才只过去了半个月的时间,西魏纵然是与南陈有所合谋,时间上来看也根本不够。因此南陈这一番入侵必然是出于自己的想法,而这才更加的让人头疼。 南陈既然主动的进犯淮南地区,那就说明其国中当下并没有其他扰患干扰其军事行动,而且也体现出南陈对于淮南之地的渴求,国中情势稍有缓和便立即渡江来犯。 所以也就意味着,如果南陈知晓更多如今北方的情势之后,必然会投入更多的兵力来犯,以期望能够趁北齐应接不暇之际收复淮南领土。 而今正以东南道行台尚书、东徐州刺史而坐镇下邳的封子绘便奏告朝廷,希望朝廷能够调使青徐等诸州武装入驻彭城等地,从而防备南人侵扰淮北诸地。 当这一情况传入殿中的时候,殿内众人无不面面相觑。原本他们还盘算着要将山东地区的军队调入河南,结果征令都还没来得及下达,南陈便已进犯淮南,这不免顿时便给人一种捉襟见肘、墙倒众人推的窘迫感。 然而这也怨不得南陈,且不说国与国之间本就乏甚道义可言,之前北齐趁着南朝内乱的时候、对南朝所进行的威逼压迫和侵犯那也是非常深重。如今自己不复强势,被人报复回来也是理所当然的。 “区区岛夷,竟然也敢妄犯大国!” 高洋在听完这一情况后,本来一直都在压制着的情绪顿时也有些压不住了,直接拍案怒声咆哮着,及至视线落在殿内群臣脸上时,口中更是怒声喝道:“不管尔等各存何样私计,如今羌贼、岛夷接连犯我,如若不能破敌,尔等富贵亦恐难长久!我刑刀或难长及贼首,但杀我国中无能之徒也未尝不利!” “臣等必竭尽全力、守土报国!” 众人听到这话后,也都纷纷叩首说道。 因为又出现了南陈进犯淮南这样一个变量,虽然还不足以影响到北齐的核心基本盘,但却让黄河以南的人马调度都有些不便利。于是接下来再作计议时,人马征发调度的范围只能局限在了河北与晋阳之间。 首先是晋阳方面先调集五万大军速入河北,其中两万驻守于邺都,协助禁军增强邺都的防卫,其他的则在段韶的率领下直往河阳去加强河防,如此一来河阳以下可以投入作战的人马也达到了十二万。 同时河北冀州、定州、瀛州、沧州等地在后续征发十万人马,继续用以增援前线并分守二都。晋阳方面随着大军调走,防备难免空虚,齐主高洋移驾前往晋阳坐镇,常山王高演领京畿大都督留守邺都。 随着应敌大计确定下来,各种命令也在快速下达,在签署过几条重要的军令后,齐主高洋便返回内宫去准备移驾晋阳。 在退出东阁之后,之前会议中一直乏甚存在感的长广王高湛追上了高演,凑上前小声道:“六兄,你亲见徐某所拟方剂,是否当真酒气发邪那样简单?” 高演闻言后神情顿时一凝,旋即便皱眉道:“我又不懂医理,怎知真伪。况且当时心忧至尊,看见什么也未入心。当下强敌来侵,国中人心惶惶,你也切记不要任性妄为!” 高湛闻言后便低声嬉笑道:“我怎么敢妄为?就连至尊,呵,本以为咱们这二兄刚强勇猛,在这天下应是无所畏惧了,结果却被羌贼逼成了落跑天子。今大军将要作战河洛,晋阳所在又有什么值得至尊镇守?无非是贪彼处闲逸安全罢了! 哈哈,我倒觉得,你等群众只论河洛战情如何是否有些计偏?那李伯山檄文尚且未发,谁又知他将会谋攻何处?若我是他,知此间群众毕集师旅于河洛,何必再来,转击晋阳不是更好?莫非那李伯山是与司马消难有亲,必须来救?” “你少说一些吧,我今也正心情烦闷,还要巡视布置京畿防务呢!” 高演自知这个弟弟心思跳脱,有时候很精明,有时候又很荒唐,对其这番闲说并未放在心上,摆手作别后返回自己官署。 他一边着员传召京畿禁卫将官来见,一边又皱眉沉吟一番,案上的毛笔拿起来又放下,最终还是挥笔疾书而后速速将纸张折起,召来心腹将纸片塞入其手中,小声道:“交给王博士,着其小心入市访问。” 做完这事后,高演才又擦一把额头虚汗,继续端坐堂中等候。 1043 晋州哗噪 (); 战争虽可达成王侯将相们的野心,但给普罗大众带来的大多都是伤害,因此鲜少有平民百姓会喜欢战争。 坐镇晋州的北齐长乐王尉粲,虽然不是什么平民百姓,但其反战厌战的情绪较之普通百姓却是更加的强烈,已经到了深恶痛绝的程度。 尤其是晋阳人马途径晋州奔赴河北邺都的时候,尉粲对于战争的厌恶溢于言表,连带着对于这些即将奔赴战场的晋阳将士们都看不顺眼,对于接待过境师旅的工作便颇有怠慢。 “启禀大王,蔚州师旅须得支用战马六百匹,粟料、草料等也都需晋州库藏支给……” 有过境的随军吏员手持调拨物资的文书来到州府,希望尉粲能够安排拨付。 然而其人话都还没有讲完,便被尉粲不耐烦的摆手打断,同时口中怒声道:“没有,全都没有!马也无,料也无,老子坐镇边城,每日多少州务操劳,难道只是为的给你们这些贼兵饲马备料?骑兵省军令又如何!纵然唐邕亲至,老子只是不给!” 怪不得尉粲心中不满,大量的晋阳人马过境,晋州作为重要的中转地,不止要提供大量的饮食物资供给、军械器杖补充,还有营宿场地的安排、牛马运力的输送,使得原本还算清闲的州务陡翻数倍。 尉粲本就不是什么精明干练之人,过往在州也没怎么操心正经事务,如今大量的事情涌入他的案头,出入文书险些直接将他掩埋。这对于闲散摸鱼惯了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折磨! 如果说这些事务还能推脱搪塞,或是干脆交付下属府员进行处理,那么还有一件事就让尉粲完全难以忍受了。 这么多的人马过境,直接将本来尚算稳定的州境局势完全给破坏了,本来非常兴盛的商贸买卖直接完全停滞下来! 对尉粲而言,边市买卖每停一天,都会造成巨大的损失,简直就是不可忍受! 尤其之前他为了保住自己晋州刺史的位置,刚刚往晋阳和邺都贿赂了大批的财货,正打算赶紧捞回来弥补亏空,却不想又发生这样的事情,把他好不容易经营维持的边市商贸环境大肆破坏。 “司马消难这个狗贼,朝廷何处薄他,竟然反叛投贼,当真该死!羌贼也是贼心不死、贪得无厌,稍受撩拨,又来进犯,当真该死!朝中掌事者也实在无能,不能早日察觉叛乱、提前制之,又不能吓退强敌、不使来攻,当真该死!” 尉粲心中自是满腹牢骚抱怨,在他看来凡是打扰他牟利赚钱的都该死,包括当今皇帝:“至尊旧年南征北战,又征战出一个什么明堂?一样阻不住强敌来犯,一样还要劳民伤财的抗击……过往拓取那么多领地也不知利在何处,羌贼来争割弃饲之又是多大的损失……” 当然后一段话他还是不敢当众牢骚抱怨,只敢在私下里说一说,以发泄一下心中的不满。 为了能够让州境内秩序重新恢复如往常,他直接勒令一众过境师旅不得长时间在州境内逗留,一旦超过一定的时限便要下令驱逐。 好在这些人马所收到的命令本来就是要尽快奔赴邺都,途经晋州稍作停留便要再继续行军赶路,在这个问题上倒是没有产生太大的冲突。 但是有一个问题那就比较严重了,那就是许多部伍征调仓促,需要在沿途获取补给与军械甲杖。而晋州作为一个重要的地理中枢,本身就兼具这样的职能,许多战略物资便存储在晋州境内,因此一些军队只有在晋州拨给军械才能形成战斗力。 可是,尉粲自从入州以来,每天都在专心致志的搞钱,对于其他方面的事务难免就用心不足、疏于管理。而许多军械都是需要定期保养清理的,一旦有失保养,那就回很快的锈蚀损坏。 所以当一些将领在经过一番讨好恳求之后,总算将部伍所需要的甲械领到了手中,结果一看却发现甲衣全都锈迹斑斑、刀矢也都锋芒黯淡,心中自是充满了怨气。 这些能够支取到军械的还算是运气好的,因为除了对武库军械缺乏妥善的保养管理之外,有一部分武库干脆连军械都没有了,被腾空用作存储各类商货。而那些连残兵锈铁都领不到的军队,自然就傻了眼,总不能两手空空的就奔赴前线吧? 本来大战在即,将士们心内多多少少都有些惴惴不安,毕竟这一次迎战的乃是屡屡击败他们的西魏李伯山。结果就在奔赴战场的途中,竟然还遭遇了如此苛待刁难,将士们的愤慨心情可想而知。 不过由于长乐王尉粲背景深厚、位高权重,这些人尽管心中颇生不满,一开始的时候还是不敢失礼,只能连番恳求,希望长乐王能够体恤战卒、补齐甲械。 然而尉粲心情同样烦闷不已,对于此类的诉求全都不以为然,只是冷笑道:“偌大国中竟无别处可以支取军械?邺都权贵们眼高于顶又畏敌如虎,急急征召师旅入朝拱卫,难道还能短了你们这些贼兵的甲杖武装? 我肯供给饮食毡帐让你等于州境内果腹歇息,已经是心忧国危、高义关照了。若仍贪得无厌、还要强求别事,休怪我不顾情面、将你等打逐出境!” 作为最顶级的晋阳勋贵中的一员,尉粲自然不畏惧这些骄兵悍将,在瞪眼训斥一番之后,便下令将所有入府恳求者全都驱逐出城。 将士们乞求无果,心情也都愤懑有加。有一些眼见到尉粲如此骄横狂妄,索性便纠集一部分同伴,直接抢占了白马城外一座武库,将内里堆积的财物货品哄抢一空。 尉粲得知此事后自是大怒,当即便召集州军奔赴此间,将参与哄抢的军士们团团包围起来,勒令他们交还财物。如此一来,群情自然更加激愤,原本一些还在隐忍的将士见状后也都纷纷加入进来,直接将尉粲并其部众们又反围在其中。 “你们这些贼兵,难道要造反!” 尉粲见状后自是惊怒不已,身在亲兵们簇拥保护当中,指着周遭那神情激愤的晋阳兵将士们大声呵斥道。 “末将等岂敢冒犯大王,只是征命所催、身不由己。恳请大王赐给甲杖,让末将等为国杀敌!如若大王仍然不肯体恤,则群情激愤,恐将难控!” 一名将领站在乱糟糟的队伍中,也向着尉粲呼喊做最后的劝说。 这时候,城中又有一队人马飞奔而出,距离闹乱现场还有几十丈远的时候便停下来,为首者乃是晋州镇城都督,名为鲜于世荣。 眼见局面将要失控,鲜于世荣也不敢再作什么挑衅群情的举动,勒马远处大声喊话道:“尔等将士今番出征也为杀敌立功,如今未抵战场、先乱国中,岂是智计!众督将速速引兵归营,长乐大王乃是国之贵戚,不会追究尔等冒犯之罪,并会立即盘查官仓武库,尽快发放甲杖给养!” 尉粲眼见情况如此躁闹,一时间也是有些慌了神,他也不再像之前那样硬气,连忙顺着鲜于世荣的话连连点头附和道:“不错、不错!你等将要杀敌立功,切勿自误,前是府员做事不妥,待我归府大加责罚,一定补齐你等资物!” 晋阳兵维系多年,内部也有着自己的一套准则秩序,当见到尉粲已经低头认错并且肯做补偿,众将士们心中怒火这才稍有平息,在几名督将的出面疏导之下陆续返回营地中去。 “岂有此理!这些贼兵当真胆大包天,该当严惩!” 待到群卒散去,尉粲得以返回城中,便又忍不住破口大骂道,并且又要下令将参与哄抢其库物的将士擒入城中。 然而鲜于世荣、莫多娄敬显等几名州府属员们都纷纷开口道:“大王暂请息怒罢,当下大计是为迎战羌贼。且至尊也已经返回晋阳坐镇,如若晋州此间贻误军机,惹得至尊问罪,则某等在事群众俱难辞其咎啊!” 尉粲听到这话后,不免心弦一颤,不敢再多说什么。当年北齐代魏之处,他敢耍横为其父索求王爵,那是因为当今至尊的残忍暴虐还没有显露出来,如今在见识到齐主诸多凶残手段后,也不复当年那般硬气了。 “但今武库库藏本就缺失严重,又向何处寻觅以供军?” 巧妇尚且难为无米之炊,武库储藏多有空虚,尉粲本来就想着通过耍横搪塞过去,可现在应付不过去,他也没有办法凭空变出大批的甲杖物资啊。 听到这话后,在场众人全都皱眉沉默下来,好一会儿之后,镇城鲜于世荣才开口说道:“不如先将城中州军库藏支用一批,将过境师旅送走之后,再寻别计补充库藏。” “可、可是若挪用州军库藏,这会让城中储用告急啊!” 莫多娄敬显听到这话后,又忍不住皱眉说道。 尉粲听到这里便一脸烦躁的摆手道:“方今两国正要大战于河洛,此间城防又需用多少!打开城中武库,赶紧发遣走这些瘟邪!” 1044 兵抵平阳 (); 在经过一番拆东墙补西墙的操作之下,过境晋州的军队总算是打发走了。在经过几天时间的喧闹之后,晋州城内外暂时又恢复了平静。 但这份平静却并不是尉粲想要的,这一次两国突如其来的大战也给他敲响了警钟,让他意识到两国对抗互攻才是常态,之前这一年多频繁的边市贸易则就是比较特殊的状况。 有了这样的觉悟之后,尉粲越发生出一种时不我待之想,好在这一次两国交战并不是发生在汾水这一线,但谁也说不准下一次西魏会不会从汾水发起进攻。 所以在眼下此间边情还没有变得岌岌可危的时候,一定要抓住机会、抓紧时间的捞钱!真等到两国于此边交战起来,边市贸易自然再也无从进行,而他也明白自己根本就没有据城死守的胆量和能力,国中大概也不可能再任由他坐镇此方。 人向来都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尤其对尉粲这种本就一点委屈都不愿受的人而言,过惯了日进斗金的日子,骤然失去这样一个重要的财源,滋味当然不好受。不过他也清楚这种层次的事情并不是由他的意向所决定的,眼下他唯一能够做的就是趁着还能捞的时候尽量多捞一点。 因此在晋阳大军过境之后不久,他便立即派遣下属南去打探消息,希望能尽快将那些被惊走的商贾们再招聚回来,为他输送来自西魏境内的商货。 可是接连几天时间的打探都效果不佳,过往成群结队出没活动在州境内的河东商贾如今全都消失不见了,就连几处固定的接货地点也都找不到这些人的踪迹。 这情况不免让尉粲有些焦虑,他只道是那些商贾胆小如鼠,被过境的师旅吓得远遁不归,为了能够尽快取得联络并恢复通商,他打算安排人员继续深入汾绛之地查探搜索。 然而此事立即便遭到了镇城鲜于世荣等人的反对,眼下国中大军俱赴河洛,他们晋州这里本身就是需要稳定为主,如果贸然向南面发起侵扰而引起河东敌军的过激反应而反击过来,那乐子可就大了! 眼下这情况可容不得再任性妄为,过往平常时节也就罢了,现在则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此在众人的连番劝说之下,尽管尉粲心内焦躁不已,一时间倒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然而他这里是安分了,别处似乎又开始出现不寻常的迹象了。 首先是坐镇汾北正平的东雍州刺史薛文殊向晋州汇报对岸敌城柏壁城多有异常迹象,城上鸟雀盘旋不敢栖落,而且沿汾汲水的水车也有增加,种种迹象显示似乎城中正多有甲兵聚结。 不过这一情况也并未引起晋州守军的重视,因为西魏柏壁城修建起来之后便是汾绛之间重要的戍城之一,常有西魏师旅于此集散。而且东雍州所报也并非什么确凿消息,仅仅只是窥望迹象而得出的判断,自然也谈不上准确。 可是很快便又有新的异变发生,在晋州南面几十里外的襄陵城,也是北齐修筑用以监视汾绛敌军动静的一座戍城。照例襄陵守卒每天都要向晋州进行汇报,可是这一天直到傍晚时分,都不见有襄陵守卒来告。 傍晚时分,莫多娄敬显自罗城郡府返回内城州府盘点州务的时候,才发现了这一情况,于是当即便向刺史尉粲奏告。 尉粲这几日困居城中,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致,当得知此事后,初时还有些不以为意,只道是襄陵守将安排疏忽,吩咐明早遣员南去训责一番即可。 但莫多娄敬显还是皱眉说道:“事情本就是定例,过往一直无错,今却出错,终究是有些不妥。当下战事,尤需谨慎,还是安排卒员前往查探一番才让人放心!” “那你便去安排吧,不必事事来告。” 听到莫多娄敬显这么说,尉粲便有些不耐烦的摆手说道,对于此类小事并不放在心上。 莫多娄敬显见状后便告退行出,旋即便安排一队人马前往襄陵查探一番。自白马城到襄陵往返近百里,夜中行路又多不便,即便是快马疾行也要几个时辰,莫多娄敬显在交代卒员返回后即刻来报之后,便先返回侧堂小睡片刻。 然而莫多娄敬显这一睡便睡到了第二天清晨,听到城防晨鼓声响起这才醒来,醒来后他便又连忙处理积压在案的事务。 尤其是之前为了打发走过境师旅而挪用了一批城中库藏的甲杖武装,是需要尽快想办法补偿回来。武库空虚不只会影响到城防人武装配给,而且之前事情闹的不小,如若晋阳方面得报之后遣使来调查追究,他们这些晋州将官们全都难辞其咎。 晋州武库管理本来就是一个烂摊子,此境虽然是边中重镇,但是因为多年以来都没有大的战事于此发生,因此武库中的械物多有流失。 不只是尉粲这个甩手掌柜,就连莫多娄敬显自己,其实也曾借着职务之便将城外武库的械物倒腾一批精品出来武装给自己的部曲。所以这件事要追查起来的话根本没法查清楚,只能说谁在位上谁倒霉,遮得一天是一天。 眼下莫多娄敬显就是打算将周边城戍的库藏暂时先调回晋州城中,以应付过晋阳来人的调查再说。如若河洛此战能够大获全胜,前线所缴获的众多甲械武装填补晋州的亏空绰绰有余。 如果交战不顺利的话,那想必国中也不会有心情再来追究晋州武库亏空的事情了。当然,莫多娄敬显还是希望前一种情况成真。他虽然没有亲赴河洛参战,但与如今彼方主将斛律光交情深厚,到时候借用一批战利品来平账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等到核计完这些事情,时间已经到了上午。莫多娄敬显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事情忽略了,但细想却又想不起来,待到州府长史入堂,他便起身告辞,再返回郡府处理事务。他身兼州郡两处职务,由于尉粲这个刺史不乐处理公务,只能两处奔忙,也是颇为辛苦。 策马行在城中,莫多娄敬显听到街上有军人唠叨家中水井水位上涨,有的家居低洼处井水都漫入了庭院中。白马城临汾而设,城中的井水也与城外的河水联通,井水上涨,那就是河水也…… 思绪转到这一点,莫多娄敬显眸光骤然一凝,终于想起来忽略了什么事情,忙不迭拨转马首便策马直向州府飞奔而去,来到府前翻身下马旋即便发问道:“昨夜派往襄陵查探的卒员归否?” 待从府员口中得到否定的回答后,莫多娄敬显心绪陡地一沉,当即便大步冲出州府直堂中大声道:“速告大王、速告,大事不好,南境有贼来侵,襄陵或已没入贼中!若真贼至,其众必然不少,因有拦河设埭之力……” “有贼来袭?谁说的?贼今何在?” 尉粲在内府后堂中听到府员奏告,一时间也是有些惊慌,忙不迭向堂前而来,口中大声喝问道。 莫多娄敬显自然拿不出一个确凿的证据,但是襄陵方面至今无有奏报,而派往查探的卒员们也一去不还,显然是南面已经发生了惊人的异变! 但尉粲在听到莫多娄敬显的推断之后,却顿时皱起了眉头,无论是理智上还是感情上,他都有点不能接受这样的情况,于是便皱眉训斥道:“休得危言耸听,羌贼大军怎么会……” 他这里话还没有讲完,城外突然传来一连串嘈杂的鼓角鸣笛等各种示警声,并且很快这些示警声便陆续被雄浑的马蹄声所淹没。 “羌贼当真奸诈、狡猾,竟然、竟然来攻晋州……怎么办、现在怎么办?” 尉粲听到这些动静后,顿时也面若死灰,声音都变得颤抖起来,上前一把抓住莫多娄敬显的手臂大声道:“贼竟至此,该怎么办?” “大王请少安勿躁,眼下贼情未明,速招诸处驻军入城共守,且观贼势如何,再作计议!” 莫多娄敬显见尉粲已经惊慌的不成样子,便连连发声安慰道。 这会儿镇城鲜于世荣也从外疾行而入,神情严肃的说道:“贼骑数千,正从南面席卷而来,距城已入十里,应速布置城防!” 虽然说尉粲有点不堪,但其他州官将领却还有几分处变不惊的静气,并没有被突然出现的敌情吓住,开始有条不紊的召集城中士民布置防守起来。 其他人各有各的忙碌,但尉粲却仍是惊慌难定,仍自喃喃低语道:“贼军怎会出现在此?之前必是诈计,今来犯我,其众绝对不只数千,他们是要袭击晋阳!此间不可恋战、不,我要速速出城,北去奏告至尊,否则晋阳危矣!快、备马、快!” 说话间,他便挥手呼喊着吩咐亲信去准备坐骑,准备出城北逃。莫多娄敬显心中本就对其颇存不满,此际见到其人如此不堪模样,当即便皱眉道:“贼竟悄无声息欺近州城,境内别处还不知已经渗透几许,大王仓促出城,难道不怕被贼伏兵所执?” “这、这……” 尉粲本来正向内府奔去,听到这话后,两脚顿时如焊住了一般僵在原地。 1045 军进汾绛 (); 区区数里的路程,对于高速奔行的骑兵而言顷刻即至。随着奔腾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晋州城中军民也在抓紧最后的时间将各种守城的器械物资搬运到城头上,所有人都紧张的满头大汗。 当军卒们列队城头上准备迎敌的时候,敌骑也终于抵达了晋州城下,足足有数千骑兵,还有数量众多的换骑战马。 这些敌军在晋州城东面稍顿片刻,却并没有即刻发起攻城,而是将坐骑行装调整一番,就在满城军民们的眼皮底下翻身上马,继续向北而去。 “这、这些敌卒,他们要做什么?” 城头上的守军看到这一幕,不免有些目瞪口呆,看着向北奔行越来越远的敌军,一时间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但绷紧的心弦却是微微一松。 无论如何,敌军只要不直接向晋州城发起进攻便是一喜。之前敌军骤至,他们仓促应变,难免有诸多的疏漏。别的不说,就连军人们的甲械武装配给都不够充分,一旦敌人立即发起进攻,他们必然也要焦头烂额。 现在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敌军绕城北去,没有针对晋州城发起攻势,总是给了他们一个继续增固城防的机会,能够以更加的状态来迎战敌军。 且不说普通军民们心中暗呼侥幸,正在城头备战的鲜于世荣等大将们看到这一幕却是心绪陡地一沉,彼此眼中都大露忧色:“敌军轻骑过晋州而不攻,必然是为了北去抢占关塞险处!前者南朔州等诸军刚刚过境东去,北境防务正虚,一旦遭受敌扰则必群情惊恐!” “是啊,贼以北豫州叛人为饵,伪饰其将图河洛,误导我国布设重兵于东边,却不料竟然是要进图晋阳。今贼踪初探,为害未深,我等绝对不可穷守此城,应当派遣师旅追击逐贼,决不可让羌贼堵塞关塞、拦截南北!” 在经过最初的惊慌之后,守城诸将也看出了魏军的意图,莫多娄敬显当即便又开口说道。 自晋州北去晋阳之间,并非一路坦途,汾水自灵石而下为两山夹谷,道路收窄、蜿蜒崎岖,称之为雀鼠谷。这一段路程行进困难而便于扼守,一旦被敌军抢占堵塞起来,则晋阳师旅再向南来增援也将困难重重。 如此一来,整个晋州地区都将成为一方飞地,难以与晋阳地区沟通联络。届时西魏大军再推进而来,形势较之此时必将危急数倍。 当下之计,唯有趁着西魏主力大军尚未推进此处,赶紧派兵出城去击溃那一支北去的轻骑人马,保障汾水兵道的畅通,然后再速速向晋阳告变求援。只要彼此间的通道能够保持畅通,晋阳方面自会有人马源源不断的增援南来,贼势纵然凶恶,他们也可以据城固守。 然而这会儿尉粲已经是惊惧不安,当听到部将竟然还想出城迎敌,当即便连连摇头道:“敌军奇兵来袭,论计我已落于下乘,而今城中尚自人心惶惶,守此坚城还可安抚人心,若再强遣徒卒出城浪战,更是以短击长、绝不可取!” 眼下待在城中尚且让尉粲惶恐不已,听到莫多娄敬显竟然还要建议出城作战,尉粲自然不肯答应。若是出城可行的话,他索性直接跑回晋阳去难道不好吗? “大王请放心,贼若当真大军已至,便不会绕城不攻。正因其前师亢进,所以需要北去阻挠援军。若我困守不出,正合贼意啊!” 莫多娄敬显见尉粲如此胆怯,便又连忙沉声劝告道,甚至不惜主动请求担任出击敌军的任务。 然而尉粲却仍是不允:“贼众究竟多少人马来犯,尚未可知。当下城中守军仍然或恐不足,当此为难之时,还要进言分我势力,是何居心?莫非是打算趁贼围困之势未成,引部出逃?自北向南道路多条,岂是一旅贼师可以截断?分遣诸路使徒奔赴晋阳告变求援则可,谁若再想瓜分守城势力逃往别处,我必军法制之!” 听到尉粲这么说,众将只能全都闭嘴,旋即便又各督部伍继续修整加固城防,以应对不久之后便将要到来的攻击。 此时在晋州城北面郊野中,汾水一侧的陂塬下正有一支甲兵队伍守伺于此,为首者正是作为前锋大将率部北进的高乐。 在大队人马奔赴北方之后,他便引数百精卒埋伏此间,准备伏击晋州城中出击的人马,结果时间过去了将近一个时辰,仍然不见晋州城方向有什么人马出击的动静。而这时候,北去的人马又遣员归告业已攻夺北面的高梁桥,并且请示是要就地休整一番还是要继续进击。 高乐略加沉吟后便也放弃了于此伏击敌人,先是率部上马赶赴北面的高梁桥,于此检视后眼见天色尚早,便决定沿汾水继续向北而去,进攻下一个目标。 自晋州继续向北下一座北齐戍城便是洪洞城,此城同样近傍汾水而设,城池规模并不甚大,守军约有近千卒众。 当见到大队敌军出现在城外的时候,洪洞城守军自是震惊不已。此境不久前刚有大军过境,城中人事还有些杂乱未定,再加上南面还有晋州重镇,因此城中守军便不免有些懈怠。 当敌骑骤然袭击到了城下,守卒们第一时间所想到的并不是据城而守,而是直接出城北逃。纵然还有一部分卒员仓促迎战,但仓皇间甚至连城门都未暇关闭,一番强攻之后,便被将城池攻克下来。 一路从襄陵沿汾水军进至此,高乐所部也不免有些士马疲敝,在攻夺下洪洞城这个据点之后,便也没有再继续北进,而是入驻城池稍作休整。只可惜洪洞城中物储也非常有限,毕竟刚被大军吃空,因此一行人也只能用随军携带的粮草进食喂马。 战争向来都是穷极智谋勇力的行动,一旦战争打响,情势便瞬息万变。之前莫多娄敬显等人还想要主动出击,趁着敌军主力未至便先攻杀其前锋轻骑,尽管被尉粲厉色阻止,但他们心中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忿的,觉得尉粲这个长官胆小如鼠、贻误战机。 可是就在第一路敌军过境之后又过了将近两个时辰,另一支敌骑便又从南面滚滚而来,而且数量远比上一支队伍更得,观其队伍阵仗,所携器械辎重也都更多。 这第二支敌骑队伍足有七八千人之多,在抵达晋州城外后却并没有像第一支队伍那般直接绕城而去,而是直接引部登上晋州城东面的陂塬,并在塬上堆土夯台,很快一座营垒便在城外拔地而起。 “尔等鄙夫自恃薄力,之前还要请命出城浪战,如今可见贼情如何?若我当时便许出战,这一支贼军再来又当何以迎战?” 尉粲站在城楼上看着敌军堆砌营垒,心情自是紧张忧惧,但还忍不住瞪眼望着众人说道。众人听到这话后一时间也有些无语,只能各自垂首不言。 且不说困居城中的北齐将士们,西魏方面在露出獠牙之后便也不再掩饰其真实意图。 早在韦孝宽知悉北齐晋阳师旅经晋州东去邺城之后便立即奏告唐公,接下来早已待命多时的同州三万师旅便自蒲津渡河进入河东地区,然后便沿涑水北进,与汾南诸路人马会师于柏壁城,计有将近六万人马,在韦孝宽、高乐、梁士彦等大将率领下在汾南峨眉原沟岭之间向北而去。 与此同时,之前便就任汾州刺史而坐镇吕梁山南麓定阳城的大将军韩果也率兵三千并稽胡刘库真等数千人马南下而来,直扼汾北华谷等地,截断北齐东雍州与晋州的联系。 自绛郡北进晋州,途中有险地乔山、蒙坑,其地崎岖难行,大军进退颇不便利,而蒙坑向北便是北齐襄陵城所在。 大军至此后,韦孝宽便着员堰汾曲而抬高汾水水位,同时亲率精兵浮渡汾西而后绕道襄陵城北攻拔此城,直接抹去了晋州南面这一眼线。之后高乐、梁士彦先后率领精骑先行北进,韦孝宽则一边率领后路人马继续北行,一边着员快速向南面通报战果。 此时的李泰,也已经率领大军抵达潼关附近,并且着令杨忠继续率领前锋两万人马进军弘农。而当韦孝宽方面的战报抵达潼关之后,李泰便也不再掩饰大军动向,当即勒令全军自风陵渡北入河东,而他自己也亲率主力人马纵穿运城盆地,沿涑水向北进军。 至于前部迷惑敌方的杨忠,在抵达弘农之后便也不再前进,而是引军直接自弘农北渡,进入黄河北岸的邵州,与早已经准备多时的邵州刺史杨檦会师之后,自鼓钟道穿山而过,同样也进入河东地区。 自此魏军此番战略意图就完全暴露出来,其大军聚集之后并未循之前路线进逼河洛,而是直接涌入河东,气势汹汹的向北杀来! 此时的北齐方面,河洛、河阳等地全都聚集重兵,没想到他们枕戈待旦等待着的宿敌这一次却放了他们鸽子。 1046 羌贼诡诈 (); 在一众晋阳勋贵当中,斛律光算是比较积极进取之人,并没有因为前人的荫泽与过往的功绩便心生自满、耽于享乐。 尽管此番出镇河阳并非其人所愿,加上与可朱浑元之间工作交接也并不是很顺利,但是斛律光入境之后便适逢北豫州反叛与魏军即将入侵的危局,他便也无作抱怨,而是积极的整军备战。 在得知魏军即将东侵之后,可朱浑元便不再逗留河阳继续纠缠,而是返回邺都朝中。这也让斛律光得以将河阳诸军人事调整调度一番,以自己的亲信部曲替换掉可朱浑元的部将,以加强对河阳军队的掌控。 等到整军完毕之后,邺都方面的最新指令便也下达,河阳之军需要先行南下、一并督统河洛之间的人马,以阻截打击西魏大军的前锋师旅。 接到这一命令后,斛律光当即便率部过河,将其大营设置在了河阳南城,并且着令金墉城中的洛州刺史独孤永业分遣斥候人马西向查探敌军踪迹动向并随时来报,而斛律光则另率一支人马向东而去,想要抢在魏军抵达河洛之前先行将虎牢城这座叛城攻夺下来。 不过斛律光进攻虎牢城的进展并不顺利,虎牢城临河而设、背靠台塬,地势险峻较之潼关也不遑多让。尤其此城作为联通河南的重要通道与物资转运中心,城中本来就集聚着大量的物资,在西魏襄城人马入城驻守之后,城中守军数量近万,更有许多士民协助守城。 如今的虎牢城守军数量可观,而且物资充盈,城门通道全都被从内堵死,斛律光率部抵达城下后几番强攻全都收效甚微。 为此他甚至将后续抵达的两万邺都禁军也调至此处参与攻城,并且尝试翻越台塬、在虎牢城东面设置沟堑拦截,营造出一个孤城困境,但城中守军仍然斗志顽强,未有惊慌投降之态。 因为太过专注于对虎牢城的进攻,以至于另一方向的独孤永业都颇有微词。须知接下来威胁最大的还是来自于西面的敌人,而眼下尽管西魏大军还未挺进洛西地区,但其各个方向也都开始蠢蠢欲动。 尤其是距离洛阳更近一些的新安地区,此间地处北崤道中,旧年因为西魏背弃之前的洛水之盟、派遣军队在淮南助战南朝,为了报复西魏,河洛方面的军队曾经西进攻夺汉关城,并将此城池毁去。而今西魏大将军韩雄又派遣卒员进入汉关故地,树立营栅试图重新恢复此间城戍。 金墉城虽有守军两万出头,但却是分布在河洛之间诸城,在宜阳和新安两个方位敌军都蠢蠢欲动的情况下,单凭独孤永业本部人马是很难防备周全的。 因此独孤永业几番使员求告仍自忙于进攻虎牢城的斛律光,希望其人不要这样固执,还是应该以大局为重,加强在洛西地区的人马布置。否则一待西魏大军大举涌入进来,恐怕是不好阻截控制。 “李伯山长于用奇,每于人所无计之处用谋。今虎牢城望似困成死局、不成大患,若真两军久持相争之际,恐怕此间转瞬又会成我锥心之刺!” 斛律光却并不觉得虎牢城在接下来的交战过程中已经无足轻重,可以忽略不顾,或者说他并不相信李伯山此番响应北豫州的叛投仅仅只是为了再重复一次邙山之战那么简单。 他们北齐诸将但凡与李伯山交战过的,心内或多或少都会留下一些阴影,斛律光不止自己曾经落败其人之手,甚至就连父亲都被李伯山击败而自尽,同样也是不能免俗。 只是不同于可朱浑元那种龟缩保守、避敌不战的态度,斛律光则是希望能在双方正式对阵交战之前,尽其所能的将所有隐患因素全都扫除,然后再心无旁骛的投入到与李伯山交战当中。 在斛律光连番督战强攻之下,尽管虎牢城仍在坚守,但情势也已经颇为危急。 城下厚厚的土塬已经被打穿数条地道,外城城墙也因此坍塌一脚,在郑伟率众身先士卒的拼杀之下,才好不容易将此间城防稳定下来,趁着敌军暂退之际又用土石木栅设法修补城防。 “襄城公,请问李大丞相援军及时才能抵达?斛律明月乃是贼国骁将,若再任由围攻城池,恐怕难以长久驻守啊……” 眼见到城防形势越发不稳,司马消难心情也不由得变得忐忑起来,趁着郑伟退入内城休养之际前来说道:“如今齐军攻城之势甚猛,大概是因深恨我投魏滋乱。若是、如果有机会的话,若能将我暗送出城,先赴关中,或许敌军攻势就不会这么猛烈了。” 这家伙之前投魏也是因为胆小怕死,如今见到齐军攻势猛烈、虎牢城防已经岌岌可危,当然也不免忧恐起来,开始盘算着要逃到安全的地方去,不敢再继续固守城池。 但这话也只是哄哄罢了,郑伟性情本就暴躁凶悍,连日守城激战下来,部众士伍也都损失不小。 当听到司马消难竟然想要弃城而逃时,他当即便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情绪,抽出佩刀来架在司马消难的脖子上怒声喝道:“今我将士于此城中抛洒热血,难道不是为的守卫你等降人?今我仍待死战,尔等安敢出逃!此城之中唯战死英烈,无弃城逃人!” 司马消难部众们见状后也都一拥而上,气氛顿时变得剑拔弩张起来,大有一言不合便要当场火并的趋势,还是裴藻闻讯之后匆忙赶来,连连赔礼致歉之下才从郑伟刀下将司马消难讨回。 经此一事,司马消难自是愤懑不已,返回府中后更是指着裴藻破口大骂道:“狗贼、失智狗贼,诱我投奔羌人,羌人却不来救,你害惨了我!” 裴藻对此也是有苦难言,只是低头默然承受司马消难的喝骂。 尽管此次冲突没有爆发开来,但彼此间的和气氛围却是不复存在。司马消难将其部众召入内城之中,而外城则全凭郑伟等魏军以及召集起来的城中士民防守。 这样的情况自然难以维持长久,随着敌军猛烈攻势继续进行,城防局势进一步严峻,彼此关系必然也会更加恶化,内讧只是早晚的问题。 所以但凡这种守城之战,除了地形地势和粮草物资之外,人心同样也是影响胜负的关键因素,哪怕如今城中物资仍然非常丰富,但是随着人心的异变,情况也变得岌岌可危。 斛律光连日督战强攻城池,对于城中防务上的细微变化也能敏锐的察觉到。尽管他还不清楚城中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也感觉到守军的反击不如之前那样坚定,心情自是大好,于是便打算继续加强攻势,争取一鼓作气的攻下虎牢城、在西魏主力大军到来前彻底解决这一隐患。 然而正在这时候,西面却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西魏大军不会到河洛来了,因为他们直接渡河北进,向晋州方向杀去了! 身在虎牢城下督战的斛律光在得知此事之后,整个人顿时都如遭雷击,再也顾不得于此督战,当即便离开虎牢城,快马疾行前往金墉城中,待见到独孤永业后便疾声发问道:“消息属实?” 独孤永业神情沉重的点点头,然后才又涩声说道:“先是新安贼将韩木兰使卒宣告,后河阴等地沿河多有渡具打捞上来,并且斥候几越崤岭,的确无见羌贼大军……” “李伯山、李伯山,当真诡诈!” 斛律光听到这里后也顿感手足冰凉,之前他自己心里便一直隐隐感觉有些不妥之处,但也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妥,只道虎牢城这个钉子没有拔除之故,现在得讯之后终于醒悟过来,但也有些晚了。 “消息奔告河阳没有?平原王可有指令?” 默然片刻之后,斛律光才又连忙开口询问道。 独孤永业先是点点头,旋即便又说道:“段王告令卑职等且先谨守城池、不得松懈,另请大王速归河阳以商讨对策。” 斛律光闻言后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当即便又离开了金墉城,直向河阳而去。 此时的河阳沿河南北多立栅栏,并有纵横交错的沟堑拒马,而河阳三城城墙也都加固加厚,一副守备周全的模样。而这一幕幕画面在当下看来尤其显得可笑,他们十数万兵马丁役于此勤奋多日、昼夜赶工,结果营建起来的这道防线全无用处! 刚刚入驻河阳北城不久的段韶这会儿也是焦头烂额,待见斛律光自外行入,他便连忙站起身来说道:“事发突然,敌情动向尚未明确,我需尽快返回邺都奏告朝廷并商讨对策,河阳此间便再付明月。” 斛律光闻言后便点点头,接着便又沉声道:“若汾绛情势转为凶恶,河阳人马能否便宜行事?” 段韶听到这话后便又问道:“你意欲何为?” “若晋州能够守据相持、使贼难进,那我想引河洛师旅突破崤函,直进潼关,以震荡关西!若情势危急、亟待救援,则西去轵关,进扰河东腹地,以扼贼之后路。” 尽管事情发展大悖于之前预料,但在从金墉城奔赴河阳这一路上,斛律光也在思忖对策,并且考虑到不同的情况而设想出两种轻重有别的奔救方案。 段韶在听完后便沉思片刻,过了一会儿才又开口说道:“进叩潼关,路远且阻,当下危机已经是迫在眉睫,恐怕难待如此周折用兵。取道轵关则路途险恶,亢师易损。若非不得已,可待邺都后令传达。” 1047 提防汉儿 (); 对于魏军最新的动向,河洛方面将士们虽然也都惊慌不已,但真正主事者尚能冷静分析、思考对策,但是邺都方面情况则就要混乱得多。 尽管邺都并非交战前线,但是作为北齐的都城,本就因为时流汇聚且人心各异而暗潮涌动,当此敏感的危难时节,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令群众侧目、胆战心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当然让人更加的惊慌。 当段韶返回邺都的时候,群臣多出城西紫陌相迎,并且连声询问当下敌情如何。 段韶生性缜密周详,当然不会在人前妄言军机,但见群众都是忧心忡忡的模样,于是便开口安抚众人道:“羌贼因知河洛置备重兵,恐难为敌,的确未敢奔行东进,对叛贼司马消难弃而不顾。 贼首李伯山为顾体面,避我兵锋、转道扰边。晋州所在同样有置重兵,而且后倚晋阳,黑獭旧为宿敌,屡有交战却仍未敢轻犯晋州,便是因为担心损兵折将、劳而无功。李伯山今番乱进,诚是智短,未可惧也!” 众人听到段韶这么说,心中的惶恐才略有收敛,但仍迟迟不肯散去,还想探问一下朝廷将要何以应对、移驾晋阳的皇帝陛下又安不安全。 但这些问题段韶自然不会轻答,在说完那一番话后当即便与前来出迎的禁军将士们一道入城,直奔皇城内的尚书省而去。 此时尚书省直堂中,留守邺都的常山王高演并长广王高湛等几名宗室,和杨愔等诸位重臣,这会儿全都聚坐堂中,待见段韶行入,忙不迭给他腾出一个位置。 “我之前便有言,羌贼本就没有必须要救司马消难的道理,观我河洛布置重防,或便转道进击别处。只是日前计议之时,参议群众只是一味陈述河阳布防,对此全未思及!” 相对于其他神情凝重之人,高湛的神情要轻松一些,言辞间甚至还有几分沾沾自喜的卖弄之感。 只不过他这番事后诸葛亮的说辞并没有获得群众回应,就连的确听过这话的高演对其都不作理睬,而是望着段韶疾声发问道:“孝先兄,河阳方面情势如何?军心士气是否危乱?能不能立即调度增援?” “彼处情势尚可,虽然待贼不至的确是让人有些意外,但军心也并未因此大乱。将士们得知羌贼袭扰晋州,各自也都忧愤有加、士气堪用,只要给养给足,随时可以奔救他处。” 段韶先是开口回答高演的问题,旋即便又叹息道:“此番应敌失误确是失算,但只要晋州能够顶住贼势、固守勿失,待到诸路救援齐至,危局仍可挽回。先手虽失,国力仍存,晋阳方面有至尊坐镇,自是群情镇定,贼欲进亦难。当下尤忌轻率妄动,以免为贼分道击破,诸军协同共进,使贼诸方失顾,而后知难而返。” “有孝先兄为此计议,我心绪安定许多。之前惊讶于羌贼狡诈,仓皇无计,还打算分遣师旅即刻往救,原来竟是不智之想。” 听到段韶这么说,高演便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他本身并不以军事韬略见长,在知晓贼击晋州之后,下意识的想法便是要派遣军队增援,却没想到这样反而有些不妥。 段韶闻言后又点头道:“如今思来,北豫州之所叛投,羌贼本就不甚在意,之所以大张声势只是为了惑我疲我。而今进犯晋州,掠地也应在其次,主要还是要借此危城诱我往救,而后分道打援。我诸军若急急奔往,不异自投罗网,为其以逸待劳而分头击破。” 如今北齐国内军队大量集结在河阳、河洛之间,原本重兵集结的晋阳则因为之前军队外遣而略有虚弱。但好在晋阳兵出发奔赴邺都与河阳的时候,河北与晋阳周边的军队征发也在同时进行,晋阳作为北齐长久以来的军事中心,军队征聚的效率也是非常高,很快就能形成战斗力。 可是就算晋阳方面军队征发再有效率,总会形成一定的时间差。如今西魏大军掌握主动,如果增援的大军先后抵达,敌军便可以优势兵力前后交战,如此一来便不如一同进军给敌军造成的压力之大。 “可是……” 尽管段韶此言让众人心情略定,但很快杨愔便又皱眉说道:“当下晋州防守乃是长乐王,恐怕是难当众愿啊。” 讲到这里,杨愔又皱眉望向了另一席中的高德政。若非其人之前发声回护长乐王尉粲,可能那一次就能将尉粲给替换掉了。哪怕不以斛律光坐镇晋州,换了其他的大将也比尉粲靠谱啊。 众人闻听此言后,刚刚放松的心情顿时又变的紧张起来。是啊,诸方增援协同共进当然是好,可前提是晋州城得守住啊。尉粲这个家伙是个什么德行,他们这些宗室与大臣们也都并不陌生,指望这家伙能够在魏军的进攻下守住城池,几率实在是太小了。 这会儿一直被忽略的长广王高湛又开口说道:“即便晋州告失,那也没什么。晋州之所以重要,在于能够却贼于外,但今贼已经到来,晋州存或不存,也都难阻其势。如平原王所言,当下不应以晋州得失为计,重点是与敌交战。 当下诸方师旅正齐聚晋阳,晋州若存则可奔救,若失则固守晋阳,诱贼深入境中,而后我以邺都人马拦截其军后路,内外配合之下全歼来敌亦或可能。” 高湛这番看法有没有道理且先不说,但听其所言直接就把晋州和尉粲等守军当作弃子,更将晋阳与当今皇帝当作诱饵,这样的格局不是一般的大。因此众人在听到这话后,也都颇有默契的没有接话,真要开口说点什么,保不准来日就得被刀架脖子上问一问拿皇帝做饵料诱敌深入爽不爽? 还是高演皱眉薄斥道:“休得胡说,晋阳所在乃我社稷根本,至尊亲自驾临镇守,羌贼岂敢轻犯!只不过,并州郡县多是六州军人家属,贼若流窜入境,必然会大加戕害,一定要加以阻止!” 段韶在考虑一番之后,便又开口说道:“晋州存失,的确是不可不虑。我想先请率邺都留守之众西去滏口,且先进据乌苏、义宁等几城。请大王于都畿徐徐撤回河阳师旅,待得晋阳诏令之后再做分布处置!” 乌苏道是连接晋州与河北的重要通道,像是旧年尔朱荣平定六镇兵变的滏口之战,还有东魏年间斛律金率领河北人马奔赴晋州、跟随神武帝高欢一起发动玉璧之战,都是循此路途出入。这条通道的东向出口便在滏口,而滏口距离邺都尚且不足百里。 “师旅若出,都畿会不会有失安稳?” 听到段韶要引走如今驻守在邺都的人马,尚书右仆射崔暹便忍不住开口说道。邺都兵马本来就不多,之前派遣到河阳的两万禁军离开之后,又有一批人马拱从皇帝前往晋阳,如今扣除新从晋阳抵达的两万师旅,都畿内外军队已经不足三万。 段韶如果再将两万晋阳兵引走,那么邺都的防守力量将更加薄弱,再有什么风吹草动,可能维持内外治安都会有些捉襟见肘。 高演在沉吟一番后还是说道:“当下西面情势更危,都畿周边近来无事,人马驻此也只是闲养,随王西去亦可。况且河阳师旅不日便可撤归国中,以补都畿防务。” 听到高演这么说,群臣纵有忧虑便也全都闭嘴。邺都虽然是他们北齐的国都,但在军事上的处境就好像是后娘养的,当下执掌军权的一众名王大将都是把晋阳方面的安稳放在首位,至于邺都在必要的时候也可弃之不顾。 崔暹等人纵使担心邺都的安危,但也只敢稍作提醒、希望能够引起重视,但不被重视他们也没办法,真要在强行争取,那他们可能就要遭受不礼貌待遇了。 初步计定之后,段韶都没有留在城中过夜,而是立即手持常山王军令前往城外军营之中,把将士们召集起来之后,当天下午便直往西北方向的滏口而去。 段韶引军离开之后,城中也并没有闲下来,高演一边传令诸州再解运一批粮草物资到邺都来,一边又向河阳方面下达分批撤回的军令。 高湛在等到其他人都离开直堂之后,便凑近到高演面前来小声说道:“六兄,羌贼此番用兵出人意料,之前我已经言中。但眼下所见未必就是他全部的诡计,须得提防还有后招。 平原王虽然是亲戚当中少有的勇毅之选,但若与羌贼交战,恐怕也不敢放言必胜。一旦平原王落败,贼出滏口,邺下必危。届时城中人心浮动,顷刻成祸啊!” 高演听到这话后也皱起了眉头,抬头望着高湛沉声说道:“那你于此又有什么见解?” “杨愔、崔暹等恃其名族旧好,真到危难之时,未必会忠心报国。这些心怀难测的汉臣,都应分遣士马监控起来,不许他们随便聚首、轻易外出!” 闻听此言,高演权衡一番后便也点点头,旋即便交代道:“事情便交给你去,态度还是要柔和一些,用意不要太外露!” “阿兄放心吧,我识得轻重,不会太过粗暴、逼人离心。” 高湛虽然有时候言行略失分寸,但本身也是非常的机敏聪明,听到高演的交代后便点头说道。 1048 兵进雀谷 (); 自洪洞城继续向北,地势就变得崎岖起伏起来,包括汾水所流经的河谷地带也开始收窄。 因为除了汾水西侧的吕梁山之外,汾水的西岸也出现一片连绵起伏的山岭,名为太岳山。汾水自此两大山脉之间蜿蜒流淌而下,所冲刷形成的这一道蜿蜒河谷,名字叫做雀鼠谷。 如果说晋州乃是进出太原盆地的门户,那么雀鼠谷就是大门内的走廊内径,是南北相连的重要通道。 高乐一行三千多名轻骑一路北上,在晋州城绕城而过,为的就是封堵住雀鼠谷通道,限制晋阳方向的敌军南下增援。 在顺利的攻下洪洞城之后,因为天色已晚加上行路疲惫,高乐便着令部伍在洪洞城休整一晚。等到第二天黎明时分,天色还未大亮,他便将部伍召集起来、继续向北而去。 汾水流域同样存在大型的台塬地形,这样的地形在别处或称为坂、或称为原,而在山西地区则称为壁。诸如西魏在汾水南岸所修筑的玉壁城、柏壁城,便都是将城池修设在这样的原壁上。 自洪洞城向北,随着地势变得起伏崎岖起来,这样的原壁便也出现在汾水两岸。这些坡地上有的还存在着一些北齐军队所设立的营垒哨所,但今大多数都已经是无人状态,不需要停驻攻取。即便是有一些哨所还有卒员存在,也都是远远眺望敌情,不待魏军接近便都策马北去。 高乐一行自洪洞城北行近百里,便抵达了一座颇有规模的城池,这座城池同样是悬壁而设,其地所在名为仇池壁,壁上城池则名永安城。 这座城池地势高陡,汾水绕流而过,几乎只容得下单车双骑而过,原本跨河还有两道浮桥可以通行,但是如今浮桥也早被破坏掉。 此时城头上多有齐军士卒站立,当见到敌人行近时,城中便多有控弦抛石而作阻击。 当见到城中守军数量足有两三千人之众,而且斗志仍然颇为顽强,高乐便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自知接下来是要打上一场硬仗了。 他着令部伍先行下马、在临水处取水做饭,稍事休整,而自己则率领数名亲兵绕城察望一番。 这座坡岭高耸陡峭,凡视野所见几个方向都不便进攻,只是在其东北方位有一道土梁连接后方更加高大的陂塬。如若能够攀上那座陂塬,可以尝试向下俯攻,或可收得事半功倍之效。 只不过那座陂塬要比城池所在的仇池壁更加陡峭,要攀爬上去难度自然也是更高,而且敌军所在更加近便,随时可以登塬拒敌,想要在塬上站稳脚跟,怕是也非常艰难。 当高乐巡察地势返回临时的营地后,餐食也已经准备妥当,高乐接过下属递上的食瓮一边进食,一边还在皱眉思索攻城之计。 他们这一路人马最是兵贵神速,须得在晋阳方向敌军大部还未有所反应和做出反击的情况下抢先占据雀鼠谷这一南北交通的要地,否则晋阳方面的敌军源源不断的冲杀出来,那么前期所做的各种努力准备都将大打折扣。 高乐旧年曾受高仲密所累而被罚作奴兵,当时主要便在晋阳附近进行劳役,因此对于此边地形也是颇为了解,所以此番又被选作前锋大将。 他自知在永安城后方还有汾水关以及雀鼠谷当中的一些关垒,随便这几处增兵驻守,那么凭其所部几千兵卒便都难以攻克,大大连累前锋部伍的任务完成度。所以在永安城这里最好是速战速决,不要耽误太多的时间。 正当高乐还在思忖挑选敢死士冒险登塬的时候,之前负责樵采后勤的副将若干凤也转回营地之中,来到高乐面前说道:“大将军,末将方才绕道城右伐木劈柴,因见塬上松柏茂密,枯枝落叶堆积坡前。此城所设虽险,但也狭窄不宽,若能投火攻之,城中守卒必乱!” 高乐听到这话后,眸光不免一亮,他刚才主要观察的还是地势情况,对于这一细节没有太多关注,此时听到若干凤的提醒,当即便丢下食瓮,又让若干凤引其前往观察一番,果然发现城池东北侧陂壁连接的方向松柏郁郁葱葱,粗长的树枝都已经探入城中。 这些高大茂密的树木,某种程度上而言也可以称得上是城防的一部分,乃是天然的栅栏。可是从另一个角度而言,又是一个巨大的隐患。只不过大概是多年没有战事发生,以至于守城将士对此都有所忽略,没有妥善的加以休整防备。 在找到敌军城防漏洞后,高乐心情大好,再次返回临时营地,先是着令部伍加快用餐,并且命人将伐来的树木就在城下打制云梯等工程器械,做出一副将要大举攻城的架势,吸引了城中守军的注意力。 与此同时,若干凤等一批健卒们则以分批伐木作为掩饰,离开城中守军的视野,然后带着强弓火箭,伏于高塬沟壑之间不断的向着敌城方向攀爬,以期尽可能的拉近彼此距离。 “此间有贼!” 城中守军布置不可谓不周密,除了城头驻守之外,还在城北的塬上设置有望哨警戒,随着若干凤等人逐渐靠近,那望哨在察觉之后,当即便向城中高呼示警。 城内守军闻讯之后,当即便分出百数精卒,凭着长索绳梯攀爬出城,而后沿着土梁山道向此而来,挥舞着刀剑准备截杀仍在塬上攀爬的若干凤等人。 此时若干凤等人距离目标地仍远,但见敌卒即将绕道奔跑到他们的正上方,一到那时他们这些上下不着的情况必定要束手待毙,于是若干凤索性便示意停止下来,于坡上立起引燃火箭,张臂弯弓拉成一个满月,随其一声大吼,已经燃烧起来的火箭登时向着目标地飞射而去! 此地虽然距离仍远,但在若干凤强健臂力与劲弓加持之下,火箭还是在穿越高空之后射落进了敌城东北角的树丛中,那箭头上的火团被树枝撞散成为一蓬火星火点散落开来,看得同行军士们全都心潮澎湃,忍不住大声喝彩。 然而那团火星很快便湮灭黯淡下来,预期中的浓烟大火并没有随后升起,这又不免让众人心弦绷紧。而城中敌军见状后,也是发觉了魏军的意图,当即便又分出一路甲兵向着火箭落点飞奔去。 “继续射、一起射!” 若干凤来不及失望,而是又大吼一声,旋即便又继续引射火箭。其他卒众们见状后也都纷纷效法,数十支火箭一起向着对面射去。 众人臂力有参差、射技有长短,在如此超长的射程之外,能真正射中目标地范围不过十之二三。 但是随着数量提升上来,火箭威力便也显现出来,城北坡地上本就积攒了厚厚的一层松针枯枝,稍作熏烤之后,顿时便被引燃起来,初时还只几缕青烟,很快便窜起了明火,当火舌吞没了松脂柏实之后,顿时便仿佛火烧浇油一般,使得火势快速扩大起来。 “救火、快快救火!” 尽管大火只是发生在城池东北一角,但因此间树木茂密,随着火势扩大,烧断的树枝纷纷砸落进了城池内里,并且开始波及蔓延到了附近的建筑与毡帐。 高乐眼见城上火势蔓延开来,当即便也趁着城中守军仓皇之际,率领一队兵卒直入城下,同样开始向着城中抛射火箭。 永安城所在虽然地势险要,但也受此险要地势的制约,城池修建的比较狭窄逼仄,若是敌人由外进攻,自是受限于地势而难以造成大的威胁,可若是遇上了无情的大火,那这狭小的城池便大大限制住了城中军众避火逃命的空间。 眼下永安城中将近三千人,有一部分是原本的驻军,还有从洪洞城逃散而来的,并且后路的汾水关等城戍也都有增援,打算据此坚城将敌军拦截在此。 然而这会儿比较雄厚的守军兵力反而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麻烦,随着东北方向火势蔓延开来,多数军卒受不了那热力熏烤,纷纷向南面涌来,包括城头上都人头攒动,可是真正还有心阻击敌人者却已经不多了,高乐又命人在城下抛射火箭,顿时便更加剧了城中的混乱。 许多军士因恐被蔓延的火势给吞没,甚至直接从城头上跳跃下来,直接掉进了城外的汾水河道当中。但更多的还是打开城门,蜂拥而出。 这样的机会高乐自然不会放过,当即便率众登塬杀向城前,一手持槊、一手挥刀,向着溃乱的敌军冲杀而去,同时口中还在大声呼喊道:“大魏王师入此讨贼,顽抗者死,降者不杀!” 自城中奔逃出来的齐军将士们本就已经慌乱至极、秩序全无,当见到前方袍泽都遭受无情的杀戮之后,一时间顿时变得更加胆寒,各自连忙匍匐在地,大声呼喊道:“将军饶命!某等愿降、愿降……” 随着降人渐多,杀戮也逐渐停止下来,一座数千人驻守的坚城短短几个时辰内便宣告易主,前锋师旅们得以更进一步向雀鼠谷而去。 1049 诸方招兵 当得知魏军进扰晋州的消息后,晋阳城中气氛肉眼可见变得肃杀皆紧张起来。 尤其是市井当中,市场内百货时价飙升,斗谷时价竟达到了数百钱之多。 尽管近年来山东河北多有蝗灾旱灾,田亩歉收以至于粮价升高,但是晋阳作为北齐的军事中心,向来供给充足,斗谷时价最贵时也不过百数钱,可是如今竟然陡翻数倍,足见战争给民生所带来的摧残破坏之深! 晋阳作为北齐最为重要的军事重镇,民风时俗倒也不至于如此难经考验、动荡不安。民间之所以反应如此激烈,根源还是在于如今魏军的统帅李伯山,那可是曾经真的杀入晋阳的狠人! 许多晋阳士民对于这十几年的旧事仍然印象深刻,各自告诫户中儿郎并一众亲友们,不要以为晋阳城高池阔、重兵防守便自以为可以高枕无忧,那羌贼李伯山势力更胜往年,一旦打定主意要再次进寇晋阳城,城中纵有名臣大将恐怕也难免一场兵灾! 因此眼下最为稳妥之计,还是趁着敌军尚未抵达晋阳城下的时候,赶紧入市购买必要的生活物资,然后便各自归家闭门锁户、绝不外出,什么时候灾祸过去了再出门。 且不说民间一通追高购买物资想要囤积避祸,官方也都是肉眼可见的紧张。 齐主高洋刚刚自河北经土门返回晋阳,旋即便收到了魏军进犯晋州的消息,心内之震惊可想而知。须知就在不久之前的邺都会议中,他刚刚作出集结大军于河阳的决定,却没想到转头就遭遇了打脸。 仅仅因为料敌失误而造成自尊受挫还倒罢了,当下最为重要的是晋阳城防卫空虚。 在之前调走数万师旅之后,如今的晋阳城正是兵力虚弱之时,仅仅只有随驾返回晋阳的数千禁军将士,以及定州六州大都督潘子晃所率领的万余甲兵。 这样的兵力连维持晋阳城周边的治安都显不足,更不要说迎战敌军或者奔救晋州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也来不及再去追究其他,首先需要做的就是尽快将晋阳的武备水平拉到一个安全线以上。因此高洋在抵达晋阳后都还来不及处理别的事情,当即便召来一众留守官员,询问并商讨军队集结问题。 并省掌管军事的主要官员便是唐邕,在被召入晋阳宫中后便奏报道:“启禀陛下,前发六州甲兵同时业已向诸州再下征令,约以下月中旬为期,复聚师旅于晋阳……” “下月中旬?时间太晚了,不可不可!贼已欺我国门之下,晋阳人心惶惶,若不速往制之,皇威何存!” 高洋眼下正因遭受敌方戏耍而满心怒火,一心想要迎敌交战以洗刷耻辱,听到居然要到下月中旬才能再有人马可用,心情自是大为不满,当即便又怒声说道:“如若更改征令,催令集结,数日之间可以收聚多少甲兵于城前?” 唐邕本身博闻强记,所以深得高洋信任,尽管这要求有些刁钻,但在沉吟默算一番之后,还是开口给出了一个答案:“若当下便作催集,三日之内可得甲士两万余,五日之内可至三万,十日内可以聚众五万有余,二十日内可得八万。唯是如今并府武库多有支用,甲刀或仍足使,弓矢则大有不及……” 晋阳作为北齐的军事中心,晋阳甲坊又是着名的打卡胜地,武备自然非常充足,库中常备的甲械武装足以武装十数万人还要多。 但是不同的武装存储量也是不相同的,甲戈因为常年的积累而储备充足,但弓矢尤其是箭支本身就是重要的消耗品,加上加工的程序比较简单,随铸随用,通常不会超额大量的贮备。 在之前数万大军支取南去之后,当下晋阳诸器坊却还没来得及将储量重新补充恢复,故而当下的储量非常有限,难以足量配给军中。 “这点简单,城中士女眷属尽发器坊使用,削羽铸磨,以补军用!” 对于弓矢的不足,高洋自有解决的办法,但是对于这样一个征兵的速度却还是有些不满。尽管这样一个效率已经十分惊人,但是要知道如今西魏那是有号称三十万大军正自向北杀来,区区几万师旅,如何能够阻挡? “诸边镇戍师旅,若是调集返回,须得几日能达?” 高洋半生要强,向来都是想打谁就打谁,如今却在兵力上落了下风,心情自是有些紧张急躁,当即便又皱眉发问道。 唐邕闻言后便又继续作答道:“自西山长城诸戍南朔州、西汾州至于肆州等各城戍,驻卒四万八千有余,另朔州、显州、恒州等六万三千甲卒,幽燕瀛等亦可有戍卒五万余……” 通过唐邕的一番数算,也显示出北齐整体军事力量之强大,哪怕不作更大规模的征发,仅仅只是现役在戍的人马便有几十万之多,足以称得上是后三国当之无愧的第一强国。 可问题是,这些人马因为分据各方,虽然听起来数量非常庞大,但实际上能够灵活调度使用的却非常少。诸如西山长城至于肆州的军队,需要用以防备一众稽胡部落和西魏在陕北朔方等地的扰寇,而朔州等地则需要防备漠南诸胡以及突厥,幽燕之间的驻军则是防备库莫奚、契丹等辽东诸族。 还有河南、山东等地的驻军,则就因为北豫州的反叛以及南陈过江攻打淮南而需要加以防备,同样不能调使他处。 高洋在听完唐邕的奏报之后,眉头也是越皱越深,很多账目都不耐细算,他一直都觉得他们北齐国力雄厚,所以在做出一些军事攻伐决定的时候都是率性而为,很少瞻前顾后、斤斤计较。可是如今遭受强敌进逼的时候,才发现真正能够动用的兵力竟然这么少。 略作沉吟后,他便开始按照自己的思路准备扩充人马数量。 他先是望着勋臣代表的安定王贺拔仁等几人说道:“当下贼兵来寇、情势危急,王等皆与国休戚与共之元勋之臣,值此时节正应慷慨赴难。王等诸家各聚集子弟士伍,以参晋阳宫宿卫,两日之内不能引众参与宿卫者,王等为我查实除名!” 无论心中对于一干晋阳勋贵是何看法,当此危难之时,高洋也是需要这些勋贵来出人出力以共渡难关。 而贺拔仁等人闻言后也都无作推诿,忙不迭恭声领命。且不说他们与高氏政权一荣俱荣的亲密关系,单单旧年李伯山进犯晋阳城的时候,在晋阳城中所造成的混乱与伤害便让他们深恶痛绝、不愿再经历一番,如今自然是要尽力自保。 晋阳作为勋贵大本营,而一众勋贵们各自也都有着数量可观的亲兵近从,单单将这些人员给武装起来,就起码能给晋阳增加上万人的防守力量! 接着高洋又转望向担任并州刺史的赵郡王高睿,口中沉声说道:“当下州府牢狱之中有多少在监囚徒?其中壮力但非罪犯大逆,一概释出,编成营卒。” 晋阳本就繁华之地,官府刑令严明、民间诉讼事多,故而牢狱中也常常都是人满为患。高洋之前还没有昏聩怠政的时候,还曾亲自在晋阳宫中听讼断案。 高睿听到这话后却皱眉说道:“州狱罪徒若加收编,或可增得数千徒卒。然今情势并非万难,此诸徒众依法俱是有罪,收用其力却毁我律令威严,使人更生奸猾好斗之欲,殊不可取。” “此痴人,不识轻重!贼已犯我国土,犹以律令自裹手足!” 高洋听到这话后便冷哼一声,对高睿训斥一句,但也并没有再继续坚持此计,倒不是被高睿说服,而是觉得几千刑徒杂卒也难当大用。 略作沉吟后,他便又交代唐邕道:“着朔州刺史南安王引两万精兵,经肆州加督两万师旅,回撤晋阳!” 之前错误的安排让他只能拆东墙补西墙,尽管漠南与朔方防务也比较紧要,但是眼下为了保证晋阳万全,只能从这两处较近防线中抽调一部分人马回防。 在做出一番征调人指令之后,高洋便又望着众人说道:“逢此危难,需仰群力。你等各自何计,俱可献来。” 在场众人听到这话后,便也都纷纷发表自己的看法。当然也不乏人讲到之前段韶在邺都对敌情的分析,认为需要防备敌人围点打援的用心,诸军协同共进。 本来依照高洋的性情,他当然是容忍不了坐望敌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叫嚣自扰,可是现在实在是实力不济。哪怕是诸方抽调,单凭晋阳当下也很难在短时间内聚结起足以胜过对手的兵力,故而对此建议便也只能点头听从,按照晋阳师旅征集的节奏,着令河阳方面诸军回撤以共击敌军。 就在众人各自进言告一段落,一名年纪在十六七岁、相貌英俊的年轻人迈步出列,向着高洋作拜道:“臣孝瓘进奏至尊,贼势虽然凶恶,需以诸军共击之,然则进退枢机亦不可不为深查。 雀鼠谷、千里径俱我进出要道,今贼兵既至,因畏我强援,必然会抢据扼守。若待诸军毕集再作争抢,难免大军困顿于途、士气懈怠。臣无名小人,贼必不为警,请引千卒先往邀击,存续要道,以为后手。” 1050 长恭请战 在堂参议群众皆是老成持重的名王大将,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年轻人出来进言还是稍显突兀。而且这年轻人并非在堂列席的大臣,而是侍立殿堂一侧的侍从官,突然越班而出,不免让人意外。 不过在看到这年轻人的样貌后,众人眼中的不悦便略有收敛,因为这个年轻人虽然只是位列侍从之中,身份却并不意外,乃是文襄皇帝门下庶子高长恭。 文襄皇帝高澄作为神武帝的嫡长子,在东魏时期地位非凡,只可惜时乖命蹇、意外横死,最终没能完成篡魏自立的伟业,将此一番功业遗留给当今皇帝完成。 高澄门下共有六子,虽然失去了父亲的庇护,但在入齐之后也都享受到了妥善的供养,全都健康茁壮的长大。高长恭在一众兄弟当中并不算太过出众,其与高澄嫡子高孝琬同年而先生,因为高孝琬乃是嫡出,高长恭叙齿居后而称为第四子。 去年高长恭解褐任官,被任命为通直散骑侍郎,但不同于已经得封王爵的兄弟们,他至今仍然无爵。虽然在一众宗室当中不受善待,但却多受平原王段韶的欣赏,屡屡于亲友之中称赞其人,因此诸晋阳勋贵们也都略知其人。 此时听到高长恭进言强调雀鼠谷和千里径的重要性、并且主动请缨希望前往交战,在场众人也都颇嘉其言,并且发声略作附和。 高洋听到这里便也面露微笑道:“兵道之重,用兵者岂会不知?前者所论皆汇集诸军事宜,未暇言及此壮,使小儿得有出班卖智的机会。但我殿中自有英壮勋臣待用,不必仰仗小儿薄勇成事,你且归班,勿阻论事!” 高长恭也是权衡再三才出班请命,但是听到皇帝虽然采纳他的意见,却并不打算让他领兵出击,一时间不免大感失望,还待开口争取一番,却见皇帝浮于脸上的笑容下已经有几分厌色,心内不免一凛,忙不迭垂首告退归班。 在将高长恭喝退之后,高洋便又望向堂内众人发问道:“谁人愿当此事?” 这时候,白水王侯莫陈相起身作拜并神情愤慨的说道:“臣子贵乐不才,前与贼战而没于阵,国仇家恨、与贼誓不两立!今贼来犯境,臣请出击拒之,必使贼一甲难过雀鼠谷!” 侯莫陈相的儿子侯莫陈贵乐在天保六年的河洛之战中,曾经跟随斛律金一同出战,结果直接战死沙场,讲起此事的时候,侯莫陈相也是一脸的痛惜深恨,希望能够借此机会多多杀敌,从而为子报仇。 听到侯莫陈相这么说,高洋当即便授命其人率领五千精骑南去扼守这一汾津要道,以待诸路大军集结完毕之后南去击敌。 待到会议结束之后,诸员便各自告退而后去做自己的事情去了。皇帝陛下也要入内宫休息,于是殿中一众侍从官们便也都散出。 “四兄、四兄,我在这里!” 高长恭退出殿堂行出不远,便听到侧方传来呼喊声,便见一个十几岁的肥白壮硕的少年正站在另一侧宫廊下向他招手打着招呼,不由得也面露笑容,转身向着少年行去。 少年名为高延宗,乃是文襄帝高澄第五子,因父亲去世时年龄尚幼,故而被其叔父高洋收养于宫中。人的感情缘分真的很奇妙,高澄和高洋这对兄弟感情尚且马马虎虎,但其对这个侄子却是颇为宠爱,并在几年前将之封为安德王,哪怕高延宗已经十几岁了,也由其出入宫闱无禁。 文襄诸子也都颇相友爱,甚至可以当作高家伦情尚存的一个典范。高长恭望着自家兄弟,抬手拍着他肩膀笑道:“几月不见,变得越发敦实了!” “阿兄你今番随驾至此,我听说羌贼又要进犯晋阳,你一直渴望建功,不趁此机会向阿叔请战?” 高延宗年龄虽然不大,体格已经不逊其兄,因为素知高长恭的志向,见面后便发问说道。 高长恭听到这话后,神情不免黯然,沉默片刻后才轻声道:“之前殿中议事,我有出班奏请,但还是未得至尊钦点,仍然没有机会出战。” “阿叔想是担心四兄你年轻力弱、短于担当,但我兄弟自非常人,又怎么能以观望俗人的眼光望我!阿兄你先不必失望,我今入宫请安,再为你争取一下,但得令用、生死由天,怎么能试都未试便弃人不用呢?” 高延宗见兄长一脸的落寞,当即又拍着自己的胸膛说道。 而高长恭见状,又是感激又是担心道:“五郎你为我请命则可,但切记不要触怒至尊。如果事不可为,我便继续等待时机。” 高延宗摆了摆手便继续向内宫行去,当他来到皇帝寝殿之外,瞧见站立在外的卫兵,上前抓起一根殳杖,然后又讨来一兜鍪带在头上,行至殿前大声喊话道:“大家但安居寝中,殿前有臣宿卫值守,诸邪难侵!” 寝殿中高洋正因连日来的戒酒而头疼烦躁,满殿侍者都噤若寒蝉,听到这个稍显突兀的声音时,高洋先是眉头一皱,旋即便大声笑骂道:“朕宫下蓄养猛士万千,岂需你小儿宿卫才得安眠,还不快滚进来!” “小儿来也!” 高延宗听到这话后,当即便迈步入殿,抛下手中的殳杖,竟然当真绕过屏风滚进殿中。 高洋见状后又是大笑不已,眉眼间也多欢畅。他性格偏于阴鸷,近年来又转为狂躁,对人鲜少有什么温情,包括对自己的儿子也都殊乏欢颜,甚至对太子高殷都因其过于文弱而颇多不满,其余诸子则因太年幼而看不出品质如何,唯独对兄长高澄的这个第五子由衷喜爱。 随着近年来皇帝性情越发暴躁,群臣包括家人在面对高洋的时候也都要保持谨慎小心,但高延宗却出入寝中无所禁忌,甚至可以亲昵到扑入怀中去揪叔父的胡子。而高洋也唯有在这时候才会如同一个享受天伦之乐的和气长辈,故作严厉、实则宠爱的教训侄子。 当高延宗顺势讲起派遣其兄长高长恭出战一事时,高洋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但在高延宗连连央求下还是松口说道:“年少气盛,总以为养成些许智力便小觑才流,急待张扬。便且加之库直都督,领事左右,来日大军会战之时,由其入阵杀敌!” 高延宗听到这话后,虽然还提兄长有些不满,但也明白这叔父算是让了步,若再不依不饶,怕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于是便连连道谢然后退出,去寻兄长高长恭告知这一收获。 高洋望着离去的高延宗,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敛去,脑海中却又浮现起高长恭这个侄子俊朗秀美的样子与英姿飒爽的气质,只是这形象渐渐又与埋藏记忆身处的兄长形象有所混合重叠,当即便又摇摇头屏除这些杂绪,旋即便又沉声道:“是儿少壮,恨是身!” 白水王侯莫陈相在接受军令之后,当即便率领全副武装的五千精兵直接向南面而去。 在晋阳南面介休城有南朔州,乃是东魏年间安置朔州军人所侨立的一州,同样也属于晋阳兵的传统居住区域。之前晋阳兵奔赴河阳,南朔州军人也在征发行列之中,因此境内青壮不多、主要是军人家属们留守。 介休城再往南去不远,便抵达了雀鼠谷的北面出口,此间山势崎岖、水势蜿蜒,地形很是复杂。由此而入长达近百里的雀鼠谷,全都是崎岖难行的道路。 侯莫陈相在抵达介休城后稍事休整,旋即便得知城中还有自雀鼠谷南面城戍逃窜返回的军人,当即便将这些败卒们召集起来加以询问一番。 当得知敌军已经进入到雀鼠谷内的时候,侯莫陈相心绪顿时一沉。虽然说雀鼠谷一直属于他们北齐,可如果被魏军所占有,那崎岖难行的山水通道可不会因为他们是齐军便不加阻拦,想要进攻夺回同样十分困难。 “长乐王当真猪狗之才,坐拥大城竟然难阻敌势,使我要地被贼轻易窃夺!” 了解到这一点后,侯莫陈相心中自是愤懑不已,一边对长乐王尉粲破口大骂,一边连忙安排卒员向雀鼠谷探查,并且准备着手打通收复这一通道。 就在齐军斥候进入谷道之后不久,便发现了敌军的踪迹,看到那已经在河谷两壁架设起来的栅栏营垒,齐军斥候也不免脸色大变,忙不迭后退报告敌情。 侯莫陈相闻讯赶来后,脸色同样也是一沉,没想到敌军已经进据至此、几乎占据了雀鼠谷的全程,于是他便也不暇思索,当即便下令向着敌栅发起进攻。 1051 势如破竹 雀鼠谷内两侧山壁突兀高耸,更有岩石松柏凌空凸出,每逢山风吹过,在气流鼓荡与汾水冲击之下,都给人一种即将山崩地裂的恐惧感。 这种感觉或许是假的,但危险却是真实存在的,而真正带来危险的并不是山峰与湍流,而是山谷中的人。 崖壁与河谷之间本来就空间不大,又被人刻意的架起栅栏等障碍物,越发变得寸步难行。好消息是明显这些魏军到来的时间也并不长,营栅的设立比较仓促,远还未达到扼守山谷、牢不可摧的程度。 随着侯莫陈相一声令下,众北齐精卒们便都身被重甲的冲入山谷之中。初入山谷之中,地形尚算开阔,可是随着山道收紧,便难以再容纳大队人马战阵进退,将士们只能划分成为数人一组的作战编队继续向内挺进。 此时的营栅后方,魏军士卒们也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他们在营栅后方堆叠了许多的木石障碍物,同时各据山壁凸岩、居高临下的引弓射向敌卒。 只不过此番杀入山谷的北齐精卒多是全副武装,箭矢很难破坏甲防从而伤害到内里的军士,而且行走在前方的军士还臂托大盾,更让魏军的箭矢射击成为无用之功,不只不能伤敌,甚至就连对敌军行动所造成的限制都非常有限。 很快齐军便冲至了营栅前方,而栅内魏军也已经放弃了徒劳无功的箭矢射击,转而抓起枪槊等长兵器向着栅外敌军便用力刺去。 最初抵达的齐军将士因为皆被重甲,故而行动力也都不够敏捷,又身在仰攻的不利地形,很难翻越营栅并后方的木石障碍,只能一边应对着栅内敌军的反击,一边尽力破坏掉敌军所设置的营栅。 “继续进攻,一定要拔除这些敌栅!” 谷口侯莫陈相仍在频频下令,催促将士们继续冲入山谷之中,行前他已经向皇帝陛下夸下海口,并且心内也对魏军充满仇恨,如今来到交战前线,自然是要督兵猛战。 这白发苍苍的老将,虽然已经难以再身先士卒的披甲上阵杀敌,但也是姜桂之性、越老越辣,督战起来刚猛严厉。 在有了前方重甲精卒开道之后,接下来杀入谷中的便是装备稍逊一筹、但是机动力更加灵活的跳荡之士,这些人皆持战刀短矛等短兵,在山道之间穿行腾跃,很快便抵达了前线附近。 营栅中的魏军也受此间地势所影响,投入一线作战的兵力并不算多,当见到栅外敌军跳荡之士的逼近,便打算再抓起弓矢予以反击,但如此一来对于栅栏前的重甲敌卒压制便会不足,使得这些敌卒能够更加用力的破坏栅栏,难免顾此失彼。 此番南来阻击魏军的也都是晋阳兵中的百战精锐,稍作试探便敏锐的察觉到了敌军这一窘状,于是接下来便更加有目的性的进行默契配合。 他们先是重甲一通逼压进击,同时再以跳荡之士沿左右尝试攀越,每一次战斗节奏的变化,都能带来新的突破,不只那营栅防线已经被破坏的岌岌可危,就连诸跳荡之士也已经将要逼近到敌军营内阵线上。 此间营地中的魏军本来就是刚刚抵达不久,就地取材的用木石材料建立起这样一座营垒,还没来得及进行完善加固便要投入作战。 在坚持了大半个时辰之后,随着外围的营栅被敌军从正面凿出一个大大的缺口,加上两侧战线的失守,使得战斗进入短兵相接的时刻。 须知这一路魏军本来就是轻装直进,并没有携带什么重型的武装,在如此地形下的肉搏战中并不占据优势,因此只能且战且退,双方各自产生一些伤亡之后,齐军将士们终于凭着强大的斗志和默契的配合完全突破了魏军的这一营垒防线,而此间驻守的数百魏军士卒便也只能沿着崎岖蜿蜒的雀鼠谷山道且战且退。 山谷中的侯莫陈相在得知这一座敌栅已经被拔除后,不免也是笑逐颜开,毫不吝啬对前线将士们的夸奖:“儿郎当真勇猛!有此忠勇劲卒,何患家国不安?羌贼冒进至此,当真也是自寻死路!继续进击,将贼众杀出雀鼠谷!” 在侯莫陈相的一声令下,齐军将士们便乘胜追击,沿着魏军撤退的道路继续前进,当然在这蜿蜒崎岖的山谷中也并无别途。 雀鼠谷内里道路越发曲折,由于河道收紧使得水流湍急,常常会发生河流泛滥改道的情况,因此在有的地方走着走着就会没了路,需要架桥到对面去行走。 不过这样的情况通常会发生在河水暴涨的汛期,今年入春后降水并不频繁,因此汾水水流量偏低,并没有发生什么改道的情况。眼下雀鼠谷内的道路还是维持在不久前大军通行的状态。 狭路相逢勇者胜,相对于气势汹汹冲杀入谷的齐军将士们,作为进犯一方的魏军似乎显得有些后劲不足。尽管他们几乎已经占据了雀鼠谷全程通道,可是在面对齐军的入谷反击时,则就完全没有体现出之前那种气势如虹的状态,虽然也有坚持战斗抵抗,但眼见战况不妙便向后退走。 齐军将士则越战越勇,五千精兵已经完全进入了雀鼠谷中,只通过一个下午到傍晚的战斗便攻入谷中近三十里路程,这距离已经达到了雀鼠谷全程的三分之一。 随着天色渐黑、视野受限,雀鼠谷中活动也大受限制,齐军将士们便也不再继续向南面进攻,而是退回到后方一处稍显开阔的谷地驻扎下来稍事休整。 战斗暂时告一段落,侯莫陈相便退回了北端谷口,在召集众督将总结今日交战过程的时候,将领们也都不免感叹雀鼠谷地理环境之得天独厚,而想要将这优势完全发挥出来,则就需要对雀鼠谷地理具有一个充足的了解。 他们今日反攻夺回的这一段谷道之中,其实不乏地势险峻、可以驻军固守顽抗之处,但似乎是因为对于雀鼠谷地形的了解仍然不够具体详细,魏军在这样的地方都没有建立起有效的防事,以至于节节败退,对雀鼠谷地形的利用大大不足。 “只看今日交战情势,明早开始进攻,一鼓作气大概可以直接攻至高壁了!” 高壁乃是汾水关南面的一片陂塬险地,已经离开了雀鼠谷的范围,可见经过今天的战斗后,齐军将士们也转为乐观起来,认为只凭明天一天的时间便能重新打通并夺回雀鼠谷,甚至还可以反攻到南面要塞去。 “还是不可小觑贼师,须知他们能在这么短时间内便突进至此,也是足见凶悍。” 侯莫陈相虽然在白天指挥战斗的时候很是激进奔放,但也并没有就此便小觑敌人,无论今天白天的战事进行多么顺利,都不可改变敌军已经推进到他们老巢门口的事实,作为被动反击的一方,在没有彻底将敌军击败逐走之前,都不可以放松警惕。 众将闻言后,也都连忙点头应是,表示一定会保持谨慎小心,明天继续认真作战。 话虽如此,但反击过于顺利给人带来的愉悦和麻痹终究还是让人很难保持清醒理智,具体表现在侯莫陈相提出明早调遣一批人马不再参与雀鼠谷战事、而是转去千里径时,许多将领都低头避开,不肯承担这一任务。 雀鼠谷乃是汾水冲刷自然形成的河谷通道,但是因为蜿蜒崎岖,往往就会堵塞难行。当雀鼠谷难以通行时,晋阳与平阳之间的交通往来便会选择另一条道路,那便是千里径。 千里径位于雀鼠谷的东侧,其北面同样是介休城南,然后是穿凿太岳山径直向南,一路抵达南面的永安城。这条道路作为雀鼠谷的补充,是东魏年间担任平阳太守的封子绘因循太岳山故道开凿而成。 侯莫陈相在率军抵达介休城后,便派遣斥候分别查探两条要道,结果就是在雀鼠谷内很快便发现了敌人的踪迹,而在千里径则仍然没有发现敌踪。要么是敌人还不知千里径的重要性,但这可能显然不大,要么就是敌军的兵力不足以分驻两处要道。 今日雀鼠谷反攻进展顺利,侯莫陈相抽调一批人马转去千里径防守也是理所当然。只不过防守一个没有敌踪出没的通道,跟夺回一条已被敌人侵占的要道相比,军功大小自是不同。尤其在感受到敌军的疲弱难当之后,诸将便越发不想率领自己的部曲到千里径去闲坐喝风。 不过侯莫陈相作为如今晋阳勋贵中为数不多晋封王爵的大将,在军中也是颇有威严的,眼见诸将都对此兴趣不大,于是便直接强行指派两名督将率领千余徒卒退出雀鼠谷方面的战斗,转而前往千里径去择险要之处进行防守。 两名督将虽然略有不满,但也不敢违背大王命令,于是只能点头应是,当夜便将自己的部伍召集出谷,准备明早转移阵地。 1052 得尽先机 雀鼠谷南面的高壁岭,是眼下西魏前锋师旅的大营所在。当北端侯莫陈相总结战果的时候,高乐也在与众部将们总结得失。 “今日交战,示弱仍嫌不足。不要以为你等直入敌境腹心之地便心生骄狂,之前所以如入无人之境,皆因主上料敌妙算,使敌兵力浪使别处。但今雀鼠谷乃是贼必守之要道,我既进据,贼必来攻!” 当听到今天自交战后便且战且退、向南三十多里,高乐当即便皱起了眉头,但却不是因为部众们斗志不够顽强,而是因为他们仍然过于恋战:“雀鼠谷、千里径,乃是贼众南来两大要道。但我如今兵力不足,唯可驻守一道,对面晋阳徒卒想必同样如此。 两道之中,千里径更加险阻难行,贼若见我软弱,必会急于收复雀鼠谷,不会分使人马绕行别道来攻。但我师旅若于谷道之中阻之过甚、使其难进,贼仍不免另作别计。当下恋战、虽勇却痴,待我大军进援,才是真正克敌之时!” 因为一路轻装疾行,前锋师旅与后路人马略有脱节,这自然是相当危险的。所以在抢占了雀鼠谷通道之后,高乐也需要通过示敌以弱将敌军的反击力量吸引在雀鼠谷一道。 至于千里径作为雀鼠谷的备用通道,本身路况就更差,敌军在没有充足兵力分道而行的情况下,又急于收复雀鼠谷,那么当然是要将主要的战斗力都集中在雀鼠谷一线。 故而高乐是要给敌军营造一个己方疲软可欺的感觉,让他们不要兵行险道的分兵自千里径绕道来击。 “大将军,末将等自知利害,只不过尺度实在不好拿捏。” 诸部将们听到这话后也是不免神情一苦,毕竟他们的主职业还是作战而非演戏,再加上雀鼠谷中狭路相逢,敌军追迫太近,他们也需要给予相应的反击顽抗才能稍微稳住后退的节奏,至于怎样表演的更加逼真,则就实在不好把握了。 高乐听到这话后便稍作沉吟,旋即便又说道:“明日交战,受敌之后先退十里,将贼众引入之后再据守囚马岭交战,傍晚之前不得撤离!” 囚马岭乃是雀鼠谷中一处险要之地,既然要引诱敌军主力用功于此,那就要熟用一收一放。清晨交战先将敌军攻势放入进来,坚守大半天后到了傍晚再放给他们一个诱饵,让他们对接下来的战斗更有信心。 于是在得了高乐的嘱令之后,第二天清晨交战伊始,最前线的魏军将士们便直接撤出了阵线,沿着崎岖山道向南面奔逃。北面的齐军将士们见状后自是乐不可支,当即便也大步追赶上来。 双方一逃一追之间便过去了将近一个时辰,尽管山道崎岖难行,也已经抵达了魏军阵地所在的囚马岭。魏军于此修筑了比较完善的营垒防线,抵达此间后便不再后退,守在营垒之中向着很快追近的敌军发起了反击。 这些追击在最前方的齐军将士们多数也没有穿戴影响攀爬行动的甲胄,随着彼此间战斗打响,由于魏军占据了营垒之间与弓矢之利,顿时便给齐军造成了不小的伤亡,许多将士遭受反击之后直接抛尸当场,一时间就连谷底激荡的汾水河流都被鲜血染红。 侯莫陈相因受年龄和体力的限制,正在后方大队人拱从下徐徐前进,当得知前路遭受猛烈的反击之后,当即便又派出一路精甲劲卒负责前去攻坚。 当他终于抵达交战前线的时候,见到敌军在囚马岭上所设置的这一处坚堡营垒时,眉头顿时深深皱了起来,这处坚堡与之前所攻夺下来的那几处简陋防事是完全不同的,而且囚马岭这个地点的选择也极为巧妙。 如果说北面那些防事还是草草立就,那么从抵达这里开始,就已经看出敌军在雀鼠谷中是有着非常清晰的据守思路的。 这会儿双方交战已经进入了白热化,尽管齐军的重甲劲卒可以不顾攻扰的直抵敌军营垒之下发起攻击破坏,但是由于敌军这座堡垒设施比较完善,甚至还设有拍木等反击设施,当齐军的重甲步卒好不容易冲上墙头,迎头一根巨木便拍落下来,直接将甲胄包裹的勇卒拍砸的血肉迸溅! 侯莫陈相看到这些血腥惨烈的交战画面,眉头也不由得紧紧皱起,从此间敌军的顽抗看来,自己之前对这些敌军的判断多半是有些失算了。 眼下囚马岭所在还只是在雀鼠谷的中段,就算是不计代价的攻下眼前这座堡垒,那么南下后路几十里之间,敌军还不知设置了多少此类的坚固据点,尤其是在汾水关到高壁一段距离通行更加艰难,想要短时间内循此路线打通雀鼠谷,难度怕是要比之前的预估大得多! 一念及此,侯莫陈相一边着令部众们继续向前方堡垒发起猛攻,一边又召来心腹,着令五百精卒撤出雀鼠谷,汇同千里径驻守人马,沿千里径向南而去,绕道永安城后反击汾水关,想要给敌军制造一个腹背受敌的困境。 侯莫陈相的危机感和对战场的洞察力要比高乐想象中敏锐得多,他也没想到一时取巧的安排就让其人心生警觉,从而做出一些战术上的调整。 此时的高乐还在雀鼠谷南面忙于构造一个新的防线,用以接应傍晚时分从囚马岭前线撤下的将士,浑然不知敌军已经从另一侧的千里径山道向南而来。 但是很多时候,掌握战争主动与陷于被动之间是有着非常明显的差距,而这当中非常重要的一个元素就是时机的配合。 侯莫陈相自晋阳得知情报之后,再经过商讨决议率军南来,经过一天时间的激战杀入雀鼠谷中,又通过对战场上的敌人观察而做出战术上的调整,一系列的变化流程可谓及时,但那仅仅只是在他的视角上。 而对于占据了主动权的一方来说,很多时机其实并不需要去刻意争抢,只需要按部就班的进行,自然就能先人一步。 午后将近傍晚时分,一支五千人左右的骑兵队伍抵达了雀鼠谷南面的鸡栖原,便是之前高乐一行北进时所攻夺的永安城东北面的那处陂塬。 这支队伍的主将乃是贺若敦,当其抵达鸡栖原后,便在附近遇到了高乐分遣留守于此的士卒,当打听到高乐一行人马早已经进驻并深入雀鼠谷,贺若敦便忍不住皱眉道:“主上还着我北进永安城与前锋会师,而后分道并进,不想这群长脚驴脚程如此迅速!” 只凭三千名前锋轻骑自然不足以扼守住晋阳南来的逐条道路,而且自平阳向北多有敌军城戍据点,李泰在制定作战计划的时候,也并不确保高乐一行能够一路畅通的抵达雀鼠谷,故而后路还安排了一支人马协助完成阻敌任务。 贺若敦虽然不是首批北进的将领,但是在李泰率领主力大军渡河进入河东之后,便遣其人先行奔赴战区,在平阳南面与韦孝宽等诸路人马汇集了解情况之后,便率领五千精骑继续向北进发,一路顺畅的抵达了鸡栖原。 预想中作为英雄登场、拯救陷入苦战袍泽的画面并没有出现,反而让贺若敦确定了一个一路追赶吃灰的事实,他的心情自然多有不甘。 于是他也懒得再前往汾水关方向与高乐汇合,看看距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便着令大队人马暂且宿营于鸡栖原,而他则率领几十名徒卒经东面山口进入千里径,准备稍作查探为接下来进据千里径而作准备。 千里径虽然没有激荡的汾水湍流,但是山道蜿蜒曲折更甚于雀鼠谷,所以贺若敦一行在入山游荡过一段距离后,不出意外的发现自己迷路了。 他又不像高乐曾经频繁出入此间,加上也没有刻意带领当地人作为向导,山谷中游荡一番,随着天日越发昏暗,于是便也老老实实接受了这一事实,找了一处背风的山坳猫起来,等着明天天亮再继续寻找出路,或者是等着山外人马找寻过来。 贺若敦的儿子贺若弼之前因为年龄太小而落选三卫,等到又长了两年后还没来得及参选便遇上了战事,于是便连番央求父亲携他从军。 金戈铁豪壮军事生涯还没有展开,结果便先有了这样糟心的经历,贺若弼的心灵也是大受震撼,但见父亲也是脸色阴郁不甚好看,还是贴心的小声安慰道:“山道蜿蜒,迷途难免。李广虽尔,人亦不谓不勇。阿耶请看开……” “闭嘴!” 贺若敦却很难体会儿子这一番孺慕情怀,不待贺若弼说完便瞪眼低斥一声,而后拉过毡毯裹住全身,卧在草堆中睡了起来。 这一夜露宿山野总归不是什么好的体验,贺若弼这一晚上都是时昏时醒,一直到了将近黎明时分才迷迷糊糊的睡着,但自觉没有睡多久便被啪啪两声吵醒,视线还自有些迷糊,两颊已经火辣辣的疼起来。 贺若敦两巴掌抽醒儿子,旋即便捂住这小子的嘴巴将之夹在腋下,口中低声道:“有敌踪欺近,准备交战!” 1053 乘胜追击 千里径崎岖难行,哪怕是对北齐将士们而言,也只是硬着头皮咬牙赶路。 这条山道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地无三尺平,因为往返补给过于麻烦,几十里的山道上都没有设立什么扼守要处的戍堡,仅仅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派遣一些游哨往复巡察并传递消息。 昨天经过大半天的激战,齐军终于在傍晚时分攻夺了魏军设置在囚马岭上的堡垒,但也因此付出了近千人死伤的代价。须知侯莫陈相此番南来把守要道仅仅只带来了五千人马,结果仅仅只是为了拔除一个据点便付出了将近五分之一的伤亡,这样的代价无疑是非常巨大的。 所以在昨天傍晚罢战之后,侯莫陈相便又传令催促千里径上的人马加速行军,一定要趁着敌军势力还未进入千里径之前迂回敌后,从而配合正面的进攻以夺回雀鼠谷。 因此尽管在这山路上走夜路太过危险艰难,但这一路齐军将士们还是凭着惊人的毅力昼夜兼程,用一天一夜的时间行过了大半路途,只需要再行过前方已经不足二十里的曲折山道就可以走出千里径了。 而他们这一路行军,仅仅折损的战马就达到了两三百匹之多,若非为了争抢时间,如此沉重的代价实在是让人吃不消。 抛开折损的战马与受伤的军卒,仍然能够继续前进的还有一千三百多人,他们在一处溪谷中凿泉取水,稍作进食并饮马之后便继续赶路。 “翻过前方隘口,可以稍作休息,午后行出千里径再转道高壁,正可配合雀鼠谷攻势,一举全歼……” 一名督将登高眺远,还在鼓舞士气,却不料斜里山石之间突然飞出一道劲矢,深深贯入其人胸前,使得这督将直接沦落在地、气绝当场。 “敌袭、有敌袭!” 众齐军将士们见到这一幕之后,当即便一脸震惊,前方军士大声呼喊示警,后方人马则已经乱作一团。 一箭射杀敌将得手之后,贺若敦将长弓、胡禄尽付儿子贺若弼手中,旋即便又大声说道:“你等留此继续射杀敌众,余者随我冲杀敌阵!” 说话间,他便手持佩刀、跃下山石向侧前方的敌军队伍冲杀而去,随之同来五十多名军众分出二十几人继续留在掩体后射杀敌人,其他的则就全都跟随贺若敦一起持刀杀出。 山道间的木石严重限制了人的视野,齐军将士们一时间也都难辨此间究竟埋伏了多少敌人,眼见就连将主都被一箭射杀,其余本就疲惫不堪的群众自是更加的惊慌,当再听到敌军凶猛的喊杀声后,下意识的便抽身向后退去。 此间虽有一千多名齐军将士,但在这曲折的山道间也只能蜿蜒排列、如同长蛇一般。而且为了节恤马力,战马都被安排在队伍的后方由军士牵引前行,当前方将士向后方退避的时候,顿时便在山道上造成了拥堵混乱。 贺若敦本来就是西魏屈指可数的悍勇大将,身边亲卫们也都是以一当十的精锐卒众,因为先一步察觉到敌人行迹而筹谋多时,此时骤然发起袭击,自是势不可挡。 其人手持战刀,仿佛山林中奔行的猛虎一般,一头冲入敌军混乱的阵队之中,手起刀落便是血肉纷飞,虽有敌卒壮着胆子挥戈反抗,但凡其刀锋所指、全无一合之敌,仅凭一己之力,便在敌队当中生生劈出一道长达数丈的血色通道。随着后方部伍的加入战斗,这通道继续向内蔓延,直将敌众杀得溃不成军! “阿耶好勇猛,这才是贺若弼之父该有的气象!” 山壁上贺若弼看到父亲那英勇杀敌的勇猛姿态,忍不住大声喝彩道,而他这喊话也似乎依稀暴露出一些东西,仿佛昨天带着他游荡山野之中迷途难出的只是一个陌生人。 受到父亲英姿鼓舞,贺若弼便也准备张弓杀敌,只是虽然他年岁渐长、体格已经不逊,但是力量终究还是有些差距,他父亲所用劲弓对他而言还是颇为吃力,略作尝试后便明智放弃,旋即便将长弓挂在背后,口中大声呼喊道:“好男儿岂可避于锋刃之外,自当勇猛杀敌!” 喊叫间,他便也手持战刀,沿着父亲一行人冲杀方向奔跑过去,旁边其他弓手见状后便也连忙追随出来,一边疾行一边张弓射向那些溃散奔逃的敌众。 “东贼受死罢!” 几名敌卒正当前路,贺若弼大吼一声然后便抡起手中战刀劈向对方,那敌卒挥刀来作格挡,手中战刀都直接被贺若弼斩飞,旋即仍然劲力十足的刀锋便直接侧向刨开敌卒肋腹,腹中血水脏器直接喷溅贺若弼满身。 “啊、啊……” 贺若弼有些忙乱的想要甩出身上污物,便来不及迎战另一名反身杀来的敌卒,眼见对方战刀也向自己当胸劈来,仓皇间只能向后仰倒,正逢身后一名部卒射杀这名敌卒,然后冲上来望着满身血污仰躺在地的贺若弼疾声发问道:“阿郎受伤没有?” “没、没有罢……” 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直面生死,多多少少有些挑战少年的承受力,贺若弼言语有些迟钝,在卫兵搀扶下站起身来,低头看看身上血污,直接抓起一把血水拍在脸上以示不惊,哇哇大叫两声,然后捡起一张敌卒遗落的骑弓,跟着卒众们游遁在战场外,频频引弓射向敌卒,不再叫嚣好男儿应当如何。 贺若敦虽只几十徒众,但凭着这有利地形以逸待劳之下,竟然杀溃了敌军上千人马。尤其是随着敌卒溃退到了战马队伍之中,使得这些战马也受惊奔逃起来,顿时便让这溃败之势越发难收,众多的齐军人马在山道间完全的溃散开来。 杀散敌众之后,贺若敦也并没有继续扩大追击范围,而是带领部众们就近抓捕了几十名敌军士卒,逐一加以审问。 部众们还在审问俘虏的时候,贺若弼也和其他射手们入前汇合,贺若敦见到儿子满身满脸的血水,当即便忍不住翻一个白眼,抬手给了一巴掌并训斥道:“入阵杀敌尤重威势,似你这般生剥翻皮的豚狗,仿佛入阵寻死,能惊慑谁人!” 将门家教就是这么朴实无华,贺若弼兴奋过后本就疲惫,被老子一巴掌抽的原地转了半个圈,还自呵呵傻笑炫耀道:“阿耶,我初经阵仗便杀数人,是否英雄?” 贺若敦没有再搭理儿子的炫耀,转头吩咐部众们打扫战场,自己则亲自去审问一干俘虏,首先需要确定的当然是他们现在所处方位,而后才是敌军的各种军情。 通过对这些战俘的审问,贺若敦才知他们一行昨天虽然迷路,但在千里径中却是溜达出了不短的距离,当下位置距离南面出口还有将近二十里的路程。 最让贺若敦感到惊喜的,则就是这些战俘所交代的敌情,原来对面的齐军还没有大举南来,晋阳眼下要比他们之前所预想的还要更加的空虚,南来交战的仅仅只有其国白水王侯莫陈相所率领的几千人马。 “贼势既然虚弱,自当奋勇进取!” 当了解到对面敌军实力不强的时候,贺若敦顿时变得振奋起来,晋阳城他自然不敢前往袭扰,可是近在山岭北端的介休城却可以进袭一番,既能干扰打断敌军针对雀鼠谷的反攻,又能惊扰一下敌境腹地。 一念及此,他便着令部众们整治餐食,用缴获的敌军物资填饱肚子,并且搜集尚可驱用的战马以及甲杖等器械。千里径道路中自然难以策马奔驰,可是北去出了山岭范围,在敌境当中自然越多坐骑备用越能快速转移。 “赶紧用食,吃完滚去南面报信,引领援军北来接应老子!” 贺若敦对儿子虽然不溺爱,但这么危险的任务也不会带着儿子同往,毕竟这半大小子也难当人用,于是便催促贺若弼赶紧填饱肚子去接引援军,而自己则就率领四十多名部众,押着一部分俘虏当即便向北出发,按照路程傍晚时分便可行出千里径并进入敌境之中。 贺若弼刚因经历一场战斗而满腔血性,听到父亲竟然不肯带自己前往,心中自是有些失落,但也不敢任性,只能一边吞咽着粟饭一边望着父亲小声道:“阿耶千万要小心,儿一定尽快招引援军北行接应!” 不过贺若弼也没有失落太久,此间父子分别之后,贺若弼和几名部卒刚押着两名作为向导的俘虏南去数里,便遇上了因为他们彻夜未归而天还没亮便入山寻找的部众,贺若弼自是欣喜不已,忙不迭引着这几百卒员沿父亲北去道路追去,另遣别员南去返回营地报告消息。 山道外的鸡栖原上,高乐在得知贺若敦率军赶来后,昨晚便赶来准备相见商讨军机,结果却被告知贺若敦外出巡视未归,清晨再来才知是彻夜未归,心里明白这货多半是在山中迷路了,一时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可是当上午消息再传来时,已经是贺若敦引部向北面的介休城杀去了。高乐也来不及感叹贺若敦这运,在了解到对面敌情虚实之后,当即便也返回雀鼠谷中,安排部众发起反击。 1054 兵掠介休 由于攻占囚马岭损失太大,接下来侯莫陈相也并没有再急于进击,而是选择将部伍暂时停驻于囚马岭,将之前交战中颇有损坏的戍堡再加修葺一番。 如此一来,既巩固了当下的战果,同时也能让将士们稍作休整,而且还是等待千里径方向的突进有了效果再配合进击,但他这样一番打算注定是要失望了。 雀鼠谷与千里径之间的方位距离虽然并不算远,最近处相隔不过数里,但在崇山峻岭、茂密山林的阻隔下,彼此却难以直接往来,只能绕道后方的出入口才能进行联系。 尽管侯莫陈相也在沿途安排了人员用以传递消息,但是完全凭人脚力的往来通讯效率也并不算高。 午后时分,侯莫陈相还在督令将士们加固堡垒防事,但是囚马岭南侧的魏军突然发起了进攻。尽管攻势并不算猛烈,但还是让侯莫陈相心生警惕。 须知之前两日的战斗,魏军一直都处于一种被动防守的状态、且战且退,如今却又奋起反击,试图将丢失的山道再给重新夺取回来。这前后迥异的做法,必然意味着对面发生了一些让人难以预料的变数。 于是侯莫陈相一边着令将士们据守囚马岭这一处堡垒,一边又让人向北面去打听千里径一路人状况。 魏军的进攻主要是通过弓矢等远程武器,而齐军方面的反击则比较单调。 由于之前奔赴河阳的人马带走了太多的弓矢储备,晋阳方面在短时间内仍未补充回来,因此侯莫陈相这一路人马携带的弓矢器械并不算多,将士们的作战手段也受到了极大的限制,只能固守在营垒当中,一边躲避流矢一边防备敌人攀上墙头。 魏军虽然发起了反击,但却并不急于入阵肉搏,而在雀鼠谷这样的地形当中,如果双方并不发生短兵相接的交战,实际能够造成的战损非常有限,而且交战过程也是非常的枯燥、乏善可陈。 魏军的攻势一波一波,强度虽然不高,但却并不间断,与其说是发起反击,更像是在消耗齐军的耐心和士力。 “莫非羌贼是要白日佯攻、入夜袭营?” 看到敌军如此攻势,侯莫陈相便不由得暗忖道,略作沉吟后便又安排一队后备的卒员准备木柴等夜战用物,以免又被敌人出其不意的袭击而夺回堡垒。 傍晚时分,魏军攻势增强,不再只是远程的流矢袭扰,已经开始投入重甲步卒,前后数人列成战斗小队,几十支小队沿着山道向囚马岭攀爬而来。 侯莫陈相看看天色,越发确认了敌军将要夜战的猜测,于是他便着令堡垒中的后备人马提前开始准备餐食,饱餐之后以应对接下来敌军越发猛烈的进攻。 可是就在这时候,他派往后方探听消息的卒员却飞奔入营,脸色仓皇道:“启禀大王,千里径上师旅遭遇敌军伏击,战败溃退。敌军、敌军还一路追赶,将要冲出千里径、进袭介休城……” “竟有此事?” 侯莫陈相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陡地一变,一时间就连思绪都有些阻滞,片刻后才被堡垒围墙方向那嘈杂猛烈的金铁交鸣声所惊醒。 当他再看到凶猛进攻而来的魏军将士时,这才醒悟过来敌人哪里是要发起夜战,分明是早知他们处境艰难而加强攻势,就是要给他们制造一个去留两难的困境。原本他准备前后包抄的计策,如今却是被敌人反用在了他的身上。 “坚持住,打退敌军这一波攻势!” 电光火石间,侯莫陈相脑海中闪过诸多念头,尽管心知后路危急,但却明白眼下不宜抽离人马撤出此间。眼下敌军正自气势汹汹的反击过来,一旦他们这里将士撤退,敌军一定会衔尾杀来,到时候在这崎岖的山道中前后队伍难相统摄,一旦前后失律,必然溃不成军! 千里径与雀鼠谷本就难相沟通交流,敌方的情报传递必然也是乏甚即时性、严重滞后,此间敌军未必清楚别部人具体动向,所以眼下最好的方法就是顽强坚决的挫败敌军这一轮进攻,使其心生疑惑莫非别路无功?待到对方为了节恤士力而放缓攻势的时候,才是抽离部伍、人马撤退的好机会。 于是在侯莫陈相的指挥下,堡垒中的齐军将士们也都无作他计,只是专心致志的与进攻上来的魏军将士激烈交战。 囚马岭南面同样正自临阵督战的高乐见到堡垒中敌军仍然斗志顽强,并没有军势败乱的迹象,而己方进攻的将士伤亡正在快速攀升,他便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他倒并不觉得贺若敦攻势受挫,只是猜测莫非敌军的情报传递发生了迟滞、使得此间敌将并不知后路遭受袭扰,所以仍然据此恋战? 这会儿,太阳也早已经没入了西面的群山之后,眼见天色渐晚,于是高乐便也下令鸣金收兵。除非敌军也在短时间内有新的人马增援,否则眼前的囚马岭收复只是早晚问题,眼下再战斗下去只是徒增伤亡罢了。 随着战场上魏军暂时撤下,囚马岭的战事也暂时告一段落,侯莫陈相看似仍然颇为冷静,实则心里已经是焦虑万分。 他得讯时已经是到了傍晚,千里径进击的敌军这会儿必然已经是进入了太岳山北,这会儿还不知已经在后方造成了多大的动乱,而他却受阻于眼前敌军的攻势而未敢轻动。 这会儿战斗暂停之后,他便不再掩饰,忙不迭下令将士们赶紧打点行装,连夜向后方撤离。为免敌军追击太近,在沿途险要之地他还留下一部分士卒埋伏阻敌。 且不说雀鼠谷中的交战双方将士的搏杀与心理博弈,贺若敦一行沿着敌军的败逃路径一路向北而进,途中稍作休整时也等到了后路人马增进的消息,前后汇合后便又加速前进。 此去倒也不必再担心迷途,除了队伍中那些齐军俘虏作为向导之外,还有之前溃逃的齐军士卒们沿途所留下的种种痕迹。于是贺若敦一行一鼓作气的跋涉数十里山路,终于在傍晚将近天黑的时候冲出了千里径。 尽管这会儿他们已经是人马疲惫不堪,可是眼见到视野逐渐开阔,放眼所及乃是平坦的原野、低缓的土丘,不再是那让人烦躁的山岭乱石,心情自是大为欢畅。 千里径外面便是一座坞壁,坞壁本是南朔州军人所有,之前军人被调遣南去,只有家眷留守。但大概是因为之前行出千里径的败卒们告知敌情,所以这坞壁如今也是人去屋空。 贺若敦一行在此稍作休整,然后便披甲上马,离开坞壁后沿着兵道一路北进,数百骑便直向介休城杀去。沿途也多见逃乱的民众,主要是老弱妇孺等南朔州军人家眷。 这些人也都是听到了贼军入境的消息,因恐遭受袭杀而拖家带口、带着浮财家当准备往介休城去躲避战乱,却不想直接在路上遭遇了敌军,队伍中不断有人发出绝望的悲呼声。 虽然西魏军中向来不以妇孺老弱为功,但这些军人家属奔逃出来时多携财货,道途见到后也是非常引人垂涎,魏军虽然军纪严明但也并非人人都是道德标兵,看到那些齐人沿途散落的财货,自然有人心生贪欲。 但贺若敦心知轻重、目标明确,不只对那些逃难民众视而不见,更对身后部伍们大吼道:“先夺介休城,沿途不得浪战!” 众骑士们闻听此言后也都纷纷收回了视线,专心致志打马疾行,总算赶到天黑之前来到介休城下。 此时的介休城内外同样是混乱不堪,城内本有守军,可是周遭原野多有军人家属涌入城中避难,车马队伍全都堵在了城门内外,守军将士纵然想要关闭城门、加强城防,也是备受阻挠。 等到贺若敦一行冲到城下,惊走城外拥堵的人群,洞开的城门便出现在眼前,虽然仍有督将兵长呼喝着想要收聚甲兵据城以战,但许多甲卒要么是被群众裹挟、要么是弃械而逃,哪还能组织起有效的拦截反击。 “大魏王师入此讨贼,城人速出、留城则死!” 贺若敦久经戎旅,自然知道如何才能造成更大的恐慌,他率部纵马冲出城中后,并没有急于入据城中要害所在,也不着急大开杀戮,而是着令兵众们纵马驰行于城内曲巷之前,将城中民众全都惊逐出城,而后又寻到城中仓储所在,仓中存货抛撒曲巷之间,任由乱民拾取争抢。 在城中往复驰行将近一个时辰,并又搜集收拾起一些战马和作战物资,接下来便是从城中核心区域开始四面纵火而出。 当一众将士们再在城东汇聚起来的时候,介休城中火势也正在快速的蔓延开来。此城临近汾水而设,本来无惧此害,但此际城中居民俱已逃散于郊外,纵然还有一些强徒乱民仍留城中,但也主要是为的哄抢仓储物资,自是无暇救火。 “此行收获颇丰,返回千里径口稍事休整,明早即归!” 贺若敦也很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摆手向部众们招呼一声,然后便率先勒马往来路方向而去。后方群徒也都一边策马,一边牵引着载满收获的马匹随行于后,一路向南而去。 身在队伍中的贺若弼同样如此,他身后牵着两匹战马,马背上驮着好几领敌城武库中挑选出来的精甲与其他的精良军械。 因为战利品实在太多,战马一跑动起来便要掉落物品,他本来想要停下捡回,结果父亲一行却全无停下的意思,因恐掉队下来,于是他只能一路闷头疾行,每听到后方物品掉落,便心疼的龇牙咧嘴。 1055 非战之罪 (); 当侯莫陈相总算率部退出雀鼠谷后,见到已经被焚烧破坏的满目狼藉的介休城时,他的心情自是恶劣至极。 不同于雀鼠谷南面的那些城池,介休所在已经属于太原盆地,尽管位置所在还处于太原盆地偏南边缘地带,可是自此向北却是一马平川,再也无险可守。 介休城遭受敌军的侵扰破坏,也就意味着如果敌军愿意的话,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兵临晋阳城下! 由于从雀鼠谷撤出也需要一定的时间,再加上还要防备南面追踪极近的敌军将士,当侯莫陈相率军返回介休的时候,这一路来犯的敌军早已经远遁离去了。无论侯莫陈相心中再如何愤懑,也只能自己咬牙消化。 “大王,当下该要怎么办?” 诸部将们看到介休城中残破不堪的情景,一时间也是有些欲哭无泪,眼巴巴的望着侯莫陈相发问道。 这一次他们师旅南来,在雀鼠谷中奋战数日,结果却半途而废,非但没有打通雀鼠谷通道,甚至就连后路老巢的介休城都被敌军进扰破坏。 这样的战况若是传回晋阳,皇帝陛下将会怎样的暴怒、并给予他们怎样的惩罚,他们一时间都有些不敢想象。 侯莫陈相这会儿自然也是有些仓皇无计,他先是深吸一口气,旋即便沉声说道:“进犯之贼军势大,远远超过了之前估算。况其必于南境收募奸细为其向导,北进之后才能进退自如。晋州师旅竟然全无阻截之功,使众多贼众轻易北上……” 之前在晋阳宫中慷慨请命时,侯莫陈相还夸下海口为报国仇家恨、必不让贼一甲过雀鼠谷,可现在敌人的确没过雀鼠谷,而是从千里径杀来。造成这样的局面,可不是抖个机灵就能糊弄过去。 侯莫陈相作为此间主将,自然要负最大的责任,搞不好不要说晚节不保,在皇帝陛下暴怒之下可能连他自己的一条老命都要保不住。 既然承受不了这么大的责任,那么只能推脱。晋州方面也并非全无反击之力,城中军民加起来数万之众,结果却坐视敌军在这么短时间内大举北上,长乐王尉粲等能辞其咎?而且敌军之前一直未曾履足此境,结果此番却如入无人之境,如果没有奸细帮忙,怎么能够做到呢? 随着侯莫陈相提出这样一个思路,其他将领顿时也都得到了提醒,旋即便又有人开口说道:“据留守徒卒所言,此番进犯之贼不过百数徒众,常理以论即便敌卒尽皆精勇难当,也绝难轻易攻克坚城并危害如此至深。又有军人家属奏告,贼人寇城时,城中亦多强徒响应,进据府库,哄抢时货……” 听到有人将城中强徒都归为敌军的内应了,接下来便又有人不甘示弱的说道:“贼军都已经进据雀鼠谷中囚马岭,然而距囚马岭不远的贾胡堡却无遭侵扰。堡中胡商奸猾好利,昧于忠义,会不会为利所使,做贼向导?” “不错,羌贼巨寇李伯山当年入寇晋阳,便曾折道经此……” 在众人七嘴八舌的补充之下,这一场战事的失利原因顿时便被勾勒的清晰完整起来,原来此战之所以失利,不只是因为晋州将士们无能所致,更因为敌军奸诈狡猾,是一个持续了长达十几年的阴谋! 且不说这些道理说不说得通,起码对当下作战不利的众将士而言是一个慰藉,不只找到了推诿过错的理由和目标,更找到了要作打击的对象。 地处介休城西南的贾胡堡,因为常有胡商出入居住而得名,而胡商之所聚集处,自然就与财宝珍货密切相关。往常这些胡商们仗着自己手中的财富与珍货去结好一众晋阳勋贵们,从而获得这些达官权贵的保护,诸晋阳兵将士们就算贪图他们的财产,也都不敢轻易索取掠夺。 可是现在如果给这些胡商冠上一个私通外国、进寇晋阳的罪名,那所谓的保护伞自然也就没有了,而且还可以名正言顺的去擒拿问罪,顺便将贾胡堡洗劫一通! 因此众将也都是越说越是起劲,最开始还带着一种莫须有的诬赖语气,可是渐渐的言辞语气越来越笃定、越来越认真,也越来越急切。 不过侯莫陈相倒还没有埋没理智,眼下他所部人马刚刚败退回来,介休城又遭到敌军的攻掠洗劫与破坏,而且雀鼠谷、千里径两条要道全都失控。 如此情势之下,推诿一下过错与责任也就罢了,实在不宜因为一时的贪婪而横生枝节,将本就受损不轻而比较薄弱的军力使派到别处去。 于是他便摆手制止了众人的议论,旋即便说道:“此间情势如此,自应据实奏报晋阳。介休内外从乱应贼的盗匪强徒须得立即纠察铲除,至于别处人事隐患,则需等待至尊处决,你等不得擅自行动!” 众人听到这话后,心中自是有些失望。不过眼下大敌当前,他们倒也还没有达到为了一己私欲而罔顾国危的程度,于是便也只能连忙点头应是,然后在侯莫陈相的吩咐之下分兵守住雀鼠谷和千里径两处北面通道,并且巡察乡野搜寻之前参与哄抢库物的强徒歹人。 当侯莫陈相所派遣的使者抵达晋阳时,齐主高洋早已经先一步知晓了介休城被敌军攻破洗劫的消息,毕竟介休城中军民逃窜,也把敌军寇入并州的消息传遍了晋阳城周边,使得晋阳城内外气氛变得更加紧张凝重。 高洋同样也是久知兵事,自然不会被侯莫陈相的奏报轻易糊弄住,无论其他的借口和理由有多少,毫无疑问率军交战于最前线的侯莫陈相都要为此番失利负上最主要的责任! “狗贼无能抵御贼寇,还要诿过他人,当真该死!” 高洋看过侯莫陈相的奏报后便愤怒的直接撕成碎片,同时口中也破口大骂一通,旋即便又大吼道:“府下现今多少人马?统统汇集晋祠,朕要亲自南下破贼,看一看羌贼难道当真无从制约!” “陛下请息怒、息怒啊!” 殿内众人听到这话后也都有些慌了神,忙不迭连连叩告劝阻。 虽然说侯莫陈相这仗的确是打得挺难看,但也不可否认其人的确是戎马半生的持重老将,战事失利必然是有着客观困难的存在,此番进奏也未必尽是推诿。 当下晋阳甲力虽然集结将近五万,可是雀鼠谷、千里径已经尽为敌人所掌控,而敌军在平阳北面究竟已经集结了多少人马仍未可知,在这样的情况下君主贸然出动绝非良策,分分钟都有可能国运系此一战。 更何况近年来皇帝志堕力衰、不复天保初年的英明神武,也都是有目共睹的,他们自然不敢任由皇帝在兵力不占优势的情况下奔赴前线去冒险。 在众人连番劝谏之下,高洋暂时放弃了南去亲征的想法,旋即便又勒令大臣唐邕加紧催促诸军集结,同时又派遣河东王潘子晃再率领一万人马南去介休增援镇守,勿使贼军复入境中。至于侯莫陈相,则夺其官爵,使其白身典军以戴罪立功。 北齐方面因为要道失守而又是一阵鸡飞狗跳,贺若敦一行在洗劫了介休城后,便又花了两天的时间,才经千里径撤回了鸡栖原。 这一次高乐总算没有错过,得到部下通报后早早便立在辕门外等待,当见到满载而归的贺若敦一行时,便微笑拱手道:“恭喜贺若公,师旅新至便首战告捷、夸威敌国!” 贺若敦一直策马行至近前也不下马,就这么居高临下的俯望着高乐,用一个浑不在意的语气说道:“此番所以奋勇进击,倒不是为了与高五你争功斗艳。户下小儿随从部伍,浮躁好闹却见识浅薄,故而引之北去看一看贼境风物,顺道收斩一些贼徒,也不值一提。” 说话间,他便抬手指了指队伍当中的儿子贺若弼,表示自己此番当真只是遛娃,随随便便就冲到了高乐等前锋师旅的前边并顺便捡了个功劳回来。 高乐自知这家伙是个什么性子,但听到这话后还是忍不住气得太阳穴直跳,索性便也不再搭理贺若敦,直接指着贺若弼故作笑语夸赞道:“此儿当真大勇,出入敌境风采可观,肯不肯入我麾下,助你此役成名国中?” “这、这……多谢高大将军夸赞,末将、末将还是想进选三卫、受教主上。此番随父出征,也只是想积事求进……” 贺若弼闻言后忙不迭摆手说道,他连他老子都不大瞧得上,又怎么会答应高乐的招揽。 但是这一回答还是让高乐大笑起来,自然免不了夸赞几句这小子要比他老子见识高明,然后才又望回贺若敦发问道:“公进军至此,主上可有指令着你转告?我部前锋是继续进击,还是就驻此处?” “行前主上已经将近汾曲,你我俱非主上属意驻守要道的良选,暂且留此各待命令。” 贺若敦闻言后便又回答道,旋即便招呼高乐一同入营细说。 1056 社稷罪人 (); 经过数日行军,李泰所率领的西魏主力大军也抵达了汾曲,然后便暂驻于襄陵南面的乔山。 之所以大军不能一路长驱直入,是因为襄陵南面的蒙坑与乔山道路崎岖难行,不便大军尤其是辎重进退,地势较之汾南的峨眉原都不遑多让。如果不能在汾水上游占据一定的有利条件,大军一旦贸然直入,很有可能就会遭到敌军的迎头痛击。 之前西魏一直没有将这一条线路作为主攻方向,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哪怕如今李泰以有心算无心,也是需要先安排韦孝宽等诸路人马先行挺进平阳,占据一定的优势之后,他才率领主力人马跟进上来。 如果前师在平阳方面没有获取相对稳固的优势,那么他这个军事计划哪怕再怎么出人意表,到最后也不过是在北齐的边境地带溜达一番再无功而返,重蹈当年宇文泰意图军进河东的覆辙。 “卑职等恭迎主上!” 在前路师旅所留下的营垒外,一众汾南官员们纷纷迎了上来,向着策马行近的唐公拱手作礼道。 来到营门前后,李泰翻身下马,旋即便发问道:“此间情势如何了?” “启禀主上,当下汾绛之间敌方城戍多已拔除,平阳以南唯余东雍州正平一城。” 担任玉壁长史的卢叔虎之子卢畜生入前回答说道,一边说着还一边抬手指向汾曲西面:“正平郡境地跨汾水两岸,闻喜、曲沃等诸地皆处汾南,为我所有。府治所在的正平城则地处汾水以北,为敌所据,因之设为东雍州。贼之东雍州刺史薛文殊,本顽贼薛循义之子,其家旧本域内强宗,乡势联结……” 在这东西分裂的大背景下,不只是原本北魏的州郡行政区域被人为分割开,就连边境地区的人员也会或主动或被动的分投两国。 卢畜生所说的薛循义,同样也是出身河东大族薛氏。与裴、柳等世代居住于河东的土着大族相比,河东薛氏因是后来迁入的豪族,为了获取乡土资源生存下来,其武宗作风比较浓厚。诸如薛循义早年便恃着雄厚乡势而对朝廷时叛时附,在六镇兵变的背景下,势力和官位也是越发壮大。 后来高欢在尔朱荣霸府下出任晋州刺史,便将薛循义也召入麾下。后来薛循义又追从高欢信都建义,自然而然就成为东魏的元勋功臣。 旧年沙苑之战后,高欢大败而归,西魏则顺势席卷占领了河东大半领土。甚至就连晋州平阳,高欢都一度想放弃,集中兵力以固守晋阳。还是薛循义凭着早年在此境所经营的深厚乡势,亲率部曲驻守平阳,在西魏的反扑下保住了晋州。 东魏北齐虽然国力较之西魏要更强大一些,但是为了节约统治成本,同样也会任命地方豪强任职本乡,只是不像西魏那么普遍。薛文殊作为薛循义的儿子担任东雍州刺史而坐镇正平城,便也属于这样的情况。 “卑职日前奉韦大将军所命暗图正平城,本与其城民诸家相约举事、据城以投。只不过薛文殊其人太过谨慎,很早便察觉到柏壁城聚兵迹象,很早便将城民遣散郊野,唯留其心腹徒卒两千余众以守城,致使前谋落空,正平城至今未下……” 一名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迈步行出,一脸惭愧的垂首说道。 北齐方面有地头蛇可以防守边境,西魏方面同样也有人能够图谋。这名中年人名为裴文举,乃是河东裴氏族人,其父裴邃旧年曾经担任正平太守而坐镇汾北。 之前李泰准备循汾水进攻北齐的时候,韦孝宽便请将此人召入其府下,之前向汾北与平阳等地通过商贸进行人事渗透的工作,便多由裴文举所主持进行。 李泰闻言后便笑语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事有不成,裴参军也无需自责。当下大局已成,薛文殊纵有急智,也难阻大势的流转。正平孤城难以阻我行军,其人若能识趣归义,尚可不失一场富贵奖酬,若仍固执行恶,城破之日即是授首之时!” 正平城地理位置还算是比较重要,因其恰好地当汾曲北岸。如果西魏大军循龙门转入汾水并逆流而上,正平城若不攻克,道路便难以畅通。 可是今次西魏大军并非自龙门而来,而是穿过了河东腹地的运城盆地,经涑水北进至此,那么正平城的重要性便无从体现出来了,大军可以直接绕过其城在平阳城下汇集。 历史上周武帝宇文邕灭齐,同样也是直接绕过了东雍州正平城,接连攻破平阳、晋阳,乃至于邺城都被攻克,正平城这里仍在固守。 当时的北齐守将傅伏也算是完成了一个颇具传奇性的成就,当然也是因为北周一直都没有将正平城当作一个需要重点攻夺的对象,事实也证明这城池拿不拿得下来跟能不能灭亡北齐关系不大。 当然,如果正平城能够拿下的话,最好还是攻取下来。因为接下来两国大军估计要在平阳并其周边区域对峙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长期来看正平城掌握在手上更有利于控制汾水这一条补给线。 因此李泰在抵达乔山大营之后,便又传令让已经进入汾北地区的汾州刺史韩果率军进围正平城,争取早日将这座城池攻夺下来。 大军抵达乔山之后不久,北面便又传来消息,在高乐与贺若敦的配合之下,前锋师旅已经成功的扼守住了雀鼠谷与千里径两条要道,晋阳方面的北齐大军难以直接南下,后路大军可以放心北上了。 “此二人当真勇猛敢当,不负所望!” 李泰得知这一消息后,也是忍不住击掌喝彩、对这二人赞叹不已。 这一场战事当中,有一个最关键的因素就是能不能够控制住晋阳方面敌军的南下通道。如果可以的话,那么西魏大军的主动优势将进一步扩大,如果不能,那情况就会变得有些被动了,难以达成最理想的战果。 于是接下来李泰便着令大队人马继续前进,而自己则先一步率领亲兵们穿过蒙坑,向平阳而去。 此时的平阳城外,南北各有一道长围自汾水岸边一路向东面延伸,最终交汇在平阳城东面的陂塬前方,将整座城池都给牢牢包裹在当中。 自从第一支敌军出现在城外并绕城北去,至今已经过去了将近半个月的光景,而在这段时间里,尽管晋州城中军民一直都在不断的加固城防,但却始终都没有出城交战过一次。 城中的守军将士们眼睁睁看着城外敌军抵达的越来越多,并且不慌不忙的筑起营垒与长围,尽管敌军也一直都没有向城池发起进攻,但是这种瓮中捉鳖的局面却越来越明显。 “仍然没有援军动向?” 清晨时分,长乐王尉粲再一次登上城楼,语气疲惫的发声询问道。在被围城的这段时间里,这已经成了他每天问的最多的问题。 在敌军最初到来时,他都没有胆量出城作战,如今城外的敌军数量已经远远超过了守城兵力,更兼之还有了扎实稳固的围城方式,他便彻底放弃了凭着自己能力解除围困的想法,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援军身上。 当再听到部将口中否定的答案后,尉粲脸色变得越发难看,忍不住便破口大骂道:“国中多有骄兵悍将、每每狂言豪勇无敌,而今国难当头,这些狂徒又在哪里?偌大国门,唯我一人坚守,难道这齐氏社稷只我一家享受!” 他凭着父母荫泽享受了半辈子的荣华富贵,今天这番话可谓是说的最为硬气的,城池被围这么多天全然不见援军踪迹,只觉得整个天下只有他一个人在努力坚守、社稷安危全在他的肩上扛着。虽然他这段时间也实在没做什么,但那份沉甸甸的责任还是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又在城头上巡视一番,等到上午艳阳渐燥,便打算归府休息去了。然而正在这时候,城外敌营中突然响起了一连串经久不息的欢呼声,尉粲自是深感惊吓,忙不迭疾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启禀大王,南面、南面又有敌军到来!” 南面城墙上职守的部将匆匆行至,脸色有些难看的说道。 “又、又来了多少?” 尉粲听到这话,脸色自是变得更加难看。 那部将闻言后只是涩声道:“无边无际、不见头尾……” “胡、胡说!羌贼、羌贼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大的势力……” 尉粲口中斥骂着,自己也挪步向南面城墙去,当见到洪流一般的敌军正不断向此而来时,脸色顿时变得煞白,直接瘫在了垛墙后方。 待到镇城鲜于世荣入前搀扶,他才握住对方的手腕,颤声说道:“快、快安排信使出城泅渡过河,向晋阳、向邺都报信,三十万贼军全都入我城下,速援、速速来援……贼势凶猛,非我能当,救援若迟,我必没贼中!国中掌兵大将若不来援,全是罪人、全是!” 1057 长平之战 (); 在诸营将士的欢呼声中,李泰抵达了平阳城下,看着这座已经被长围工事所包围起来的城池,他的心情也不免变得激动起来。 “启禀主上,城中仍有守军约有两万余众,自末将等师旅抵达之日至今,守军一直未有出击……” 梁士彦随行在后,向着李泰讲述城中守军的各种情况。 “两万余众也并不算少,他们就一直坐视前锋师旅北去?坐视我军在外筑造长围?” 李泰听到这里不免面露讶色,有些不敢相信的发问道。他自知这晋州刺史尉粲在韦孝宽等众人评价下都是无将帅才,可是当听到对方身在这种要害位置,面对敌军入侵时竟然全无作为,一时间也有些理解不了这家伙究竟是怎么想的。 梁士彦闻言后便也摇头笑语道:“末将对此也颇感诧异,初入城下时师旅尚不足万,远逊城中守军,完全不能成围,只在塬上筑垒自守,昼夜警戒。一直等到两日后建忠公后继师旅抵达,末将才松一口气……” 李泰听到这里,也不由得感叹当真是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尤其是这种边境要镇上的将帅位置,真的不是什么人都能担任的。 过往数年,韦孝宽一直坐镇玉壁城,除了多年前力拒东魏高欢的大军之外,在边境上也进行了许多人事经营。诸如在汾水以北、吕梁山南麓筑城,掐准了时间运送人员和物资前往汾北,赶在旬日之内敌军增援到来之前筑城完毕。 类似的操作重复不少次数,这还是在本身处于弱势的情况下。而也正是得益于韦孝宽在此边地的经营基础,当之前李泰在河东追加人事投入的时候,才能诸事发展顺利。 当然,像韦孝宽这样最顶级的戍边大将本身就是稀缺性的人才,一般人很难企及。可是这尉粲坐守平阳还手握两万师旅,竟然全无作为,没有给前锋师旅造成任何阻挠困扰,这一份定力也是一般人所追赶不上的。 抛开这些情况不说,李泰又在梁士彦等人的陪同下绕着城池巡视一周,顺便将周边的地理情况全都察望一番。 平阳地理位置虽然重要,但本身这州治所在的白马城规模并不算大,只是一个中等城池的水平,约莫与河洛地区的金墉城相当。 一般这样的城池单独的体量并不算大,而是要与周边的城戍一起构成一个完整的战略防线。只不过如今平阳周边敌方的城戍据点都已经被拔除了,所以这个防线中心的意义便大打折扣。 当一行人返回营地中的时候,前往北面洪洞等地察视情况的韦孝宽也返回来,于是众将便拱从着唐公一起进入大帐商讨接下来的作战计划。 “臣前向洪洞等地巡望,自高壁向南至此诸处敌军城垒俱已拔除。只需固守两处要道,晋阳敌军便难飞渡南来,除非绕道统军川。” 韦孝宽先将北境情况略作讲述,然后又在地图上指着标注的方位继续说道:“统军川为洪洞城南侧汾水之流,经此东去之义宁、乌苏诸城皆贼之要戍,以通滏口而入河北,旧者所谓乌苏道即此。若北面两道难行,晋阳之军或会翻越山岭与河北之众汇于乌苏道中,而后攻来……” “但也有可能据守晋阳不出!” 李泰听到这里,便也开口补充了一个可能的情况,旋即他便又指着地图向帐内众人说道:“日前以北豫州为诱饵,诱使敌军分裂各处。而今贼之所聚,晋阳、邺城与河阳。贼欲救其失陷人地,则必经此三道而来。 晋阳当下兵势虽虚,但素来都是贼之祖巢,其士马集结必然迅猛,而且也必将是兵势最壮之处。此间暂勿与战,先取其易,再克其难。待其别路受挫,晋阳独壮之势亦难长久。” 讲到这里,李泰便又望着韦孝宽说道:“北境两道虽然在持,但也仍需良将慎重为首。请建忠公前往彼处,择地筑城,以为长久关塞。今贼势未穷,需计长久对峙。” 他并不指望凭此一战便彻底的打溃北齐,而想要维持一个比较长久的主动权在手中,自然还是筑城为守最为靠谱,这方面的事情自然还是需要交付给韦孝宽才放心。 韦孝宽对此也早有预计和准备,闻言后便点头说道:“末将明日便奔赴北境,择地筑防,必阻晋阳贼迹于外,请主上放心。” 李泰接着便又指着河阳地区说道:“河洛之间久为用兵之地,贼兵多有驻扎,此番却料错军机,其众必然懊恼、急于召还师旅。但也需防有贼将恼羞成怒、恃强用险,或是寇我豫西,或是河内进扰。所以此番大军并未尽数北上,安陆公等仍需留后待敌。” 今次霸府整体用兵达到了十六万之巨,这还不包括一些地方上的卫戍力量。诸如韦孝宽等先发五万人马,实际霸府使派的只有三万余众,剩下的将近两万师旅都是河东当地,包括玉壁城、柏壁城等地的驻守人马。 杨忠之前所率领的东路先锋两万人马,在抵达弘农之后渡河北上邵州与杨檦会师然后进入建州车箱。 李泰所率领的主力人马有十万大军,真正随其北进至此的则有八万人,还有两万留守于涑水上游。 既然要围点打援,那就得先搞清楚援军何在。随着晋阳南来的通道被控制住,北齐实际能够快速及时抵达战场的只有来自河阳与邺城的人马。 邺城人马进援的路线比较简单,唯有军进滏口经乌苏道来援这一线,也就是刚才韦孝宽所提及到的统军川。 至于河阳方面的人马选择和变数则就比较大了,也是接下来的战事发展一个机遇所在。 眼下河阳算是聚集了数量最多的人马,保守估计也得在十万以上。这些人马想要增援晋州战场,要么是返回邺城并与邺城人马一道进入滏口,要么就是自河阳北上进入建州、而后循沁水北进到义宁附近,与邺城人马会师后再西进。 但除了这两个中规中矩的选择,其实河阳人马还有两个险招。一是围魏救赵,从河洛方面向豫西发起进攻,如果能够突破新安、宜阳等豫西防线,直接进军弘农、潼关。 第二就是自河内西进齐子岭,进入邵州之后经鼓钟道北进,就直接抵达河东腹心之地的盐池以北,向前即可截断涑水,直接抄了西魏大军的后路! 对于西魏大军而言,最凶险的自然莫过于最后一种情况,一旦后路遭到截断,侧翼再遭到乌苏道人进攻,那就不是围点打援,而是四面受敌了。 不过北齐河阳方面采取最后一种策略的可能也最小,因为这对军队素质和主将胆量气魄等要求都太高了。想要完成这一事迹,难度不亚于李泰当年趁着高欢讨伐玉壁城而偷袭晋阳城。 尽管可能很小,但他这个老六还是安排了杨忠所部加上涑水上游这两路将近五万人马。原因也很简单,一方面自己偷鸡惯了当然也要重点防护一下,另一方面那就是你不来、那我可就要去了! 其实北齐除了晋州平阳这一个边镇要地有所疏忽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地方同样关注度不够。或者说原本还比较重视,但是随着此次战争打响之后便又忽略了。而此地还是西魏军队触手可及的,那就是建州。 建州地处太行山南部西侧的晋城盆地,向下连接河内可以抵达河阳,向北毗邻上党地区、出滏口可以进入河北,向西北可以沿沁水一路抵达平阳西侧,同样也是一个重要的地理枢纽,同样也是李泰这一次军事行动的目标之一! 在战事开始之前,北齐下意识的将河洛地区作为了主要的作战区域,往河阳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而随着西魏大军并进晋州、剑指晋阳,整个北齐军事资源必然又要围绕包围晋阳与奔救晋州而进行调整。 但实际上,晋阳根本不在李泰这一次军事行动的目标序列之中,他的首要目标自然是占据平阳继而吞没整个临汾盆地,将刀锋直置于晋阳眼皮底下。 而第二个目标就是建州,通过占领建州进一步截断北齐政权不同区域之间的互动与交流。而且掌握了建州之后,南可进击河内、河阳,北可袭扰上党、邺城,最大程度的增加北齐边防压力。 所以杨忠等几路人马在后方如果能够等到并击退来自河阳的敌军也是一个意外之喜,如果没有也不必失望,可以配合北路大军的军事行动,在合适的时机向东跨越中条山,当敌军主力被吸引在北境的时候一举攻夺建州。 如果要作一个比较形象的概括,那就是李泰今次发动的并不是太原之战,而是长平之战。此役真正的重点,就是迎战并击溃自滏口西来的北齐援军。 当然,要达成这样的战术构想还是得一步一步来,眼下摆在魏军面前的主要任务还是对平阳的进攻。 于是在一场会议结束之后,李泰便下令道:“明日卯时一刻诸营用餐,准备进攻晋州城!” 1058 敌势强盛 (); 第二天清晨,诸营将士用餐完毕之后,在鼓角声令当中阵列出营,正式开始了对晋州城的进攻。 此时的城头上,齐军守城将士们见到城外敌军从各个方向往城池逼近而来,心情也是充满了紧张与忐忑,但也还隐隐带上了几分期待。 过往接连多日,敌军一直围而不攻,城中将主又不允许他们出城袭击敌军,就这么一直僵持着,城中氛围沉闷有加,也是十分的折磨人。如今敌军总算发起了攻势,接下来的形势发展好也罢坏也罢,毕竟也算是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不再是之前那种沉闷压抑。 由于城中人马一直没有出城进行什么防事布置,所以城外基本没有沟堑拒马等障碍,西魏方面的攻城部队与攻城器械都可以直接推进到城下展开进攻。 在这第一轮的尝试性进攻当中,魏军并没有采取多么猛烈的攻城手段,而是先以冲车轰撞城墙,以寻找城墙上的薄弱点所在。 不过这样的尝试多多少少是有些徒劳的,城中的齐军将士虽然没有出城,但在城中也是抓住时间以增强城防。不只城墙全都经过一番妥善的修缮,内里还有版筑夯土重新加固了一层,使得内外城墙环套起来坚固无比,而且城墙也都由内彻底的堵死,可以说是全无漏洞。 尽管魏军首战便投入了十几架冲车从不同角度、方位向着城墙发起冲击,但那巨大的撞木撞在城墙上时也只是发出沉闷的响声,对于城墙本体造成的伤害微乎其微。 反倒是由于操控冲车的军士们大概是过于小觑了对手而薄于防护,被城头上流矢落木砸伤多人。而城头上敌将也在快速的奔走各处,下达一道道的反击指令,各种据守反击的操作也都中规中矩。 “看来城中还是有精明宿将。” 李泰在城外看着双方有来有回的攻防战,口中微笑着评价说道。 梁士彦等众将脸色则有些不好看,开战以来他们便一直都是占据优势主动的一方,敌军一直都龟缩在城池当中,也让他们这些将士们心中暗生轻视与骄慢,结果如今交战起来才发现他们居然难以占到什么便宜,自然是有些丢脸的。 “末将请于营中选募先登勇士,以云梯附城攻贼阵线!” 梁士彦当即便抱拳说道,试图通过更猛烈的攻城方式来稍微挽回一下面子。 李泰闻言后便摆手道:“这也不必,先从城东堆筑土山凌其城墙,再从城南挖掘地道,引汾水浇其城墙。功不必速成,小心为上,尤需警戒贼夜来袭营。” 当下攻城拔坚,倒也并没有什么太过神效的方法,包括李泰之前屡屡使用的河阳炮,也都是营造氛围大过了实际的破坏力,需要战斗进行到一定的阶段,才可以用作摧毁敌人固守信心的一个手段,开战伊始便投入使用,效果也未必就有多好。 此城中将士虽然之前一直龟缩不出,完全没有发挥出平阳城这个边防重镇该当承担的责任和义务,但是从城防本身来说,倒是做的还不错,防务做的很扎实,城中士气也维系的还可以,起码不是那种士无战心、一攻就破。 对于晋州城的进攻,李泰并不想采取伤亡太大的攻城方式,一则没有那个必要,二则时间上也很充裕,正常的围困攻城疲敌则可,掌握战争主动权的另一个优势,那就是不必以大量牺牲将士性命为代价来换取时间。 且不说城外魏军略显保守的攻城方式,随着攻势告一段落,城头上守军们也松了一口气。本来已经是黑云压城的氛围,结果只下了一阵牛毛细雨,这自然是让人暗道庆幸。 尤其像尉粲这种在正式开战前已经惊慌欲死的家伙,当亲眼见识到敌军的攻势也不算猛烈之后,顿时便又恢复了胆气。 随着城外敌军暂时撤退归营,尉粲便又快速的登上城头,望着城外略显狼藉的地面,口中大笑道:“羌贼来势汹汹,还道如何神勇,结果交战起来便不免露怯,原来只是技止于此,又有何可惧!依我看,来时再战时不必痴守城墙,大可以任用奇兵主动进击,袭敌不备!” 一直在城头督战的镇城鲜于世荣听到尉粲又有些忘形,忙不迭沉声说道:“大王还是不可掉以轻心啊,城外敌军势力雄盛、数倍于我,况且之前已经绕城而过、进扼险要。此间孤城,唯守为上计,不得援军确凿消息,还是不可轻易出击。” 尉粲也只是随口一说想要挽回一下之前过于胆怯的表现,自然不会坚持出城作战,闻言后便点点头,旋即又望着鲜于世荣等人说道:“布置方面、临敌制胜非我所长,但是勋戚亲厚、为国举贤,我也是义不容辞! 此城军事皆付尔等,若不能胜,你我俱没于敌,无甚可说。但若能够克敌制胜,则我归朝之后一定会奏扬你等功绩,必不使功士埋没无名!” 听到尉粲这么说,鲜于世荣等人也都暗暗松了一口气。老实说这城中最大的不稳定因素便是尉粲了,只要这家伙能够安安分分、不在城防事务上指手画脚,凭他们过去这些天里对城防进行的各种加强,固守一段时间应该是不难。 魏军雷声大雨点小的攻城方式虽然让晋州城守军松了一口气,但是之前尉粲惊惧之下派人出城泅渡到汾西再折转送出的告急书信却在各处引起了轩然大波。 首先得悉此事的便是晋阳方面了,连日来晋阳方面诸方征调人马,各方甲兵源源不断的汇聚而来。当晋州城使者在山林中昼夜兼程、艰辛跋涉终于抵达晋阳的时候,晋阳方面已经再次聚集了六七万人马,因为甲力渐丰,齐主高洋也渐渐恢复了胆壮气盛的状态。 可是当他看到来自晋州方面的告急书信道是西魏大军足有二三十万之众,而那使者也是连番描述魏军人马盛壮之态,顿时又让高洋变得有些不自信起来。 不过既然知道了敌方主力大军俱已投入此间作战,那么北齐方面也就不可再过于保守了,应当要积极的行动起来,给予敌军以围阻打击。若是任由敌军将晋州城攻占下来而有了一个稳固的大军基地,那么凭其如今的兵势,再想将晋州收回来那可就难了。 如果晋州被西魏所夺,不异于直接在北齐咽喉下抵住一柄尖刀,哪怕一时间晋阳还能无受侵扰,但高洋如果再想像往年那般晋阳、邺都自由往来怕是做不到了。 一旦帝王本身行动都受到了限制,必须要长居某处,那么按照他们北齐内部的人事情势,晋阳、河北两处必然会有一方要掉链子了! 高洋近年来虽然时昏时明,但是对于其政权内部这些人事问题却一直都非常清楚。晋州的得失不只是单纯军事边防上的得失,一旦晋州守不住了,那么北齐内部一系列的人事矛盾很快就会变得明显激化起来,就连他这个皇帝都难以再进行什么平衡操作。 只不过眼下敌军势大,晋阳方面的兵力仍然没有完全恢复起来,尚不足以担任这场反击战的主力。而且随着雀鼠谷、千里径两条要道的失守,想要重新打通也需要一定的时间。 于是高洋便又着令刚刚率军从朔州抵达晋阳的南安王高思好率领两万师旅南下,与河东王潘子晃一起试图重新打通南下要道,同时又让唐邕加大兵员的征调力度,诸边凡边情不甚重要之处,全都抽调一部分兵力汇集晋阳。 在晋阳继续征调人马、积攒实力的这段时间里,只能让平原王段韶在邺都方面担当进攻敌军的主力了。邺都与河阳人马加起来也达到了十几万众,哪怕不能完全击败敌军,但通过不断的进扰也能让敌军疲于应对、士气消弱。 到时候,晋阳方面再聚集起足够的甲兵,并且打通南下通道后,自可以大军之下,给予敌军迎头痛击,一定要让李伯山这个狡诈顽敌付出惨痛的代价。到时候不要说晋州,就连河东都可以一鼓作气的攻夺下来! 很快,高洋的命令就传到了邺都。此时的邺都方面,已经前后从河阳撤回了将近六万人马。 之前段韶已经先行率领两万人马进入了滏口,如果要担任这一阶段反击敌军的主力,区区两万人马显然是不够的。 留守邺都的高演在收到到皇帝诏令之后,便又连忙派遣使者前往滏口与段韶商讨,便决定将当下邺都的人马尽数增援段韶,而后继续从河阳方面调集军队返回邺都,作为后备的力量同时维持邺都的治安。 可是当高演的调令再次下达到河阳的时候,却遭到了河阳守将斛律光的反对。斛律光并没有遵照命令继续安排人马返回,而是自己亲自秘密奔赴邺都,要向常山王当面表达自己的看法。 1059 拥之偕亡 (); 虽然如今敌军攻势转为晋州方向,但并不意味着河洛方面已经平静下来,北豫州司马消难等叛徒仍然存在着,豫西方面的西魏势力也都活动频繁。 斛律光作为河阳方面的守将,在这样的情况下自然不可以私自离开镇所,仍需坐镇此地。只不过随着魏军主力前往晋州,此间注定只能成为次要战场了,斛律光的心思自然也就不在于此了,不甘心在接下来的大战中处于边缘位置。 为了争取能够出战的机会,斛律光便将河阳军务暂委部将,自己则奔赴邺都,希望能够说服常山王高演支持他的应敌方案。 因为斛律光并非受召而返,自然也就不敢堂而皇之的进入邺都,一直到了邺都城外,他才派遣随行的亲兵入城往常山王邸求见报信。 高演这段时间一直都在皇城之中主持京畿军务,当听到家奴奏报才知斛律光已经秘密返回了邺都。得知此事后,高演也不由得吓了一跳,但既然人都已经回来了,总不好连见都不见便又再直接赶走,于是他便又着令家奴先将斛律光引去城外别业先作安置,待他忙完官署事务后再往相见。 “咸阳王匆匆返回,河阳情势是否要紧?” 傍晚时分,高演才得闲匆匆出城来与斛律光相见,因为心中有些埋怨斛律光这过于冒失的行为,他的语气也不像之前那么友好客气,见面后便用质问的语气说道。 斛律光也明白他这一做法有些不妥,但为了争取机会表达自己的意见,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于是便连忙说道:“大王请放心,河洛方面诸情如常,并无大事喧扰。前者师旅召回邺都之后,北豫州战事也已暂停。末将留镇无事,所以才轻装快马、疾归请见。” “纵然边中无事,但今正是战时,王又是边中大将,同样也不可轻率为事啊!” 高演听到这话后,仍是皱着眉头说道。 斛律光自知高演肯来相见,就意味着并非不肯接受他这一行为,主要还是担心保密问题,于是便又连忙说道:“大王教诲,末将铭记于怀。此番归都未敢招摇人前,知事者唯心腹几员而已。之所以匆匆求见、不待召令,皆因心忧国事、恐误时机!” 高演听到这里,脸色才略微好转一些,旋即便又沉声问道:“至尊已经下令邺都师旅毕集平原王麾下以进击羌贼,王于当下军事还有别样见解?” 斛律光闻言后便直接点点头,接着便又望着高演发问道:“依大王所见,我之与贼,两国军事孰强孰弱?” 高演听到这个问题后没有多想便开口说道:“我虽然不曾深涉军事,但也知贼弱我强之势由来已久。河北地阔民殷、晋阳兵强马壮,贼势近年虽有起色,但较我雄厚国业仍然未可并论。唯是羌首李伯山过于凶悍狡黠,每有行事出人意料、巧诈窃势,使我沦为被动。” 虽然这段时间被西魏进犯搞得有点焦头烂额,但是讲到彼此实力对比,高演还是不肯认输的。这也并非是盲目的自大,而是东西分裂以来长期势力对比之下,东朝人自然而然所积累下来的自信。 斛律光听完高演的回答后,便也点头说道:“不错,东强西弱由来已久,当下之所以沦为被动,只因羌贼运计狡猾、发于先机,而非我势力不及所致。贼势未为强大无匹、不可战胜,然则李伯山此贼狡诈无比、尤需警惕,绝非可以轻易战胜之敌。若欲胜之,尤需策略。依大王所见,平原王此去胜算能有几何?” 高演听到这问话后便想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说道:“据长乐王告急书信所言,贼今拥众三十万余围困晋州城,即便言有失实,想必也应有十数万众。但今平原王即便汇集邺都人马,掌军亦不满十万,兵力已有不及,当下又兼落下风,若欲胜之,恐非易事。” 讲到这里,他先是顿了一顿,旋即又望着斛律光叹息说道:“之前王新除服之日,我曾往访,王当时对晋州事已有所见并作请命,我还曾狂言一定为王请事,结果却仍然……唉,今日情势如此,虽然是因羌贼进逼,但若论及前事,亦未尝不是我群众轻敌所致啊!” “往事多说无益,况观贼轻易便进据汾曲、围困平阳,可见图谋并非短日。纵然末将当时便去,短时间内怕也难以扭转防备羌贼常年经营的阴谋,届时仍然不免受困。” 斛律光同样也是长叹一声,旋即便又正色说道:“不只大王所见如此,末将看来,平原王此番将兵往战恐怕也是胜算渺茫。李伯山绝非常人,如今已经凭奇兵而据先机,绝难再凭常法胜之。必须同样以奇兵应之,才可稍增胜算!” 高演听到这里,精神顿时一震,旋即便望着斛律光疾声问道:“奇兵安在?” “轵关东去齐子岭,因其山野崎岖,素来都难为戍守,西贼杨檦久据邵郡,常常寇我边野。末将之前得贼踪所去时,便立即派遣斥候西去察望,探得杨檦同样也已经离境北行……” 斛律光之前在河阳时,便曾经跟段韶讲过进扰敌军后路的想法,但当时段韶并未应允,而斛律光也同样没有放弃这一想法,并且已经派遣斥候前往打探敌情。 高演听到斛律光这一想法后便皱起了眉头,沉吟道:“此计深入敌后、且需要跋涉山野,是否过于凶险?” “凡所用兵之计,岂有万全之策?今贼后路有虚,可为我所趁,若能袭之后路,在前纵有百万师旅,亦必军心动荡,难为大战。况且自邵郡过鼓钟道,即是河东腹心,若可加以扰乱,所害尤甚我之晋州受扰。” 斛律光对此也权衡多时,听到高演这么说后,他便又沉声说道:“此事若成,则贼军军势必然大溃,李伯山纵然诡计多端,亦必难阻颓败之势。届时北境诸军俱起反击,不只可以力却敌军,席卷河东、大进关中亦无不可!计若不成,所损者唯末将一身并所率数千师旅而已,未为大害。 末将国仇家恨,与贼不共戴天,常有拥之偕亡之想。河阳师旅纵然再抽调北上,不过稍丰平原王羽翼,若是交战失利,伏尸岭野者恐便逾万,但若交由末将统率,或可收得以小博大的奇兵之效。该当作何选择,伏惟大王英明谋断,必应无疑!” 高演听到这里的时候,也是不免大为意动。是啊,即便再抽调河阳师旅北来增益段韶,其实也发挥不了什么决定性的效果。 可如果让河阳人马跟随斛律光前往袭击敌军后路,事情若是成了,那么不只可以解除当下的危机,甚至更能一举扭转东西之间近年来的对峙形势,收获之大令人垂涎。 在心中权衡一番之后,高演才又望着斛律光说道:“明月兄有此雄计,当真令人钦佩叹服。我若不肯助成此事,反而是辜负兄一番赤诚慷慨的热血。只不过,兄之大才壮躯岂可因此一战便心存死志! 杀贼卫道义不容辞,兴家继嗣同样也是不容推却的责任。明月兄率众出战则可,但请一定要答应我,无论此役胜负都要平安归来见我!否则纵然是一战诛灭羌贼,我亦不为大喜!” 斛律光此番归都请战,的确是心中暗存死志,想要不计代价的重创宿敌,但此时听到常山王如此在意他的安危,一时间也大为感动,忙不迭起身深拜道:“末将何幸,竟能为大王如此厚爱!请大王放心,末将此去无论经历何事,必不负此深情寄语!” 双方计定之后,高演便要留斛律光在别业暂歇一夜,斛律光则以军情紧急、因恐时机稍纵即逝,当即便表示要返回河阳准备行动,于是高演便只能由之趁夜再离开邺都、返回河阳。 调动河阳方向的人马,还需要高演以邺都留守、京畿大都督的名义下令。可是日前高演还刚刚下令将河阳人马调回邺都,如今又全无征兆的要下达一个自相矛盾的命令,自然也需要一个解释。 于是高演便让府员将昨夜斛律光所陈述的内容整理成为一份奏表,将之收录在了京畿大都督府中,作为做出这一军令的依凭。而斛律光的奏表也不能凭空出现在官署中,于是还需要在尚书省补上一份河阳使者入朝的记录。 尚书省每天大量的人事往来,这样一条人员入省的记录实在是太不起眼了,基本上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但有的时候,该出事的时候怎么捂都是捂不住。 当下敏感时节,之前长广王高湛便提出要监视一众汉人大臣,避免他们借权谋乱。包括杨愔这个尚书令职权也都大受限制,许多剧要事务都分于录尚书事的二王案头,每天在署都有些闲散无事,翻看尚书省一些人事记录就成了他打发时间的最主要方式。 杨愔久为宰辅,本身才智超群并且记性出众,原本昨天就封档留存的尚书省文事记录中突然出现一条人员入朝记录,事情虽然不大,但却瞒不过杨愔的眼睛。 1060 贼来受死 (); 斛律光在回到河阳之后,便开始准备进击敌后的事情。因知此行任务必然艰难凶险,所以对于此番出战的将士他也是挑选的非常用心,皆是军中悍勇精卒。 在斛律光的严格挑选标准之下,河阳数万人马最终挑选出来的只有不足五千精卒,十几人当中才能有一名精卒得选。而所挑选出来的精卒,也无不身强力壮、精勇强悍,兼具各种骑射搏杀军技。 与此同时,来自邺都的军令也送达河阳。而在即将出征时,为了让这些将士们认识到此行任务的重要与凶险,斛律光便又将他们召集在了河阳北城的校场中再作训话。 “此番西赴齐子岭,深入敌境、袭贼后路,绝非易事。齐子岭道途险阻,贼首李伯山素以狡诈着称,未必全无防备。唯有临敌必死之勇烈,才有二三成功之可能!” 斛律光望着校场内的一众将士们,口中大声说道:“此番进击若可成功,则横扫河东、强敌授首,尔等亦皆名震宇内,皇恩犒赏,封妻荫子!事若不成,则有进无退、有死无生,身死异国、永无归期!” 校场内众将士们听到这里,脸色顿时也都变得凝重起来。有斛律氏门生担心斛律光说的太过严重而吓退众人,忍不住频频向斛律光打着眼色。 然而斛律光对此却只是视而不见,仍然望着众人大声喝道:“我今盛选诸军忠勇之士,只为杀敌立功!告尔群徒若无此慷慨之志而误入此中,三鼓之内各自退去!” 随着斛律光的一声令下,校场外顿时响起了激昂的战鼓声。此时的校场中,将士们在听到斛律光的一番危言之后,心内多多少少有些忐忑紧张,毕竟畏惧之心、人皆有之。乱世之中若连丝毫的敬畏心都没有,大概率也是活不长久的。 只不过忐忑归忐忑,大部分人还是没有挪动双脚、仍然站在队列之中。这个世上诚然有很多可怕的人事,但也同样有许多值得人去奋力争取的东西,哪怕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就算有的人心生忧惧,想要退出队伍,可是当向四周看去时,只见到周围袍泽俱是一脸坚毅的站在那里,于是便也各自将心一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三通鼓声很快结束,最终离开校场队伍的人寥寥无几。而随着鼓声停止下来,现场顿时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喊声:“愿从大王死战!建功立业!活捉李伯山!” 闹哄哄的呼喊声持续了足足有一刻多钟,而斛律光对此也并未阻止。老实说就连他自己对于此行能否成功都没有太大的把握,所以在临行之前才要再做一番心理建设。 在他已经将情况说的这样严峻的情况下,将士们仍然愿意选择追从他出击作战,必然也是下了很大一番决心,难免心情激荡,正需要用这样的方式将情绪稍作发泄。 但是在离开这座校场之后,斛律光便执行起了严格的军令,将士们在快速整理完行装之后便离开河阳北城,一路快马加鞭的向轵关方向而去。 轵关陉乃是太行八陉第一陉,地处太行山的南麓,河内地区的西北部,由此西入不远便是齐子岭。 齐子岭便是东西双方的边境所在,因其沟壑纵横、山岭崎岖,双方都没有占领此地,仅仅只是在靠近自己的一方挑选几处险要山口加以扼守。 但是由于齐子岭本身海拔并不算高,山势谈不上险峻,只要吃得了翻山越岭的跋涉之苦,许多山口都可通行,故而这些戍堡本身能够发挥的防守作用也并不算大,仍然阻挡不了双方人越境往来。 斛律光所率领的这一支精锐人马很快便抵达了轵关所在,他先派遣几支百人小队各自选择山道翻越齐子岭,并在齐子岭的对面建立起一个稳定的前进据点,而他则率领主力人马暂驻轵关。 虽然此行时间紧迫,战机或许稍纵即逝,但斛律光也并没有选择一味的闷头直进,而是等到齐子岭对面传来情况安全的消息之后,他才率领主力人马穿越山岭。 翻过齐子岭之后,便抵达了属于西魏领土的邵郡,如今在西魏已经升格为邵州。邵郡所在地处中条山与王屋山两大山脉之间,黄河自南面流淌而过,在两山之间冲积出了一片东西走向的狭长地带,邵郡治所白水城便地处其中。 因为山河阻隔的缘故,邵郡与西魏本土的连接并不紧密,自从西魏立国以来,此境便一直仰仗正平郡人杨檦镇守。杨檦之父曾经担任白水县令,故而杨檦与此境豪强大族联系颇为密切,所以才能常年镇守此境。 “当下敌情如何?” 在穿过齐子岭抵达前路营地之后,斛律光便向前部人马询问此间军情。 “启禀大王,白水诸城皆城门紧闭,境内诸坞壁同样也是叩而不应,田野中也并无农夫作耕,进退全无贼军阻挠!” 前部探路的兵长听到这问话后,连忙详细奏报道。 斛律光在听完之后便微微颔首,城野之间不见敌踪也并不排除敌军示人以弱的故作空城计。可是现在正值春夏之交农事繁忙的时节,旷野中居然都不见耕垦的农夫,可见敌军当真是已经离境而去,境内守备空虚所以境内民众才如此小心谨慎。 邵郡所在相对西魏领土本就偏远闭塞,物资补给多仰就地的耕垦收获,从外界输调物资则非常困难。为了一时的诱敌之计而埋下一岁歉收的隐患,这绝对不是什么明智之举。更何况就连斛律光自己都是在与常山王商讨一番之后才确定由此方进击西魏,此间守将更加不可能为了故布疑阵而直接放弃一年的收成。 “大王,贼将杨檦据此屡屡为患、寇我河内,此番入境趁其兵力虚弱,要不要攻掠焚毁其城?” 确定境内敌势薄弱之后,有将领便忍不住进言说道。他们这些戍守河阳的人马同时也要负责守卫河内地区,对于时常寇扰河内的杨檦并其所部人马自是深恶痛绝,如今得入此境,便想一劳永逸的解决这一扰患。 斛律光闻言后便摇摇头,口中沉声说道:“邵郡所在不过疥癣之疾,穿过鼓钟道后才是贼之腹心。今既至此,自当直袭贼之心腹,不必于枝节处浪费力气!” 为了确保行军的速度,斛律光也采用了之前魏军北进的策略,并没有选择将精力放在沿途城戍上面,仅仅只留下一部分士卒守住进退通道,而后便率领部伍继续向北而去。 在王屋山与中条山交界所在,山野较为平缓,方便人马进退,这一条道路便被称为鼓钟道,因其所历乃旧时王屋山铜官所在的鼓钟城而得名。 此时已经深入敌境,自然不乏敌方耳目,如果敌军在左近还有什么人马安排,那么斛律光这一支人行止自然也瞒不住敌军,因此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尽快将部伍带到便于作战的区域,不必再奢望于敌军眼皮底下隐匿行踪。 所以斛律光便也一改之前翻越齐子岭时的谨慎态度,自己先行率领两千部众进入鼓钟道中,其余人马则紧随于后,并且特意选在了视野开阔、精力旺盛的时分去翻越鼓钟道最险峻的一段道路。 “不要停留,继续前进!” 因恐敌军在山道伏击,为了应对随时都有可能发生的战斗,前路人马直接披甲而行,在这植被茂密的山野间跋涉赶路自是非常辛苦,众多身强体壮的徒卒们在走出一段距离后,便都忍不住累得气喘吁吁。 可是斛律光自知这一段路程凶险有加,为了不拖延队伍整体的行军速度,一路上都在勒令部众坚持赶路。他自己也已经累得不轻,但还是咬紧牙关,继续前行。 队伍在这山野间辛苦的跋涉了足足两个多时辰,天色也从清晨抵达了正午,前方山野渐渐平缓,而且还传来山溪潺潺流淌声,迎面吹来的山风也已经夹杂着让人倍感清凉的湿气,吹拂在人的脸上顿时便让人精神一振。 尽管最凶险的路程已经过去了,但斛律光仍然不敢放松,他回望身边一众满脸疲惫的将士们,口中沉声说道:“只要能进据前方峪口,临溪饮马进食,此行功便立半!血洗河东、袭贼后路,在此一举!” 说话间,他便率先大步向着前方山峪出口而去,其后一众甲卒见状后便也都纷纷振奋起来,手持刀槊紧紧跟随在斛律光的身后冲向峪口。 越近峪口,山风便越清新凉爽,让人精神更加振奋。而一路大步直行的斛律光走到这里的时候,步伐却渐渐变得沉重起来,正如他所言,只要能够进据前方峪口,队伍便获得了一个稳定的休整和前进基地,届时西出北入、纵横离合,贼莫能阻! 可如果敌军早有准备,那么这个峪口也是除了之前所行经的那一段山道之外、最后可能布置人地方。此行成败与否,便在接下来的数息之内! 临近峪口山侧,斛律光先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旋即便一步踏出并望向山峪内里,接着便心绪陡沉,只见山峪中视野所及,俱是敌军旌旗甲杖! “贼来受死!” 山峪当中的坡岭上,杨檦望着对面已经走出岭野的敌军,举起的手用力一挥,山峪中顿时鼓角齐鸣、声震于野。 临战在即,斛律光也快速的冷静下来,将脑海中一些失望的情绪尽皆摒弃,旋即便振臂高呼道:“龟缩之贼,有何可惧?军既至此,有进无退,杀!” 1061 明月勇猛 (); 山峪中杀声震天,齐军将士们在斛律光的率领下直冲山峪内的魏军战阵,从一开始就选择了最猛烈的短兵相接。 山峪内地势凹凸不平,又有泉涌溪流分布其中,地势并不适合建立起固定的营垒阵线,故而此间的魏军也是在得知敌情之后才入此结阵驻守。虽然他们占据了一个以逸待劳的优势,但敌军之凶悍也是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尤其是这第一波发起进攻的敌军将士,更是一个个仿佛游荡在山野间的猛虎恶狼一般,悍不畏死的便操戈冲入魏军战阵当中,对于迎头斩下的刀剑锋刃全都视而不见,只将手中刀槊直向魏军将士们劈刺而去。 如此亡命打法自然让人心惊胆战,尽管双方甫一交战便有数名齐军士卒被战阵中的敌人砍杀当场,但是以斛律光为首的这一个攻敌战阵还是仿佛一枚楔子一般,深深的凿入敌军战阵之中! “挡我者死,羌贼纳命来!” 斛律光口中暴喝着,一手长槊盘旋挑刺,另一手战刀挥砍劈杀,仿佛一个天外降临的杀人魔王,凡其锋刃所及,敌人或伤或死,只凭一己之力便杀入敌阵当中,足足脱离了后队军众数丈距离。 战阵中的魏军将士也在不断的试图包抄围堵杀入战阵中的敌人,但且不说杀得性起的斛律光已经是威猛无俦、常人难敌,其后路军众也都是精挑细选的强兵悍卒,在战阵中横冲直撞,极难阻截下来。 站在旗纛下的杨檦也注意到了前阵将士们身处劣势,不只不能阻击限制敌军的厮杀搏斗,甚至就连战阵本身都被冲击得摇摇欲坠,一时间也是不免惊怒有加,一边又派出身旁一支队伍增援前阵,一边大声怒吼道:“贼远来疲弱之众,一时之亢必不能久!据此峪口全歼贼众,我自为尔等报功请封!” 扼守此间山峪的,主要是杨檦麾下数千邵州师旅,能够在远离本土的边境之地坚持戍守这么多年,这些将士们顽强坚韧的斗志自然不必多说。单以此论的话,哪怕是放在关中都是第一流的精锐。 但他们所面对的敌人是精锐程度同样也不遑多让、甚至还大有超出的北齐河阳精兵,尽管这些人翻山越岭的远道而来,体力消耗极大,不复全盛状态,但是在斛律光这当世第一流的大将身先士卒的率领下,更增加了几分破釜沉舟的决绝。 这座峪口并不宽阔,双方将士就在这狭窄的空间中激烈的厮杀着。作为主动发起进攻的一方,齐军将士已经在斛律光的率领下向峪口推进了长达十丈的距离。 这十丈距离放在平地上,身手矫健者轻易便可奔跃而过,但在眼下这座峪口中,却是不折不扣的一段用生命铺就的血腥路程,不只是用敌人的生命,更是用自己的生命! 最先跟随斛律光一起向敌阵发起进攻的有五百多名前锋甲卒,但是在经历过一番激烈的战斗后,眼下的折损已经超过了两百人,甚至超过了他们实际的杀敌数量! 将近半数的伤亡比例,放在任何军队身上都是足以让人精神崩溃、斗志全无的战损,尤其作为主动进攻的一方而言,更是很难再将攻势给维持下去。但是如今战场上的这一支齐军队伍,仍是斗志旺盛、悍不畏死的在敌阵当中进行冲杀。 这些士卒们本身就是斛律光在河阳精挑细选出来的勇卒,而被其挑选担任先锋的更是精锐中的精锐,其中更是不乏斛律家世代培养的家奴死士。这些家奴们唯主公马首是瞻,随时准备捐弃自己的生命,越是在逆境中越能表现出悍不畏死的顽强斗志。 而且眼下仍在率队奋勇拼杀的斛律光也充分诠释了什么叫做将为兵之胆,自交战伊始他便始终冲在最前方,仿佛不知疲倦一般的凿杀敌阵,后方诸将士们也受其鼓舞,沿着他所冲杀出来的裂痕不断的战斗,继续冲击破坏敌阵。 之所以要用如此惨烈的战斗方式,是因为斛律光心内很清楚留给他们的时间和机会并不多。唯有趁着交战之处的一腔热血斗志,用远远超出敌人想象的勇猛攻势将敌军暂时逼退,在这峪口当中给己方部伍争取一个立足与喘息之地,接下来才能有一丝的胜算。 如果在交战最初便不能将敌阵冲击退去,那么随着他们士气低落下来,疲惫的身体也已经坚持不了长时间的作战,接下来便是真正的灭顶之灾了。哪怕是循着来路退回邵郡,沿途崎岖的山道加上后方追赶的敌军,最终能够逃脱的只怕也是寥寥无几。 只有向前、唯有向前,才能有一线的生机、一线的胜算!因此尽管斛律光已经身被数创、周身浴血,仍然不敢停下脚步,只是奋起体内为数不多的力气继续向前冲杀,粗长的大槊对他而言已经过于沉重,索性便弃之于阵,继续挥刀劈砍,战刀卷刃便夺敌刀,一息尚存便绝不止步! 狭路相逢勇者胜,尽管此间魏军将士也在奋力阻击敌人,但是面对敌军这种亡命的进攻,他们也都不免胆寒惊悸。 山峪中的山溪泉流已经被鲜血彻底染红,随便踏出一脚便有可能踩中残肢断臂、乃至于肝肠脏腑,山风中更是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息,让人直欲作呕。 “大将军,贼军实在是太过凶悍,儿郎们死伤惨重,还是稍作退却、整军再战罢!” 有从前线退下的将领疾行至杨檦面前,语调沙哑的恳求说道。 杨檦闻言后却冷哼道:“身在戎中,岂有完全不伤之计?此间贼悍,天下又有束手待宰之贼?继续交战,一定要困杀贼众于此!” 他这里仍然坚持己计,但也看到前方战阵已经被敌军冲击的七零八落,将士们各据一处,很难再进行协同作战,使得敌军的腾挪空间更大,于是索性便亲率身边的亲兵部伍进入战场,想要将散乱的军众们重新集结起来。 斛律光这会儿刚刚逼退数名魏军士卒,俯身从脚边一尸体手中抓起一柄战刀,旋即便见前方一支阵型严整的敌军又投入战场中,心中自是一凛,而当见到被簇拥在队伍当中、已经是须发灰白的老将杨檦时,他索性便将心一横,不退反进的大吼道:“杨贼受死,斛律明月今必杀汝!” 杨檦也早已经注意到了战阵中厮杀最为勇猛的斛律光,只因山峪中地势狭长而难以增派精卒将之围杀,此时见到斛律光竟然向他冲杀而来,当即便顿足原地,着令部众入前擒杀。他自己早已经年过六十,不再是以筋骨为勇的年纪,自然不会再入阵与斛律光厮杀。 斛律光见敌众向他而来,而其部众据此还在几丈之外,便也不再继续莽撞前冲,而是强忍住身上的疼痛,抓起旁侧一支短矛,大吼一声向尚在远处的杨檦猛掷而去。杨檦觉时已晚,忙不迭向后倒仰躲避,那短矛直接卡在了他腹前甲衣上,远望去便仿佛贯体而入。 “速救大将军!” 本待入前杀敌的众亲兵们见状也是一惊,忙不迭向后撤回奔向杨檦。 与此同时,斛律光却是面色大喜,手中战刀一挥大吼道:“贼将杨檦已死,速速向我集结,杀穿贼阵!” 此时的战场上,魏军将士早因为齐军的凶猛攻势而心怀惊惧,而且后方还不断的有敌卒冲入到前方军众杀出的空间来,此时再见到主将倒在战场上,自然更加的惊恐不安,纷纷向山峪外撤去。 “固守所在,不准撤离……” 杨檦在被亲兵搀扶起来的时候,还想要喝令阻止向山谷外溃逃的军众,但此时场面已经是混乱至极,别处军士们也都难受约束。 于是众亲兵们便也只能簇拥着杨檦退出山峪,在后方的谷口将败退下来的军众们重新集结起来,继续列阵谷外,防止敌军冲出山谷。 此间的山峪名为冷口峪,谷中的泉流山溪沿山势向下流淌汇入涑水上游,换言之齐军只要冲出了这一片山峪,便进入了河东盆地的范围之内,向北驰行五十多里便可抵达汾绛之间,而若沿涑水向西而下,便是无险可守的河东腹心! 尽管冷口峪向后仍有十多里崎岖山道可以阻敌,但杨檦却仍不敢犯险,所以勒令将士们扼守谷口、寸步不退。好在他们这一路人营地便设置在此间谷外,谷口处也有一定的营栅方式可以阻敌,之前是得知敌情之后入谷阻敌,结果没想到敌军竟然如此凶顽难当。 之前在山谷中,阵伍不能完全摆设开来,此时被迫退出山谷后,杨檦因恐敌军在峪口中立住脚跟后越发难以击退,于是便又下令立即向谷中发起进攻。 此时的山谷中,齐军后路人马也纷纷涌入了这片前师用生命给他们奋争出的空间,而后便各循指令、披甲入守峪口各处。 斛律光在强撑着身体初步将防务布置一番后,终于体力不支的斜卧在了山溪旁,随队的军医忙不迭入前为之除甲并处理伤势。而斛律光强忍着疼痛说道:“若此间贼情仅此,突围不难。且先于此据守至夜,入夜之后便突围杀出!” 说完这话之后,他便直接闭眼睡去,实在是体力和精力都消耗太大了,再加上后面的战斗任务仍然十分繁重,必须要抓紧时间恢复体力。 随着魏军再次反击而来,峪口处战斗继续打响。杨檦看着敌军顽抗之势,稍作沉吟后还是决定派遣使者前往通知驻守另一处的柱国杨忠。 1062 择时再战 (); 西魏在后路布置了将近五万人马,其中两万人马驻守于涑水上游,杨檦所率领的邵州军有近万卒众,留守在鼓钟道北面的车箱城。至于杨忠所率领的两万师旅,则就先行进据沁水西侧的历山。 三部人马布置的区域虽然比较接近,各自任务却略有不同。涑水处所驻扎的人马自然是为了保护航道和补给线的安全,杨檦则主要负责防备北齐方面的来敌,至于杨忠所部人马便是负责进攻建州的主力了。 杨忠眼下还未正式往建州方面进军,当收到杨檦派人传递的消息,得知敌军果然由此进军偷袭,并且已经在冷口峪立足下来之后,他也不敢怠慢,当即便率领两千精卒直向杨檦阻击敌军的地方而来。 两处人马相距并不算远,杨忠一行只用了一个多时辰便来到了冷口峪外的营地,杨檦得讯后便匆匆迎了上来,见到杨忠后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不想今日为贼夺势……山峪中贼军数约三四千员之间,其众皆精勇凶悍,为斛律金之子斛律明月所率。贼搏命来攻,我军阵未足坚固,为贼击乱,不得已退守于此,整部再战。” 以逸待劳并且还拥有优势的兵力,结果还是在敌军的猛烈攻势下退避下来,杨檦自然是颇感羞赧。 杨忠闻言后倒也并没有过多苛责杨檦,而是径直前往双方交战前线,站在己方战阵中向内张望好一会儿,将敌军在山峪内的分布情况都仔细打量一番。 当听到山峪中响起数量不少的战马嘶鸣声时,杨忠便微微皱起了眉头,缓步退回到营地中,对杨檦等人说道:“贼众既然至此,自有行险搏命的决心,不怯死斗,绝不限于困守峪口滋扰于我。当下正在蓄养人马力气,不久之后必然会奋起突围,一旦走出此间,必为大害,需尽快扑杀于此!” 杨檦听到这话后脸色变得越发不好看,他先是深吸一口气,旋即便又说道:“未能力拒贼于山野之间,是末将过失,我将亲督儿郎于此死战,一定要将敌众歼灭此间!” “此间将士久战已疲,暂且退下休整罢。我既然引部至此,总不能只作旁观,便先攻进一阵。请杨邵州分布甲卒于左近山路通道,以防贼众逃散流窜为祸。” 杨忠经过刚才一段时间的观战,已经看得出杨檦所部人马无论是装备、技力还是斗志都要略逊于对手。毕竟杨檦这一支人马直属于地方上的卫戍州军,能够获得的霸府资源投入也比较有限。 换了其他的作战环境,或许还能通过一些手段来抵消彼此间的这些差距。可是在眼下这个地势狭长、短兵相接的战场上,拼的只能是各自兵员的硬素质,邵州州军难免就会有些相形见绌。 听到杨忠这么说,杨檦又是一脸羞惭:“此间事本末将职责之内,安陆公肯驾临此间为某掠阵已经感激不尽,实在不敢……” “都是奉从上命、为国效力,也不必细分彼此!” 不待杨檦说完,杨忠便摆手说道,旋即便又回到营地中,着令士卒们将马背上的战甲长刀等军械取下,接着便在营中披甲武装起来。 不多久,包括杨忠在内的两百名重甲将士便整装完毕,其他军士们也都或轻甲或半甲的武装起来,然后在杨忠的指挥下于山峪之外各据形胜险要之地。 杨檦见状后,便也连忙安排自己本部卒员们配合防守诸方,在山峪外拉起一个范围广阔的包围圈。 等到这些事情准备妥当之后,杨忠便手持斩马刀,率领着一众重甲将士们迈着沉稳的步伐向山峪口所在而去。山峪中的齐军将士们也注意到魏军这一动态,当即便将情况向谷中汇报并询问应敌对策。 此时的斛律光也清醒了过来,虽然只经历了一阵短暂的睡眠,但是精神也已经恢复过来,身上的伤势都经过了妥善的处理,虽然疼痛难忍,但好在对行动没有太大的影响。 得知敌军投入重甲来攻,斛律光在部将搀扶下稍作察望,心情也不免变得有些凝重紧张。这山峪中并没有什么可以灵活搬动的木石之类,难以在短时间内构建起一道防线。 眼下唯一能够暂避敌军锋芒并稍作消耗对方士力的,便是将山谷内的战马向前引出一些堵在峪口。尽管这样一来战马难免伤亡惨重,但起码能够避免直接与敌军硬碰。 于是斛律光一边着员向前驱赶几百匹战马挤占山谷空间,一边让人在马群后方挖掘沟壑,试图给敌军施加一定的阻碍。 “以我为矢,纵列入谷!” 杨忠并没有着令部众一字排开、将山谷通道完全堵死,而是以自己为队首、三人成排的纵队杀入谷中。 原本守卫在谷口的敌军已经向内退缩,首当其中的则是拥挤躁动的马群。这些战马本身就已经惊恐不安,翻山越岭带来的疲累还没有完全消除,此时被驱赶到山谷前方,顿时便更加的难以控制,闹哄哄的向山谷外涌来。 “死!” 杨忠断喝一声,手中战刀直向冲至身前的战马斩落下去,刀锋直从马颈处劈落,那战马直接倒毙当场,旁侧战马受此惊吓,顿时嘶鸣着向左右逃窜开来,不敢再直当道中。 虽然战马颇通人性,但终究比不上人的认知,仍是遵从趋利避害的生物本能,循着这重甲队伍的两侧向着山谷外飞奔而去,纵然有战马慌不择路的冲向这支队伍,大多逃不了被当场劈杀的命运,对于杨忠一行重甲将士的前进速度虽然造成了一定的影响,但也并没有达到阻塞的队伍难以前进的程度。 很快几百匹战马匆匆奔驰而过,此时山谷中的齐军将士也已经在临涧位置队列完毕,希望借助此间溪谷之间数尺的地势落差来阻击敌军。 之前的战斗中,斛律光透支实在太大,这会儿尽管精力已经略有恢复,但也难以再披甲上阵了,于是便只能在后方调度将士、提刀督战。 很快魏军重甲便推进到了敌阵前方,面对着迎面刺来的敌军刀槊,杨忠并左右双卒挥刀便斩,数道敌刃被直接劈开,纵有锋刃落在了身上,也不过是在甲胄上砸出一阵铿锵声,却没有造成任何的损伤。 反倒是挥落的斩马刀再向上挑削的时候,有数名敌卒避之不及,膝下腿骨被直接切削砸断,惨叫着跌倒在地。 “挡我者死!” 因为前方敌阵过于密集,加上地势更高,杨忠一时间也攀越不上,便在这巨岩下顶着敌方的锋矢不断的挥刀劈杀 很快这巨大的山岩便被厚厚的血浆所覆盖,变得更加湿滑,被斩杀在上方的齐军将士尸骸也不断的从岩顶滑落下来,直在岩下堆成一道血肉斜坡。 杨忠等人踩着敌人的尸体攀上山岩,刚刚立足稳定,对面便有两根长槊直向他当胸砸来。杨忠对此浑然不惧,他上身半转,直用后背承受住一根长槊的砸击,生受一击之后拧腰转臂将手中斩马刀挥砍出去,刀锋所及稍受阻止,旋即便将前方两名敌将当场腰斩! “柱国威武!” 后方攀上山岩的将士们见到杨忠如此神勇一幕,无不高呼喝彩,而杨忠也罕见的大笑一声,刀锋前指并大吼道:“贼在前,刀莫停!杀!” 重甲步兵在这本就不易腾挪变阵的山野之间,除了行动稍稍受制之外,本身就是一种近乎无解的武力存在。尤其在杨忠这北镇首屈一指的猛将率领下的一众府兵精锐战卒们,此时所迸发出来的战斗力绝不逊色于斛律光精挑细选出来的河阳精兵。 杨忠的战斗风格稳重扎实,哪怕同样是以力摧人,但更给人一种难以抵抗的压迫感。如果说之前斛律光率队攻夺山峪,全凭将士们狭路相逢、悍不畏死的勇猛搏杀,那么此时在杨忠所率领下的西魏重甲将士们,则就仿佛全无情绪的杀戮机器。 从谷口杀入谷中、从马群杀入敌阵,跟随在杨忠左右两侧的重甲军士已经轮换几波,但杨忠仍是步履沉稳、节奏平缓的一路挥刀杀敌的推进。 “不准再退、不准……” 眼见之前舍命相搏才夺下的山峪就这么被敌军一路推进的返夺下来,斛律光自是五内俱焚、焦虑万分,就连之前包扎处理好的伤口都再次渗出了血水。他眼下的状态已经不适合再上阵交战,只能一遍又一遍的呼喊勒令将士们守住战线。 但是人力终究有穷,此时的杨忠早已经率队杀入山峪大半位置,距离斛律光所在的后阵已经不足十丈,他与其身后的战队仿佛深深扎入奶酪中的铁钎,前进速度稳定的让人绝望。 那些之前还在悍不畏死冲杀邵州军众的齐军将士们在面对这样的敌人时,心底里也不由得生出惊怯寒意,不敢再直当敌军正前,纷纷避向两侧。 再又向前推进数米之后,杨忠立定原处抖了抖战刀上的血浆,然后抬手一指距离已经不远的斛律光,口中沉声喝道:“斛律小儿勿走!” “狗贼……” 斛律光看到这一幕,更是目眦尽裂,直欲入前与杨忠拼个生死,然而且不说他当下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其左右亲兵们也都不由分说的拥之向后退去:“贼势凶猛,请大王暂避锋芒,留此有用之身,择时再战!” 听到这话后,斛律光却是满脸的苦涩,此时的山谷中己方战阵已经被生生杀穿、阵脚大乱,后方则就是崎岖的山野,退出山谷后便失去了整顿阵伍的地方,对他而言也真的只能择日再战了。 1063 建州宜取 (); 随着斛律光在亲兵们的簇拥下撤离战场,山峪中的齐军士卒们在失去了将主的指挥和调度后顿时变得更加混乱,被杨忠率领重甲军士们冲散的阵势迟迟都难以再重新组织起来。 尽管这些将士们精勇有加,但是在战场上真正能够发挥出战斗力还是需要部伍之间的配合,随着局面变得混乱起来,许多将士也都全无战意,索性便向山峪两头、乃至于两侧山岭奔逃。 杨忠尽管看到了斛律光一行的去向,但是因为这一身甲胄实在不便于攀越追击,再加上山峪中的敌军数量仍然不小,情况不便于直接卸甲追敌。 于是他便也不急于追击敌人,转而喝令身旁甲士们在这山峪底部排列起前后重叠的密集战阵,旋即便转身沿来路重新杀回。 这一次战阵便不再是之前那种便于穿凿深入的长蛇阵,而是仿佛突然爆发如山洪一般填满山谷的矢形战阵,坚固的战甲、锋利的长刀,直从山谷内里向外推来,冲向山谷中那业已失律的齐军将士,越发的势不可挡。 尽管受限于山势地形和自身的负重,队伍的推进速度并不算快,但是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却是如有实质一般,使得山谷中的齐军将士越发惊惧胆寒。 此时的山谷中,足足还有两三千名齐军士卒,随着重甲步兵们由内反杀出来,也不乏齐军将领试图将身旁卒众重新组织起来,凑成百十人的作战队伍,试图冲破敌阵。 但是这样的尝试往往都是徒劳无功,在受到了一定的伤亡之后,士卒们便都败退下来,越发丧失了交战的勇气,于是便向着看似没有什么敌人的山谷另一面逃去,希望能够冲出山峪,靠着此间复杂的地形来脱离战斗、逃出生天。 只不过山峪外部也早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凡所险要之处皆有魏军将士驻守。当这些齐军将士们被从山峪中驱逐出来之后,下意识的夺路而逃,但结果都是无一例外的被阻截下来,或是被擒缚下来,或是被当场扑杀,能够逃出包围圈的则寥寥无几。 随着逃出山峪外而被擒杀的敌军将士越来越多,之前作战不利的杨檦便也渐渐的找回了该有的状态,在山峪外积极的调度左近部伍,逐渐的将包围圈进行收缩,并最终在山峪出口与重新杀出的杨忠一行会师。 且不说此战战果如何,杨忠率领甲士们在山峪中杀了一个来回之后,一众人这会儿体力也是消耗剧烈。及至山峪处时,有的军士甚至都已经没有了站立的力气,直接摔倒在了山石上。 “先除兜鍪,暂缓卸甲!” 杨忠这会儿也已经是疲累不堪、大汗淋漓,须得士卒入前搀扶才能站稳身形,他的兜鍪被除下,露出一张仿佛水洗一般湿漉漉的脸庞,用沙哑疲惫的语调交代士卒们缓解激战过后的疲劳。 重甲虽然给将士提供了牢靠的防护,但同时也增加了沉重的负担,身在战场中时精神绷紧尚可维持,可是随着交战结束,各种不适感顿时便从全身涌出来,有的士卒因为气力用极而直接当场昏厥休克,甚至于脏腑破裂、口鼻沁血而亡,须得进行妥善的缓解与救治。 杨忠等重甲将士们脱离战斗后逐步的卸甲并缓解身体的疲累,而杨檦则指挥着其他士卒们进行各项战事收尾工作,继续追剿残余敌众,打扫战场、收缴战场上的甲械与马匹等物。 “安陆公,大胜啊!此役杀俘贼众三千余,甲马器杖数亦可观!据诸俘虏交代,此番来犯之贼尚且不足五千,除去沿途留驻之众,大半没此,逃散之众不过千余。” 等到战场上的盘点刚刚得出一个大概的结果,杨檦便忍不住向杨忠汇报以分享这一喜悦,旋即便又垂首说道:“幸在安陆公不辞辛劳、不畏凶险,决意立即向山峪内贼众发起攻势。之前贼将确有入夜突围之计,试图冲出此间阻挠,进扰汾曲、蒲州等地。” 讲到这里,杨檦大呼庆幸之余,心内也不由得暗道侥幸。他乃是鼓钟道这一方向的主要负责人,之前交战不利虽然有方方面面的原因,但其中一个比较重要的因素还是他过于轻敌了,没想到敌军在翻越重重山岭之后仍然如此斗志顽强、能够发挥出强大的战斗力,逼得他不得不退出谷中,让敌人得以于此间落脚。 如果不是杨忠到来并承担了主要的反击作战任务,一旦此间战事拖延到入夜,敌军在稍事休整后发起突围,按照之前他在山峪中交战阻敌时敌人的表现来看,他还真的不敢说能够继续将敌军牢牢的围堵在山峪中。 如果敌军因其拦截未果而流窜进入河东其他区域,从而造成巨大的动荡,那杨檦的罪过可就真的大了。哪怕唐公念其旧功而不加诛杀,他也将再没有面目立足于朝。 杨忠在听到这个战果后便也满意的点点头,同时又叹息道:“斛律明月亦贼中翘楚之雄杰,倒是颇得其父遗风,敢以数千徒卒便来扰我师旅后路。论此用心,几可拟于旧年主上突袭晋阳。幸在主上料事周全,安排我等诸军于此待敌。眼下贼众虽已败退,但也需防其贼心不死、卷土重来,仍需严加戒备。” “经此一事,末将也深感羞惭。幸在安陆公济助而未成大祸,之后一定打起精神,绝不再大意纵敌!” 杨檦闻言后也连忙低头说道,态度之所以如此谦逊恭谨,除了对杨忠的感激和对前事的后怕之外,心里也有对杨忠的敬畏。 杨檦同样也是当世宿将,活跃在东西对峙的最前线,常常挫败东魏北齐的军事行动,甚至就连侯景这种混世魔王都曾为其挫败,心内自然多多少少也有些自傲,认为自己只是欠缺一个镇兵的出身,否则功业也未必就止于当下。 可是今天,他不只亲自领教到斛律光这东朝后起之秀的厉害,更见识到了杨忠在战场上那强大的控制力。且不说如今他已经是年老力衰,哪怕是身强力壮、以勇健而称的当年,怕是也难以做到这一点,因此心中的傲气也是大为收敛。 且不说杨檦的自我检讨,杨忠在看到所收缴的齐军甲马器杖等物后,便不由得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这段时间杨忠一直率部驻扎在东边的历山西侧,就是在准备东向进攻建州。 不过从此间向建州发起进攻同样山岭纵横、道路崎岖,翻过历山之后便抵达沁水河谷,而自沁水再往东便是先秦时期秦赵长平之战曾经对峙过的空仓岭,空仓岭道路同样蜿蜒崎岖、地势多有险峻,翻过空仓岭再冲出高平关,才可抵达建州所在的晋城盆地。 虽然北齐在这一线并没有置备重兵,但是蜿蜒崎岖的道路本身就是一个不小的限制,而且沿途也难免会遭遇北齐所设置的常规城戍防事,并不能确保行军的隐秘性。 一旦消息为建州方面得知,除了本身加强城防之外,建州还可以就近向太行山南面的河内、河阳等地进行求援。到时候想要成功占领建州,势必要大费周章。 因此在最开始制定计划的时候,杨忠是要配合平阳方面的主力行动,当主力人马进据沁水上游并顺势控制这一河谷之后,杨忠所部再翻山进入建州,缩短敌人做出反应的时间。 可是现在,斛律光这个河阳主将果然选择行险自鼓钟道进击,可以想见河阳并没有将建州当作需要策应增援的对象。 同时此役缴获了大量的齐军人马器杖,这又让杨忠想到一个借此扰乱东面敌军耳目视线的方法,挑选军中镇兵士卒装作北齐斛律光的斥候部属,以偷袭得手、传告建州策应的名义向东而去,可以提前向建州方面发起进攻。 毕竟此役斛律光逃生退走,凭其韬略智慧,或许也能推断出杨忠所部将要进击建州的意图,所以趁着斛律光还没有退回河阳调集人马以增援建州,从速直取建州也是一个非常有利的选择。 战争一旦开始,便会产生各种变数战机,战前的各种战略构想与计划只是作为一个参考,实际的战争过程中则就需要将领们因时制宜、因地制宜的随机应变。 所以杨忠在稍作沉吟后,一边派遣使者穿过汾曲、奔赴平阳前线,向唐公汇报此间战情并进告自己的构想,一边着令仍然驻扎历山大营的部将司马裔至此接收此战所缴获的甲马器杖,挑选精卒作为前部师旅,准备翻过山岭向建州挺进。 至于鼓钟道这里,尽管敌军再次于此进击的可能并不大,但也不可放松警惕。在平阳前线的唐公做出调整指令前,便仍然让杨檦负责留守此处。 做完这些安排后,杨忠也无暇久留于此,安排部众留此稍事休整并押解俘虏物资返回,自己则先一步回到军中,筹备进击诸事。 1064 功名赐尔 (); 经过连日来的攻城交战,晋州城外已经变了很大的模样。除了筑造得更加牢固厚实的长围之外,城西还有一条长长的沟壑从城墙下连接到汾水中,同时城东一座土山已经堆得与城墙等高了。 时下已经是仲夏时节,汾水本该迎来汛期,但是今年的气候异常的炎热少雨,汾水的水流量也并没有明显的增多,使得穿渠引水的攻城方式收效甚微,至于修筑堤坝、引水灌城更是想都不要想了。 眼下唯一比较有效的攻城方式就是从城东土山向着晋州城发起进攻,每有精锐卒众经过一番激战后,可以跃上敌军城墙。尽管敌军每次都不计代价的将城墙上的魏军将士杀退,但本身的伤亡也在与日俱增。 在此间的攻城战事略微陷入僵持状态之后,李泰也并没有一直枯守城下,他将指挥攻城的任务交给梁士彦等将领执行,而他自己则趁着这个机会实地的巡视一下周边地区。 晋州城这里战事还没有太大进展,韦孝宽在北去之后做事的效率却是颇高,已经选好了筑城的地点并且开始建造,李泰便也索性北上察望一番。当他抵达的时候,北面一众将领们早已经在汾水岸旁等候多时。 “此城所在当真险峻,难为你等能够从速攻夺下来!” 当仰头看到那建造在塬顶上的永安城时,李泰忍不住轻叹一声,望着高乐等前锋将士们夸赞一番。 高乐等人受此夸奖,也都不由得笑逐颜开,趁着引领李泰登塬游览之际,绘声绘色的讲起他们之前攻夺城池的经过,尤其集进策与执行与一身的若干凤更是受到了重点的褒扬。 李泰望着随从队伍中一脸憨笑的若干凤,心内也是颇感欣慰,指着他叹声说道:“犹记得故长乐公旧年常以邙山之役功败垂成而深以为憾,而今少辈勇壮追衔父志、壮阔讨贼,有此英勇事迹,足慰先人英灵!” 若干凤听到这话后便又连忙叉手说道:“末将久承主上恩养教导,本就应当更加忠勤报效主上!当下所及不过贼之边城,未入贼巢腹心,来日交战晋阳,必更奋力杀贼!” 两人一番对答不免因其随同群众的羡慕,跟随在父亲后方的贺若弼更是频频目视自家老子,希望他老子也能抓住机会夸一夸他的事迹,也让唐公能够对他另眼相看、从而辟入三卫之中。不过贺若敦却很沉得住气,只是摆手示意儿子稍安勿躁,等待合适的时机。 韦孝宽所挑选的筑城地点却并非塬壁上这座永安城,而是又向西北移出十多里,位于高壁岭与鸡栖原之间的一片区域。 “永安城所在虽然险固,筑城于此虽得守险但却未得扼要之旨。军驻于此进退不便,更难兼顾周边驻防。如若逢险即戍,则繁而无要,军无所重,一旦遭受强军进攻,难免会被分别击破,难以久驻长守。” 韦孝宽作为当世第一流的塔防大师,挑选筑城地点自然有自己的一套方法经验,他并没有追求将新的城池设立在险要之处,而是一个进退得宜、方便兼顾诸方的地点。 这座新城规模一般,周长只在数里,城墙已经夯造的离地数尺,有了一个城池的雏形,内里再用左近山岭就地取材的岩石堆砌建造起内墙与其他一些建筑,在数千名将士丁役的用工之下,只需再过数日,这座城池便可粗略建造完毕,初步满足了驻守需求,后续可以再按照需求逐步的加以完善。 “此间造城完毕之后,便可依托于此布置防线。两道山径俱崎岖难行,补给进出并不方便,不需全程驻守,沿途择二三险要即可……” 虽然本身擅长守御,但韦孝宽其实并不热衷于修筑城戍,尤其是对漫无目的、逢险即守的滥修城池更是持有明确的反对态度,认为这样做除了劳民伤财、意义并不算大。 早在李泰到来之前,他已经实地往返雀鼠谷多次,最终只是决定在雀鼠谷的中段靠南区域建造一座戍堡,驻兵百人左右,除了负责监视谷中动静之外,还要负责在敌军大举进击的时候焚桥而退。 因为在他看来全程驻守雀鼠谷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南北近百里的路程,前后消息传递的效率非常低,而且人员消耗与补充给养的压力非常大。 在当下战事仅仅只是需要将晋阳敌军阻拦下来的情况下,没有必要承担这么大的防守代价,只需要扼守此间端口,敌军自然难出,反倒因为长时间翻越崎岖山道而消耗大增,到了后半段锐气不复。 所以此间的防守只要辐射到雀鼠谷的后半程即可,三四十里的山道间无论敌军做出任何的进攻方式,南面的军队都有足够的时间来做出合适的应对。 当然,这样的安排是建立在此间驻守将士们都能充分的履行其戍守职责的情况下,不过将士本身便玩忽职守的话,哪怕布置再怎么扎实牢靠的防线、付出再大的戍守成本,也都难以阻止敌军南来。 李泰对于韦孝宽这一思路也是非常认可,他所需要的只是眼下阻止晋阳敌军南来,而等到战事进一步发展、前期制定的一些目标陆续达成之后,那么他非但不会在此间采取守势,甚至还要主动寻求冲入太原盆地寻求决战,所以倒也不需要花费太多的代价在这里建立起什么固若金汤的防线。 自从制定这一系列的战略计划以来,韦孝宽便是主要的参谋人员,对李泰的意图和需求自是理解的很深,在作战过程中便配合的比较默契。 雀鼠谷方面的防务讲完之后,便就到了千里径。其实千里径路程虽短,可是通行状况比雀鼠谷还要更差一些,也并不适合全程驻守,采取跟雀鼠谷类似的防守方式即可,倒也并不需要特别的讲解。 可是韦孝宽刚刚转到这个话题上还没来得及细说,贺若敦突然手提一物从后方蹿出,李泰转眼一瞧顿时一乐,原来这家伙手里抓着的正是一个身形踉踉跄跄的少年。 “千里径臣曾纵横出入,主上既然垂问,臣愿为详解!” 贺若敦趁着这话题一把将儿子抓出来,先给自己争取一个进言的机会。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然而贺若敦却没了下文,抬手拍了一把方自勉强站稳身形的贺若弼,转又说道:“行途见闻纷繁,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说起。但是小儿也随臣出入山道,可为主上详述见闻!” 说话间,他便转头递给儿子一个眼神,示意他这就是表现自己的合适时机。 贺若弼自然想不到他老子说的时机这么尴尬和硬核,当在场所有人、尤其是少年心中偶像的唐公也直望着他的时候,这全无准备的少年顿时更加局促起来。 他两手紧握着拳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旋即便开口说道:“启、启禀主上,末将、小民确从家父出千里径进击贼域,所见贼之山北人事颇繁。千里径、千里径其实乏事可陈,大军推进之前,扼守谷岭南端即可、当中另有通道可以曲通雀鼠谷,亦需有所防备。 但、但韦大将军前言雀鼠谷事,小民觉得仍有余计可申。今夏天旱,河渠水消,小民前入雀鼠谷,所见汾津水流不丰,或因前言之故,但也不可不防是否贼军设堰上游以阻流水。雀鼠谷久为南北通行之要道,谷中水道亦多循山势流淌,如若贼军设堰于上、待雨决堤,下游汾水必然山洪滥漫,此情亦不可不防……” 这小子最开始说话还是磕磕绊绊,但很快就变得顺畅起来,讲到最后更是抛出一个就连李泰都没有意识到的问题。听完这话后,李泰先是一愣,旋即便望向韦孝宽道:“这样的隐忧存在吗?” 韦孝宽闻言后便点点头说道:“今夏确是干旱少雨,但入夏后天气瞬息万变,臣前为防守计议时,对此的确是有失顾及。” 说话间,他又转望向提出这一漏洞的贺若弼,毫不掩饰其欣赏的说道:“此少徒见识分明、思虑详细,当真才智不俗!” 贺若敦原本听到儿子的自由发挥暗自皱眉,当见到韦孝宽都出言夸赞时,当即便忍不住大笑道:“此子旧也只是寻常养在门户之中,我近年来立朝居家才渐觉其略得几分禀赋传承,只不过才力还乏甚可观,本打算一番之后再进献于主上,但转念一想,论及英才、言传身教,当世谁又比得过主上?故而索性进献主上,恳请主上收养门下、赐之两餐!” “求主上收留!” 贺若弼听到这话后,也壮着胆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向着李泰呼喊道。 李泰本就欣喜于贺若弼小小年纪便已经展现出不俗的禀赋特质,听到这话后更是不由得笑起来,他走上前拉起这仍然有些稚嫩的名将,瞧着少年紧张的神情微笑道:“少壮英才,不入我门下,更能于何处伸张抱负?才力献我,功名赐尔,正是上下相得!” 1065 转进上党 (); 回到晋州城外的大营后,李泰第一时间便知晓了后路的军情消息。 当听到斛律光当真率兵从河阳入轵关进行偷袭的时候,李泰也不由得感叹这家伙对他们西魏或者是对他这个人当真怨念颇深啊。 从轵关发起袭击,看似是一个以小博大的选择,但却绝不是一个成熟的、有大局观的决定。 在做出这样一个决定的时候,斛律光显然是没有考虑到、或者说不愿深想眼下的北齐能不能承受得住失败的风险,以及除此之外有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其人着眼在要给西魏造成多大的伤害,而不是如何在这一场战事中让北齐避免造成更大的损失。这样的思路看似是更加积极,其实是不切实际,接受失败、承担损失同样也是一个将领必须要具有的素质。 这一次的战事,从司马消难据城反叛、甚至从更早的时候开始,北齐就处于一个被动的状态里。 尤其是战事最初决策层所作出的错误判断与安排,使得这种被动的劣势进一步放大,想要再凭着局部战场的突袭奇功来扭转整场战事局面,难度之大不亚于高欢和宇文泰的各自创业经历,不只需要自身的努力,更需要对手的配合。 在对斛律光其人其事稍作感慨后,李泰便又开始思忖起杨忠所言立即进攻建州的设想,对此他也是持支持的态度,眼下的局势发展的确是已经到了该要进入下一阶段的程度了。 虽然自从双方开战以来,除了一些局部的小战事之外,双方主力一直都没有相遇并展开战斗,只是在各自调遣人马。但这同样也是战争的一部分,甚至这才是战争的主要表现形式。 诸如双方之前那种各自集结人马然后开赴固定战场,一场拼杀下来胜负分明的作战方式,反而有些悖于主流,起码对东魏北齐而言并不足以将其国力完全的展现出来。 李泰此番就是要让整个北齐的军事力量调配都处于他的节奏控制之内,之前摆出一副东进的架势,将北齐的军队主力都吸引到河阳方向去。然后西魏主力人马立即改变进攻方向,进入河东向晋州挺进,直接剑指晋阳,逼得北齐再将兵力向晋阳进行集中。 虽然眼下还并不清楚晋阳方向已经集结了多少北齐军队,但想必数量应该不在少数。而西魏在晋州北部的防线建设也已经渐成雏形,在韦孝宽的驻守之下,晋阳的北齐大军是很难突破防线而大举南来。 所以接下来自然就是要再一次的改变进攻方向,从向北转为向东,从晋阳方向转为河北邺城方向。 原本李泰的打算就是堵住晋阳敌军南下通道之后便挥师东进,而后路的杨忠所部人马因为击败斛律光所率师旅而获得了一个绝佳的契机,先一步向建州方向进发,那么晋州这里的主力人马自然也就跟上。 眼下唯一有点阻止的地方便是晋州城还未攻取下来,没有在这里建立起一个稳定的大基地。 但是这样的情况也是有利有弊,好处就在于可以将晋州继续当作一个诱饵,吸引晋阳方面的敌军在介休方向作无用之功,试图解救晋州,从而降低晋阳敌军与东路邺城方向的敌军的配合度。 于是接下来李泰便又将此间军事布置调整一番,北境防务因有韦孝宽接手,只保留一万师旅驻守彼处扼守要道,高乐、贺若敦等部都悉数退回。 眼下晋州城外驻扎的人马约莫有十二万左右,而下游的汾曲位置,韩果已经率部攻克了北齐的东雍州正平城,打通了汾水这一条路线。 尽管今年因为干旱使得汾水没有进入汛期,河道水流并不丰沛,但是采取水陆并济的方式也能进行物资的转输,这样一来除了之前集中于河东方面的物资之外,大军还能沿着汾水自龙门处从关中直接获得物资的补充,大大提高了后路给养的安全性与后续的作战续航能力。 汾水畅通之后,大军后勤对河东涑水的依赖便有所降低,因此驻扎在后路涑水上游的两万师旅,李泰又传令分遣一万跟随杨忠东去进击夺取建州。 至于晋州城外的主力大军,李泰则并不打算即刻便整部转移,大部分还是留下来,一方面继续围攻晋州城,同时也能就食于汾水河畔,控制一下后勤压力。而他则亲率三卫亲兵与两万精锐人马作为前部师旅,先一步东去为大军打通道路。 在将此间人事安排一番之后,李泰便直接率部向东进军。 晋州城北面的汾水东岸,有一支流名为统军川,自统军川溯流而上便抵达太岳山的余脉黑水岭。不过这只是现在的称呼,历史上北周统一北方之后,为了避宇文泰之讳,便将黑水岭更名为乌岭山。 黑水岭山势虽然也不失陡峭崎岖,但毕竟只是太岳山的余脉,而且多有溪谷川流等自然形成的通道可供行走,相较其他险峻之处还算是比较易行,有的地方甚至还可以策马缓行。 因为自此西去大片山野地带,对于骑兵力量的发挥限制颇大,因此李泰所部这两万多将士便以步兵为主,仅仅只保留了百骑营和斥候队两千多名骑兵编制。因为不需要大量战马随军,后勤辎重方面的压力也并不算大。 统军川本就是大军下一步要进击的方向,因此过去这段时间里西魏斥候也一直没有间断的向东面进行查探,查探的范围甚至远及上百里。而且队伍中还有之前南陈转交到关中的齐将张保洛等人,因此尽管李泰也是第一次来到这一片区域,但对此间的地理情况也并不陌生。 皮景和本身就是百骑营的营主,而且还是太原人事,自然便也担任了斥候队的队主,连日来已经将东面的情况摸查的比较清楚,此时一边在行军中一边向李泰进告最新的敌情消息:“黑水岭中敌戍六处,各自置兵员数不等,多则百余、少则十几。其众皆出义宁,义宁夹沁水而立、左右两城,为沁水上游驻兵重镇,义宁太守为贼将韩祖念,前有驻兵两千余,大军进据平阳后,其守城徒卒陆续增至七千余众……” 义宁郡同样也属于北齐晋州治下,地处平阳以东,其区域核心便位于沁水流域的上游山川河谷地带。沁水发源于山西平遥,一路向南流淌直至注入黄河,同样也是山西表里山河地势的重要组成部分。历史上先秦战国时期,秦军就是占领平阳而后进据沁水,并在沁水下游与赵国展开了长平之战。 “义宁所在,神武、贺六浑旧年曾置六镇兵家三千户于境,以充填沁源河谷,扫荡境中匪寇并镇戍东西通道,因于郡治孤远城下别置义宁镇。义宁镇东接屯留、上达乌苏,此诸地也都是镇人聚居所在,取其近便东出、以慑河北。” 随军同行的张保洛也将自己所了解的情况详细进奏:“韩祖念乃安德王疏族,同样也是齐国一员骁勇战将,齐国竟以此人坐镇沁源重地,可见东路诸处也都大有防备啊!” 沁水在整个山西地区的战略价值可以说仅次于汾水,其上游所在的沁源地区乃是自平阳地区进入上党地区的重要通道,而其下游又连接着建州所在的晋城盆地。 在河东地区未能被北齐所掌控的情况下,沁水便是联系整个太行山西部区域的枢纽。 而李泰此番进击沁源,也是拆分北齐这一片疆土的重要步骤,等到沁源被攻占下来,那么上党地区的长治盆地与下方的晋城盆地与晋阳之间的联系都将遭到极大的损伤,继而影响到邺城与晋阳之间的联系,使得北齐疆域变得更加散装。 沿统军川东进的路程比较通畅,在抵达黑水岭之前一直都没有遇到齐军踪迹。毕竟眼下的晋州城下驻扎着十几万的人马,对周边区域的掌控与震慑力直接拉满,齐军自是不敢轻易入前活动。 黑水岭有东西两座较高的山岭,之间全都是高低起伏的沟谷连接着,因为这里在此之前都属于北齐境内区域,自然没有必要在这山野之间劳民伤财的兴造什么坚固堡垒,存在的一些戍堡基本上也只起到一个哨望警戒与通信的作用,真正的阻遏防守效果并不大。 李泰在抵达黑水岭之后,也并没有急于下令让大队人马翻越山岭,而是先让斥候清理一下岭谷之间的敌军斥候耳目,自己则先率一支轻师循干涸的溪谷通道东去将义宁城察望一番。 1066 沁水伏兵 (); 义宁城坐落于地势狭长的沁水河谷之间,沁水两岸各有一座城池,因为这一段河道仍然比较狭窄,远远望去两座城池恍若一座。 之前晋州城遭受袭扰,晋州刺史尉粲下令关闭城门、龟缩自守,虽然保证了白马城的安全,但是平阳周边区域内一些来不及入城的军民却倒了霉,因为不能再入城,于是他们只能向东翻过黑水岭,来到义宁城寻求庇护。 作为沁水上游最大的城池,义宁城尽管不像晋州城所在那样交通便利,但各种配套的设施也是比较完好的。东西两城足以容纳几万人入驻集散,同时也是沁水河谷中重要的物资存储和转输中心。 不过随着抵达平阳的敌军数量越来越多,坐镇此城的义宁太守韩祖念也自知尽管双方距离还有几百里、且彼此间还间隔着一道黑水岭,但此城未必就绝对的安全。 而且一旦东面的援军到来,义宁城也将成为大军前进基地,所以当西面的人员向此投奔而来的时候,他便将这些人员往东面的上党地区进行疏散,仅仅只在城中留下能够参与守城作战的人员。 事实证明韩祖念也颇有先见之明,因为不久之后东面便传来平原王段韶的命令,着其将沁水河谷中的军人家眷们往上党地区进行疏散转移,并且往义宁城中收聚物资、做好接应大军到来的准备。 为了确保义宁城的安全,段韶在河阳大军还没有大举回撤的时候、便先从自己麾下为数不多的兵力当中抽调五千将士快速奔赴义宁以协助守城,也使得义宁可用兵力超过万人。 因为没有尉粲这个昏庸上司在城中掣肘,韩祖念也得以充分发挥自己的智慧计谋。尽管义宁所在并不是敌军的主攻方向,但他也深知不可松懈。 因恐被敌军突袭城下而孤城难守,他并没有将所有的兵力都集中在义宁两城之中,而是沿上下游各自布置了一定的人马,一旦敌军突袭至此,如果来犯兵力不多,可以收内外夹击之效。如果来犯的敌军数量不少,则城中固守待援的同时,城外伏兵亦可装作上党地区来援的大军,以惊慑吓退敌人。 且不说韩祖念这样的安排是否巧妙,起码在当下因其有此预谋,使得魏军斥候对其兵力探查判断有误,彼此间有着三分之一的惊人差距。如果这样的误会能够保持到魏军正式攻城的时候,对义宁守军而言将是一个极大的利好。 李泰率领着亲兵部伍穿过黑水岭进入沁水河谷,又北行数里之后便见到了义宁城,稍作一番打量之后便皱起了眉头。 这座城池所在位置比较刁钻,地处黑水岭的正北面,下方因为沟岭的限制使得地势颇为狭长,河谷宽处不过数里,近处则只有十几丈而已,然后便是高低起伏的丘陵了。 这样的地形不要说攻取坚城,就连大队人马进驻河谷都颇为困难,再看到河谷两侧茂密的松柏植被,李泰脑海中没来由的便泛起一个词汇“火烧连营”! 李泰绕着这座城池不断在左近山岭间攀高眺望,但一时间脑海中也没有形成一个清晰的思路,当其视线扫见身后一众亲卫时,便不由得心思一动,开口说道:“贼城左近地势如何,你等皆有所见,各自对于攻城交战又有什么见解,皆可畅所欲言!” 之前巡视雀鼠谷的时候,贺若弼的应答给他留下了挺深的印象。原本他还觉得这些三卫儿郎仍是少年轻躁、经验尚浅,还不到真正派上用场的年纪,也仅仅只是当作侍从出入的亲兵差遣。 但经此一事后也意识到这些少年本身便有浓厚的家学氛围,而且各自还颇有禀赋,并不需要等到了一定年纪才突然顿悟,少年活泼跳脱的思路和看法往往也能给人以极大的启发,有的时候甚至还要胜过了用熟但同样也有些僵化了的老脑筋。 就比如眼下李泰在将眼前这座义宁城察望一番之后,首先便是从自己过往战绩中寻找有没有值得借鉴的过往战例思路,心思主要用在不同的战役之间的差别和相似之处,反倒没有基于当下的战场环境而产生什么有效的思路。 一众年轻人们听到唐公作此问话之后,全都不由得精神一振,旋即便瞪大眼睛、开动脑筋的思考起来。包括不久前才得到征辟进入三卫之中的贺若弼,这会儿也都思绪飞转的想要再表现一把。 “启禀主上,义宁城前河谷狭窄且城分左右,若以正面强攻,强兵重器皆难施为。末将所见,此城左右虽然沟岭崎岖,但亦未可称为绝险,可使精兵两千翻山飞渡于此城之后,拔其后路城戍、绝其援助,使其孤城自危……” 因有随同其父穿过千里径而直袭介休城的成功经验,贺若弼很快便也想到一个类似的作战思路,同时还不忘给自己争取上阵杀敌的机会,继续叉手说道:“主上若觉此计可采,末将亦请随军出击。今我师旅巨万入侵贼土,东贼将士皆据城以守,境内军民且惊且疑,一旦绕过边境城垣而直袭内里,则群徒惊走、人莫敢敌,胜于攻坚痴战!” 李泰倒不知道历史上贺若弼用兵是个什么风格,但听到这小子眼下一脑瓜子全是抄敌军后路腹心的用险计谋,也不由得感叹人生第一次给人带来的影响之大。懵懵懂懂之中尝到了一口甜头,往后余生都会回味无穷,每每遇到合适的机会都想要再次复刻一番。 “义宁城后方所接乃是贼之戎州、乌苏等要地,况且还有上党诸城,皆非易夺之地。贼之滏口当下想必重兵云集,若知我师旅入寇上党,必然大举西至。贼势愈壮,将更难敌。” 李泰讲到这里,又给众人做出一些提示道:“今虽问计何以攻城,但你等所应也不必专注于一城一地。我军何以需要夺取此城,而贼又何以必守,甚至于此战因何而起、又要怎样结束,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见一落叶而知岁之将暮,视野有限,格局需大。” 众人听到这话后,便思考的更加用心,过了一会儿之后,高颎才有些犹豫的开口说道:“末将穷思一番,略有所得,或许未必准确,恳请主上斧正。” “放胆说来!”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微笑着鼓励说道。 “义宁城所在当真地势雄奇,若守城将士皆有固守顽抗之心,我军亦绝难匆匆克定此城。既然事难速定,不如运计从容缓慢。今之军机所在,是我稳敌急,主上引军东进是为扩大战果,贼之西来则是为的救其必亡之城。既然遇此坚城,则我何必急于附城就敌?不如因此伫立,待贼出城就我。” 高颎得了鼓励之后,便也勇敢的将自己思路详细道来:“此间河谷狭窄,难容大军进驻,勉强入此则隐患丛生,为了早日脱离险境必须强攻城池,如果这么做则正中城中固守顽贼之下怀。 但其实大军大可不必急进,贼可设坚城驻守沁水,我又为何不可?可使诸军分道而入,沿沁水择地筑城,与贼临河对峙。我可不入上党,而贼则必失平阳!况安陆公业已东进贼之建州,建州克定之后,我师旅于此扼贼西出之道,主力南去或斗于长平、进讨上党,或下掠河内,完吞河洛,贼又何计可阻?” 李泰一开始还是饶有兴致的作倾听状,可是越听越觉得有点不对劲,他确定自己是没有将核心的战略计划透露给这些三卫儿郎,但是高颎这一张嘴叭叭一顿、差点把自己这点险恶心思全都给抖落出来了! 不过高颎这一想法还是有点过于乐观了,低估了敌人的反应强度,虽然眼下北齐在战略上处于一个被动的状态,但并不意味着其君臣将士们便完全丧失了主观能动性,不久前斛律光还偷袭河东后路呢。 但是这个思路也是值得肯定的,尤其是我不就贼而使贼来就我,既然你比较急,那你就多动一动。 在接连听完两人进计之后,李泰也不由得感慨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贺若弼的思路虽然激进一些、而高颎所想有些保守,可是他们都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眼前这座城既然正面磕不动、那我就先不磕,抛开强攻这一条下计,选择别的方法来拿捏你! 适当的迂回和放弃就是一种智慧,很多人经历过无数教训、被撞的头破血流,未必能明白这个道理。人生只懂得蛮干,那就热血沸腾的当个废物就是了,可是一个将领如果不懂得立足实际、因地制宜,代价可就要大得多。 “那便不必急于攻城,先于下游择地筑城,以供师旅与贼临河相持!” 李泰此时引军东进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控制沁水河谷,从而让杨忠方面能够心无旁骛的攻取建州,而义宁城只是沁水上游的要塞,将其兵力限制在黑水岭以北不得南下,便也影响不到魏军对沁水下游河谷的占据控制。 在返回黑水岭西侧的临时营地后,李泰便安排将士前往义宁城下方的沁水河谷择地筑城,然而合适的地点还没有选到,前往查探的队伍却回报沁水下游发现一支数量可观的敌军! 得知此事后李泰自是大惊,莫非敌军早已经看破他的战略构想,之前只是作态,诱使杨忠所部东进后再伏兵沁水河谷断其后路? 一时间他也来不及再深作权衡思忖,忙不迭分遣几千精卒自黑水岭南侧山岭进入沁水河谷,杀向发现敌军的方位去,别一个搞不好被敌军切断沁水、数万师旅尽丧建州! 1067 诈降杀敌 (); 河谷中,突然遭遇的两路人马彼此都有点发懵,没想到能在这个地方和这个情况下遇到敌人。 而在反应过来后的第一时间,作为比较弱势一方的魏军将士们便忙不迭抽身急退,而河谷南侧的齐军见状后也都忙不迭持械追杀上来,一边追赶,一边引弓在山林中进行抛射。 这一支魏军只有一百多名将士,是李雅所率领的一支小队,因为他们的任务本来就是要在河谷间寻找合适的驻扎和筑城地点,所以也并没有携带太多甲械,仅仅只有佩刀弓矢等基本的武装。 反观对面的齐军,单单视野所及便有数百军众,而随着开始沿河谷向北追击,越来越多的齐军将士在林野间涌出,单单所见到的便已经超过了上千卒众,可见左近必然有相当隐秘的贼巢可以藏匿大量将士。 李雅等人对于此间地势本就不够熟悉,之前在遭遇敌军的地点仓皇撤退,因为担心会将这数量不明的敌军引向他们那座乏甚坚固防护的临时营地中,所以除了几名脱离队伍奔回报信的卒员之外,其他的也并没有循来路撤退,而是在李雅的率领下沿着沁水河谷一路向北退逃。 他们一边逃跑一边回首射击,试图逼退越追越近的敌人。但是由于他们此行外出的主要任务并非作战,所携带的箭矢也并不多,每人十几支羽箭很快便消耗一空。而敌人的反击要更加凌厉得多,身后乱矢如蝗,稍有落后便要中箭倒地,已经有二十多名士卒倒在了河谷间。 眼见前方河谷收窄,而后方的敌人则越发的来势汹汹、越追越近,李雅心中自是暗暗叫苦。他摸了一把背后空空的胡禄,气恼的将之解下摔在河边,心中自是有些懊悔离营前携带的箭矢太少。 然而现在再后悔也已经晚了,哪怕眼下想要停下来杀敌,就凭他们这全无负甲的状态,只怕还没来得及短兵相接,就要被敌人给射杀殆尽,除非敌人也放弃射杀…… 他脑海中思绪一转,忙不迭示意部众们将配弓抛弃在地上,同时大声呼喊道:“某等愿降、愿降!恳请将军饶命,必将魏军军情尽告!求将军饶命啊!” 果然后路追击的齐军见状后便面露犹豫之色,虽然还未尽信,但也放慢了引弓射击的频率,只不过追击速度仍然没有减慢,前方百余名徒卒一边大步追赶一边怒吼道:“羌贼若降,速速弃械伏地,否则杀无赦!” 这会儿李雅等人也奔跑到了前方河谷收窄的隘口处,于是在其示意下便都纷纷解下佩刀并抱头蹲地,后方追击的齐军见此态势,心态顿时也都放松下来,更不乏人张嘴嘲笑着这支魏军小队贪生怕死的丑态。 “你等羌贼何处流窜入境?统军贼将是谁?平阳是否还在守?” 这一支齐军军队连日来久伏河谷,与义宁城方面联络都比较少,对于黑水岭西侧的敌情更是所知不多,此时逼降这一支敌军队伍,自然想要详细打听一下敌情究竟,因此队伍中一名兵长便持刀入前喝问道。 “禀告将军,我等乃是大魏唐公所统部曲,自黑水岭南面而来,入此河谷只为了……取尔狗命!” 李雅虽然两手抱头,但也一直在侧眼敌将所在,待到彼此距离拉近,他先用颤抖的语调迷惑并吸引对方的注意力,然后突然暴起,抓起佩刀便斩向敌将。 那敌将猝不及防、彼此又在这么近的距离,脖颈都被李雅手中刀刃深深斫入,顿时间便血如泉涌,当场暴毙。而其他魏军士卒们也都在等待着这一刻,各自抓起地上的佩刀便与敌军士卒厮杀起来。 “这些羌贼好奸诈,竟是诈降!” 后方齐军将士们见状自是羞恼不已,忙不迭便也再次冲杀上来,有人还想再引弓射杀敌人,只不过双方都已经混战一团,一时间也不便再用弓矢,只能收起配弓,持刀冲上前来。 李雅一行虽仍势弱,但因与敌军拉近距离、短兵相接,一时间倒也杀得有来有回,一众人且战且退,趁着大队敌军尚未进击合围之际退进了后方的河谷隘口,敌军也受地势所限难以一拥而上,竟被李雅一行牢牢扼住隘口,几次杀退敌人的冲势。 不过李雅一行人也是死伤惨重,一百余众到现在只剩下了五十多人,而且几乎人人身上都已经带伤。敌军几次冲进受挫后,便又向后撤出一段距离,开始再用弓矢向此射杀。李雅等人只得再次避入隘口之内,拖着受伤的身体继续向北面奔逃。 正在这时候,河谷南面的齐军后方再次杀声大作,数千魏军战卒从黑水岭中冲出,直将河谷间的齐军队伍拦腰冲断,然后便奋力厮杀起来。 “遭了,羌贼有埋伏!速退,告援!” 随着魏军大队部伍杀入河谷之中,之前这些齐军将士追击李雅一行有多爽快,这会儿就有多惊恐。而相对于激烈战斗所带来的惊人伤亡,更让他们感到忧恐的是,他们根本就搞不清楚眼下究竟是个什么状况,怎么突然就有大队敌军杀入沁水河谷之中? 因为这些齐军伏兵们被李雅一行向北带离了十多里,脱离了他们原本藏匿和营建的藏身营地,又被后路魏军拦腰冲断,首尾不能兼顾,一时间只能各向南北方向退逃。 率队杀入此间的李雁头也搞不清楚这一支敌军的具体情况,他所收到的命令是要尽力摧毁敌军阵仗并杀伤敌人,尤其需要防备敌军在沁水下游拦截设阻。 此时当见到敌军向南北两个方向败逃时,他便着令韩擒虎率领千余人马继续向北追击,而自己这率领其他军众沿汾水河谷向南而去,以确保敌军不会在下游停驻拦截河谷。 向北败逃的敌军约莫有将近两千军众,但在狭长的河谷地带也难以重新集结组织战阵,韩擒虎率众一路冲击,很快就冲出了之前李雅等人所据守的那处隘口。 当见到隘口处所横陈的许多袍泽尸首,韩擒虎脸上也不免流露悲容,因为还要继续追击敌人,不能留驻于此,他便大声吩咐几名卒员道:“速速收捡此间袍泽尸首,还有李雅将军或许已经战没于此,一定要将尸首寻回……” 他这里话音未落,西侧山壁松枝间突然响起一个略显虚弱的吼声:“老子还未死!区区贼众,岂能杀我……” 原来趁着敌军后路大乱、无暇追杀之际,李雅带着几十名幸存士卒们攀岩而上,躲藏在了松柏之间,如今见到后路袍泽杀至此间,才敢发声相见。 韩擒虎闻言后自是大喜,忙不迭三步并作两步的攀岩而上,行入松荫之下便见到李雅一身血衣的跨伏在一根斜出的松树枝干上,周遭其他士卒们也都或卧或立,人人身上都有多处伤痕,原本百余众仅仅只剩下了眼前不足二十人,足见之前厮杀之惨烈。 “你等且先归营治伤,我再率部追杀贼军一程,为阵亡袍泽报仇!” 韩擒虎分出几十名士卒照应李雅等人、顺便将一些战俘送回营地,自己便又跟随在部伍后方,继续沿河谷向北追杀而去。 当李雅一行回到黑水岭大营的时候,已经是几个时辰之后了,李泰也在焦急的等待着前方战报,当见到他们一众人员如此凄惨的时候也是吓了一跳,忙不迭将一众伤员送入营帐中进行诊治,而他则先审问从战场上押回来的俘虏。 审问完俘虏之后,李泰才知道原来这一支埋伏在沁水河谷当中的敌军并不是什么意图诱敌深入而后截断沁水的人马,而是义宁城守将为与城池相呼应而布置在外的一支伏兵,规模也只有两三千人。 了解到这些后,李泰自是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原来只是虚惊一场,旋即便也有些哭笑不得,战争中真的是各种变数都有可能发生,谁也说不清楚对面还能整出什么花活儿。 作为斥候队长的皮景和在得知义宁城方向居然还有一支隐匿于斥候耳目之外的敌军时,自是大感羞惭,顿首李泰身前请罪。 李泰对此也并未过多埋怨,其实斥候价值最能体现的还是平原旷野,像是这种地势复杂多变的作战环境,哪怕再精明的斥候也很难保证能够将敌情全无遗漏的探查清楚,因此最重要的还是临敌之际能够及时有效的做出反应。 在这种山地环境中对敌情了望洞察最为精明准确的,单就李泰所见还是首推韩果。当年他进袭晋阳时,也是多亏了韩果在这方面的禀赋,才能在离石地区灵活的进退转战。 眼下情况虽然有些意外,但总算也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而且由于李雅等人察觉到敌踪所在,反而提前剔除掉这样一个变数隐患,也算是一喜。 于是李泰便又前往病号营中想要嘉勉李雅一番,却见这小子在处理完伤势后已经昏昏睡去,于是便对其他还清醒着的伤员们褒扬一番,出营后便又安排郭彦率领三千军众再往义宁城下去寻觅战机。 1068 功亏一篑 (); 沁水上游的义宁城中,守军将士们也早已经知晓了魏军东进的消息,在李泰率部于城外观察地形地势的时候,城中守军也早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尽管接下来魏军并没有直接攻城,但守军仍然保持着警惕状态,一夜枕戈待旦。 城中守将韩祖念同样不敢放松,一直到了后半夜才在城头上小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仍然不敢解甲。天刚蒙蒙亮的清晨时分,韩祖念便在城头上巡视一番,检查了一下各种用于守城反击的器械物资储备,确认诸事稳妥之后,这才回到城中进食早餐。 不多久,布置在城外的斥候匆匆入城禀告魏军悉数退回了黑水岭以西,韩祖念得知此事后,紧张的心情稍稍有所缓解,看样子魏军也是担心义宁城易守难攻而未敢轻动。 不过他也并没有完全放松下来,趁着魏军退走之际,便又安排卒员经山间小路南去将此间情形告知南面伏军,让埋伏在外的将士们随时做好战斗准备。如果魏军按捺不住而入谷攻城,便可以趁机给他们一个凌厉的反击! 危机暂时解除,韩祖念便除去戎甲,用餐完毕后便回到内府继续补上一觉恢复一下精力。午后时分,他这里还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被房间外的喧哗声所吵醒,于是便披衣而起、不悦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启禀主公,大事、大事不妙!斥候归告,下游伏师为羌贼察觉,羌贼正从黑水岭南侧杀入河谷追击伏师!” 有奴仆刚从外堂飞奔至此,见到韩祖念后便连忙禀告道。 “竟有此事?” 韩祖念听到这话后心内顿时也是一慌,忙不迭穿好衣袍并快速的向府前直堂而去。 此时的直堂内,城中督将们多数都已经聚集在此,听外出报信却看到魏军正在追杀己方部伍的斥候讲述敌情:“羌贼实在太狠恶,一路追逐攻杀,我军将士仓促迎战,力战不支,只能且战且退,死伤惨重……” “该死的羌贼,不敢来攻坚城,只敢以多欺少!” 有督将听到城外军众死伤惨重,忍不住便怒声咒骂道。 义宁城守军多数都是早年便被安置在沁源附近的六镇兵家子弟,不乏父子兄弟等血脉至亲,远比一般的袍泽情义还要更加的深厚亲密,当听到自己乡党亲人正遭受敌人追击屠杀时,心情自是惊慌得很,忍不住便对正自大下杀手的敌军破口大骂。 当韩祖念快步走入直堂中时,早已经按捺不住的诸位督将纷纷站起身来,开口请求率军出城救援城外的军众。 韩祖念并没有直接回应众人的请求,而是皱着眉头又向归城斥候询问一番城外敌情,然后望着一脸殷切的众人沉声道:“羌贼狡猾机警,竟然能够察知城外伏兵,致使前谋落空。当下衔尾追杀,想必就是为的诱我城中师旅外出营救,其徒则伺于城旁攻城。前平原王传信,着令我等一定要固守此城,切勿为贼所夺……” “难道城外的儿郎就不救了,坐望他们战死于外?” 韩祖念话还没有讲完,顿时便被部将开口打断,其他人也都连连发声表示自己的不满,更有人怒声道:“之前师旅徒劳南去,结果晋州被羌贼趁虚而入,难道不是那些大王们谋算有误?如今羌贼进犯至此,城内城外都是杀贼,又有什么区别!” “末将父兄皆死王事,门下一侄又为君侯所使伏兵于外,今城外遇险,怎忍由其横死于外而不加营救!君侯若不肯遣卒救援,末将唯请自率所部出城营救。但得准许出城,无论生死,皆不怨君侯!” 有人一脸沉痛的说道,情绪已经来到了将要失控的边缘。 韩祖念眼见群情激愤,诸将皆求战心切,也担心强行弹压或会让人心更加涣散激荡,稍作权衡之后便也只能开口说道:“我可分遣两千卒员出城救援城外师旅,但你等也不可任性妄为,需遵守军令、固守城中,绝不能为敌所趁、袭取城池!” 众人听到韩祖念愿意派遣援军,焦急的心情才稍微平静下来,旋即便都连连点头应是。 于是韩祖念便又连忙赶到城中校场,召集两千名将士稍作叮嘱之后便安排出城,因恐敌军趁乱来袭,他便也亲自统率部伍列阵城前,以接应城外师旅归城。 援军派出之后,城中守军将士们全都翘首以待,时间也在这焦灼的氛围中快速流逝,很快便从午后到达了阳光西斜的将近傍晚时分,终于陆续有神情仓皇的败退军众退回义宁城。 据这些人的交代,援军已经与遭受追杀的伏兵将士们汇合,但是因为之前伏兵被突然冲入河谷的魏军给拦腰截断,还有许多军众被隔绝在了沁水的下游,因此两路人马在会师之后并没有即刻向义宁城撤回,只是安排伤员和丧失战斗力的军众返回城池,其他军众则继续沿河谷向南杀去,希望能够营救回更多的袍泽。 “简直就是胡闹!” 韩祖念听到这话后自是气得暴跳如雷,他肯于派遣援军外出营救已经算是冒了不小的风险,也是为自己安排伏兵于外的补偿,却没想到这些出城的将士完全不懂得适可而止,在还有强敌徘徊侧畔的情况下竟然还敢如此肆意妄为。 有的时候事情会有变坏的可能,那就一定会发生。正当韩祖念心情焦躁的盼望着魏军不要在此际向义宁城发起进攻的时候,黑水岭山道中仓皇撤出的斥候那慌张的神情、已经告诉他情况正在变得更加恶劣了。 很快黑水岭山谷中便传出大队人马快速行军的嘈杂声,韩祖念在心中权衡一番之后,还是决定再给城外的师旅争取一定的时间。于是他便着令一千名全副武装的军众离开城池,前往黑水岭谷口驻守,阻止山道中的魏军杀入河谷中来。 这一千名齐军将士刚刚在谷口阵列完毕,魏军大部队已经杀至近前,眼前情势如此,便立即向着齐军阵仗冲杀而来。 “顶住,一定要顶住!不要让羌贼杀入河谷,否则城外儿郎归路将绝!” 韩祖念游走于战阵后方,手扶着腰侧佩刀亲自督战,口中大声呼喊着鼓舞士气。 魏军一方的将领郭彦因见敌军竟然离开城池而列阵于此,一时间自然也是大感激动,他一边派遣卒员返回黑山岭西侧大营回报这一敌情,一边身先士卒的率队杀向敌阵之中:“贼有坚城而不能守,竟然列阵山野与我交战,当真自寻死路!儿郎们速速杀敌,夺城报功!” 双方将士在此山谷之间激烈的交战厮杀着,尽管在齐军将士们的奋力据守之下,魏军一时间仍未能突破此间的封锁而杀入河谷之中,但齐军本身也是死伤惨重。 “再调五百、不,八百,再调八百军士出城增援战阵!” 眼看着防线逐渐被魏军将士们冲杀的参差不齐,但南面的河谷中仍然迟迟没有归师消息传回,韩祖念的心情自是恼恨不已。如果仍然安心据守城中的话,此间山谷前战死的这些军士们完全都是不必要的损失。 可是眼下情况已经如此,如果放弃的话,之前的各种努力便全都白费了,于是韩祖念也只能要紧牙关,再着令调遣城中一部分军士们入此填充战阵,务必要将敌军拒在河谷之外。 黑水岭西侧大营中,当李泰收到前师汇报的消息后也是不免一愣,之前的察望敌情中让他感觉敌将应该是一个比较稳重智慧之人,故而只派出三千军众前往给敌军施加压力,结果却没想到对方竟然如此不智的引众出城作战、以短击长。 得知此事后,他便立即亲率五千精兵轻装直进,穿越黑水岭杀向敌城所在。 与此同时,沿沁水河谷南下的齐军将士们虽然暂时逼退了韩擒虎所率领的追击师旅,并且继续向南杀去,可是南去不久便又遭遇了已经完成追剿任务、引部返回的李雁头所部。 双方在这河谷中彼此对冲几阵,各自互有损伤,眼见局面转为僵持,出援的齐军将领终于又想起了主将韩祖念的交代,眼见天色将晚,也不敢继续与敌对峙而留宿城外,于是便整顿部伍,徐徐向北面撤退。 在彼此都看不到对方的情况下,两支军队各自向义宁城方位赶来。终究还是李泰所率领的轻装部伍全力赶路而先一步抵达了黑水岭的出口所在,与郭彦所率领的队伍汇合。郭彦所部久战之下已经疲累难当,此时后路的生力军抵达,于是便撤离战线,由后路师旅上前补充。 韩祖念为了阻截这一支敌军进击,前后已经调使了城中两千多军众,原本在见到敌军攻势已经不复之前那样凌厉的时候,他心中还暗生庆幸,可当见到山谷中又有更多的敌军涌入过来,心情顿时跌入谷底。 “撤退,撤回城中!” 心态崩溃之下,韩祖念也不敢再继续坚持下去,因为他前后调使出城的人马已有数千之众,城中留守卒员仅仅只剩下了三千出头,若再继续于城外恋战,情势恐怕将会凶多吉少。 在李泰所部增援之众的逼迫下,山谷处的敌军终于知难而退、撤回了义宁城中,而魏军也得以顺利进入河谷之中。 只可惜李泰这支队伍为了尽快抵达战场而并没有携带重型的攻城器械,没能抓住这一波机会直接向敌城发起进攻。 可是当他刚刚率部在河谷立定,河谷南面顿时便又响起了军众们杂乱的奔走赶路声,于是将士们便又都纷纷举起武器列阵迎战。 1069 随机应变 (); 当韩祖念率领部伍脱离战斗、撤回城中的时候,心情虽然有些沮丧,可当见到敌军并没有衔尾杀来、直接向城池发起进攻的时候,他心中不免也暗道庆幸,于是便又连忙下令让城中军士加固城防,用木石从内里堵住城门。 不过他这一份好心情也并没有持续太久,仅仅只过了不足两刻钟,就在城外河谷中魏军阵仗的后方便出现了一支前后阵型凌乱的队伍,正是之前出城救援伏兵的那支队伍与所接应回来的伏兵。 刚刚登上城头准备察望敌情的韩祖念看到这一幕之后,脸上神情顿时一僵,旋即便忍不住握起拳头重重的砸在了城墙上,心中积满愤懑,恨不得对着这些完全错过时机的军众破口大骂一通。 他之前坚持了那么长的时间,数百名将士伤亡,却迟迟都等不到这些军众返回,而现在受迫于敌势刚刚撤回城中,这些人后脚便也返回。面对这样的情况,只怕任何人都难以保持淡定。 “君侯,儿郎们已经返回,快快出城相迎……” 一名督将还没有察觉到韩祖念脸色之难看,当见到师旅被城外敌军阻隔于外的时候,便忍不住开口提醒道。 “住口!” 这名督将话还没有讲完,便被韩祖念断喝一声讲起话语打断,旋即韩祖念抽刀在手,望着城头上众将士们大声喝道:“谁家无父老、谁家无兄弟、谁家无儿郎!前引军士激战于外,数百儿郎横尸战场,为的便是却敌于外,给南面军士争取归城时机。 但这些顽徒全无后计,浪战于外,久久不归,致使贼军大举推进于城下。如今强敌便在眼前,若仍开城纳敌,城中父老儿郎安危何计?前言有约不得任性妄为,当此危难时节,谁若再乱我军法,我必杀之不饶!” 城头上众将士听到韩祖念作此忿言,一时间也都噤若寒蝉,不敢再发声求战。而韩祖念在震慑住众人之后,便又将视线投望向城外,心内隐隐期待着那些归来的军众们在求生欲的催动之下能够迸发出强大的战斗力,给敌军阵仗造成一定的冲撞与损伤,这样一来他便可以趁机再率部杀出城外,内外夹击的杀溃这些对手。 但他这样的想法也实在是有些脱离实际的一厢情愿,须知城外归来这一支队伍也并不是外出闲游,沿着沁水河谷进退、与敌军交战二三十里的路程,也早已经是体力严重消耗的疲惫之众了。 原本这些军众们还盼望着抵达城下便能获得接应、顺利入城休息一番,结果却没想到城前尽是敌军。甚至对面的敌军都还没有发起进攻,许多疲惫不堪的齐军将士仅仅看到这个阵仗,便已经忍不住发出一声绝望的悲鸣! 李泰久经戎旅,自然一眼就瞧得出这一支南边奔来的敌军士气之涣散,于是当即便着令南面千人队伍直向对面敌众发起进攻,而他自己则仍引部列阵于城下。 很快,刚刚安静下来没有多久的河谷中便又响起了厮杀声。魏军将士虽然也是在黑水岭中奔行多时才抵达河谷战场,但毕竟士气旺盛,在唐公一声令下,当即便气势汹汹的杀向南面敌军。 南面返回的敌军尽管士气和体力都已经跌至谷底,但毕竟已经抵达义宁城下,此刻前后尽是敌军,只有努力冲破前方的拦截,才能获得一线生机。于是这些齐军将士们也都咬紧牙关、奋起余勇的持刀与敌人们杀作一团。 此时的天色已经不早,尤其在这河谷中本就有着遮天蔽日的山岭密林,随着阳光没入山岭后方,光线便快速变得昏暗起来,视野大受限制。 不多久,义宁城城头上便已经看不到南面战场上的交战情形,唯有那各种惨烈的厮杀吼叫声仍然清晰入耳,听得人倍感揪心。 韩祖念一直站在城墙上,视线则落在列阵于城外里许的敌军军阵上,想要看到敌阵被冲击动摇、而后便引众杀出。 但是很可惜,一直等到他的视野也难以再穿透昏暗虚空看到敌阵的时候,都没有等到这个适合发动攻击的时刻。 “君、君侯,敌众远来,河谷中并无营帐可供驻宿,如果挑选儿郎趁夜出袭,亦是一计啊……” 有督将实在受不了那惨烈厮杀声给心里所造成的煎熬,于是便又壮着胆子小声说道。 韩祖念听到这话便眸光一闪,沉吟片刻后便缓缓点头道:“且先挑选五百名敢战儿郎,进食待命。” 敌将都看到的问题,李泰当然也不会忽略,之前在率部东来的同时,他还安排了一支运送辎重的车队随后出发,两千名将士押运着近百辆马车。山道崎岖,马车的速度也颇受限制,落后于前方的轻装部伍,需要再过两个多时辰才能抵达河谷。 随着夜幕彻底降临,河谷中的战斗便也宣告结束。南来的齐军将士体力本就消耗严重,全凭着一腔求生欲支持战斗,可是一直交战到了入夜,非但没能突破敌军的拦截,也没有等到城中援军来救,许多齐军将士都陷入了绝望之中。 随着魏军的包围圈越发收紧,于是幸存之众们便都纷纷弃械投降,最终收获了一千七百多名战俘。 不过眼下魏军连自身驻扎的营地都没有,更加不要说安排战俘。于是这些战俘在被收缴武装之后,便被尽数驱赶到沁水河流当中,让他们赤足站在浅滩处,避免逃亡或继续反抗。 义宁城下,李泰仍然保留了两个千人方阵集结未散,并且在方阵的前方挖出数个宽达丈余的火塘,用以预警并防备城中敌军趁夜来袭,剩下的部伍则向后退到河谷中,一部分就地休整,一部分则摸着黑伐木砌石,沿着沁水两岸架设起简陋的营防。 一直到了深夜时分,后路车队也才终于抵达了河谷当中,那些马车上的毡帐、甲杖等军械物资被卸下分派给一众将士后,车架又被排列在河谷之间,上面堆起木石等物,顿时便造出一道营垒防线,在保留了几百名值夜示警的军士之外,其他的将士们便在后方的河谷中沿河架起营帐,入帐休息起来。 这样的营宿条件当然非常辛苦,但也还能保证将士们维持基本睡眠休息、恢复些许体力,反倒是义宁城当中,韩祖念等诸将一直都在瞪眼寻找和等待发动袭击的时机,结果就在城头上看了一整晚熊熊燃烧的火塘,以及那被火塘照耀的纤毫毕现的城外空地。 第二天一早,河谷中魏军便向南面撤离数里,在河谷地势较为开阔之处作灶进食。而李泰在进食早餐的时候也在听取诸将奏报,总算是把就连他都比较懵的当下情势梳理清楚。 当然搞得最清楚的,还是眼下义宁城敌军的实力和城中情势如何。在一众战俘所交代的许多情况当中,他敏锐的把握到了三个比较重要的讯息。 第一个便是眼下义宁城守军当中,有一部分是受平原王段韶派遣从河北返回,这说明河北方面已经能够将一部分军事力量投入至此了,那么想必段韶或者其他将领所率领的主力人马也是不远了。 第二个则就是义宁城守将韩祖念受迫于群情,在明知固守为上的情况下还要派遣一支队伍离城外出救援南路师旅,从而引发了昨日一系列的战事。 第三个那就是在义宁城北面包括义宁郡郡府所在的孤远城在内的一众城戍防卫都比较薄弱,沁水上游区域的绝大多数齐军兵力都集中在了义宁城中。但是由于守将韩祖念自己的骚操作和昨天的几场战事,义宁城原本所拥有的军事力量也直接折损过半。 原本李泰之前还打算在沁水河谷南面筑城与敌城向对峙,可是在经过昨天的一系列变故后,现在看来是没有这个必要了。 眼下敌城中守军势力大损,于是李泰便着令将士们在河谷伐木打制攻城器械,准备直接向义宁城发起进攻。与此同时,他又挑选一支精兵部伍,准备绕过义宁城去,袭击上游的孤远城等敌城。 这一计策之前贺若弼便曾经提过,但是因为后路敌情未明,贺若弼当时作计也只是单纯的热衷弄险,可是现在敌情了然,再作此计便是知己知彼的良策了。 军中一众少徒们在得知将要挑选精卒绕道袭击敌后的时候,也都踊跃报名,在他们年轻气盛的观念中,欲创奇功当然就要为奇事。像是眼前这种摆明阵仗、正面强攻敌城的战斗实在是有点不带感,反倒是深入敌后、远击千里,想想就让人感觉澎湃。 在知敌后并没有太大的危险之后,李泰也并没有刻意禁止一众少徒参加敌后袭击。人终究是要经事才能成长,须知当年他在陕北辗转奔行、袭击稽胡的时候,年龄同样也不大,条件也并不比这些少徒更好。 于是很快一支两千多人的队伍便被挑选出来,在同样有着丰富敌后作战经验的李雁头率领下自黑水岭山林中继续向北,绕过义宁城而后奔袭后方的孤远城。 1070 险赴黄泉 (); 义宁城下,随着攻城敌军暂时退去,激烈的战斗也暂时告一段落。 连日来的督战大大透支了韩祖念的精力,自从敌军发起进攻以来,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城头上调度将士据守反击,入城休息的时间往往只有两三个时辰。 之所以如此劳累,一则是因为敌军攻势实在是太过猛烈,第一天攻城的时候便直接冲上西城城头,逼得韩祖念紧急调使千余卒员经两城之间凌空的栈道从东城增援西城,恶战一场之后才勉强守住了城池。 二则就是因为城中守军兵力大大折损,从最初的上万军众到如今仅仅只有不足五千人。原本两城夹河而守、坚若磐石,可是随着守城兵力的不足,双城并立反而给守军造成了巨大的负担,在敌军不断变动所攻的方位之下,连日来辗转两城之间疲于奔命。 随着战斗的持续,城中守军也在不断的产生新的伤亡,使得卒力越发不足。韩祖念已经在考虑适当的时候便索性放弃西城,集中卒力退守存储了许多物资的东城,以待后路援军的到来。 趁着敌军暂停攻势,韩祖念便也一步一步缓缓的走下城墙,直接就在城墙附近的民居中稍作休息,进用一些餐食。 然而他这里还没有进食完毕,城外便又响起了鼓角声,韩祖念听到这声音后,手中的筷子都下意识的抖了一抖,直接投箸罢食,旋即便又步履匆匆的登上城头,准备继续阻敌作战。 不过这一次伴随鼓角声而出的并非是全副武装的敌军将士,而是几百名衣衫褴褛、垂头丧气的徒卒,在百数名魏军骑士的押引下来到城前不远处的空地上。 韩祖念稍作打量便认出了城外这些人正是之前被敌军所俘获的己方军众,而城头上正自引弓待敌的众军士们也都陆续瞧出,于是便都纷纷收起弓矢,并且将头探出城墙外去,想要看清楚那些俘虏当中有无自己亲友。 “唐公高义,饶尔等性命,连日来供给饮食,今入城下劝降城中守军,尔等可以亲友团聚,并为有功之士!” 魏军将士们将这些俘虏引至城下后,便向他们大声喝令,让他们向城中喊话劝降。 但这些俘虏们也都心知一旦开口劝降,那在国人眼中便是铁定的叛逆了,眼下双方交战还胜负未分,如果为了一时的安全而喊叫劝降,不免也会连累城中的亲友,因此许多人也都只是垂首不语。而就算有人心惊胆战想要听从命令,可当见到大多数同伴都保持沉默时,便也都胆怯的不敢发声。 俘虏们不肯开口向城中喊话劝降,押引俘虏至此的皮景和索性解下自己的兜鍪露出头脸,然后扬起脸来向城头喊话道:“尔等城中守卒是否识我?某名皮景和,本广宁人士,幼少无力时被迫从贼,旧与西朝交战而为我主公唐公所擒。 唐公不以我旧罪见弃,反而选拔任作帐内亲近,某今于西朝封爵石门公、官居骠骑开府。尔等城中贼徒为高氏群逆效力,几人官爵能胜于我? 连日强攻,尔等也应知我王师勇猛强大,唐公使员入前劝降,非为不敌尔等,实为怜惜你等性命。若仍固执于恶,来日城破之时,便是顽贼授首之日!是生是死,在尔一念,各自为计,从速决断!” “擂鼓、擂鼓,不准应此邪声!” 韩祖念在城头上听到皮景和的这一番喊话,一时间脸色也是微微一变,忙不迭让人在城头制造动静以压制这劝降的声音,避免守军将士们心思被动摇。 皮景和听到城头上所传来的杂乱鼓声,便也没有继续坚持喊话,而是着员牵来几只生羊,直接在河畔宰杀剥皮、清洗一番后便架在了烤架上烧烤起来。等到羊肉烤熟之后,他便着员拆解这些烤肉给一众俘虏们分食。 城头上嘈杂的鼓声虽然可以压制住别处声浪,但却不能限制人的视线。当城头守军见到俘虏分食羊肉的这一幕画面时,心内自然也颇受触动,未必就即刻心生投敌之想,但也在心里埋下一个敌军会善待俘虏的印象。 且不说城头上守军们的心思变化,城下一众俘虏们被喂食羊肉之后,一时间情绪起伏也是非常激烈,有的战俘一边啃食着羊肉,一边忍不住涕泪横流的向着城头呼喊亲友,虽不直言劝降,但那颤抖的语调、凄惶的神情也是传递除了许多讯息。 接下来皮景和便又带人将这些战俘引回营中安置,而为了让城中守军消化一下情绪的波动,今天接下来的时间里,魏军便也没有再继续攻城。 虽然没有再继续交战,但韩祖念的心情却是颇为沉重,步履也同样沉重的走下城头。 当其刚刚走下城墙时,有几名督将快步迎上前来,脸上都带着欲言又止的神情,彼此对望几眼后便推出一名代表走到韩祖念面前,语调低沉的开口说道:“请问君侯,平原王援军究竟几时才能抵达?” 问出这话后,他又连忙补充道:“末将并非胆怯畏战,只是、只是连日交战,城中可战之兵已经不足三千,还要分据两城。敌军却越来越多,且全都是骁勇敢战之士。若仍无援军奔救,哪怕某等死战,亦恐难能保全城池啊!” 韩祖念听到这话后,眉头也不由得深皱起来,他自知当下情况的确是有些不利,但也绝没有这名督将所讲的这么严重,而诸将之所以心生畏难之想,不过是被敌人攻心之计所影响罢了。 “义宁城扼守沁源、兼顾东西,地势之重尔等亦知,平原王等又如何不知?既然知晓贼军至此寇扰,援军必定会快速到达。但今敌军进攻未足旬日,告急使徒仍然奔行途中,你等便入前穷问援军事宜,难道援军就能飞渡关山、忽至城下?” 他拉下脸来将这名督将训斥一番,然后才又说道:“唯今之计,只需固守待援,勿作他想!只要援军到来,逼退贼军,我等皆守卫有功,必得重赏!” 说完这话后,他便摆手屏退诸将,然后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回城中军府。 然而今天注定又是多事的一天,就在韩祖念返回军府不久,突然又有卒员报告北面城外又有变故发生。待韩祖念匆匆奔赴北城,便见十几名败卒正在城门外呼喊请求入城。 韩祖念着员稍作询问之后才知这些人乃是孤远城守军,而孤远城日前突然遭遇一队敌军偷袭,守军猝不及防下便被贼众攻入城池,一番交战后最终守军不敌而退出城池,向南奔逃来告变求援。 得知此事后,韩祖念眼前顿时一黑,险些站立不稳。孤远城作为义宁郡府所在,虽然没有留置重兵,但却安置着众多军人家眷,而且义宁城只有经过孤远城才能与后方的乌苏镇等城戍相联系。 敌军在正面的连日进攻已经是凶狠凌厉,没想到居然还派遣一支奇兵绕行于后袭击孤远城,一时间韩祖念也是心乱如麻,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忙不迭望着在场军士们喝令道:“此事一定要保密,切不可泄露于外,以免引起城中军民惊慌!” “可、可是,还有同行数人,之前被西城守军接应入城了。” 此间军士们闻言后忙不迭点头应是,但很快又有一名军士突然一拍脑门,开口说道。 韩祖念听到这话后,神情顿时也是一滞,他忙不迭召集起几十名亲信,准备通过两城相连的城头栈道前往西城控制住消息的传播。 可是他这里还没有赶到城西的城墙,忽然又有军卒前来报信道:“君侯,大事不好!西城守军砍断栈道,开城投敌了……” 韩祖念闻听此言,更是脸色大变,而当他终于赶到城头上时,便见两城之间的联系早已经断开,西城守将早已经带领着近千名守军打开城门,将弓刀器械全都抛出城外,并且派人向对面的敌营请降。 一系列的变故让韩祖念备受打击,为免城中人心动荡,他亲自持刀巡视全城,在其一番威吓之下才算暂时稳定住了局面。而他也不敢松懈,一直待在城头上监视内外动静,直到入夜之后身心俱疲的昏昏睡去。 睡梦中,韩祖念只觉得异常颠簸,同时手脚全都疼痛无比、仿佛被毒蛇缠绕捆缚一般,迷迷糊糊中他突然睁开眼,只见到眼前光影浮动,旋即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庞出现在眼前并向着他笑语说道:“韩将军醒了?” “你、你是张保洛张使君?你怎、我怎会见到你?莫非、莫非我也已经死了……已经魂赴黄泉?” 韩祖念脑海中思忆片刻,才想起来眼前这脸庞乃是之前早已经为敌俘虏并被处斩的张保洛,心内自是大惊,口中颤声说道。 张保洛听到这话后,神情顿时也变得有些尴尬,脸上笑容微微收敛,望着韩祖念说道:“韩将军眼下还未死,只是被你部将缚出请降。稍后见我主公唐公李大丞相,才可定你生死!” 1071 相煎太急 大帐中,几名出城请降的齐军将领俯首深拜于李泰面前,一再申明他们早有归义投降之心,无奈为城中主将韩祖念所阻,终于今日将韩祖念捆缚出降。 李泰一边听着这些人的讲述,一边微笑着安抚嘉勉一番,旋即便又让人将那敌将韩祖念引入大帐中来。 韩祖念是被抬进帐中,手脚都被紧紧的捆缚起来,乍一望去仿佛一个粽子一般。李泰看到这一幕后也不免一乐,只看此人被捆成这个样子,可见下手者心里是多多少少带了一点私人恩怨,并不是单纯的为了限制其行动。 韩祖念刚才被张保洛吓了一跳,旋即才又意识到自己已经沦为了阶下囚,只不过一时间还未习惯这一身份际遇的变化,接着便又被抬入了大帐中,因为身躯仍被紧紧捆缚住,只能吃力的勉强活动脖颈抬起头来,当见到端坐帐中一名雍容英武的戎装之人,这才略显迟疑的说道:“足下、足下便是魏国李大丞相?” 李泰闻言后微笑着点点头,然后示意卒员入前给韩祖念松绑,同时口中沉声道:“听城中来投的几位归义之士进告,城中军民多有尚义求附之心,唯独韩某仍然顽固执恶,不肯出降。今既入我帐中,你又有何话可说?” 韩祖念被松绑之后,手脚仍有些麻痹疼痛,听到这话后便瞥了两眼那几名部将,旋即便顿首作拜于帐中,口中则说道:“某虽不才,旧于本国亦颇有戎功。今据坚城以固守,本是有所凭恃,却不料仍然不免处处受制,原来前与交战者竟是李大丞相! 大丞相威名传扬宇内、人皆久仰,吾国诸多名王大将皆饮恨李大丞相马前,某竟为大丞相所执,虽败犹荣。身受王命守卫边疆,自当奋勇死国、不畏强敌,方是本分。唯大丞相身携天命,来罚顽愚,竟然不能趋迎来拜,确是有罪。恳请大丞相恤此无知愚昧之徒,仁义赐活!” 李泰本以为按照这韩祖念之前的态度和做法,多多少少还会硬气一些,却不想开口又是滑跪,不免略感意外。 但这态度无疑让他颇感满意,于是便又笑语道:“韩将军有此见识,倒也不可谓为顽愚。但是抗拒至今,多害城人性命,的确是让人惋惜。” “罪徒惭愧,敬请大丞相赐罚!唯乞留此残命,能为大丞相效力抵罪!” 韩祖念见李泰的态度有所转变,连忙又再作深拜,态度越发恳切的求活乞饶,旋即便又回望将他缚来请降的几名部将说道:“罪徒虽然不才,但但也绝非全无感怀道义之念,欲出还念旧恩,难能痛下决断。是以此诸徒卒虽然早露出降之兆,罪徒仍然未以为罪,怜悯不杀,言虽诫之,实则纵之,才令此诸人得以行事。” 那几名降将听到这话后,脸色自是变得颇为难看,不过他们也不好直接发声反驳,表示根本没有这么一回事,于是只能闷声附和。 李泰听到这话后更是大乐,便也没有再继续刁难对方,抬手示意他起身入席对答,接着便问起其人所掌握的军事机密。 韩祖念见性命似乎是保住了,心内自然暗暗松了一口气,对于李泰的问题自然也都不敢隐瞒,忙不迭将自己所知道的情况都讲述一番。 义宁郡当地自是没有什么好说的,兵力几乎都聚集在义宁城中,随着义宁城守军请降,境内便再也没有值得正视的抵抗力量。 但是自义宁城向北,经孤远城东去便可抵达乌苏。乌苏即是古阏与,赵国名将赵奢曾经于此大破秦军。乌苏所在通于漳水,漳水穿太行山而出,便形成了滏口陉,故而乌苏也是连接河北的重要通道。 同时乌苏向北可循浊漳水、辽水等诸川谷穿越太行山西麓,与晋阳向联系。而这一条通道,也是在雀鼠谷、千里径皆遭封堵之后,晋阳人马能够绕道经统军川抵达晋州的一条路线,只不过路线蜿蜒曲折,非常的难以行走,若非万不得已,很少会采用这一条路线。 自义宁城向南,可以翻越太岳山余脉发鸠山缺口东去,抵达上党地区的屯留。而屯留便是长治盆地的腹心所在,也是大队人马由东入西、在进入绵长的山岭道路之前重要的补给地。 韩祖念作为义宁城守将,所交代的自然不只是这些最基本的地理讯息。他对于各处齐军兵力布置同样所知不少,乌苏镇所安置的六镇镇民较之义宁还要更多一些,因此乌苏同样驻扎了数量不少的军众。 屯留方面则有万余人马进驻,之前义宁城所增驻的人马,便是从屯留方向派遣而来。北齐的平原王段韶,眼下则引兵暂驻于上党,之所以还不率军西进,则是因为大军粮草尚未筹备足量。 在将自己所了解的军情讲述一番之后,韩祖念仍自有些意犹未尽,稍作沉吟之后,便又主动献策道:“乌苏、屯留,虽然并处要地,但当下若论其孰重,则需是乌苏。一则乌苏北接晋阳,二则其地尚有二三坦途可循,旧者资粮转进亦多循此。 此边诸郡县多处沟壑之间,虽然屯兵于此以便征发,但因地形所限耕织不昌,郡县府库也并不丰储。行军多是过道,用兵则必仰转济。段韶等贼将皆深畏大丞相威名,不聚重兵则不敢轻进争胜,一旦大军推进,则粮草又是一忧。若能绝其乌苏粮道,其军必馁,破之不难!” 李泰对于韩祖念这一进计也颇为认同,闻言后便微微颔首,旋即便又望着逐渐变得积极起来的韩祖念笑语道:“那么依韩将军所见,该当何计才能轻取乌苏?” “大丞相韬略无双、用兵如神,凡所欲取,岂有不得?末将唯恃此乡土着、熟知情势,既得垂问,便斗胆进言一二,拙计不巧,唯大丞相以裁!” 韩祖念先是自谦表态,旋即才又继续说道:“大丞相前以众俘虏于城外示众劝降,此计甚佳。义宁、乌苏等诸境多旧六镇镇民,此众徒卒特崇乡义、爱好聚众为党,刑令军法尤其难制,乡义亲情特能感召……” 听到韩祖念对六镇镇兵们的评价,李泰也不由得感觉这家伙的确是有点东西的,将镇兵们的习性总结的非常巧妙。这些镇兵老实说的确是没有什么大义认知,但却尤其热衷于抱团。 不只在东魏、西魏的格局中颇有体现,像是早年尔朱荣与葛荣所率领的六镇叛军进行决战的滏口之战中,高欢直接在阵前便劝降收编数部豪酋。而之后的六镇降人们对尔朱氏而言也成了烫手山芋,管又管不了,杀又杀不尽,到最后索性被尔朱兆当作烫手山芋抛给高欢。 韩祖念继续说道:“末将前仍悖命据守之时,前后曾有乱命下达,便是受迫群情难忤。而今既已投效大丞相,自然不敢有所隐瞒。若欲取乌苏,亦将义宁军民整编为军,其父老亲属留处后方,前部师旅必不敢叛。 乌苏守军亦多此边将士亲友,因见故旧来攻,必不力战抗拒,届时或伏精兵间于军伍而袭杀敌众,或时此间徒卒感召劝降……” “大丞相,这万万不可啊!” 韩祖念话音未落,其他几名降将便连忙叩拜在地,大声劝阻道。 李泰看到这一幕,也不由得感叹人心真是复杂。这韩祖念之前还在城中固守不肯出降,结果被部将绑了投降之后,态度转变的比谁都快,现在又借着献策之际进献这种绝户计,必然也有要报复这些叛变将士的想法。 略作沉吟后,他便笑道:“此城军民举城降我,所为无非感义求活。我若不能高义活之,更与贼主高氏何异?当下群徒既然厌战弃戈,我自不会再强驱赴阵,至于日后欲以武功而求上进,则是别话。” 韩祖念这计策或许是有一定的道理,但若说真能产生多大效果,那也不尽然。就连义宁城这里之所以能够劝降成功,主要原因应该也在于守军兵力已经遭到了极大的削弱,而且后路孤远城还被夺走。劝降只是辅助性的手段,却并非决定性的因素。 几名降将听到这话后才顿时松了一口气,旋即便又连连作拜道:“大丞相当真仁慈、当真高义,某等父老得恩赐活命,必对大丞相感激不尽!” 韩祖念闻言后先是一愣,旋即便也连忙深拜道:“大丞相胸襟宏阔、心性仁慈,当真令人钦佩仰慕!” 虽然并不安排这些降人将士们参与进攻乌苏城,但李泰也并没有让他们闲着,在这些降将配合之下将城池接收过来之后,他当即便命人将韩祖念等几名重要的将领送往晋州城下。乌苏城用不着这些人去劝降,但晋州城的军心用这些人去动摇一下也是惠而不费。 入驻义宁城之后,李泰便又传令后方,以河东太守裴侠转赴正平城镇守汾曲,将韩果召来北上,于晋州城下再率领一万人马经统军川东进义宁,让其担任下一步攻夺乌苏城的主将。 1072 孝先无计 上党城连日来不断的有人马聚结至此,很快城池便已经驻满人马,后路师旅不得不扎营城外。 在最开始得知魏军进击晋州的时候,段韶便立即从河阳撤回邺都,旋即便率领邺都两万人马进驻滏口,乃是北齐国中反应最为迅速的军队之一。 但是接下来时间很快又过去了大半个月,段韶方面的进展却并不大,仅仅只是将部伍从靠近邺都的滏口推进到了上党。 之所以进展如此缓慢,最开始是为了配合晋阳方面的人马聚结。因恐孤军直进遭到敌军的打击逼退,段韶便打算协同晋阳方面一起两路进军,对敌军进行反击。因此在进入滏口之后,他便先派遣一支部伍奔赴义宁城,并告令守将韩祖念一定要守住这个大军西去的出口。 与此同时,河阳方面的师旅也被不断召回,并且被转派到滏口来。但随之而来又涌现出了一个新的问题,那就是随着大量人马涌入滏口,上党地区府库所存储的军资粮草快速的消耗殆尽,必须要仰仗后路河北地区的输给。 这自然也是因为之前的军机判断有误所致,否则上党地区所存储的军资给养还是颇为可观的,毕竟皇帝仪驾常常都需要经由滏口路过上党而往来二都,当然要将奉御物料备足。可是之前物资抽走后,却还没来得及补充回来,大军入此之后,便面对一个无粮可食的窘境。 如果说粮草问题还可以凭着时间来解决,毕竟河阳方面的物资调回之后便可以直接用于此处,那么接下来所面对的问题就一个比一个更让人感觉焦头烂额。 由于雀鼠谷、千里径这两条要道被敌军控制堵截起来,晋阳师旅已经很难再配合南下,于是齐主高洋便也传信邺都,着令邺都方面的军队先行出击本就晋州。 由于眼下大军给养尚未补充完整,段韶便只能先行率领一万人马西进,至于聚集在滏口的数万师旅,则交由归朝不久的扶风王可朱浑元暂时统领。 可是这任命刚刚下达不久,可朱浑元还没有来得及出城却陡发恶疾、卧床不起。而此时国中拥有统率大部人马经验和资历的大将们,则多数都已经跟随皇帝一起前往晋阳了,当下邺都短时间内实在很难再挑选出另一个合适的人选。 段韶在刚刚抵达上党地区后,因为得知此事便也暂时驻兵不前,权衡一番后便又提出由河阳方面的斛律光北进担任此间主将。 虽然他与斛律光之间关系并不算友好,但对其能力还是非常认可的,当下正逢重要的战争时刻,当然也要挑选靠谱的人选节制大军。而且斛律光北上时,还能顺便继续将一部分河阳师旅调回并且顺道将军资给养押送北上,使得此间大军能有持续作战的能力。 然而段韶进言未久,邺都方面却传来一个让他大感意外的回应,常山王请他暂驻上党勿出,因为斛律光已经率领精兵自河阳西进、出齐子岭以袭击敌军后路。 得知此事后,段韶心中自是大为不满,此事他在离开河阳前斛律光便曾跟他讲过,而他当时也明确表态并不好看这一军事行动。结果没想到斛律光没有获得他的认同,却说服了常山王并得到其支持。 尽管心中有些不满,但段韶也只能耐住性子停留在上党,先向西面的屯留地区缓缓增兵,同时将滏口人马继续往上党转移。 而就在段韶焦急等待斛律光一路人马战果消息的时候,义宁城使者匆匆来到上党汇报魏军业已转进沁水、进攻义宁,请求速派援军前往支援。 尽管斛律光方面还没有消息传来,但在得知此事后,段韶顿时也猜到那一路人马恐怕是要凶多吉少了。因为从时间和路程上来推算,如果斛律光果真大扰敌军后路的话,此际想必也已经波及到了魏军的前线,那么魏军自然是要采取收缩防守的策略,而不是继续向东面转进。 同时,魏军这个向东转进的动作顿时也让段韶心中大生危机之感,因为常情以论,魏军在攻定晋州之后,下一步必然是要继续向北进击晋阳的。毕竟眼下雀鼠谷和千里径两条要道都已经为其所控制,魏军北进的障碍理论上并不存在。 可是现在其兵锋却向东转来,究竟只是为了占据沁水河谷、遏阻上党地区的齐军,还是北进只是虚晃一枪、真正的目标乃是上党、甚至于邺都? 因为义宁城使者奏报的敌情并不是很清楚,段韶也难以做出更加详细的判断,但通过他一贯以来对李伯山用兵风格的观察和思考,这一次挥师东进恐怕当中也蕴藏着非常险恶的用心与变数。 所以段韶便又连忙派人奏告邺都方面,请求尽快派遣大将代替自己来此节制诸军,而他则要亲率师旅前往奔救义宁城,担心派遣其他将领前往怕是也难敌魏军。 可朱浑元病重难起,斛律光又吉凶未卜,思索一番后,他便直接点名让长广王高湛来暂时代替自己。能力方面暂且不说,长广王的身份地位倒是足够稳定军心士气。 在派出使者之后,段韶便一直在焦急的等待消息。可是他都已经将西去的师旅整装完毕,邺都方面却迟迟没有消息传回。 “此去邺都,一定要详细向两位大王奏告军情紧急、刻不容缓!贼已寇入沁水,若增援师旅仍然停滞不前,则沁水以西恐将不为我有,山野关塞必然频频遭贼寇扰、再无宁日!” 为了让邺都方面明白情况的紧急,段韶便一日数遣使徒前往邺都催促,每一名使者都要仔细叮嘱交代,希望邺都方面能够尽快给以回应。 然而事实证明,段韶还是太保守、太乐观了。魏军此番东进,所图谋的又岂止是沁水以西的北齐领土,沁水以东的也保不住啊! 正当他还在焦急的等待朝中消息时,南面建州方面先一步有紧急情报传来。 “启禀大王,前有贼军翻越空仓岭入境,攻破高平关。建州厍狄使君闻变之后率军出击,于丹水上游为敌所伏,被贼就阵加害。末将等于阵败退,入此求援,恳请大王速速派遣援军南去奔救高都,若迟建州恐怕不为我有……” 几名衣衫褴褛、形容憔悴的将士被引入上党城后,便直叩于段韶面前疾声奏告道。 “建州、建州竟也遭袭?知统军贼将谁人?贼众多少?” 段韶听到这话后,顿时便也倒抽一口凉气,忙不迭开口询问具体敌情。 此际进犯建州的,自然是杨忠所率师旅。他们一行人马用所缴获的齐军器杖旗帜稍作伪装,派遣一支先锋部队先行出发翻阅历山,而后又蒙蔽了空仓岭所驻守敌军,一举攻破此间要塞高平关。 拿下高平关后,杨忠并没有直接进击建州州府所在的高都城,而是率部北去佯向长平方向,待到北齐建州刺史厍狄回洛率兵至此意欲收复高平关并进击敌军的时候,杨忠又率部反杀回来,在丹水上游一举击溃建州主力,然后才又快速南下夺取建州城。 这些建州将士直接从丹水上游的战场溃退北逃求援,自然不知后事消息,但仅仅只是他们所奏报的这些情况,已经足以令段韶大惊失色了。 “先寇晋州,又攻义宁,今又进图建州,贼是欲图晋阳、邺都,还是河阳?” 在听完这几名败将奏报之后,段韶眉头深深皱起,只觉得敌情顿时变得扑朔迷离起来,一时间完全不能确定敌军下一步的意图究竟是何。 又或者,这些情况根本也都不重要。现在所面对的问题是,他这里徒然手握数万大军,就算想要奔救,都不知要奔救何处,甚至可以说已经动弹不得。 他如果率军奔救义宁,则建州方面的敌军便可自长平北上进击上党,乃至于威胁邺都。而他若奔救建州,则义宁危矣,义宁一旦告破,那么晋州就彻底的成为了敌军的囊中之物,周边段时间内再也没有援救的可能!更有甚者,乌苏也将会变得非常危险,继而上党、邺都同样变得不安全。 当然,还有一点转机或可期待,那就是河阳方面,据常山王所言,斛律光只带走河阳小部分师旅,那么现在即刻调集河阳人马北上救援建州……然而北豫州叛乱未定,河阳骤然空虚,河洛恐难再据有! 电光火石之间,段韶脑海中闪过诸多念头,但任何一个念头稍作延伸,所出现的都是让人难以接受、难以面对的局面。一时间,他也彻底丧失了对局面的判断能力,不知道该要怎样做才能扭转局面、将损失降到最低。 “速、速派遣使徒,奏告晋阳、奏告邺都……请示至尊,该当如何应敌?” 默然良久,段韶才开口说道,稍作停顿后,他便又补充道:“至尊凡有所命,某莫敢不从,以身死国、在所不惜!” 1073 二王相争 (); 且不说上党方面倍感焦灼的段韶,邺都方面近日也并不平静。 常山王高演留守邺都,本来只是主管军事。但是在其弟长广王高湛的建议之下,将在朝诸汉人大臣都给监控起来,自然也就将这些人的职权给顺势架空了一部分。 北齐虽然国力雄厚,但也是需要建立在政通人和的基础上、才能将国力给调集发挥出来。高演虽然参政多年,高湛也已经在近年开始录尚书事而有预政务,但他们终究不是真正的宰相。 这么庞大的一个政权,宰相所需要处理的政务自然是千头万绪,而且由于近年来齐主高洋几乎不理政务,大量的朝廷事务全都需要仰仗杨愔、高德政和崔暹等一干汉人大臣分劳。 如今这些人的职权被大加限制,骤然接手的高演、高湛兄弟们一时间也难以将所有的事情全都处理得面面俱到,尚书省案事积攒越来越多,哪怕其中绝大多数都只是闲余小事,但只要埋没了一件剧要之事,就会给当下时局造成巨大的阻滞。 高演这些年门下虽然也招揽了为数不少的谋士属臣,但这些人在府下出谋划策尚可,总不可能直接堂而皇之的跟随他前往尚书省处置政务。 尤其是一些需要京外州郡配合的政令,高演本身便欠缺在州郡人事上的影响力,如今处理起来也都难免多有阻滞。 如今摆在高演面前的问题有很多,关键重要的事则便有好几项。 一者随着时令进入初夏,河北各地降水严重不足,诸方旱情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了。就连邺都周边许多豪强权贵之家,都因为争水浇灌而频频作斗,规模有时候甚至都达到几千人之多,须得京中派遣禁军前往镇压。 二者随着旱情逐渐变得严峻,诸州郡也都纷纷上奏朝廷,希望能够减免一部分赋役压力,并且颁行一些赈济政令。尤其山东青徐等地,由于南陈在淮南的侵扰动作越发剧烈,其境军民也越发的不安,多遣使者入京奏事,大半都是诉苦求援。 这一系列的政务处理不清,又直接影响到了各方物资的征缴调运,进而又给当下正在进行的战事造成非常严重的影响。 如果说这些事情还需要时间和耐心就能妥善处理,那么有的事就让高演都有些抓狂了。 这一天高演还在尚书省中忙碌的处理政务,忽然有家奴匆匆入此,并且告其属臣王曦在城中被长广王高湛使派家奴殴打致伤。 高演得知此事后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之前因为高湛不愿前往上党统军,已经数日不曾入省。而高演因为忙于政务,于是便派遣王曦等属臣前往长广王府劝说一番,结果高湛非但没有听从劝说,反而还派人打伤了王曦,更加的添乱。 心情愤懑之下,高演也顾不上再处理省中政务,直接着员准备车驾,而后离开皇城径直向长广王府而去。 “仆等拜见大王!” 长广王府门前,一众府员们眼见常山王仪驾气势汹汹至此,忙不迭匆匆向前迎接。 高演眼下正在气头上,下车之后抬腿便踹在了车前几名王府属官身上,并且怒声道:“滚开,不准阻路!” 接着他便径直走入了长广王府,对一众出迎人员全都视而不见,在前堂没有找到高湛后便又继续阔步往府中行去,一边走还在一边大声喝令道:“步落稽,速速给我滚出来!” 此时的高湛正在内舍中与几名侍员玩耍握槊博戏,当听到外间传来兄长呼喊声时,顿时便脸色一沉,皱了皱眉头。 旁边一名三十多岁的胡人侍员察颜观色,口中便低声道:“常山大王当真好大威风,入门来访竟还如此无礼,真将大王当作了由之呵斥的无知少年?” 高湛听到这话后,脸色也更显激怒,但一转眼还是将手中的博具砸向这胡人并笑骂道:“胡儿休得胡说,他本是我兄长,入我户中又需什么礼节!” 这胡人名为和士开,乃是高湛门下颇为亲昵信任的心腹,闻听此言后便垂首道:“大王虽然谦和有礼,但有的人却凭年齿欺人。如若一味退让,只会被人误以为软弱可欺呢!” 高湛听到这话后便冷笑一声,本来作势欲起的身体便又坐了回去,着令侍员们继续于此游戏。 高演在府中寻找好一会儿,才在仆员的指点下行入此间,当见到高湛还在作此游戏时,当即便更加的气不打一处来,入前瞪着高湛冷哼道:“我门下王博士,是你使人打伤?” “竟有此事?阿兄何出此言啊,我连日在家休养,一直都没有出门,本不曾见过王博士,更加不知竟有此事。是不是王博士得罪了旁人,却又贼心作祟的想要离间我兄弟感情,故作诬告?” 高湛听到这话后,顿时瞪眼一脸无辜的说道,但却仍然没有起身,仍在把玩手中赌具。 高演先怒视高湛片刻,旋即视线便转望向和士开等侍员,和士开虽然敢背地里挑拨是非,但当着高演的面还是不敢失礼,瞥了一眼那愤怒的眼神后,忙不迭与其他侍员一起起身作拜于高演足前。 高演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抽出自己的佩刀,转过刀背来,当着高湛的面用力砸向和士开等一众侍员,砸的这几人嗷嗷惨叫、抱头鼠窜。而高湛见状后便也站起身来,阴沉着脸看着高演抽打自己的下属,口中只是一言不发。 高演接连用佩刀抽打了几十下,和士开等人周身都见红肿血痕、模样更是凄惨至极,高湛才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王叔朗等用心不良,向阿兄你进说邪言、欲将我使出京畿,我因此罚之!” “事情难道没有跟你说清楚?平原王屡请朝廷,希望你能前往代之统率诸军,又与王博士等何干?当今国难当头、诸事告急,本就需要群策群力。你生是此门儿郎,盛享荣华富贵,遇事则缩,难道就不惧时流耻笑!” 高演听到高湛承认下来,这才收回佩刀,又望着高湛怒声喝道。 “我于兄弟之中本属齿短幼少,之前也并无统领大军的经验威望,骤加大任以临强敌,这是正常稳妥的用人之计?” 高湛听到这话后也不甘示弱的说道:“若只凭此身世,便可震慑诸军,平阳王、彭城王谁不可使?当下邺都事繁,阿兄难能料理,留我于省分劳领事不是更好!但阿兄你屡欲使我外出,究竟是平原王进计,还是你、你不愿我留处都畿?” “平阳王性怯柔弱,无上将之威,岂可用之典军!至于彭城王、彭城王何事,你难道不知?此时用以典军,简直胡闹!” 高演听到这话后又忍不住斥言道,他家兄弟虽多,但眼下能够当事者却少,永安王高浚、上党王高涣如今都在囚晋阳。平阳王高淹仁弱不威,彭城王高浟新遭母丧,都不适合前往上党典军。 如今留在邺都的,年龄既大同时又是嫡亲兄弟的,除了他之外便是高湛了。但这小子之前讲起军事还井井有条,真要派其出掌大军的时候,他却胆怯的不敢答应,且还诸多狡辩。 高演这会儿也没有耐心再跟高湛讲道理,指着他忿声说道:“我奉命留守处置都畿军事,你若仍然抗命不遵,休要怪我派人将你执送晋阳交由至尊问罪惩罚!” 高湛听到这话后,脸上顿时闪过一丝惧色,他视线一转,摆手屏退房中一众属员,然后才瞪眼望着高演沉声说道:“阿兄你当真如此心狠,不准我留于都畿分享你的势望?徐之才处,我也使人访问了!” “你胡说什么!” 高演闻声后脸色顿时大变,直接再次抽刀加于高湛颈上并怒声低吼道:“你知什么?你想怎样?” “我什么也不知,只是想尽自己所能,帮助阿兄你处理好当下要务。统军交战,非我所长,但留守都畿,为阿兄你拾遗补漏、联络人事,则是我能胜任的。” 高湛丝毫不以颈上利刃为意,只是望着神情冷峻的高演微笑说道。如果说他之前还有所怀疑,那么现在看到高演如此反应之后,他便基本能够确定这兄长的确是有要趁机将他外放都畿之外的想法。 高演怒视了高湛好一会儿,才又重新将佩刀收起来,有些颓然的坐了下来,口中叹息说道:“至尊体中怀疾,非是轻症,修短难测。但国中又逢此危难,让人心怀不安。我今虽然暂掌都畿事务,但也恐怕遭遇什么莫测的变数颠覆。 我不愿兄弟并置凶险之处,想要以你出都执掌大军在手,如此内外各有执掌。但却没想到竟然引起你心生这样的误解,这也是我思绪不周,没有提前将机密事情与你讲透。此事也足以为诫,你我兄弟日后心有所计都要及时沟通,切勿私计暗想,再生误会!” 高湛闻言后便也连连点头道:“一定一定,我与阿兄乃是至亲,彼此间如果生出了什么误会,只会令亲者痛、仇者快!” 1074 谷帛为重 (); 尽管时下西魏大军来势汹汹、战情紧急,但是真正知晓机要之事者如高演兄弟俩,心中却清楚如今国中最大的危机和变数并不在于外部,而在于内部,在于皇帝的身体状况。 皇帝连年酗酒、喜怒无常,无论精神还是身体状况都着实堪忧。如果说之前这份忧虑还仅仅只是止于猜测,那么在之前东阁议事时皇帝突然当众惊厥过去,就让这份猜测有了几分现实的呼应。 高演和高湛各自通过自己的手段获知到一点讯息,尽管这讯息也并不能言之笃定的将皇帝的身体状况讲述清楚,但所透露出来的意味也是很不乐观。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两人的言行也都略有出格逾越。比如在没有请示皇帝的情况下便派遣卒员监视一众汉人大臣,乃至于架空杨愔等人的职权。 在这一番人事变化当中,高演固然是真正的主导者,而高湛也同样承担了一个推波助澜的角色。 或许是有意,或许是无意,高演都在试图借此番战事契机掌握更多的权柄和对时局人事的影响力。而高湛同样也不愿在此时节离开中枢、去往前线,之前各怀心思而无从交流,如今在高演的逼迫之下,高湛终于忍不住点破此节,于是兄弟俩顿时便也达成了新的默契与共识。 然而段韶那里该派谁去接手,同样也仍然让两人感到为难。之前因为担心魏军进袭晋阳,国中大凡富有经验的大将都随驾前往晋阳去了,如今邺都这里能够担当方面的军事人才实在是非常欠缺。 当滏口方向再次传来最新的情报时,两人倒是不必再为难了,敌军战线竟然向东面推进了一大步,义宁、建州接连遭受敌军的进攻,段韶既不用再脱离大队人马奔赴前线,同时也左右为难的不知该要策应哪方。 就连段韶都因为敌军的突进而不知所措,邺都的高演、高湛兄弟俩就更加不知该要如何应对当下危机了,只能等待来自晋阳的最新指令。 可是对于他们兄弟俩而言,危机不只在于战况的急转直下,更要面临来自皇帝的问罪惩罚。 高演这里,因为私会斛律光而答应了斛律光偷袭敌后的请求,但看现在这态势,斛律光显然是失败了,并且还间接造成了建州的失守。 至于高湛则就因为诸多推诿、不肯奔赴上党代替段韶掌军,使得段韶没能及时率领精兵增援各处,给了敌军进袭的机会,少不了一个贻误战机之罪。 所以在得悉战事进一步的变化之后,高湛最先忧虑的并非战事发展,而是自身的安危,他连忙找上高演,颇为惊慌的说道:“羌贼如此凶狠,进击如此迅猛,实在是出人意料。如若至尊震怒,将要质问邺都在事者何以贻误战机,阿兄,咱们该当如何应对啊?” 高演这会儿脸色也是非常难看,只是连连叹息道:“斛律明月名门将种,以身犯险竟然无功,而今贼军大进,悔之晚矣!观贼兵势舍北而逐东,似乎意在邺都啊。当此危难时节,正宜同力抗贼,至尊想必不会急于问罪前事,摧残邺下人情……” “至尊行事,谁能预料?还是要做些事情,才能保险一些!” 高湛又沉声说道,就算他们这兄长高洋因为要顾全大局而免于问罪,被豁免的也只会是高演这个留守都畿的主要负责人,而他则就没有太大的不可取代性,再加上高洋与他之间的兄弟感情也是颇为单薄,这就不免让他更加忧虑。 在略作一番沉吟后,高湛才又开口说道:“眼下贼势汹涌,想要从速退敌怕是很难。但如果能够巩固当下,不再急于反击,对我兄弟而言,未必就是坏事啊!贼欺国门,至尊须得坐镇晋阳,无暇回归邺都。邺中人事总需要至亲掌控维持,不可轻托于臣下……” 高演听到这里眉头便是一皱,不待高湛把话讲完便沉声说道:“岂可因一身之安危而罔顾社稷之危亡!” “那阿兄又有何计可以挽救当下之劣势?” 高湛听到高演这乏甚意义的套话,当即便忍不住反驳一句,待见高演神色转为难看,他才又欠身说道:“对不住了阿兄,是我情急失言。但此番羌贼来势汹汹、确是防不胜防,极难应对。能够稳住当下情况不再转恶,已经是非常难得,至于尽复失土,于眼下而言只是妄想。 事缓则圆,只要我师旅不再急于赴前与敌决战,许多看似危急之事都不再急迫,可以从容布置。贼今进于沁水,但有平原王师旅驻守上党,邺都可以不为敌扰。河阳那里,斛律明月若死征途,则另选心腹前往镇守,若败归镇中,因恐遭受惩罚,必仰阿兄鼻息。至于晋阳因有至尊坐镇,无劳我兄弟为之谋划。” 高演听到这里后,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也已经在盘算依照当下局面构建新的防线的可能。 如果说高湛之前所言还仅仅只是基于当下局势浅作论述,那么接下来可就是真正的精华所在了:“往年大军分散于河北、晋阳等诸边,随镇戍而就食各方,尚能不失便利。而今为强敌所逼,不得不陈重兵于边境,则钱粮供给,至关重要! 都畿所在,便是天下财力物力之所汇聚之地,邺都丰给则各边足食,邺都乏用则诸军绝食!国之安危不在刀兵而在谷帛,阿兄但能执此,则处境便稳若磐石。欲聚谷帛,冀州为重,我愿意请行冀州,为阿兄得力臂助!” 之前高湛不愿意前往上党统军,一则是不想离开中枢、错过加强势位影响的机会,二则此时统军在边毕竟太过危险,说不定就会战败而被贼军俘获,哪比得上待在后方踏实稳定。 可是现在局势又发生了变化,敌军进一步的紧闭使得局势更加危急,如果上党方面段韶稳不住的话,邺都都将要大受震荡。而且他们那二兄在受此刺激之下还不知要发什么疯,在这样的情况下避出中枢,到冀州这样的河北大镇去担任刺史,既能远离危险,同时也能巩固加强自己的势力。 毕竟如果接下来交战双方转为长久对峙的话,这么多的人马集中待敌,粮草消耗便是重中之重。而冀州既地处大后方,又是河北钱粮与人力的中心,高湛如果能够前往的话,自然也就获得了举足轻重的地位和影响力。 高演在听完高湛这一番话后也皱眉沉思了起来,尽管从道义上而言、认定他们北齐此番战略失败而接受现实有点说不过去,但是从他自身处境而言,高湛所说的这种状态的确是对他比较有利的。 如果不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也难以掌控邺都的大权,如今趁着两国交战对峙而把持钱粮供给、从而进一步影响军事,无疑会让他的话语权更进一步的得到加强。甚至如果敌军一直不退,身在晋阳的皇帝高洋在当下而言作用也不过是一个镇守大将而已,难以再对全局施加控制。 “冀州重镇,非我一人能决,此事仍需计议。” 思忖一番之后,高演并没有直接回答高湛的请求,应付过去之后,待到傍晚返回自家,他便召来还在养伤的王曦等属员们,将今日与高湛所讨论的话题讲述一番。 王曦在听完之后便沉吟说道:“长广大王于时局也确是敏察干练,其所言论不失折中,如果敌无大错,事情多半是要如此发展了。大王执事邺都的确是不二之选,但以长广大王就事冀州,则仍待商榷。” “我正是心有此意,阿九他虽然不失精明,但骤然授以大州,他也未必能够从容处理。况其身边多轻浮之徒,好嬉戏玩乐,无治世之才,由之入州,只怕会败坏州事,反而不美。只不过一时之间,我也不知该荐何人前往,既能得群众认可,又能与我相为呼应。” 高洋近年来看似疯癫昏聩,但其实对兄弟们也并没有完全的放纵失控,哪怕如今高演借着战事掌握了邺都的权柄,可是当其想要将手伸向地方州郡时,仍然面临一个乏人可用的窘境。 “仆射高德政,乃是故府旧人、革命功臣,今又深得至尊信赖,唯颇受杨相公所排抑。当此危难之时,择此贤良,推授本乡,德政既能荣耀乡里,又能为国事效劳尽忠,可谓圆满。大王如能作此举授,德政亦必感恩戴德!” 王曦在思忖一番之后,便给高演提出了一个人选。 他同样也出身名门世族,对于邺中人事纠葛了解自是非常清楚,杨愔其人自有精明干练的一面,但却并不擅长团结群众,以至于皇帝所仰仗的宰执班子里本身也都人事矛盾重重。这固然是皇帝所需要的,可以杜绝某位大臣长期的独揽朝政,但到了一些关键时刻,自然就难免会被有心人利用以制造裂痕。 眼下高演所需要的,也并不是直接发起、武装夺权,而是积极扩大自身的影响和掌控力以待时待变。在这样的需求下,小心翼翼的尝试挖一挖皇帝墙角也是符合其需要的操作。 1075 朝廷失和 (); 过去这一段时间里,对杨愔等一众汉人大臣而言,自然是倍感压抑的。 每日起居行至,身旁皆有羽林军士出入相随,虽然说是仗身护卫,但这些护卫对于他们要去什么地方、面见什么人员都颇多限制,明显就是在监视,自然让人心情积郁。 但他们对此又不敢牢骚发作,因为一旦事情吵闹起来,又会将话题转为颇为敏感的范围。如果被借机扣上一个心存叛志、躁闹应贼的罪名,那可就真是要人老命了! 尽管心中很不满,但众人也只能各自忍耐,苦中作乐的将此事当作常人所不能享受到的殊荣优待。 如果说这种名为护卫、实则监视的待遇还可忍耐,那么就连职权之内的事情都大受限制,就让杨愔有些忍不了了。尤其当下正是多时,外有强敌寇境,内有旱情误耕,而这样复杂的局面仅凭常山王等寥寥几人,完全不足以处理妥当。 常山王高演为了独揽权柄,着令将凡所入省事务先呈交于其人案中,待其审辨判断是否军务相关,若判为军务相关则就案处置,非军务相关才发还省中按照正常流程酌情处理。 但是这样一来,又有什么正常流程可言?就连尚书省一干文吏奴仆们都瞧得出杨愔这个尚书令已经被架空了职权,对其命令自然也都阳奉阴违起来,免得因为太过亲近而遭受常山王的厌恶。 如此一来,杨愔自然难以再正常行使职权。而其他汉人大臣的遭遇也与杨愔大同小异,有的处境还要更加的恶劣几分。于是便有人索性请了病假在家赋闲休养,懒得再到皇城官署中去坐冷板凳。 杨愔久为宰执,当然不能如此不识大体的撂挑子不干,尽管需要他处理的事情非常少,但还是每天都准时到尚书省中坐堂。 这一天清晨,当他来到尚书省时,吏员们照例将今早尚书省收集起来的事则送往常山王处,而杨愔则坐在侧堂中,等到常山王将事情审阅完毕之后发还此间,他再翻阅审察一番。 今天常山王事情处理的较往常更慢了一些,杨愔足足多等了一个多时辰,才有一份事务清单被送来他处。 他先自上向下浏览一番,发现主要都是各州郡汇报旱情对其境中民生耕事的影响,而常山王也都已经酌情给予批复,虽然并未极尽周全,但也可见用心。 杨愔一边审阅着,一边提笔在一旁将常山王处置不够周全的事情抄录下来,自己再作一番补充。一般情况下,常山王对于杨愔所作的补充也都会加以采纳。 彼此间立场或许有着一些根本性的矛盾,但是讲到希望国事能够处理周全完善的用心,还是比较能够认同彼此的。 但就在杨愔将一些事情补充完善的同时,突然有一桩记录的不甚起眼、但内容却颇为重要的事情进入杨愔的眼帘,那就是河阳行台斛律光上表请罪,常山王则批示其人继续留任河阳。 这件事情记录的比较简约,甚至连斛律光请罪的前因后果都无,常山王作此处断的依凭同样也没有。杨愔虽然被架空,但却并没有被遮蔽视听,自然一眼就瞧出了原委,显然是斛律光之前袭击敌军后路失败、返回河阳之后请罪,而常山王则直接将之包庇下来。 杨愔虽然是尚书令,但本身无预军事,常山王也凭着这一点才将他的职权架空。原本对于此事他也没有什么话语权,可是看到这欲盖弥彰的处理方式,再联想到之前斛律光疑似归都暗访常山王,顿时便让杨愔心生警觉。 略作沉吟后,他决定不再沉默,直接拿着这份事则清单前往常山王的直堂而去。 此时的直堂中,高演仍在埋头处理案事,当听到吏员进报杨愔在外求见,便吩咐其人在外等候片刻。这一等便又是一个多时辰,其间直堂偶有人员出入,而杨愔则坐在廊下侧厢中始终不得接见。 眼见阳光都快要西斜了,杨愔也终于焦躁的失去了耐心,站起身来不顾吏员的阻挠,径直步入直堂中,望着常山王说道:“请问大王,河阳方面奏事何以不见呈报?河阳行台前作何事、因何请罪……” 高演抬头看了杨愔一眼,旋即便开口说道:“此诸事皆军务机密,不可随意泄露于外,杨相公虽当政台省,非得特许亦不得与闻!” 杨愔闻言后先是稍作沉默,旋即便又开口道:“下官自然不敢窃闻军机,只是在省务当中因见事情载录不清,担心大王案事繁忙,或会疏于将要事奏于至尊,故而斗胆入堂稍作提醒。” 高演听到这话后,眸中闪过一丝阴霾,接着便又望着杨愔说道:“孤案中事务如何处置,倒是不劳杨相公过问。多谢善意提醒,若无别事,相公便请退出吧,勿阻军务运持。” “下官入此,亦有一事商讨。前者河阳备敌,军资给养多置彼处,但却至今运途迟滞、以至于畿内府库空虚,诸事乏用。河阳行台治军行事如何,下官未知,但此诸事运作迟缓,可见居任并不称职。逢此危难之际,一官无能则连累万事,故而下官奏请以驸马、成皋公可朱浑天和出镇河阳,以代咸阳王。” 杨愔忍耐多时,今天终于爆发出来,自然不肯轻易退去,当即便又正色说道:“成皋公旧从扶风王任职河阳多时,在军在政皆有可称,今使任之,正得其宜。至于咸阳王,确也智勇兼具,召之遣使晋阳以拱卫至尊,正得其宜!” 河阳行台并不是纯粹的武官职位,而是兼管河阳方面军政诸事的大员,这样的职位去留,杨愔作为宰相自然也拥有不低的话语权。哪怕他不能一言决之,但只要他提出自己的意见,朝廷便也需要慎重的讨论一番,不能置之不理。 高演听到这话后,顿时便拍案而起,怒视着杨愔呵斥道:“方今强敌来寇、国事维艰,边镇方伯选任本应慎重,岂可轻率更改!杨遵彦今日登堂扰我,莫非是嫌我案事仍然不繁!” 杨愔却并没有被高演给吓住,见状后直接抱拳行出,但却转身来到了尚书省正堂,着令此间吏员们速速去将一众大臣们招至此间,商讨更换河阳行台的事宜。 吏员们在小事上或还会因常山王权势而对杨愔推诿糊弄,可是眼见杨愔现在神情如此严肃、所说的又是如此重要的事情,于是便都连忙行动起来,当然也没有忘了将事情向常山王通知一番。 高演尾行至此,当见到杨愔似乎是要玩真的了,也自觉有些压制不住,忙不迭也安排下属去将高湛等几名宗王招至尚书省中。 如今的邺都中,本来就因为前线战事不利、尤其是魏军已经侵入沁水,距离上党都已经只有一步之遥而人情惶恐,如今留守亲王又与宰相爆发冲突,自然让人更加的震惊忐忑,凡所有资格参议此事的高官权贵也都在第一时间赶来皇城,甚至就连病体刚刚略有好转的可朱浑元都不例外。 待到群众到齐之后,杨愔当即便又抛出要更换河阳行台这一话题,理由自然是斛律光并不称职。处境之后不只没有将河阳军政事务处断清楚,北豫州的叛乱也至今都没有平定下来,本应解送邺都的粮草也迟迟没有运回。 在杨愔一番历数下来,包括左仆射崔暹在内重臣也都表示赞同杨愔这一建议。而可朱浑元因为事涉他的兄弟,并没有直接表态,但言语中也都阴晦表达了对斛律光到任之后的不满。 至于右仆射高德政,则并没有即刻发言,只是低头沉默着。对此杨愔也并不感到意外,因为斛律光出镇河阳本就是出于他的推举,此刻自然不方便发言。 由于斛律光确有败绩,而且建州的失守,其人也需要承担一定的责任,尽管高演将事情刻意有所隐瞒,但这会儿也说不出什么力挺的话。其他几名宗王当然是支持高演的,但高演这里语气都有些不够强硬,他们的声音自然也就不算大。 随着情势转为胶着,一直没有开口的高德政这才开口说道:“大王所言确是稳重之计,当下战事危急,的确不宜临战易将。” “蓝田公要一错再错?” 杨愔听到这话,顿时瞪眼怒声道。 高德政自然也不是什么软弱之人,听到杨愔作此诘问,当即便也瞪眼怒声道:“前事是非未有定论,何谓一错再错?相公以势凌人,岂是博采众见之态!” “你等难相商讨,我要具书奏告至尊,再为决议!” 杨愔没有再与高德政争辩,而是又瞪眼望着高演等人沉声说道。 “岂止杨相公,在场诸位皆可奏书言事,若我所持不妥,自当甘心受命!” 高演闻言后便也沉声说道,他自然不怕事情捅到晋阳那里去,如果只局限在邺都朝堂,杨愔还真有可能换掉斛律光,可如果摆在晋阳讨论,那其胜算越发渺茫。晋阳老铁们,主打就是一个帮亲不帮理! 1076 祸从口出 (); “酒、酒,取酒来!速取酒来!” 晋阳宫的寝殿中,夜深而人未静,不断的传出皇帝高洋暴躁中夹杂着几丝痛苦的吼叫声。 自天保六年独尊佛教以来,齐主高洋礼佛之心愈诚,不只大兴寺宇、大修佛事,而且还身体力行的奉行戒律。以食肉为断慈之故,自天保七年始,皇帝每年五月都要整月茹素,以尊法扬慈。 但是今年的五月,对高洋而言却是倍受煎熬。因西魏强敌来犯,他之前在邺都便发愿在大破敌军之前绝不饮酒,自邺都来到晋阳之后,他也一直在恪守此约,倒很有几分抖擞精神、励精图治的样子。 但是战事发展至今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时间也进入了五月仲夏,这一场战争非但没有结束,反而局面还变得越发恶劣了。 戒肉戒酒双重的煎熬已经让高洋精神状态极不稳定,结果前线战事陆续又有坏消息传来,这自然让他越发的焦躁不安,不只精神,就连身体状况都大受影响。 今天上午,邺都又有奏章信报送来,高洋在览过之后,状态便越发的不好,于寝殿中整日昏昏、不能视事,晋阳宫奉御的御医和诸供奉高僧纷纷入殿视望诊治和诵经祈福,折腾了大半天,皇帝的身体状况才逐渐稳定下来,到了傍晚时分,能够起身进食一碗谷饭、鸡子数枚。 只是到了晚上之后,皇帝又变得狂躁起来,于寝殿中呼喝奔走,人莫能近。一众宫人们也都惊恐不已,聚立在殿侧一角,不敢上前。 “酒来了,酒来了!恭请至尊饮酒!” 有宦者自殿外飞奔而来,手里捧着漆器托盘,上面摆放着酒水酒具,趋行入殿奉至高洋面前,同时口中恭声说道:“启禀陛下,酒来了,恭请陛下享用!” 那令人熟悉无比又魂牵梦绕的气味钻入鼻中,顿时让高洋眼神中的狂躁微微一敛,恢复了些许清明,他狠狠咽了一下口中沁出的唾液,急不可耐的便抬手抓向面前斟满酒水的犀角杯。 只是当手指刚刚触及酒杯外沿的时候,他却陡地打了一个寒颤,缓缓将手收回,同时口中沉声道:“高子进,难道忘了为羌贼逼迫、昼夜不安的耻辱?一言之诺尚不能守,何以统御万众、力破顽贼!” 说完这话后,他脸上的痴迷渴望顿时便又转为了决绝坚忍,拔出佩刀击翻托盘上的酒杯,任由那酒水洒了一地,他则深深的吸一口气,转而目露凶光的俯身望着那名献酒的宦者怒声道:“狗贼不遵我命,竟然献酒诱我!谁人使你谋害主人?莫非也是羌贼五姓余党?” “奴、奴不敢……奴怎敢、怎敢谋害主上啊!主上方才连声呼酒,奴、奴才出殿寻找……” 那宦者眼见这一幕,自是吓得魂不附体,瘫伏在地小声辩解道。 高洋自然不理会这名宦者的辩解,他刚刚凭着极大的毅力打翻送到了嘴边的酒水,精神正自膨胀亢奋,接着便又用刀锋抵着这名宦者的脖颈,继续怒喝道:“我之前已经勒令宫中禁绝一切酒具酒水,狗贼又从何处寻来害我?” “主上饶命、陛下饶命啊!” 那宦者这会儿已经吓得浑浑噩噩,只是连连悲呼乞饶。 高洋很快便被他的求饶声吵闹的失去了耐心,手中刀锋向下一顿,便直接割断了这名宦者颈侧血管,这宦者颈侧血如泉涌,吓得他忙不迭抬手捂住喷血的伤口,闷头便要向殿外奔逃,但没跑出几步便踉踉跄跄栽倒在地。 这新鲜的血腥气息越发刺激了高洋心内的凶性,他持刀而立,口中大声吼叫道:“刘桃枝,滚进来!持朕手令,速速彻查宫禁之内,若有私藏酒水酒具,一概严惩不贷,斗酒即杀!” 刘桃枝等数名殿前宿卫的禁军都督闻言后忙不迭匆匆入殿受命,而后便各引甲卒前往诸宫苑之间翻查寻找。 且不说高洋寝殿中的这一场风波,日前舆驾初归晋阳的时候,由于当时晋阳甲力未足,于是便以勋贵诸家各引部曲以充宿卫。 眼下尽管晋阳城内外集结的人马越来越多,但大部分都是从周边抽调入内的边军人马,自然也不适合担当宿卫,因此眼下晋阳宫的宿卫主要还是由勋贵诸家负责。这些勋贵多是开国有功之臣,与国同荣,自是忠诚可信。 宿卫宫禁虽然职事显重,但其实也比较无聊。每天不过持械标立,或是沿着固定的区域路线往来巡弋、内外通传。短时间内还能坚持,时间一久不免就让人倍感枯燥无聊。 尤其眼下边境战事吃紧,这些勋贵子弟们大多也都尚武好斗、希望能够杀敌立功,结果每天都被困在这宫苑之间无所事事,难免也就频作牢骚。 在没有宿卫任务的时候,这些勋贵子弟们便往往聚在一起讨论时势,发表自己的看法。而就在两天前,南面又有战报传来,道是西魏大军接连侵占了沁水与建州,战线又向东推进了一大步。 得知此事后,一众勋贵子弟们心情自是焦躁愤慨,一边惊讶于羌贼的来势汹汹,一边又忍不住怒骂前线将士们无能累国。讲到兴致浓处,自然就不免要忍不住发表各种自觉得能够挽回当下劣势的人事意见。 “晋阳已经聚集甲兵十余万,何不一鼓作气杀出雀鼠谷?如此既能救援晋州,又能痛击贼军!” 一间空闲的宫室中,几名结束了宿卫任务的勋贵子弟聚集在这里稍作休息,当讨论起当下的边境战况时,便有人忍不住开口说道。 闻听此言,又有人叹息道:“雀鼠谷、千里径要道接连失守,想要向南攻进,谈何容易啊!羌贼正是因此才敢无视晋阳甲兵,东去攻取沁水、威逼上党。” “白水王也是国之元勋,战功赫赫,之前南去竟然为贼所却,当真让人失望啊!” 听到这话,诸勋贵子弟们也都纷纷打开了话匣子,话题无非诸位封王元勋在与西魏交战时多有受挫,颇有几分欺世盗名之嫌。 “尔等狂徒,岂知贼势强弱,只在这里大作狂言议论!” 一名三十多岁的将领由外行入,听到众人所讨论的话题后,当即便脸色一沉呵斥道,而众人听到这话后也都缩缩脑袋未敢反驳,因为此人恰好正是他们所讨论的白水王侯莫陈相的儿子侯莫陈晋贵。 侯莫陈晋贵在喝止众人的议论之后,自己便也坐下来开口说道:“依我所见,今次交战所以不利,并不在于前线战将未足尽力,而是从一开始便判断有误、贻误战机。首发师旅皆赴河阳,诸处要害防卫空虚。家父日前南去守卫要道,所携军众不过区区几千,如何能当贼众巨万?” 众人听到这话后,也都纷纷点头应是,倒不是要存心对侯莫陈晋贵阿谀附和,而是因为此番战事当中,他们北齐的战略错误是显而易见的。如今随着战事进展、局势越发的不利,这些人也就难免对那些上位的决策者们心生不满和牢骚抱怨。 这会儿又有人开口说道:“如今大军聚结,却道阻南下。不如开始便以精兵简众南去奔救晋州,解围平阳之后,两处人马汇成一路,再联合上党西进的平原王师旅,贼势也不至于如今时这般猖獗!” 此言一出,顿时又获得了数人点头认同,讲到晋阳军机运持缓慢、平原王段韶在上党地区逡巡不前等等,都是当下贼势猖獗的原因之一。 随着这个话题展开,就连侯莫陈晋贵自己都不由得承认:“当下国中诸掌兵大将,的确是多有暮气,不如早年那般开阔进取。诸如咸阳王袭敌后路,虽然遗憾未胜,但也总算事迹壮阔,敢拼敢斗!” “近年朝中统军御众者,壮阔勇猛、能得人心者,自至尊一下,首推上党王!上党王屡屡统率大军南征北战,多得胜绩,若非近年隐退避事,时至今日恐怕盛名威望都将要不逊于羌贼李伯山了!” 臧否人物、议论高低是很多人都爱好讨论的话题,如今又是私下里的集会,众人心态放松,谈论的话题自然也就颇为随意。 “是啊,上党王确是宗中难得的英流。就连至尊,近年来的模样都大不如……” 然而这时候,又有人从门前行过,乃是率队当值巡过的徐显秀,耳闻到房间中的议论声,徐显秀当即便皱眉沉声道:“宿卫事了,各自归营休息,休得聚集此间摇舌议论!” 众人听到这话,也都暗自一惊,心知话题不可再继续进行下去,忙不迭站起身来各自散去。 徐显秀将这些人赶走之后,又在左近巡察一番,然后才率队返回其直宿所在。然而当他刚刚回到这里,却被早已经等候此处的一队甲兵一拥而上擒拿下来,率队者正是刘桃枝。 “请问刘都督,某犯何罪?” 徐显秀身遭擒拿,自是一惊,忙不迭挣扎着望向刘桃枝疾声发问道。 刘桃枝冷着脸迈步向前,示意随从搬出几瓮酒水,旋即对徐显秀说道:“奉至尊所命搜查宫苑之中违禁之物,这些酒水俱从徐将军帐内搜得,将军可认识?” “只是自饮自乐,无伤大雅,请都督高抬贵手……” 徐显秀闻言后脸色微微一变,本身还没有觉得情况有多严重,还在微笑着向刘桃枝讨饶,并且向下属打个眼色,示意入前给刘桃枝稍作行贿。 然而刘桃枝对此却是充耳不闻,直接摆手喝令道:“押走!” 1077 残杀手足 晋阳宫寝殿前,各处搜查到的禁物酒水被源源不断的送来,全都堆放在殿前的广场上。酒水或是盛装在酒瓮中,或是盛装在皮囊里,各种材质样式的酒具更是让人眼花缭乱。 高洋看到这一幕之后,脸色也是变得铁青。他这段时间倍受酒肉戒断的折磨,却没想到就在这晋阳宫内、就在他的眼皮底下,竟然还有这么多的人违背他的禁令,私藏酒水、饮乐无度! 如此阳奉阴违自然让上位者心生不满,尤其是高洋这种本来就掌控欲极强的君主更加的难以忍受。如今这些摆在殿前的违禁物资和人员,仿佛一道道抽打在他脸上的耳光,让他的心情变得愤懑至极,两眼中闪烁着将要杀人的凶光! 一些被押至此处的宿卫将士们一开始的时候还有些浑不在意,毕竟就连皇帝陛下贪杯嗜酒都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他们私藏一些酒水又算是什么大事?只要不是在宿卫当值的时候喝得酩酊大醉而耽误正事,这样都是无伤大雅的小事。 可是随着越来越多的违禁人物被扭送至此,这些人也都渐渐有些慌了。甚至都不用抬头去看,他们便已经能够感受到寝殿前皇帝陛下满腔汹涌的怒火。 徐显秀被押送至此的时候,看到这一幕后心情也顿时变得紧张起来,视线飞转着思忖该要如何自救。 正在这时候,随着皇帝一声令下,一名在晋阳宫收存酒水最多的督将便被当场处斩。那手起刀落、血如泉涌的惨烈画面更是震慑得在场众人全都噤若寒蝉,额头上冷汗直沁。 徐显秀见状后更是慌张的不得了,私藏酒水一斗便要当场处斩,而从他营帐中搜出的酒水又岂止一斗啊!若真按此罪格惩罚下来,他今天多半是要小命难保了! 行刑军士按照查抄酒水的多少而逐一行刑,最先被处斩的都是几名普通的军士。很明显这些军士都是被各自将主推出来顶罪的,否则普通士卒又怎么能将这么多的酒水带入宫苑之中? 但徐显秀倒霉就倒霉在他是在当值的时候营帐遭到了搜查,旋即便又被逮捕,根本就没有时间掩饰并寻找顶罪之人。 眼见着行刑军士距离自己越来越近,他额头上也不由得沁出大颗大颗的汗水,一番思忖权衡之后,他便连忙跪地大声吼叫道:“我要见至尊、我要见至尊!有逆案奏报,恳请至尊召臣入奏事宜、揭发罪恶!” 旁边刘桃枝等禁军将士们闻听此言后,自是不敢怠慢,一边将徐显秀带离此间,一边匆匆入殿汇报此事。 此时的高洋被那些贪杯亡命的家伙气得脑仁涨疼,早已经退回殿中稍作休息,而在听到刘桃枝的进奏之后,眸光顿时一闪,旋即便自卧榻中站起身来沉声道:“速速将人召入殿中!” 不多久,徐显秀便被扭送入殿,看了一眼端坐殿中的皇帝陛下之后便连忙深拜于地,口中疾声说道:“启禀陛下,臣此夜当值宿卫,巡察宫苑之时,曾见诸员谤议人事……” 为了活命,他这会儿也顾不得会不会得罪太多人了,忙不迭将之前所见侯莫陈晋贵等人讨论事情的情景讲述一番,旋即便又顿首道:“此诸徒不知语出不敬,还对上党王多有吹捧,极言今次前线所以战事不利,皆因朝廷用人不明,若以上党王统率诸军前往迎战,则贼不足惧……” 听着徐显秀的奏告,高洋的脸色也变得铁青无比,不待其人把话讲完,他便拍案怒喝道:“速速将诸贼徒擒押殿前!” 于是刘桃枝等人又是一通忙碌,很快便将徐显秀所交代的几名谤议人事者统统抓捕至此。此事又要比之前搜查的违禁饮酒之事性质严重得多,所以之前集中在殿前的那些违禁人物都被转去别处宫院监押起来,殿前广场唯此数员被捆缚于此。 当这几人见到徐显秀跟随在皇帝陛下身后行出殿堂的时候,脸色也都纷纷一变,有机灵一些的忙不迭叩首请罪道:“臣有罪、臣一时失言,语出不敬……” 高洋听到这急不可耐的认罪声,脸色自是变得越发难看,但还是抬手示意徐显秀向前,与此诸人一一对质,听到他们各自交待将之前那番对话拼凑整齐。 听到这些人褒扬上党王高涣而嘲讽自己不如往年英壮,高洋自是越发的怒不可遏,抬手着令刘桃枝递上一杆马槊,自己持槊大步入前,直接刺出马槊将近前一名勋贵子弟胸腹洞穿,口中还大声怒骂道:“斗胆竖子窥议苍天,尔等观此槊锋利否!” 众人眼见那名同伴横死当场,一时间也都吓得涕泪横流,那侯莫陈晋贵也连连叩首道:“恳请陛下怜臣父兄为国捐献勇力,家父戍边、家兄死国……” “父兄皆忠,尔独不肖,不死何为!” 这话不说还好,高洋听到侯莫陈晋贵的乞饶声后越发的恼怒,转身迈步入前,直接挥槊斩断侯莫陈晋贵的四肢,由之身躯匍匐在地、哀嚎蠕动,足足过了一刻多钟,才用马槊将其胸骨生生砸裂、气绝而亡。 至于剩下的那几人,也都无一幸免,全都被高洋于殿前亲手所杀。 在将这几人全都打杀之后,高洋余怒未已,当即便又下令任命告发逆事的徐显秀为右卫将军,并且率领禁军将士将此诸徒尸骸分送各家,并且将其家室控制起来,严查是否有涉逆事。 这几人不知死活的一番议论,不只大大伤害了高洋的自尊、将之触怒,更让他又重新想起了早被幽禁起来的上党王高涣。 于是高洋便又率领一批禁军将士,直往关押高涣的晋阳宫北宫室而去。 旧年上党王高涣统军出击来犯的突厥,将突厥大军成功击退,此事本是一功,结果之后不久便发生西魏李伯山统率人马于阴山南面大破突厥、并且收斩突厥木杆可汗一事。 这自然让北齐方面与突厥的战绩大为失色,而且高洋本身对上党王高涣已经心存不满,于是便以其心怀叵测、纵容突厥之罪将其收监起来,一直关押至今。 与高涣一同被关押起来的,还有其兄长、高欢第三子永安王高浚。高浚与高洋之间也是积怨颇久,之前又恃其宗亲身份而对高洋多有犯言劝谏、甚至还私会杨愔等大臣,诸事累积下来,高洋便也将之与高涣一起关押起来。 两人被关押的晋阳宫北宫室昼夜昏暗、不见天日,饮食起居都待在一个铁笼子当中,便溺同样在此,环境自是恶劣至极。 当高洋来到此间的时候,外间看守的将士忙不迭入前见礼,而仍在昏睡中的二王也被吵醒,当得知皇帝前来看他们的时候,便都纷纷哀号乞饶:“乞请至尊饶命!臣愿永为阿兄作奴……” 高洋着令将两个铁笼搬出牢室,看到笼中被关押多时早已经不人不鬼的两个兄弟,脸上却全无怜悯之色。 他先来到上党王高涣所在的牢笼外,望着这个之前意气风发、如今却佝偻如同地鼠一般的可怜虫冷笑道:“阿七知否当下国中有贼犯境?前有殿前武士向我进言可以你为将,统军破敌不难,不知你有无这样的信心!” “臣有、臣有信心!无论何人来犯,但使阿兄命臣将兵往战,臣绝不推辞、死战方休!但有一息尚存,绝不令贼损我家事!” 高涣本以为自己将要得到解脱了,闻言后便在牢笼中连连叩首说道,咬牙瞪眼的想要证明自己仍然勇武可用。 高洋听到这话后便大笑起来,视线一转却看到了身在禁卫队伍中的侄子高长恭,他便抬手将高长恭招到近前来,指着铁笼内的高涣又望着高长恭问道:“依你所见,我该用上党王,还是该杀之?” 高长恭在寝殿前时已经见到皇帝的癫狂,自然深知此来绝不是为的启用上党王,当听到这个问题后,他的额头顿时冷汗直沁,忙不迭跪在地上颤声答道:“国之根本,乃是至尊!至尊统御群臣,贼众无能为敌,绝无必使臣子谁谁方可制敌之道理!至于上党王或用或弃,皆在至尊一念!” 高洋听到这话后便低笑了两声,弯腰抚在高长恭发顶,语调不失温和的说道:“此言颇有见识,可见确是长成,来日持此求用。” 说话间,他直接解下自己的佩刀递入高长恭的怀中,然后摆手示意其人退下。而等到他视线再转望向牢笼中的两个弟弟时,眼神又变得冰冷起来,旋即便命令刘桃枝等禁卫将士入前向铁笼内刺杀起来。 牢笼中两人在求生欲的催动下,竟然在这牢笼内狭小的空间中各自腾挪,牢牢将刺入笼内的长槊紧紧握住,甚至将长槊都给拉折。被折磨了这么长的时间,仍然还保有如此臂力,可见确是英武不俗。 然而这一幕却让高洋更加的恼怒,既然槊刺不死,便索性命人将火把投入牢笼之中,将这两人生生烧死于中,这才尽兴而去。 队伍中的高长恭看到这手足相残的残忍一幕,心内顿时也是毛骨悚然,原本还欣喜于得到皇帝赏赐的佩刀,这会儿只觉得那佩刀仿佛烧红的火炭一般灼热烫手! 1078 太子监国 一夜癫狂过后,第二天天亮时高洋仍然没有倦意。 昨晚的一番暴虐发泄,对他而言仿佛回春的妙药一般,使得原本疲惫不适的身心状态都有所好转,精力都又变得旺盛起来了,许多梗郁心怀中的事情也突然想通了。 或许不只是单纯的暴虐发泄让他状态转好,更是由于一种久违的遭受挑战的感觉激发出了他身体内的潜能,让他重新变得果敢英断起来。 清晨时分简单用过早饭之后,趁着精力还自旺盛的时候,高洋先是传令南面介休方向暂且将白水王侯莫陈相软禁控制起来。 他昨夜发作而虐杀侯莫陈相之子与数名勋贵子弟,不仅仅只是因为自尊受挫,本身也是需要一个由头契机来警告一下晋阳勋贵,而在这交战时节手段又不宜过于激烈,正好几人罪证确凿撞了上来,也只能怪他们自己倒霉。 侯莫陈相之前军败雀鼠谷、介休城都为贼所掠,他没有严加惩处已经算是网开一面了,又遇上这样一件事情,其人能想开那最好,想不开的话,戎马半生还能活到年近七十、荣华终老,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 对此小事,高洋并没有过分在意,稍作交代后便又着员将赵郡王高睿召来晋阳宫觐见。 不多久,高睿便来到了晋阳宫中。昨夜此间发生的事情,他也有所耳闻,对于皇帝一大早便召见自己,心内自是颇有忐忑,一路趋行登殿,丝毫不敢耽搁。 高洋见到高睿后却是神态和蔼,摆手笑语道:“王不必多礼,快快请坐。没作通知便直接让人召来,有没有扰你案事?” “多谢陛下!臣之本职便是奉御听用,舍此之外,更有何事?” 高睿连忙再作谢恩,然后缓缓站起身来走入侧席坐定下来。 高洋仍是笑眯眯望着高睿,片刻后才又叹息说道:“还记得太祖旧年在世时便曾经感叹,须拔此儿纯情至孝,户中诸息亦难过之。先人前言犹在耳畔,使人思之感慨,逝者难追,不知不觉,王也已经是昂藏丈夫!” 高睿听到这话后又是一愣,他被皇帝夸的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要如何回应了,只能举手轻轻擦拭眼角泪痕,以示对亡人追缅。 高洋将这堂弟召入宫中来,自然不是为的回忆往事,稍作感慨之后,他便又说道:“羌贼犯边,前线战事多有不利,此事想必王亦有知?” 高睿闻言后便连忙点头,然后便又垂首说道:“东强西弱,定势已久。今之所以战事不顺,皆因羌贼谋断诡诈所致,然则诡诈之计终究邪道,至尊大不必以此为忧,吾国明君贤臣、将士忠勇,只要能够稳住前阵,勿再生乱为敌所趁,破敌解困实非难事!” “今日召王入宫,所为正是此事。虽然从容笃静可以制贼,但国事繁忙,同样不可停滞不理。破贼之前,我需要坐镇晋阳、安定宫室,都畿方面难免就乏于视察。” 高洋讲到这里,先是顿了一顿,旋即便又望着高睿说道:“太子正道渐晓事矣,但若真正大事委之,仍然有欠火候,还需要有忠诚稳重、诚实可信的大臣辅佐。今与羌贼交战,陇西李氏素来都与山东名门渊源深厚,在朝大臣多难信任不疑。至于宗中诸人……” 高睿听到这里,顿时也竖起了耳朵,神情变得更加严肃,呼吸都微微收敛。 “我门中诸弟数虽不少,但仍有数人少不当事,年长当事而能称仁厚者,亦是乏乏。恐怕没有几人肯于用心关照少徒犹子长大……” 高洋先是长叹一声,言语中毫不掩饰对自家兄弟的猜疑,而高睿听到这话后,忙不迭翻身作拜道:“臣幸与陛下、与诸王一脉所生,血肉情浓,难为割舍。常山王等更与陛下同胞同种,亲犹一体……” 不待高睿把话讲完,高洋便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转而又沉声道:“人情如何,我早有体悟,不劳王再为开解。今日召你至此,便是想要委派你归朝辅佐太子监国处事,王可愿往?” 讲到这里的时候,高洋心中也是不由得泛起一丝无奈乃至于羞涩。他身临帝位多年,对人对事自然也都有着自己的一套方略,可是时至今日正当危难之时,才发现过往所经营的一番人事都有些信不过。 如今兴兵来寇者乃是出身陇西李氏的羌贼李伯山,只看北齐国中前后离去多少前往投奔,可知这些关东名门无论如何优待礼遇,终究还是对与自己相同出身背景之人抱有更大的认同感。哪怕国中一些人仍无去意,不过是此间权势富贵留人罢了,而非真的对其大齐社稷忠心耿耿。 包括高洋倚重多年的宰相杨愔,尽管高洋并不怀疑杨愔会背叛他,但在这样一个局势背景之下,想要让其他人也对杨愔信任不疑注定是很难的。 高洋离都之后不久,杨愔便被常山王等轻松架空,当中就有着这样的原因。哪怕是高洋,对此也有些无可奈何,因为他如果真要对杨愔毫无保留的力挺,话题无疑就会激化到鲜卑还是汉人的取舍矛盾,届时便又会有许多的纠纷翻扬上来。 至于自家兄弟们,那就更加的一言难尽了。高洋对于亲情本来就是比较淡薄之人,青少年时期更是饱受家人冷眼嫌弃,篡国自立后虽然也任用亲族,但主要还是出于上的考量,真正基于亲情的因素则微乎其微。 事实也证明他这些兄弟们就是一窝养不熟的白眼狼,如今强敌压境、国势受挫,他在晋阳分身乏术,高演等至亲兄弟们已经忍不住要在邺都搅风搅雨了,而且就连高德政这样的心腹都搅入其中。而邺都的人事纠纷,给高洋带来的触动之大甚至超过了战场上的失利! 从昨天收到邺都信报之后,他便一直愁困不已,一直到经过一番发泄之后,才重新抖擞精神,再次整理出来了一条思路。 眼下最为严峻的自然是内部问题,首先就是不能再让高演等人于邺都串结情势。但是眼下邺都方面,杨愔有些势孤,崔暹等人未必可信,而在外敌还没有解决之前,他也并不适合移驾返回邺都。并且为了保持内部的稳定,还不能直接针对高演等至亲打击。 在这样的情势下,只能先将他的儿子高殷捧出来,以太子的名义行监国之权,打破常山王把持邺都军政的局面。同时再选派高睿等未与高演等人同流的宗亲,以壮太子声势人脉,将一批朝士直接安排在太子的身边,也是为太子日后继位掌权进行一个人事铺垫。 高睿听到这话后,忙不迭又顿首作拜道:“臣何幸之有,竟得至尊授以如此重用!唯以至诚,辅佐太子监国处事,以待圣驾破敌凯旋!” 听到高睿作此表态,高洋也满意的点点头,他对人对事自有一番评价,在他看来,这个堂弟高睿起码在节操上是要比他的几个兄弟略高一些的。 不过高睿虽然秉性尚可,只可惜年龄还是小了一些,在一众宗室当中也没有绝对的资历威望慑服群众。因此除了高睿之外,高洋又安排随驾来到晋阳的领军大将军、平秦王高归彦一同返回邺都,有此宗中二人分事文武,加上杨愔这些宰执朝士们的呼应,太子监国直至料理完眼下战事、待其归都应是不难。 至于杨愔所奏告常山王与高德政等人暗通款曲之事,高洋眼下也并打算深入追究。眼下他并不在邺都掌控局面,如果深究此事势必造成邺都朝野震荡,届时将更加不利于当下战事。高洋虽然暴虐无常,但在真正的大事面前犹能不失把持。 至于高演请授高德政为冀州刺史的提议,自然遭到了高洋的否决,只是将高德政自右仆射转授为左仆射,原本的左仆射崔暹则加仪同三司。 与此同时,河阳行台斛律光也被撤职,召还晋阳听用,以怀州刺史尧难宗兼任河阳行台,负责河阳一应军事。眼下河洛已非交战重点,而建州又为羌贼所夺,怀州所在便是毗邻建州的河内地区,以怀州刺史兼领河阳军事,正得其宜。 当然,高洋心内也很清楚,单纯指望权术运作便想将局势重新稳固下来是非常困难的。而今局势之所以动荡不安,根源自然还在于外,在于步步紧逼、连战连捷的西魏师旅。 在内部人事稍作处置之后,真正能够解决眼下忧患的,还是需要在对外战事方面漂漂亮亮的胜上一场!尤其需要高洋自己振奋精神,堂堂正正的迎击羌贼大军,干净利落的击败来犯之众,再次向国中军民证明他仍然是那个英明神武、威不可当的英雄天子! 所以在处置完这些事情后,高洋便又召来唐邕,着令晋阳诸路人马集结于晋祠,他将亲自誓师出击敌军! 1079 石窟佛缘 入夏以来天气便干旱少雨,就连穿城而过的晋水都几有干涸断流之势,以至于驻扎在晋阳城周边的诸军人马都要往更远处寻找水源,每天为了人马饮水便要消耗大量的时间。 不过这样的煎熬日子也总算要到头了,晋阳宫中的至尊终于下令,让诸军于晋祠集结,准备誓师出战。 随着这一军令传达诸营,将士们也都欢欣鼓舞、变得振奋起来。不只是因为留驻在晋阳城外干渴难耐,更在于前线交战不利令人焦灼不已、好战如渴。 过去这段时间里,晋阳城方面前后聚集甲兵已有十多万,多数都是自北境诸边抽调回来的边防将士,即便是扣除之前增派到介休的几万师旅,如今留驻晋阳的仍有将近八万人马。 待到约定誓师这一日,八万人马尽集晋祠附近的旷野上,旌旗如林、军势入山。诸军将士集结未久,皇帝便也在百保卫士们的拱卫之下过晋水而来。 皇帝今日同样身穿戎甲、策马而行,队伍前后多有壮卒骏马仗从警跸。这威武仪驾让人似曾相识,而有一些记性颇佳的将士们则早已经认出来这仪仗正是旧年皇帝陛下北去征讨柔然的旧态,许多人都因此而热泪盈眶,忍不住捶胸振臂的高呼道:“至尊威武、天下无敌!” 齐主高洋履极以来,多有威风煊赫事迹,而讲到对外的赫赫武功,最高光莫过于旧年对柔然的征讨。尽管柔然真正的衰亡是因突厥的崛起,但齐主高洋连年针对漠南的扫荡、对柔然残余势力的打击,也是让国人们津津乐道、乐于传颂,并将之当作立国以来最为煊赫的武功。 须知北齐军队最主要的构成便是六镇镇兵,而北镇设立最初就是为的防备并且攻讨柔然。尽管柔然曾经一度中衰,可是趁着六镇兵变、镇兵们纷纷南下之后,柔然势力又在漠北快速恢复并频扰漠南,就连神武帝高欢在世时都要迫于柔然强势而与之联姻。 柔然可以说是所有六镇子弟心目中位置最为重要的宿敌,而在当今至尊的不断征讨之下,终于彻底解决了柔然,这一份武功在六镇子弟心目中自然是意义非凡。 所以当看到皇帝再次摆出当年出征柔然的仪驾时,将士们心中热情顿时便被引爆出来,当年那金戈铁马、战无不胜的记忆再次变得鲜活起来! 高洋听到诸军将士们的欢呼声,脸上便也渐渐流露出陶醉之色,忍不住便感慨道:“军中雄声才是天下至壮,岂是丝竹笙笳、宫妓吟唱声能比!” 在将士们的欢呼声中,高洋在禁卫们的拱卫下一路策马行至点将台上,数年来来的酒色放纵已经让他的身体大不如前,但在这雄壮激昂的气氛感染之下,他的精神也变得亢奋起来,索性自己亲自登上这点将台上,面向台下诸军将士抬手致意,而这一举动顿时又引起了一阵山呼海啸一般的喝彩声。 待到将士们欢呼声渐弱,高洋才又大声呼喊道:“旧者不乏顽贼不从诏令,而今安在?谁敢不恭!唯羌贼仍不受命,更兴兵来犯,视我晋阳师旅如无物,问尔儿郎,可敢与战?” “敢战!敢战!” 高洋话音刚落,台下诸军将士们便又都纷纷大声呼喊道,一时间声震于野、士气如虹。 “天威岂可轻犯,羌贼自取灭亡!朕今亲统师旅,出击羌贼,此役有功必赏、下及营卒,有罪必罚、上达王公!能擒杀贼首李伯山者,授官并州刺史、封爵陇西王,见功即授,绝不拖延!诸军将士,渴此功否?” 在听完将士们震耳欲聋的呼喊声后,高洋又大声的公布今次交战的赏格。 在场众人听到如此优厚惊人的赏格,也全都激动的瞪大双眼,尽管心里明白如此殊功注定与绝大多数的人无缘,但还是忍不住受此激励、大声呼喊道:“杀贼!杀贼封王!” 在高洋的一番鼓舞激励之下,将士们全都变得士气高昂、无比渴战,恨不得立即便奔赴战场、上阵杀敌。高洋眼见群情如此,对于接下来反击破敌也变得信心十足。而后又经过一番誓师军礼,接着高洋便开始向诸军下达指令。 如今随着西魏军队在各个方向的开拓,如今东西双方之间所控制的区域如同犬牙交错一般,较之开战伊始的局面已经大不相同。 尤其是之前长乐王尉粲在晋州求救时,传递到国中的情报曾言魏军全都集结在平阳境中,但事实证明尉粲是在夸大事实、谎报军情。 按照如今的局面来看,魏军起码是兵分两路的,一路沿汾水北上进击平阳继而转进沁水河谷。至于另一路人马则先是留守于河东、对斛律光所率河阳师旅进行伏击之后,便又自河东直接向东而来,一举侵占了建州。 因为建州和沁水河谷的接连失守,如今本应承担反击主力任务的段韶所部师旅只能停顿于上党,如若再作进击,便有可能遭受敌军上下两路的进袭。而若以河阳师旅加入战局的话,那么河洛地区的局面又变得危险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想要挽回劣势局面,只能由已经重新恢复实力的晋阳方面承担更多的作战任务,才能尝试针对敌军进行分头击破。 晋阳师旅南去交战,最主要、最常规的道路自然就是经雀鼠谷、千里径南下,可是现在两条道路都被魏军所扼守。而且不久前镇守介休的河东王潘子晃还回奏敌军大将韦孝宽于雀鼠谷南择地筑城,大有要长久镇守于此、阻截晋阳师旅南下的意思。 韦孝宽在贼中本就极其擅长守御,其人和玉壁城的组合在很长时间里都是齐人的梦魇,而今进据较之玉壁城地势还要更加险峻的雀鼠谷来镇守,单单只是让人听着就感觉有些牢不可摧。 高洋自知眼下大军看似士气如虹,可是一旦南去路途受阻、迟迟难进,便不免会落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状况。而这样的情况,之前商讨军务时,他的侄子高长恭便曾经提过。 可那时候受限于晋阳方面兵力不足,加上侯莫陈相交战不利,还是没能将这两条南去要道牢牢控制在手中。如今再以此旺盛士气去强行撼动坚壁,无疑是一种浪费。 所以眼下对晋阳师旅而言,冲破雀鼠谷封锁南下寻求与魏军主力决战的机会并不可取。对高洋和如今的时局而言,迫切需要一场胜利、越快越好,哪怕战斗的规模小一些。 除了直下晋州之外,晋阳师旅还有另一条路线,那就是自晋阳南下,抵达太原郡南面的汾水支流蒋溪,然后自蒋溪东去,翻过太岳山余脉的八缚岭,便可抵达岭东的平都城,平都城再经清漳水、向东可以抵达辽阳,向西则可抵达乌苏。 这一条道路也是从晋阳到邺都之间最为近便的道路,高洋每每往来两都时,若是不经井陉径而经滏口的话,多数都会经此道路出入。 虽然这条道路大部分都要途经崎岖山野,但在多年行走修造之下,道路也变得比较畅通。高洋旧年将要禅代东魏的时候,便是先从晋阳来到这条道途所在的平都城,然后再召集诸勋贵至此商讨大计,并以亲信往返邺都沟通讯息,便因此路沟通两地的近便和进退灵活。 眼下径直南去道路不通,而敌军又已经进寇沁水,在占据了沁水河谷之后,敌军下一步的目标便极有可能会是乌苏。在这样的情况下,高洋索性放弃南下救援晋州的徒劳尝试,转而经辽阳道南来迂回抵达战场,寻求与敌军交战的机会。 经辽阳南下与敌交战,可以与驻守上党的段韶所部人马会师,一起进击西魏军队。同时还可以加强针对邺都的情势震慑,使邺都群众不敢再有什么异谋异举。 于是高洋便先遣武兴王高普并修城王高孝续率领一万先锋于前出发,而自己则率领后路师旅随后而今。 八缚岭山道两侧石壁高耸、道路蜿蜒,而在山道两侧的石壁上多有时人信众所开凿的石窟,这些大大小小的石窟错落分布在两侧山岭,对于道途行人而言沿途游览也是消解疲乏的一项乐趣。 这一天行途中,前部斥候将皇帝仪驾引至一处山溪所在饮水休息,高洋看到山溪一侧有一座规模不小的石窟,于是便走入稍作游览。 石窟中除了佛陀、力士等石像之外,旁边还立有一座造像碑。高洋凑近石碑稍作打量,发现竟是前梁州刺史张保洛在东魏旧年镇守井陉时捐施造像,上面依稀还有为渤海王、大将军并太原公等祈福字迹。 看到这里,高洋心中顿时大为感动,旧年他父兄尚在时,自己只是家门中一个小透明罢了,难得这张保洛凿窟造像时竟然还没有忘记为他祈福。 “张保洛而今何在?” 他转头问向身边今人,当得知张保洛旧年率军南去战于江东建康,被南人俘获后辗转送往关中、最终为羌人所害,而他则因建康一役大败辱国、甚至都没有恩准战败诸将后人嗣爵。 若无意外的话,随着张保洛身死,其人一家恐怕也就此没落下去了。但今天高洋恰好于征途中见到其人旧年造像为自己祈福的遗迹,也算得上是佛缘所致,于是高洋当即便下令特许张保洛之子袭嗣其爵、以兴家室。 随行将士们看到这一幕后,也都不免心生唏嘘,同时也不乏人心生盘算,等到此战结束之后,要不要也捐施钱财在这八缚岭中造一区佛像为至尊祈福?说不定哪天被皇帝无意间看到,就是一份难得的香火情! 1080 克定乌苏 由于两国当下正值交战时期,边境地带也都是剑拔弩张的肃杀气氛,人事往来交流完全停止。魏军在封锁雀鼠谷的同时,也封锁了从晋阳方面传来的消息。 因此如今已经进据沁水河谷义宁城的李泰也并不清楚晋阳方面的敌军动向,不过这对他而言也并不重要,眼下的战争节奏一直都掌握在西魏手中。 就在义宁城被夺取数日后,被特意招至沁水前线的韩果便也率领后路一万师旅抵达义宁城。与之同来的,还有数名河东方面的将领,诸如薛善、柳带韦等等,同时还有一位早年从东魏投降西魏的将领是云宝。 之前招降义宁城的尝试,让李泰尝到了不小的甜头。强攻城池与劝降守军方式不同,收获也都大不相同。 强攻敌城的话,付出的代价要更大,双方交战的损耗同样也非常惊人。但若能够用比较和平的手段将敌人进行招降统战,不只付出的代价更小,降人的配合度也更高,收缴的人物资源更多。 当然李泰也并不强求能够频频的劝降敌人,战争过程中本来就各种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在面对敌人的时候能够多一个统战手段的选择当然也是好的。 河东地理位置特殊,多有人员分布于两国,招用几名河东籍的属臣随军行动,无论是在交战时劝降对手,还是战后整编和安置俘虏降人都比较方便。 “前共韩大将军共击东贼,思之犹似在昨、无尽畅快,今又并肩为战、再讨贼众,大将军勇壮不逊于昨,必能更胜前功!” 李泰在义宁城前迎接众将士,韩果听到这话后,便也连忙长揖道:“主上当年胆气雄壮已经令人钦仰无比,而今军势更雄,末将但从教命、奋勇杀敌,自不需畏惧贼势顽强。” 一众人在城门前简短寒暄,然后便一起入城,各自落座直堂当中,接着李泰便亲自向韩果等人讲述起当下的情势并下一步的作战目标。 “如今沁源之敌悉已克定,义宁、孤远等诸城皆为我有。上党之贼逡巡故地而未敢进,沁源东去两百里之乌苏城仍有贼众近万,守将尉摽亦贺六浑爪牙旧属,若此城攻克,则我军东去之路更加贯通,可南可北,贼势必将更穷!” 讲到这里,李泰便让人在堂中展示出一幅乌苏城周边地形图,这图纸是经过询问当地人并斥候实地前往走访绘成,但仍然显得过于凌乱潦草。 李泰对此也有些无奈,乌苏城这样重要的城镇,哪怕是敌军有着比较详细的图籍资料,那也都是重要的军事机密,很难缴获得来,而其周边地势复杂多变,眼下又多敌军驻扎,斥候或可趁隙而入、却难以从容游走其间。眼下这幅地形图已经算是这段时间努力绘成,但真正的实用价值还是比较有限。 他又望着韩果说道:“乌苏城所在即古之阏与,赵将赵奢所谓之鼠斗之穴,其地沟岭纵横、地势多变,其城不克,则大军难出。观势了远、因敌制胜,韩大将军所长,所以今召大将军至此,且率精兵、进取乌苏。我则统率余部,呼应前路,左右之贼若有来扰,我自引兵断之,大将军为专心攻城则可。” 韩果闻言后便点头说道:“此境末将旧亦未曾出入行走,请先随斥候入境察视一番,观其地势凹凸、道路曲直,再归告主上应使兵员多少进取敌城。” 李泰是亲眼见识过韩果的禀赋能力,于是当即便安排之前曾出入彼境的斥候作为向导,引领韩果等人以小股精锐前往乌苏附近窥探敌情。 是云宝这名将领,是西魏大统三年独孤信率军东征洛阳时,时任颍州长史的贺若统并子贺若敦等杀颍州刺史以应独孤信,西魏行台任祥率军进攻颍川,是云宝便在任祥军中。后来宇文贵率军奔救颍川,大败任祥,而是云宝也在这时候向西魏投降。 不过和其他降将一样,是云宝在关中也颇受冷落,难以融入主流核心。李泰之前对于其人也乏甚了解、少有沟通,还是此番筹备东征事宜时,宇文贵向他举荐是云宝,李泰才将之召入军中。 对于这一次随军出征的机会,是云宝也分外重视,因此主动请命道:“沁谷之与上党之间多有险道暗通,末将请引别部为主上守卫侧翼,亦可监听敌情动向。贼若大举北上救援乌苏,由侧进掠上党亦是一计!”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道:“多闻化政公、韩木兰等夸赞是云将军乃是威猛骁将,今日事正需仰诸忠勇之力方可成功。” 沿沁水河谷向东有道路可以蜿蜒抵达上党西境的屯留、长子等地,这些道路尽管大军进退仍有勉强,但以小股精锐轻装潜行而入境骚扰,同样也是防不胜防的。 李泰之前也已经在诸路径之间布置一些眼线斥候以监听动静,既然是云宝主动请缨,于是他便又益之两千军众分道镇守,确保这一方向的安全。 韩果前往敌境巡视探查,足足花了三天的时间才又返回,回到义宁城后便向李泰进奏了一个进攻计划,需要用到起码一万五千名将士分道扼守险要才可向乌苏城发起进攻。 乌苏城所在,地处太行山与太岳山相交的夹角地带,地势四面环山,但南面山势较为平缓,乃是山岭地区向长治盆地过渡的丘陵地带。其城所在乃是诸条道路交汇所在,所处地势虽然也同样险峻,但却并不像义宁城这样大体只有沁水河谷南北通道,更像是坐落在错综复杂的蛛网中央的一座城池。 这样的地势想要围城攻坚,城中守军的顽强抵抗还不是最重要的,须得防备来自周边各方的援军消无声息的接近。如果被增援敌军摸至近前才发现,内外夹击之下自是必败无疑。 韩果所提出的这一万五千军众,其中也有相当一部分是用于分道防备与阻击北齐援军,只有这样才能安心攻城。 李泰在听完韩果的计划之后,便直接派遣给其两万军众。在大军并不北出雀鼠谷以进击晋阳的情况下,战事进展到这一步,进取乌苏已经是为数不多的选择。 乌苏城一旦被攻克下来,会让北齐不同地域之间更加割裂,乃至于让其内部的矛盾更加激化。同时李泰也想通过这样的极限施压来试一试北齐军队的内线作战策应能力,如果接下来的战事北齐军队反应仍然未足灵敏,那么接下来便可以进行一些跳跃突袭拔坚的操作,让北齐的防卫力量更加捉襟见肘。 之前李泰统军两万进击义宁城,接下来韩果又带来一万人马,而在派遣两万师旅受韩果率领前往进击乌苏城后,留守沁源河谷的又只有一万军众了。 晋州城方面还有九万余大军,而在乌苏城被攻克前,李泰暂时不打算向义宁增兵。沁水河谷狭长,并不利于大军长期驻扎,在乌苏城通道没有被打通之前,太多人马集结于此也没有什么意义,徒增粮草物资的转运消耗罢了。平阳与义宁之间道路畅通,真正需要大军推进的情况下人马到来需要的时间也并不长。 很快韩果便率军东出沁源,他先分遣小股精锐前行,逐一扫荡拔除齐军设置在乌苏城周边的戍堡据点,然后这些前路人马便集中起来驻足于乌苏城东北地区,扼守太行山方向的山径通道。 随后韩果所率领的主力人马便抵达乌苏城下,他并没有在乌苏城外设置什么沟壑壁垒之类的工事、对城池进行全方位的围困,仅仅只是在乌苏城北靠近山野地带扎营造垒、堆砌土山,向乌苏城发起进攻。 乌苏城守军将士们自也不甘示弱,早在韩果率军刚刚抵达城下、趁其立足未稳时,守将尉摽便亲率一部精兵杀出城池,向着魏军冲杀一通。 幸在韩果也用兵稳重,并没有因为作为主攻一方便心存骄慢之想,将士皆有防备,得以从容迎击,在将敌军击退之后,便在乌苏城北建立起固定的营盘,在将各类攻城器械打制完毕之后,便昼夜不断的向着乌苏城发起进攻。 期间上党方向也几次派遣人马增援,但都被精于察望敌情动向的韩果提前察觉,分遣人马遏阻击退,使得乌苏城成为一座孤城。 就在韩果展开攻城的数日后,城中守军渐渐忍受不住这种孤困煎熬,某一天的傍晚便选择突围交战,在城下与进击的魏军大战一通后,双方互有胜负,因恐退回城中再遭围困,尉摽竟然选择直接焚城而走。 因为城中火势太过凶猛,韩果也不敢率领人马直接进驻城中,一方面派人将这一好消息通知后路义宁城中的李泰,一方面又着员于左近溪泉搜取水源、取水救火,待到火势得到控制之后,他便率部入城驻扎下来,以待后路师旅的到来。 1081 无惧敌谋 (); 义宁城中的李泰在收到乌苏城前线信报之后心中自是大喜,但同时又不免心生疑窦,只觉得这一次胜利似乎来得过于轻松了。 正是因为觉得进攻乌苏城任务比较艰巨,他才特意调遣韩果北上,但就算是韩果统军攻城,这交战的过程似乎也太顺滑了一些。 起码上党方面是驻扎有数万齐军,统军者还是段韶这员大将,但是几乎没有大举增援乌苏城的意思,对此城池得失似乎不怎么关心。这显然不是因为乌苏城没有救援的价值,更像是迫不及待的想要让西魏大军挺进乌苏城。 如果这其中有诈,那么能以乌苏城这样重要的一座城池作饵做局者身份必然非凡,只怕就连段韶都不敢如此。北齐方面比段韶地位和决策权还高的人寥寥无几,答案已经是呼之欲出。 不过由于此间道路险绝、讯息的查探与传递非常困难,这也只是李泰的猜测。无论是不是敌军做局,既然乌苏城已经被攻克,那自然还是要按照自己的节奏来。 于是李泰便传令后方高乐、贺若敦等将领再率领五万师旅东进沁源,并且督促梁士彦加强对晋州城的攻势,攻克晋州之后可以与韦孝宽汇合然后尝试向雀鼠谷北面进军。如果晋阳方面敌军果真在齐主高洋率领下向此而来,那么晋阳必然又变得空虚,韦孝宽等军进雀鼠谷,自可收得敲山震虎之效。 同时他又传令建州方面的杨忠率军北进,向长平、高都等地逼近,如果上党方面的敌军有所异动,杨忠可以酌情进击上党,乃至于叩击滏口! 如果说北齐当真是在舍弃乌苏城做局、引诱西魏大军继续向东挺进,从而便于其上下两路人马汇合共击,那么西魏侧翼两路人继续前进也足以让齐军进退失据、难以全力交战。 此番战事当中,西魏前期已经获得了这么大的优势与主动权,这都是实实在在存在着的,自然不是什么奇谋巧计能够轻易颠覆追平。而掌握这么多优势的李泰也不畏惧犯险入局,与北齐大军硬碰硬的较量一番。 且不说李泰方面的调兵遣将,齐将尉摽在乌苏城突围弃城而走之后,便率部一路向南而行,抵达了襄垣北界的安民城。 安民城乃是西晋刘琨所筑以安上党之民,城池一直存续至今,如今乃是上党所安置六镇镇民的一个聚居中心,是漳水西源河谷地带的一座大城。 之前晋阳方面作为先锋师旅南来的武兴王高普和修城王高孝续、在翻越八缚岭之后便沿浊漳水一路向南而来,如今便驻扎在安民城中。而让尉摽弃城而走的命令,也正是武兴王高普传达的皇帝高洋的军令,目的自然就是为的将魏军大部队引出沁水河谷,以便于围歼。 须知齐主高洋此番率领晋阳八万大军南下,而在上党地区早有平原王段韶所统率的邺都、河阳等诸处人马同样有将近十万之众。 如果敌军只是困缩在沁水河谷那狭长的地形当中,那就完全发挥不出齐军人多势众的优势了。乌苏城所在四通八达,如若敌军主力敢于军进此间,那在齐军诸路争进合击之下,所要承受的压力可就要大得多。 “末将参见两位大王,之前于城中收到大王所传达圣命之后,便率部突围、焚城而走,城中七千人马转进安民城,贼军也已经进驻乌苏城。唯城池破损、军资绝无,贼虽进据也绝难坚守!” 尉摽进城之后,便向两名宗室见礼汇报道。 武兴王高普乃是平秦王高归彦从子,素无特殊才志、唯行事恭谨而已,听到尉摽的汇报之后便点头说道:“贼既入彀,尉都督功也,稍后至尊驾临之后,我会面奏陛下、表此功勋。” 尉摽闻言后连忙又作拜称谢,然后便又开口说道:“请问大王,下一步该要如何行事?末将所部徒卒虽然奉命而走,但对于将乌苏城拱手让贼仍存忿念,士气可用、闲置可惜。” 听到这话后,高普便皱了皱眉头,旋即便开口道:“陛下前令只是及此,着我引军会师平原王,乌苏城戍士退后作何使用,却未作安排……” 然而其人话音未落,旁边年未及冠的宗室少壮修城王高孝续便开口说道:“阿叔此言亦差,我等既然奉命而进,岂可闻贼风而裹足不前?将行在外,事从权宜。乌苏南境山野平缓,利于精骑进退,今贼虽入乌苏城中,但若觉势不妙,亦可弃城而走。需以强军精众由侧胁逼,才可使其进退失据,困守城中!” 听到修城王此言,尉摽也连忙点头道:“修城大王此计甚佳,末将之前撤离城池时,已经焚尽城中军资给养。此番进击之贼兵过万数,进据城中之后必定饮食匮乏,需仰后路补给。若能使精骑置于城侧扰其补给,则其军情必然更加惊恐不定、欲退不能!” “但是、但是主上未有如此指示啊……” 高普听到这话后,又是一脸为难的说道,仍然难以下定决心。 高孝续见其如此优柔寡断,一时间也是倍感无奈,索性便直接说道:“阿叔既然难断军事,那我便先前往上党请教平原王。若平原王许行,则我便去也,阿叔留此以待后师罢!” 说完这话后,高孝续便给尉摽打一个眼色,示意其人跟自己一起走出厅堂,一边派人前往上党通知平原王段韶一声,一边又前往军营,召集起三千精兵,整装饲马之后,便直接引出城外,加上尉摽所部乌苏城人马当中挑选两千人,凑齐五千师旅之后,便直向乌苏城方向反杀回来。 此时的乌苏城中,韩果刚刚率部进驻城中,并且吩咐将士们修补城池内焚烧破坏的痕迹。对于如此轻易便攻夺敌城,他心中也暗自感觉有些蹊跷,因此在入城之后也并没有放松警惕,仍然在城池周边多设斥候警戒,与此同时又传信孤远城,希望后方尽快运送一批给养物资到此间来,以供此间师旅驻扎消耗。 齐军去而复返的消息很快便为斥候所探知并回奏乌苏城中,韩果在得知此事后心内也是微微一惊,连忙下令让将士们加紧加固城防,并且将城外分布的人马暂且全都撤回城中来。 很快高孝续所率领的五千师旅在乌苏城守军的引领下便重新杀至城下,在看到城门紧闭、戒备森严之后,高孝续也并没有直接率部攻城,先留一部分人马于城下监视并威慑城中敌军,自己则引众绕城而过,往乌苏城东面连接沁源的山道方向探查。 与此同时,驻守孤远城的李雁头在收到韩果请求物资的消息后,便也率领两千名军士押送着三千石军粮并其他各类物资沿山道向乌苏城而来。 当其行道过半,才收到乌苏城方向传来的示警消息,得知敌军竟然这么快又反杀回来后,李雁头心中自是大惊,想要当即便率部返回,又恐乌苏城方面有断粮之危。 于是他便先着令运粮队伍于此山道之中暂且停驻下来,左近择地而守,自己则率领两百精卒快步向前,想要查探一下敌情具体如何再作打算。 双方对面而行,很快便在山道之中遭遇。原本高孝续在深入山道二十几里都无所发现、已经准备引部撤回,却不料正遇见李雁头一行,心中自是大喜,手中马鞭一指前方,口中大声喝令道:“擒杀前方敌众,逼问敌军军情!” 李雁头迎头见到对面敌众之后,心内也不由得一惊,忙不迭率部向后飞退,而后方敌军也打马追来。 这一条山道乃是干涸的山溪,之前韩果率军行过时还曾着令军士们用河谷中的砂石将河道铺垫平整、以便于车马通行,眼下却方便了北齐骑兵的冲击。 李雁头一边率部向后疾行,一边引弓频频后射,虽然也射杀数名追在最前方的敌卒,但双方距离也是越来越近。 眼见再沿河谷奔逃将要逃生无望,李雁头只能率领部众向侧方山岭逃避、这才勉强拉开彼此间的距离。可是如此一来,所行方向不免便有悖于来路,于是只能在山野间大声呼喊示警,让后方看守粮草辎重的队伍有所警觉。 运粮队虽然也听到了李雁头一行的呼喝示警,但因为没有主将指挥御敌,难免慌乱不已,当见到敌骑奔行至此时,便下意识的丢弃粮草物资,向后方奔走撤退。 高孝续率部冲杀至此,虽然没能杀伤敌人,但却缴获了为数不少的敌军物资,也算是旗开得胜。于是当即便着令这些将士们将物资搬运上马背,搬运不走的便就地焚烧。 接下来他便引部撤出山道,就在乌苏城南监视城中敌军。而此时齐主高洋所率领的大军也已经抵达了浊漳水上游的武乡城,当得知高孝续首战告捷之后,心内也是大喜,当即便下令高孝续取代高普担任前锋主将,前锋军事一应委之。 1082 擒缚名王 (); 李雁头在撤回孤远城之后,立即便派人将齐军重新杀回乌苏城的消息向义宁城汇报。 李泰对此虽然有所猜测,可是当得知敌军这么快便杀回来的时候,顿时也不由得皱起眉头。 如果这真的是一个诱敌深入的局,如此做法不免显得活儿糙了一些,也太急不可耐了吧,这究竟是希望他们魏军主力前进还是不前进? 因为李雁头一行被仓促击退,也并不清楚具体有多少敌军重新杀回乌苏城下。于是李泰也并没有急于对乌苏城方向的韩果所部做出什么指令,而是先让李雁头密切关注乌苏城外敌军动态,并且着令防守在沁水河谷东面山野地带的是云宝差谈一下上党方向敌军可有什么大规模的动作。 很快李雁头那里便有新的情报传回,这一路重新杀回乌苏城下的敌军快速的袭取占领了乌苏城周边的防戍据点,似乎是要对乌苏城进行围困起来。而韩果方面也将敌情进一步补充,道是重新杀回乌苏城的是五千左右的轻骑军众。 至于上党方面,由于路径路况的缘故,暂时还未有确凿的敌军情报传回。不过在听到这支回马枪队伍多是轻骑后,李泰便猜测到可能是敌军的一支前锋队伍。至于大部人马,恐怕还存在一定的路程脱节,否则以韩果之谨慎,想也不会忽略这样一个巨大的威胁。 正在这时候,高乐也先行率领两万轻装部队从平阳抵达了义宁。李泰在考虑一番后,便传令让乌苏城的韩果将城中守军先行撤离一万军众向西而来,并且派遣高乐率领三千人马前往乌苏城方向接应撤返的师旅。 齐军为了诱使魏军东进,甚至放弃了乌苏城这样一个重要的据点,可见也是依托于此而准备一个比较庞大的作战计划,否则也不至于抛出一个这么大的诱饵。 如今魏军虽然将这诱饵一口吞了下去,但也还并没有被钓牢,随时都可以再将饵给吐出来。一旦魏军选择放弃乌苏城而撤回,虽然也没有完成预定的作战目标、有点无功而返,但起码也对乌苏城进行了一番摧残打击。 可是齐军放弃这样一座重要的城池,结果却连根毛都没有钓到,后续的作战计划也难以实施出来,这自然是让人难以接受的。所以这一支敌军前锋轻骑势必要追遏归师、加以阻挠,届时自可以将这支敌军轻骑引入山道中来加以消灭。 同时乌苏城人马撤离一部分,既能加强乌苏与沁源之间的通道联系,而且又能降低一部分向前线战场投送军资给养的压力。 很快李泰的命令便传到了乌苏城中,韩果得令之后也并不迟疑,当天夜里便将准备撤回的队伍划分完毕,等到午夜过后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便由副将郭彦率领两千名全副武装的甲卒先行出城,在乌苏城外摆出作战阵势。 乌苏城南不远处的齐军军营当中,仍自熟睡的修城王高孝续被报信的军卒吵醒,心中自是烦躁不已,当得知敌军作此诡异举动,当即便率领一支轻骑部伍冲出营地,直向城下的敌军阵仗冲杀而去,准备将这支敌军再逼回城中去。 但是在这光线昏暗的深夜时分,本来就不利于骑兵高速冲击作战,再加上魏军早就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双方几番碰撞下来,齐军非但没能冲垮对方战阵,自身反而遭受了不小的损伤,就连高孝续混乱中都摔下了战马,若非近畔亲兵搭救及时,怕是免不了要受伤。 “牢牢盯住这些羌贼,不论他们有什么异动,天亮后再作击杀!” 脱离战场后,高孝续兀自有些惊魂未定,抬手按着甲衣下疼痛难忍的腹部,口中恶狠狠说道,旋即便先行勒马返回大营之中。 在将敌人诱出并击退后,其他将要撤离的军众们便也借着夜色的掩饰陆续的出了城,前后列队向着西面山道上行去。 留此监视的齐军士卒们自然也察觉到了这一点,而高孝续在听到敌军竟然打算弃城而走,心内也是不由得一惊,担心将皇帝陛下的安排给搞砸了。 可是之前交战一阵,也让他没有信心将撤退的敌军阻截下来,于是只能着令士卒们继续密切监视敌军动态,与此同时也命人将此间的情况向后方传递,要求武兴王高普速速带领其他前锋军队北进增援。 好不容易捱到了黎明时分,晨曦破晓之际,视野也逐渐变得开阔起来,高孝续再次引部来到乌苏城下,抬眼望去,虽然城头上仍然旌旗招展,但人气也是肉眼可见的减少。 “启禀大王,夜中丑时至今,羌贼一直都有军伍出城撤离。眼望昏暗难作细数,但估计起码有超过万众撤离城池,至于城中还有多少敌众驻守,实为可知。” 有从晚上一直盯守至今的兵长匆匆上前,向着高孝续叉手汇报道。 高孝续听到这话后眉头顿时皱得更深,旋即便发问道:“最晚离城一支敌军已经西去多久?” “半个时辰之前。” 听到兵长作此奏报后,高孝续顿时眉毛一挑,旋即便沉声道:“速速传令诸营军士尽起,速速进食而后追击敌军!” 闻听此言后,旁边将领尉摽连忙发声劝告道:“大王请稍安勿躁,贼若当真弃城而走,何不军众尽去?仍留一部徒卒据城而守,可知仍未死心,虽有师旅西去,想是佯作姿态,需访有诈啊!” 高孝续闻言后便浑不在意的摆手道:“纵然有诈,无非伏兵山道之内,之前难道没有遭遇?贼又能奈我何?至尊使计以雄城为饵,贼既已上钩,岂能由之遁去!你若惊怯,留此以待后师,勿阻我追进杀贼!” 尉摽见高孝续皱眉不悦,便也连忙闭嘴不再多说,想到敌军纵然伏兵山道,见势不妙亦可从容撤出。 因恐敌军逃远,高孝续在归营用过餐食之后当即便催促部伍速速出击,此番追击他也并没有倾巢而出,只是携带了三千人马,剩下的人员则仍然留此监察乌苏城中敌军动态。 倒不是高孝续心机稳重,而是因为后路武兴王高普所率师旅仍然迟迟未至,不得已需要分兵两处。 在临行前,高孝续还纷纷言道:“英雄家门竟然还有武兴王这般胆怯庸种,行动迟缓、贻误军机,若此番被贼逃脱远遁,皆是其人罪过!我必奏告至尊,将其严加惩处!” 说话间,他便率部向西追击而去。西去沁源的山道间,沿途处处可见魏军撤退所留下的痕迹,还有许多抛弃在途中的旗帜与器杖,观此情景可以想见敌军撤退时的仓皇急促。 一行人沿溪谷向前奔行了约莫有大半个时辰,已经将要超过上一次遭遇敌人并抢夺物资的地点,前方斥候终于回奏在向西数里外的山谷间追见到了敌军后部,正在山谷中休整歇息。 “加快前进!贼军仓皇出逃,奔走劳累多时,士气正是低迷,必然一击即溃!” 高孝续闻言后自是大喜,忙不迭下令说道,而他自己也连连抽打胯下坐骑,催促战马在这溪谷河道中快速跳跃前进。 不多久,一行人便冲到了斥候之前汇报的地点,果然许多魏军军士们还在这山谷中席地而坐的休息着,而这会儿他们也注意到了追兵已经追杀至此,忙不迭纷纷站起来开始向后逃窜。 高孝续见到敌众如此混乱,心中更是大喜,一马当先的便冲入山谷中。这山谷是西行山道中少有的尚算开阔的地点,前后长度约有数里,魏军之前停在山谷的后半段休息,随着高孝续率部冲进一程,这些慌乱的魏军军士们也冲入了后方收窄的隘口,而在隘口处则出现了全副武装、阵列分明的甲卒! “遭了,羌贼有埋伏!” 看到这一幕后,高孝续心中也顿生警觉,忙不迭在谷中勒马顿住,并且摆手示意后方部伍停止追击,然而这会儿已经是为时已晚。 魏军伏兵不只埋伏在西向的隘口,山谷两侧的山壁上同样埋伏着许多的军众。他们都是昨夜先行撤离的人员,抵达此间后便抹黑登上两侧山壁以待后师,谷中一队人马故意作仓皇姿态将敌军诱至此处。随着追兵冲入包围圈之后,两侧顿时便乱矢如雨、倾泻而下! 与此同时,高乐也率领甲卒们向着山谷冲杀而来。此时的山谷中,敌军遇此伏击后已经是阵队大乱,那高孝续这会儿更是左冲右突的想要逃离山谷,但此时流矢如蝗、人马惊走,无论他再怎样呼和也很难再将队伍重新组织约束起来。 随着高乐率部杀入谷中,虽然两侧乱矢抛射停止下来,但齐军阵仗也遭到了分割截杀,高孝续并身边数名亲兵更是被冲截进了一侧山坳之中,眼见敌军跳荡之士气势汹汹向他杀来,忍不住大声呼喊道:“我是齐国皇族贵胄,爵封修城王,你等羌卒不要杀我、生口功大!” 正率队自别处厮杀的高乐依稀听到高孝续仓皇的吼叫声,心内顿时一动,当即便手持长槊向此山坳冲杀而来,同时口中大吼道:“谁言修城王?速速下马受缚!” 1083 觅水封侯 一场战斗进行下来,魏军于此山谷之中杀俘敌众一千余人,自是一场漂亮的胜利。之前山道遇袭所丢失的粮草物资,如今又都折算成为了人马返还。尤其是擒获了一名北齐宗室王爵大将,更是让参战将士们喜笑颜开。 高乐却来不及停下来仔细盘点战果,只是让郭彦等从乌苏城撤出的部伍留此打扫战场,而他则率领本部军众加上所缴获的敌军战马,追在敌军溃众后方,一路再向东面其来路继续追击而去。 行途中,高乐也不由得感叹那高孝续不愧是北齐皇族少壮、舍得于此山径之中纵马奔驰追击对手。 尽管这已经干涸的溪谷尚算平坦,但终究不比平地,战马奔行其上,稍有不慎便会马足折段负伤,就在他们追击途中,还看到被遗弃在道旁、悲哀嘶鸣的断足战马。换了高乐自己,是真舍不得如此浪费消耗战马。 齐将尉摽率领残部向后方一路奔逃,当其众抵达乌苏城下与留守军众汇合起来后才惊魂甫定。 与此同时,武兴王高普也终于率领前锋别部人马抵达了乌苏城南面,可是当其从尉摽口中得知高孝续遭贼伏击而为贼所掳的时候,顿时脸色大变,连连顿足叹息道:“我之前便有言,羌贼非易与之敌,绝对不可大意!竖子恃强任性,偏偏不肯听教,如今身遭此厄,更怨谁人!” 除了对轻敌冒进的高孝续诸多抱怨之外,高普更是不顾尉摽等人的劝阻,当即便下令军伍向后方撤离,不敢停留在乌苏城附近。 正当高普着急忙慌的引部向后方撤离时,高乐也恰好率部冲出山道,往乌苏城方向驰来。当见到南面坡岭间正有敌军大队匆匆后撤,高乐又与乌苏城出城接应的督将沟通一番,将当下情况稍作了解后,当即便率部直向敌军后方冲杀而去。 高普本就惊慌懊悔,当见到后方敌人追杀来,顿时变得越发慌乱,越发不敢停下来列阵迎敌,只是连连催促身边亲兵军众们打马奔行。而其所率部伍乃是步骑混编,随着他不管不顾的率领骑兵部伍一路向南飞逃,步兵和辎重队伍顿时便被抛弃在后,很快就被高乐率众包抄围堵下来。 “大魏唐公统率大军来伐无道,尔等徒卒非是巨寇,罪非必死,弃械则活!” 高乐率部直接冲入齐军混乱的步兵和车马队伍当中,见到持戈欲战者挥槊便杀,同时口中大声呼喝道。 在一干骑兵小队反复的穿刺包抄和围堵之下,此间被抛弃的数千齐军步卒便被分割成为一个一个的小群体,少则数人、多则百十人,各据一处,或是弃械乞降,或是仍欲顽抗。也有敌卒干脆丢弃甲杖器械与一应物资,发足向左近山野间狂奔遁逃。 遇到这样的情况,魏军骑士们也只是搭弓射出几箭,若能射倒逃兵溃卒自然最好,射杀不到便也懒得继续追击,由之逃往山野之间,他们还是留下来控制住此间混乱的敌军大队。 乌苏城中,韩果也率领城内数量不多的千余骑兵出城策应助战,待到追至此间看到这一幕画面,韩果自是大喜过望。 他之前率部进击乌苏城,所携带的军资给养本就消耗不少、所剩不多,尽管夺下了乌苏城但却没有任何战利品缴获,之前孤远城的增援又被拦截焚烧,最近这两天城中守军为了节省军粮、都只是日给一餐。 如今总算缴获到一批数量可观的军资给养,自然是大解燃眉之急。此时高乐已经率领千数骑继续向南追击去了,韩果便留于此间,并且着令乌苏城守军再增派一支师旅至此,将这里的人员物资统统收缴押运回城中。 经过一个多时辰的收拾清理,此间战场终于被打扫干净,人物缴获也统统押运回了乌苏城。于是韩果便又率领一支轻骑队伍,想要南去接应一下高乐一行。 而其刚刚率部难行数里,便见南面坡岭上烟尘四起,不旋踵高乐已经率领几百骑士翻越坡岭向此奔回,只是人马形象多有狼狈,不像是得胜归来,反而像大败而归。 “冒失了,太过轻敌,一路追进,被贼将段韶使兵伏击道中,险为劫没!” 在见到韩果之后,高乐也不掩饰刚刚经历的一场失败。原本他率众一路向南追击,眼见到距离敌军越来越近,结果却在乌苏南面铜鞮水附近的下虒聚关口遭到了段韶使派的一支队伍伏击阻截,经过一番力战才得以逃脱回来。 “此间地势复杂多变、山川道路蜿蜒曲折,追击穷寇的确是要小心一些,稍有不慎便不免为贼所趁。幸在敌将仓促难逃,遗下众多兵卒物资,俱已收缴运回,此役也不谓无功!” 韩果听到高乐这么说,便开口稍作安慰道。 战争本就是一场方方面面的博弈,大到一个政权的国力,小到每一名将士的体能技力和心理上的博弈。之前高孝续贪功而进,以至于军败受缚,而高乐刚刚还作为伏击者成为胜利的一方,如今则就同样因为类似的问题而险些成为敌军的俘虏。可见在一场战事还未结束之前,一切皆有变数。 听到韩果这么说,高乐也只能庆幸之前的战果总算还是保留下来,而且自己还能引部逃回,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于是他便稍作收拾心情,然后与韩果一起返回乌苏城稍作休养。 且不说得胜而归的魏军,上党地区的段韶在收到齐主高洋南下会击敌军的命令之后,为了确保接下来的会战能够顺利进行、不受建州方面的寇扰影响,他便趁着晋阳大军还未到来之际先行南下长子、壶关等地进行了一番布防。 在收到修城王高孝续的传讯之后,他才知晓晋阳前锋师旅将要与敌军展开碰撞,于是在将南面防务布置妥当之后便匆匆返回。待其返回上党城后,他便被告知晋阳前锋已经尽向乌苏城方向而去。 由于并不清楚乌苏城方面敌我情势如何,为了稳妥起见,段韶便先行派遣一支师旅奔赴铜鞮水流域的下虒聚。 铜鞮水流经乌苏城南面,乃是浊漳水西源的支流之一,其境上游有上虒亭,下游有下虒聚,皆是地势险要的沟壑隘口,乃是沁源地区经由乌苏道进出上党地区的咽喉要道。 上虒亭本有虒亭戍,与乌苏城并是一道防戍体系,之前为了诱敌深入,便也与乌苏城一并放弃,为魏军所占领。如今为了保证上党地区的安全,那就必须要防守住下虒聚。 事实证明段韶的谨慎并非多此一举,晋阳前锋师旅果然败退而归,一路逃过了下虒聚。下虒聚再往南便抵达了安民城、襄垣与屯留等上党地区的腹心之地,之前乌苏方面的镇兵家眷们也多数都被迁至此处,一旦敌军趁势寇入此间,将会给上党地区造成巨大的骚乱。 下虒聚守军在将武兴王高普一行接应过来之后,当即便送往段韶大营所在,而段韶也将乌苏城近日所发生的战事始末详细询问一番。 当他见到武兴王仍是一副战战兢兢、魂不附体的模样时,心中也不由得暗生不屑,索性便着员将武兴王一行送往如今圣驾所在的武乡城。 武乡城地处涅水与武乡水之间的交汇点,这两条水道都是浊漳水北源的支流别称。齐主高洋已经率领大军抵达武乡城数日,而武乡城距离乌苏城也已经不远,两地之间虽然并没有直来直往的道路可供通行,但哪怕是蜿蜒山道,其实路程也不过只有一百里出头而已。 只不过大军进退并不像轻装往来那样随意,尤其数量如此庞大的军队单单营宿驻扎就需要挑选合适的开阔地带,再加上这么多人马每天饮水便是一个巨大的消耗,一旦缺少饮水供给,那后果将是灾难性的。 尽管乌苏城周边本来就是北齐的领土,但自从北齐立国以来,也没有在此境长期驻扎数量如此庞大的军队并举行会战。再加上今年入夏以来的旱情也大大的改变了太行山麓的川流水文状况,许多原本流水尚算丰沛的川流今年都不同程度的遭受了干涸断流,一些泉溪也都因干旱而消失。 为免大军因为饮水问题而遭至败绩,高洋也并没有选择直向乌苏城而去,而是先行派遣斥候在此境周边探索道路、寻找水源。 结果他这里还在准备战前诸事,前锋师旅却已经大败而归,这自然让高洋愤怒不已。当武兴王高普被送到武乡城后,高洋当即便下令将之枭首并传示诸军,以示此番交战有罪必罚、虽宗王之尊亦在所难免! 接下来,高洋又给斥候军众们下达了更加丰厚的赏格,凡有发现可供千员人马饮用的山溪涌泉,即刻获封县侯,以此激励军士士气,以求大军能够尽快的投入战场,与西魏展开一场大规模的会战! 1084 奉道伐贼 自今次战事开始以来,修城王高孝续算是被西魏军队就阵俘获的北齐方面身份地位最高的将领了,这样一条大鱼当然要另加对待,所以在将其捕获之后,第一时间便送往后方的义宁城去。 李泰在得知前部师旅居然有此收获,心内也是颇感高兴,在高孝续被送至义宁城之后便第一时间召见了他,准备询问一下敌军最新的军情。 “降人高孝续,叩见唐公、大丞相!大丞相威名如雷贯耳,今日幸见,当真风采无双、威若天人!” 高孝续在登堂之后,视线匆匆一瞥坐在堂上的李泰,旋即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俯首深拜并大声说道。 李泰瞧这家伙如此识趣不免一乐,垂眼望着他微笑问道:“尔言我风采无双,那你贼主高洋应置何臧否?” “这、这……吾主、故主,高、高氏恃其父兄之资,凭其暴虐御众,功业、风采俱不及大丞相远甚。某之俯首为臣,困于本分,非因道义。唐公高风,令人敬仰,璨若日月,岂萤火之光可比!” 高孝续听到这问话,先是犹豫片刻,旋即便又顿首恭声说道。 尽管这马屁拍的很响亮,但李泰在听完之后还是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冷声说道:“尔类才智不比人长,技力更无可夸,庸拙下才,唯因贼主欺天窃国、循于血缘而骤享富贵,不能以力却敌而受执于人,刑具未加于身即幡然变节,识得什么高风道义?” 高孝续遭此一番训斥,神情顿时一僵,旋即额头上便冷汗直涌,不敢再开口说话。 李泰没有再继续与之废话,转而发问道:“前乌苏城守军弃城而走,是否受贼主所命、为诱出我军?晋阳敌军数众多少、循何路径、已至哪方?速速道来!” 听到李泰的连续发问,高孝续也不敢推脱隐瞒,忙不迭顿首于地,将晋阳大军动态详细讲述一番。 李泰当然不可能听其一面之辞,有关晋阳军队的情况,之前郭彦在收编战俘的时候已经进行了一番汇总整理并随高孝续一起送入义宁城。 只不过这些从齐军普通将士口中所审问出的都是比较基础的情报,一些真正的机密讯息唯高孝续这种身份不凡之人才有渠道获知。 高孝续态度倒是挺配合,也提供了一些比较有价值的情报,诸如齐主此番南来麾下人员配置,以及几个基本的军期节点。由中可以将北齐此番整体的作战计划稍窥一二,对于魏军接下来的战术执行也有着极大的参考价值。 老实说齐主高洋这一次亲自统军南来寻求交战的做法,还是有点出乎李泰意料的。 西魏虽然对北齐高层内部渗透不深,但通过历史上的时间点也能推断出齐主高洋当下的身体状况应当不佳,尤其在天保九年之后其人许多做法都透出一股垂死挣扎和竭斯底里的意味,甚至都学习萧菩萨有事没事跑到佛寺里修佛持戒,那种不甘和无力让人感受颇深。 不过这种具体到个人身体健康的所谓先知变数本来就特别的大,可以作为参考却不能当做实际的计划执行条件,就像西魏内部宇文泰的去世就让李泰有点手忙脚乱,但幸在前期准备充分还能稳得住。 虽然这高孝续在一些关键人事上或许有意隐瞒、或许自己也所知不深而有些语焉不详,但是通过一些只字片语,李泰也能猜想到北齐内部如今的情势发展正在向对西魏有利的局面滑落。 战争是一种综合性的博弈,战场上的胜负只是最直接的呈献,由之所引发出的种种变化和影响才是战争更丰富的内涵。而许多变化和影响其实并不需要分出胜负便已经发生了,这便是上兵伐谋。 就比如眼下而言,随着西魏的步步推进、高唱凯歌,就连齐主高洋都被逼迫的在不恰当的时机和情况下统兵亲征,这对西魏而言就是一个好消息,因为这等于是把一个大雷吸引在了双方交战的最前线。 齐主高洋固然是希望能够将西魏大军主力吸引到沁源以东展开会战,而李泰同样也希望能够通过这种高强度的军事对峙来给北齐内部制造压力,延长这种非常态化的运行增加其内部暴雷的可能。 在对这高孝续审问一番之后,因其态度尚算配合,李泰暂时倒也不打算对其如何,正准备着员将之引出关押起来的时候,一名负责将高孝续押送回来的督将突然跪地奏报道:“启禀主上,这贼将高孝续乃是狗贼高永乐嗣子!” 李泰听到这话后先是微微一愣,稍作沉吟后才反应过来,于是望向高孝续的眼神便微微发生变化。高永乐乃是高欢从子,生平乏甚事迹可称,唯一颇有影响之事便是河桥之战中把守河阳南城,高敖曹败逃至此其人闭城不纳,因而害死了高敖曹。 高孝续在之前战场上被高乐擒获的时候,已经因为这一层缘由被高乐狠狠的捶打一番,此时听到再被提起此事,顿时又惊惧难当,忙不迭又委顿于地并哀声道:“乞请大丞相饶命……降人自非贼子高永乐亲生血脉,其人作恶加害高司徒时,某尚未生,因其绝嗣才为亲长赠为嗣子,实与此贼此恶全无关联,今既归义,更加不会再嗣此贼人……” 这家伙求生欲浓烈,意识到其嗣父高永乐在此颇招仇恨后,当即便要划清界限,想要以此避免受其牵连。 李泰本身对于高敖曹其人其事感情倒没强烈到但凡沾上一点边就要为其报仇,毕竟高敖曹从生到死都是东魏臣子,至今还享受着东魏北齐的奉赠哀荣,后代得嗣其爵,更不需要自己这个西魏权臣为之讨回公道。 不过一件事到底要不要做,感情方面还是其次,关键还是要看有没有这个需求、有没有这个意义。 在了解到这个高孝续竟然是高永乐的嗣子后,李泰稍作沉吟后便又说道:“旧者高欢,虽云巨寇,但亦有信都建义、讨伐尔朱之功。高敖曹冀州名门、河北壮士,受此感召,共襄义举。 不意功成之后贺六浑遂悖故义,威福自己、独断专行,先有逐君之丑,后更戕害功士。今高氏窃国、河北道沉,皆有前因!高永乐陷害义士,竟而获免,天意其绝嗣,高氏竟逆天续之,当真狂悖可笑!我今奉道伐贼,自当绝之!” 说话间,他便着令将这高孝续拉出堂外,前往战俘营中,当着前后俘获和投降的北齐军民们将之斩首示众。至于处斩其人的理由,当然也向群众公告一番。河北父老不要惊慌,李大丞相杀回来,青天就有了,公道就有了!镇兵们占了你们田宅,夺了你们妻儿,统统都能讨回来! 当然眼下西魏兵锋距离河北仍远,针对河北乡里百姓的统战措施还无从实施,不过也不妨碍将此当作一个讨伐北齐的依据理由,勾起河北汉人世族豪强的不满。 信都建义明明是共讨尔朱氏的群像大戏,为什么到最后只有你们鲜卑镇兵们喝酒吃席,而我汉人世族豪强却不能有姓名! 在对北齐方面的军事调度和作战计划稍作了解之后,李泰对于接下来的战事进行与发展也有了一个更加具体的思路。 尽管随着晋阳师旅南来与上党地区的人马会师之后,齐军的兵力又远远超过了魏军,不过李泰也并没有因此而惧怕。 之前李泰率领两万师旅东进,后由韩果率领一万人马增援,在拿下义宁城后,他又着令高乐、贺若敦率领五万大军东进。 前后投入到这条战线上的人马已经达到了八万之众,较之齐军总兵力虽仍远有不及,但在这本就不适合大军团进退会战的山野地带,也足以与敌军展开一场交战。 齐主高洋求胜心切,其实李泰现在也并不轻松。须知眼下战事开始已经有一个多月的时间,虽然之前西魏大军只是在河东地区相对内线的区域调度。 但是随着战线向前推进,战场变得更加广阔,补给线也进一步拉长,每一天都会造成大量的消耗,过往休养几年所积累的府库储蓄正如骄阳下的积雪一般快速消融。将士们的体力、精力也产生了极大的消耗,已经渐有疲态。 如果此战不能尽快打出一个阶段性的局面、不能获得一个可观的收益,西魏在接下来的战争续航能力也将会有所削弱,经此一役后会因为没有获得足够的汇报而元气大伤。 北齐方面内部情势不够稳定,而西魏这里战争潜力则又稍逊对方,所以对于高洋所选择的乌苏城这个战场,李泰也是心存期待,希望于此获取到一个喜人的收获。 因此在将高孝续处斩之后,随着贺若敦率领后路人马到来,李泰便也离开义宁城,奔赴距离前线更近一步的孤远城,对于接下来的会战进行一番布置准备。 1085 分据险要 (); 孤远城地处义宁城北面几十里外,同样地处沁水河谷之中,其城所在较之南面下游的义宁城稍显开阔一些,河谷两侧还分布着许多开垦的农田与山坡上种植牧草的牧田。 由孤远城周边风物略可观得,此地在遭遇战争之前,想必也多有民众于此安居乐业。而在魏军攻克孤远城之后,此境民众除了一部分沿山道东逃之外,大部分都被强行向南迁徙而出。 因为这些人多数都是镇兵家眷,旧年高欢建霸府于晋阳时将他们安置于此,如今西魏入掌此地,自然不适合再将这些镇兵家眷放在如此重要的河谷通道上,于是便将这些人向更受西魏控制的河东汾绛附近进行迁徙。 之前攻克孤远城是李雁头所率领的别部人马,其中还有众多三卫儿郎参与其事,如今李泰终于来到孤远城,诸将城前相迎时,那些三卫儿郎们也都忍不住讲起他们这第一次比较正式的攻城作战的情景经历。 之前的孤远城虽然驻守兵力比较空虚,但是因为居住的都是镇兵家庭,而这些镇兵家眷们多有随军经验,军事素养同样比较高,男女皆可为战,守城之众仍有两三千人,因此这一场战事进行下来也并不算轻松。 这场战役中随军出战的三卫儿郎们表现比较优秀,还涌现出了王轨等数名得获先登之功的勇卒。 对此李泰也着重表扬了一番,老实说见到这些年轻一代逐渐的崭露头角,他的心中也是分外喜悦,望着几名立功少壮笑语道:“眼下战事未了,尔等功勋先录册中。待到师旅凯旋,必加褒奖!” 几名少壮闻听此言,各自也都面露激动之色,但似乎是早已经商量好了,各自作拜于唐公面前并大声道:“末将等久为主上所蓄养,临战用命自是本分。此番获功,不敢贪望重赏,唯乞主上赏识,知某等少进业已勇壮可用,能够更加重用!”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大笑起来,旋即便指着李雁头等其他几名将领笑语道:“观此少壮声言气象,你等也应知后生可畏,亦当更加奋力进取,否则难免要为少进所夺!” 诸将闻言后也都点头笑语应是,旋即便簇拥李泰一起入城。 孤远城作为大军转进的一个中道基地,要比义宁城更加称职,此境地势比较开阔,而且还依傍沁水这一稳定的水源地,并且境中还存在着比较有规模的农牧基础,拥有着一定的造血能力。 自孤远城向东,有数条山道可以通达乌苏等地,由于之前北齐的晋阳大军由此过境前往河北,因此道路也都修整的路况尚好、便于通行,倒是省了许多西魏大军再劈山凿路、以供师旅进退的工夫。 入城坐定之后,李泰便开始听取李雁头等人奏报孤远城与乌苏城之间的交通状况。 自孤远城前往乌苏道路倒是不少,主要都是沁水、漳水两大水系河源的支流水系干涸断流之后所形成的,然后再立足于这些自然形成的川谷稍作修整便可通行。因为并不是大规模的人工修凿的道路,故而道路也多蜿蜒曲折。 眼下进出沁源路况较好的有两条,一条在北面的甲氏岭。《左传》记载晋人灭赤狄甲氏,便是生活在此地的狄人部落。甲氏岭比较曲折,但是路况更好,之前韩果进军以及李雁头等师旅往来,多循此路。 另一条道路便是稍微往南一点的铜鞮水一线,虽然路程更近,但却比较陡峭,需要翻越千数米高的山岭,然后才能因铜鞮水下行,进入到乌苏城南部区域,大队人马很难循此道路行进。 西魏此番大军进入乌苏,也需要考虑到方方面面的问题,通道路况、水源补给以及关塞协防等等,都是确保大军能够顺利挺入并进行作战的最基本要素。 在李泰到来之前,这些任务已经由前线师旅完成大半,战争的迷雾被逐渐点亮,一些需要重点关注的地点也被标注了出来。 但如果说彻底掌握了此境的地理要点,那也未必,因为此境地处太岳山和太行山两大山脉的交接点之间,地理地势的变化实在是太复杂了,哪怕是有着卫星地图作为参考,恐怕也很难标注出所有冷兵器作战的险要地点。 在李泰来到孤远城的时候,乌苏城方面也传来敌军进一步的动态,在乌苏城北面的山野间,不同的地点都出现了齐人小队人马活动的痕迹,显然也是在为接下来的交战做准备。 魏军在对面先行占据了乌苏城这个重要据点,乃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优势。当然如果没有这个优势的话,李泰也未必会选择兵出沁源、撞向北齐那十几万磨刀霍霍的大军。 眼下魏军需要做到的,首先是要确保沁水河谷以及河谷沿线义宁、孤远城等据点的安全,这是大军与后路给养进退之要道,一旦被切断,那么整支大军都将成为一支孤军。 眼下上至沁源,下到南面的建州,沁水河谷大部分地段都已经被西魏所掌控。 李泰在北进孤远城之后,便安排薛善率领五千军众镇守义宁城,另有是云宝率领两千人马镇守义宁城东南侧与上党地区屯留等地向连接的发鸠山谷,以确保沁水中段不会遭到来自上党地区的敌军西出袭击。 自孤远城再往北去,乃是同样属于太岳山脉中的介山绵上之地,即就是相传介子推隐居之地。 这段区域虽然同样比较崎岖难行,但是因为有沁水上游现成的河谷作为进退的道路,故而也需要防备敌军或会采取魏军之前的战术,绕道此间来袭孤远城。 因此李泰便着令在绵上之地且筑一戍城,分使三百人马前往驻防,发现敌情之后一边据守阻击,一边快速向孤远城进行奏报。 之前高乐东进,挫败敌军反杀回乌苏城的人马之后,乌苏城的形势便进一步得到了巩固。所以接下来便也加强从孤远城向乌苏城输送物资的力度,将乌苏城作为接下来大军的一个补给中心。 之前自乌苏城退出的郭彦所部人马,眼下正沿途分布于甲氏岭一线守卫这一道路的安全,随着齐军欺近乌苏城,彼此间便也发生了多次碰撞。 自甲氏岭东出除了可以抵达乌苏城之外,还有一条斜向东北的道路,连接着乌苏城北面的涅水河谷,而涅水则可直通如今北齐晋阳大军所在的武乡城。 因此武乡城的北齐大军若欲南下围攻乌苏城,甲氏岭同样也是一条比较重要的通道。而在这条通道上便有一座堡垒名为断梁城,断梁城下临深壑、三面绝涧,城阔二里,乃是甲氏岭通道中最为险峻所在,大队人马若欲经此东出西入,则必须拿下断梁城。 韩果之前还未进夺乌苏城的时候,视察周边地势时便已经留意到断梁城的险峻之处。所以在攻克乌苏城之后,他第一时间便分遣人马进据此城,将自武乡南来的通道扼守住。 齐军在左近查探水源、开辟通道,自然很快便也注意到了断梁城这个甲氏岭中比较险要的据点,在向武乡城中稍作奏报之后,齐主高洋当即便分遣师旅来此进攻。 断梁城地势易守难攻,但同样也有自己的缺点,因为本身就位于一处凸起的高塬上面,塬上并没有稳定的水源,哪怕向下深凿几十丈也没有地泉涌出。想要获取饮水补充,要么就靠天上降雨,要么就用工具在城外溪涧中汲水。 可是今夏大旱,已经久无降雨,城外的溪涧也都变得干涸,使得断梁城补水尤其的困难,必须要由外输送入城中去。也正因为此,尽管断梁城地势非常显要,但考虑到供水困难,韩果也仅仅只是安排了五百守卒。 北齐数千卒众气势汹汹杀来断梁城,连番加以强攻,但是由于此城地势太过险峻,城中守军又顽抗反击,使得齐军伤亡甚巨但却仍然没有攻下城池。也有军士提出采用火攻的方法,可是断梁城所在本就一片秃岭,哪怕火箭攒射,火势也很难在城中蔓延开来。 断梁城守军虽然抗住了敌军的攻势,但形势也是不容乐观,随着敌军持续的围城,城中所储存的饮水也在快速的消耗着,眼见便要见底,因此只能点燃烽烟向甲氏岭西面师旅示警求援,希望他们向此供水。 郭彦在收到这一讯息后,当即便也召集两千军众,由自己亲自率领,押运着水车向断梁城进行增援。 断梁城本来就是齐军的堡垒,其城缺水的劣势自然也瞒不过齐军。因此在几番强攻无果后,便也调整了作战方式,不再对此城堡进攻,而是游弋左近准备打击援军。 很快郭彦所率领的援军便进入了齐军斥候的视野中,并很快奏报给此间督战的大将薛孤延。 薛孤延在得知魏军果然增援至此后,心中自是大喜,略作沉吟后,他便下令城下军众暂且后撤,待到郭彦率部抵达断梁城下后便又率部反杀回来,要将这一支援军还有塬上坚城一并吞没下来! 1086 何惧一死 (); 断梁城下的涧谷中杀声震天,魏军将士们在郭彦的率领下背靠陂塬而结圆阵,圆阵内里所保护着的便是运水的水车。而在这阵型的东面,不断的有齐军军众冲杀而来,几乎每一次的冲杀,都要带走阵中几条人命。 断梁城所在地势过于险峻,诚然给攻城一方造成了巨大的困扰,同时也增加了增援补给送达的难度。之前郭彦几番率队试图从正面冲近断梁城,都被敌军所击退,而且还被趁机损坏了几辆水车。 经过一番试探权衡之后,郭彦便选择引部避开断梁城正面的山坡土梁,选择在城池背面下方的涧谷中结阵据守,让城中守军用长绳木桶向城中提取引水。 在齐军主要进攻的阵势东侧,地上已经横倒了数百战死的魏军士卒。郭彦仍是神情冷峻的指挥着甲士们入前堵住被敌军所冲出的缺口,从而给塬上断梁城中守军汲水争取时间。 齐将薛孤延自知这些供水对城中魏军的重要性,因此除了冲凿敌阵之外,也在下令去破坏那些载水的水车水桶。 之前攻城剩余的火箭全无保留的抛射过去,有的水桶外壁被凿穿或燃起,竟有魏军士卒直接用身体扑上前堵住缺口、扑灭火苗。而一些战死军士的尸体,也被郭彦勒令拖回掩盖在水车上,形成一层保护,如此一来便不免有血液流入水中。 当城中守军们将这珍贵的水用工具提上城内,看到水泛血色,干涩的眼眶中都不由得涌出泪水,忍不住俯身向下吼叫道:“郭将军请暂退罢,饮水已足,贼势太凶,勿使袍泽再遭难此间!某等一定誓守此城不失,以待大军奔至!” 城下郭彦眼见在敌军的骚扰下,水车中尚有过半的水没有被汲入城中,于是便瞪眼怒吼道:“某率师旅至此,难道不知凶险?唯尔等守城为重,余者俱不足惜!速速汲水储用,勿为涕泪姿态!师既至此,无水有血,总是死国,更择何处?杀贼!” 在郭彦的怒吼下,城中守军便又擦去泪水,加快了汲水的速度。尽管也多有贼众欲以流矢破坏水桶与长绳,但十桶里总有那么桶水被提入城中存储起来。 薛孤延本想着纵贼入前而后一并歼之,却没想到敌军士气竟然如此顽强,竟然真的拼死都要给城中守军送水。 他心中自是愤怒不已,挥舞着手中马槊一次次劈凿冲杀敌阵,浑身甲胄都被迸溅得挂满了血浆,眼见敌阵仍然顽强的维持着没有溃退,他更是指着阵中奋力抵抗的郭彦怒吼道:“贼汉儿,李伯山究竟能舍尔等何样殊赏,竟使尔等争死效力!” 郭彦听到这话后便大笑道:“贼胡知何!我主上治世以仁义,能致汉家复兴、再造炎夏!当我道兴之时,人皆用命,何惧一死!杀贼、杀贼!” “杀贼、杀贼!” 伴随着郭彦的吼叫声,其他军士们也都纷纷高声大吼着,一时间那洪亮的吼叫声更是压过了人数数倍于他们的齐军喊杀声。 在这战斗又持续了一段时间后,后方军士终于大声呼喊道:“郭将军,水已尽送城中!” 郭彦听到这话后脸上也是一喜,他不退反进,抵达交战的最前方后大声喝令道:“我自于此阻敌殿后,尔等速速向西撤离!” 说话间,他便冲上最前线,与身边将士们一边阻敌杀敌,一边将军阵徐徐向后引退。此时的城上守军在取完水之后,便也居高临下的加入了对城下敌军的攻扰中。 “不要走脱了那贼将,杀光这些羌贼!” 薛孤延此时也是杀得性起,自然不甘心任由敌军在自己眼皮底下向城中送水然后再安全撤离,当即便亲率自己的亲兵精锐们,向着正自后撤的敌阵冲杀而来。 涧谷底部通道狭窄,魏军战阵固守不移时,齐军尚难轻易的攻穿战阵,可是随着阵势开始向后转移,便不再像之前那样牢固,尽管郭彦仍自率领卒众奋力厮杀,但仍然难阻越来越多的敌卒侵入阵线之中,使得整座阵势即将告破。 “东面军众据车以战,西路徒卒速速撤离!传告别路人马,断梁城给养已补,仍可继续坚守多日,无忧此间,速速清剿余诸越境贼师!” 眼见阵势已被敌军穿凿散乱起来,很难再全部撤离,郭彦当机立断率领此间受敌交战的三百余众留此断后,从而给后方近千卒员争取脱战撤退的机会。 因为敌军纠缠的太过激烈,后方还有蜂拥而来的后继人马,郭彦等人本就难能脱战。西面的军众们自知情况紧急,也不敢留此浪费这宝贵的时间和机会,当即便抽身向后撤离。 交战的齐军因受郭彦等众将士加上车架的阻拦,难能继续向前推进,纵然冲过去几十人,也都不敢继续向前追击,只能又转回头来,将郭彦一行牢牢的困在原地。 随着那些杂乱的车架被逐渐摧毁,郭彦等人便也渐渐直接暴露在敌人的兵锋之下,彼此间再无遮阻,每有碰撞,必是刀刃见红。 “将军,告辞了!” 一名军士腹肋遭到敌人长枪洞穿,他低头看看穿腹而过的枪杆,继而不进反退,大吼一声便挥刀直劈对面敌卒的面门。 郭彦这会儿身边护卫减少,就连臂甲都已被敌人长槊砸烂,一臂垂于身侧,只凭单手杀敌,当见到部卒惨死眼前,脸上也并无悲悯,只在口中低笑道:“小子竟然先行,黄泉某为后进……” 薛孤延口中大声吼叫着,手中长槊连挥,挑杀了郭彦身侧两卒,旋即槊锋向下一压,砸在郭彦肩上将之压得半跪于地,旋即大吼道:“贼将降否?” 郭彦侧首看一眼肩上锁骨突出旋即便被血水没过的断骨,旋即将牙一咬直立起身,瞪大血眸怒视敌将,口中又作吼叫道:“杀贼……” 左右齐卒奔跃而来,各自挥刀斩向郭彦胸膛,这已满身伤痕累累的勇将才直挺挺的仰倒在战场上。 “狗贼大害我事!” 薛孤延眼见郭彦战死,仍自余怒未已,抽出佩刀来直将郭彦斩首,旋即便勒令军卒们将此间战死魏军将士尽皆斩首,于断梁城外筑作京观,以恫吓城中守军。 郭彦战死断梁城下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后方,当那些从断梁城外退回的将士们归奏此事时,李泰脑海中也不由得泛起当年周长明将这员意气风发的勇将引入自己门下时的情景,一时间心中颇生悲痛。 “虽是作别,此生而已。逝者已矣,生者仍有勇力,当忍悲衔泪、奋勇杀敌,为郭将军等人报仇,以慰战死沙场的英灵!” 战争中本就难免伤亡,感情太过丰富、沉湎悲痛之中于事无益,李泰很快便收拾心情,望着郭彦那些仍自满脸悲戚之色的袍泽们说道。 他自是没有时间受此悲喜情绪干扰,因为还有诸多军务等待他去处理决策,尤其是活跃在乌苏城北面山野的北齐军队都需要加以搜索、围剿,予以剪除。至于郭彦之前所负责的防守甲氏岭山道的任务,则交由李雁头进行负责。 乌苏城周边的战场形势太过复杂,本来就不适合大队人步阵会战,但今交战双方却都将此地选作会战战场,那自然就要各自努力将周边的形胜之地掌握在手中,以便于大军进退聚散,避免被敌军包抄围截。 在没有完成这个任务之前,大队人马自然是不敢轻易进入战场中。 因为一旦在地形掌控上处于弱势,哪怕再多的人马优势也很难发挥出来,诸如断梁城这样的险要据点只需要数百人驻守便能遏阻万军。一旦遭到了敌军的包抄围堵,那就已经处于了绝对的劣势之中。 从西魏方面而言,李泰是需要牢牢掌控住从沁源到乌苏城这一路通道,以及乌苏城北面这一片山野区域,以免被敌军由这些方向发起袭扰,从而巩固住乌苏城这个前进大本营,使得西魏主力大军能够自北向南、居高临下的往上党地区发起进攻。 在郭彦等人奋力死战之下,给断梁城守军提供了重要的补给。由于甲氏岭通道没有被齐军打通,其后路大队人马便难以循此而进,而之前那些越境而来寻水探路的齐军士卒们所构建的据点也都不能获得策应、难以发挥作用,反而被魏军逐一的围剿拔除。 同时这些齐军小队人马所出没的区域和停留的地点,也进一步给魏军指明了区域之内的地理要点,由此加强对区域之内的防控,进一步弥补了客场作战的劣势。 接下来的数日内,魏军分头出击,将此境域中的齐军小股人马进行了一番细致的清剿,确保了乌苏城北面的安全。 同时乌苏城中所转输的粮草物资储备也具有了一定的规模,在此各项条件都达成之后,李泰终于率领主力师旅奔赴乌苏城,准备于此和北齐大军展开会战。 1087 定势之宝 相对于魏军主力军队的顺利推进,北齐晋阳人马则就比较不顺利。 此间虽然属于齐军的主场,但是魏军的强悍却是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之前的退让虽然也成功的将魏军吸引出了沁源,但是齐军也在一定程度上丧失了主场优势。 尤其是武兴王和修城王这一对宗室活宝所率领的前锋师旅被击败,使得魏军能够快速的在乌苏城立足下来而且还快速的掌控周边险要之处,更显得这一次弃城诱敌的计谋有点弄巧成拙。 毕竟魏军作为主动进攻的一方,谁也不知道他们的胃口究竟止于何处,攻克乌苏城然后主力跟进再继续进攻上党,本来就是一个顺理成章军事前进路线。 将此局面当作计谋成功的表现,多少有点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意思。最基本的一点,如果魏军的前进是中计所导致的,那么齐军现在应该也不失制约对方的手段和能力。 但事实却是,眼下的晋阳师旅甚至都难以靠近乌苏城。起码在控制乌苏城周边险要据点这件事情上,齐军是没有达成预计目标,局面有些失控了。 这些问题众人当然不敢当着齐主高洋的面说,但就算如此,大军停顿于武乡城多日却都没有什么进展,高洋的情绪近日来也开始变得焦躁起来。 之前那种因为虐杀手足兄弟与统率大军一路南来所营造起来的对人对事的掌控感,又随着对战局面的失控而被冲淡,这不免又让高洋变得敏感暴躁、急于重新树立自己的权威。因此在处斩了武兴王高普之后,高洋对军法便执行的越发严酷,使得整个武乡城中都变得人心惶惶。 但是他在这里弄权使威,固然可以震慑其麾下将士,敌对的魏军却并不受此影响,仍是按照自身的节奏行事,其主力人马顺利的推进到了乌苏城中。 “启禀陛下,羌贼主力业已进于乌苏,上荡不安。今我师旅顿于武乡难益于事,是否、是否需要转进南去,与平原王会师击贼?” 得知敌军主力向前推进一大步,其余将士慑于军威而未敢进奏言事,唯资历深厚的安定王贺拔仁受群众推举,硬着头皮向高洋进奏道。 听到贺拔仁这番话,高洋脸上顿时闪过一丝阴霾。接下来的战事对北齐而言最为有利的,自然就是魏军主力盘桓于乌苏城左近,而北齐晋阳与上党两路人马南北夹击,让魏军主力腹背受敌。 可是这段时间战术的执行却受到了极大的阻滞,诸如断梁城这样的重要据点迟迟攻克不了,使得晋阳大军难以欺近乌苏城。 如今敌军主力已经抵达乌苏城,在北面未遭大军威逼的情况下,继续南下进击上党地区自然也是其下一步要做的事情。如果晋阳师旅再停顿于此,那只能由段韶所率领的上党人马独力迎战敌军,所以晋阳师旅南下会师,共同迎战敌军才是当下最理智现实的选择。 但如此一来,则不异于承认高洋之前的战术思路是错的,这样的错误对于急于重新树立权威、提升掌控力的高洋而言,自然是有些不愿意承认。 “在南在北,皆是击敌。王急求南去,莫非是有什么必胜之计进献?” 在听完贺拔仁的进言之后,高洋并没有立即做出决定,而是眼皮一翻,望着贺拔仁冷声说道。 作为一个已有前科的劳改犯,贺拔仁自知这样的差事有点废命,但眼下情况明摆着的有些不利,如若继续僵持下去,只会更加的贻误战机。 眼见皇帝仍是拉不下脸来承认之前的失误,贺拔仁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前者陛下用计引敌入彀,羌贼果然依计而来。唯因后续诸军交战不利、进取受阻,以致境内险处多为贼所据,致使我大军难以直赴乌苏。前计虽妙,受命者却未能极尽此中精巧……” 刚刚在断梁城受挫返回武乡城的薛孤延听到贺拔仁要将祸水往他们这些前线将士身上引,心中自是不悦,忙不迭侧身而出大声道:“臣等既受所命,皆同心戮力交战,日前还于断梁城下截杀贼众数千,并阵斩羌贼大将数员,虽然未为尽功,但也俱非交战不利!反是前者乌苏城领受前命者未能深辨圣意,将诸形胜之处尽资于贼,给如今大军进取平添诸困!” “臣冤枉啊、臣……之前转出乌苏城之际,臣已经进奏两位大王需从速抢占乌苏城周边形胜,但修城大王轻率冒进、武兴大王贻误军机,致使诸处尽数为贼所拥,实非臣之过错啊,乞请陛下明鉴!” 之前尉摽与武兴王一起败退回来时,武兴王遭到处斩而他却未受责难,心中正自暗存侥幸,却不想这会儿又有一口黑锅罩下来,他自然不敢怠慢,忙不迭叩拜在地大声申辩道,因见皇帝陛下脸色变得越发难看,便又连忙说道:“臣纵有罪,乞请留此一身,来日入阵奋勇杀敌,以期报效主上恩用!” 诸将一番推诿指责,虽然仍未争论出谁应当为此负主要责任,但起码皇帝作为决策者的责任似乎变小了,全都是执行阶段出了问题。 高洋的性格本就自负且敏感,而这样的性格向来也谈不上什么绝对的公允理智,尤其重视自我的内心感受。 当他自觉可以免于认错与自责的尴尬处境时,反而变得宽大起来,望着几人皱眉说道:“当下强敌进逼,本应同心应敌。尔等皆国之大将,这样浅显的道理竟然不知!安定王国之元勋宿老,可免刑责。你两人各自行出受杖十,心平气顺之后再来议事!” 与近来动辄打杀的刑罚相比,仅仅只是十记军杖的责罚可就实在是太轻了。那两人因恐皇帝又改变了主意,忙不迭告罪一声而后匆匆起身行出受杖。 斥退互相攻讦的将领之后,高洋又望着贺拔仁叹息说道:“王所进言,我岂不明?唯李伯山顽敌狡诈,非是易于之辈。我虽然初与交战,但也未敢轻敌。前计即定,如若骤作更改,不说士气沮否,贼之后计奸谋亦未可料啊!” 贺拔仁听到皇帝恢复了几分肯与论事的端正态度,心内才微微一松,旋即便又说道:“羌贼狡诈,人所共知。但唯力不如人,才妄图以奸计补足,可若彼此相差悬殊,纵有奸谋,亦难得逞……” 讲到这里,他陡地一顿,待偷眼暗窥皇帝神情并无异常,才又开口说道:“今我雄师巨万,将士俱勇壮之卒、有守土卫国死战之心!此番交战,本就是贼先为挑衅,亢师用老,势必难继。而我则背倚国门、补给就近,但以雄军劲旅、堂堂之众陈列与战,不使贼奸计得于施展,贼又何足为惧! 昔太祖皇帝恃此劲旅败尽时之英雄、造此伟业,天下莫能与争锋。羌贼虽恶,较尔朱氏如何?其所承者,不过关西黑獭残破基业,人心亦未与合。而陛下之所恃者父兄雄业,历位以来更多有弘广。陛下雄视天下时,此獠不过黑獭帐下一卒,破之何难!” 高洋向来都不喜欢旁人在他面前说什么父兄之业,也因此对那些恃着资历倚老卖老的老臣们多有疏远。 可是如今与真正强敌对抗,而他如今又不复早年那么勇壮,心内本就有些患得患失,此时再听到贺拔仁此番说辞,心内的些许不安竟也渐渐消失,心情又变得振奋笃定起来。 是啊,他父兄当年本就恃此晋阳雄兵而兴创事业,而他更是凭此完成篡魏立国的伟绩,更在之后转战诸方、败尽强敌。区区一个李伯山,与此一脉相承的伟壮功业相比,也不过只是一个趁势鹊起之徒,又何足为惧! “王良言醒耳,当真是太祖遗我定势之宝。来日与贼交战,王当为我领掌一军、独当一面,老志勃发,再创殊勋!” 心境的变化,让高洋望向贺拔仁的视线都变得和蔼许多,不再只是一味的以威凌之,转有几分敬老与倚重。 贺拔仁听到这话后,神情不免微微一滞,但旋即还是连忙点头说道:“但得君王使命,老夫何惧披甲!” 在贺拔仁的一番鼓舞和劝说之下,高洋也不再固执的留驻武乡、尝试从乌苏城北面发起攻势,而是决定南去与段韶会师,凭着强大的兵力与主场优势,通过正面战场的交战以摧毁对手! 1088 巡阵遇敌 随着西魏主力大军抵达,乌苏城外连营十数里,营帐绵延,旌旗招展,视野所及皆是军势雄壮的画面。 李泰在抵达乌苏之后并没有直入城中、休息待敌,而是趁着齐军大部队尚未抵达此间,率领亲兵部伍直赴乌苏城南面的山野巡视一番。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两国大军便会在这一片区域展开交战,而在交战伊始,李泰当然要将战场实地的了解一下。 不同于北面的沟壑纵横、峰岭突兀,乌苏城南面虽然也是丘陵陂塬的地形,但坡度比较平缓,陂塬间还存在着一些圈厩建筑痕迹,可见在西魏大军来犯之前,这一片区域应该是被当做放牧的牧场。 自乌苏城向南,陂塬起伏形成了长达数里乃至十数里的坡度,塬顶视野辽阔、塬下则水草丰美,浊漳水西源由北向南的穿境而过,两侧又有支流沿着塬谷地势汇入干流之中。 不过由于天旱的缘故,河流水量多数不大,沿岸暴露出大片的滩淤,已经被阳光暴晒干硬的河床上生长着一丛丛的杂草。河底淤泥所蕴藏的养分被这些青草汲取出来,长势茂盛。 在这片塬谷之间,齐军的大队人马虽然还没有到来,但也活动着许多斥候身影。这些齐军斥候们在这塬谷上奔走了望,偶尔还用绳尺丈量,显然也是在为来日交战搜集地形数据,作为大军派兵列阵、进退作战的参考。 这些齐军斥候同样也发现了李泰一行,于是便用鸣镝和号角声召唤同伴,分散在塬谷之间的齐军斥候便渐渐的聚集起来,组成一支数百人的骑兵队伍,聚集在数里外的陂塬上警惕的向李泰一行张望。 李泰瞧见对方的警惕模样,心中不免暗生恶趣,抬手遥遥一指对方,继而对身后诸亲卫军士们笑语道:“敢否逐猎一围?” 通常在战前察望战场的除了精锐的斥候人员之外,往往还会有担任作战指挥的高级将领,诸如李泰亲赴此地察望地势。在这样大规模的会战前,一些大将即便是自身不方便亲临战场观望一番,也一定会安排心腹过来掌握基本的地形情况。 所以李泰也比较好奇敌方率队者是谁,而其后亲卫们闻听此言后也都纷纷笑语道:“敢为主上先驱!” 李泰两腿收紧、一夹马腹,胯下坐骑便一马当先的向着塬谷下方飞奔而去,其余亲兵们也都纷纷策马随行于后,随着队伍奔驰的速度越来越快,彼此间的距离也都在拉伸。 千数骑在这塬谷间形成了一条宽达数里的围猎阵型,然后分散在两翼的骑士们便加速奔行,形成一道向内包裹的弧形。 对面坡上的北齐军士眼见到敌人欺近过来,于是便都纷纷勒马向后方的塬顶驰行而去。 但他们却并不是为了撤离,而是要在塬顶上集结成为更加凝实的冲击阵队,旋即便仿佛一柄利刃向下俯冲而来,其锋芒所指正是李泰所在的这个阵队中心。那冲在最前方的骑士身披轻甲、且着面甲,瞧不清其面容,但观其骑术精妙、为阵矢锋,想来便是这支队伍的首领了。 “贼将胆气颇壮啊!” 李泰大笑一声,抓起鞍侧配弓,一支鸣镝斜向射出,旋即队伍便以他所在而左右分开,形成两条平行的直线,斜向塬顶奔掠,两队之间的空隙恰好可容敌骑由中穿过。 但那敌骑却不愿交错而过,在其将领的率领之下半途中便又转向,直往李泰这一支队伍中段腰部冲击,打算将李泰给包抄拦截下来。 李泰见状后索性将马首一转,带领身边几十骑脱离大队,转向坡下谷底飞奔而去。 敌将虽知此为诱敌之计,但仍不肯放弃,率部紧紧缀在李泰一行的后方,全然不理后方两路敌骑已经汇合于南面的陂塬上,已经将其退路堵住。 “羌贼休走,下马受死!” 彼此间距离逐渐拉近,那名齐军将领一边控马飞奔,一边扣引弓弦,俨然已经从最初的受猎的对象转变为如今的猎手,向着仍在前方策马飞奔的李泰大声吼叫道。 李泰自是不肯停留,一直率众打马飞奔到坡谷下方一片比较稀疏的树林前,这才翻身下马,将坐骑放入树林之中,他则共身旁几十名亲卫在树林外快速结成一个作战步阵,抬手指向后方已经渐渐降速的敌将喝问道:“贼将既敢逐我至此,可敢通报姓名?” 那齐将却并不理会李泰的问话,神态已经不像刚才追逐时那样凌厉,尤其回望之前塬上的敌军骑队已经再次向此翻卷而来,眉头忍不住便微微皱起。 此时他距离李泰所在的方位只有里许,如若再奋力冲进一程,固然有可能将此战阵冲散、斩将而走,可只要敌阵稍作困阻,后路人马即刻奔至。而前方这树林虽然并不密集,但也仍然能对骑兵奔行造成一定阻止,届时其一众人马必然会被困阻于此,难能突围。 脑海中稍作权衡,他手指搭弓拉满、一箭射向李泰所在的方位,箭矢在天空中快速的划过一道弧线,而后向下方李泰所在射去。 然而正在这时候,李泰的身后一道人影迅捷闪出跃上半空,劈手一刀直将这流矢斩落,无论身手还是眼力都是迅捷至极,这自然就是常年担任李泰亲兵队长、如今官居百骑营主的张石奴。 那齐将本来还想冒险试上一场,但在看到张石奴如此矫健身姿与高强武艺,顿时便打消了这一念头,直接率部绕过前方树林,转从另一侧涉水而过,准备绕道离开。 然而眼见到主上以身犯险将敌诱入,后方的人马又怎可能任由这支敌骑队伍从容离去,于是队伍便沿着河道如过境的狂风一般不断的向西面席卷,不断的拉长敌骑绕行的距离。 此时其他的亲卫也从树林中将坐骑引回,李泰翻身上马,遥望敌骑奔离的方向,眉头微微皱起。 本来只是一场偶遇和试探性的交锋,但那敌将却给他一种要以命相搏的感觉,明明处于劣势还对他穷追不休,回想其言行有一种比较熟悉的感觉,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敌营之中哪个人能对的上号。 眼见到在这条溪谷上游,两方骑士已经交战起来,于是李泰便也率领此间人员策马向战场上飞奔而去。 此时的溪谷上游,双方方一交战,战斗便异常的猛烈。由于彼此都是巡视战场的轻骑武装,很少携带马槊等重型的武器,皆凭身边所配弓刀杀敌,骑兵短兵交接,人马俱有碰撞,很快双方累加起来便超过了上百人的伤亡,直接将此间溪流都给染红。 魏军数量更胜于齐军,而且此番随从巡视的多是二营精卒,当敌军被拦截下来之后,后路人马纷纷涌入,顿时便让这一支齐军队伍处于劣势之中。 “主公,贼势凶猛,不可恋战!某等舍命突围,主公速去、速去!” 那齐将身边一名亲兵呼喊一声,旋即便共身边几十骑向着一个方向冲杀过去,用人马血肉之躯生生撞开一个缺口,而那齐将见状后愤怒咆哮一声,用力的抽打麾下坐骑,率领余众自此缺口冲出敌围,而后左右控弦后射阻敌,率领身边百十众再次冲上了南面的塬顶陂梁,然后那齐将甩开面甲、悲愤回望,赫然是斛律光。 “李伯山,恨我今日势弱,否则必杀汝于此!” 因见下方敌军再次向坡上冲来,斛律光不敢再作逗留,恨恨看了一眼李泰所在,旋即便引残众往齐军大营所在的下虒聚而去。 此时的下虒聚大营中,段韶正率领众将迎接刚刚抵达此间的皇帝高洋,而斛律光引残兵归营的时候,正逢圣驾入营。 高洋本就对与常山王交往密切的斛律光颇存不满,当见其狼狈归营,却并没有出现在迎接自己的队伍中时,脸色顿时一沉,当即便着员将斛律光传至面前来怒声道:“王自何归?” “启禀陛下,臣方自河阳至此,本想出探敌情以奏陛下,不易竟逢贼首李伯山亦引部巡视,双方交战一场,只恨臣兵力短少、矢尽弓断,错失良机,无奈退走!” 斛律光心情本就灰暗压抑,此时听到皇帝喝问,当即便叩拜在地悲声说道,回想仇敌身在眼前却无力杀贼报仇的那种无奈,他更是忍不住涕泪横流,哭拜于地:“臣阵逢宿敌却无力杀贼,大罪于国、大罪于家……” 高洋听到这话后,顿时也不由得面露失望之色,又见斛律光如此悲痛懊恼,心中也略生不忍,转又疾声说道:“朕今亲征至此,正为杀贼。王功有未竟亦不需流涕,贼今仍然在阵否?益你人马,复往杀贼!” 斛律光闻言后神情顿时又变得激动起来,而一旁段韶则叹息道:“前所相逢交锋,已是偶然,未能杀之,想是贼命未穷。而今又岂会再停顿待我?增遣师旅恐怕也只是劳师无功。今至尊亲临,诸军振奋,无为再急于取巧,来日列阵分明,将士奋战,贼势亦必难以持久!” 口中这么说着,段韶心内却不免暗生忧虑。战事进行到现在,敌军优势已经非常的明显,但听皇帝意思却还期待这种有些不切实际的事情,仍然没有一个稳扎稳打、持久为战以逐步扭转劣势的构想,这实在不是一种好现象。如果认识不到这一点,接下来的会战思路恐怕都会脱离实际。 心中生此忧虑,连带着对于斛律光,段韶也有些不满起来。指望在战前通过意外斩杀敌军主将,这本来就非常荒诞,即便错失机会也没什么可惋惜的。 斛律光却仍对此耿耿于怀,可见河东一场失利仍然没有改变其人用险用奇的思路,也让段韶觉得不宜将其人安排在接下来的会战序列当中,以免临战时再发生什么失控的情况。 1089 尔命何存 (); 塬谷中战鼓如雷、角声阵阵,东西两方近万士卒在这宽达十数里的坡谷间纵横厮杀。而他们所交战争夺的重点,便是位于坡谷中心铜鞮水注入浊漳水的河口位置。 过去几天时间里,双方彼此互有试探,各自也将阵线向前推进,最终确定了一个对己方比较有利的阵线范围。 然后彼此便不愿再继续向前,由此便形成了一个比较尴尬的局面,那就是他们各自阵线所划定出来的战场范围实在太大,由南到北的距离足足达到了将近二十里。 这样广阔的战场范围,显然是不正常的,彼此阵线上完全都看不到对方的旗帜和部伍所在,单单进入战场人马便需要携带着器杖物资行军十多里,还未开战便已经气喘吁吁,这仗又怎么打得起来? 眼下双方不说势均力敌,但也各自都对对方的实力比较认可,并没有笃定必胜的信心,自然也就不肯轻易放弃对自己有利的地形而选择继续向前推进。 但是双方各自聚众巨万,每一天的粮草消耗都是非常沉重的负担,自然也不可能就这么隔着小二十里的陂塬谷地彼此望眼欲穿,就算各自主将性子耗得住,粮库也遭不住啊! 于是在彼此全都不愿全线推进的情况下,各自便又向前一小步,派遣部分军众去抢占这小二十里战场当中较为有利的地点。 铜鞮水河口既能就近提供降暑消渴的水源,同时同时河道夹谷还能提供一定的防护,如若能够抢占下来构建起一个固定的营垒,无疑就会在接下来的战事当中占据一定的主动权。 战场上一丝一毫的差距,都有可能影响最后的战事走向,双方彼此互不相让,自然就围绕这一点展开了激烈的局部抢夺战。 至于说为什么不在敌军关注到这一点之前先行占领此地?因为无论战略地点也好,还是关键的人事,只能在博弈竞争中才具有价值,一旦对手不参与争抢,顿时就会沦落为价值不大的鸡肋。 只不过随着围绕这河口的争夺战规模和烈度的逐渐攀升,战场上的氛围也逐渐的发生了变化。双方都在不断的投入更多战斗人员,每一场战斗所进行的时间也在不断被拉长,各自进行的投入已经超过了这河口能给后续战事所带来的增益。 如果说之前各自谨守阵线不肯前进,还是双方主将各自不失冷静克制的做法。然而双方各自勒兵巨万,彼此也都承受着极大的压力,压力需要一个点去逐步的释放,士气也需要一个点来不断的拉升。 铜鞮河口固然是有着一定的价值,从而引起了双方的注意与竞争,可是随着双方围绕这一点层层的加码、不断的投入,其地得失便被赋予了更加丰富的意义。 围绕这河口的战斗从昨天上午开始,最初只是双方斥候各自围绕着河口追逐纠缠,彼此都想占据住一个更加近便的饮马点。 几名斥候的争抢引来了更多斥候的加入,很快发展为几百人的大械斗。失利的一方自然不甘心被驱逐,于是便又喊来袍泽加入。如此各自追加之下,到了昨天傍晚已经在河口处爆发了几千人的战斗。 等到了今天清晨,各自大营中都正式为此点兵选将,再次展开了针对河口的争夺。上午的交战,彼此投入的作战人员已经达到了三四千人之多,战斗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直至各自参战将士都已精疲力尽,这才各自散开。 战场上撤下的双方将士并没有就此归营,而是各自撤回己方所据有的陂塬上席地而坐、稍作休整,旋即便有各自大营中后勤军士将饮食送至。而南面塬上的齐军除了送来食物之外,又增加了两千援军。 魏军遥遥见到这一幕,自是不肯认输,消息归奏大营之后,营中很快便又增派三千精骑。齐军同样不甘示弱,不多久便又增兵五千。 当这一消息再次传回大营的时候,李泰顿时便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真要在这个赛道攀比下去,魏军那自然是必输无疑的,毕竟此间军众统共只有八万余,可是如今齐军南北会师,兵力上可是魏军的两倍还要更多一些。 略作沉吟后,他便决定自己亲赴前线为师旅掠阵,于是便率领三千精卒离营向南而去。 铜鞮河谷南面的陂塬上,当齐军将士们见到魏军再次增援的人马时,顿时便响起了嘘声一片。三千人的声势阵仗与五千人差距那自是非常大的,随便一眼就能看出来。 魏军这里只跟了一轮便已露怯,那毫无疑问在这场竞争中是输了,好胜心被满足的齐军将士们自是大感舒爽、士气大振。 然而反观魏军方面,却并没有因此而心生沮丧,反而随着这一支人到来而不断的爆发出激烈的欢呼声,一个个都是笑逐颜开、兴奋无比。 这自然让对面的齐军大惑不解,明明人马势力上已经落了下风,魏军还凭什么这样兴奋? 很快便有靠近敌阵的斥候飞奔而还,向着己方督将大声呼喊道:“将军,是李伯山、李伯山亲临前线!” 此间统军督战的乃是齐将高阿那肱,闻听此言后脸色顿时一变,他又看了一眼对面坡上魏军奔走欢呼的样子,为了保险起见,挥手着令部伍南撤里许到陂后列阵,并且派人快速的将李伯山亲临前线的消息回奏大营之中。 齐军大营中,高洋正在汇集众将于大帐内商讨来日大战时或会面对的阵仗情况与应对方案,前线信使归营之后便被径直引入帐中,疾声奏报道:“启禀至尊,羌、贼首李伯山已经亲至铜鞮水前线!” 高洋听到这话顿时目露精光,直接推案而起,手扶佩刀冷笑说道:“此贼已经急不可耐要赴阵寻死了吗?久与为敌,并不识之,今既入阵,我当往见,速取朕战甲来!” 段韶因恐皇帝仍然免不了受斛律光之前所言影响,见状后忙不迭起身说道:“前者彼此增兵以争河口,贼已无力攀比,遂有贼首亲赴前线,可见势弱。陛下乃万乘之主,麾下雄军巨万,并有名臣大将可供驱使,何必纡尊出就此技穷之贼首?大军出战,擒之阵前,归营献捷,陛下自可帐内见之!” 高洋听到这话后便微微一笑,旋即便摆手道:“王此壮言虽是悦耳,然见解亦不免流俗。举世之内,名满天下者能有几人?贼亦一时之英雄,屡害我事,技穷与否不损豪气,我往见之亦不谓纡尊。朕为天下主,岂有人谓英雄者我竟不识?今往见之,并不与战,来日功士献俘,此贼生死俱可释怀。” 段韶听到皇帝这么说,便也不再开口阻挠,当皇帝戎装行出时,他便也披甲持戈、仗从于后。 很快高洋便在禁卫将士的簇拥下来到了己方前线,那盛大的皇帝仪仗又要比对面李伯山的出行仪仗辉煌醒目得多,陂塬上的齐军将士们也爆发出了一阵高过一阵的欢呼声。 高洋在抵达塬顶之后却并没有就此止步,而是继续策马前行,率领身后百保卫士并其余诸军继续向前,一直来到之前双方交战争夺的铜鞮河口处才停了下来,姿态可谓是目中无人到了极点,而其后方随行的将士们也都纷纷振臂高呼。 原本双方缠斗数场、死伤众多都没能抢占下来的河口地带,如今皇帝陛下亲临前线,只是策马缓行,就这么顺利的将河口占据下来,自是让人振奋不已。 塬上魏军将士们看到这一幕后自是愤慨至极,只是看到此间齐军兵力已经超过了他们数倍,而且士气也都旺盛得很,自知不可轻撼,只是紧锁着眉头望着唐公等待命令。 高洋来到河口处,然后派人入前喊话道:“大齐至尊皇帝陛下亲临战场垂顾观阵,魏国唐公李大丞相可敢入前来见?” 塬上魏军将士们听到这话后,全都神情紧张的望着唐公微微摇头,而李泰则只是微微一笑,抬手一指张石奴、皮景和、元景安等数骑跟随自己,就这么策马向坡下行去,并且着令张石奴先行一步,隔着河口向南面呼喊回应道:“欺天大逆犹可俯仰不惊,我主上何不敢见!” 高洋勒马于南面,听到这话后也并不恼怒,只是嘴角噙着冷笑,待到李泰奔行之前,他才举起手中的马鞭直向李泰并喊话道:“李某大不必使奴狂言矫饰,尔之肝肠,我甚知之。若尔当真纯良至善,此际仍是宇文家奴。魏氏失命,朕自夺之!尔亦不过伺机之贼,无为笑我!” 李泰这会儿正好奇打量着高洋,倒是没怎么留意他的喊话。彼此间隔着宽达十数丈的河口,并不像面对面看得那样真切,一眼望去他倒觉得高洋没有原本想象的那样丑陋,大概也在于对方身份地位与一身戎装所烘托出来的英武形象与气质冲淡了容貌上的不足。 片刻之后他才收回视线,开口回话说道:“生而为人,当有品性别于禽兽。知耻而着衣服,不以私示人,知丑而作矫饰,不以恶示人。这只是最浅显的教化道理,齐主不识,何以御众、何以治民?魏命虽失,尔命何存?” 1090 行凶贪乱 (); “羌贼放肆!” 听到李泰这一番话,河谷对面的段韶、薛孤延等北齐诸将纷纷瞪眼呵斥。 然而齐主高洋脸上却并没有露出太多恼怒之色,只是眉头微微一皱,不再就这个话题进行辩驳,视线转而从李泰身上转移到其后方几人,尤其当见到拱从李泰身后的元景安时,眼神顿时一凝,旋即便抬手一指元景安说道:“尔莫非我旧臣元景安?西去数年,如今竟为李氏引为心腹。” 元景安是在天保元年唐公配合中外府东征而出兵河洛时、于宜阳九曲城被俘,也算是北齐旧臣,此时听到高洋这么说,神情便不免有些尴尬,先转眼看一看唐公,见唐公微微颔首、旋即才向高洋略一拱手,但却并没有开口答话。 高洋这会儿又低笑起来,先是指着李泰说道:“李某知否我大军南来时,曾告诸将士作何赏格?凡能杀俘贼首者,赐爵陇西王、授并州刺史。尔来,我自予尔!” 讲到这里,不待李泰做出回应,高洋又望着元景安等几人说道:“尔等若持此功来献,也是一样封赏!” 此言一出,河口这一边的几名卫士脸色全都微微一变。他们几人能被唐公选来贴身护卫至此与齐主相见,忠诚度上自无可疑。包括旧为齐臣的元景安,其人家属也在之前东西双方洛水誓约的时候被送至西魏。 但是齐主所开出的这个赏格实在是太了,以至于这几人就算自己不会背叛唐公,也要怀疑其他人受不受得了这诱惑,故而一时间全都微微向唐公靠拢,同时又警惕的望向同伴,场面一时间便显得有些微妙。 李泰听到高洋居然给自己开出如此赏格价码,一时间也是一乐,他之前在西魏短暂封王、如今却不是,没想到却能在北齐那里再兑换一个王位。可见牛逼的人不必抱怨环境,自己本身就是最大的资本。 只不过东西各有国情存在,北齐的这个王爵的含金量着实不高,尤其是到了北齐中后期,什么人都能封王,这爵位越发的泛滥廉价。 至于说部下之间微妙的气氛,他也没有放在心上,转而向着高洋大笑道:“李某生死荣辱,倒是不劳齐主布置。反而齐主需要小心,如若没此阵中,晋阳悍将恐怕不会听命于你家孤儿寡母! 侯景故事旦夕而发,巢穴颠覆顷刻易主!子承父业犹是奢望,灭家夺业之仇恐怕还需要李某为你报复!上之所好,下必从之,齐主好行凶,群下必贪乱……” “住口!” “放肆!” “胡说!” “贼羌该死……” 李泰话音未落,河口南面随驾而来的北齐众将士们便已经忍不住纷纷开口喝骂,要阻止他将此诛心之言继续说下去。 讲到蛊惑和煽动,李泰自是专业的,他很多事情都是凭着这一技能来打开局面、获得成功。如果说之前高洋用超格的悬赏来公然挑拨离间是一声惊雷,那么李泰这一番话则不异于狂风骤雨。 毕竟打嘴炮也是要讲规矩的,子虚乌有的辱骂哪怕用词再怎么极尽污蔑,都不如直接揭人短处杀伤力来的大。 虽然说如今高洋性命还没到岌岌可危的那一步,但也保不住有人畅想过这皇帝如果真的销户了、那么大家该怎样继续生活下去。有的念头一旦生出,那接下来就是一系列基于各自认知逻辑的想象,有的夫妻都能因为畅想彩票大奖分赃不均而反目,更不要说本身就各自满腹荆棘的君臣! 李泰这种骂人揭短的行为可真是有点不讲究,所以北齐众将士们也都被大大的激怒了,除了大声喝骂要盖过李泰的声音之外,还有人反应更加激烈的打马便冲入河水之中,想要涉水而过撕烂这张破嘴! 张石奴等人见到唐公一番言语仿佛捅了马蜂窝一样、搞得齐人反应如此激烈,一时间也都是一惊,忙不迭便要簇拥唐公撤返己阵,并且要向后呼喊卒员来援。 不过李泰却摆手示意几人不必如此慌张,倒不是他真的不怕死,而是本身所在便在弓弩射程之外,再加上还有长达十几丈的河面横陈在彼此之间,这些齐军将士们也不过是作个姿态而已,难以直接真正的伤害到他,此番阵前对话要的就是一个气势,耍了一把嘴惹毛了对方却转头就跑,气势上终究还是有点逊。 所以他非但没有走,反而还抓起自己的配弓,扣住空弦遥向对面一拉,姿态别提有多嚣张。这会儿不说其他齐军将士们,就连素来稳重、正自拱卫在皇帝马前的段韶看到这一幕都恨得牙痒痒,恨不能入前厮杀一通。 齐主高洋听完李泰这一番喊话后,心中自然也是愤怒不已,但除了情绪上的愤怒之外,也是不免被勾起几分念头转动的思索。 此时周遭将士们的各种呼喝斥骂,在他听来便觉得有些嘈杂,紧皱着眉头面沉如水。平时当他情绪堆积至此时,已经忍不住要爆发出来,可是当又看了一眼对面的李泰时,仿佛有一团冰水自头顶浇落下来,将他心内涌动的怒火稍作压制。 他伸手握住一杆长长的马槊,然后便高高的举过自己的头顶。周遭齐军将士们见状后便纷纷闭上了嘴巴、不再发声,然后高洋才微微将槊锋一转,遥遥指向河口对岸的李泰,口中大喝道:“羌儿贼舌如刀,当真锋利。然我齐氏雄兵自有甲刀坚利,不须仰此小道!贼胆炽于辞锋,来日可敢于此河口列阵决战?” 李泰听到这话后同样不甘示弱的冷笑道:“齐主激言着实可笑,我大军破门入境将逾千里,岂独辞锋所致!河北义绝道沉已久,今我师旅既至、仗义卫道,岂止今日河口,昨日晋阳、来日邺城,何惧一战!” 说完这话之后,李泰便抬手向着对面的高洋略作致意,旋即便勒马转回,向着后方塬顶己方军阵所在而去。 此时的铜鞮水中,有一些齐军军士们已经泅渡过半,有人甚至试图于河道浅处站立在马背上向着对面引弓射击,当见到李伯山一行竟然直接策马离去,不免便有些傻眼,一时间愣在河道中,不知道该继续向前泅渡还是就此返回。 此时的高洋神情也是变幻不定,自然懒得搭理河道中那些进退两难的将士,他视线遥望着越行越远的李泰,眼神越发深邃,口中久久不语。 侍从一旁的段韶看到皇帝若有所思的神情,心内顿时暗道要遭,若知道李伯山竟然如此不体面的公然捏造是非来动摇人心,之前在大营中他就应该力阻皇帝到阵前来见其人! “陛下,羌贼奸险狡诈,所言俱是虚妄污蔑之词,大不必受此扰乱……” 他一边观察着皇帝的神情变化,一边沉声说道。 “这个道理我怎么不会不明白?羌贼是我宿敌,自然不会有什么良言进献,王难道以为我会受此影响?” 高洋听到这话后便摇头笑语说道,旋即他脸色便顿时一沉,语气也变得充满危险意味:“当年谋算革命之时,同样不是举国群下皆附从我计,甚至至亲、元勋皆有歧言,而今又如何?来日就阵生擒此徒,我当亲自推问吾国谁人是贪乱之徒!” 段韶听到这前半段话后,心内才刚刚松了一口气,而在听到后半段之后,便不由得眼皮一垂、心内一叹,这张嘴就要翻旧账了、还是听的上头了,就不该过来听李伯山那一通鬼话! 高洋却不再理会段韶,他将视线从河口对岸收回后,便又开始环顾河口南面这一片区域的地形地势,手持着马鞭亲自指挥安排在左近修筑营垒阵线、用于来日在此间和西魏军队展开全面的战斗。 虽然他表面上已经看不出什么喜怒变化,但李伯山刚才那一番话可不是听过就算了,每一个字节都仿佛化作一柄无形的小刀,挑拨着他的神经、穿刺着他的心防,让他的心情纷乱复杂,急于要将双方的战事进行一个强而有力的扭转! 且不说亲自布置阵线、一心求战的高洋,李泰在将对方刺挠一番之后,便把将士们暂且留在河口北面,自己则策马归营,召集军中骠骑以上的将领汇聚于大帐之中,商讨并交代来日与齐军交战事宜。 1091 矢志杀敌 (); 在李泰刚刚来到西魏的时候,骠骑大将军、开府还是最高级别的将领专属的官职待遇。但是近年来随着西魏军事制度的逐步完善与封授、荫授的增多,这一级别的官职编制与含金量也在逐渐下沉。 李泰刚刚组建霸府的时候,同时还兴建诸骠骑府,由诸骠骑大将军领衔掌管。但是由于国中达到这一级别的将领越来越多,而且其中相当一部分还是连战场都没有上过的勋贵子弟,这一官职的威严庄重便越发难以体现。 所以在不久前西魏国中便做出调整,诸骠骑府府主皆加上骠骑大将军、上开府,余者骠骑皆为开府,而荫授骠骑则不加开府。虽然骠骑大将军这个将军号保留下来仍然通用,但重要的职权标志则转移到开府与否上面。 在如今的西魏军队中,开府通常担任一军军主,而军主又分为骠骑府军主、府兵军主、乡兵军主等等。 骠骑府是在原府兵基础上更加精选出的授田勋士,府兵则就是指的大统九年以来所招募为军的关西豪右部曲,乡兵则是州郡乡团武装。三者其实都属于府兵,只是组织度各不相同。骠骑府无论组织度还是战斗力都是最高的,乡兵相对而言则就要低劣一些,至于豪强部曲们还有着比较强的私曲性质。 此番李泰于国中大作征发军众以出击北齐,三种形式的府兵自然都在征召之列。前前后后自平阳东来的军众也有八万余众,而今抵达乌苏前线的则有六万余众,其他的则仍留守沁水河谷与甲氏岭道等重要路线上。 诸军军主统率人马数量也各不相同,大体在两到五千人之间。通常骠骑府军主由于组织度更加严整、所统率的人马基本保持在三千人左右,而乡兵军主通常还担任当州大都督,有的州乃是人多地广的大州、有的则不过一城辖地,所以兵员数量也就有多有寡。 诸军军主主要负责执行霸府军令,除非唐公特别召见垂问,否则基本不会参与军事讨论与决议。 自从向北齐开战以来,李泰也是首次聚集诸军军主于大帐中商讨军计,诸军主将在收到这一命令后也都不敢怠慢,除了当下身当要职、不便离开的之外,其他的全都在第一时间赶来了中军大帐,很快聚集在大帐中的诸军将领便达到了将近二十人。 这些将领既有一直以来追从于李泰麾下的心腹们,也有原宇文泰霸府体系中的镇兵与关中豪强,当然也少不了近年来陆续从东面转投过来、以及在开疆拓土过程中各方加入进来的武人。 李泰在军中很少刻意强调地域和派系的元素,再加上他自己本身在西魏军队中便拥有着崇高威望,故而诸将或许因为各种缘故而或亲近或疏远,但也并没有什么太过明显的派系存在,起码不敢在李泰面前和这样重要的征讨战事中有所流露。 “前在铜鞮水与贼主隔河相见,并相约来日集结诸军于彼境大战!” 待到诸将到来,李泰便先将此事告知众人。 众将听到这话后,神情反应各不相同,有的好战渴功之人忍不住便笑逐颜开,贺若敦更是直接开口说道:“大军征讨已有多日,虽然屡有克获、士气如虹,但却一直未能与敌之大军交战夺胜。 东贼之强在于其晋阳师旅,若不能严厉剿杀其军,无论克获多少城地,也都难免会有反复得失之忧。唯有趁我师旅军势正壮之际对敌军大加剿杀,使其胆寒怯战、虚弱不堪,才能长据所得!” 虽然这家伙常常因为嘴太臭而人缘有些不佳,但是听到其人所言要抓住机会尽量消灭更多敌军有生力量的看法,许多将领闻言后也都纷纷点头附和。 但也有人持有不同的看法,率领雍州乡兵参战的将领王悦便开口说道:“大军东征已有月余,连场战事进行下来虽然多有斩获,但将士也多疲惫。此番进克乌苏诚是大喜,贼西向之道为之而塞,且上党等地亦受我兵锋威胁。 贼主匆匆引晋阳之众南来欲战,足见其失地之惶恐。而今急于求战者是贼非我,其军势仍壮、未可轻敌,况且当下晋州之战未了,今于乌苏贸然与敌决战,胜则固然可喜,败亦足以为忧啊!未若固守当下所得,待贼意志有弛再为谋进之计。” 王悦这么说也不无道理,西魏将士们毕竟不是铁打的,征战进行了一个多月,许多人都已经流露疲累之态。 而且眼下敌我双方兵力对比也是非常的悬殊,在没有更进一步图谋的情况下,固守乌苏锁定住当下战线和战果算是比较明智的选择,如果再继续战斗下去,无论是对前线将士们的体力精力消耗、还是后方的物资补给输送都是一个巨大的压力。一个不慎,便极有可能将之前已经吞下的全都吐出来。 随着王悦开口发表意见,又有几名将领开口表示出了类似的隐忧。但是这种比较保守稳妥的意见自然引起了其他好战者的不满,诸如贺若敦听完后当即便要开口嘲讽这些人胆小怯战,不过却被李泰用眼神制止了。 李泰自知无论一件事情有多么正确,只要参与讨论的人足够多,那就一定会听到不同的声音。所以真正想要去推动某件事的执行,反而不需要征求太多人的意见,只要能够做出成果,质疑声也就会逐渐的消失。 但是此番与北齐进行决战又有不同,这件事本身已经是无可避免的,但却未必人人都对此持赞同态度。 李泰之所以在战前召集诸将于大帐中商讨此事,与其说是商讨,更多的是给这些持有不同意见的人一个表达的机会,说服他们达成一致,从而在接下来的战斗中能够摒弃那些消极的看法,从而积极参与战斗。 随着几名将领表示彼此转为相持对峙要比寻求决战更合适的看法,又有一名曾经坐镇玉壁、正平等沿汾要地的将领高琳站起身来说道:“王骠骑等见解虽确持重之论,但仍有失片面。此番用兵因主上筹谋运计使贼疲于应对,遂成今日之功。 然则贼之晋阳师旅皆骁勇好斗,纵然我明智罢战,贼亦绝不会轻允。旧年我军驻守玉壁、柏壁等诸与敌相接之城戍,因险据要尚可维持。而今战线向前推进许多,与贼接壤更多,若不欲放弃所得,则边防压力尤重,国之谷帛赋税恐怕大半都要耗于诸境。 况此诸新拓领土民皆乍附之众,尚未深被主上德义,一旦见我裹足不前,恐将疑我势力不继,轻起去就之念,届时必将谋乱频频、战火四起。唯痛击贼之大部,方能以此吓众,使其恭从吾国法度!” 高琳这一番话讲完之后,其余将领还未有发声,李泰便先鼓掌赞叹道:“钜野公所论当真深得要旨,切中根本。今乌苏一战,确非能循我心意、或可免除。贼势确壮,譬如豺狼乍醒,如若不能伤之杀之、则必为其所噬!哪怕是要罢战休养,亦需先断其脊梁、折其犬齿。” 高琳对于此战的必然性认识和讲解都非常深刻,虽然说眼下急于交战的乃是北齐而非西魏,但是眼下西魏还做不到全程掌握战争的节奏,既然主动挑起事端,就必须要打得对手起码暂时丧失战斗力。而眼下的北齐就像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是绝不容许胜利者带着收获拍拍离开赌桌的! 众人在经过一番讨论之后,也都意识到此战的必然性,之前开口提出避战对峙的王悦更是站起身来说道:“末将听闻主上并钜野公等所言,才知所见偏颇。前者计差皆见识短浅所致,绝非胆怯畏战,既然必与贼战,则末将请为先锋,破贼师旅!” 其余几名将领闻言后也都纷纷起身请战,李泰观此态度后心中也颇感满意,如何排兵布阵,他心中早有定计,自然不会随意的更改。众人能够意识到此战避无可避从而端正自己的态度、统一想法,就是这场战前会议最大的收获。 于是接下来,李泰便开始安排接下来的战阵人事布置。他自己亲领三万人马作为中军,高乐与贺若敦则各统兵一万为左右军,其余的人马则在韩果的率领下仍然据守乌苏城这一大军后路。 诸将在各自获得分派的任务后,便也都纷纷起身告辞、离开大帐后便返回各自营宿地整顿军伍,迎接之后的大战。 1092 夜巡百营 (); 大战前夕,魏军大营中的气氛也是颇为紧张凝重。诸营将士在收到准备作战的命令之后,全都在忙碌的收拾保养自己的甲杖武装。 虽然说开战以来西魏方面便一直处于比较有利的优势地位,将士们对于接下来这一场大战结果也都持一种比较乐观的看法,认为胜算颇大。 但是具体到每一个人身上,能不能在经历一场大战后还能活下来、并且多有杀敌立功,则就充满了不确定性,难免让人患得患失、心生紧张。 在这样的情景之下,就体现出来老兵和新兵的区别。新兵或许有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刚锐志气,可是讲到大战即将来临之际对自我心态的调节,较之老兵终究差了一些经验。 入夜之后,一些新兵仍然围聚在营帐外的篝火前,用砺石不断的打磨着手中的刀枪兵刃。 有一些明显已经锋芒毕露、不需要再作打磨保养的兵器,仍然被人握在手中用砺石摩擦的锵锵直冒火星,可见打磨之人的心思也并不在此,仅仅只是将此当作一种排解压力、舒缓情绪的方式。 还有的人则难掩心情的焦躁,不断的在营中游走,甚至还与袍泽约斗角抵。不过这样的情况通常都会遭到兵长督将们的喝阻,虽然说军营之中并不禁止军士们互相之间切磋军技,但在大战之前尤需保证足够的休息以维持充足的体力,一些过于消耗体力的活动就会遭到禁止。 对于营卒们战前的紧张情绪,有的兵长督将视而不见,有的对营禁军令的执行则更胜往常,但也有的兵长会给予一定的疏导与开解。相对而言,无疑是肯给予营卒们更多关照的官长更得下属们的拥戴。 在大营中的一座营垒内,营中几百名军士全都围坐在篝火旁,倾听他们的都督营主、一名将近四十岁的中年人讲述过往战事。 “此番与敌交战实在不必紧张,十数万师旅集结于此,乃是主上统军与贼交战用兵最多的一次!须知旧年不过数千人马,便已经可以频频克敌巨万之众,每每俘获之敌便胜我人马数倍。” 那营主被众人环拥在当中,望着神情仍然有些紧张的营卒们便笑语道:“尔等徒卒如今是赶上了好时候,兵强马壮、甲杖给足,更有万千袍泽可以相共进退,又有什么强敌值得畏惧?我们这些主上府下旧人当年追从主上征战各方,那才是真正的拿性命在拼搏,但是无论境地怎样艰难,主上总能料敌制胜、才有了今时今日的显赫威风!” “刘都督几时追从主上建功?” 当听到兵长自言乃是唐公府下旧人,当即便有营卒忍不住开口发问道。 那营主似乎早就在等着这个问话,闻言之后顿时便面露自豪之色,环顾在场众人一周后才笑语说道:“我追从主上时日之早,你等恐怕都难以想象。当年邙山战后我便追从主上一同入关,那时我等拱从主上不过数十徒卒,落脚于武乡商原,就连主上都要躬耕樵采以维生,那时主上还赞我作菹味佳,授我作菹大使……” “哪有这种官号?都督怕是在戏言!” 周遭军士们听到这里之后,顿时便都纷纷嬉笑起来,因为他们营主脾气温和且体恤下属,故而在他们心目中少有畏惧,满是亲近,平时偶尔也会互开几句玩笑,营队中的气氛向来非常和睦。 “蠢小子们又晓得什么!老子家居商原,难道是假?当年成家还是承蒙主上赐婚赐物!若以入府早晚来论,今时威风凛凛的几位大将军见我也要自称后进!” 那营主听到营卒们的取笑声,顿时忍不住瞪眼怒喝道,平日里开开玩笑、互损几句也就罢了,可是他今所言乃是平生以来心内最为宝贵珍视的记忆,却被几个小子笑称戏言,自然便有些不爽。 周遭军士们见营主似乎有些较真起来,一时间倒也不敢再继续起哄了,但心里终归还是怀疑居多。虽然他们营主也是掌管一营五百军卒的督将,但跟唐公之间还是相距遥远,至于说几位大将军都是营主后辈,那就更像是无稽之谈了。 这营主也察觉出营士们似乎仍然有些怀疑,心中自是愤懑,于是便也不再说话,只是望着篝火生起了闷气,不知不觉便怔怔出神的回忆起了过往,偶尔会心一笑,但眼神中也不乏失落。 正在这时候,突然别处营垒中响起了连串的军士欢呼声,众营士们闻听此声后纷纷向呼声传来的方向张望去。须知营中向来禁止无故喧哗,尤其是在这大战即将到来、大营中本就气氛紧张的当下,真要无故在营中哗噪滋乱而造成什么严重后果,那直接被除以斩首之刑也不是不可能。 军士们正自心惊狐疑之际,有巡营的骑士策马驰入营栅外面,向着营中大声呼喊道:“主上亲自巡营,诸营将士安待营中,切勿越营外出!” “主上前来巡营?” 一众营士们闻听此言后自是惊喜不已,而坐在篝火旁的营主得知此事后也是不免面露笑容、眼神中还闪过了一丝希冀之色,旋即便有营卒入前笑道:“主上将要入此巡营,都督不用再气愤儿郎愚蠢,到时候入前叙旧,再向主上请讨三十柄长柯斧配给儿郎……” “胡说什么!大战在即,主上军务繁忙,未必会巡至此间。纵然巡至,也不能以此区区营务滋扰主上啊!” 那营主听到这话后,顿时便瞪眼呵斥道,而这话落在营卒们耳中便不免有些心虚的意味。不过他们向来爱戴营主,再加上军中吹嘘自夸也是一种风潮,为免营主再尴尬,他们便都默契的不再提及此事。 外间营卒们的欢呼声还在有节奏的响起,显然是唐公仍在继续巡营,每入一营便引起营卒们的欢呼迎接。因此其他一些尚未巡至的营垒中将士们听到这欢呼声后,各自心中也都充满了期待。 营垒外的欢呼声越来越近,就连唐公的笑语声都依稀可闻,此间营垒诸营卒们也都纷纷向营门前靠近,翘首以待即将到来的唐公。反倒是之前还在自夸资历深厚的营主这会儿缩在了人群的后方,耷拉着脑袋不甚起眼。 很快,一直拱从唐公出入的三卫儿郎们先一步来到了这座营垒外,旋即营垒外便响起轻快的马蹄声,众人全都凝神向营垒外望去,数息后身着一袭戎装的唐公便策马进入了众人的视野中,早已经等待多时的此间营卒们便都忙不迭的振臂欢呼起来。 在营卒们的欢呼声中,李泰在营垒前翻身下马,望着一脸激动的营卒们笑语问道:“你等是哪府军士?” “启、启禀主上,某等、某等乃是仁兴府勋士!” 听到唐公这一问话,站在人群前方的营士们忙不迭开口回答道。 “仁兴府?那你等都督应是刘三箸,他今何在?怎不来迎?” 李泰听到这回答后稍作沉吟,旋即便又开口说道。 那一直缩在队伍当中、有些怯于上前的营主听到唐公喊出自己的名字,肩膀顿时一颤,旋即便连忙拨开挡在面前的群众,冲至李泰面前,扑通一声跪拜在地接着便颤声道:“主上、郎主还记得三箸这不成器的劣奴?” 李泰弯腰一把捞起刘三箸,继而便皱眉道:“我为何要忘记你?难道你离府任官之后,各自繁忙、不常相见,就要忘了当年相扶于微、相濡以沫的故义?” “不、不是的……仆怎敢、当年幸从郎主,永世铭记不忘!只是、只是仆离府之后,少有殊功大勋报效郎主恩用,至今才不过只是一都督营主……” 刘三箸听到这话后便连忙摇头,旋即便又一脸羞惭的说道。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皱起眉头,抓起刘三箸胳膊便往营中走去,一边走还一边薄斥道:“什么叫做殊功大勋?若平定贼齐皆付予你,则我立朝何用?此营数百健儿,拜别父母乡亲,披甲入营、持刀出征,你等为我管理妥当,便是一功!如今大战在即,若无你们这些营主统率所部、当我爪牙,难道凭我一人,便能克敌制胜?” 讲到这里,他又望着身后一众跟随的营卒们笑语说道:“你等营士能受刘都督节制,当真有幸!他旧年于我门下便以仁厚而称,和洽群众是其所长。多有军府将主具表奏告,希望能将他调入府下任用,仁兴府主只是不允。 作此夸赞可不是在炫耀我家教优良,也在于刘都督本质良善。来日交战,你等营士安心杀敌立功,不必忧计功劳遗漏,有此体恤群下的营主,凡所立功必得褒扬犒赏!” 听到这一番话,包括刘三箸在内一众营士们全都大声应诺,心中些许因为大战即将到来的紧张感也都荡然无存。 李泰此番巡营不只是单纯的褒扬宽慰一众营士,还在耐心的询问他们战前还有什么需求,当听到此间营士们想要三十柄长柯斧,当即便着员送过来。 因为此间营垒足有上百个之多,为了不耽误营士们的正常休息,他也无暇在某一处营垒中久留,巡视鼓励一番,并尽量满足营士们战前的诉求,然后便转往下一处营垒。 就在唐公流转诸营慰问将士的同时,一路随从的三卫儿郎们也见识到唐公治军的一大特色,除了令行禁止之外,更有平易近人、体恤营伍的一面。 整座大营足足上百座营垒,唐公每入一营问其来处,必能立即呼喊出其营主官爵名号,上百名营主督将无一错漏,而那些营主们在受到唐公的点名鼓励之后,也都大生士为知己者死的慷慨豪情! “主上治军,了若指掌。群徒感恩,将士用命。贼军虽众,又何惧之有!” 杨坚等三卫儿郎们在随从唐公巡营几个时辰后,才得以返回营帐中稍作休息,回想之前巡营时那诸营将士激动不已的情景,这些三卫儿郎们也都深受感染,原本心中因为初临如此盛大阵仗的紧张感渐渐消失,对于来日的交战也都充满信心,归营之后也不暇解衣,只是满怀期待的枕戈待旦。 1093 破敌以速 当西魏大营中紧张备战的同时,对面的北齐大营中气氛同样也并不轻松。 齐主高洋自从归营之后脸色便一直处于阴郁状态,这固然是因为顽敌可恶,至于还有没有其他的原因,众人也都默契的不敢多说什么。 “贼之凶顽,今皆有见。此番如若不能胜之,则必遗祸无穷、永为危害!” 返回营中大帐坐定之后,高洋才望着帐内众将沉声说道:“情势如此,今日议事也无为别言,唯作破敌之计!” 听到皇帝这么说,众将也都连忙点头应是。之前李伯山那一番挑拨之言实在是太过敏感危险,他们也实在担心皇帝执迷于此话题之中,从而衍生出来什么不好的联想与人事纠纷。 眼见皇帝专注于当下战事,段韶便连忙起身开口说道:“贼自兴兵进寇以来,先围晋州,复寇沁水,继而进据建州等诸地,状似军威难当,实则各处分力、师多疲劳。但能击破一路,余皆不足为虑。 今于此境,我师旅数倍敌军,破贼扬威,正当其时!陛下今赴阵邀战、深得时宜,难得贼亦骄狂应战,诚是天欲亡之!来日交战,但须于铜鞮水筑坚垒为阵,并以精骑频频扰击敌军,使其攻而难破我防、守则难为坚阵,攻守失据、久则必退,届时再作追杀、抄截贼之后路,强敌自破!” 段韶对于当下战争情势也是思索良久,此时开口一番话既做出了战略层面的总结,同时也提出了具体的交战思路,可谓详实具体,对于当下的局面有着非常深刻的认识与稳妥的见解。 眼下西魏看似是四处开花,但其实到目前为止,并没有获得任何一个稳固的战略要点,给北齐所造成的实际的、不可挽回的伤害,甚至都比不上李伯山之前在铜鞮水北岸那一番讽刺与离间之言。 只要能够打断敌军当下看似势不可挡的进势,那么想要收复之前的失地其实并不困难。两国之间的边境形成乃是多年对抗交战所带来的一个结果,不只在战略地势上各有凭仗,人情取舍方面也有着巨大的惯性,只凭西魏短时间的占有,很难将之彻底的兼并消化掉。 高洋在听完段韶的讲述之后,脸上的神情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只是又环顾帐内群众一周,这才开口说道:“平原王进言颇善,尔等在座众人还有无别计补充?” 虽然嘴上说着还不错,但却又希望别人能够再作补充,很明显段韶这一番进言仍未深得其心,因此帐内众人便也都纷纷开动脑筋,想要在段韶前言的基础上再作发挥,希望能投皇帝所好。 只是段韶所言已经颇为深刻,一时间众人也都难能做出什么更加高明的发挥,持续了好一会儿的沉默,一直等到高洋脸上已经明显流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才有一名中年将领站起身来,顿时便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过去。 “平原大王韬略精深、见识高明,前言发人深省,卑职听后亦深感拨云见日……” 这中年人名为徐远,站起身后先向段韶稍作欠身,口中对段韶的见解多有称赞。 然而其人话还没有讲完,上首高洋已经皱眉冷哼道:“若有别计,直须献来,勿作此杂声扰人视听!” 徐远闻言后忙不迭点头应是,旋即才又小心翼翼的开口说道:“平原大王所计深刻,臣不敢妄论其非。只不过,国事维持非止羌贼来寇一事,如今国中别事也多有告急。河北诸州旱情如火、物用大缺,而我大军聚集于此,每日耗用甚巨,不异于割我血肉以待敌,诚需从速决战,不宜再为坚守对峙之想……” 段韶这一番计议从战略层面而言确是稳妥之计,但却忽略了后勤消耗的问题,而大多数的晋阳勋贵也都鲜少意识到这个问题。毕竟北齐国力强盛,丰厚的资源又一直都优先供给晋阳勋贵与各种军事行动,很少会受困于物用。 但再强盛的国力也有一个极限,过去几年兵事虽少、役用却多,边境上大造长城、国都中又勤修宫苑,再加上连年的蝗旱灾害,再丰厚的家底也要见空了。更不要说此间聚集着小二十万的人马,哪怕是在国力鼎盛时期维持这种规模的兵力聚结也是非常沉重的压力。 徐远熟悉书计吏事,早在高欢霸府时期便处理霸府军务后勤相关的事宜,此时起身献计,便也是从自己熟悉的领域发言,指出段韶所计当中没有涉及到的部分。 随着徐远开口,其余诸将也都纷纷发声陈述己见,所计未必有多么精明恰当,哪怕为了迎合这个争相献计的气氛、将旁人所言复述一番,也能显得自己计谋颇精。 “向者陛下典军出征胡夷,多是大军疾行、旬日建功,破敌巨万、人莫能敌,连年用兵却耗用省俭、国库不伤。今与羌贼为战,同样应当急速胜之!” 眼见群徒踊跃献计,大将薛孤延也不甘人后的起身开口说道。 高洋听着群众发言,脸上的笑容也是越来越浓,又指着段韶笑语道:“王计亦精,更得此群智弘益,来日破贼必定更有把握。” 段韶听到这话后便也起身点头应是,心内却是微微一叹,他自知皇帝眼下所在意的并不是真正群策群力的献计,而是这种群众争相对其言论的补充与驳斥的画面。 哪怕他所言绝对的正确,也要吹毛求疵的斧正一番,这倒也谈不上嫉贤妒能,只不过是要向群众传递一种观念,那就是他段韶绝对没有权威到让人无从驳斥、反对。再说的通俗一点,就是要故意抬杠。 段韶对此倒也谈不上有什么悲愤不满,这本来就是皇帝一贯以来的御下手段之一,是对其既倚重又不失警惕的体现,如果哪一天连这种小伎俩都不愿意再用,那么这一番君臣情义才真的要到头了。 在经过如此一番讨论之后,北齐来日与敌交战的战术也基本确立下来。段韶的计略本身也被保留下来,齐军先在铜鞮水南岸构建坚固的营垒阵线,大军全面向前推进,只是其轻骑扰敌的思路更被扩大,转为更加主动进取的大部进攻,战术上的相持被更改为速战速胜的思路。 之所以作此更改,倒也不是北齐君臣们过于小觑对手,而是立足于本身的实力足够强大。此间集结的齐军兵力本就数倍于敌军,而且单单骑兵便超过了五万人之多! 之所以会有如此数量庞大的骑兵,首先自然是北齐军队本身骑兵编制就非常庞大,其次这些将士们相当一部分都是直接从边镇抽调返回,而且当时调令甚急,为了不误军期自然是要以骑兵编制快马加鞭的返回。 抵达晋阳之后,则又因为晋阳方面本身粮草储备便不够充足,于是这些边军骑兵们自然又人马俱随驾出征,来到此间。 规模如此庞大的骑兵编制,自然也是有利有弊。有利的一方面在于实力强大,五万多名骑兵将士放在任何的战场上都是一股强大的力量,能够牢牢掌握住战场上的主动权。 有弊的一方面则就是后勤压力实在太大了,之前高洋停顿于武乡、迟迟不能南下乌苏,就是因为后勤的压力无从解决。过于庞大的骑兵编制,也让齐军哪怕是本土作战,粮草给养的消耗也数倍于敌人,速战速决便是对他们最有利的方案。 段韶不是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但是他所思虑较之众人要更深一层。据他所了解,李伯山是一个非常善于制造和抓住机会的统帅,与之为敌往往都需要尽量避免流露出过于急切、笃定的意图,否则便极有可能落入其人陷阱之中。 其人不可能没有意识到齐军急于决战的心情,但仍然一口应承下来,事出反常、必有所谋。骑兵大队若倾巢而出,反而不利于控制战斗的节奏。 但是眼下群情如此,段韶纵有什么忧虑也都不便再说,否则极有可能会适得其反,唯有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多多观察并提防变数的发生。 尽管之前李伯山阵前所言给高洋心内带来了不小的出动,但在接下来的大战排兵布阵时,他还是选择以晋阳大将为其骨干。除了自领中军之外,段韶与贺拔仁分领左右,薛孤延这样的骁将也被安排为中军先锋,余众晋阳勋贵大将则各有职掌。 不过有一个人比较例外,那就是斛律光。之前其人本就是罪将受召而来,在军中并无职事的任命。之前因其曾与李伯山偶遇且与交战,让高洋对其颇为改观。不过这一次在阵前返回之后,不知是忽略了还是其他的原因,高洋也并没有召斛律光入帐议事。 当众将都在大帐中商讨军务时,斛律光只能在帐外等候。待到议事结束、诸将退出,他便连忙走上前去,有几名与之私交不浅的将领将军务商讨结果与人事安排向其略作讲述,当听到自己并未被安排进出战阵容中时,斛律光顿时难掩失望之色。 段韶和贺拔仁两路主将被皇帝留下继续面授机宜,到最后才告退出帐,仍然等候在外的斛律光见两人行出,忙不迭又迎上前,看了看默然疾行的段韶后,他便径直走向贺拔仁,入前小声说道:“太傅能否将末将引入部中、以充阵实?” 贺拔仁与斛律金也是交情深厚的老战友,听到斛律光的恳求之后,他略作沉吟才说道:“以明月之忠勇才干,大战在即不应闲置。只不过……来日交战,贼若一触即破,明月出战与否也无甚区别。但若贼势顽固,不能一鼓破之,我再向陛下进言,加你重用!” “多谢太傅关照。” 斛律光听到这话后,便也只能垂首应声道。 1094 浴血铜鞮 第二天仍是骄阳当空,猛烈的阳光虽然烘烤得草木蔫蔫,但却难阻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事发生。 铜鞮水河口南北鼓角声时鸣时止,交战双方的旌旗如密林一般插遍了河谷与陂塬,旗下将士们身着戎装、顶着骄阳阵列分明。 因为有铜鞮水和漳水天然的河道划分,两军各自列阵并占领战场区域,在这河口附近彼此间还是没有直接发生战斗。 但是在河口的西侧、铜鞮水的上游,由于河道收窄变浅,界线划分便不那么明确。而之前双方争夺河口的战斗,也多由此间展开,因此眼下也不出意外的早已经开始了战斗。 西魏的右军统帅贺若敦,率领所部一万步骑最先抵达战场,早在黎明时分、天还未亮的时候便率部抵达此间。然而贺若敦所部到来的时候,便已经有齐军于此设栅驻守,于是双方当即便展开了交战。 天色尚黑的时候,彼此还只是各遣几十名跳荡之士于河岸滩涂之间进行战斗。随着天色渐亮,战场的范围也在逐渐的扩大,多有骑兵于此区域内往复冲杀,全都在试图冲入敌方的阵地中肆意的破坏一番。 这种局部的战斗暂且还看不出双方整体实力上的差距,彼此投入战斗的将士们多是弓马娴熟的骁勇之士,扣弦挂鞍、刀枪劈刺,凭着战马所带来的机动力于战场上左冲右突、离合纵横,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状态。 场上的战斗乱中有序,因为各自的目标都是要冲击、逼压对方的阵线,故而混战中的双方将士也都在试图将战场向对面进行推进。 如此一来就必须要保持着短兵相接的作战状态,而短兵相接无疑是战场上死伤最为严重的情况,每一分每一秒都有军士坠落下马,运气好一些的尚可挣扎躲避敌人的兵锋,运气差的那就直接身死当场。 很快铜鞮水便被搅闹的浑浊起来,漂浮的血浆因为过于浓厚而难溶于泥水中,直在河中泛起一层血色。河道内的鱼虾自然被搅闹得不得安宁,但又幸运的发现河道中突然出现了许多新鲜的食物,那些抛落在河中的残肢断臂、脏腑碎片下便聚起了许多的游鱼,贪婪的啄取、吸食这些食物。 在这场惨烈的厮杀中,战圈也因为双方将士的各自奋力作战而不断的南北游移,却迟迟没有彻底的被推向哪一方的阵线之内。从结果上来看,双方这么多将士的伤亡似乎全都是徒劳,唯独将战争是对人命的消耗这一点体现的淋漓尽致。 “坚持住,向南冲杀!” 高琳手里挥舞着长大的马槊,伺机将试图欺近身前的敌军骑士砸落下马,趁其尚在泥浆中挣扎之际,一槊将之刺杀当场,旋即便振臂高呼,鼓舞着左近仍在作战的部众们。 作为魏军右路先锋督将,高琳同样也在身先士卒的交战着,不久前他的战马被敌骑射杀,自己也跌落进了河岸滩涂中,靠着亲兵拼死营救才挣扎起身,但膝下两足仍然深陷泥中,难以动弹分毫。 齐军士卒们自然也注意到这魏将的窘态,几番试图入前将之猎杀,仅仅在高琳身边丈余方圆之内,便已经有了七八名敌卒横尸此间。 “将军快请上马!” 终于,有数名魏军军士引来一匹闲马,并且将木排一直铺在了高琳的身旁,人马合力之下才将之从淤泥中拔出。高琳却顾不得冲洗甲衣上的泥浆血水,转又策马绕行到西面上游的沙地河滩上,继续与敌骑厮杀起来。 双方精骑各自于阵厮杀之际,其后方的部伍也并没有闲立观战。由于此间最适宜发起冲杀战斗,所以各自都要抢筑坚固的营垒防事。 之前齐军先到一步,已经于南面构建起了一道木栅防线,此际则趁着敌军被己方骑兵纠缠在外之际于木栅外挖掘战壕,挖出的泥土统统夯培在木栅内外,土木结合之下便形成一道牢固的防线,能够有力的将敌人的进击拦截在外。 反观魏军方面工事进行则就比较滞后,上百架的马车散落在阵仗之间,掘土挖沟也全无章法,看起来就让人感觉乱七八糟,像是顽童掘土游戏,不像是阵线严整的营防战线。这大概是因为魏军客军作战,并没有太多随军的工兵役夫,只能因陋就简的草草将就。 同样率众于阵中激战的齐将綦连猛也察觉到对面魏军的防事构建颇为简陋,未必能够承受得住大军猛烈的冲击,如若能有足够的骑兵将士一起向着敌阵发起迅猛的冲击,可能在真正的中军决战之前便能提前抢占下敌军这一侧翼阵地,从而形成包抄围攻的局面。 “速速召集营中余部人马,全都出营冲击敌阵!” 心中生出这一念头后,綦连猛便暂且脱战后退,向着部将大声喝令道。 部将闻言后却是面露难色道:“可是、可是平原大王有令,必须午前将营垒阵线设置起来。如果倾营出战,怕是不及……” “蠢物!为战形势瞬息万变,正当随机应变,岂可一味因循故计!” 綦连猛听到这话后顿时瞪眼呵斥道,随着脱离了前线的战斗,他的视野所见更加全面,所见到敌军于此间兵势并不算雄壮,怕是还没有他所率领的左部前军一万五千步骑数量多,如果只是痴守筑营,无疑是会贻误战机。 部将闻言后不敢再多说什么,当即便归营喝令暂停攻势,并将营中其他甲卒召集起来,又引出足足五千精骑。 而随着这五千精骑投入战场中,战场上的齐军数量顿时达到了八千余众,原本还相持不下的形势顿时便发生了明显的倾斜,一直在河线左右摇摆的战圈顿时便被向北推进几十丈有余,齐军大队精骑直接涉水而过,于铜鞮水北面列成战阵。 綦连猛眼见增兵效果如此立竿见影,心内自然也是激动不已,当即便摆手喝令向前方冲杀,不给敌军整顿部伍、反杀回来的机会。 随着齐军万马奔腾的发起冲锋,更给人以势不可挡的震撼,对面魏军将士们也多有变色,就连之前还率部于阵奋勇杀敌的高琳眼见到敌我实力差距如此悬殊,一时间也都脸色微白、口干舌燥,尽管早有应战定计,这会儿也变得有些信心不足起来。 足足近万敌骑发起冲锋,远不是寻常阵仗能够抵挡,所以高琳便也直接引部向着本阵撤离。而据此里许之外的魏军右路本阵当中将士们也都肉眼可见的面露紧张之色,主将还未及下令,分布在阵线外的将士们便纷纷向着内里撤离。 “冲!不要给贼喘息之机。” 身在冲锋途中,綦连猛见到敌军仓皇后撤,就连许多运载给养的兵车都被抛在原地,越发觉得自己所计无错,口中高呼的同时,自己也在打马奋进,要一举将此敌阵给彻底冲垮。 虽然孤军直入并不明智,但观此间敌阵已经纷乱起来,若能将之一举冲溃,即便敌军别部闻讯来援,在那些溃军的冲击之下也很难对己方阵队形成拦截围阻。 贼势若强则冲破此间敌阵后整队而退,贼势弱则就继续冲杀激战。进退自如、来去如风,乃是骑兵在战场上拥有绝对控场能力的根本原因。 綦连猛旧为尔朱荣亲信,尔朱氏霸府消亡之后投奔高欢麾下,戎马半生犹自勇健,其作战经验丰富,对于战场上的时机洞悉与掌握自然也是颇为敏锐,因见敌军为势所迫而暴露出败乱之态,越发加速向敌阵冲击。 这会儿,魏军骑兵部伍纷纷向着阵外撤离出去,仅仅只剩下了机动性不高的步卒们仍然困守在本阵当中,这些步卒们分散在诸兵车之间,连一个完整的阵势都无,在骑兵大队一冲之下只怕也难能再剩下多少。 正当綦连猛笃定胜算在握的时候,冲击在最前方的部伍却发生了一些小意外,连续数骑在奔跑的途中突然栽倒于地,原来是陷入了敌人之前所挖掘的坑洞陷阱之中。而且这陷阱内还布置着一些尖刺短矛,凡有人马跌入其中,当即便被穿刺身死。 “陷阱小道罢了,不足为扰,继续冲杀!” 綦连猛得知此情后只是冷笑一声、未以为意,越发感觉到敌军当真技穷。 哪怕是没有陷阱,大队的骑兵在高速奔行之中也难免会有掉队、落马等意外情况,这都属于骑兵冲击的正常损耗,陷阱虽然一定程度上加剧了伤亡,但因为魏军陷阱挖掘的乱七八糟,且坑洞多是狭小且浅,并不能陷杀大量士卒,杀伤力有限,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当然这是从他作为主将的视角而言,众将士们眼见到袍泽被当场陷杀之后,心内多多少少还是暗生警惕,冲势也略有收敛,不再像最开始那样奔放。 不过这种稍微的收敛对整体的气势也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很快齐军将士们便冲入了敌阵之中。 魏军兵车散落阵中,一些齐军将士来不及转马躲避,索性便连人带马撞了上去。 可是这一撞之下却又发生了意外,这些兵车看似薄薄的木板箱壁被高速奔驰的人马撞上之后非但没有破裂开来,反而那些齐军将士受到巨大的反震力道,不乏人筋断骨折,乃至于七窍流血而亡。 原来这些兵车可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车箱内装满了沉重的土石,而且被直接钉死在了原地。兵车本身又远比一般的车架更加的高大,车板侧沿同样镶嵌着锐利的矛锋,之前还被帐布刻意的遮掩着,远看平平无奇,入近才发现乃是一座座坚固高大又锋芒毕露的拒马路障。 齐军乍一冲入这车阵当中,猝不及防下单单撞死的骑士便有数百人之多。虽然数百伤亡放在这近万人的骑兵大队中也不算起眼,但却是全都集中在前部人马当中,冲锋在最前方的阵队直接伤亡过半,这对士气而言乃是一个莫大的打击! “绕开敌车,绕开这些敌车!” 袍泽用生命换来的教训,立即便让其他侥幸未死的齐军军众警觉起来,连连高呼示警。后方军众们收到这一提醒后也都各自小心,不再狂放奔驰,而是分道驰入这敌阵当中。 1095 贼力有尽 自南北分裂以来,便各自遵循现实环境而发展出自己的一套战争体系,形成了南船北格局。 只不过南人所仰仗的战争器械也不唯战船一项,尤其是东晋以来不乏雄才统军北伐,而北方可没有南方那样密集畅通的水道可供利用,于是战车这种拥有一定运载能力和机动力,同时还兼有防护力的工具便又获得了重视。 讲到对于战车的运用之精妙,最为让人惊艳的战例自然就是宋武帝刘裕大破北魏精骑大军的却月阵。却月阵作为一种战阵,想要达成复刻固然是有着比较苛刻的限制,除了刘裕本身的战绩之外,很难再找到类似的战例。但是以车克骑的战术思路,却是非常值得参考。 尽管西魏也有着非常可观的骑兵编制,尤其李泰在击败突厥之后,大大提升了对于漠南和陇右的控制力,使得西魏的骑兵力量在过去两年里更加激增。 但是此番魏军远道来攻,攻城扩地才是最重要的任务,对于野战奔袭方面的需求并不算太大,再加上所行经的路线本身便多崎岖山道,更加限制了骑兵力量的发挥,以及后勤给养方面的限制,因此所携骑兵力量并非作战主力。 尤其是在当下的乌苏城南,西魏能够集结起来投入作战的骑兵力量不过只有一万余众,规模是要远逊于北齐。 因此在这场决战中,摆在西魏面前最大的难题就是如何抵消北齐强大骑兵的机动力、以及由此所建立起来的对战场的控场能力。如果这一点不能做到有效的控制,那么这一场战事西魏还没打便已经输了过半。 李泰之所以答应高洋要在铜鞮水河口展开决战,其中一大原因就是铜鞮水和浊漳水天然的水道给骑兵奔驰于战场所造成的障碍。魏军依托于此两道河流,起码不必面临被敌骑环绕围困于旷野之中的窘迫处境。 当然河道也难以久恃,尤其今夏本就大旱,铜鞮水注入浊漳水的河口水流算是最为丰沛的,但所形成的河道宽度也不过只有十几丈罢了。 这样的宽度对普通人而言确可称得上是障碍,但对兵力强盛的北齐大军则实在谈不上是什么天谴绝途。只要战斗正式打响,就会有各种方法能够跨水而来。 所以战车便也成了李泰在此战中限制敌军骑兵力量的一大选择,之前他攻破江陵之后,本就俘获到了大量的南朝相关工匠力役,使得西魏方面舟车制造能力获得了极大的提升。 早在旧年侯景之乱,李泰随军前往河洛地区时便曾凭着战车与敌军交战获胜,如今得到了南朝的技术和工匠补充,那自然就变得更加专业。 之前在进入沁水河谷交战的时候,他便用战车临时结营结阵,算是小试牛刀。不过义宁城下的战斗尚不足以施展开这车阵的完全形态,如今在与北齐展开决战之际,自然也就不再藏私。 此时的战场上有上百架战车,并没有按照什么固定的阵型进行排列,而是杂乱的停放在战场上。车轮都已经被拆除掉,特制的车箱容量颇大,里面堆满了挖掘陷阱所挖出的土石,四角还有地钉固定,虽不说稳如磐石,也难以轻易撼动。 车阵中的魏军将士们傍车结阵,形成二三十人之间的小型战阵。最外围的是手持长枪、长斧的战卒,两翼则是刀盾战士,最里面乃是弓弩手。 这样的结阵参考了许多南人战术的特色,本身对于战场上的骑兵力量就具有一定的克制效果,搭配以战车一起运用,效果则就更加的出众。 齐军精骑气势汹汹的冲杀而来,面对这下有陷阱、上有车障的布置,一时间也并没有什么好的应对之法。为了保持冲击的速度和力度,只能分道驰入车阵之中。 原本凝聚成一束洪流的冲杀战阵顿时便被车阵分割成为数道支流,无论声势还是速度都遭到了极大的削弱。而在失去了这两点加持之后,骑兵大队的战斗力也会锐减。 “东贼受死!” 此间阵队的督将乃是坐镇汉东数年、多与南人交战的王杰,本身对于这以步克骑的战术也是非常了解,当敌骑驰入阵中时,他便率部隐于战车后方,避开敌军凶猛的冲击,而当敌军骑士擦身而过时,他便手持战斧由侧跃出,口中大吼一声,宽刃战斧一斩而落,那敌骑未暇收势反击,登时便人马俱裂! 战场上杂乱摆放的战车看似疏不成阵,让人下意识的心生轻视,认为不足为惧,轻易间便可穿插攻破。 然而这些战车的存在却大大的限制了齐军骑士们冲进的路线与活动的空间,也让他们失去了离合聚散的从容变化,阵仗被分割凌乱,坐骑与阵势所带来的加持荡然无存,只能凭着各自的战斗素养与车阵中的敌军展开激斗。 然而陷入混乱中的只是他们罢了,魏军却并没有陷入混乱当中,各自站队仍然编制完好。 前方的长兵器仿佛猛兽爪牙一般,对着敌人劈刺杀伤。两翼的刀盾战士一边挥盾格挡着敌军的锋矢反击,一边挥刀劈砍着马腹、马足,以及那些摔落下马却还有力挣扎的敌卒。至于最后方的弓弩手,后方倚靠着战车,前面则有袍泽牢牢的保护着他们,只需要操持着弓弩,不断的向敌人进行射击。 綦连猛虽也戎马半生,但却鲜少与南人交战的经验,骤遭敌军如此战阵布置,一时间也无良机破敌,待其入阵之后越发感受到这人车结合的战阵之难缠。 他有心想要破坏掉这车箱板壁,但是车旁的敌卒前矢后斧的进攻让他也难长时间驻足车旁,只能策马跳开,避过敌人兵锋才能稍作喘息,但却仍然需要防备到处乱飞的流矢。 “不要停留贼阵,冲、冲出去!” 敌阵中停留片刻,綦连猛便大声呼喊道,这战阵实在是不利于骑兵力量的发挥,继续缠斗于此只会造成更大的伤亡损失,须得尽快冲入旷野阔地之中再整战阵。 在綦连猛的大声喝令之下,再加上一众身陷阵中的齐军将士本身也已经自觉不妙,不敢再于阵中恋战,各自争先恐后的向着这车阵范围外冲去。 然而西魏却并不是缺少战马和骑兵的南朝,在这战阵的后方,贺若敦早率领一千精骑持戈待战。当齐军将士们摆脱各种阻挠,好不容易冲出车阵的时候,还没来得及收拢部伍,便遭到了阵外魏军骑兵的迎头痛击。 当綦连猛也好不容易冲出敌阵时,便见到己方将士已经被敌军冲杀的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全然没有了之前向此发起冲击那种势不可挡的雄壮气势,心内一时间也是懊恼不已。 “向拢,不得溃走!速速传令后路人马继续进击,此间贼兵数少,仍可一战!” 尽管进攻大大受挫,綦连猛却仍是不甘心承认失败,同样也是不敢,因为皇帝陛下亲自督战于此,他先发首战又擅自出击,结果却落得大败亏输,如若就此退回,皇帝陛下必然大怒,绝对不会轻饶了他。 因此哪怕还有一丝希望,綦连猛也都不敢放弃,一边大声喝令卒众们向他靠拢,一边又着员催促后路增援。同时他自己也持弓在手,不断的扣弦射杀此间战场上追逐齐军的魏军将士。 “原来贼将在此,围上去,擒杀此獠!” 正自率部冲杀的贺若敦也注意到了呼喊喝令的綦连猛,当即便眸光一亮,率领身边几百徒卒便策马向着綦连猛飞奔而来。 綦连猛臂力出众且射技精妙,虽然群卒奔走、战事不利,但他仍在竭力想要扭转局面,手中劲弓左右张射,每有一箭射出、必有一敌落马,也使得左近魏军将士不敢过于欺近,因而身边又重新聚集起了百余乱卒,眼见将要重新形成组织,贺若敦已率数百徒卒向此飞奔而来。 眼见这一幕,綦连猛又张弓扣弦,直向一马当先的贺若敦射去,同时口中怒吼道:“贼来受死!” 那劲矢一闪而至,贺若敦也难能幸免,箭矢直没甲衣衔接处的肩窝前,吃痛之下他身躯陡颤,险些跌落战马,但在稳住身形后却抬手将此箭支折断并抛弃在地,口中大笑道:“贼力尽了,箭难穿衣!擒杀贼将,正当其时!” 周遭一众被綦连猛精妙箭术所震慑的不敢欺近的魏军将士们闻听此言,顿时大受鼓舞,当即便又策马冲涌上来。 綦连猛眼见这一幕,仓促间虽也射出数箭,但却仍然难阻汹涌敌势,随着魏军骑士们冲杀入前,刚刚聚拢起来的阵队便又被冲散,随着身边几名亲兵都被敌人挥槊挑杀,綦连猛便也身陷敌人包围之中。 他弃弓持刀垂死挣扎,勉强拒战片刻,胯下战马已被一槊刺死,连带着他也摔落在地,眼见数道枪槊全都向他扎来,垂死之际抱头顿首大声呼喊道:“愿降、某愿降!求将军饶命!” “捆起来,送至中军!此间继续杀敌!” 当贺若敦策马至此,肩臂都被箭伤涌出的血水染红,但见到生擒敌将后,自是不由得笑逐颜开,旋即便大声吩咐道。 1096 投鞭断流 铜鞮水上游的战事烈度突然提升了这么多,让双方别处人马都有些猝不及防,以至于在交战最激烈的时刻,全都没能做出及时有效的支援策应,当各自集结人马赶赴战场的时候,战事胜负已经可见端倪。 双方配合虽然都有些脱节,但各自情况还是有些不同。 西魏方面是单纯的来不及,因为兵力本就有限,加上这一片区域并不是成熟的战场,地形上都要加以整改才能让大队人马与各种战争器械方便进退输送,所以右路军在铜鞮水上游拒敌的时候,中军大部队还在忙于挖沟铲地、修造营垒阵线。 当李泰收到敌军发动大举进攻的消息时,也没敢第一时间便将中军人马投入进去,先是于中军阵线上列阵待敌,确定敌军仅仅只是侧路进攻,这才分遣一批师旅靠近右路军的阵地,予以一定的策援支持。 至于齐军方面,则就是觉得没有必要。作为主动发起进攻的一方,本身出击的兵力又非常可观,除非是中军方面有着明确的要发起全线进攻的命令,否则单凭出击的那些人马是绝对足以应付这一场侧翼的局部战事,区别也只在于获利的大小。 如果出击的人马能够顺利的冲垮敌军这侧路战阵,将优势锁定住的话,后路人马再作追进也不迟。否则盲目追进的话,反而有可能造成左翼战线与中军脱节,从而给敌军以分别击破的机会。 所以当后路齐军见势不妙,再作人马集结的时候,已经很难再直接影响到前线战事的进展了。 而当接应的师旅于铜鞮水南岸集结完毕时,北面人马败相已露,并且有成队的人马撤退回来,再想向前推进,势必会发生前后的冲突。故而这些后来集结起来的师旅也就只能顿于南岸接应前线人撤回,难以再直接跨河北进以扭转战局。 魏军的车阵虽然是固定死的,但是骑兵阵队却能灵活移动。除了贺若敦所率领的那一支千人精骑之外,高琳之前所率与敌交战的部伍在撤返回来稍作休整之后,便也趁着敌队大乱之际,沿着铜鞮水北岸从侧翼杀回,对敌军阵队进行抄截围堵。 纵然齐军还有相当数量的军众见势不妙而没有冲入车阵,可是也因为主将的被捕而进退失据,此时再遭到魏军的冲击,自是免不了阵势大乱、仓皇逃窜。一些军众原路返回,一些则直接涉水而退,场面一时间纷乱不已。 此时的贺若敦趁着这一股胜势,集结右路军诸部人马,以车阵为大举向南面推进反攻。那些仓皇败逃的敌卒们这会儿仿佛化身为魏军前锋,直接过河之后又冲出了好一段距离,然后才在本部人接应阻拦下停止下来,而其后方的阵地已经尽为魏军所得。 魏军在推进到铜鞮水南岸后,步兵沿河结阵,并且堆土作堰、在河流上游构建更加便捷的进退通道,而骑兵们则继续向前进击,趁着敌军营垒阵线尚未构建稳固而在敌军阵之中穿插破坏。许多堆放在营地中的毡帐物资与人马粮草都被举火焚烧,场面一时间乱成一团。 一直等到段韶率部匆匆加入战斗,这混乱的局面才稍得控制。冲入营地中大肆破坏的魏军骑士们遭到驱逐,营地也被重新夺取回来,只是被焚烧损坏的物资难以再收拾起来,而且战线也被敌军一举推进到了铜鞮水以南,再想于敌军眼皮子底下构建起坚固阵线变得尤其困难,需要不断的遭受敌军的袭扰。 “尔等将主何在?” 甫一开战,自己所负责的战场区域便遭遇如此挫败,段韶一时间也是脸色铁青,在将营地中的敌军逐退之后,当即便将之前出战的一些将士们唤至面前,环顾一周却没有见到綦连猛,于是段韶便怒声喝问道。 “将主、将主之前冲入敌阵,勇猛杀敌,或是、或是已经死国……” 诸将士们眼下犹自惊魂未定,彼此对望一眼也都不知主将确凿消息,于是便小心翼翼的作答道。 段韶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难看:“荒唐!交战一场竟然连主将下落都不能知,如此混乱怎能取胜!” 他这里还没来得及深作追究,中军御前使者已经策马驰行至此,询问战损情况并加问责。 段韶将溃退回来的军众全都召集起来盘点一番,发现单次一阵便折损将近三千军众,尤其就连其左翼前锋主将綦连猛都消失不见、生死未知,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一场惨败。 段韶自知这一场败绩着实严重,不只在于将士的伤亡,更在于首战败绩给全军士气所造成的打击。由于擅自做出决定的綦连猛不见踪迹,他只能自己硬着头皮前往中军请罪。 只是当他来到中军大营时,齐主高洋却并没有直接召见他,而是着员传话道:“前师败绩,罪不在王。王且归阵自守,勿更为敌寇所趁。” 段韶闻言后只得无奈退回本阵之中,本来此行请罪之外,还想请中军拨给一部分之前遭到敌人破坏损失的物料,但今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自然也就不敢自讨没趣了。 不过他倒也不必担心物用不足,因为就在他返回不久,又有中军信使到来,直接传达皇帝命令,将一大批原本归属左路军战斗序列的军众调离,使得段韶所能统御军众锐减过半。 段韶在收到这一军令之后,先是怔怔片刻,旋即便着令亲信配合信使入营将需要调离的部伍召集起来,进行交割。他自己则率领一批卒员出巡一番,基于当下敌我情势重新将防务调整一番。 高洋在得知左路交战损失竟然如此惨重,心情自是愤懑难当,之所以不肯接见段韶,则是因为不愿在此关键时刻当面失和。 綦连猛所发起的这一场攻势损失了这么多的人马,也并非全无收获,起码是探出了敌军所隐藏的一大杀招。 随着敌军的这一战术曝光,高洋也共诸将讨论一番该以何战法才能克制破解这一战阵。结合一些败兵所讲述的亲身经历,他们也都意识到此阵对骑兵战阵的针对性,凭着骑兵战术确是有些难以破解,而且骑兵也根本不应使用于这种战场环境。 但是如果不以骑兵出战的话,那这个阵势对其他兵种的限制就几近于无,单凭这些杂乱摆设的战车很难形成完整牢固的防线,可以任由步甲将士穿凿杀入。如果派遣重甲步兵参战,破坏掉那些战车障碍也并非难事。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加有效的方式。那就是既然车阵有些棘手,可以直接绕过此处,转从别的方向发起进攻啊! 段韶的左路军当中并没有太多重甲步兵的编制,如若要破解敌人军阵,则就还需要从中军调拨一批作战人员。而高洋在考虑一番之后,便选择了更加方便的做法,暂时放弃铜鞮水上游的阵地争夺,将兵力投入到其他方向的战斗。 这一决定当然也就意味着削弱了左路军的战斗职能,但是在首战便输的如此难看的情况下,如此处置对高洋而言真的已经是格外开恩、从轻发落了。如果换了其他人担任左路军主将,想要不受到牵连惩处,基本是不可能的。 随着一部分左路军师旅被招至中军,中军人马也直接达到了十万之众。这么多的人马当然也不可能一次性的全都投入到战场中去,不只是战场环境受到制约,各种传令手段也难以及时有效的对这么庞大的作战部伍进行灵活调度与指挥。 高洋先调派两万步骑交由中军前锋薛孤延率领,并交给其人一个重要的任务,即是要在傍晚天黑之前攻上铜鞮水的北岸,并且要在对岸建立起一个稳固的进攻阵地,以备来日大军北进直接进攻魏军中军主力所在。 与此同时,他又传令右路统帅贺拔仁,着其密切关注中路方向的战事进程,当敌军主力被吸引在铜鞮水一线的时候,贺拔仁则可率领右路师旅沿浊漳水向北而进,从敌方的左翼侧路发起进击,使其顾此失彼。 在经过高洋的一番战术调整之后,午后时分齐军便再次向前发起了进攻,虽然不复之前万骑奔腾的雄浑气势,但黑压压的军阵直向铜鞮水推进而来,也给人以极大的压迫感。 前秦苻坚曾经自信言道投鞭可以断流,以显示其兵力强大,而今投鞭断流的一幕却在这铜鞮水河道上真实上演。 齐军将士们向河中投掷的倒也并非马鞭,而是各自负土挟木入前投于河道之中,在这成千上万人的推进下,铜鞮水河道快速的收窄,极短的时间内河道上便出现了一座可供人马驰行北进的拦河堤坝! 随着堤坝造成,薛孤延一马当先的向北冲去,同时向着后方军众们大吼道:“羌贼汉儿如待刈之草,儿郎们速速随我杀敌立功!” 1097 悬赏敌首 ();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的取巧都将会变得没有用武之地。 随着齐军再次发起进攻,战场上的局势很好的验证了这一点。随着齐军万千师旅负土抱薪的向前进击,原本尚可稍阻敌势的铜鞮水河道很快便被填平,使得齐军能够顺利的向北推进。 此时的魏军正因右路首胜而军心大振,当见到敌军再次大举杀来,心情虽然也颇为紧张,但也并没有太过惊惧。 身在中军大帐的李泰方自擒获的敌将綦连猛口中获知到一些敌情,便被告知敌军再次大举杀来的消息。他自塬上登高俯瞰,见到敌军并未像之前那样采取大部精骑直冲的方式,而是步骑结合的稳步推进,兵势虽然欠缺了几分先声夺人的气势,但却显得更加稳重厚实。 李泰自知这一次的敌军攻势怕是很难取巧逼退,还是需要依靠常规战法来阻遏敌军的前进。于是他便着令中军田弘率领五千步骑先行进击,阻挠敌军在北岸设置稳固据点,而自己则率领其余军众由后出发,一边继续加固阵线,一边亲自掠阵观战。 齐军所堆填起来的这座拦河堤坝宽达数丈,主力军众皆循此而进,由于刚刚铺设起来的堤坝尚未牢固结实,因此骑兵部伍并未作为首发阵容,先是由步兵阵队先行北进,在抵达北岸之后便依托于这堤坝层层向外推进。 随着后方部伍源源不断的涌上来,这些齐军将士们很快便在堤坝的北端组结成为一个椭圆形的战阵,而且这战阵还在不断的向外扩张,很快便达到了方圆里许的范围。 田弘先率轻骑向此敌阵冲进而来,一众骑士们列作比较常规的矢形战阵,排头数名精卒手持马槊率先冲进,仿佛一柄利刃直扎入敌阵当中。 齐军步阵中士卒虽也奋力的用刀盾拒敌,但是步骑之间天然就存在的战斗力差距,让他们在面对敌军人马合一的莫大冲势支持下,仍然难为抗拒,很快便有数人被当场刺杀,使得阵势被凿出一个微小裂痕,魏军骑士们便循此裂痕冲入阵中,并且挥舞刀槊企图将此缺口继续撕裂开来。 但是这椭圆战阵越往内里便越发的厚实,冲破外围几层之后,内里便几乎已经达到了人挨人、人挤人的程度。这样密集的人群固然不利于齐军反击作战,可是对魏军的冲进也造成了极大的阻挠,前方涌动的人群直接构成了一道坚韧难破的血肉藩篱,使得冲入此间的魏军骑士寸步难近。 轻骑军士一旦失去了机动力,尤其是在此敌众密结的战阵当中,后果无疑是毁灭性的。所以很快旁侧便有敌卒挥刀向此劈砍而来,魏军骑士身陷重围,虽然尽力抵挡几刀,但最终还是难免人马俱死乱刀之下的结局。 前方冲势受阻,非但难以凿穿敌阵,反而直接损失了十数名前锋勇卒。田弘也自觉此敌阵难能撼动,于是当即便引部暂退,而后于侧方结成纵队,沿着敌阵外围削掠而过,往复冲杀。 虽然如此一来难免要遭受敌军箭矢射击阻扰,但也比较有效的遏阻住了敌军的军阵扩张。外围的齐军军士们眼见敌军屠刀反复在其面前穿掠而过,身边袍泽们不断被斩杀当场,心中也是惊恐不已、裹足不前,甚至忍不住向阵内退缩,使得这军阵当中也变得颇为混乱。 但是魏军的骑兵数量毕竟比较少,单单右路师旅便使派了五千余骑,中军眼下所拥有的骑兵数量也只有五六千人。 眼下田弘所率投入战斗中的骑兵军士不足三千人,在敌军阵势尚未完全张开前,往复的游掠冲杀尚可稍为阻遏,但却做不到完全的围堵。之前的敌阵是有节奏的层层外扩,如今则是趁着魏军骑兵封堵不及而向外延伸,所形成的阵型便不再是之前那种椭圆阵势,变成了各处凸出的不规则形状。 凭着兵力的优势,齐军的阵势范围仍在缓慢扩张,随着兵势的外张,内部的混乱便得以缓解。在外围卒员的掩护下,阵内便有精卒开始披挂重甲,而后便排开前方的卒员,全副武装的向前推进,直至抵达战阵的最前方。 此时又有一队魏军精骑由侧向冲掠而来,而这些重甲步兵们却是全无畏惧,眼见敌骑奔驰而来,手中战刀便猛地挥起,顿足怒喝道:“杀!” 魏军骑士的枪槊擦在齐军甲卒那厚重的甲衣上,并没有给敌人造成任何的伤损,反倒自身因为来不及躲闪敌人的战刀,连人带马俱被斩裂剖开,洒落满地血肉! 讲到精良的战甲和武器,从来也不是西魏军队的专属,反而东魏北齐的武装水平向来都要比西魏更加的精良。李泰之所以在军事上能够迅速发展、变得强大起来,就是因为早年洗劫了东魏的晋阳宫,掳掠到了许多技艺精湛的工匠。 今次这一场战争已经是深入北齐腹心领地,当此决战之际自然不会有所藏私,最精良的武装统统都安排上。随着这些重甲步兵投入战斗,战场上的形势便再次发生了转变。 魏军的骑兵在与这些重甲步兵交战的时候,仿佛拍打在礁石上的浪花一般,只是自身碰撞的粉身碎骨,却完全难以撼动这些全身重甲武装的精锐战卒。 有了这些重甲精锐作为开路的先锋,齐军前进越发顺利,阵势又再次快速扩张起来,很快在铜鞮水北岸便集结了上万步骑军众。 李泰眼见前路人马阻击无功,几番冲击也只是徒增伤亡,于是便着令将前路人马撤回本阵,转而以小型的炮车投石机向着敌军重甲防护的密集战阵进行轰砸反击。 由于敌军当下阵势仍然非常密集,使得这一反击效果也是颇为凌厉显着,每一枚炮石轰落下来基本都能直接命中目标,并且在弹跳的过程中又会造成多人的伤亡,以至于每一次石弹的攻击都能在敌阵内造成方圆数丈的骚乱。 躲避石弹最有效的方法,莫过于人员散开,使得这密集的阵势变得宽松起来。可一旦这么做了,又会有许多军卒要脱离重甲步兵的保护,再一次暴露在敌骑刀锋之下。 “重甲横列前阵,余卒分向两翼,骑兵速速集结、出击!” 在接连遭受几波炮击之后,薛孤延便注意到敌军的石炮射程并不算太远,于是当即便叫停了仍自向前推进的阵队,选择暂避敌之锋芒,于铜鞮水沿岸进行结阵,同时派出机动性更强的骑兵,对敌军的炮车进行冲击破坏。 北进的齐军攻势稍作调整,魏军所承受的压力不再像之前那样大,李泰便也抓紧时间又分派五千军众入前,共前部田弘所率人马结合起来,依托着那些炮车进行结阵并向前推进。 战场上的这些投石机并非李泰赖以攻坚夺城的河阳炮,只是寻常样式的器械,是之前在乌苏城南驻军时临时打造起来,因此射程和威力都比较有限,只有在距离较近的情况下才能攻击到敌人,所以李泰没有第一时间投入使用。 河阳炮的打造对材料的强度和精度、还有安放的地点要求较高,投入的精力太大,在阵地战中收效却比较有限。如果能够比较灵活的搬运安放的话,那他倒要试试抢先向对岸发起进攻、夺取南面河滩之后架炮轰一轰高洋的中军大营所在,把这家伙轰的抱头鼠窜。 随着齐军的骑兵部伍冲上前来,战斗再次变得激烈起来。这一次齐军骑兵入阵的目的很明确,那就是要摧毁魏军战阵当中的投石机。 因为魏军中军所在这一片陂塬东侧有浊漳水竖切而下,西边则逐渐抬升,连接着山岭,所以正面便略显狭窄。 齐军正面攻进的话,不利于大军阵仗的铺陈,如今又知敌军拥有能够有效打击密集战阵的投石机,当然要在发起总攻之前予以摧毁,如此才能保障来日大战的顺利推进。所以齐军这会儿派出数千精骑,在其大将薛孤延率领下不断向魏军战阵发起冲击。 李泰正自在半坡上观察敌我双方围绕着投石机所展开的战斗,突然侧方军阵中有一队将士涌至大纛前方,神情激动、语调悲切的向着李泰叩首说道:“恳请主上恩遣末将等出列前去与敌交战,阵斩贼将薛孤延,为郭彦将军报仇!” 听到这话,李泰才认出这些人都是之前与郭彦一起向断梁城运送给养的将士们,这当中既有郭彦的部曲门生,也有下属袍泽。但不论关系远近,都是因为郭彦舍命力战断后,他们才得以成功撤回。 当此时看到杀害郭彦的敌将薛孤延仍然在前线统军交战、耀武扬威,这些人心内自是愤慨至极,忍不住入前请战,希望能为郭彦报仇。 “两军交战,生死概是寻常,岂可因私怨而乱我战阵布置!尔等速速归列,养精蓄锐,自有杀敌之时!” 李泰在听完这些人的请战诉求,稍作沉吟后便皱眉说道。 众人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一黯,方待应诺退下,却又听唐公作令道:“传告诸军,贼将薛孤延虽非贼中大贵,但害我大将殊为可恨,此番交战不留活口,凡能就阵斩之者,赐爵县公、赏绢万匹!” “末将等领命!谢主上恩赏,斩杀贼将薛孤延!” 自从此番开战以来,李泰还是首次当阵针对某一名敌将制定赏格、且还如此丰厚,因此随着这一赏格公布出来,阵前诸军将士们顿时变得越发振奋,大声应命、争先夺功。 1098 酬尔名王 (); 战争无非就是你杀我、我杀你,是生是死,各安天命。如果杀了对方人员便笑嘻嘻,己方人员被杀则就竭斯底里的搞针对,多少显得有点玩不起。 不过战争本来就不是游戏,生死也大不相同,尤其生而为人本来就不可能做到绝对的公正可观。 对于郭彦的战死,李泰虽然没有太过情绪外露,但心内同样很悲痛惋惜。特别因为郭彦等人的奋战才使得北齐晋阳人马没能夺取甲氏岭道从而自乌苏城北面杀来,不得不转道南面,使得西魏大军能够在兵力远逊对方的情况下还能与敌人之间展开交战对决。 无论当下此役结果如何,郭彦等人都是功勋颇壮、死得其所。而李泰能够做的,除了事后的褒扬追赠之外,还要充分利用好他们用生命争取来的局面,让他们的牺牲变得更有价值。 西魏军队与北齐之间除了兵力上差距悬殊之外,在战斗力方面,无论是个体的战斗素质还是群体的战阵配合则就没有什么明显的差距。 就算如今的关中府兵已经完成了本土化,但府兵之前不是关中主流武装也并非战斗力差,而是因为不能获得霸府完全的信任,欠缺一个整体的统筹组织。没有了这两点制约后,如今的关中府兵不逊于当世任何对手。 李泰针对薛孤延个人的悬赏使得前阵正在作战中的魏军将士们士气大振、反击也变得更加猛烈,压力顿时便传递到了正自率部于阵中交战的薛孤延身上。 尽管许多魏军将士并不认识薛孤延,但是敌军大将的装扮与前后侍从的亲兵队伍总能辨认得出。在官爵钱帛的高额奖赏刺激下,许多魏军将士都悍不畏死的直冲敌军大将出没所在,而这当中自然也包括了薛孤延。 薛孤延自是一员悍将勇将,甚至敢与天雷搏斗,可是当听到敌阵中将士们仿佛疯了一般呼喊着他的名字,于战阵中奔走冲杀寻找着他的踪迹,心内也是烦躁不安。 他最开始的时候,还没有太过担忧自身安危,只是敌军蜂拥而来使得他在战场上奔行不开,一些命令的传达也都大受阻止,心中恼怒异常,一边策马引众向侧方开阔处奔行,一边怒吼道:“大丈夫安能为贼所吓?薛孤延在此,贼徒速来受死!” 薛孤延这一声咆哮,顿时便将战场上魏军将士们的注意力全都吸引过来,接下来这些魏军将士纷纷抛弃当下的对手,直向薛孤延所在的方位飞奔而来。整个战场便以薛孤延为中心,化作一个巨大的漩涡! “薛孤延狗贼勿走,某来取尔狗命!” 对于战场上一众魏军将士而言,固然是因为唐公所发布的那一悬赏才将进攻的目标锁定为敌将薛孤延,但今舍生忘死的奋力杀来,也并非完全为了贪图悬赏。 唐公为何独独针对此人发布悬赏必定事出有因,他们或不清楚当中缘由,但既然唐公想要这敌将死,则此獠又有什么理由活着? 此时的战场上,薛孤延虽然没有被敌人吓住,但他身边的侍从卫士们却是叫苦不迭,敌人好像疯了一般,四面八方的冲涌而来。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他们这些主将身边的亲兵,之前薛孤延还在叫嚣着要杀敌如刈草,可是现在杂草一般被收割的却是他们。那些围聚而来的魏军将士为了能够杀掉他们所保护的将主,大有神挡杀神之势,凡此周遭士卒稍有不慎即身被数刃、惨死当场。 “主公,贼情实在是太过凶猛,还是暂且退归本阵,再为后计吧!” 眼见身边护卫不断的战死,薛孤延身边仗身亲信便忍不住疾声劝告道。 薛孤延方自挥舞着马槊挑杀一名绕至前方拦截的敌卒,闻听此言后当即便一瞪眼,口中怒喝道:“你是要我为贼耻笑……” 他这里话音未落,侧方疾风骤响,待其转头望去,便见一骑飞奔而来,马上一名三十多岁的敌将手持大槊,身还未及、槊锋先至,先前还在劝告薛孤延暂退的那名亲信未及转身,头颅已被那马槊直接砸落颈下,喷涌的血水直溅于薛孤延的脸庞。 薛孤延见状后也是一惊,忙不迭挥槊格挡敌将攻势,而那敌将同样臂力雄壮,震得他虎口发麻,忍不住便疾声问道:“贼将何人?” 那人不断的挥槊攻来,口中则大骂道:“贼子为天所厌,竟劳我主上亲宣赏命!犹自贪生不肯自裁,我今入阵予你了结,休得再望全尸!” 薛孤延听到这咒骂声,心中自是愤怒不已,当即便也与之搏杀起来。然而他终究不复力壮盛年,在与敌将交战几合之后已经渐有不支,两条臂膀震荡得酸麻难当,眼见敌将犹自进逼而来,索性便一咬牙挥臂甩出手中的马槊,趁着敌将侧身躲避之际转马向后逃离。 此时的战场上双方混战搅成一团,薛孤延作为军中大将,身边自有一群亲信护从不弃,随着他弃械而走,不再于战场上逞能搏杀,自有守候多时的亲兵入前舍身为其阻拦敌人。 待到这名魏将杀掉近前几名敌卒,再转头寻找,却见薛孤延已经逃出了数丈之外,彼此间隔人马数员,已经很难再追近过去。 经历刚才那场短促战斗,薛孤延也意识到自己在这战场上并非不可战胜。他终究还是做不到视死如归,胸内勇气一泄,心中寒意便生,舍不得将自己性命送给敌人换取开国公,于是便在亲兵们的掩护之下向着后方撤离。 可是如今战场上许多的魏军将士都因其之前那一吼而被吸引至此进行战斗,此时随着其人败走退逃,战场自然也随之移动,向着齐军的西侧战阵席卷而去。 此时的齐军后方人马正在铜鞮水北岸结成东西狭长的战阵,因薛孤延一众人马正从西面战场上撤退下来,此间战阵便闪出一道缺口接应归师。 然而后方的魏军将士却追咬甚急,薛孤延虽然成功的退入了战阵之中,阵势缺口却并没有随之闭合,而是被后路追师趁势给彻底的撕裂开来,阵中的齐军将士在魏军骑兵的冲杀之下顿时便死伤无算,就连此间的战阵都被冲击的支离破碎。 此间齐人战阵瓦解之后,许多齐军将士为了躲避进攻便继续向后溃逃,更有的直接跳入身后还未填平的铜鞮水河道泥沼中,挣扎着想要退回南岸。 幸在此间齐人结阵是东西狭长的横向阵势,一个侧方的崩溃虽然连累数千徒卒无以为守,但也给东面的敌阵争取到了一定的反应时间。 薛孤延在入阵之后,虽然犹自惊魂未定,但是连忙召集重甲步卒在此结成战阵以遏阻追师,在这些重甲步兵们的浴血奋战之下才渐渐稳住了阵型,总算没有被敌人趁着这一波机会将阵仗全都冲溃,仍然保住了一定的战果。 只是在经历刚才的遭遇之后,薛孤延也不敢再轻易的离阵出击,而是固守于本阵之中,任由阵外敌军如何挑衅皆不理会,专心致志的构建并加固铜鞮水北岸的营地防线,总算是达成了皇帝陛下的命令,赶在傍晚天黑之前于北岸建立起一个稳固的进攻营地。 但是由于敌军的攻扰困阻,这座进攻阵地面积并不算大,堪堪能够容纳万余将士在其中集结整队。尽管随着天色渐暗,外间的敌军也开始向后收缩,攻扰的力度有所削减,但也不能再放弃已经建好的阵线。 于是薛孤延便又着员由这建好的营垒向外延伸一些凸出的部分,虽然内里的容量并没有扩大,但是这营地的整体面积与规模却增加了许多。 薛孤延自觉得可以凭此向皇帝交差,然而早有后方观战的禁军督将把北岸交战的过程入奏中军大帐中,自然也包括了薛孤延后半段交战过程中的消极保守。 傍晚天色擦黑时分,齐主高洋轻装简从的亲自过河北来,在这营地中巡察一番,尽管在外并没有多说什么,但观其神情严肃、双眉紧皱,可知其心内颇为不满。 随同一旁的薛孤延暗暗打鼓,待到跟随皇帝身后入营,他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疾声道:“启禀陛下,今日交战是因……” 高洋却懒得听薛孤延的解释,入帐后当即便抽出佩刀搭在了薛孤延的颈侧,同时口中怒声道:“人谁无死?既然披甲上阵杀敌,又何惧一死!我数万劲旅予尔,激战竟日,所得竟只此尺寸之地,当真可笑! 尔若惜命,即刻自辞前锋之职,恤尔旧勋,饶你不死!若不然,来日若仍怯不敢战,能取尔性命者不只羌贼!今与贼战,不容有失,如若得胜,尔还、必酬名王之爵,若不得还,嗣子袭爵。是战是退,在尔一言!” 薛孤延听到这一番话,脸色也是变幻不定,过了好一会儿才深拜于地颤声道:“陛下弘恩降赐于臣,当真令臣羞惭难当。前阵确有避敌之想,但自此而始,臣有进无退,不破羌贼,誓不归国!” 眼见薛孤延作此表态,高洋脸色才略有好转。若依他过往性情,只凭这家伙消极怠战的表现,即便不当场拿下问罪,也绝不可能再作留用。 但今正当决战的关键时刻,即便不考虑临阵换将给士气造成的打击,一时之间他也实在找不到才能和资历足以代替薛孤延的人选。他过往所任用的那些青壮将领,鲜少有在与魏军交战中表现出色者,在当下的战事中终究让人不那么放心。 1099 穷追猛打 一天的激战进行下来,不只是齐主高洋对于所达成的战果不甚满意,李泰在将一天的战果盘点一番之后,同样有些失望。 今天连场战事进行下来,西魏方面也算是有得有失。单单在几处战场上杀伤俘获的敌人,单单有所统计的便有将近五千众,实际可能更多,但己方也损失了三千多人马。而在阵地的防守和攻夺上面,同样也是互有得失。 铜鞮水上游河道较为窄浅,一些淤泥较少、河沙铺石的河段,骑兵直接就可以驰行而过。这对于拥有大量骑兵编制的北齐而言,无疑是一个极佳的主攻方向,所以李泰给右路军配备了当下所拥有将近一半的骑兵力量,还包括用以阻击骑兵进攻的战车。 右路军的贺若敦等一干将士也是不负所望,不只成功的阻击了敌军骑兵大队的攻进,而且还直接擒获了敌方一员大将綦连猛并其余多名督将,大扬军威的同时,也让李泰得以借此了解更多的敌军机密军情。 当然这军情了解多了也未必是好事,据綦连猛等人交代,齐军此番参战的将士较之李泰的预想中还要更多一些。 原本他是觉得杨忠所部自建州北上逼近上党地区,总能牵制住一部分敌军兵力留守,结果敌军留守力量有多少暂不可知,但此间两路大军会师、却是足足有十五六万人马投入此间战事,是魏军参战人员的整整三倍! 除了惊叹于北齐雄厚的兵力之外,李泰也是有些头疼。虽然说战争并不是简单的面板数据进行对比,可是面板数据终究也是能说明一些问题,尤其是差距如此悬殊的面板数据,对于一些心志不坚之人,仅仅只是听一听彼此的实力差距,估计就要吓得心惊肉跳了。 李泰倒是没有被此吓得心惊肉跳,但总归也是不怎么开心。虽然可以安慰自己,敌军此番来得多死的也多,争取一战就干掉北齐的主力军队。 可从今天交战的情况来看,这想法实现起来还是有一定难度的,就算高洋也学宇文泰直接在战场上拉闸,估计也很难达成。 虽然双方战损看起来西魏比较有优势,可是西魏本来就是防守的一方,兵力的消耗本来就应该比进攻方更少才是合理的战绩。单凭这一点,是很难论证西魏军队比北齐更加精勇的。 而且由于双方有着极为悬殊的兵力差距,一旦战场上的局面转为彼此一场一场的硬仗互拼消耗,那对西魏而言基本上就已经可以确定败局了。 毕竟北齐体壮血厚,更加经得起消耗,而且一旦军中的伤亡达到了一定的比例,那么每多一点损伤都有可能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关中府兵哪怕再怎么精勇强悍,也不可能真的在这里拼尽最后一滴血,因为那已经没有意义了。 李泰最初的设想,当然不是老老实实的与敌人打阵地战,而是准备在与敌军主力展开实际的交战接触之后便且战且退,由此将敌军的主力逐步向后方进行吸引,依托乌苏城、甲氏岭以及沁水河谷等先期所占领的优势地点据守反击,让敌军沉浸在逐渐收复失地的刺激中不能自拔。 西魏方面则可以依托这些地形进行战场的后移与战线的收缩,一场场拉锯交战中拉长敌军的补给线,并且削弱其有生力量,在将双方实力对比拉近到一个可以接受的比例后,再完成反戈一击! 所以他并没有率领太多的人马南来交战,并且在沿途据点都布置了一定的人马,像是乌苏城这一城池已经不属于前线,但仍留置有一万余众,就是为的接应前线师旅的转移。 对于魏军而言,想要达成这一意图,敌军所拥有的强大骑兵力量乃是一个不小的阻碍。而此间交战的重点,也在于打击削弱敌军骑兵力量的发挥。 今天一天的交战进行下来,这一目标达成的尚可,敌军的骑兵一直都没能在战场上得有惊艳表现,但同时损失也并不算太大,仍然保留着正面冲击、迂回包抄等各种作战能力。 相对而言,魏军所准备的应对克制的方法则就不够灵活,难以随着战场形势的变化而快速调整。尤其齐军的血要比预想中更厚一些,按照齐主高洋的性格特征,来日估计会采用更加极端的对耗战术。所以下一步想要实现战场的转移,仍然具有不小的阻滞。 当然,这些风险也都在开战之前的规划之内。战争本来就充满变数和风险,而在实力尚不足以形成碾压之势前想要获得足够的收益,风险本身就是成本的一部分,只要战术不是围绕弄险展开,执行过程中的波折也会有相应的解决方案。 就比如当下,在了解到敌军血条更长之后,李泰便开始考虑缩短此间阵地战的流程,总之还是要尽力避免一个彼此互砍飙血的对耗局面。 眼下威胁最大的右路军阵地方面,已经建立起了有效的控制,敌骑很难再沿铜鞮水上游一拥而上。 但是在正面战场上,由于敌军一番进击之下成功在北岸建立起了一个前进阵地,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来日肯定要在这个方向发起猛攻,使其不但成为魏军的出血点,还能作为拴马桩,限制魏军主力的转移。 保持有限受敌从而顺利脱战的方法不是没有,但眼下比较让人为难的是如何在风险与回报之间达成一个平衡。如果一味求稳,则就丧失了出征的本意,如果一味恋战,则有可能陷入更大的凶险。 正当李泰还在沉思应该如何取舍的时候,帐外亲兵入内奏报道:“启禀主上,有乌苏城来使持符入营求见。” 李泰听到这话后眉头便微微一皱,当即便将使者召入进来,发现来使竟是留守晋州平阳的柳带韦,当即便心有所悟,望着对方笑语道:“孝孙至此,可有嘉讯告我?” 柳带韦闻言后便也作拜笑语道:“启禀主上,西部师旅不负所望,已在日前攻克白马城,梁大将军业已追从主上前命引部北进与建忠公会师以进雀鼠谷。天水公则率卑职等共五千师旅押运晋州所俘一干敌将东来,业已抵达乌苏城,先遣卑职入营奏告并请后计。” 李泰虽然早有预料,但在听到这话后也是忍不住拍掌赞叹道:“此功终于克成,君等俱是功士!” 虽然由于晋州主将尉粲的畏缩不出、使得西魏一系列的军事行动全都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但晋州这么大的一座城池仍然杵在已经占领的区域之内,多多少少是给西魏的军事力量调度造成一定的障碍。 如今这碍眼的钉子终于拔除,自然给人一种豁然开朗的爽。尤其又是当下这样一个关键的时刻,无疑又会给当下的战争情势带来一些奇妙的变化。虽然之前晋州已遭围困,但围困和陷落终究是不同的,给人带来的感触也是大为不同。 至于李允信此时所率来的五千师旅虽然也仍然不足以扭转敌众我寡的兵力对比,但是作为一支计划之外的生力军加入进来,如果运用得宜,同样能够发挥出可观的效果! 李泰先向柳带韦快速询问了一下攻克晋州后的人事收获,以及韦孝宽方向的军事进展,然后便让人将之引下休息,另遣他人快马前往乌苏城去传达他有关后续战事的指令,并且让人趁夜将尉粲等几名重要的敌将俘虏送至此间。 与此同时,他又安排卒员连夜于中军大营所在的陂塬前后挖掘沟渠陷阱、车阵等障碍方式,做出一副要固守不出的假象。 在将士们连夜赶工挖造工事的时候,李泰则又着员将防守于浊漳水西岸一线的左路军主将高乐召来,着其向齐军右路师旅发起夜袭。 眼下魏军所面临的困境是齐军的兵力体量实在是太大,即便是咬上了钩也很难甩上来,反而还有可能将自身拖下水。解决这一问题的方法也很简单,那就是直接将对方予以切割肢解! 齐主高洋在巡营完毕后并没有直接离开,而是又与薛孤延并其他几名前锋战将讨论了一下明日的进攻节奏。而正当他要离开的时候,恰逢魏军开始在坡上大造工事。 借着营外的火光看到这一幕,薛孤延脸色顿时一沉,叹息道:“日间一战,贼惧我势众,而今大造工事,想是要固守不出,来日攻战想更艰难。” 高洋对此却有不同看法:“贼据于此,于之何益?需防其临阵而退、诱我进击,以乌苏等城地为障。来日交战,你等必不可松懈,穷追猛打,不准敌之主力后撤脱战!” 在交代完薛孤延等人后,高洋犹自有些不放心。敌军对乌苏并其周边区域控制很强,就连他都被迫南下与段韶会师求战,一旦敌军主力撤回彼间,那形势可就大不相同了。如今好不容易获得与敌军主力列阵决胜的机会,当然是就此一战解决对北齐更为有利。 一念及此,他又连忙着员去通知提醒右路军的贺拔仁,让其密切关注敌军动态,一旦察觉敌情有异便立即过河去拦截敌军退路,务必使其不能撤离此间! 1100 侧翼先功 黎明时分,高洋尚在睡梦之中,帐外忽然有亲兵呼喊报信,告是右路军所在方位遭遇敌袭。得知此事后,高洋顿时便睡意全消、披衣而起,连声询问军情细节。 齐军兵力雄厚,夹河设营,中路军与左路军营地全都设置在浊漳水以西、铜鞮水以南,贺拔仁所率领的右路军则在浊漳水以东依托塬壁设营。 右路军所在的方位虽然在主战场以外,但也能够绕开敌军的主阵地而继续向北推进,同时刻意更加直观的观察敌军的布置与动向,必要的时候能够配合主战场上的攻势,针对敌军的侧翼进行扰击与包抄。 由于右路军并不承担正面的攻进任务,仅仅只是侧翼的辅助,所以配给的人马也并不算多,只有一万多名作战人员。 高洋昨晚见到魏军在其营地上大修工事,心内便怀疑魏军有可能抽身撤离战场以诱敌深入,派人提醒贺拔仁提高警惕的同时并又增派了五千步骑以加强其部的战斗力。 眼下一夜都还没有过完,敌军果然有了异动,但却并不是高洋所猜测的撤离,而是主动的进击。 由于眼下天色仍然昏暗,渡河袭营的魏军究竟有多少人马具体未知,但是由于贺拔仁本身便作战经验丰富,加上又得了皇帝陛下的提醒,因此对于敌军的来袭成功察觉预警并作反击,并没有让敌军的奸计得逞。眼下双方尚在交战之中,贺拔仁一边指挥部众拒击敌人,一边派人到中军大营来汇报消息。 高洋在听完部下奏报之后,眉头顿时便微微皱起。对于他这种战场上的最高决策者而言,战争中一时的主动与被动并没有什么,可如果失去了对敌人动向的趋势判断则就比较严重了,会直接影响到后续应对策略的取舍。 昨晚敌军在其阵地中大造工事、一副要据营坚守的架势,那么接下来无论是坚守不出还是主力后撤都比较合理。而今却主动出击侧翼战场,这无疑是跟之前的行为表现自相矛盾的。 而且就算敌军想要趁着昨日白天的战果而继续扩大其优势,那么进攻之前已经被压制的、段韶所在的齐军左翼,或者是薛孤延于铜鞮水北岸所建立起来的进攻阵地,这也足以显露出敌军的斗志与进取心。 但今冒险发动夜袭,选择却是齐军布置在主战场之外的一支别部人马,即便是被其侥幸获胜,抢占了浊漳水东岸的阵地,对于正面战场的影响也并不大。无非是让齐军失去了一个侧面监视对手行动并扰敌的耳目视野罢了,难道凭魏军远逊于己方的兵力,还想从侧翼包抄过来不成? 高洋在思忖一番之后,还是坚持自己之前的判断,认为敌军仍有求去之意,所做诸事只是为了便于达成这一目的。在这样的思路之下来审视魏军的行动,那便有了答案,无非齐军右路师旅的存在对魏军主力的撤离存在着极大威胁,所以才要发起夜袭进攻。 一念及此,高洋当即便着员传令给贺拔仁,让其一定要坚守阵地,切勿被敌军逐退,只要坚持到天亮,自然会有援军前往支援。 与此同时,他又传令给前方阵地中的薛孤延,着其立即召集部伍,准备从正面战场向敌军发起进攻。至于左路军的段韶方面,他便无作更多的指令。 左路军最主要的价值就是能够能够在铜鞮水浅处快速的投入大量的骑兵队伍以冲击敌阵,可是昨天魏军车阵摆开大大限制了齐军的骑兵发挥,阵线都被对方一举推到了铜鞮水南岸。而且随着下游的截流,铜鞮水上游水面又涨起来,更加不适合骑兵的进退。 这也是高洋削减了左路军兵力配给的原因之一,倒也并非单纯的因为之前的进攻失败而迁怒段韶。 尽管眼下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但高洋也已经完全没有了睡意,他在大帐中稍作进食然后便换上了戎装,开始召集中军师旅集结备战。伴随着营中召集师旅的鼓角声,他行走在这正快速苏醒的大营中,心中暗暗生出预感,今天的战场上一定会发生重大的转变。 晨曦破晓之际,齐军的前阵营地当中将士们已经整装完毕、将待进攻敌阵。而经过昨日高洋一番恫吓鼓舞之下,今天的薛孤延也是痛定思痛,精神面貌截然不同于昨,在将部伍整顿完毕之后便使员前往后阵中军请示几时出击。 此时的中军师旅仍然没有集结完毕,只有大帐周围的两万禁军将士已经完成了集结。在收到薛孤延的请示之后,他便下令先进行试探性的进攻,通过敌军的反击力度再酌情增派人马、加强攻势。 他这里刚刚做出了指令,右路军方向便传来了捷报,贺拔仁所部不只击退了前来袭营的魏军,甚至还趁着魏军败退之际一路进击、反攻到了浊漳水的西岸,只要能够趁势从敌军手中夺取到几座浮桥的控制权,就能够成批的向着对岸投放作战人员,从而在敌军的侧翼发起凶猛的进攻。 “贺拔焉过儿当真老当益壮,竟然先功于我中军师旅!” 高洋听到这一信报之后,顿时便面露喜色,忍不住击掌赞叹道。 此时的正面战场上齐军尚未有重大的突破,昨日薛孤延虽然建立起一个阵地,但是敌军随即又在坡上修建起了许多的攻势,再加上齐军需要采取仰攻的不利姿势才能向前推进,想要在正面突破仍然非常艰难。 可是现在贺拔仁竟然从侧翼打开了局面,抢先攻上了敌军的侧翼,这自然令人惊喜不已。为免丢掉这来之不易的突破口,高洋当即便着令心腹赵道德率领五千名禁军精锐战卒奔赴右路战场,并且让赵道德转告贺拔仁,后续仍会继续加以增援,一定要巩固住这一优势并加以扩大。 右路战场上的突破,顿时让齐军的战术选择大大增加,既可以调转人马、将主要的进攻方向切换为右路军所在,同时也能让右路军充分发挥扰敌之效,趁着敌军忙于应对之际而在正面发起猛攻,使其顾此失彼。 高洋暂时并不打算切换主攻的方向,一则右路军的突破尚未巩固下来,二则他虽然是至尊,但是对于军功同样也有渴求,这是他在国中立威并增加掌控力的主要方式。尤其贺拔仁作为开国元勋本身就资历深厚,如若由其人得获击败李伯山的殊勋,那么会让其人以及晋阳勋贵群体更加的失控。 因此在将赵道德派遣增援之后,他当即便也率领其他的禁军人马来到了铜鞮水南岸,亲自督战、发起对魏军的正面进攻。 随着齐军诸路人马悉数集结就位,在轰隆的战鼓声中,前阵师旅便向着对面敌阵攻进而去。 从铜鞮水北岸到魏军的中军大纛所在的塬顶,大约有将近三里的距离。最南面的一里左右地势尚算平坦,再加上靠近齐军的前路阵地,魏军也没敢欺近修筑什么攻势,仅仅只是堆造了一些土堆用以掩护弓弩手射击阻敌。 但是这种程度的阻挠对于装备精良的齐军限制并不算大,虽然多有箭矢落入战阵之中,但绝大部分都被甲盾所格挡下来,所造成的伤亡微乎其微,齐军战阵的推进速度也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真正给齐军攻势造成不小阻挠的,还是敌阵两翼所冲杀出来的轻骑部伍,这些敌卒们俯冲而下、来势甚猛,每每都能给齐军造成不小的伤亡。 而齐军由于之前所构建的前路阵规模太小,有限的空间中很难配给大量的骑兵,所以骑兵并没有出现在首发的阵容当中,只是以重甲步兵先将步战士卒们投送到魏军陷阱与车阵所布置的区域当中,进攻拔除这些障碍,给后方的骑兵大队清理出奔驰进击的路线。 这个过程难免伴随着大量的伤亡,除了敌军轻骑的骚扰之外,随着部伍推进到敌阵附近,敌阵中不断的有箭矢、石弹等物抛,给齐军战阵造成了极大的破坏。 但是作为进攻一方,这些伤亡损失都是必须要承受的。只要撕开了敌军这一层坚固的阵线外壳,内里便全都是鲜香肥美的战功,便可予取予夺。 魏军昨天一整天都没有停顿对阵地的营建,到了昨晚入夜后更是抢修了一大波,到了今天可谓是獠牙毕露,使得齐军的攻势也颇不顺利。大队人马顿于阵前,死伤惨重,但是对敌阵工事所造成的伤害却是非常有限。 这自然让高洋颇为不满,尤其当见到敌军阵地的侧后方已经是浓烟滚滚,可以想见彼处的战斗是如何的激烈。眼下的敌军正处于一个腹背受敌的状态,结果正面战场攻势仍然不急不缓,使得敌军没有感受到太大的压力,仍可从容应对两处战场的战斗。 于是他便又再次下令,让前部人马全都向着敌军阵线推进过去,与此同时又增派人马经堤坝北进,补充到前阵中继续进击,务求不给敌军以喘息之机。 1101 沙场卖命 前阵督战的薛孤延在收到皇帝陛下的命令后不敢怠慢,当即便将阵地中剩余的前部将士全都派遣出战,而他自己也随后出发,于军阵中调度指挥,掌控攻势。 随着齐军增派兵力,战场上的情况顿时立竿见影。两支千人骑兵队伍分驰于两翼,与敌军在战场上游弋滋扰的轻骑缠斗起来,彼此贴身交战,不再给其扰乱步兵战阵向前推进的机会,同时也让队伍中配给的重甲步兵能够抽身出来,向着敌阵内里进行推进。 魏军的车阵并非无解,只要不是高速奔行的目标,受到这车阵的限制和影响也是微乎其微。反而因为这些战车的存在,使得魏军战阵不能形成一个完整的整体,给了齐军将士以见缝插针、冲入敌阵内部的机会。 虽然车阵当中每一架战车旁都会有魏军作战小队据守并保护战车,但这也已经属于步卒交战的范畴,短兵相接的交战起来,是生是死则需要各凭本领,魏军也难以拥有压倒性的优势。 反而是魏军本阵当中的投石机投鼠忌器,难以再肆无忌惮的向战阵中抛扔石弹,给了齐军重甲步兵更大的发挥空间,在这战阵中成为了几乎无敌的存在,只需要几名步卒的配合,便能蛮横的闯入敌阵当中厮杀破坏、无人能敌。 当然重甲步兵也并非全无缺陷,其对装备和兵员素质的要求太高,哪怕在多有精锐的晋阳兵当中能够胜任者也是非常有限,高门槛注定了难以在军中普及推广,齐军这一支前部人马当中也不过只是配备了五百人而已,换了其他的部伍中数量则就更低,有的干脆就是没有。 重甲步兵的超强防护的代价就是高负重,哪怕是勇冠三军的猛将悍卒也很难长时间的披甲作战。而且所谓的超强防护也并非全无漏洞,一旦下肢受到进攻,尽管有着裙甲的保护,受伤的几率也是不小。 此时的齐军阵地中,催促进攻的鼓令声一浪高过一浪,震得人耳膜胀痛。 战场上的将士们也都不敢顿足停留,先是顶着敌阵抛射而来的流矢飞弹,快速的冲进敌军的车阵当中,趁着头顶上的远程打击变少便迅速结阵,各以一名重甲步兵作为开路的先锋冲入敌阵当中,随着重甲步兵冲破敌阵,后方的军士们便一拥而上,将被冲散阵势的魏军军士们分而歼之。 当然战斗的过程也并非一帆风顺,魏军对于这些重甲步兵的特性同样很清楚,且不乏针对性的训练与准备。当见敌军重甲势不可挡的向前杀来,他们便尽量避开正面的交锋,转而以长斧、大棒等长柄武器袭击敌甲腰部以下。 一旦敌军重甲被在战场上击倒,那么能够再次站起来的机会便微乎其微,而敌军的战队主要就是依托着重甲步兵的破阵能力所组建起来。 当这一优势不复存在时,那战术的执行也将受到巨大的阻碍,尽管仍可短兵相接的搏斗,但是跟拥有主场优势且器械与战术灵活配合的魏军想必,终究还是不免要落在了下风,很快便在战阵厮杀中死伤殆尽。 此时的战阵外围乃是双方搏斗最为猛烈的区域,交战双方大量的军士在这区域之间厮杀缠斗,共同的组成了一道弧形的血色人墙。 “继续冲,不要停!后路大军还在向北增援,至尊亲自掠阵,儿郎们杀敌英姿尽可望见,但能陷阵夺旗,必有重赏!封妻荫子,富贵荣华!” 薛孤延眼见前方因为交战惨烈而令将士们多有畏怯,攻势不再像最初那样猛烈,心内也是焦躁不已,于军阵后方大声呼喝鼓舞。 战阵中的魏军将士抵抗的同样非常辛苦,前阵督将田弘必须要不断的游走在军阵之间,每见阵中作战小队被攻破歼灭而出现漏洞,都要在第一时间调遣军士填补上来,避免被敌军将缺口进一步扩大。 唐公给其下达的命令是要守住此间的阵线起码到中午时分,在此之前一步不准撤退。 尽管魏军拥有着主场优势,但是由于敌军的攻势太过猛烈,开战伊始配给前阵的八千士卒便投入近半,除了阵线底部的弓弩手与操控投石机的卒员之外,由于战线中伤亡惨重,后备的兵力也在不断的被抽调入前。 “坚持住、坚持住……此役一定能够夺胜!老死户中,亲人流泪,战死沙场,恩及妻儿、父母荣耀!唐公仁义恤众、战无不胜,大丈夫性命不卖于此、更卖于谁!” 东西奔走呼喝下令,田弘声音已经变得有些沙哑。 当见到有敌军冲破一战队而左近并无军士入前堵住缺口时,他便手提战刀、率领亲兵冲上前去,挥刀劈砍厮杀,哪怕一时间不能撕裂瓦解敌军的战队,也要激战到后路队伍入前填补支援才会抽身退出,而后便不顾疲惫的再向别处战阵巡视。 在这激烈的战斗中,齐军的推进也是卓有成效,敌阵外围那些作为障碍的战车被不断的攻陷下来,旋即那车板外壁与拒马设置便都被劈砍损坏,里面所盛放的土石也都被挖取填平坡上的坑道陷阱,稍后骑兵发起进攻的时候便可顺利挺入,而那时候才是齐军统治战场的时刻,足以将敌军彻底摧毁! 前景虽然很美好,但眼下齐军将士们还是不得不顶着惊人的伤亡厮杀前进。魏军在这坡前将近两里的距离之间一共设置了三层类似的战阵,最外围的这车阵厚度大约在二十丈左右,这是为了配合其阵内远程兵力的有效杀伤范围。 后方的两层战阵则就更薄一些,各自在十几丈之间。只要冲破了这三层敌阵,就可抵达塬上魏军的中军大纛所在,擒杀贼首李伯山! 正当双方在正面战场上激烈交战的时候,发生在魏军阵地东侧浊漳水一线的战事烈度则就比较小。 黎明之前,魏军右路军主将高乐奉唐公所命、派遣一支三千人的队伍前往袭击浊漳水东岸的齐军营地,但是因为齐军防备甚严而没有得逞,袭击人马只得败退回来。 结果却又因为归师在撤回的途中被齐军衔尾追击的太近,以至于没有时间处理好渡河的载具与浮桥,被齐军一路追进到浊漳水西岸来,使得这一场夜袭颇有弄巧成拙的意味。 齐军主将贺拔仁戎旅经验丰富,充分的把握住了这个机会,当其追击人马踏足浊漳水西岸土地后,他便在极短的时间内又向西岸投放了三千余众,使得队伍在西岸的魏军侧畔站稳了脚跟。 与此同时,为了分化消弱魏军的反击力度,贺拔仁又分遣人马沿浊漳水的上下游做出攻击浮桥与放板浮渡之势,使得魏军本就不够充足的兵力分散在河道沿岸,完全没有一个反击抗拒的重点。 浊漳水竖切塬谷向南奔流,河道虽然不宽,但却更深,水流也比其支流铜鞮水要更湍急一些,往来交通需要依靠浮桥与船筏进行。而且齐军左路军本非主力,也做不到中军主力负土截流那样的壮举,故而仍需遵循常规的手段向西面投放兵力。 一开始的时候,贺拔仁趁着敌军败退混乱之际而往对岸投放了数千兵卒,但是魏军的反应同样也比较敏捷,很快便集结卒力将上下几座浮桥的控制权夺回并且加以摧毁,只有两座被齐军牢牢掌控,所以接下来的增兵速度就变得有些缓慢了。 赵道德率领五千禁军精骑到来的时候,贺拔仁还在忙于调度人马西进增援。 当听完赵道德转述皇帝陛下的指使时,他便摇头说道:“此间卒力足够,倒是不需要再作增兵。侧方因有激流断路,一旦用以大队人马,进退有失从容。还是须得中军主力正面出击破敌,这里只可做扰击牵制敌军兵力。李伯山用兵精明,纵然偶有失算,也难以凭此侧击凿穿其阵。” 虽然战事进展比较顺利,但贺拔仁也并没有因此而得意忘形,仍是结合实际情况进行理智分析,没有再要求中军方面继续向此增兵,并且也不觉得此间战场能够承担更多的作战任务。甚至只是发挥当下牵制敌军的效果情况下,如今所配给的兵力、包括后来的赵道德等人都有些多余。 因为此去过河便是有进无退的断头路,一旦发生什么意外情况、使得战事进展不顺利,再想撤军可就难了,风险实在太大。在中军正面极具优势的情况下,实在没有必要太过着重在侧面进行什么出奇取巧的的操作。此番魏军袭营不成反而被反攻至其营前,就是一个例子。 “大王太谦虚了,至尊得闻大王有此突破后也是盛赞大王老当益壮。若再更作奋力,贼势必然更加穷困。” 赵道德听到这话后便干笑着恭维说道,当其还待说些什么、希望贺拔仁能够按照皇帝的心意加快一下进攻的节奏时,贺拔仁已经转身去了别处。 1102 傲上媚下 太阳渐渐升高,天气又变得燥热起来,铜鞮水北岸陂塬上战斗仍在激烈的进行着,只是将士们的嘶吼声都变得有些沙哑、有气无力。 铜鞮水南岸的观战高台上,齐主高洋坐在御盖下方,看着北面陂塬上的胶着战事,双眉紧紧皱起,心情也变得焦躁不已,几番呼渴、连饮蜜水,却仍然倍感口干舌燥。 从天亮时分双方开始交战,至今战争已经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齐军前后在战场上投入两万余众,组织起了数次的进攻,但仍然没有将敌方这第一道阵线给击破拔除,反倒自身死伤惨重。 从高洋的视角看去,在敌军第一道车阵的陂塬前横陈着一片战死将士的尸首,既有敌军的,也有己方的。这些尸首一层一层的铺在陂塬上,不只看起来让人倍感触目惊心,也严重的阻碍了齐军继续向前进击。 前线战场上,薛孤延几次派人到后方请示希望能够暂停攻势,将那些战死将士的尸首整理一番。高洋一路观战下来,也自知这些前线将士们的确是尽力了,那尸堆的存在不只影响了军队的行动,对于士气也是一个莫大的打击,于是才点头同意稍作休整。 与此同时,他口中又愤懑言道:“右路军怎么回事?安定王前告黎明时便已经登陆敌阵,为何至今敌阵仍然顽固无移?” 对于贺拔仁在敌军侧翼所获得的突破,他是深寄厚望的,并且还接连增兵壮势。但是从如今敌军在正面战场上的表现来看,侧面的冲击似乎完全没有影响到敌军在正面战场上的表现。 之前由此方位还能看到敌军阵地侧方浓烟滚滚,可是这会儿就连厮杀声都变得微弱起来,浊漳水河道中所漂浮下来的残肢断臂与器杖碎片都少多了,可见战斗并不激烈。 之前赵道德使人归奏只说安定王督战自有主张,却没有细说究竟有何主张,现在看来,是完全没能与正面战场上的交战产生呼应。 高洋之所以不喜欢任用老将,就是老将往往会恃其经验与资历自作主张,对于自己的命令贯彻不够彻底。在刚刚的战斗中,如果贺拔仁能够从侧翼发起猛烈进攻,给予正面战场以积极配合,眼下绝不止于连敌军的第一道防线都还没能突破过去。 于是他便又使员前往右路军营地中传达自己的命令,让贺拔仁在敌之侧翼迅速发起猛攻。 高洋认为贺拔仁在自作主张的打酱油,这一点倒是冤枉对方了。右路军跨河击敌,进军的道路本来就不像中路军这样畅通方便,而且魏军在侧翼的防护其实并不比正面战场上低多少。 虽然铜鞮水西岸由于地形的限制并没有布置正面战场上的车阵,但所布置的兵力却更多,单单贺拔仁所见到的便有上万师旅分布在铜鞮水的西岸沿线,而且不乏重部、重骑等精锐的武装力量。 尽管齐军前后登临对岸已有数千师旅,但在敌军这些精锐兵力的围堵反击之下完全施展不开,一直被挤压在河湾狭小空间之内,甚至就连齐军所占领的一座浮桥都被魏军几番冲杀之下用火箭加以焚烧。 当中军使者抵达此间的时候,贺拔仁正在沿浊漳水上下巡走,寻找敌军控制比较薄弱同时又便于渡河作战的区域从而发起新的攻势。 当他听到皇帝要他不计代价的发起猛攻时,当即便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沉声说道:“贼前事不功、自曝其短,如今诸处受敌、势力穷困,破之已成必然,实在不必急于抢击。此间事陛下既已付我,我自当尽心竭力牵制贼师,但一味强攻难免大增伤亡,师旅儿郎俱国之精勇,驱役稍缓便可大得保全且还不误破贼,此情请归奏陛下。” 使者在听完贺拔仁的答复之后便又策马疾奔返回中军大营所在,当其登上观战台向皇帝禀奏贺拔仁的答复时,高洋脸色顿时一变,抽刀怒斩于面前小案,口中则大声喝骂道:“老物怯战,岂不闻兵贵神速、迟恐生变之理?傲上媚下当真可厌!甲士不能奋勇杀敌,养之蓄之又有何用!” 说话间,他便又着员召来将领高阿那肱、刘桃枝等数人,让他们再率领中军后路一万人马前往增援右路,并且再令贺拔仁向敌阵侧翼发起猛攻。 随着这一支援军抵达右路军阵地,贺拔仁也能感受到皇帝心意之坚决,如若他仍然拒绝不肯遵命的话,那么怕是就要被在阵前直接拿下、再次发配到甲坊负炭劳改了。 “中军正面死伤惨重,战事进展却微,至尊因此心情焦躁,欲于侧翼再有突破,大王还是不要再以缓为计了。” 高阿那肱望着眉头紧皱的贺拔仁小声劝告道,皇帝陛下向来御人以刚猛,脾气上来了那是真的会罔顾事实。 当年他随军出击柔然残部时领命追击敌人,因虑兵少请求增兵,结果却因此激怒至尊,直接将其所统兵众减半,虽然高阿那肱拼死力战最后也获得了胜利,但类似的混账经历他却无论如何再也不肯面对了。 听到高阿那肱的劝告,贺拔仁便也只能无奈的点点头。然后便开始调度人马、推进至河沿,准备开始抢渡强攻。此间前后增兵已经达到了三万余众,如果不计伤亡代价的话,倒是可以向着敌阵发起猛烈的进攻。 浊漳水终究不是什么大河绝涧,随着东岸的齐军全线发起冲锋,防守布置在对岸沿河的魏军防线顿时便处处告急。尤其是河湾处本就被齐军所占据的阵地,更是随着阵中齐军的四面出击而快速扩张。 岸上的魏军军士们也连忙发起了凶猛的反击,有重甲骑兵沿河巡走,但凡遇到泅渡或者乘坐舟筏登岸的敌军士卒,趁其立足未稳便发起冲击,直接将之斩杀河岸,血肉尸身全都掉落河道之中,随着河流向下冲去。 但是魏军的防护力终究有限,难以守卫住长达数里的河线,还是有越来越多的齐军将士冲上了岸。待到上岸之后,他们便快速的集结起来,沿着河岸结成战队,一边抵御着魏军的冲杀,一边向规模更大的队伍进行集结。 经过了小半个时辰的冲进抢滩,抵达浊漳水西岸的齐军军众已经达到了近万人。随着人员规模提升起来,战阵也变得越来越稳固,甚至可以通过将舟船木筏串联起来搭建起新的浮桥,从而让后方携带重型甲械的精锐人马也投入到对岸中。 但是如此迅猛的突破也并非全无代价,代价反而是非常的高昂。就在这小半个时辰之内,齐军被魏军所截杀、以及被河流冲走淹没的作战人员便有数千人之多,河湾转角处漂浮着成片的尸首,就连河水都被染红。 当看到浊漳水上游冲下来许多的人马尸首时,并不需要贺拔仁使人报信,高洋也知道了有路人马正在敌阵侧翼发起猛攻。于是他当即便也下令前阵的薛孤延所部再次发起进攻,要通过两路大军的联合进攻来打残敌军的反击之力! 至于河道中和战场上那些牺牲的人马尸首,他也并未在意。对于他而言,这些人马全都只是战胜对手、建功立业的消耗品罢了,战死沙场既是这些将士们的宿命,也是他们价值的体现。 养兵千日只为一死,用这些将士们的死亡来换取敌人的死亡,这就是高洋对于战争的理解。所以贺拔仁那种体恤士卒性命而不肯全力出击的做法,他并不能理解,仅仅只是将之当作其人营树私恩、对抗上命的行为。 敌军侧翼遭受猛攻的效果立竿见影,随着正面战场的战斗继续开始,可以看到敌军明显不再像之前那样顽强抵抗。 齐军将士一如既往的迅猛进击,终于在交战一刻多钟之后顺利的杀穿了敌军这第一道战阵,被杀穿战阵之后,魏军仅有千余败卒撤向后方,甚至就连车阵后方的投石机都来不及收捡,足见其狼狈仓皇。 高洋眼见到终于突破敌军这第一道阵线,心情自是倍受鼓舞,当即便大声呼喊道:“继续进攻,不要给羌贼喘息之机!” 由于敌军战线后移,铜鞮水北岸已经完全被齐军所掌握,高洋便又下令调遣一万生力军进入战场,与前线师旅轮换着向敌阵持续不断的发起进攻,并且又召集一万精骑于铜鞮水南岸,准备在攻克敌军剩余的两道防线后便第一时间投入追击作战。 然而正当正面战场这里有了极大突破的时候,侧翼战场上却突然异变陡生。就在双方交战的正北方向突然又有大队的骑兵人马涌现出来,向着此间侧面战场疾奔而来。 “不好,敌军有伏兵!这是为了诱我师旅过河歼灭,速速奏告至尊,情势有变!” 当贺拔仁看到敌骑飞奔而下所造成的大团烟尘冲天而起,脸色登时一变,旋即便一脸懊恼的顿足说道。 此时的侧方战场已经前后投入了两万余众,固然已经在敌阵当中攻占下来了不小的空间,但是周遭敌军仍然也在奋力的反击着,战况胶着且激烈,此时却又出现一支敌方的生力军加入战场。 齐军本就进退不够顺畅,若因遭受伏兵围堵而情势转恶,这两万多师旅恐怕要尽没敌阵之中!回想之前敌军略显突兀、无功而返的夜袭,贺拔仁越发有种感觉,这莫不是刻意针对其右路师旅的陷阱阴谋,为的就是将这一路人马诱入歼灭! 1103 火烧敌阵 齐军右路人马所遭遇的战场变故,很快便传回了中军大营中,正自欣喜于正面有所突破的高洋在得知此事后,脸色也是顿时一变,片刻后才叹息道:“羌贼用兵,当真诡谲。以身犯险,使我受算于贼。” 之前贺拔仁本不愿意在侧翼大举进击,但是高洋却一力坚持并几次增兵,如今被敌军冒着两线作战的风险而赚入陷阱之中围困起来,高洋的确是要负上主要责任。 他的确是没想到,敌军在承受了如此强大的压力之下,居然还保留了一支生力军用以布置陷阱。但若再细想一番的话,其实这样的情况也比较合理。 敌军本来就有且战且退、诱敌深入的想法,这一支新出现的人马或许就是接应归师的部队。通过袭营失利而主动做局,让出一部分己方的阵地,用于引诱齐军右路人马轻敌冒进,然后再集结力量加以消灭,扫除了侧翼战场山的压力之后,魏军就可以专心的顶着正面战场的压力而逐步后退。 从这个角度而言,其实高洋也不能说是中了李伯山的计谋,而是主动踏入踢爆了这一陷阱。 如果右路军还是如之前那般仅有万余军众,一旦入此陷阱之中的话,真的有可能会被敌军集结优势兵力快速的杀伤殆尽,吃干抹净之后迅速撤离。 可是高洋前后给右路军增派人马,如今已有三万余众,这么多的人马哪怕是冲进敌军的陷阱之中,想要短时间的围歼消灭掉,也是完全不可能做到的。反而越发将其意图暴露出来,使其奸计不能得逞。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的阴谋都会显得苍白无力。李伯山固然狡黠多谋,但高洋自有一力降十会的底气和实力,在经历了最初的错愕之后,高洋便又沉声吩咐道:“传告安定王,督令军众固守阵地,切勿为贼所吓而贸然惊逃。贼虽有奸计,然其腹背受敌之势未改,此间破其中军阵仗之后,所部危困自解!” 做出这一交代之后,他的注意力便又转回了正面战场上。之前又增派到战场上的那一万师旅已经在与前部阵队进行有序的轮换作战,仍然保持着极为凌厉的攻势。 但高洋对此仍觉未足,他一边向北面增派更多的人马摆开雄大阵势以惊慑敌人,一边又传令薛孤延继续加强攻势,务必要让敌军顾此失彼、应接不暇。 随着齐军的攻势进一步加强,陂塬上的魏军情况也在进一步的转恶,但是塬顶上立身于中军大纛下方的李泰的神情却仍是镇定。 刚刚从第一道战线上撤下来的田弘身被数创,在部下的搀扶下来到大纛下方,一脸遗憾惭愧的说道:“末将惭愧,未能固守阵线直至正午,有负主上所托……” 李泰上前搀扶住站都站不稳的田弘,视线又一一掠过从前线撤回、几乎人人带伤的疲惫军众,口中沉声说道:“你等迎战数倍之敌,英勇奋战、阻敌多时,已是非常可贵。战事得有转机,皆仰此力!后续战事不劳你等,但需安处营中,以观袍泽杀敌!” 说话间,他便着员将这些交战多时、撤回营中的将士们妥善安置。但其实这会儿魏军的营地中也已经少有净土,前方塬上固然是厮杀惨烈,塬后东北方向的阵地也已经被敌军侧师侵占大半,前后俱有受敌,情况很是不妙。 此时的战场上,西魏军队卒力也已经运用到了极致。田弘所率八千师旅硬抗齐军正面攻势多时,最终死伤过半。而在侧面的战场上,高乐率领的左路一万军众,加上中军增派的五千人马,一直都在围堵抗击过河而来的齐军偏师。 此时的塬顶上,仍然还有一万多名并未投入到今日战事的生力军一直都在观望战事、养精蓄锐,而这一支人马便是李泰今天真正用于翻盘的底牌! 陂塬前方,敌军的攻势凶猛,而敌军攻势越猛,李泰则越是安心。战争打得不只是人命,更是人心。人的情绪越是达到亢奋极点,被骤然打断之后的挫折与毁灭感则就越强烈。 齐军相比魏军最大的优势就是兵力更多,但同时也拥有一个最大的负面加持,那就是他们的皇帝亲临战场、御驾亲征。 齐主高洋不能说是不知兵,但起码称不上是第一流的将领,最根本的一点就在于他对人命的漠视。观其用兵行事,人命鲜少在其计量之中,恃强能成者则成,需审时度势者多不能成,他的能力极限就在这一波莽,莽不过则就开始摆烂。 不说慈不掌兵这种滥调,古来用兵如神者如战国吴起,杀妻求将不可谓不狠辣,然能为兵吮疮以示仁爱。高洋残暴且高傲,哪怕懂得这个道理也懒于矫饰,视人命如草芥的暴虐性情表里如一,而在战争这本就对人命大有消耗的事情当中,表现的就会尤其明显。 这样的人,是没有耐心步步为营、认真权衡取舍,以合理的代价去谋求最终胜利的,他只会不断的威逼、压榨,眼里只看到胜利的结果,而过程中的所有付出在他看来都是理所当然的代价。 眼下魏军两路受敌的交战情形全都符合李泰对高洋的预判,其实这种迅猛的进攻和速战速决的思路并不能将齐军的兵力优势完全合理的发挥出来,因为战场环境的限制,能够同时投入作战的兵力有限,魏军坚守阵地便能抗拒数倍之敌,齐军的兵力优势完全的体现不出。 但这却给了李泰一个以小博大、逆转反杀的机会,只需要等到时机成熟,便可以将所有布置发动起来。 当看到齐军侧方战场上的人马仍在固守其阵线、并没有要撤退的意思,而正面战场上的敌军攻势越发猛烈,李泰便明白这鱼是已经咬的瓷瓷实实,而究竟能不能爆护,就要看接下来的战斗了。 他举手下令鸣金收兵,让第二道阵线上防守的将士们全都向后方撤回,将这第二道阵线拱手相让。 交战中的齐军将士眼见魏军主动后撤,一时间也是惊喜不已,一直都在随军督战的薛孤延更是大喜过望,大声喝令道:“贼今腹背受敌、势力穷困,已经不支。速攻、速攻,攻拔敌营,擒杀贼将李伯山!” 齐军将士们受此鼓舞,当即便一拥而上,占据了魏军撤退让出的阵地,而冲在最前方的军众们更是一鼓作气的推进到了魏军第三道防线前。后方衔接跟进的师旅则不忘摧毁破坏掉那些阵中的战车,从而让待战多时的骑兵队伍可以顺利出击。 可是当他们兴高采烈的将那些战车外壁劈砍开来的时候,却发现这第二道阵线内里的战车并不像之前阵线中的装满了土石以增加其稳固性,而是装满了木柴杂絮、还有盛放在瓦罐中的油膏! “糟了,快退!” 有思维敏捷的军士看到这一幕后顿时脸色大变,忙不迭便要抽身急退,然而后方俱是汹涌上前,意图抢夺陷阵之功的勇士,一时间又哪里退得出。 齐军将士们尚不知大难临头,但早已经在第三条防线中待命多时的射生营将士们却并没有贻误战机,随着后方军令下达,当即便引燃火箭、扣弦射出。 火箭纷纷精准的命中了第二道防线上的战车上,瞬间便引燃了那些战车当中所堆积的柴炭油膏。此时已经有许多战车被齐军军士劈砍破坏,内里所盛放的薪柴也在齐军阵队中散落开,此时被火箭引燃之后,火势顿时便在齐军的阵队中蔓延开来。 “羌贼奸诈、竟用火攻……” 骤然烧起的火势让齐军将士们猝不及防,靠近火势的人自然拼命想要逃离,可是后方涌动的人群却仍然将后路挤占的水泄不通,眼见火势即将蔓延到身上来,有的人甚至直接向着后路袍泽挥刀相向,场面一时间乱作一团。 燃烧的火势将齐军阵队拦头截断,那些已经冲杀到第三条防线前的将士们原本还欣喜于大功可望,如今却震惊的发现自己竟成孤军深入之势,后方袍泽们被火势拦截逼退,直将他们抛弃在阵前,无助的面对敌军凶残的刀锋! “擂鼓,出击!” 随着李泰一声令下,塬顶上早已经待战多时的将士们顿时便如同出栅的猛虎一般,直接冲出营前这最后一道防线,向着防线前惊慌失措、进退失据的敌军将士扑杀而去。 “稳住、稳住!火势仍然可控,没有蔓延开来,当此列阵,不要被羌贼反杀过来!” 事发突然,薛孤延也是震惊不已,但在反应过来之后,立刻便大声呼喊喝令,试图阻止向后退逃的军众。 然而水火无情,人对其恐惧深植内心,这会儿全都惊慌失措,鲜少有人听从号令,整个陂塬前的战场上前后冲撞,乱成了一团。就连薛孤延分遣阻截退兵的督战之士们,一时间都被惊走的人群直接冲溃。 1104 薛孤授首 铜鞮水南岸,当高洋看到前线将士们势如破竹的再次攻破敌军一道阵线时,脸上顿时笑逐颜开,频频握拳作奋击状。 可是他这股激动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第二道阵线上突然窜起的火势将前线将士阵队直接截断的画面便仿佛一桶冰水兜头浇下,令他脸色大变,忿声怒吼道:“羌贼当真奸诈,实在该死!” 前线纷乱仍在继续扩大,仓皇撤回的军众与后路人马冲撞在一起,混乱的场面迟迟得不到有效的控制,甚至就连前线主将薛孤延的令旗都被惊走的乱卒冲击的摇摆不定,这不免让高洋更加的烦躁揪心,连连大骂道:“薛孤延当真猪狗才,徒负痴勇,临敌交战竟然对贼之奸计不加防备!” 他这里痛骂薛孤延的时候,却忘了之前战场上几次强攻的命令都是他越过战场上的督将所下达,一味高压的威逼前进,的确是没有给这种变数预留下反应与应对的空间。 当见到阵中骚乱仍有继续扩大之势,甚至就连之前派赴北岸列阵、仍未参与进攻的阵队都开始受到冲击,高洋眼神当即一凝,亲自从观战台上走了下来,号令此间一众百保鲜卑精锐将士们列阵南岸,凡有退逃回来的将士一概收斩不饶,而他自己更是亲自挥刀处斩几人。 在此间军令威吓之下,那些受到恐慌气氛所感染的北岸军士们才又渐渐变得冷静下来,骚乱没有再继续向南扩大蔓延。 此时的陂塬战场上,之前冲得太猛而被火势封堵在了敌阵前方的那些将士固然难以幸免,但数量也并不算太多,统共不过千余人。其他绝大多数还是撤退了下来,只有极少数的倒霉蛋丧身在火堆之中。 这场意外虽然令人猝不及防,但实际造成的伤亡却并不大,甚至都比不上之前第一道阵线上交战半个时辰内的伤亡,当然如果将因为惊慌逃窜而挤压踩踏碰撞受伤的人员也都算上,那就不好说了。 火势虽然吓退了一众前线将士,但是同样也阻拦了魏军反攻的脚步,没有趁机冲出来大加追杀、扩大战果。这可能是因为侧面战场上战事给魏军造成的压力太大,使其难能从容调度兵力,又或者魏军的重点仍然放在歼灭侧方军众、方便撤离,没有在正面战场上扩大战果的意愿。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这也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在前后督战之士的共同努力之下,骚乱的局面总算是重新得到了控制,退逃下来的将士们也在北岸重新集结起来。唯一比较可惜的,大概就是之前那股一往无前的勇猛攻势被打断,惊魂未定的将士们士气明显不如之前那样旺盛了。 前线将士们悉数撤退下来,而在之前交战的时候又向北增兵许多,此刻禁军将士们封锁河线、不准向南撤离,数万人马拥挤在这空间之中,分外的逼仄。如果此时敌军再有什么远程的打击可以施加此处,必然又是一副人仰马翻的惊慌景象。 随着局面稍得控制,薛孤延便连忙派人向后方请示下一步该要怎么做,究竟是继续交战,还是撤回本阵休整一番后再作进攻。 高洋在听到这一请示后,视线遥望魏军战阵,此时魏军的第一道阵线早已经被推平,第二道防线上的火势也渐渐转弱,仅仅只剩下了中军大纛前方那最后的一圈防线。 “继续进攻!” 略作沉吟后,高洋便挥手下令道。他没有耐心整装再战,而且现在距离攻破敌阵仅仅只有一步之遥,如若此时停止进攻,只是给了敌人喘息之机,而且也会让侧翼交战的右路人马处境堪忧。 接下来敌军究竟是战是走,全都不可预料,唯有奋起余勇、继续进攻,才是当下最正确的做法。只要此战能够获胜,哪怕并不能就阵擒杀贼首李伯山,也必会令西魏元气大伤,顺势收复失土,并且使其数年之内都再无进犯之力。 没有了来自西魏的骚扰与威胁,高洋自可以挟此大胜之威,从容处理国内一些已经显露出端倪的人事问题。 一念及此,他的目光顿时更加笃定,再作确认道:“继续进攻!不破敌营,不准回顾归师!击破敌阵,群徒俱有重赏!杀、杀!” 随着这一命令传达到前线去,北岸众将士们只得再次列阵向着塬上推进过去。因为担心敌军会派遣骑兵越过阵线来冲击战阵、制造混乱,薛孤延亲率一支骑兵队伍作为先锋。随着魏军前两道防线的告破,齐军的骑兵队伍也能向上推进一段距离。 塬顶上,李泰见到齐军将士再次整队杀回,眼神变得更加沉凝,他自己开始亲自披挂战甲、准备出战,同时挥手下令见早已经准备多时的几驾囚车推出战阵之外。囚车中所囚禁的,自然就是包括尉粲在内的一干晋州俘虏。 此时薛孤延已经率队驰行到了第二道阵线焚烧后的灰烬前,他先着令骑士们勒马顿住、等待后路步阵将士们向前推进,当看到敌军推出几架囚车时,顿时便面露疑窦之色,而当看清楚囚车中尉粲等人的面容时,疑容顿时转为了震惊。 尉粲等人神情委顿,此时被押至战场上时更是惊惧难当,当见到对面齐军旗帜与阵队时,这家伙便忍不住大声呼喊道:“救我、快救我!我、孤是长乐王尉粲,谁能救我,必有重……” 他这里话还没有喊完,旁侧负责押运的魏军军士已经一杖捣在他的肋间,使其没有说完的话全都吃痛咽回去。 “告尔东军将士,大魏王师业已攻破晋州、直下晋阳!唐公恤众、不欲杀生,贺六浑信都建义、讨伐尔朱,犹可宽恕。孽子高洋,无功于世、欺天灭义,罪不可恕!尔等弃械则活,从贼则死,速降、速降!” 负责押运囚车的魏军将士们用着鲜卑语不断的向着坡下喊话,同时不断的用棍杖抽打囚车中的尉粲等齐将,通过这些人的惨叫声来增加可信度与威慑力。 坡下众齐军将士们闻声后自是惊疑不定,这一通喊话中别的或可忽略不计,但是直下晋阳之言却是真的能够挑动起他们的敏感神经。 “假的,全都是假的!贼若直下晋阳,何必于此交战?不要被贼言蒙蔽,速攻速攻!” 薛孤延按捺住心中的震惊,连连呼喊下令道。 老实说他也不确定敌军所言究竟是真是假,但从这里看到尉粲等一干晋州人员,再加上此间交战的魏军只有数万之众,完全与之前盛传的兵力对不上号,他心内也是免不了狐疑不定。 然而这会儿只能一口咬定敌军所言是假,以免军心动摇,同时为了避免敌军爆出更加骇人的事情,忙不迭下令骑兵迅速出击。 早已经蓄势待发的魏军精骑这会儿也从战阵中驰行而出,向着敌军欺近囚车的骑兵便直冲过去,同时口中还大声呼喝道:“王师已克晋阳,擒尔王公,速降不杀!” 很快双方骑兵便碰撞在一起,虽然彼此互有损伤,但总体而言还是魏军优势更加明显,这些将士们一直都在养精蓄锐,此际正是体力和士气最为旺盛的时刻,当真给人以势不可挡之感。 有几名臂力雄壮的魏军骑士更是直接用马槊见敌卒从马背上高高挑起,哪怕不考虑马槊给他们造成的伤害,在高速奔驰的马背上被挑飞数丈而后再重重摔下,基本上也是生机渺茫,落地后已是筋断骨折、七窍流血。 不只是这些普通的骑兵,薛孤延这个主将也再一次被策马出击的魏军将士们给盯上,数支魏军骑兵小队全都不约而同的向其所在奔驰而来,其中就包括昨日那名在阵前将其追打的抱头鼠窜的魏将。 “昨日狗贼临阵逃脱,今日必取尔狗命!” 这名魏将名宇文忻,乃是西魏柱国宇文贵的次子,向来便以凶猛慷慨而着称,对此阵斩敌军大将之功大有势在必得的架势,昨日杀敌未果,今日总算等到出战,便又不依不饶的追杀上来。 薛孤延自知这敌将勇猛,而其余与之并驰而来的魏将看样子也都绝非简单角色,当即便拨马后撤,不与敌军纠缠交战。 倒不是因为他胆怯,昨日被皇帝陛下一通敲打之后,他也颇有视死如归的慷慨志气,只不过如今身负阵前数万将士指挥作战的重任,自然不可再逞匹夫之勇、与敌将作什么意气之斗。 “贼将休走!” 薛孤延抽身急退,魏军将士们却并不打算放过他,除了宇文忻之外,还有韩擒虎等数员青壮猛将也都穷追不舍。 这些人一路追赶薛孤延直至敌军步阵当中犹自不止,此时的齐军将士本就斗志不坚,先是被迫再次返回战场作战,又被尉粲等一干晋州俘虏和魏军的喊话吓得惊疑不定,这会儿再遭魏军猛将策马冲击,当即便左右惊逃散开。 这几员魏将仿佛烧得通红而落入积雪沙冰中的炭块、凡其触及俱化虚无,手中马槊长斧左右盘舞,凡其锋刃所及非死即伤,一直追踪着薛孤延杀入敌阵中十数丈深。 在此一路穷追猛打之下,薛孤延身边亲卫很快便死伤殆尽,而周遭那些溃散逃亡的步阵将士们却没有舍命保护其人的决绝情操,只是任由薛孤延在敌军兵锋之下狼狈逃窜。 终于,随着薛孤延坐骑速度降低,一路追赶最是凶猛的宇文忻挥舞的马槊重重砸在其后腰上,直将其战甲甲片都砸的迸飞变形。与此同时,韩擒虎也自后路冲至,眼见薛孤延俯落下马,一斧便斫下其人首级! 1105 求活无罪 塬顶上,魏军将士如潮水一般从阵中涌出,上万名待战多时的生力军向着坡下冲杀而来,前以两千精骑开路,后方步阵衔接。 尉粲等晋州俘虏所坐囚车仍然被推在战阵的最前方,前后五百名具甲骑兵负责牵引,整个战场上到处都回荡着魏军的呼喊声:“晋阳已克,弃械不杀!” 魏军的喊话固然是刻意混淆了晋州与晋阳,但仅凭几句喊话便动摇敌军军心也很难。作为人证的尉粲等人虽是齐国权贵,也不能保证在行伍中人人尽识。 但只要那些兵长督将们认识就够了,这些人如果心生恐慌惊疑,这情绪直接就会感染其下属甲卒营士们。这些人虽然心知尉粲等人所镇守的乃是晋州而非晋阳,但晋州既失则晋阳必危,他们如今远在崇山峻岭所阻隔的上党北部,自然心忧如今晋阳局势如何。 “长乐王,魏军所言究竟是真是假?晋阳是否当真已经为贼所克?” 一些齐军将领壮着胆子走近魏军阵势前方,扯着嗓子大声呼喊问话。然而眼下却并不是什么座谈对话,他们这行为本身便已经透露出惶恐的情绪,并且随着喊叫出来只会感染更多的人。 魏军将士们自然不会给他们从容对话的时间和机会,在据营防守了大半天之后,如今总算主动发起了进攻,伴随着激昂的战鼓声,全都手操兵器、奋勇杀向敌军。 李泰此时也已经是全副武装,亲自督阵向下杀来,其身后大纛战旗迎风舞荡,既向将士们指明了主将所在,同时也宣扬着此役必胜的信心。 反观齐军战阵中则就非常不妙,且不说魏军的这一番攻心之计给其众人心造成了多大的震撼,单单其前线主将薛孤延被追斩阵中,便已经让齐军部伍士气大丧、没有了一个统一的指挥,陷入了各自为战的混乱之中。 “贼将薛孤延已死,尔等弃械不杀!” 薛孤延的尸首被魏军骑士们用枪槊高高挑起,在两军厮杀的战线之间来回奔走呼喝。 在此多重打击之下,终于有齐军将士忍耐不住,不敢再驻留塬上继续与敌激战,而是抽身向着后方奔逃而去。 但是如今齐军在这陂塬上足足集结了数万的人马,阵型实在是太过密集,哪怕是想要退逃也十分的困难,前后拥挤着困在原地,大声的悲呼哀叫着,使得骚乱还并没有向全阵扩散开来。 可是随着魏军的大部队冲杀到了近前,开始真正的受敌交战,局面顿时便又发生了变化。 虽然此时的战场上也有齐军军士们凭着求生本能以及在各自兵长的组织下抗击交战,但他们在这整条战线上却并不算是主流,大部分军士还是惊惧不安,难以专心于战。 此时发起进击的魏军将士可绝不是什么疲弱的乌合之众,无论战斗力还是战斗的意志都是非常旺盛,齐军如此的状态自然难能为敌,仓皇应战后经过短暂的抵抗,便开始出现了大量的伤亡,不断的倒在了魏军的屠刀之下。 随着魏军战线的进一步推进,那些还在战场上抵抗交战的齐军将士们很快便发现他们已经深陷于敌阵当中,视线左右望去尽是凶猛敌军,战斗中稍有松懈或气力不继,即刻便有乱刀斩下! “贼人凶猛,退后退后……” 在魏军猛烈攻势之下,欠缺一个完整攻防阵型的齐军顿时便陷入了劣势当中,随着交战处伤亡大增,前线将士们全都争先恐后的向后退去。 随着人群前后推搡、拥挤成为一团,阵势更加难以铺张开来,甚至就连挥动兵器应敌交战都变得颇为困难,只能在敌人屠刀的挥舞驱逐之下被人群裹挟着继续向后退去。 因为阵势过于密集,前方的败退影响很快便反馈到了阵势的后方,军阵整体向后移动,一些站在铜鞮水河岸处的军众更是直接被挤进了河道之中。 “不准后退,速战杀敌!” 此时南岸督战的禁军百保鲜卑士卒们仍然恪守皇帝命令,不准这些战卒们撤退到南岸来,甚至就连那些被挤落到河道中的士卒,也都被催促继续上岸杀敌,敢有不从者,当即便引弓射之。 但哪怕这些督战士们再怎么凶狠的阻拦,仍然难阻将士们的败逃。且不说魏军凶猛的攻势,单单前线战阵拥挤不堪又完全失序,便已经再难以坚持战斗,继续留在战场上面,迎接他们的见只会是单方面的屠杀! 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乎人?在明知不可敌且完全没有再继续交战下去的意义时,这些齐军将士们当然不可能再死守战场,哪怕是让他们撤回南岸稍整战阵,也远比留在战场上拥挤待死要好一些啊! 这些军士们哀号着、乞求着,恳请南岸督战士们能够放行,准许他们到南岸来整队。然而这些精锐的百保将士们唯君命是从,在皇帝陛下没有下令放行军伍之前,他们也是决计不敢私自放行的,仍是阴沉着脸挥刀阻止败退将士。 “陛下,羌贼反击之势甚凶。将士们皆忧晋阳安危,薛孤将军又战没阵中,战场形势实在不妙,是否容将士们暂退南岸?” 眼见对岸战事惨烈,己方军众伤亡惨重、难能为敌,也有督将一脸忧虑的入前劝告道。 然而齐主高洋这会儿却是面沉如水,怒声喝道:“不准退,让羌贼杀,哪怕杀光前阵,中军犹有数万师旅!待其刀钝人疲,便是我反杀贼众之时!传告前阵,能杀尉粲等失土辱国之败类者,大功、重赏!” 战场上发生这样的形势逆转,自然让高洋惊怒不已。他本以为敌军是有心求去、包括引诱有路人马入阵围杀也是为了转战撤军,然而直到魏军的后备师旅杀向正面战场,他才意识到敌人的目标竟然是他,心中自然是羞恼至极。 此时的北面战场上,失去督令约束与组织的齐军军众们固然是伤亡惨重,可即便是放行南来,短时间内也很难再作重新整编并投入作战,反而会挤压当下中军师旅的空间。 如若放任这些败众南来,再被敌军衔尾冲杀,整个中军阵地都将陷入混乱之中,届时将更加的难以为战。眼下将战场上的人马拒在北岸,虽然死伤惨重,但也形成一层拱卫中军的血肉藩篱,敌军如今大举杀出,想要攻击中军就必须要杀穿战阵,待其人马体力消耗一番,便是南岸师旅反杀之时! 再次重申不准北岸师旅撤回之后,高洋又着员传令给左右路人马,让他们放弃当下所守阵地,将所有能够动员的人马统统集中到中军方位来,以供其驱役进行接下来的反击之战。 交待完这些事情后,高洋摆手拒绝了亲兵请其撤回中军大帐的提议,再次登上了观战台,望着对面渐行渐近的魏军中军大纛,两眼中厉色流转,抽出佩刀遥遥指向那大纛下面的方位,口中沉声喝道:“胜负在此一战,羌贼受死!” 军阵中的李泰似乎隐隐感受到一股注视自己的怨毒视线,他晃晃脑袋抛开战场上的这些杂乱感应与错觉,视线掠过整个战场,发现哪一处敌势尤为混乱,当即便使派卒员奔袭彼处,将乱势更加扩大。 至于他自己则不再像往年那样冲锋陷阵了,如今的他单单出现在战阵中,对于士气便颇有加持,可如果真要上阵杀敌的话,则多半情况都是添乱。纵然能有杀伤斩获,给战事带来的增益还不够将士们提心吊胆的。 魏军不断的凶猛进攻所造成的伤亡,大大加重了齐军军阵的混乱。战阵中的齐军军士们仿佛杂草一般被成片的收割,敌人的攻杀已经让他们惊恐欲死,而真正让他们万劫不复的,则就是来自己方的落井下石。 在齐主高洋的命令之下,南岸的督战禁军非但没有对北岸将士放行,反而拦截的越发严密,直接在南岸构建起了一道新的防线,北岸这些将士们则就完全沦为了弃子! 一番哀号乞求,换来的却是己方军众那高高挥起的刀槊与马鞭。许多北岸齐军将士在认清这一点之后,口中都忍不住发出绝望的怒吼声:“某等为国死战,岂是贼寇?今受敌追杀,至尊不将兵来救,反而拒在阵外,为何如此不仁!” 然而这些血泪控诉并没有得到什么回应,南岸督战的禁军只是冷漠以对。即便是有禁军军士心生悲悯同情,可是一想到如果违背至尊军令的话,自己便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便也只能硬下心肠来,对于北面袍泽的悲呼控诉充耳不闻。 许多齐军将士因见后退逃生无望,便纷纷丢掉手中的兵器,向着魏军匍匐投降。然而魏军虽然口中高呼着弃械不杀,但是为了保持进攻的节奏、不给齐军缓过来的机会,也并没有停止攻势、就阵收编,而是着令轻骑将那些弃械降人驱赶到河岸一侧,而后向着齐军剩余军众继续冲击。 “求活无罪,阻我者死!” 前后俱无活路,相较于本就是生死大敌的魏军,无疑南岸截断退路、将自己一众人弃若敝履的友军才更可恨,万念俱灰之下,一些齐军将领索性便引领着身边部众们直向南岸冲去,誓要冲出一条血路,奋争一线生机。 1106 天人共愤 百保军士乃是齐主高洋于六坊鲜卑之众中择优检选的宿卫之士,据说每一人都有着以一敌百之勇,而他们此刻在战场的表现也足以匹配得上精锐之名。 奉命列阵铜鞮水南岸充当督战士的百保军士不过只有千数员,而在北岸战场上惊慌失措、急欲南逃者却有上万众之多。 这些人蜂拥南来,单单只是人员的冲击便已经力度不小,更不要说当中还有着众多求生心切者挥舞着兵器冲击攻杀。 然而无论这些人怎么冲击,由百保军士们所构成的这一道沿河防线仍是稳固异常,能够冲破后撤之人寥寥无几,即便偶有二三冲出军阵,随即便也会被就阵擒拿、逼退回去。当真实在难劝的顽固之徒,百保军士们便也只能挥刀砍杀于阵外,以警慑其他阵外亡蹿之徒。 战场山这些溃退之众本来就已经是丧胆夺志之徒,王命所嘉的迎战杀敌尚且不敢为,又怎么会是百里挑一的百保军士的对手。 敌军很明显是打算衔尾追杀、驱逐这些溃败徒卒来冲击南岸的中军营地与军阵,但在百保军士们的力据之下,此计迟迟未能成功。众多的溃卒被阻杀于外,尸首几乎都填满了铜鞮水道。 因为迟迟没能凭着溃卒冲垮南岸的防线,北岸魏军的攻势便也只能暂时放缓,没有再继续顺势直下、横扫千军。 虽然危乱暂时被阻截在外,但高洋脸上却殊无喜色,尤其当他看到铜鞮水中堆满的军士尸首,更是脸色铁青、恨声怒骂道:“这些狗贼,枉费国家食料饲之,临战之际竟然胆怯畏战、不敢杀贼,反欲拨乱于内,实在该死!总是一死,死于阵,犹可嘉之,死于此,死不足惜!” 他并不惋惜伤痛这些死亡的军士,却恼恨这些人宁愿奔逃回来被督战士们费力斩杀,也不愿在战场上杀敌战死。这些愚怯之徒,就连死都死的全无价值,令人憎恨! 此时的铜鞮水北岸,进退不得的齐军败众们被南北两方夹击逼迫在狭小的空间中,场面已经是纷乱至极,各种人马嘶吼、悲泣哀号凄惨无比。 魏军军阵中,李泰眼见南岸齐军固守河线,将北岸溃退军士们力据阵外,纵然再作进击也只是徒增杀戮,很难凭这些溃乱之众冲溃敌军的中军防护,于是他便举手下令攻势暂停,诸军战阵稍作整顿,而他则在亲兵们簇拥下稍稍向前一段距离。 “告尔晋阳群徒,今番来战为诛窃国之贼,非为杀尔群徒。尉粲等贼廷大将但能弃械归义,我能恕之,何况尔曹本无大恶、受迫从贼!尔等并无大罪,无需以命偿之,各自弃械,自任离去,若仍滞留阵中,阻我杀贼,则死而无怨!三鼓之后,继续进攻!” 李泰向着对面北齐那些凄凄惶惶的军众们喊话一通,然后又着令军众们阵势后撤一段距离,给这些齐军军众让出些许离开战场的空间,并且还不忘刺激一下对岸的高洋,着员向着对面大喊道:“贼主勿走,群徒退走之后再来交战,必杀尔于此!” 且不说北岸战场上仍自惊疑未定、不知何去何从的齐军败众们,南岸齐主高洋见状闻言后已是盛怒至极,指着对面破口大骂道:“狗胆羌贼,竟敢卖恩媚众于此!牵我马来,我要亲自赴阵杀贼、杀,杀光羌贼!传我军令,阵前谁敢弃械走,必诛其满门!” “陛下息怒、请息怒啊!此为羌贼奸计,正为离间上下,北面群徒已是惊惧丧胆,若仍威令吓之,只是逼迫群徒投敌。不如另遣一支人马于河口修造浮渡,接引群众南来,以慰群徒人心……” 眼见皇帝已经是暴怒失控,此间诸将也都心慌不已,那之前议事进言的徐远忙不迭入前劝谏道。 高洋这会儿却已经有些不辨是非了,闻听徐远此言,当即便夺过亲兵长槊,居高临下的遥指其人并怒声道:“那些狗贼军败,全都该死!你竟劝我分兵分势、阻我入阵杀贼,又存何奸谋?” 徐远眼见此幕,忙不迭跪拜在地,口中连呼不敢。而高洋视线又在诸将身上一一划过,凡其视野所及,诸将全都低下头来,不敢视线相对。 此时对岸敌军战鼓已经敲响,那急促的轰鸣声让高洋难以静下心来思索事情,只是当看到北岸已经多有军士丢下手中的兵器并循着魏军让出的路径走向战场未曾覆及的河口谷地时,他脸上便又忍不住的怒气翻涌,口中喃喃道:“这些贼兵,当真、当真敢临阵投敌……他们不畏我命?他们当真不怕……” 对于高高在上的人而言,向下感知乃是一种比较稀缺的能力,尤其是本就生性高傲顽固的人,更是难以获取这种能力,并且也不屑运用。 高洋习惯了对于国人性命生杀予夺,甚至都忽略了求生是人生而具有的本能与权力,当他见到战场上那些败军之众为了活命而丢下武器、放弃抵抗,一时间心中竟倍感不可思议,这些人怎么敢当着他的面做这种事情? 战事上的不顺已经让他倍感挫败,而今众军士当着他的面公然反叛,更是让他心生一种权威丧失的恐慌感。这种从心底里滋生出的恐惧感让他无从回避,脑海中不由得便涌现出各种加重他恐慌情绪的杂乱念头。 “平原王、安定王何在?为何迟迟不至?” 他视线环顾周遭,突然张口大喊道,并用愤怒指责的语气掩饰心中的慌乱:“莫非,他们也畏惧贼势,不敢来援?” 这指责多少有点没道理,此时距离他传令回援中军还没有过去太久,别部人马转移阵地也需要一定的时间,尤其贺拔仁所在的右路军眼下还在敌军侧翼交战,更难及时抽身返回。 但这会儿众将也都不敢为其申辩解释,有心思灵敏的这会儿更是趁机请求前往传令催促援军速至,以期能够暂时离开皇帝的视线之内,也算是不立危墙之下,以免遭受什么无妄之灾。 高洋不耐烦的摆手催促请命将领速去,当其视线再次落回北岸战场上时,弃械而走的将士又增加了许多,这不免让他心情更加烦躁,索性不待援军的到来便下令出击。 此时的战场上,魏军不过万余军众,数量上仍然不占优势。甚至一直到目前为止,北岸那些溃败之众数量仍然远远超过了出击的魏军数量,结果却只是全无反击的斗志,只是一副束手待毙的颓丧之相。 这也是高洋尤为恼恨这些军众的原因之一,他并不觉得自己的威令吓阻也是击溃前线将士心理防线的原因之一。 在他看来,只要这些军众能够顶得住主将战死的压力,并且不受魏军那些妖言的蛊惑动摇,自发组织抗击,仍然不失一战之力,哪怕不能转败为胜,起码能够将敌军大大消耗一番,留给后路人马一支一击即破的疲弱之师。 结果就连这么简单的要求,这些人都做不到,当真也是死有余辜! 在双方交战之处,北齐方面高洋所率领的中军便是他从晋阳带来的八万多师旅。而左路军段韶在分兵各处防备别处敌军之后,也仍有七万余众,拆分出一万多人马使派给贺拔仁组建为右路军。 首日交战时由于左路军綦连猛轻敌冒进致使师旅大败,高洋一怒之下便将段韶的左路军抽调走了大半,仅仅只给其保留了不足三万军众。而后中军又在交战的过程中,逐渐向右路军增派了两万人马。 正面战场上随着交战的进行,前前后后投入了有四万余众,这当中扣除一部分战亡损伤,在前方战事崩盘之前,整个北岸战场都还有将近三万余众。 因此如今铜鞮水南岸的中军大营中,仍然拥有着足足六万余名可投入作战的军众,兵力上仍然具有着绝对的优势。 高洋之所以敢将北岸战场上数万之众都当作弃子,底气正在于此。尽管眼下两翼人马还没有回撤中军,单凭中军本身所拥有的兵力,也足以再向对岸发起反杀。 但这些仅仅只是表面上的数据罢了,事实上方才北岸战阵中的战事溃败所带来的恶劣影响,又岂止是前线上的人马折损。魏军一再呼喊宣扬的晋阳城已被攻破,还有百保军士们之前拦河截杀友军袍泽的画面,都在一众中军将士们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深刻印象! 如今进攻的命令再次下达,众将各自归队召集军众,可是填满河道沟壑的袍泽尸体犹在眼前,这些齐军将士们整装备战的速度都变得缓慢起来,迟迟都未能整罢出击。 与此同时,北岸魏军的三通鼓令已经结束,而此时的铜鞮水北岸沿线所拥堵住的齐军军众大半都已散去。 在这一生死抉择时刻,一方是毫不留情的向着他们挥起屠刀的友军袍泽,一方则是虽然不多但终究愿意向他们释放善意、给予一线生机的敌人,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最终还是遵循本能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一如当年他们和他们的父辈,为了活命而选择追随高欢于信都建义、讨伐尔朱氏,只是这一次的选择与当年背道而驰,而逼迫他们做出这一选择的齐主高洋,则就与当年对六镇镇民残暴不仁的尔朱氏一般无二! 随着进击的道路清理出来,李泰也并没有因为敌众我寡而就此裹足不前,当鼓令声停止下来之后,他便抽出自己的佩刀向着前方指去,口中大声喝令道:“河北道沉,天人共愤!巨恶当前,讨贼杀敌!不破贼军,誓不还师!” 1107 边卒难用 北岸的魏军再次发起进攻,南岸的齐军将士们却还有相当一部分都没有完成整队,而一些已经完成了集结整队的队伍,则就还没有抵达作战的方位。 有一些队伍正在向皇帝督战的观战台移动,可是当见到魏军骑兵正自策马向南冲来时,这些人也都下意识的停下了脚步,并不急于上前受敌应战,任凭督将们如何呼喝斥责,众军士们却只是裹足不前。 “前阵自有百保军士,都是以一当万的英雄。之前几万军众南来尚且不能,更何况区区几千敌军!” 面对督将们的催促喝令,队伍中便不乏悍卒冷声说道。 督将闻听此言自是大怒,当即下令要将这悍卒拖出行伍加以严惩,然而亲兵令卒都还没来得及靠近,队伍中便又有同样心怀不满的卒员发声响应,有的甚至都已经将佩刀抽出、紧紧握在了手中。 督将眼见到这一幕,自觉众怒难触,便也不敢再随便用强,但却担心兵马调度过于迟缓而遭到皇帝陛下的惩罚,因此便只能放缓了语调苦口婆心的说道:“前事所以不准师旅南归,至尊自有考量,不是你等营伍下卒能够猜度。但今强敌即将攻至,如果不能同心协力将这些敌人抗拒在外,你等营卒又能得保全?” “至尊乃是天人,天意高远,谁能猜度?呵气成风,动怒成雷,叱咤便可退敌,又何须仰仗卑营卒!” 之前这些营卒们将前阵军士们被抛弃、乃至于被截杀的情景看在眼中,这会儿也都忍不住发泄心中所挤压的不满,甚至对于皇帝都敢作不恭薄嘲之辞。 对于督将的这番劝说,也有军士抬手指着北面河道与敌阵,口中不客气的说道:“敌军仍然在外,营卒也难免死在沟中。反倒仍然避在敌阵当中,反而能得活命!” 将士之间类似的纠纷画面在中军大营中比比皆是,能够及时集结到位的军众并不算多。甚至有的部伍不只是营卒们态度消极,就连督将也都意存观望,并不急于上前。 因为之前北岸齐军丢下了许多的甲杖器械,南来的道路上还铺陈着许多的齐军尸首,还需稍作清理。但即便如此,因为许多军众没有及时向前聚结,也让齐军的形势变得颇为不妙。 高洋站在观战台下,眼见到聚集至此的统共只有万余禁军将士,以及其他一些零散的部伍,自他下令以来直至敌军即将寇至营前,集结到位迎敌待战的军众统共也只有不到两万人,心情自是惊怒交加,额头上冷汗隐沁,环顾周遭并怒声道:“诸营兵马何不速至?” “贼军来势迅猛,人马调集尚需时间。请陛下暂且退居大营、由中调度,使诸路人马进此围剿敌军!” 有侍从近旁的禁军督将也察觉到形势不妙,眼见敌军渐近,便忙不迭入前劝告道。 眼下皇帝所在方位距离战线实在是太近了,与铜鞮水之间不过只有十余丈的距离,一旦敌军攻上此间并在南岸立足下来,单凭流矢便都能骚扰威胁到圣驾安危。 皇帝如果再继续留此,非但无益于事,反而会令将士们交战起来都束手束脚,一旦再发生什么意外的话,只怕顷刻间便会全线崩溃。 有的督将情急之下不免便把话说的更直白:“诸营将士多是各边调集入国的戍卒,久在边中,沐恩不深,危急之际各存怀抱,怕是不能及时调集。陛下宜暂退去,由某等宿卫军士迎战击敌,纵或交战不利,陛下犹可整部再战,勿为留此犯险!” 高洋听到这话后却是一脸的羞恼,拔刀怒吼道:“区区羌贼,又有何惧!朕乃大齐天子,岂会受贼势威逼退却?自应留此杀敌,卫我国家!” 无论是本身要强的性格,还是内心的自尊,都不容许高洋望风而逃。尤其如今中军大营中所弥漫着的一股消极、抵触的氛围,更让他心中大生危机之感。 留在这里起码还能保证此间万余禁卫将士仍然忠诚敢战,可如果要退回中军大帐中,如果战场局势进一步转恶,那些现在便已经不怎么服从调遣的诸营军众们又会如何,实在是难以预料。 诸将眼见皇帝陛下仍然坚持留在此处,一时间也是倍感无能,他们自然不敢弃君而走,于是便也只能横下心来留此坚守迎敌。 高洋的坚持并非全无效果,其他诸营督将引见皇帝仪仗全无动摇,仍然停留在原处,也当真不敢见死不救,还是各自引领部众向前而来,只是各自将部伍引在禁军将士的战阵后方,不敢奔赴前线,毕竟谁也说不准哪一刻就会腹背受敌,还是守在阵后稳妥一些。 正当齐军还在调整战阵的时候,魏军也已经向着南岸发起了冲锋。 李泰自知齐军的兵力优势仍然非常巨大,眼下的群情不洽只是一种暂时的现象,如若魏军的攻势受到顽强的抵抗阻止,不再像之前那样凌厉,以至于战况转为胶着僵持,那么不只是南岸的一众敌军都会奋起抵抗,就连北岸这些已经弃械脱战的败军之众恐怕情势都会再生波澜。 所以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击破齐军设在铜鞮水南岸的防线,直接向其战阵内里发起进攻,直接打得齐主高洋抱头鼠窜,则其诸路人马便不足为惧! 所以再次发起进攻的时候,他便也全无保留,率先发起进攻的便是由整整三百名百骑营将士所组成的具甲骑兵。尽管这个数字并不算大,但具甲骑兵在战场上就是当之无愧的王者,尤其是在进攻坚阵的时候,更加的势不可挡! 眼见敌人的重骑兵向南直冲而来,沿河一线列阵的齐军百保鲜卑将士们全都神情凝重,两手死死抓住手中的长槊。 开战以来,齐军因其强大的兵力优势而一直作为主动进攻的一方,为了便于人马进退作战,也并没有在征地中修建魏军那么密集多变的防御工事,如今面对敌人的反攻,便也没有牢固的防线以作据守,唯一能够依仗的便是自身的血肉之躯与手中的武器。 百保军士们固然也武装精良,远远超出了一般的军卒,身上的甲械并不逊色于重骑兵的武装,但是因为欠缺了具装战配合,平地迎战敌军的重骑兵终究还是有些相形见绌。 但即便如此,这些军士们仍然面无惧色,眼见敌骑奔行过来,当即便大吼一声,手中长槊奋然刺出,要誓死守卫他们的皇帝陛下。 这些百保军士也不愧以一敌百之誉,并不仅仅只是在残杀友军袍泽的时候才凶残无比,迎战敌军时同样的英勇无匹。 很快双方便毫无花巧的碰撞在了一起,尽管处于以步战骑的弱势处境,但还是有百保军士凭着雄浑的臂力与刚猛的斗志,直将手中长槊生生抵住敌甲,尽管自身也被敌骑力道冲击的连连倒退,甚至就连握住槊杆的手掌虎口都已经被震得皮开肉绽,竟然用力将敌骑从马背上陷落下来。 当然如此极端的情况还是需要力度与角度方方面面的配合才有可能出现,大部分阵列最前的百保军士还是被重骑兵那莫大的劲力给直接撞飞到了后方,运气好一些的尚可在袍搀扶下起身继续作战,运气差一些的则就当场身死。 但是在这些百保军士悍不畏死的阻击之下,魏军的重骑兵在冲下堤坝之后,冲势惯性也遭到了一定程度的削弱,当再冲进后方的敌军步阵中时,劲势并不再像最初那样猛烈。 齐军同样有着丰富的迎战重骑的经验,他们并没有直接顶在敌骑冲击的正前方,而是分开于两侧,不断的抛出绊马索,用绳索去牵引、限制敌骑的奔行速度,小心翼翼的避开敌骑兵锋所及,主要从人侧后方发起进击。 这固然是一套有着丰富经验所总结出来的战术,但是在执行过程中同样也伴随着大量的失误与伤亡,且不说被敌骑冲撞踩踏与刀槊挥砍砸杀的人员,哪怕是侥幸将绊马索套在了敌骑身上,仓促间也难免被带飞摔倒,而在这样混乱的战场上,摔倒之后再想平平安安的站起身来,机会则就比较渺茫。 五百重骑冲杀南来,直在敌军南岸阵线中撕出一道豁口,然后将后方两千余人的战阵都给直接搅乱,左右两侧待命的千人队便连忙向前支援,唯恐这些敌军重骑冲出阵势的包围,直向皇帝陛下冲击而去。 魏军重骑虽然冲进了南岸敌阵当中,但是衔接于后的一千名轻骑却在冲进的过程中遭遇了阻挠。 原本重骑冲阵,轻骑撕裂,步兵紧随分割围歼敌阵军士。但是那些齐军被冲垮的百保军士们很快便又聚集回来,通过杀人射马、悍不畏死的反击,将魏军轻骑部伍拦腰截断,使其不能追从衔接前方重骑的攻势,用其以命相搏的战斗将数百魏军轻骑军士拦截在了堤坝上使其不能南下。 李泰站在大纛下方,看到敌众如此凶猛,手指几度握住摆在一旁的马槊,最终还是没有亲自向前冲锋,而是向着前方阵队中喊话道:“射杀前阵遏阻敌卒,大军继续向前推进!” 1108 无愧太祖 魏军轻骑衔进受阻,于是便暂且撤回北岸,旋即便有两百名重步兵踏上南去的堤坝,引护着后方一千名弓弩手向前推进。 随着双方拉近到了一定的距离,强弓劲弩乱矢齐飞,顿时便打击的敌阵百保军士们应接不暇,哪怕是周身上下都有着可观的防御,但也不得不俯身侧退以躲避乱矢。 北人重骑射,南人虽然欠缺战马,但是在远程打击方面同样用功不浅,各种弓弩应用在战场上同样威力不浅。江陵一战西魏缴获了南梁大量的弓弩与相关的匠人,也大大丰富了战术的选择与配合。 在弓弩手们连番射杀之下,齐军那些悍勇的百保军士们也陆续遭到射杀,尽管他们身上的战甲都非常精良,但总有防护薄弱与覆及不到的地方,连弩箭矢短小轻捷,哪怕十中一二,也能造成可观的杀伤力。 虽然弩有着射速颇慢的短板,可是齐军百保军士们想要伤害到他们,也要主动进击以冲破敌军重步兵的防护,而在冲击的过程中又不免会造成新的伤亡。更不要说魏军的重步兵论及精勇,也绝不逊色于百保鲜卑。 河滩上的齐军败众们也看到之前还威猛无匹的阻拦他们南去的百保军士们这会儿无助的被魏军弓弩手射杀,再看看不远处同样端着弩机守住他们这些手无寸铁之人的近千名魏军弓弩手,便又都纷纷垂下头去,脑海中完全不敢生出杂乱念头。 齐军百保鲜卑编制数量本就不多,铜鞮水南岸沿线布置了有千余众。之前北岸溃军南来冲击时也造成了一定的伤亡,又被魏军重骑兵冲杀一通,当下还能投入作战的统共也不过只有五百余众,而今又被魏军的弓弩队射杀将近两百人。 哪怕是再怎么精勇的战队,前前后后交战损失已经超过了三分之二,也已经不复最初的精勇,几番组织冲进都没能突破魏军重步兵阵,反而又给自身造成了不小的伤亡。此时剩余的百保军士们也终于难以再继续固守堤坝,在魏军步甲弓弩的配合进击之下不得不向后方撤去。 随着前方重甲步兵重新打通了南下的道路,魏军诸路人马也纷纷向南进攻而去,李泰更是将其中军大纛直接推进到了齐军之前堆填出的堤坝上,身边只保留下数百名三卫儿郎与两千名应变军士,其余八千余名军众尽皆投入南岸交战。 当铜鞮水南岸这战场上正自交战激烈、杀声震天的时候,别处区域同样不甚平静。 齐军左路军营地中,段韶收到回援中军的命令后当即便开始召集军众准备弃营而走。然而他这里方有举动,其对面的魏军当即便有所察觉,魏军此间主将贺若敦更是率领三千精骑,直接来到了齐军营地外面驻扎下来,大有随时准备出击之势,并且其后方军众们也都出营列阵。 段韶面对这一情况也是倍感无奈,如若没有皇帝的召集军令,面对敌军作此逼迫,他自然有办法应对。可是如今左路军本身就已经被调走了大半军众,还需要留下一部分军众留守营盘以看顾营中车马物资,他一时间能够调用作战的将士也不足两万众,还要面对近在咫尺的敌军威胁,也难有什么万全之策。 正当段韶还在思忖该要怎么做的时候,中军催促的将领便又来到了营中,他的表弟娄定远入营之后见到军众虽已集结完毕,但还没有开拔出营,当即便一脸急色的说道:“当下中军情势着实不妙,诸军边卒多有不受王命之态,如若表兄此间再迟迟不援,情势恐怕将要更加危困!” 段韶这里虽然也能看到一部分中军战场上的交战情景,但终究不知全貌,当听到娄定远说中军军士都有些难以调度的时候,脸色当即便是一变,忙不迭疾声追问道:“怎会如此?” 娄定远便将中军交战过往讲述一番,而段韶在听完之后眉头顿时紧紧的皱起来,顿足叹息道:“群情消沉、人心涣散,这还如何能战?至尊虽然生性要强,但今与交战者又岂是俗类?正宜拒敌于外,闭营相持,来日再为对抗后计啊!” 段韶本来就不赞同速战速决的思路,战事进展到这一步,对于齐军已经是越发的不利,继续坚持只会让局面变得更加极端,更加透支与丧失持久对抗的能力。 然而他这里话音未落,正面战场上魏军却已经再次向着对岸发起了进攻。段韶于此遥遥听到战场上所传来的激烈厮杀声,长叹一声后便对娄定远说道:“你先引一万左军人马入援中军,中军将士因见援军不绝,想能坚定斗志,力战阻敌。” “表兄你不同去?” 娄定远闻言后又连忙发问道,在他的心目中,想要挽回当下恶劣的局势,段韶前往中军坐镇要比增派一万师旅重要得多。 “若诸军绝无杀敌斗志,至尊尚且难命,我又何计能为?与其人马物力俱掷于此,不如稍为保全之想以作后计谋划。” 段韶讲到这里后,又望着营地外虎视眈眈的魏军说道:“况且此间仍有强寇如附骨之疽,恐怕不会任由我师旅轻易离开!” 讲完这话后,他先将自己的兵符交付给娄定远,并分遣其人统率一万甲兵前往中军大营处增援。至于其他的人马,他则吩咐儿子段懿并其他部将们率领并运送营中车马物资往下虒聚方向进行转移。 而他自己则率领三千精骑,在诸事交代稳妥之后,便当即率部冲出营地,直向营外魏军所在的方位冲杀而去,阻击这些魏军从而给师旅撤离争取时间。之所以他自己亲自出击断后,也是出于一种没有完全听从皇帝命令、因其自作主张的补偿心理。 齐军大营外,贺若敦也注意到营中军众动静,已经召集军众们上马准备追截交战,但他却没想到段韶竟然率部直接向其所在冲杀而来。猝不及防之下,阵队便被冲得有些凌乱,他便忙不迭引众向着本阵方位稍稍退却,整顿部伍后再来交战。 左路军段韶这里依其所计进行了一番调整安排,而距离中军大营更远一些的右路军方面,则就直接爆发了一番人事冲突。 贺拔仁在收到回撤的军令时,再看看浊漳水对岸仍自与魏军激烈交战的军众们,当即便皱起了眉头,指着传令使者怒声道:“至尊之前还在传令某等力战此间,顷刻间又怎会更改前令?尔徒休得擅传乱命,扰我军心!” 说话间,他也不理会那名使者的辩解叫冤,直接着员将之牵引下去看守起来,不准其再胡言乱语。 旁边赵道德看到这一幕,当即便皱眉说道:“此中军信使持符而来,所传恐怕不是乱命。当下战场情势有变,贼军竟然两处分兵,直攻中军,至尊所在不容有失,大王还是请下令前线师旅徐徐撤军罢。” “放肆!道德区区一家奴,也配教我用兵!” 贺拔仁在听到赵道德仍在质疑他,当即便又瞪眼怒吼一声,再次下令见赵道德也一并拘押下来,仍然没有下令前线将士撤军。 其他将领们眼见这一幕,也都纷纷闭嘴,不敢再多说什么。但是很快又有中军将领入此催促援军速返,这也让诸将望向贺拔仁的眼神中充满了狐疑。 “你等众人想是疑我何以如此固执?但请你们正眼看,当下是否适合撤军?如今贼军数万师旅与我黏连作战,我若下令退军,前线师旅骤然后退必遭追杀填河!” 贺拔仁眼见众人如此神情,当即便指着战场沉声说道:“前者不宜进攻,强令作攻,果然身陷敌围。如今贼军出击中军,但侧路军众未走,料其所出不过坡上暗藏之众,中军仍有数万师旅,想必绝非险极,但能固守原处,贼进无功,则必从别处抽调师旅,此间贼情削减,我便可直击其肋腹要害,胜于徒增伤亡的劳师撤返!” 贺拔仁说的振振有词,诸将也都觉得有道理,可是撤军回援毕竟是皇帝所下的命令,如此抗命不遵,无论结果如何,终归还是有些不妥。 因此在贺拔仁说完之后,高阿那肱便又提议道:“大王应当遣员将此意奏于至尊,以免战场上情势纷繁、误会杂生。” “我无愧太祖皇帝!” 贺拔仁听到这话后当即便瞪眼怒吼一声,心中对于皇帝反复无常、不合时宜的命令已是大感不满,但在过了片刻,还是召来一名心腹着其前往中军奏报。 1109 齐主奔逃 (); 此时的中军战场上,交战越发激烈,之前齐军还能凭着主场的优势而排列战阵,迎拒敌军。可是随着魏军诸路人马南来,争相向着皇帝所在冲杀过去,这些战阵便也难以再维持旧态,纷纷后撤、集中在皇帝的周边。 眼下的战场上,齐军军众的数量仍然不少,单单在齐主高洋前后便聚集有两三万的人马,后方诸营中同样集结着数量不在少数的军众。 然而他们在战场上却是显得呆滞不灵活,反倒是兵力少的魏军一方分外的踊跃,通过各个角度、各种方式不断的向着敌军发起冲击,这画面像极了原野上一群猛兽野狼围住羊群噬咬狩猎。 战阵中的齐军将士们虽然也在奋勇抵抗,但基本上除了正面的禁军军众之外,周遭别处的军众虽然虽然也拱卫在皇帝的身边,但只要敌军不从他们所在发起进攻,他们基本上也都不参与战斗,仿佛正在发生的这一场激战与他们全无干系一般。 魏军将士们自然也都注意到了这一情况,所以他们便也渐渐的约束人马、集中兵力,不再多面出击,而是向着齐军正面不断的冲进。 随着这一战术的改变,冲杀的效率也大大的提升起来。原本从河岸到齐主所在的方位不过十几丈有余,可是随着魏军不断的进攻,高洋也不再呼喊绝不退却,齐军的阵仗已经被整体向南逼退了将近二十丈,而在这一路退后的阵线上,到处都铺满了密密麻麻的战死尸首。 这些尸首既有齐军的,也有魏军的,但总归还是齐军更多,尤其是作为交战主力的齐军禁军人马更是死伤惨重,就连最为精勇强悍的百保军士,此时也仅仅只剩下了五百余众,不敢再继续入前杀敌,只是紧紧拱卫在皇帝的身边。就连这些百保军士都已经被惨烈的战斗杀得斗志渐弱,其他的军众自然也更加的消沉。 此时军阵中的高洋也不再像之前那样亢奋,耳边不断响起的厮杀声已经让他有些麻木,只被军士们簇拥着且战且退。 一直等到亲兵奏告前往左路军营请援的娄定远返回,高洋眼中才泛起一丝神采,忙不迭让人将娄定远招至身前来疾声发问道:“平原王今在何处?准备好与我一同杀光贼军了吗?” 娄定远闻言后便低头说道:“西境贼军追扰太急,平原大王难以抽身……但却着臣引领一万师旅归援中军!” “一万?怎么只有一万!他不来,派遣这些营卒又有何用?难道此间有欠营卒?尽是胆怯畏战之徒!” 高洋听到这话后,当即便怒声咆哮道,对于段韶关键时刻不肯到来充满愤怒。 然而失约的并不只段韶一人,又过了一会儿,来自右路军贺拔仁的使者也入阵奏告其事,而高洋在听完这话之后,两眼顿时瞪得如铜铃一般,突然暴喝一声,跃起一刀将贺拔仁的信使劈杀当场,口中怒声咆哮道:“乱臣贼子、乱贼贼子……君王于阵为贼逼辱,诸方狗贼竟不来援!” 在将贺拔仁的使者一刀劈杀之后,他又持刀指向正前方犹自交战的战场,口中大声怒吼道:“杀,杀光羌贼!杀光这些乱贼!杀光这些不敢杀敌的鼠辈!” 皇帝突然的暴怒将周围的禁军将士们都吓得不轻,几名禁军将领忙不迭入前托住皇帝,连连劝道:“陛下请息怒、息怒……” “杀贼、杀贼!难道你等也要抗命不遵?” 高洋当下愤怒至极,恨不能杀人泄愤,又哪里会听从劝阻,反而怒视着几人忿声道。 “臣等不敢……只是、只是贼势凶猛,不如暂避锋芒、从长计议!” 几名将领又连声劝告道,这半天激战下来,全是他们禁军将士抵挡在最前方,其余诸路人马在战场上发挥的作用却是微乎其微,反而敌军方面却越战越勇,而皇帝眼下又是如此状态,若再继续战斗下去情势恐怕更加堪忧。 然而高洋却又怒喝道:“贼在眼前,何待来日!继续杀敌,有退缩不前者,杀无赦!” 众禁军将士们受此威逼,无奈之下只得奋起余勇,提起武器主动向着魏军阵队发起了进攻。 魏军方面,当李泰见到又有一支敌军队伍从侧面向此靠拢时,便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此时的战场上,魏军之所以能够压着齐军进行猛攻输出,并不是因为魏军的实力远远超过了齐军,而是因为方方面面的原因导致战场上大部分的齐军将士全都在消极怠战。 但是这样的状态显然是不可以长久持续的,尤其眼下这些消极怠战的齐军仍然还保持着部伍组织建制,战场上任何一点微小的变化都有可能促使他们改变当下这一状态,变得积极应战起来。侧路援军的到来,无疑是一大利好消息。 所以在稍作权衡之后,李泰便打算就此鸣金收兵,也算是见好就收。眼下所达成的战果其实已经超出了他之前的预计,毕竟他所能料定的只有己方所采取的战术手段,而齐主高洋如此极端的视人命如草芥从而引发齐军整体性的消沉摆烂,这也是他所不能料及的。 虽然没能一举搞定齐主高洋,但对西魏而言这一结果也已经完全可以接受,如果再继续恋战不退,接下或许就会发生不好的变数。 尽管之前李泰还在呼喊不破贼军誓不还师,但口号是口号,实际的军令执行还是要结合实际而有所变通。 一念及此,他便开始着令收兵,因恐敌军察觉后或会进行反扑,他也没用旗鼓传令的方式,而是派遣令卒装作轮战休整之势,逐渐的将前线交战的人马向后方撤回。 然而战场上的变数总是来得让人猝不及防,李泰也没有想到齐主高洋已经被压制到了这一步居然还敢着令部伍发起反击。 而此时的正面战场上,由于许多魏军部伍的撤离,针对齐军的压制力已经有所削弱,随着齐军前方战阵中的禁军将士再咬牙发起反击,竟然直将战线向前推进了一大段的距离,阵势薄弱的魏军战阵直接被冲开! 发生这样的情况,交战双方全都有些发懵。对于齐军将士们而言,完全想不到之前一直在对他们一路穷追猛打的敌人竟然如此的不堪一击,随随便便就能冲散。 魏军方面则就要危险得多,李泰因恐侧方到来的那一支人马在进入战场后或会引发什么连锁反应,因此撤下来的将士有相当一部分被他安排在了战场的西侧以作提防,而他所在的中军大纛附近则仅仅只有两千疲旅伤兵,随着前方战阵猝不及防的被齐军冲开,他所在的方位也直接暴露在了敌军面前。 “杀、杀!夺旗!擒杀贼首李伯山!” 众齐军将士们很快便反应过来,最前方的一千多名军众当即便挥舞着手中的兵器呼喊杀来。而其余齐军军众们眼见局势如此,各自脸上顿时便也都流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 幸在李泰为免给前方战斗添乱,一直将中军大纛设在前方战线里许外的方位,此际侧方还有一支千余人的轻骑部伍可以奔驰回援。 可是李泰在将要张口下令的时候,却察觉到对面齐军整体的气势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一些原本游弋于战场两侧与后方的部伍也都在开始向中间以及向前靠拢。显然无论之前他们是一个什么样的精神状态,若能在阵中擒杀自己,对于他们而言仍然具有非常大的吸引力。 略加权衡之后,李泰并没有选择召集人马返回保护,而是抓起自己的马槊并且翻身跃上坐骑,直向前方冲来的齐军大声呼喊道:“贼军终于中计,诸军速速进击!晋阳已克,再于此擒杀贼主高洋,贼国灭矣!” 随着他上马作奋击之状,不只对面正自冲杀而来的齐军将士心绪大震,左近听到这一命令的魏军将士们也都惊疑不定:贼军中了什么计?难道是我错过了什么? 胆怯不说他们各自心内所生出的疑惑后,当见唐公都亲自上马将要赴阵杀敌的时候,各自便也都向着刚刚撤出的战线再次反杀回来。 “遭了,又中羌贼计谋!速退、速推,快快归护至尊,勿为贼军所趁!” 诸齐军将士们这会儿也都成惊弓之鸟,本来已经冲进到了半途,眼见敌将李伯山亲率部伍策马疾驰而来,且周遭魏军又都直取后方皇帝所在,当即便放弃冲杀,转身便向己方阵线中返回。此番冲进非但没能创造新的战果,反而在进退之间使得己方阵势大乱。 此时的战场上,刚刚因为正面突进而内心燃起一丝希望与斗志的其余诸路齐军将士看到禁军将士再中敌军计谋,一时间眼神也快速的黯淡了下去,不复再向中军正面进行靠拢。 “陛下,情势危急,退罢!臣等死不足惜,然陛下万乘之主、天下至尊,岂可折于阵中,为贼所取!” 几名禁军将领围绕在高洋的身边,连连疾声劝告道,经此一番进退,就连正面的禁军阵势都不复稳固了。 高洋眼见到阵外再次会击而来的魏军诸路人马,这一次甚至就连李伯山都在其中,一时间心中也是万念俱灰,手中佩刀直弃于地,掩面涩声道:“退、退兵……” 1110 穷寇勿追 (); 在遭受连番打击之下,齐主高洋终于受不住这一煎熬,在身边禁军将士们的拱卫下向着战场后方撤离。 眼见皇帝都从前线撤离,战场上那些本就乏甚斗志战意的齐军将士们自然也都没有继续停留在战场上的道理,于是便也都整部整部的向南面撤离。 “齐贼休走!” 许多魏军将士眼见齐军仓皇撤离,心中自是不甘心即将到手的军功就此离去,或是纵马疾驰、或是发足狂奔,想要将这些急于脱战的齐军军众拦截下来。 追从在李泰身边、观战了大半晌的三卫儿郎们,这会儿好不容易追从唐公奔赴战场,正打算在战场上大杀四方、乃至于擒杀齐主高洋,却不想敌人竟然转身便逃,同样也是愤懑不已,一个个争先恐后的打马冲向敌军阵队。 “穷寇勿追、穷寇勿追!” 李泰瞧着这些傻大胆呼喝追敌的家伙,一时间心中也是倍感无奈,眼下这情况对西魏而言无疑就是一个最好的结果,真要把这些齐军拦下来不跑了,反倒是得他们吃不了兜着走,因此他一边策马返回中军大纛,一边连连喊话示意大家意思意思就行了,不要真的穷追猛赶,逼得齐军狗急跳墙。 战场上奔走追击的将士们也并没有追出太远的距离,随着西侧那一支未受中军裹挟的援军入前接应退师,魏军诸路人马便也识趣退回,重新聚集在了中军大纛前方。 “胜了?胜了!” 当将士们再次返回此间,回望之前还站满了众多的敌军,如今却已经变得空空荡荡、唯独地面上还抛弃着大量甲马器械的战场,各自都有些难以置信,彼此对望询问确认一番,才终于爆发出了雷鸣一般的欢呼声。 虽然大部分的将士都不是很清楚此次交战双方真实具体的实力对比,但是随着交战开始,也都能够清晰的看到敌军兵力是远远的胜过了己方。 尽管并没有明显的流露出来,众人心内也都堆积着不小的压力,如今经过一番艰苦的交战,总算是将兵力数倍于己的强敌给击退逐走,心中自是充满了自豪与成就感。 “唐公威武,战无不胜!” 又有一众将士围绕在李泰的周围,不断的大声呼喊着以宣泄心中的兴奋与激动。 李泰听到这和呼喊声也大笑起来,向着众将士们张开手臂并大声回应道:“诸君威武,王师必胜!扫灭顽贼,一统天下!” 上下间彼此互相吹捧夸耀一番,群众心情才渐渐转为平和。获得如此辉煌的胜利固然值得大大庆贺一番,可是眼下战事还没有彻底结束呢。如今撤走的仅仅只有敌人的中军师旅,而其左右两翼则还停留在战场上,并在继续与魏军展开交战呢。 铜鞮水的上游,段韶所率领的殿后人马仍在与贺若敦所率领的师旅缠斗不休。 尽管随着其余人马尽数撤离,此间齐军在兵力上已经不占优势,但在段韶的率领指挥之下,仍然在战场上灵活的游走穿插。贺若敦几番调整阵队,试图将这支人马给包抄围堵下来,但却一直未能如愿,反而被对方将己方战阵严重破坏,一众步兵军众们不得不退缩回营,不敢再平地设阵拦截敌军。 在抛开了其他人事上的影响之后,段韶统率着三千人马轻骑,专心与眼前的敌军交战,通过各种精妙的战术调度,竟然压制得魏军近万人马都难以施展开来。 得益于段韶的出色的控场与对敌军的压制,使得魏军难以向后方的营地发起侵扰,左路军营地中的将士们得以从容拆除营帐、收拾各种军械物资以撤离营地。 可是此间营士们尚在还没有完全将营地收拾完毕,东面的中军大军却已经战败撤离。段韶得知此事后自是震惊不已,忙不迭派遣亲兵入营着令营中军众速速撤离,而自己则仍继续引部与此间敌军缠斗镇后。 很快东面战场上又传来魏军的欢呼庆祝之声,这不免让段韶心情变得更加沉重。而贺若敦等众将士们这会儿也都是振奋不已,再次集结部伍中的骑兵力量发起冲击,誓要将这一路敌军留在战场上。 “大王,情况危急,不能再继续逗留了!若再留此,恐怕难去啊!” 眼见敌军的攻势越发凌厉,甚至东面战场上正有一团烟尘冲天而起并快速的向此而来,明显是其中路师旅增援人马正向此奔驰而来,段韶身边的亲兵便连连劝告道。 段韶心内同样知晓情况危急,可是回头看看刚刚引部离营南去、但车马队伍都还没有走远的左路军众们,还是将牙一咬,沉声说道:“继续留此阻击敌众,不能放敌军追击师旅!” 为了给归师争取时间撤离,段韶还是将心一横,选择继续留下来与敌缠斗。但如此一来,无疑是将自身和身边众将士们全都置于莫大的凶险之中。众将士纵然心存去意,但见段韶又义无反顾的打马冲向敌军,便也只能咬牙追随上去,继续于此展开激斗。 从东面战场增援而来的魏军只有千余轻骑,毕竟他们也是经历了长时间战斗的疲师,仍然还保持着继续战斗能力的人马已经不多了。但来援的师旅虽然不多,却给了此间交战的军众们以莫大的鼓舞。 贺若敦以优势的兵力却迟迟没能解决此间的敌人,一时间心内也是倍感羞恼。他甚至放弃了对部伍的调度指挥,只是率领着身边几百亲兵精锐死死追逐着段韶一行,想要在乱军之中擒杀这一敌将。 这样的攻势自给了段韶以莫大的压力,眼下的他最主要的任务还是精良拖延住敌军,自然难以采取贺若敦这般以命相搏的打发,于是便率领部伍且战且退的回到原本的营垒当中,借着营垒中尚未拆除的各种防事与魏军进行缠斗。 他本意是要修筑坚垒,并且与敌军进行一段相对长期的相持对抗,因此这营垒修筑的同样比较坚固,只可惜却没有发挥出应有的效果,只在眼下起到了一点聊胜于无的阻敌之用。 营垒中因有各种防事的限制,骑兵前进奔行的路线也受到了限制,故而魏军的步兵队伍便又进入了这营垒之中,打算将此营垒封锁起来困杀这一支敌军。 可是这时候南面又有一支队伍奔驰而来,直接杀入营地之中,一路冲撞之下成功与营中仍在坚守的段韶会师,率队者正是高澄之子高长恭。 “你怎又来此处?陛下情况如何?有无受伤?” 段韶见到高长恭引部而来,顿时便也面露异色,旋即便问起了皇帝如今情况如何。 “陛下、陛下情况很是不妙,虽然撑着撤离了战场,但却在撤回下虒聚的途中怒极惊厥。当下军中乏人主事,许多师旅困顿途中,因知大王留此殿后,末将急来告请大王归去主持局面!” 高长恭在见到段韶之后,当即便一脸焦急的说道。 段韶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也是一变,心内快速的权衡一番,自知还是后路事大,于是便对高长恭说道:“我先引数骑奔赴圣驾所在,留你执掌后师徐徐撤离,敢是不敢?” “死且不惧,有何不敢!” 高长恭在听到这话后,忙不迭点头沉声说道。 “好小子,有志气!” 段韶拍拍高长恭肩膀稍作嘉奖,旋即便着令部众们听从高长恭的号令,而后自己便率领数骑直向南面飞奔而去。 高长恭在接收段韶部伍之后,却并没有继续留守在营中坚守,而是一边与敌军缠斗着,一边分批少量的将部伍撤离到营地南面隐蔽处埋伏起来,随着敌军攻势越发凶猛,他突然号令整部抽身向南面撤离。 一直在奋力进攻的魏军将士们自然不甘心让这一支人马脱战逃走,于是便在贺若敦率领下继续向前猛攻,而一众人刚刚追出营地外,侧方突然疾风骤起,数百劲矢直接向此射来。冲进此间的魏军多是轻甲或无甲的轻骑,受此伏击顿时被射杀多人,甚至就连贺若敦都因战马中坚而跌落下马,幸得亲兵抢救及时才免于被后方军士踩踏。 “贼将奸诈!” 贺若敦受此伏击,心中自是愤怒不已,翻身登上亲兵牵来的战马,还要继续追击下去。 然而这时候,中军方向传来了诸军汇集的号角声,贺若敦恨恨看了一眼已经飙远的敌军骑兵,只能心情忿忿的勒马转回。 1111 义释万军 (); 正面战场上的齐军虽然已经撤离,但是留给魏军的事情却还有很多。除了对仍在交战的侧面战场的增援之外,敌军所留下偌大战场的清理也是一项不小的工程。 由于正面战场的齐军并非大举溃败的撤离,甲械等个人武装基本上也都随身带走了,但是在其营地中仍然抛弃着大量的车马营帐等器物,以及众多的粮草物资。 齐军为了此战投入有十几万将士,哪怕各种物资的供给并不是以长期交战为准,但是储量仍然非常的可观。由于齐主高洋等一众人马撤离仓促,紧随其后撤离的其余诸军营士们也都没来得及归营收拾物资,因此绝大部分都留在了原地。 十几万人所驻守的大营,想要完全收拾起来也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尤其交战结束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在向侧方战场上派给一定的援众之后,李泰便着令其余的将士们全都进入敌营收拾清理,赶在天黑前先将粮草和马匹军械等最重要的物料收集起来,其他的则只能留待来日。 尽管如此,随着夜幕降临,敌营中还是有许多地方没有来得及搜寻清理。而仅仅只是眼前所搜集起来的战利品,数量已经是非常的丰厚可观。 为免被敌军再杀个回马枪从而乐极生悲,李泰便也没有再继续盲目的扩大战果,直接下令将贺若敦所部右路人马也集结至此,而他自己则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处理。 跟所缴获的粮草物资等战利品相比,人员的处理便要麻烦得多。尤其是如今还聚集在河口滩涂附近的那些齐军将士们,如何处理仍是一个让人头疼的大问题。 这些齐军军众仍有一万大几千人,并不能当作单纯的俘虏来看待。他们虽然被齐主高洋抛弃于阵,为了活命而不得不抛下武器、放弃抵抗,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对魏军就会心悦诚服的投降。 尤其上半场的交战过程中,双方在陂塬上厮杀惨烈,到现在都还有着大量的齐军尸首堆积在陂塬阵线之间。彼此间有着血海深仇,哪怕这些人慑服于魏军的强势而不敢反抗,但想要加以驯服仍然不是短期内就能做到的事情。 李泰在返回铜鞮水北岸之后,望着这些齐军军士们思忖一番,最终才想到了一个解决的方法。他并没有先宣布对这些人的处置,而是在亲兵拱卫下往陂塬后方东北方位的侧面战场而去。 一整天的交战进行下来,魏军投入作战人员最多的并不是正面战场,而是齐军自浊漳水东岸发起进攻的侧面战场。 齐主高洋对李泰的思路预判其实一直都没有错,一直在高洋败逃撤离战场之前,李泰心里都没有放弃放弃阵地向后方撤军的打算和准备。当然那是在战事进行不够顺利下的被动选择,但是由于正面战场一直进行的比较顺利,所以李泰这一备案并没有用上。 想要保证大军处于允进允退的从容处境,那么来自侧翼的威胁便绝对不能忽略。李泰之所以要派遣高乐主动发起夜袭从而将侧翼的敌军引诱过来,一方面自然是为了促使敌人分兵,另一方面就是将这隐患给提前引爆并且控制在可控范围之中。 与这一支齐军交战的,除了高乐所率领的一万师旅以外,还有中军一万人马,以及从乌苏城方面赶过来的李允信所部五千余众,投入的兵力甚至都超过了正面战场上的战斗。 这种看似不合理的用兵安排,为的就是确保哪怕在交战不顺利的情况下,西魏主力也能够向后撤离。 正面战场的敌军虽然更多,但是由于战场地形的限制,一次性能够投入作战的人员顶多也就只有两三万人,而且魏军还进行了严密的阵线布置,只需要数量不多的精锐兵力防守,敌军就难以在正面直突猛进。而在侧面战场上,则就需要将敌军的主力吸引并控制起来,才能使其难以灵活的限制阻拦魏军的战术选择。 此时正面战场上的战斗已经结束了好一会儿,但是此间侧面战场上双方仍然战斗正酣,哪怕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下来,仍然无阻战斗的进行。 此间齐军将士显然是不愿再继续战斗下去,毕竟中军撤离的消息他们也已经早有所闻,继续再留在这里只会成为一支孤立无援的孤军,也完全没有再继续交战下去的意义了,只有尽快撤离才是上策, 因此眼下战场上的齐军将士全都退缩在了浊漳水的西岸岸旁,没有再继续将战阵铺开,很明显是在打算伺机撤离。 可是此间进攻的高乐等众将士们也都明显发现了齐军这一意图,进攻的尤其猛烈,只要齐军战阵稍有向后撤离的迹象,才如此猛烈攻势下必然就会被冲击的阵势不稳,从而进一步演变为大溃逃。 李泰来到这里后,先是观察了一下战况,发现此间敌军虽然情势非常的不妙,但是斗志与战斗中的表现却要比之前中军交战的敌军出色得多,想要彻底结束战斗,怕是还需要不短的时间,而且敌军在情知必死的情况下抵抗只会更加的猛烈,己方军众也免不了会造成大量的伤亡。 这样的情况才算比较正常,毕竟北齐晋阳兵乃是身经百战的镇兵精锐,战斗力和意志全都颇为顽强。正面战场上之所以会有那样的表现,关键还是在于齐主高洋那视人命如草芥的做法太过令人窒息绝望,所以才让将士们那么悲愤消极,这也算是一种比较另类的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李泰抬手下令此间将士们攻势暂缓,而后便让人向着对面进行喊话,让齐军主将入前进行对话。 过了一会儿,老迈憔悴但仍强打起精神的贺拔仁才在亲兵的簇拥下缓步上前,虽然彼此尚在交战中,但贺拔仁还是隔着双方将士遥遥向李泰拱手示意。 李泰之前倒是没有见过贺拔仁,听人介绍知其身份后便颔首以应,旋即便又着员喊话道:“贼主高洋业已引部败退,尔等军众何以仍然固执不降?” 对面贺拔仁沉默好一会儿才让人喊话道:“此番两国所以起衅交战,皆因李大将军毁盟来攻在前。吾国自有忠勇,为守家国,不惧一死。魏军一日不退,绝不弃械罢战!” 听到这尚有几分气势和决心的回话,李泰便又笑了笑,旋即便又使人喊话道:“此番将兵来攻,接引你国司马子如趋义来附,痛陈齐主之昏聩不道,河北士民身陷水火煎熬。为诛元恶,却不是为的残杀忠良,尔等为守乡土父老而抗拒王师,事虽可恶,情有可悯。 王教之所不及,尔等有所不恭。不教而诛之、谓之虐,教而不化,诛之,谓之王道!今日且恕尔等,可以引部退去,归告王师所以来攻,非为杀伤士民,实为诛除贼恶。今行王道教尔,来日复进,若仍抗拒王命而不遵,则必严惩不贷!” “李大丞相此言当真?” 贺拔仁正自忧愁于今日局面怕是要凶多吉少,听到李泰这番喊话后,当即便难以置信的瞪大双眼疾声发问道。 李泰闻言后并没有再多说废话,只是再次摆手下令让此间军众们向后方撤退一段距离,而高乐、李允信等诸将听到这话后全都有些不理解的疾声道:“主上,此间情势大好……” 李泰摇头示意几人稍安勿躁,转又向着贺拔仁传话道:“不独此间一干军众,还有前阵一众弃徒,你等俱可引走,只是需要切记,教令既施,若来日再有抗命不遵,必死无疑!” “李大丞相当真仁义宽大,令人佩服!” 贺拔仁眼见魏军当真向后退去,心内已是喜不自胜,一边忙不迭示意军众们快快向东岸撤离,一边不断的向李泰说着恭维的话。日后如何且不说,起码眼下能够以这样的形式脱困,对贺拔仁而言简直比皇帝抛弃他们临阵而逃还要更加的不可思议。 过了没多久,西岸的齐军军众便尽数撤回了东岸,而在抵达东岸之后,他们第一时间便烧掉了浮桥,还是担心魏军出尔反尔、继续进攻。 望着被烈火烧断的浮桥,高乐等众将除了不解之外,心中也多有不甘:“东贼凶顽难驯,此番纵之,彼类想必也不会感恩戴德,反而会在心内窃讽……” 因为顾及到唐公的面子,他们没敢继续说下去,但意思很是明白,想要凭这种手段收买人心显然是不怎么现实,此番做法怕是免不了要纵敌为患。 李泰当然不可能为了彰显仁义而刻意纵敌,接着便望向众人说道:“贼困于此,求进无路,想必会死战到底。可若脱离险境,意志松弛,必然会一击即溃。谁人愿意引众衔尾击之?” 听到唐公这么说,刚才还失望不甘的诸将便又忙不迭连连请命,但很快又有将领发声道:“可是之前主上已经当众宣告会放任东贼离去,今又击之,贼徒必会诸多诬蔑,对主上声誉有损啊!” 这个问题李泰当然也有考虑到,所以接下来受命追击敌军的将领虽然可以再创功勋,但同样也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而等到李泰将条件讲完之后,最终还是由李允信争取到了这一次机会。 1112 血债血偿 (); “这李伯山当真是一位奇人,竟然真的愿意将我等诸军放回!” 随着西岸的人马悉数撤回东岸之后,齐将高阿那肱便忍不住开口惊叹道,语气中颇有难以置信。 旧年曾经在河洛被魏军擒获、后来又因双方谈判而被放回的将领韩裔闻言后却忿声道:“此不过其人新胜志骄、借以粉饰仁义,妄图收买人心的伎俩罢了!这些汉儿名门余种最为崇尚此风,妄想凭此将天下人都愚弄于其掌心之中。” 但无论他们是怎样的看法,这一次得以脱离险境总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所以在部众撤回东岸之后,贺拔仁在安排一支轻骑斥候暂且留守于此以监视魏军动静之后,其余人马便沿着浊漳水向南而去。 随着侧方战事结束,诸营人马得以悉数归营休整,而李允信也连忙开始挑选之后随其继续追击敌军的军众。 类似的命令,李泰也向如今还集聚在河口附近的那些齐军军众们进行传达,原因跟随贺拔仁已经返回的便可以过河前往,愿意自此以后归顺西魏的便留下来。 此间齐军军众们闻听此言后也都连连称谢恩典,但无论嘴上说的再怎么好听,实际的行动还是体现出了他们内心真正的取舍想法。绝大多数卒员还是希望能够返回齐地,毕竟他们的亲友家人都还在北齐,只有少数一些对于北齐已经彻底绝望、或者身上有伤不便行动者选择留了下来。 这些齐军并不像之前从侧翼战场上撤下来的那样有组织秩序,撤离所用的时间也更久,足足过了大半个时辰才撤离此间,前往对岸与贺拔仁所部军众汇合。 望着这些齐军军众撤离后所留下来的狼藉空旷的地方,李泰也忍不住叹息一声。尽管心里早已有所预料,可当真正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他的心里还是多有不爽。 这些镇兵们和北齐之间的绑定实在太紧密了,其他的政权实在是很难将他们彼此之间进行分割,针对镇兵群体大规模的进行统战。 历史上经过高湛、高纬这对极品父子极度魔幻的一顿糟蹋,直至北齐政权都被摧毁,北周仍然是采取了近乎谄媚的态度来收买这些北齐遗老们的人心,才完成了对北方的统一与整合。 不过挖墙脚搞统战这些事情也总有些技巧需要实际的去执行把握,只要操作得宜,同样能够令人印象深刻,并不能说完全没有效果。 在河口处军众撤离的时候,浊漳水东岸便有将领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忍不住开口抱怨道:“那些丧胆之徒弃械不战,致使师旅败绩,本就罪大恶极。今我等诸军好不容易脱离险境,又何必冒着风险继续逗留于此等待他们!” 此言一出,顿时获得许多将领的赞同。他们眼下如同惊弓之鸟急欲撤离,实在不想于此险地多做逗留。尤其在他们看来那些河口败军们本就罪过深重,为了接应这群人而冒险停留实在是不值得。 最终还是贺拔仁力排众议的开口说道:“魏国李伯山尚且肯怀仁仗义的释我活我,我师旅反而不能停留片刻接应归师?勿复多言,以免寒凉人心!” 待到河口处的人马也悉数撤回,天色已经不早,夜幕更加浓厚,而众人一直担心的魏军趁势来攻的情况也并没有发生,就连贺拔仁都忍不住叹息道:“李伯山用兵虽诡,但为人当真信义,能够义释我数万师旅归国,即便是意有虚伪,事总确实,绝不可讥以虚仁假义。” 接下来诸路人马便继续摸黑上路出发,由于之前魏军表现的都比较信守承诺,加上天黑路滑、不便往来通讯的缘故,齐军便也没有在后方安排太多斥候与镇后的作战人员,而这样的粗心也必然会给他们带来惨痛的教训。 在齐军南去不久之后,李允信所率领的三千精骑便也随后出发了。他们一行人甚至都没有特别的隐藏行踪,循着齐军离去的道路便一路向南追赶,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便追赶上来。 “主上仁义为怀,不愿多造杀戮,竟然放纵你们这些贼徒离去。然而尔等贼众凶顽不化,杀我师旅良多,纵然主上肯放过,我却不放!血债血偿,东贼受死!” 李允信一边大声喝骂着,一边率部直冲前方正自仓皇赶路的齐军队伍。 此时的齐军正是疲弱之众,全无斗志,拖着疲累不堪的身躯一路向南而行,满心都盼望着能够尽快返回安全的地点,此时骤然遭受攻袭,顿时军心大乱。 甚至李允信等人都没有来得及认真攻杀,齐军的军阵便彻底的崩溃散开,大量的军众为了躲避攻杀,直接跳进了旁边的浊漳水当中,任凭河水淹没身躯,也都不敢登岸。 “羌贼、羌贼当真奸诈,果然派兵来攻!” 本来就对李泰的做法不怎么感冒的齐将韩裔这会儿听到来自后方人马嘶吼的骚乱声,一时间也是脸色大变,忍不住便破口大骂起来。 不久前还赞叹过李伯山的贺拔仁这会儿也是脸色铁青,牙关紧咬勒令前方尚未被冲击混乱的部伍加速前行,至于后方已经遭到敌军冲击的阵队,则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李允信一行这一遭所进行的追击效果出奇的好,几乎没用怎么战斗,敌军阵队便被直接冲垮溃乱。他又率队在敌军阵队之中往复穿行冲击数遭,使得敌军阵势更加溃乱,然后便又率领部伍驱赶着一众岸上的敌军乱卒沿着来路返回。 终于结束了这一场与齐军之间的大战,这一夜除了少数值夜警戒的军众之外,其余众将士们怀着得胜的喜悦心情,全都睡得十分香甜。而到了第二天的清晨,营地中又变得热闹了起来。 中军大帐前方,李允信赤裸着上半身被绑在了木架上,李泰亲手持着马鞭对其加以鞭笞,旁边诸将则连声求饶道:“主上请息怒,请息怒啊!天水公因恼齐军杀我将士甚多,故而引众追击,欲为亡者复仇,欲为家国除患,并非奸恶……” 李泰一脸忿恨的怒喝道:“昨日我已经亲自宣告,义释此诸徒卒各归其乡,约令不再与我为敌。今此狂徒擅自出击,使我背负失信负义之名,着实可恨!尔等若再为其求情,一概加以处罚!” 在这行刑现场的南侧,便是昨夜又被李允信率部袭击劫回的上万齐军卒众,本以为此番魏军出尔反尔、自己一众人员怕是要难以幸免了,却不想李伯山得知将领的擅自行动后勃然大怒,直接将昨夜出击的将士全都抓捕起来,当着他们一众俘虏的面大加惩处。 李泰抽打了李允信几十鞭,方自余怒未已的停下手来,转而走向那些被重新掳回的齐军军众,望着这些惶恐卒员们说道:“今我部将自作主张、违反前诺,将尔徒卒再次掳回,我已将犯错将士严加惩处。尔等心存愤慨,亦属应当。两国对立良久,彼此久为仇敌,焉能轻释前嫌? 唯我部众失信在先,于此告尔徒卒,伤亡并身受滋扰者皆有补偿。每员给粮五十斤,足支尔等归途所用。钱帛则不另给,纵然赐给,尔等亦恐难能保全,恐怕还会因此致罪。来年平灭贼齐之后,告慰新民之徒,再给尔等赐物以补今日!尔等若仍有所求告,尽可道来!” 这些齐军军众们经此一番折腾,心情更加跌宕,身体也更加疲惫,总算再次侥幸得活,又哪里还敢再有其他的诉求,全都深拜在地,连声高呼谢恩。 李泰当然不是闲得无聊才又这么折腾一番,他固然是想通过宽宏待人来削弱来日灭齐时的抵抗力度,但也清楚这种随随便便就普遍施给的恩惠是乏甚力度的,只有通过这种绝处逢生、跌宕起伏的经历才能让这些齐军真正的感恩戴德、记忆也深刻到骨子里。 当然,在收买人心的同时也进一步的削弱敌军的有生力量。单单被李允信所部重新掳回的齐军军众就达到了上万人之多,其他各种损失想必不会太少。有对比才会有差异性,抛开那些不幸亡散于途的军众,这些侥幸返回之人在日后便都是义务的宣传员。 待到重新打发走了这些齐军军众,李泰才又上前亲自为李允信松绑,解下自己的外袍披在他身上并说道:“辛苦你了。” “但能有助于事,臣又何敢辞劳!主上今番攻讨贼国大获全胜,消息传回国中之后,必定举国欢腾!” 李允信作为常年跟随李泰的心腹大孙子,自然不会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讲起今次这一番辉煌大胜,更是忍不住两眼灼灼放光:“经此一番事情后,贼军来日若再与我战,斗志必定会更加消沉。” 李泰闻言后也是微微一笑,心里同样比较期待,来日齐军若再与对阵交战,又将会是怎样的状态。而除此之外,他眼下更好奇的则是齐主高洋在退逃回国之后,又会如何处理收拾这个烂摊子。就连李泰想想都觉得不轻松,高洋想必会更加的头疼。 1113 事当付谁 第1114章 事当付谁 下虒聚并不是什么规模宏大的兵城,仅仅只是浊漳水沿岸的一座戍堡,随着大队人涌来,堡垒顿时变得拥挤不堪。 这戍堡哪怕塞满了人,也不过只能容纳几千徒卒而已,其他绝大多数军众只能露宿在戍堡之外。而由于撤退之时情势仓促,大量的毡帐物资都被抛弃在了前线的营地中,露宿在外的营士们只能以天为幕、以地为席。幸在时下正当仲夏时节,哪怕是露宿于外,也尚可维持。 跟没有卧宿之处相比,断粮乏食的危险要更加严重。之前开战前所供给的粮草本就不多,而随着大军撤回,本来就不太多的粮草又被丢弃大半,若非段韶所部的左路人马打包运回了一些物资,大军在撤离此间的当世怕是就要断粮。 即便如此,眼下军中的粮食也不能做到足量的供给,许多军众只能在下虒聚周边樵采渔猎,想方设法的获取食物,而这样的方式显然是不能长久的。 但是在撤军途中,皇帝因怒火攻心而昏厥不醒,尽管很快平原王段韶便奔赴而来代为主持大局,但是段韶也只能将部伍暂且约束在下虒聚,至于更多的举措决定只能等到皇帝醒来再作请示。 皇帝昏厥不醒的消息尽管并没有扩散到全军尽知,但基本上禁军将士与一些重要的将领们也都知晓了。因恐发生什么意外的变数,如今整座下虒聚堡垒都被禁军将士们严密保护前来,就连一干大将都不得随意出入,只能在堡垒外焦急的等候着。 就在大军撤回此地的第三天清晨,临时执掌军务的段韶才被召入堡垒面圣。在得知皇帝终于醒了过来之后,段韶的心情也是激动不已,忙不迭抛下案头军务,第一时间便奔入堡垒之中。 堡垒内皇帝临时住处前,正有几十名僧侣正在举行着什么法会仪式,段韶心急入见皇帝,对此也无暇细辨。他一眼看到堂外赵道德、刘桃枝等几人,忙不迭入前低声询问道:“至尊几时醒来?圣体可堪视事?” “陛下夜中便醒,召末将等入拜问听事宜,因恐扰大王治事,清晨才传告大王。” 赵道德连忙垂首恭声答道,他之前被安定王贺拔仁拘押在军中,贺拔仁师旅抵达下虒聚后,才被段韶入营讨出而重获自由,因此心内对段韶也很是感激。 “平原王来了?请他来见。” 内堂中传出齐主高洋仍显虚弱的语调,而段韶闻言后忙不迭垂首趋行入内。 房间中并没有什么浓厚的汤药味道,反而一股檀香非常浓郁,齐主高洋正自侧躺于榻中,床榻两端各自端坐一名宝相庄严的高僧,各自口中快速吟咏、念诵有声。 “臣参见陛下,陛下如今体中何如?” 段韶将房间内情势稍作打量,旋即便入前俯身作拜并恭声发问道。…。。 高洋有些吃力的侧脸看看拜在榻前的段韶,苍白的脸上流露一丝苦笑,旋即便又语调虚弱的叹息道:“不意尚能与王人间相见……” “臣有罪,未能力克强敌,以致贼势猖獗、圣体蒙难!” 段韶听到这话后,便又深深顿首于地,语调沉痛的说道。 高洋闻言后却又摇头叹息道:“今次战败与王无尤,交战之前王已有谏言,只可惜……” 讲到这里,他的话音陡地停顿下来。如若真要将此番战败之事深作一番追究,那么毫无疑问高洋是要承担主要的责任,他太过急躁激进,总想着用最短的时间、最快的速度击溃对手,反而被对方利用他这种心理而加以反制,结果非但没能战胜敌人,反而大败而归。 以高洋之高傲,自是很难在人前承认自己的错误与失败,在顿了一顿之后,他便略过了这一话题,转而向段韶发问道:“当下军心情势如何?羌贼有无趁机继续进犯?” “今诸军人马退回计有九万余众,稍事休整,仍然不失一战之力,后续若再细加招抚,想能收聚更多军众。羌贼虽然侥幸暂胜于一时,但也未敢再作进击。” 段韶连忙又作禀奏道。 此役齐军投入了将近十六万的人马,但是由于败得太过仓促,有相当一部分军众甚至都没有被派上战场战场,大军便已经败退至此。 也正因此,齐军在战场上真正的伤亡相对于整体的兵力而言也并不算多,主要阵亡还是发生在高洋所亲自坐镇的中军正面战场上的交锋,直接在战场上的损伤就有超过了一万军众,至于其他原因而折损的卒员则就不好细做统计了。 其次便是贺拔仁所部人马撤回的途中遭到了敌人的追击,尽管敌军实际所造成的杀伤比较有限,但是受惊的将士们跳河逃亡以及往其他方向逃窜却多,加上被敌人所掳回的军众,损失也有几万众。 几项伤亡损失累加起来,尽管也有数万众,但是由于齐军兵力本身基数便大,因此眼下的下虒聚仍然聚集了将近十万人马,兵力还是非常可观。 高洋听到这里,心情更加复杂,怅然一叹道:“得此大胜尚能戒骄戒躁、谨慎用兵,这李伯山当真是一个顽敌。” 他很少对人心悦诚服的表示钦佩,但是在经过此番交战后,尽管心内仍然有些不甘,但也不得不承认李伯山是远远的超过了他那些过往的对手,也超过了他。 在将心情稍作收拾之后,高洋便又望着段韶说道:“依王所见,事态至此,下一步又该要如何收拾局面、抗拒贼寇?” 段韶听到这个问题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说道:“如今建州、晋州已经接连失守,晋阳想来应该还安然无恙,但羌贼之前于阵动摇军心的狂言亦不可不查。今贼势凶顽,吾国则诸方受制,若想再从速解决扰患,怕是非常困难……”…。。 听到这话后,高洋的眼神顿时也变得有些黯然,随着从战场上败退下来,他也不得不承认想要速战速决的挽回劣势局面已经是机会渺茫,魏军在边事对抗中的优势地位想必会继续保持一段时间了。 “当下与贼对抗,已经不可贪图一战之胜负,纵然得复乌苏,后路犹有沁源、平阳等诸城塞。唯今之计,应宜以防为主,筑坚墙于此境,却贼寇于境外,使我稍事休养、积蓄士力,而后再图反击、收复失土。” 段韶又语调沉重的说道,眼下尽管此间仍然还聚集有将近十万人马,但军心士气相较之前已经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若再继续坚持进行大军团的作战,而再次交战不利的话,对北齐恐怕将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因此眼下最重要的已经不是如何击败敌军、收复失土,而是尽量避免大战,争取一定的喘息之机,等到缓过来之后再图反击。 高洋听到段韶的这一看法后,便皱着眉头沉默良久,过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又开口涩声道:“我虽有心杀贼,但今体态如此……此间军事便尽付于王,请王一定要努力维持,勿为国人笑我君臣软弱无能、难制贼寇。” 段韶闻言后又连忙点头应是,他也看出皇帝当下的状态实在很难再亲自掌控大军,眼下尚能不失理智的商讨军机国事已经算是值得庆幸了,真要如同当年出征河洛结果却暴毙于途的宇文黑獭一般,那情况必然更加危困。 高洋此番召见段韶,并不只是为了当下的军事问题,还另有其他的原因。只是相对而言,这另一个原因让她更加的难以启齿。 只是在考虑到自己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容乐观的情况下,在权衡一番后,他还是开口叹息说道:“此番若能击败来犯之羌贼,扬我国威,自是举国欢腾,无有后忧。如今憾而未胜,而我却又恶疾缠身、命恐不修。太子少弱,未达当事壮年,若不幸再临,事当付谁?为家国长久之计,王可有良计以教我?” 段韶听到皇帝这一番话,顿时只觉得一股寒凉从头而降,在这仲夏闷热的房间中,竟然觉得遍体生寒。他哪怕再迟钝,也自知这个问题不好回答,皇帝虽然言为请教,但他却不能真的就事论事的瞎作指点。 “陛下过虑了,圣体今之所以抱恙,只因征事不顺,适逢暑热燥人所致,只需稍加调养,归后自然气顺人和事通,诸事俱可从容量裁取舍,无为当下问计于愚人。” 段韶深深的埋首于两臂之间,口中沉声说道。 高洋当然希望事情能够如此,但这却不是他想从段韶口中听到的答案,因此在听完段韶的回答之后,眼神中便闪过了一丝黯淡失望。 他很快便将失望的情绪掩饰过去,转而又说道:“我听说安定王师旅归时,因为大意无设防备,以至于遭受贼军掩击,以致军众亡散无数,当真令人恼怒失望。我今昏病不能视事,请王为我处断此事,勿失上下人望!” 段韶听到这话后,又是有些为难的皱起了眉头,但也不便拒绝,只能点头应下了此事。 (本章完) 39314855。。 1114 防不胜防 第1115章 防不胜防 下虒聚外的军营中条件多有艰苦,但将士们也都在咬牙坚持,少有抱怨。并不是因为他们性格格外的坚韧不拔,而是跟大多数军众相比,还有人处境情况更加的悲惨,那就是贺拔仁所带回的右路军人马。 原本这一路军众因为中军撤离而被抛在了战场上,好不容易因为敌人高抬贵手、网开一面而得以逃出生天,又与之前被抛弃在铜鞮水北岸的军众们汇聚起来,彼此间也算是难兄难弟,一起抱团返回。 结果却没想到羌贼李伯山太过阴险狡诈,只是用虚仁假义将他们一众将士偏离出战场,却在他们撤退途中派兵连夜进行追杀,使得其军师旅大溃,人员逃散无数。 原本四万多军众,最终得以返回的却不过只有区区不足万人,而且一个个狼狈至极,甲马器杖全都丢弃的干干净净。而当他们返回下虒聚之后,这戍堡周边便于露宿的好地段又都被先师占据,他们只得登上左近的山坡塬顶露宿,白日里无处遮阴,饥渴时也无从觅食取水。 许多本来感觉条件艰苦的军众在看到这一路人苦困之后,也都不由得心生同情,不再叫苦。但也仅仅只是同情而已,他们也同样没有余力去接济这些悲惨军众,顶多一起咒骂一下羌贼奸诈,如果这些军众胆敢进入自己的营地并侵占取水点,那也要提起老拳斗殴一番! 段韶来到这里的时候,恰好便遇上两队人马正在因为取水问题而斗殴,彼此参与的卒员都有数百人之多,地上已经躺倒了许多伤者。而他们所争抢的,仅仅只是两架运水的马车罢了。 下虒聚虽然依傍在浊漳水旁,但是由于之前的河战,还有一众人溃逃南来的时候,多有尸首掉落在浊漳水中,又有人马惊走跳河而溺亡其中。 在此盛夏时节,掉落在河中的人马尸首没有被及时打捞处理,很快便发胀腐烂起来,整条河道中都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尸臭味,为了避免军众们饮用污水而感染时疫并在军营中爆发开,段韶已经禁止军众沿浊漳水驻扎并取水。 这酷暑时节,取水饮水便成了一个莫大的问题,为了保证人马引水,只能到更远处去寻找拖运回来,诸营中也多有人马渴死。因为此事性命攸关,所以军营中也常有斗殴之事发生。 段韶入营之后自然喝止战争,而在了解到塬上上万军众却连几架运水的马车都拼凑不起来,以至于伤员多数都干渴致死,段韶也不免心生不忍,于是便着员从别处调来十架马车以供使用。至于更多的物资供给,诸如食物和治伤的药材,眼下就连他也正为此发愁。 随着段韶的到来,贺拔仁等人也都纷纷的出迎,他们心内也都期待着段韶能够拨给一部分必须的物资以稍微缓解一下当下困难的局面。然而段韶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们大感失望,并且悲愤忐忑起来。…。。 “某奉至尊所命,来问你部归途遇袭败逃一事,师旅丧亡大半,贺拔太傅你可知罪?” 段韶自知此事乃是得罪人的差事,否则皇帝也不会特意将这件事安排给他,但既然已经来到了这里,还是硬着头皮望向贺拔仁沉声说道。 “大王倾听末将等解释!师旅所以遇袭,皆因羌贼奸诈所致……” 高阿那肱等诸将听到段韶就此进行问责,忙不迭开口想要辩解一番,然而任由他们如何解释斥骂出尔反尔的魏军,段韶却都无作应答,只是平静的望着贺拔仁。 贺拔仁见状后便也只能上前,垂首沉声说道:“之前在阵交战未能力克贼军,以致师旅败绩,引部撤离时又错信贼言而有失防备,累及儿郎多有遭难,我自知罪过深重,不敢请求宽恕。惟乞大王怜悯此间儿郎劫后余生,苍天尚且不忍尽杀,勿为人祸虐待!” “眼下师旅新败、诸军用疾,并非刻意薄待此间将士。待到国中后继物料输送此间,情况想必能有所好转。太傅亦不必以此间事为计,我一定会妥善处置好此间军事。” 说完这话后,他便将手微微一挥,后方自有军士一拥而上将贺拔仁给当众擒拿下来,而周遭一众贺拔仁的下属将士们见状后已经是一脸激怒之色,但也只是敢怒而不敢言,望向段韶的眼神也都殊乏善意。 这正是高洋安排段韶前来拘拿问罪贺拔仁的原因所在,如今的贺拔仁已经是国中资历最为深厚的元勋,在一众晋阳兵群体当中也拥有着崇高的声望与深厚的人脉,段韶前来问罪处罚其人,无论有没有道理,都会激起许多晋阳兵将士的不满。 如果眼下还要积极的布局反攻,高洋自然不会刻意制造人事上的不和谐,但是眼下已经确定了一个以防守为主的基调,而他眼下在此边能够仰仗的又只有段韶一人,自然不希望段韶集中太多的人望权柄。 尤其是在他近乎明言的试探中,段韶仍是模糊作答,并不肯表达出鲜明的、肯于支持太子的态度,这也让高洋对段韶不能完全的放心,自然需要给段韶营造一些人事上的困境。 其实对于是否真的一定要传位于太子高殷,高洋心中也没有太过笃定。在此之前他已经对太子略有不满,只是在杨愔等人的劝谏之下也选择了容忍,并没有轻起废立之心。 可是如今东西交战大败,西魏给北齐带来的边患压力空前的强大,高洋对于此事不免在心里更加泛起了嘀咕,并不认为太子高殷有能力接住这份基业并将局面妥善处理。 可问题是至亲莫过于父子,而太子又是他所钦定的继承人,起码当下还未流露出明显的废立意图,段韶对此居然含糊其辞,这在高洋看来所针对的自然不是太子,而是他这个皇帝本身!…。。 段韶对于皇帝的心思了解即便并不太过深刻,也明白皇帝确是心存不满,故而对于这一为难的差事还是应承下来,并没有刻意给贺拔仁留面子,当着众人的面便直接拘押下来,准备押回大营之后再宣布对其人的处罚。 然而正当段韶要将贺拔仁带走的时候,陂塬下方却有军卒疾奔而来,一边奔跑一边大声呼喊道:“回来了,那些被羌贼掳走的卒员们又回来了!” 闻听此事后,诸将无不大感惊奇,而段韶也是颇感意外,一众人忙不迭转向陂塬的北面望去,便见到正有一群阵型尚算整齐、足有上万徒卒正沿着浊漳水向南面而来。 看到这一幕之后,众人忙不迭走下陂塬,向着这一群军众迎了上去。而随着彼此距离越近,看到这一支阵队的全貌与细节之后,众人脸上的表情也越发的古怪起来。 这一支人马衣装整洁、阵队整齐,丝毫看不出溃乱人狼狈之态,而且队伍中还拥有一支装载着辎重物资的车队,若非是从北面而来,实在是没有一丁点能够让人与败军之众联系起来,怕是还要以为国中又派来增援的队伍。 “是的,某等的确为羌贼、魏人掳劫,但这只是骄狂悍将自作主张,并非李大丞相所命。因恼部将自作主张,累其失信,李大丞相亲自当中责打部将,险至于死,魏军当真是军纪严明,命令既已下达,绝不会因为有功便偏袒违令……” 面对入前迎接并连声询问的袍泽们,这些屡遭磨难终于得以平安返回的军众们也是难耐心中的激动与喜悦,热情的将自己一众人员堪称离奇的经历与群众分享,丝毫注意不到现场气氛已经变得古怪起来。 “李大将军不仅再次义释某等,而且还赐给许多衣食物料,使某等归途一程都饮食不匮……” 听到这里的时候,在场众人顿时两眼都有些泛绿,他们本来还自庆幸逃跑的及时,得以平安返回这里,却不想这些被俘之众的遭遇却远远超过了他们,一时间心态大为失衡,纷纷斥骂指责这些人必然是做了什么背叛出卖的勾当,才能获得魏军的如此优待。 否则他们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魏军何以会如此优待俘虏,因此不乏人大声呼喊将这些人全都严加刑讯问罪,以免他们勾结魏军再来进袭下虒聚。 段韶等人来到这里的时候,场面已经是乱成了一团,饥渴交迫之下的齐军将士本来就心情暴躁,如今看到这些降人俘虏待遇远胜于他们,甚至还恬不知耻的一通炫耀,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而那些归来的俘虏们同样也是满心委屈不忿,他们之所以被擒又岂是不肯勇敢作战?只是被后方一众根本连战场都没上的军众们所遗弃,才会被敌军所擒获,经历了九死一生,好不容易在敌军主将大发仁慈下而获救,却不想归来却遭到袍泽的连番指责斥骂! 段韶赶到现场将情况了解一番后,顿时也是倍感头疼,如今的他总算是能深刻体会到为何许多国中老将提起与李伯山交战便连连摇头、不愿多讲。战场上的直接交战已经是让人应对困难,战场外的阴招则就更加的防不胜防! (本章完) 39314699。。 1115 晋阳有变 第1116章 晋阳有变 这些新归的徒卒实在是太影响士气,而且众将士的指责也不是没有道理,魏国对他们如此优待当真可疑,哪怕这些人并不是群体性的叛变,可能当中也隐藏着一部分暗中变节之士。 因此段韶便着令挑选一处偏僻营地将这些人暂时给圈禁起来,至于他们那些车队物资自然也都一并收缴,搜查一下看一看是否有可疑的物品。 至于最终该要如何处置这一批人,段韶还是要前往请示皇帝。还有贺拔仁应当作何处罚,一样需要再作请示。皇帝虽说将事付他,但也只是在刁难他,绝非是给他机会让他能打杀异己、树立权威。 当段韶再次返回堡垒请见时,很快便又被引入进来,高洋的状况跟之前相比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当听到贺拔仁在营中乖乖的束手就擒时,他便忍不住冷笑道:“老物尚有几分自知、几分分寸,没有劳我极刑诛之! 然而此番败绩,事多因之,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前者甲坊负炭,处罚仍轻,使其骄性仍存,一再犯错。今番应当褫夺官爵,流放淮南为一戍边营卒!” 在高洋看来,贺拔仁最大的罪过还并非率领归师途中遭遇袭击、致使师旅大溃,而是之前在战场上自作主张,不肯听从他的命令归援中军,以至于高洋最终顶不住魏军强攻的压力,不得已选择撤军败逃。 这种抗拒主将军令不肯执行的情况,绝对是该当处以极刑的重罪,但是由于北齐军事力量构成上的特殊性,使得这些勋贵元老们具有相当的特权,对中下层将士们的号召力也是非常的强,成为了一种能够隐隐与皇权稍作对抗的存在。 哪怕是在平常时节,这都是令高洋深恶痛绝的,更不要说如今刚遭遇大败,自身又身体状况堪忧,高洋自然更加的敏感暴躁,恨不能即刻便处决掉贺拔仁。 但是由于段韶也犯了类似的错误,而今迫于敌情严重,高洋又不得不倚仗段韶来处理军务,于是便也只能放弃以此问罪,以免与段韶之间的关系也变得尴尬难堪。 他自知这些勋贵们的根基都在晋阳、在晋阳兵这个群体,而只要将他们彼此剥离开来,那么贺拔仁的资历和影响都将大打折扣。至于说要将贺拔仁发配到淮南,则更是一种针对其人的刻意虐待。 淮南之地气候夏季潮热、冬季潮寒,对于习惯了北方时令气候的北镇将士们而言,自是倍感不适。而这也是高洋几番谋略淮南之地,晋阳兵主力却鲜少参与其中的原因之一。贺拔仁如今已经是垂垂老矣,若再发配到不能适应的环境之中,怕也没有几年活头了。 段韶自知按照皇帝的脾性,贺拔仁怕是少不了要遭受一番折磨,却也想不到会如此残酷。但他对此也不敢多说什么,毕竟跟贺拔仁之间的私交关系也没有好到为其再次挑衅君威。…。。 讲过了对贺拔仁的处置之后,段韶又讲起那上万名归卒的事情,并向皇帝请示该当如何处理。 “羌贼诡计多端,玩弄人心,着实可恨!” 高洋听完这事之后,顿时便忍不住怒声说道,想到之前在战场上诸军怠战一事,他的心情顿时变得越发恶劣,旋即便又斥骂道:“这些卒狗贼愚蠢至极,羌贼略施小惠便尽可收买,昏昏然忘记国家蓄养多年之重恩,如此恩仇难辨、是非不分之徒,正应当统统杀光,勿留人间暴露丑恶!” 从高洋的角度而言,这番话自然没有什么错。北齐国力富足,能够享受到特殊优待供养的,除了晋阳和邺都的两京权贵们之外,再往下便要数晋阳兵这一群体待遇最好。 他们不事生产、全职为兵,不只可以从朝廷获得大量的物资供养,每逢交战时还有可观的战利品缴获,以及战争得胜的优厚奖赏,跟河北那些劳碌经年、大半收获都要输给于官的汉儿老农相比,这些晋阳兵们的生活也着实惬意得很。 他们既然享受到了这些,当然也就要有临阵死战的觉悟,结果之前在与西魏交战、需仰其力的时候,他们非但不肯力战,反而直接弃械投降,如今又接受魏人的馈赠大摇大摆的返回来动摇军心,那真是该当千刀万剐都难泄恨! 当然这只是高洋的视角,从晋阳兵的角度而言,若无他们的鼎力支持,高家又怎么可能从一介镇兵门户而化家为国、一举取代元魏朝廷成为帝室? 他们可以为高家尽忠效力,但却不应该被毫无意义的抛弃、乃至于被虐杀。自从六镇兵变以来,他们便一直在奋力求活,辗转于各个枭雄人物的统率之下,高家并不是唯一一个,而如果高家当真要罔顾彼此间的一个共生默契,他们也不介意抛弃高家、使其不能成为最后一个。 重新选择固然要付出惨痛代价,可是在生存面前,所有的代价也都可以忽略不计,毕竟只有活着才会有未来的各种可能。 归根到底,彼此间只是一个互惠共生的状态,并不存在哪一方是全无回报的纯粹供给者。 段韶对贺拔仁的处罚不敢发表意见,可是当听到皇帝居然想要将这些新进归来的军众们统统杀光,还是忍不住吓了一跳,忙不迭劝告道:“这些徒卒为贼所掳、未能尽忠死节,的确有罪,但终究也属于力战不敌而屈。 况且降敌之后尚能立志归国,其事虽然当罚,但其情也颇有可悯之处。何况此番交战以来,多有我国将士为贼所俘,其中同样不乏守节之士盼望能够归国。若此番归卒尽皆屠戮,虽然是诛杀诸丑,然则诸多流落于外的志士却难知详细,惊闻此事后,恐怕也将不敢举足归国了。” 高洋听到这话后便又皱起了眉头,所谓法不责众、在他这里向来没有什么约束力,可是段韶所说的这个情况也不得不虑。此番交战以来,怕是得有数万将士被西魏所俘获,一旦他这里斩杀降人,无疑也是斩断了那些人的思归之情,将会更加专心的为西魏效力,而这又是他绝不愿意见到的。…。。 因此在沉吟一番之后,他才有些不情愿的说道:“那么便将这些徒卒发付晋阳甲坊为奴,终生不得豁免!如今国中甲杖大损,正需新造积累武备以反攻羌贼,留下这些狗贼性命正合此用。” 这处罚跟直接处决相比倒也没有太大的区别,总归都是余生无望了,但也终究算是保住了性命,而皇帝也难得做出了妥协。段韶见到高洋的神情渐有倦怠,于是便也不再继续争取,直接起身告退归营去处置相关的事宜。 返回大营之后,段韶率先公布了对于那些归卒的处罚。而一众将士们听到处罚竟然这样严厉,一时间也都大生不忍,归根到底,他们只是不忿于这些归卒们沦为俘虏后居然还有吃有喝、待遇比他们还要好,乐见这些人遭受一些惩罚折磨,但却也不想眼见他们被奴役至死,毕竟这些人当中还有着许多他们的亲友袍泽。 至于那些归人们,则更是连连叫屈,他们之所以享受优待,皆因魏国李大丞相仁义所致,而在这过程中,李大丞相也一直都没有对他们加以什么苛刻要求,对于他们的去留也都全凭自愿,却不想归国之后却要遭受如此残忍的惩罚虐待! 一时间军中因此众说纷纭、人心士气越发杂乱,虽然这一切都是皇帝的决定,而且还是在段韶说情之后的结果,其他人却并不知内情,段韶作为执行者自然也承受了诸多非议于身。 不过段韶眼下也无暇为此深作计较,在初步稳定住军势之后,他便需要基于当下的双方态势而重新布置防线,连日来除了基本的营伍处置之外,便是游走在上党北部这一片山水之间,择地修筑长城堡垒以为防戍,避免被敌军进一步向前推进,蚕食更多的北齐领土。 正当段韶还在忙于此事的时候,晋阳方面又有消息传来。 好消息是魏军之前在撒谎,虽然在攻克平阳后,其晋州师旅便继续北上会击雀鼠谷等通道,但是在河东王潘子晃、南安王高思好等人的力守之下,敌军仍然未能攻破雀鼠谷北去,更不要说克定晋阳。 坏消息则是之前被拘押在军中的白水王侯莫陈相,因为其子之前在晋阳宫宿卫时妄议人事是非、有谋逆之嫌而被处死,侯莫陈相悲痛之下竟然越境投敌。 尽管侯莫陈相在投敌之前已经被解除了军职,但是其人作为资历深厚的晋阳勋贵一员,投敌此举本身就给人带来巨大的震撼,须知眼下还有一个同样投敌的司马子如还没有解决呢,而且齐军刚刚在决战中落败,此时再发生这样的事情,对国中人心的冲击也是非常巨大。 因此在得知此事后,哪怕高洋眼下仍然缠绵病榻、不适合长途远行,还是决定立即率领一批人马返回晋阳坐镇,至于此间前线诸事,那就只能完全委托段韶了。 39314429。。 1116 别有转机 下虒聚大营中,诸军将士都在忙碌的整理着行装,虽然实际上也没有多少行装可作整理了,但也总不能直接赤手上路。 营中一座不甚起眼的小帐中,有数员将领列席而坐,脸上多有悲戚愁容,最当中的便是即将被流放淮南的贺拔仁。 此时的贺拔仁脸色憔悴、须发杂乱,看着斟满了酒杯、如今在营中珍贵至极的酒水,却丝毫没有举杯饮酒的兴致。之前他承认自己有罪,也做好了接受惩罚的准备,大不了再回到晋阳甲坊负炭,而他也算得上是此道之中的老行尊了。 但他却没想到皇帝竟然如此绝情,此次惩罚较于之前还要更加的严厉,直接要将之发配到完全陌生的的淮南之地,而按照他如今的年纪来看,这一去怕是难再生还,将要客死异乡了。 在场众将都是贺拔仁的同僚下属以及亲友赶来为其送行,临别在即,心情也都很悲伤,一时间更不知该要如何安慰一副哀莫大于心死模样的贺拔仁。 正当帐内气氛悲伤沉闷的时候,又有一人自帐外行入进来,正是近来颇招人厌的段韶。段韶的到来顿时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同时也让帐内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段韶先向众人略作颔首,然后望向贺拔仁说道:“下官来告太傅,稍后会有一支师旅返回邺都,太傅若与此队人马同行,当下便需做好准备。” 此言一出,众人望向段韶的目光越发不善,斛律光更是忍不住怒声道:“贺拔太傅究竟如何罪大恶极,竟需平原王专遣一队精兵押引?莫非平原王担心太傅也要如同白水王一般,弃国投敌?” “只是事有凑巧,并非特意安排。” 听到这话后,段韶便沉声稍作解释,旋即便又向贺拔仁欠身说道:“太傅此番受罚皆因事所累、遇赦即还,论及对国事的忠勇敢当,下官亦自愧不如,又怎么会怀疑太傅投敌呢!” 众人听到他这么说,神情才略微一缓,而贺拔仁则从席中站起身来,望着段韶用略有乞求的语气说道:“老夫已是待死之年,此番战败自知罪责难逃,也甘愿受罚,然而发遣远乡实非所愿,恳请大王能于至尊驾前稍为传言,请至尊恩允老夫前往拜辞。” 听到贺拔仁这一番话,段韶也是微微一叹,倒是有些理解皇帝为何要制裁打击这些国之元老。就眼前的贺拔仁来说,口口声声的说着甘愿受罚,结果流放淮南又非其所愿,可处罚本来就是要违背受罚者的意愿才有意义啊。真要按照你的心意来处罚你自己,那究竟是处罚还是奖赏? 可见这些人无论嘴上作何表态,但其实内心里仍然是将国法当作可以徇私舞弊、讨价还价的人情儿戏,并不将之视为国之重典。 尽管心中有此感慨,但为了避免进一步见恶群众,段韶还是点头说道:“太傅此意,下官一定会向至尊转达。但今至尊也忙于整部返回晋阳,恐或无暇召见。” 说完了这话之后,他便直接告辞离去。 一直等到段韶安排的人马入此催促,贺拔仁也没有等到皇帝的召见,眼神不免变得越发黯淡无光。 这一队甲兵皆是禁军百保军士,看样子似乎也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任务要前往邺都执行,怕不是真如斛律光所言,是因为担心贺拔仁逃跑投敌而特意安排的押引人员,先将之押到邺都再作流放处理。 毕竟这些勋贵元老们在军中人脉颇广、关系盘根错节,诸如侯莫陈相虽然被拘押在军中,但却毫不影响其人离营投降敌人,究竟是谁暗中帮助、私自放纵都完全的无从调查。 诸将依依不舍的将贺拔仁送离大营,而斛律光权衡再三之后,眼见贺拔仁即将离开时,终于上前屏退其余人等,望着贺拔仁沉声说道:“太傅如果实在不愿被发遣淮南,归都之时不如使员前往求告于常山王。常山王主事多时,且能体恤人情,或许能让事情另有转机。” 贺拔仁听到这话后,眸光便微微一闪,旋即便向着斛律光点点头,继而与众人摆手作别,翻身上马在一干百保军士的押引下向东面而行。 不多久,皇帝高洋便也在几万人护送下离开了下虒聚,向南略作绕道之后再折转向北、准备返回晋阳。至于下虒聚这里,则仅仅只保留下了五万人马,兵力大不如之前那样雄壮。 兵力锐减之后,段韶反而隐隐的松了一口气。因为如今战略路线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由主动进攻转为完全的防守,本来就不需要之前那么庞大的兵力,而太多人马聚集在前线上,单单物资粮草的供给就让人头疼的要死。 幸亏之前在交战中时,段韶提前决定让部伍撤离,虽然仍然没能抢在中军前面,但也好歹抓紧时间收拾了一批粮草物资,这才勉强能够维持住近日的消耗,总算坚持到邺都方面紧急送往前线一批粮草物资,否则在撤退的当时大军恐怕就要因为缺粮而再次暴乱崩溃。 因为现在下虒聚防线还没有完全建造起来,而敌军李伯山用兵又素来诡谲难测,因恐其人派兵绕道南来袭击齐军的粮草后路,致使情势更难维持,段韶也并没有选择将粮草囤积在下虒聚腹心,而是选择了更加后方、相对也更加安全的屯留。 至于守卫粮草后路的重任,在权衡了一番之后,段韶还是选择任命斛律光前往。抛开其他方面的因素不说,斛律光的军事能力的确是无可挑剔的。 之前段韶还担心其人思路过于激进,可是现在大好形势已经被更加激进的皇帝给败坏掉了,凭齐军眼下的状况,也已经没有了什么再作激进之想的资格,正是需要同心协力应对难关,斛律光这样出色的将领倒是不宜再作闲置,还是应该加以任用。 斛律光自然是希望能够在正面战场上交战杀敌,可是现在的他也并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原本之前还指望着贺拔仁能够因战事所需而对他稍作提携任用,可是现在贺拔仁自己都已经是自身难保、遭遇重罚,斛律光自然就更加不用指望了。 所以对于段韶的这一桩任命,他没有多作犹豫便直接领受了下来,直接率领分派给他的几千徒卒前往屯留坐镇把守。 大概上天也不愿让斛律光过于寂寞,在他刚刚抵达屯留之后不久,屯留西侧的发鸠山谷便有敌踪出没,疑似敌军由此进入,意图袭扰齐军的后路。 斛律光在得知这一情况后当即便打起了精神,接连派遣斥候进入发鸠山中进行搜索打探,终于确定了敌军的路线和方位,旋即便当机立断的率部针对这一支入境敌军进行打击。 上一次斛律光率军奔袭魏军的后路,结果遭到魏军伏击而大败亏输、仅以身免,如今再次遇到相似的情况,所不同的是斛律光从原本的猎物转为了如今的猎手,一番激战之下自是大获全胜,几乎全歼敌军这一支人马,而所率队的敌军主将也是当场战死。 唯一有点遗憾的,就是这一支敌军数量有一点少,统共只有不足两千徒卒,不要说之前齐军大战失败所损失的人马,就连斛律光之前偷袭失败的损失也追平不了。 在对剩余的敌卒审问一番之后,斛律光才知战死的那一名敌将乃是之前从东魏投降西魏的是云宝,本来是被安排镇守于发鸠山谷以防备齐军进击沁水河谷,而在得悉前线大胜之后,是云宝便有所轻敌,打算率领部伍进入屯留境内滋扰探索一番,结果便遭遇了斛律光,以至于全军尽没。 除此之外,斛律光还了解到如今敌军后路的沁水河谷兵力比较空虚,义宁城仅仅只有五千军众留守,而随着是云宝的轻敌冒进,使得发鸠山这一条道路已经是门户洞开。 了解到这一点之后,斛律光的心思也顿时变得活泛起来,当即便打算继续进击以抄截敌军的后路。不过在正式出兵之前,他也并没有再继续自作主张,先是派遣一部分兵众西去守住当下正空虚无备的发鸠山口,旋即便又连忙派遣使者前往下虒聚将这一情况告知段韶。 段韶在得知敌军后方竟然出现这样一个漏洞之后,心内也是惊喜不已,忙不迭又给斛律光增派两千甲卒,着其速速出击沁水河谷。 1117 大弟在后 西魏大军在结束了铜鞮水河口的战斗之后,并没有再急于扩大战果。 这倒不是因为得胜之后便志得意满、贻误战机,而是因为之前的战斗消耗实在巨大,许多将士精神体力都严重的透支。 尽管西魏最终以少胜多,但是由于兵力上的劣势,并不能进行有节奏的轮换作战,将士们将士们都是在超负荷的坚持。 如今战事进程总算获得了一个阶段性的成果,将士们一直紧绷着的身体和精神也要适当的放松休养一番,如果再继续的坚持很有可能会熬不住。而且向南退去的北齐人马仍然具有可观的兵力与战斗力,如果西魏军队再咄咄逼人的继续向前推进,很有可能会招致猛烈的反扑。 事实上能够取得眼下这样的成果,都已经是大大超出李泰开战前的期望了。 之前彼此间的战事主要发生在河洛地区,尽管西魏方面也多次在战场上取得一定的优势,但最终往往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因素而将主力撤离,所获取到的成果不多久也会被北齐重新夺回,使得在河洛区域中,北齐的力量一直占据着上风,西魏每有进攻意图,便需要反复的攻刷这个副本,而结果往往都是徒劳无功。 所以这一次李泰选择从河东方面发起进攻,相对河洛地区,河东无论是在地缘位置还是在兵力物资的投送方面都有着明显的优势。 但之前西魏之所以很少选择这条路线,则就是因为河东的这一个地缘优势并不只是针对西魏而言,对东魏北齐同样如此。 双方一旦选择从这个线路进行交战,基本上就属于短兵相接、拳拳到肉的那种层次,双方无论谁有所损失,都会肉疼许久,势必要重新夺取回来,势必会造成反复拉锯的长久对战。 就比如历史上的宜阳汾北之战,持续了长达一年多之久,最终也仅仅只是以北齐获得一定的区域性优势而宣告结束。而这一场旷日持久的交战也使得参战双方各自消耗严重,以至于各自国中一些人事矛盾再次凸显出来,彼此不约而同的展开了人事内斗。 只不过北周内斗的结果是丢掉了宇文护这个历史包袱与负资产,而北齐则是干掉了段韶去世之后、国中惟一一个无论资历威望还是能力都堪称国之柱石的斛律光。而就在此后的第二年,南陈就开始了堪称南朝最后荣光的太建北伐,打得北齐溃不成军、淮南诸地望风而降。 这样的战争模式,对于西魏这种本就国力偏弱的政权而言无疑是负担和风险都更大,特别一旦开始了战争,再想要结束可就困难得多了。如果不能速战速决、干净利落的结束战斗,从而令战事转入到互拼消耗的相持阶段,西魏便是必输无疑。 所以之前面对高澄横死、高洋篡魏、新朝甫立仍自人心未附的时刻,当宇文泰得知高洋已经对晋阳兵建立起了一定控制力的时候,还是没敢冒险朝着晋阳方向发起进攻。 可是这一次的战事,从开战伊始,西魏就掌握了绝对的主动权,一路凯歌高奏,不同的方向都有了极大的进步,将原本双方于此区域内长期博弈下所形成并维持下来的疆域边防线给彻底的摧毁。 如今铜鞮水河口双方主力交战一场,又以西魏的获胜而暂时告一段落。如果短期之内北齐都没有能力再组织一场有力量的反击的话,那么也就意味着西魏的完胜、北齐不得不接受这一结果。 从更长远的时间维度来看,这一战或许就将成为东西国力对抗与国势涨消的分水岭。 或许西魏在社会生产力方面较之坐拥整个河北地区的北齐仍然具有些微的差距,但无论是政权内部的人事整合,还是国中战略层面的决策与战术上的执行能力、以及能够投入的战争资源都不逊于北齐,甚至在某些方面还远远胜之。 通过之前两军交战的齐军种种表现来看,李泰倒并不觉得能够凭此一战便彻底的消灭掉北齐。尽管西魏大军是连番获胜,但在交战过程中齐军所表现出来的一些特质也是让人印象颇深。 比如作为初期目标的晋州城,尽管由于其主将尉粲庸碌无能才使得魏军能够长驱直入,晋州城完全没能发挥出边境重镇的军事价值。但是在接下来的围城战中,晋州守军还是进行了顽强的抵抗,一直顽抗到铜鞮水大战的前夕才陷落。 还有之前一众俘虏们任由他们去留,结果大多数晋阳兵还是选择回到北齐,愿意留下来为西魏效力的微乎其微。李泰固然也不怎么热衷收编这些镇兵,但这样的情况也体现出如今的北齐政权仍然能够代表这些六镇镇人的利益、具有相当高的凝聚力。 这样的政权很难通过一两场关键性的战事便造成内外全线的崩溃,仍然需要通过持续不断的交战以削弱敌军有生力量、瓦解军事组织等等方式而加以消灭。 今次战争,西魏虽然侵占了北齐大片的疆域领土,完成了几处关键性的突破,但对其有生力量的消灭仍然未能尽如人意。铜鞮水战场上仍然有大量的敌军撤离,凭西魏当下的力量也做不到彻底的将之击溃歼灭,只能由之撤离战场。 也正因为这一点,李泰才在战后又重视起了统战宣传,向北齐将士们树立起一个仁义的形象。这样的手段短期内未必能够取得什么实质性的效果,但在双方对抗进行到一个关键时刻的时候,对瓦解敌人的斗志就会产生出不小的影响力,给他们一个理由让他们放弃抵抗。 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与思路,所以接下来李泰决定只要对面的北齐军队不再主动发起反击,那么西魏军队也就没有必要再进一步的向前推进了。 因为眼下的情况已经进入到了一个临界点,那便是投入将会大幅度的提升,但是收益则会锐减。除非西魏能够直捣黄龙的直接拿下晋阳或者邺城这种北齐的核心地区,否则接下来的交战就会陷入穷兵黩武的陷阱。 其实战争进行到眼下就已经有点入不敷出的苗头了,开战至今已经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每一天西魏粮草都在大幅度的消耗着。尽管连场获胜也让西魏在战场上获得一定的补充,但仍然做不到完全的因粮于敌。 只要前线仍然需要仰仗国中进行后勤补给,那么这条补给线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吞金兽,线路上任何一个环节都会造成巨大的消耗。 而开战至今,西魏自从李泰开始霸府执政以来所积储的物资基本上已经是消耗殆尽,并且今年北齐境内旱情严重,西魏关中地区同样也是深受影响,可以预见这一年的粮食生产将会减产严重。在这样的情况下再加重军事上的投入消耗,实在是有点不够明智。 尽管西魏此役吞并了北齐的大片领土、以及这些区域中所生活的军民群众,但除非是进行竭泽而渔的搜刮掳掠,否则能够就地直接获取的补充数量仍然有限,而且在覆盖掉当地需要进行的统战安抚与各种统治成本之后,还有没有盈余都不好说。 未来西魏仍然需要立足这些区域继续向北齐发起进击,当然不能将这些区域的民生与社会组织全都扫清荡除,所以接下来还需要进行一段时间的统战管理,才能将之纳入正轨。 人尚且需要劳逸结合,一个政权更加如此。汉武帝能够雄极一时,那是因为有着汉初多年的积累,而且到了后期也不免落得穷兵黩武、民穷财尽的情况。而如果大量付出却没有可观回报,那就成了隋炀帝了。 不过李泰虽然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但其麾下诸将这段时间却都仍是保持着高亢的进取心、求战心切,每天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冲到中军大帐来,询问几时发起下一阶段的战斗,顺便为自己请求前锋先行的位置。 “如今贼虽退去,但仍势众,且贼性仍然顽固未除,不谓已竟全功,诚宜继续进击!” 在这样的场合上,贺若敦向来都是最为积极的一个,今次同样也并不例外,每天雷打不动的第一个来到大帐中,张嘴便说道:“日前主上统合诸军、力克强敌,仆得列左路,虽然也擒杀贼徒数众,但毕竟未当中军,些许伯搏杀未尽全力,至今思来犹多有遗憾,故而今请再为先锋,继续为主上开路先导、再破顽贼。诸大弟自可安从于后,且休且战,不误其功。” 这一声“大弟”叫的实在是太有灵魂,以至于帐内众将当即便忍不住对这家伙怒目以示,有几名本来无意争取前锋职事的将领也都纷纷开口自荐,或是推举别人。总之只要这职位不落在贺若敦头上,大弟们就很开心。 可就在诸将争相求战的时候,义宁城方面传来的急情军报送至前线,顿时便给这乐观进取的氛围泼了一盆冷水。 1118 后路不忧 斛律光在获得了段韶的增兵之后,当即便自发鸠山谷向着沁水河谷挺进而去。 因知义宁城易守难攻,而且西魏还在城中保留了数量比较可观的守军,因此斛律光便再次选择了昼伏夜出的袭击,希望能够一举攻克义宁城,从而掐断魏军的退路,使其前线师旅不战自溃。 但是偷袭这种投入小回报大的作战方式风险变数同样不小,斛律光自己最近就两次经历并分别扮演了不同的角色。本来就是力量不足、把握不大的取巧方式,成功了固然可喜,失败同样也不是什么小概率的事情。 这一次西魏方面,由于是云宝的出击本就没有与义宁城方面进行充分的沟通协调,加上斛律光的反攻也比较迅速,因此在挺进的初期还比较顺利,其部伍没有遭遇任何阻截便进入了沁水河谷之中。可是当其继续向北推进的时候,却遇到了一点小意外。 不过义宁城的城防警惕性之高还是超出了斛律光的预计,当其部伍穿过发鸠山谷而后沿沁水向北行不远,很快便被义宁城中的守军斥候察觉到,然后当即便向城中示警,使得城中有所防备。 斛律光几千师旅翻山而来,若是偷城还有可能成功,但是面对防备森严的城池,在没有携带大型工程器械的情况下,也只能无可奈何。 但是斛律光的此番挺进也并不算是劳而无功,终究还是打通并掌握了从上党地区进入沁水河谷的这一条通道。只要掌握了这一条通道,上党地区的人马便可以源源不断的进入到沁水河谷中来,尝试拦截封锁住乌苏地区的敌军退路。 因此在眼见到义宁城守备森严的时候,斛律光也并没有再进行徒劳的攻城尝试,而是直接引部退回了之前入境的地方,依托后方的山道建立起一个临时的据点,一边分遣部伍上下游弋察望敌情,一边着员返回向仍自驻守下虒聚的段韶汇报情况,并请其继续增派人马以完全封锁沁水河谷。 沁水河谷关乎西魏大军退路与上下沟通,自然不容有失。留守义宁城的薛善生性谨慎稳妥,在力保城池不失之后,对此敌情同样不敢怠慢,忙不迭派遣使者将这一消息送达前线。 仍然驻军于铜鞮水北岸的李泰在得知这一消息后,顿时便也皱起了眉头。他之前继续进军的时候,将后方军事安排的不可谓不周详,但是云宝这员老将竟然轻率的主动出击、以至于全军覆没,将进出沁水河谷的通道拱手相让,这也实在令他有些意外。 沁水河谷对西魏大军的重要性不必多言,一旦有失那绝对是能够动摇军心的大变,整支征师进退都将大受影响,自然不可以被敌军所掌握。 因此在得知此事后,他当即便把诸将召入帐中略作讲述,而众人在闻听竟有此事后也都不由得脸色大变,纷纷开口斥责是云宝轻敌误事。 但事到如今,再作追究也于事无补,更何况是云宝已经是战死沙场,更加的无从追究其人责任。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要怎样对此事加以补救。 讲到这个话题的时候,众将全都连连扼腕叹息,直道好不容易逼迫齐军主力退军、正待趁势继续发起进攻,却不想后路遭到扰乱,逼得他们不得不放弃大好优势、撤军救援。 但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持这样的看法,最近被大弟们联合挤兑的贺若敦却大声道:“沁源得失固然重要,但也并非我之命门。之前两军交战而贼军大败而归,想必士气消沉、军心动摇,贼若当真还有一战之力,正应再次督军北上、与我决战,而不会小股人马趁隙取巧的挺进沁水。 且不说当下义宁城仍然在守,哪怕已经告失,于我亦非绝路。正可破釜沉舟、顺势而进,趁贼分兵东西之际,继续进击南境贼军、扫荡上党,而后与建州之安陆公等会师聚势,则贼更加难敌!” 听到贺若敦的发声,李泰也不由得默默在心里给他点个赞。他也是在收到这个消息又经过一番深入的权衡思量之后,才感觉战事进展到这一步,沁水河谷的控制权对魏军来说其实已经不像最开始那样重要了。 齐军想要指望这一点完成针对魏军的逆转胜利,是有点不切实际的。这一行为反而暴露出了齐军眼下已经没有能力和底气再来组织进行大规模的会战,只能寄望于关键节点的突破来尝试完成局势的扭转。 贺若敦所说的继续南去横扫上党,想要实现起来固然有点困难,可如果齐军当真太过专注于对沁水河谷的把控、从而投入太多兵力的话,要实现这一点倒也并非绝对的不可能。 也正因为沁水河谷已经不是生死攸关之地,所以李泰才召集众将共同商讨此事。若这件事当真严重威胁到大军的进退和之后的走向选择,那李泰也就不会搞得人尽皆知,而是会秘密召集心腹、挑选精兵即刻派遣归援义宁城。 这件事有一定的威胁,但又没有危及胜负和生死,反而还酝酿着更加的机会,李泰才告知众将,让当下军中所弥漫的一股过于乐观和亢奋的气氛稍稍降温一下,也让众将都能认清一下现实,须知骄兵必败。 在诸将都在心忧后路的时候,贺若敦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能提出迎难而上、继续进军的思路,可见这家伙对于战机形势也是有着近乎直觉的感知和判断能力。 从这一点而言,贺若敦真是一个优点和缺点都极为突出的将领。从能力和潜力上来说,这家伙是绝对有成为第一流名将的可能。但是这个嘴臭的性格和毛病,也令其难以处理好过于复杂的人事关系。真有什么独当一面的大规模会战,李泰是不敢将大弟们都置于其人麾下而不加节制的。 当然,这些想法李泰是不敢直接讲出口的,否则若让贺若敦知道了自己也认可他的看法后,那是一定得坚持到底、力求出战的。 众将在讨论一番之后,也都没有达成一个共识,主要是不甘心放弃眼下优势的局面,同时又担心沁水河谷被截断之后的大军进退和后勤补给问题。类似贺若敦那种更加激进的思路不是没有,但在李泰没有开口认可的情况下、也并未占据主流。 于是李泰便暂时不作什么大的军事调整,只是传令调遣一部分乌苏城、孤远城的诸军返回协助防守义宁城,而其大军主力则仍然留驻于铜鞮水北岸,并且还加强了向下方派遣斥候查探军情的力度。 且不说西魏方面对于此事的反应,下虒聚的段韶在得知斛律光虽然成功进入沁水河谷、但却并未顺势攻取义宁城后,心中自是有些失望,但很快便将心态稍作调整。 他本就不是那种赌性甚重、贪图奇功之人,自知以李伯山用兵之能,出现一个小漏洞已经殊为难得了,如若指望因为对方的疏忽而获得巨大的战略转机也实在是有点不可能。 至于斛律光请求再继续增派人马以加强封锁沁水河谷的请求,段韶也并没有立刻应允,因为眼下他的兵力也并不充裕,而且刚刚遭逢大败、正是士气低迷,对面敌军则仍是去留未定,贸然转移人马到别处去开辟新的战场未必是好事。 接下来段韶也增派斥候前往北面去,想要查探一下敌军对于此事的反应之后再做决定,但是反馈回来的消息却让他难以乐观起来。 敌军主力非但没有立即向后方撤离的迹象,反而同样也增多了斥候的活动,无论这是真的有恃无恐、还是故作姿态,起码眼下看来,沁水河谷的安定与否对魏军的影响似乎并没有他们所预想的那样大。 那么是否要继续向沁水河谷增兵,倒也不必再作为难了,就算是斛律光认为此计可行,起码也得展现出来能够对敌军主力造成一定影响之后再考虑追加人投入。 与此同时,后方又有一个消息传回,让段韶大感意外,心里也变得不淡定起来。那就是原本率军返回晋阳坐镇的皇帝高洋,在行至半途的时候突然转道奔赴辽阳。 皇帝心血来潮之事不少,但之前基本上也都无伤大雅。这一次在大军失败的情况下突然转道前往辽阳,这就不免让人心中暗生联想。 一方面可能是皇帝身体状况变得更差,想要取道辽阳加以休养。辽阳甘露寺僧徒近年深得皇帝崇信,而且辽阳地处邺都和晋阳之间,皇帝居中养病,也能避免遭到两都势力的滋扰影响。 另一方面可能就是皇帝对于当下国中的人事格局存在一定的想法,所以在辽阳这样一个中间位置进行一些人事上的操作。 无论皇帝转赴辽阳是哪一种情况,在此之前都没有跟段韶沟通过,尽管段韶在得知此事后第一时间便派人前往辽阳询问请示,但却至今未得回信。一想到国中将会随之生出的种种人事动荡,段韶也不由得暗生心慌。 在他几番尝试想要重新与皇帝建立起联系却一直未果后,段韶在权衡再三便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那就是趁着斛律光挺进沁水河谷、起码齐军表面上占据一定优势的情况下,遣使前往西魏大营求和、争取稳住边情。 哪怕只是彼此间虚与委蛇的做戏,也能释放出些许即将罢战的意味,让边境上集结守卫的大军获得一二松绑归朝的可能,从而给国中蠢蠢欲动的人事施加一定的威慑力,就算有什么变数发生也能稍得控制。 1119 交换战俘 “贼要求和罢战?” 李泰在听到这话之后,一时间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情况实在是有点超出了他的预料。 虽然说之前两国也曾有短暂的罢战盟约的和平期,但那时的背景较之当下还是有所不同。而且正因为有了之前那一次形同虚设的盟约的经历,也越发证明了东西之间想要罢战那就是扯淡,除非哪一方被彻底的干挺。 如今的北齐可是有着实实在在的领土和人口的损失,并不像之前那样还指望通过谈和来换回丢失的城地与被阻拦在宜阳的人马,这一次想要挽回损失只能通过战斗。 通过谈判来找回场子,可谓是既不符合正常人的智力水平,也不符合北齐一贯桀骜的作风。除非是开启谈判、彼此罢战本身就是北齐所需要达成的一个目标,为此甚至可以甘心承认如今已经造成的损失。 求和的信号是北齐方面的斥候所传递过来的,表示如果西魏愿意进行谈和的话,那么北齐方面会在近期内派遣使者前来磋商彼此谈和罢战的细节。 对于这一比较反常的情况,李泰猜测有两个可能。 第一就是北齐方面存心试探并作拖延,试探一下西魏还有没有继续推进以扩大战果的决心,通过谈判拖延魏军后续军事行动的节奏,从而争取更多的时间来筹措力量、准备反击。诸如眼下已经进入沁水河谷的齐军,可以借着谈判进行的同时加强对沁水河谷的封锁。 第二个可能,那就是北齐国中可能发生或者是即将发生什么重要的人事变故,必须要确保外部的相对稳定,从而集中力量来处理内部的矛盾和问题。莫非是齐主高洋挂了? 这两种情况可能性都不低,而在没有更多资讯流露可供更加精准的猜度判断的情况下,李泰也不能确定究竟是哪一种。 故而他的做法就是干脆不予理会,无论齐军是怎样的情况和意图,总是需要魏军方面做出反馈才能有所施展,而越是敌军所想要的便要反其道而行之总是没错的。 因此李泰索性就当没有这么一档子事,部伍休养与增遣斥候等诸事一切如常,不作其他调整。 魏军这里迟迟没有给予反馈,段韶方面则就有些不淡定了。一方面他确实需要尽快与西魏方面达成一定的罢战默契、从而让麾下所掌握的兵力稍微解放出来。另一方面,此次求和乃是他的自作主张,并非出于皇帝或者是其他人的授意。 虽然说段韶做出这样的决定的确是从大局考虑出发,毕竟眼下的北齐实在是经不起内忧外患的双重折腾,但也不能说是完全的大公无私。 从段韶自己的考量而言,他这么做的用心占比大约是在七分公心、三分私心。整体上当然是希望社稷国运能够稳中向好,而在国中即将掀起什么人事波澜的情况下,他又希望争取能让自己站在一个相对安全和稳定的位置上。 可是如果此番求和不成,段韶对外既要承受住西魏大军继续发起进攻的强大压力,对内或许还要面临着皇帝与一些朝中大臣的追究诘责,处境可就要变得艰难了。 原本在段韶看来,魏军的后路遭到斛律光所部人袭扰,应该也会心生退意。而且铜鞮水交战之后久久不前,也体现出魏军前进乏力。在这样的情况下己方主动示弱,对方顺势接受下来而后彼此磋商条件细节才算比较正常。 但是如今敌军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对自己抛出的橄榄枝全不回应,这也不免让段韶自感头疼不已。 权衡一番之后,他还是决定再给斛律光方面增兵三千、以加强沁水河谷方面的魏军压力,同时也继续派遣心腹斥候向西魏方面释放求和的信号,希望西魏方面能够尽快给予回应。 他也不担心自己过于急切的表达或许会泄露出齐国目下内部不稳的现状,如今的齐国最大的不稳定因素就是齐主高洋,其人的精神和身体状态都非常令人堪忧。 但这在齐国也属于高度的机密,只有为数不多的人才能知晓。其他人所知无非皇帝行事有些荒唐暴虐,是并不会轻易联想到正当壮年的皇帝陛下已经是疾病缠身。李伯山这个敌国首脑当然也不能对皇帝的健康状况了如指掌,随着其消耗逐渐加剧而向前拓进的空间则不大,终究还是会同意谈和的。 不过段韶这一番思考也只是针对正常人才可成立,但却并不包括某些挂逼。李泰非但心里清楚高洋健康不佳,甚至从一开始就将之列为齐军急于求和罢兵的一个重要原因和可能。 随着段韶方面表露的越急切,李泰越发肯定北齐内部肯定是有大雷即将要爆了。因为如果仅仅只是试探的话,之前那么一次已经可以试探出许多讯息,大可不必一而再再而三的频频如此。 在有了更多的猜测之后,李泰对于谈和也有了一点兴趣。于是他便首次通过前方的斥候向对面传递一个信号,谈和可以,但是需要已经进入沁水河谷的齐军撤离沁水,并且归还郭彦、是云宝等诸前后战死将士的尸首。只有先做到这两点,魏军才会考虑彼此开始进行谈判。 段韶在收到魏军方面的回应后,心情可谓喜忧参半。尽管魏军给出了回应,但所开出的条件却都不怎么好完成,尤其是让斛律光所部人马撤军,这实在是有点难办。 眼下斛律光虽然是段韶的属下,但其性格强直倔强、认定的事情通常都会坚持下去,此番好不容易趁隙而入、了敌军的后路当中,想要让其乖乖撤退无疑很难,其人是真的敢抗命不遵。而段韶如果强硬坚持的话,彼此间怕是就要闹翻,使得这谈和还没开始就要难以进行下去。 而且眼下斛律光所在乃是齐军为数不多能够针对魏军造成反制的情况,和谈还未开始便先放弃自己最大的底牌,这也让段韶有些难以接受。 但是好不容易开启的对话,段韶也不愿意就这么还没有谈到实质性的问题就戛然而止。于是他便先避开难办的问题,把好办的先给做了,建立起一个对话的默契基础,提出可以归还魏军战死将士尸首,但是需要魏军方面用尉粲等俘虏进行交换。 李泰收到这条件后当即便答应下来,尉粲这样的货色他也实在没有浪费粮食继续喂养的想法,返回给北齐可能还会让北齐勋贵干政、吏治败坏的局面更加剧一些。 双方达成这一共识后,很快便约定了交换的地点,并且在之后不久便顺利完成了这一轮的交易。在收到战死将士的尸骨后,李泰当即便着令将他们暂且收殓起来,待到征师凯旋时一并运回关中安葬。 北齐方面用死尸换来活人,起码看起来是赚了不少,尉粲在抵达下虒聚大营看到段韶后,抱着段韶的胳膊便嚎啕大哭起来:“此番被羌贼所掳,我还以为自此便要流落异国、至死难归了……多亏了孝先兄,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只是城破之时,我家资多为羌贼所夺,孝先兄能否……” 段韶听到这话后便不由得冷哼一声,如果说司马消难的投敌是此番战事的导火索,那么尉粲这个晋州刺史的失职就是第一个大雷,由此引发后续一系列的局势转劣的变化。 将这家伙交换回来本就是一个添头,结果没想到他经历此番厄难后仍是死性不改,偌大晋州拱手让贼并不能让他心生惭愧,脱离危险后仍然念念不忘他那些家资浮财,着实让人不齿! 在完成了第一次的交换之后,尽管双方仍然还没有达成罢战的约定,但彼此间的氛围也不再像之前那般的剑拔弩张。可是当西魏方面再次旧事重提,敦促段韶继续履行另一个条件的时候,段韶又不免有些头疼。 他这里还没有想出该要如何妥善应对这一件事情,国中又有消息传来,给他本就焦灼难当的心情又添了一把猛火:皇帝在抵达辽阳之后,便又传信邺都,召常山王高演、长广王高湛前往辽阳见驾。 听到这一消息后,段韶当即便联想到之前向自己询问后嗣相关的问题,背后不由得暗涌冷汗。 原本皇帝是宣扬要返回晋阳坐镇,结果在中途直接转道前往辽阳,抵达辽阳后又召集两个嫡亲的兄弟前往辽阳相见,这一系列的脉络串联起来,实在很难让人心生什么好的联想,总给人一种山雨欲来的危险感觉。 皇帝究竟要做什么,段韶也猜不到,或者说不敢猜。但他却清楚如果连二王这种嫡亲手足都处境不妙的话,那么他如今所处的位置同样不可谓绝对的安全。 所以无论是为国还是为己,当下手中能够掌握足够多的应变力量都是最为重要的,这件事也越发坚定了段韶要与西魏罢战的想法,并且越快越好,如若国中纷乱已经端倪渐露而为敌所知,情况将更加的难办。 于是段韶便立即派遣自己的长子段懿前往沁水河谷,将自己的亲笔书信交给斛律光并召其返回议事,至于沁水河谷的师旅则暂由其子代为领掌。 1120 漫天要价 段韶的书信送出之后不久,斛律光便也匆匆的从沁水河谷回到了下虒聚。而在见到段韶之后,他便立即发问道:“段王可知至尊召常山王等辽阳见驾所为何事?后续可有消息传回?” 看到斛律光如此关心的神情,段韶越发确定其与二王之间的关系不寻常,彼此间的联系可能还要超过了他的预料。 不过这跟段韶的关系倒是不大,而且若非如此,他也难以借此机会将斛律光从前线调离。因此在面对斛律光急切的询问时,段韶只是叹息一声,旋即便沉声道:“我今身在前线,对于国中情势变化也所知不深。 至尊何以突然转驾辽阳、又因何召见二王,我是一概不知。当下国中人心浮动,稍有风吹草动,便可令人情不安。今邀咸阳王归营商讨,我等边中战士该当如何兼顾内外?” 斛律光听到这话后,又是默然许久,过了一会儿之后才又开口说道:“事有缓急,进师旅得入沁谷,与贼交战方有转机,万事应以军事为先,余事悉需延后。段王或可将此间事情进奏陛下,以陛下急欲诛贼之志气,自知内应守静、以讨外敌!” 段韶听到这话后便忍不住暗叹一声,斛律光此人不可谓不精明,尤其是用兵韬略方面,有的时候就连段韶都自感颇有不及。可是此人性格中却又颇有偏执顽固与狭隘短视,对于某些事情的认知又是太过单纯,完全没有其父斛律金那种老谋深算的城府和举重若轻的手段。 其人进据沁水河谷确可称为一个突破,但言之转机则还稍显未足,尤其是在西魏方面段韶更加感觉不到敌人因此而产生什么危机紧迫感。斛律光还想以此作为一个理由,劝阻皇帝暂时放弃掉已经开始执行发动的人事动作,即便不说愚蠢,也显得有点天真。 但段韶眼下自然没有要为斛律光仔细讲解当下国中情势幽隐深意的义务,闻言后只是叹息道:“若事果然能如王所言,那自然最好。只是你我皆边将,对于朝中人事详情所知也未足深刻,故而我想请咸阳王入朝察望并作奏告,希望朝廷能够酌情再向此前线增派人员物资,以备之后向羌贼大举反击。” “但是沁谷方面仍然未足稳固……” 斛律光听到这话不由得便面露难色,有些不愿在此关键时刻入朝。但他又担心朝中的人事变故会使得此间军事反击再搁置下来而贻误战机,同时常山王对他所助颇深,如今似乎也要为事牵连,这也让斛律光为其担心不已。 “小儿德猷虽非良才,但前已有咸阳王所力辟出的局面,恃此而稍作维持几日亦应不难。只希望咸阳王此番入朝,能够达成一个内外和乐的局面!” 尽管斛律光还在犹豫不决,但段韶已经默认他同意了,提出代替其人的方案后,还顺口鼓励了斛律光一句。 斛律光仍然不知段韶已经暗中展开了与西魏之间的谈判磋商,还真的以为段韶也是心忧国中纷乱或会干扰前线战事,听到段韶这么说之后,他便重重点头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便抓紧时间归朝一行,希望能够达成一个稳妥结果!” 既然决定了要归朝奏事,斛律光也就不再多作逗留,当即便又率领一队亲信离开下虒聚,直向邺都方向而去。 他之所以答应的这么干脆,也是希望国中在放下内部的纠纷之后,能够认真考虑基于他的战果发起反击的思路,从而让他能够获得更大的人事权力,不要再事事都要接受段韶的节制。 待到打发走了斛律光之后,段韶对于前线的人事掌控更牢固,为了能够让双方的磋商尽快达成一个阶段性的成果,他便直接派遣心腹作为使者,前往魏军大营中直接进行沟通,而不再只是像之前那样斥候往来传信。 虽然自身对于罢战的需求更为迫切,但是段韶也没有一味的迎合魏军的要求,他并没有第一时间撤离沁水河谷的卒员,而是又提出一个要求,希望魏军能够暂退至乌苏城,不要再继续停驻于铜鞮水北岸。 李泰在听到使者的这一要求后,稍作沉吟便答应了下来,但同时也指出将铜鞮水作为双方罢战的界线,一旦齐军部伍有成建制渡过铜鞮水的情况,那么无论双方和谈进行到哪一步、有没有订立约定都要统统作废,再次进入交战状态。 段韶对此也表示了赞同,起码眼下他是既没有发起反攻的意愿,也并不具备那样的实力,以铜鞮水作为止战线倒也符合当下的情况。 于是西魏主力大军在铜鞮水停留多日后便撤回了乌苏城,而沁水河谷的那一支齐军也重新退回了发鸠山谷之中,彼此间都有了一定的缓冲空间,不再像之前那样针锋相对、战斗一触即发。 彼此间的和谈进行到这一步,其实对于齐军的好处更大,他们作为败军之众,所承受的压力本来就更大,在魏军持续的保持驻军威逼的情况下,想要重新收拾人心、恢复士气也是非常的困难。如今魏军主力向后方撤离,自然令其诸军将士们大大松了一口气。 但段韶却也不敢就此放松下来,他自知李伯山诡计多端,眼下看似在撤退,说不定暗里还在筹谋什么进击手段,因此一直都在让诸军保持着高度的戒备状态。 和谈进行到了这一步,接下来却遇到了阻滞,那就是段韶根本就满足不了魏军所提出的要求。 尽管这种谈判通常都是漫天要价而落地还钱,可是当段韶在拿到使者所带回的西魏所开出的罢兵条件方案之后,还是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旋即便不由得怒上心头,这李伯山岂止是漫天要价,简直就是想拆解了他们北齐社稷! 西魏方面所提出的主要是领土方面的要求,让北齐承认其当下对已经攻占领土城地的长期占有这自然是最基本的条件,是继续展开和谈的一个前提。如果北齐方面不肯答应,那就继续打就是,一直打到打不动为止。 除此之外,西魏还以退兵罢战作为筹码,要求北齐割让给其更多的领土,这其中包括但不限于河阳三城、淮南寿阳、钟离、广陵等诸重镇。这条件夸张的就连段韶都大感荒唐,且不说他能不能答应,就算是能做到,又怎么敢如此豪赠? 提出这种根本就不可能做到的要求,这李伯山莫非是疯了?还是其人根本就把这场和谈当作是一场玩笑,开出这种不切实际的玩笑来讥讽取笑段韶? 然而接下来李伯山的操作,却又让段韶越发感到迷惑。 原本提出这种不切实际的要求,就让段韶感觉对方只是在刁难嘲笑自己,但是之后就在段韶还没来得及拒绝并作讨价还价的时候,西魏方面却又主动表示,为了体现出对于这一场和谈的重视与诚意,他们愿意先退一步,放弃乌苏城并将其主力人马撤回沁源。 段韶在听到这一情况的时候还怀疑莫不是自己听错了,又再次向魏使询问一番后才确定西魏方面并不需要他再做什么便会放弃乌苏城、撤回沁源。 明白到这一点后,段韶顿时又是一头雾水。对于西魏选择继续撤军,他倒也能够理解,或许是后勤方面的压力已经沉重到让西魏有些吃不消了,又或者要将大军撤回以便于重新部署下一步的攻势。 但他所不能理解的是,李伯山之前提出那么多不切实际的要求,给人一种嚣张狂妄、难于沟通的感觉,如今的做法却又显得彬彬有礼、诚意十足,甚至都没有向自己提出任何额外的要求便直接提出要将人马撤回沁源,前后态度截然相反,实在是让人倍感疑惑。 难不成李伯山会觉得接下来北齐方面情势会急转直下,哪怕现在看来苛刻到了极点的要求,在未来都有可能会实现? 想到这一点,段韶眸光顿时一凝,但在沉吟一番后,还是微微摇了摇头。 虽然说眼下国中情况和氛围着实有些不妙,但就连他这个国中最顶级的权贵对于接下来的事态走向都有些看不清,李伯山这个局外人如果能够做出什么笃定无疑的预判,这样的智慧都已经脱离了常人的范畴,段韶哪怕被玩弄于指掌之间都要心甘情愿、无可奈何。 可能对方仅仅只是有一些趋势性的判断,并且愿意为此进行一些铺垫和投入,毕竟在之前的大战获胜之后,西魏在两国的对抗中可是掌握了极大的优势,做出一些前瞻性的预判也是强者所拥有的特权。 段韶这里还没有得出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猜测,前方斥候已经传回了西魏大军在乌苏焚城而走的消息。 虽然乌苏城被摧毁让人感觉有些惋惜,但在得知此事后,段韶也不由得长长松了一口气。西魏将乌苏城破坏的这样彻底,看来短时间内是真的不打算短期之内再由乌苏城方向发起进攻。 暂且不说李伯山之前所提出的条件有多么荒唐,后续的交涉又埋了多少的雷。起码眼下来说,西魏大军放弃乌苏城、撤回沁源,直接的削减了北齐所要承受的边防压力,这都是段韶通过交涉所获取的成果,之后国中就算是要据此对他进行追究,他也能够有所回应。 尤其当下段韶能够集中力量以静待国中接下来即将发生的变故,这也是他私自开启和谈的主要原因。 1121 奉玺来迎 (); 不只是段韶有些不理解,西魏诸将其实也都有点看不懂唐公的操作。 按理来说之前齐军进寇到沁水河谷的时候算是情况最危急的时刻,因为不清楚接下来齐军会不会借此发起大规模的反击。可是那时候唐公尚且能够保持淡定,让人马继续驻扎在铜鞮水继续给敌军施加压力。 然而随着双方的交涉进行起来,齐军撤离了沁水河谷,这也表示出他们并没有要大举反攻的决心勇气与计划。按理来说局势应该更稳了,结果唐公却勒令部伍一退再退,如今更是直接撤回沁源,放弃了继续向上党地区发起攻势。 由于唐公在做出这一系列决定的时候并没有与诸将商讨,且唐公威望在军中向来说一不二,所以众将虽然心中都存疑惑,但也都不敢有所质疑。 包括一心打算带领众大弟们横扫上党、进击邺城的贺若敦,也仅仅只是在撤军途中频频叹息道:“可惜了,东贼仰我主上恩赐、又能多苟活一段时日!” 对于诸将的疑惑,李泰也并不打算多作解释,只能留待后续的时势发展去做解释。倒不是他要故作神秘,而是因为他所参考的元素扣除一部分未卜先知的原因之外,其他的逻辑也都不怎么能够自圆其说。 诚然如今的时势背景较之历史上已经是大不相同,但是一些人事行为逻辑和关键的因素则一直都没有发生太大的改变,基本的矛盾和冲突不改变,那么事情的发展就可以略作推演。 历史上北齐内部的矛盾是在高洋去世之后爆发出来,可是这一次由于高洋亲率大军迎战魏军、却在战场上遭受大败,这必然会直接影响到高洋本身的权威。权威受到影响后,一些过往可以通过本身威望与暴虐行事弹压掩盖的人事矛盾则就会不免滋生发展起来。 如今的北齐国中会发生什么样的乱子,李泰其实也不能做出准确的猜测,但是他能确定一定会爆雷,而且这个雷可能较之历史上的乾明还要更加的猛烈。 毕竟乾明也只是北齐内部自己玩,并没有受到什么外部势力的干扰,可是如今李泰在与北齐的对抗中已经获取到了极大的主动权,他当然也要作为一号玩家加入其中,将一些眼下在战场上还很难获取到的收获通过其他的方式和手段获取到。 将大军主力从乌苏城撤离、并且主动焚烧掉乌苏城,以示魏军短期内没有再继续于此方向发起进攻的打算,这在外人看起来有些难以理解,但是站在李泰的角度来看则就很合理。 他这么做的主要原因就是降低自己对北齐的威胁,试问几个人凑在一起斗殴,旁边却站着一个两米多高的持刀壮汉冷眼旁观,又怎么能斗的进行? 李泰主动撤军,就是告诉北齐内部那些权贵们,你们该怎么斗怎么斗,千万不要给我面子,就当我不存在。我不止不会干涉,还得站远点,以免被波及到溅了一身血。 当然任何军事上的取舍与行动,如果完全寄望于敌方的反应,同样也是不可取的。李泰之所以要撤离乌苏城,也是为了将彼此间攻防对峙的局面进行一番系统性的调整。 虽然他率领师旅一路进击、凯歌高奏,但却并不意味着这一条行军路线就适合西魏继续向前发起进攻。这一条路线沟岭纵横、山道崎岖,对于大军的行进与给养的补充都非常的不利,而且想要防守起来也是非常的困难。 李泰虽然一路长驱直入,但是沿途也需要不断的分兵驻守险要,因为这一路上称得上险要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而处处险要就意味着处处漏洞、没有重点又都是重点,一个环节稍微出错,便会影响到全线的布置。 这一次西魏动员的兵力同样比较雄厚,包括李泰从平阳东进之后也先后调来了八万余众,但是因为要沿途分兵,以至于最终抵达前线与敌军交战的人马仅仅只有五万余众。哪怕是在已经获得了大胜的情况下,由于后路镇守将领有失谨慎,还是不免让后路遭受袭扰。 虽然说这件事并没有给前线魏军造成太大的危机,但是也暴露出想要绝对安全的防守住这一条路线也是非常的不容易,而且性价比实在是太低了。从乌苏城每向前推进一定的距离,那么战争的成本都会激增数成,这成本不只包括物资成本,也包括风险成本。 所以李泰这一次撤军,也是打算放弃乌苏城这一条进击路线,选择一条对魏军更加便利、也更加安全的路途。之前因为是随着战线的推进而一路向前,如今因为占据了众多原本属于北齐的疆土城地,无疑可供选择进军的路线更多,那自然也就要再重新选择一条更合适的。 除了这些基于军事上的考量之外,李泰还有一点私人的原因,那就是后方传来家书说他父亲身体状况每况愈下,这也让李泰心内有些不安。 之前他出征之时,父亲便已经是健康堪忧,如今在外征战两个多月的时间,阶段性的战果已经达成,短期内也难以再有更大的突破,他也希望能够尽快返回去探望一下父亲。 因此在大军撤回沁源之后,他也并没有再继续于此逗留,且先安排高乐坐镇于孤远城,并保持与齐军方面的继续交涉,其余师旅则继续西撤,一路回到了已经归属于西魏的晋州白马城。 此时北面的韦孝宽、梁士彦等人也都闻讯赶来迎接,顺便将从北齐方面投降过来的侯莫陈相向李泰引见。 虽然东魏、北齐先后有高仲密、司马子如等人向西魏投降,但是拥有王爵、同时还是晋阳勋贵代表人物的则还是首次。 李泰对于侯莫陈相的到来也是颇感喜悦,眼见已经是须发灰白、老态龙钟的侯莫陈相入前作拜,他便往前走了两步将之搀扶起来并笑语道:“侯莫陈公不必多礼,公之威名我亦久有所闻,今得相见,当真名不虚传。” “贼中顽愚、至老方悟,实在难当唐公谬赞。过往罪恶累累,如今痛改前非,唯望能凭余生效力霸府,以报答唐公收留之恩!” 侯莫陈相闻言后又连忙欠身说道,姿态很是恭谨。 李泰听到这话后又拍拍其人肩膀以示安抚,其实常情以论,侯莫陈相如今已经是年近古稀,哪怕遭遇再怎么样的苛责待遇,也没有必要赌上一生的功名事迹背叛北齐而投靠敌国。 李泰从韦孝宽之前送来的书信得知,侯莫陈相此番来投,除了是愤怒于齐主高洋杀害其子之外,也是为了给户下孙子求一生机前程。其子被杀之后,有家奴护送其孙逃亡出晋阳,辗转来到介休前线与侯莫陈相相聚,若非如此,侯莫陈相纵使心中愤慨至极,怕是也只会选择默默承受。 毕竟,他的另一个儿子可还是死在与西魏的交战中,彼此间同样有着杀父之仇。 虽然侯莫陈相的到来并没有给西魏带来直接的助益,但是其人本身便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活招牌,李泰也正要加强针对晋阳兵群体的统战和离间,侯莫陈相的到来也正合时宜。 于是他便交代侯莫陈相暂且跟随自己归朝受封,并且将他放弃大半生功业都要保全的孙子直接召入勋卫之中担任帐内亲兵。侯莫陈相在得知三卫于西魏军队系统中的特殊性之后,也是不免连连道谢。 眼下平阳北面的军务,李泰暂时还是委托给韦孝宽。其实以韦孝宽的资历军功,已经不太适合再放之坐镇地方了,尤其此战之后更是笃定将会进位柱国,不过眼下李泰暂时也还没有找到代替其人的合适人员,只能归朝之后再作商讨。 在白马城短驻几日之后,李泰便又继续沿汾水南下,一路行来,所见西魏新占领的地区形势基本都比较稳定,没有什么太大的骚乱发生,这也让李泰颇感满意。 大军一路行进到汾曲的时候,李泰便与主力人马暂时分开。随其撤回的主力人马暂且前往河东地区驻军休养、为接下来更进一步的战事养精蓄锐,而李泰则就沿着汾水西去,直接从龙门渡河返回关中。 当李泰从龙门渡河、再次踏上关中的土地之后,霸府和朝廷一众留守人员都早已经等候在此,不待李泰开口发声,迎接群众都已经开始爆发出一阵阵的欢呼声:“欢迎唐公凯旋!唐公威武、战无不胜!” 伴随着群众的欢呼声,李泰一一与迎接众人颔首示意,当其视线落在代表朝廷的广平公元赞的脸上时,元赞却小声禀告有要事进奏,请他入帐详谈。 于是李泰便迈步走入此间扎好的一座帐幕中,元赞并几名朝士随行而入,而后便从身边一名使者手中接过一方玉玺捧过头顶,口中大声说道:“唐公此番出征,大破东贼、威震寰宇,国中陛下亦深有感天命有归、痴恋不祥,故而命臣奉玺来迎,恭请唐公笑纳以顺应天人!” 1122 志守天下 (); 李泰听到广平公这么说顿时便是一愣,而当其视线落在元赞两手托举过头顶的玉玺时,又不免有片刻的失神。 西魏的皇帝玉玺传承自北魏,是孝武帝西奔时带入到关中来的,并不是传承自秦朝的传国玉玺。但由于李泰本身也并没有见过传国玉玺,倒是不怎么能够体会眼前这玉玺所欠缺的那种浓厚的历史传承意味,真正给他带来失神与震撼的,还是这玉玺本身所代表的在西魏政权中那至高无上的权位。 在经过片刻的失神之后,李泰连忙闪身避开,从一侧将元赞搀扶起来并且开口说道:“广平公切勿如此,快快请起。我今奉命讨贼罚罪,本就是顺应天人的份内之事,陛下授我以节钺,我自当报之以大捷。然而如今大功未竟、顽贼仍存,公今奉玺来迎,实在愧不敢当。” 元赞自知这样的事情总是免不了要推辞一番,因此仍然跪地不起,再作进献与劝告,然而李泰却并非故意的推脱作态,眼见元赞只是不起,只能两手接过玉玺又将之重新放入锦盒中封存起来。 “公等既然需要奉行使命,玉玺便且收于此,来日我再奉还陛下。事止于此,勿作外泄!” 在将玉玺重新封存起来之后,李泰又望着帐内几人正色说道。 元赞等人看到这一幕,也才确定唐公的确是没有挟此大胜之势归来操作禅代的打算,起码现在并没有,于是也都连忙恭声应是,表示一定会对此事进行保密。 李泰奋斗多年,当然不是为了中兴大魏,今次皇帝派遣广平公奉玺来迎,也说明其人早已经认清并接受元魏天命已经不复存在的事实,如今所希望的仅仅只是选择一个恰当的时机来完成政权的和平更替过渡,也给自己争取一个好一点的结局。 但是现在对李泰而言却并不是什么好时机,倒不是因为他执着于灭国之功、非要营造一个众望所归的氛围,而是因为现在有着更加重要的事情。 禅让登基可不仅只是披上黄袍、登基称帝那么简单,还有许多配套的事情要同时进行。他自己进步了,部下们当然也要鸡犬升天,一些前朝遗老也需要加以安抚,各种势力都要再次进行磨合与调整,更不要说还有新朝各种典章制度的完善。 这一系列的事情进行下来,没有一两年的时间很难理顺,即便是每件事都有专人去进行处理,但诸多事情同时运行起来,势必会影响到在军事方面的各种投入,从而直接影响到对外的扩张能力与战事节奏。 须知眼下北齐内部正处于一个高度敏感紧张的状态,随时都有可能爆雷,李泰正需要集中精神与力量,随时准备应对突然所涌现出来的机会。他甚至连主力人马都没有撤回,只是放在河东休整,就是准备随时再重新开始军事行动。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当然不可能分出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去搞禅让,这样的行为无异于半场开香槟,一旦因此错过了针对北齐内乱的干涉,使得北齐缓过来,接下来再想攻灭北齐无疑是要付出更大的努力和成本。 不过李泰倒也能够理解皇帝的急迫心情,无论彼此间存在着多高的默契度都好,每天都在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这种滋味实在不好。 尤其是自南北朝以来,凡所改朝换代无论是以何种方式完成,前朝的皇帝都鲜有得到善终者,皇帝也是希望能够通过表现的顺从一些,从而让李泰没有要对他痛下杀手、斩草除根的理由。 为免这一次的奉玺来迎给外界传递出什么有悖时宜的信息,李泰并不打算对外宣扬,接下来一行人便离开龙门渡口,直向同州上阳宫而去。 返回上阳宫之后,李泰当即便安排舅舅卢叔虎带着玉玺前往长安入朝觐见皇帝、归还玉玺,稍慰其怀并进奏皇帝自己数日后便入朝详细奏告此番出征的战果。 交待完这些事情之后,李泰才又连忙返回内府、换了一身居家时服然后便入拜父母。 因为要留守照顾父亲,李泰的两个弟弟都没有来得及前往龙门渡口相迎,此时见到他匆匆入府,便都连忙迎上前去:“阿兄总算回来了,阿耶、阿耶的情况很是不好……” 李泰听到这话后,脸色更是一沉,直接迈步走入堂中,见到姚僧垣等几位当世名医都在堂中,或是翻看医书、或是制弄汤剂,各自神情都有些疲惫,可见这段时间为了给李晓治病续命也是消耗了不小的精力。 李泰摆手示意起身见礼的众人不必多礼,先悄悄走入内室中,见到帷内父亲身形瘦削、神情憔悴的正自于榻上昏睡,他鼻中不由得一酸,床前侍立片刻不见父亲醒来,这才又慢慢退了出来。 “这些日子,有劳诸位照顾家父病体。” 回到外堂之后,李泰先向众人欠身致意,然后又望着姚僧垣说道:“家父如今状况,真的是已经药石无功了吗?” “仁略公当中并非暴疾所摧,而是血气自然的衰竭,虽然补血益气或可延续一时,但病体如此,真能获得的补益也是非常的有限。良药亦是大毒,久聚体中而不得宣引,也只是徒增痛楚罢了。” 姚僧垣固然医术精明,但能够治疗的也只是尚有的救的病症,如李晓这般自然的衰老,哪怕是有着各种珍贵药材进补、实际能够吸收也已经非常有限,只是吊着一口气躺在病榻上继续忍受衰老的身躯所来带来的病痛折磨。 李泰听到这话后,眼眶霎时间便是一热,他背过身去深吸了一口气,忍住噙在眼眶中的泪水,接着便摆手几位医师暂时退出休息,同时又望着两个弟弟说道:“这段时间,你两个榻前侍药,想必也辛苦,且先归舍休息吧,今夜我留此侍奉阿耶。” “阿兄,我们不累。反倒是阿兄你征途凶险疲惫,如今平安归来,不如小憩片刻,阿耶醒后我再告阿兄。” 老三李奥听到这话后便摆手说道,老二李超倒是很能体会李泰因为父亲重病而自己又没能在身边侍奉的愧疚感,没有多作劝说,只是着员更换了一下侧堂的铺卧衾被,示意李泰可以暂去休息一下。 李泰也的确是有些疲惫,于是便转去侧室和衣而眠。不多久,内宅家眷们入此来见,因见李泰已经睡去,也就没有多作打扰。 之前在征程中身体和精神双重的紧绷疲惫,如今终于回到家来,李泰这一觉足足睡了几个时辰,醒来时已经是深夜时分,走出卧室后便见到两个弟弟并一个孩童坐在一起进食。 这孩童便是李泰的长子江陵乐,见到父亲行入进来,忙不迭放下碗箸起身相迎,并恭声道:“阿耶,儿日间进学归后,阿母着我留此相待。” 这孩子出生于李泰当年攻取江陵的时候,如今已达总角之年,样貌上也继承了父母优点、清秀可观,性格则就比较笃静,并不轻躁跳脱。 李泰入前拍拍他肩膀,示意这小子坐回用餐,问向两个兄弟得知父亲一直昏睡没醒,心情又有些沉重,便也闷声草草用过了晚餐。 晚饭过后,李泰询问了一下儿子课业进度,然后便打发这小子回去休息,又跟两个弟弟讨论了一下家事。人到中年,无论高官显贵还是闾里走卒,都是一个家庭最重要的支柱,也免不了要为一家老小操心不止。 待到夜中,李泰自己留了下来,让两个弟弟归舍去休息。他走入内室中,靠在父亲榻前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儿耳边突然听到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待到睁开眼,便见父亲正眼神灼灼有光的望着他。 李晓眼神中还透出一丝茫然,望着榻前的儿子口中则喃喃道:“又是做梦?” “不、阿耶,是真的,儿子回来了,大胜而归!” 李泰忙不迭凑到前方,在侍员的帮助下将软衾垫在父亲身侧并轻声说道。 “当真、当真是阿磐回来了!我还道又是做梦呢,方才迷迷糊糊,看到许多光影幻觉,有先人折琼枝来贺我,果然我儿凯旋……” 李晓听到这话,瘦削的脸庞上顿时流露出欣慰的笑容,抓着李泰的胳膊便要向他打听此番征事种种,当听到李泰所讲述的种种战果,他脸上笑容便越发的开朗浓厚。 只是当听到李泰暂时拒绝了皇帝使人奉玺相迎的用心后,李晓忍不住叹息一声道:“耶知我儿处事有度,既然这么做必然有你的考量。只是我这一副病体,怕是难能看到我儿身履至尊的风光时刻了。虽然有些遗憾,但家祭来告,也能含笑九泉了……” 李泰听到这话后,鼻头又是一酸,低下头将前额紧贴在父亲手背上,口中则沉声说道:“阿耶能有此豁达之想,儿亦深感欣慰。人力终究有穷,儿今虽然声振寰宇、执掌大权,但却仍然难能为我父祛病延寿。此事诚可为诫,告诫儿子切勿妄自尊大,需时刻谨记为天下人守财护命!” “近世霸府名臣多不善终,大半都因骄狂所致。我儿至今仍能受此谨慎,不只家势当兴,汉家运势亦当兴盛,我更无所忧虑、死而无憾了!” 听到李泰这么说,李晓又是一脸欣慰的感慨说道。 1123 墨缞治事 (); 李泰又在家中逗留了两天的时间,因见父亲病情并没有什么突然恶化的迹象、也并没有好转,于是他便先抽身前往长安详细的向朝廷讲述一下此番征事的战果。 长安群众对于唐公的入朝同样报以极大的热情,皇帝亲率公卿大臣们在灞上迎接。 而在见到李泰之后,皇帝元廓便再一次的表达了希望能够推位相让的意愿:“前者得居此位,非嫡非长,皆因故安定公擅弄废立所致,亦无德才以孚时望,至于魏祚兴旺,更是无能为力。唐公之功既伟,威德更为天下所推,还请勿复迟疑,速速顺应天人,早归时位、以慰天下!” “陛下之德,譬如尧舜,臣得所推,深感荣幸。然则如今巨寇仍在、金瓯仍残,臣若贸然窃势,不免更益贼势而正道幽隐。唯陛下今日举天下以授臣,虽惶惶未敢,亦必感此用心、深为激励,愿与陛下得守良缘于始终!” 李泰再次表达了自己不愿于此际举行禅代的想法,并又向皇帝保证彼此间要善始善终,皇帝的心情才变得不再那么紧张,暂且不再纠结于此事。 待到一行人拥从着皇帝和唐公返回长安皇城后,便又举行了盛大的宴会以共贺唐公凯旋入朝,而在听完唐公所讲述的此番交战过程、以及所取得的桩桩战果之后,哪怕并不怎么清楚双方疆域划分之人这会儿也都忍不住欢呼连连。 西魏政权立足于危难,从诞生的那一刻开始,便一直处于东面强敌的巨大威胁压力之下,诸如今次这般主动进击并且能够取得如此辉煌的战果胜绩,委实是前所未有。而率领大军达成这一成就的唐公李泰,自然也不出意外的再次获得了举朝士流的钦佩赞叹。 “东贼此番虽然败绩,但其实力仍然未可小觑。尤其一众晋阳甲兵,更因高氏多年蓄养之恩而未肯弃之。我师旅久战疲惫,急需退回休整。且府库多有空竭,亦需再作积蓄方可为战。” 李泰先将当下的情况和他的打算稍作讲述,然后便又继续说道:“今番来投之侯莫陈相,乃是贼中元勋代表,宜加荣爵贵之,使诸贼士皆能有所感触而滋生去就之心。” “此事唐公决断量处即可,朕与在朝诸公谁又能比唐公更加的通晓敌情、智慧高深?” 皇帝听到这话后便笑语道,对于此事并不是很关心,旋即他便又望着李泰说道:“倒是唐公与诸功臣将士大破宿敌、扬我国威,当真壮哉,宜加褒扬!前者唐公入朝明纲纪断刑赏,自辞荣爵,而今再创大功,应宜再加封奖,才合表彰之道! 皇帝本就是被赶鸭子上架的登上这个本不属于他的皇位,因有前车之鉴,对此也全无眷恋,所有才智都用在了讨好权臣以求平稳落地,既然李泰暂时不打算完成禅代,那他便又提出将李泰之前上表自辞的王爵再给加封回来。 皇帝如此知情识趣且积极表现,用心的让李泰都感觉有些心疼,也有些不忍再拒绝其美意。而在场群臣在听到皇帝这一番话后,顿时也都连连点头附和其言。 于是等到第二天朝会的时候,李泰之前辞去的王爵便再次被封回,只不过封爵不再是之前的太原王,而是唐王。与此同时,他的封国领地也有增加,除了之前的河东十州之地外,此番与北齐交战所拓取的晋州、建州也一并加入到唐王封国领地当中。 至于其他出征将士的封赏,由于眼下战事还没有完全结束、大军仍然停驻在外,便且先由朝廷和霸府共同拟定商讨出一个方案,待到大军凯旋之后再作公布奖酬。 因为心内担忧父亲的病情,李泰也并没有在长安多作逗留,拒绝了此际便献俘太庙的提议之后,他便又率领亲卫们匆匆返回了同州上阳宫。 李晓的精神一日差过一日,就连姚僧垣都表示即便再作诊治进补、也不过是吊着一口气息徒增病人痛苦罢了。 李泰固然心情悲痛,但也不想为了彰显自己的孝义便给父亲增加更多的痛苦折磨,还是选择默默接受这一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不再让人给父亲进奉那些增补吊命的方剂,回到同州后便整日陪伴在父亲病榻前,在其临终前一尽自己身为人子的责任。 在家人们的陪伴之下,几日后李晓终于坦然平静的与世长辞。 其人一生虽然乏甚功业的创建,但也不可谓不传奇,本是生于名门世族,但良好的家世并没有使其人生一帆风顺,反而是多有坎坷,年轻时遭遇河阴之变这惨绝人寰的大祸,侥幸得免后带领家人避祸于河北。 好不容易在亲友帮助下安定下来,结果他却又被卷入高仲密叛乱中而背井离乡、孤身流落在外,几经辗转才得与家人团聚,历经坎坷之后居然在这乱世中得以善终,也算是一个异数。 对于父亲的去世,李泰虽然也是悲伤不已,但还不至于悲不自胜,仍能打起精神来主持丧礼一应事宜、接待内外前来吊唁的亲友和下属们,经过多日丧葬忙碌,最终将他的父亲安葬在了咸阳。 墓地也是早在他父亲病情转重的时候便已经挑选并开始营造,李晓甚至还亲自前来察望一番,对于给其选择的埋骨之地也是比较满意。 父亲去世,李泰按照礼数自应结庐居丧,但无论是他如今的身份地位还是当下内外情势也都不容许他直接遁世两年多的时间。因此在葬礼完成的当日,朝廷便派遣使者来到此间降旨夺情,着令李泰墨缞治事、即刻返回上阳宫处理军国要事。 除了李泰之外,他的三弟李奥也被一并夺情,随其一同返回上阳宫。 夺情之后虽然并不需要居庐守丧,但是守丧期的一些礼节同样需要遵守。李泰回到上阳宫后也并没有直入殿堂,而是在直堂一侧收拾起一间耳室用以办公和居住,厅室面积不大,内里空间方圆几丈而已,唯陈素案麻毡木榻草席而已,其他华丽的陈设以及丝竹乐器等物则是一概没有。 李泰本就对于起居享受要求不高,对此环境倒也没有什么不满,归来之后当即便收拾心情、伏案治事。 时下已经是到了年中盛夏时节,今年的旱情基本上也已经是定下来了,幸在过往数年关中一直都在勤修水利,尽管因为旱情受到了一定的影响,但也还不足以演变成为大灾之年。 至于蜀中、荆襄等地,受到旱情的影响则就微乎其微,按照诸州郡汇总奏报上来的情况来看,今年又将是一个大稔之年。尤其是荆襄之间近年来持续的奖耕劝农卓有成效,过往受侯景之乱和南北战事所影响而损伤的地方农业生产得到了极大程度的恢复,并且一部分州郡由于播种更早,现在就可以解运新粮入关济事。 这就是疆域领土幅员辽阔、跨越各种地形和气候的优势所在,即便某一区域受到天灾人祸的影响,但其他地方却能免于影响,彼此产生互补之效,只要霸府能够有效调度,便不会扩散成为大范围的灾祸。 眼下府库消耗严重,霸府的确需要筹措一批物资用于维持接下来的军事行动,因此李泰便下令荆襄方面现在便开始向关中输送物料。 除了内政上的调整,李泰又将刚刚获取的晋州更名为唐州,并且设立唐州总管府以管理汾绛以北的军政事宜,首任的唐州总管便暂时由韦孝宽担任,同时又安排他的三弟李奥前往平阳担任唐州刺史。 建州方面,杨忠暂且引部退回河东休养,转而以梁士彦出任建州总管,率领一万人马前往建州坐镇。 河洛方面,魏军这一次并没有主力挺进,仍然是以韩雄等诸将统率豫西关南人马与河洛方面的敌军进行对峙。而虎牢城那里,司马消难仍然在郑伟等人的辅助下据城而守。 在北齐方面局势出现更进一步的变化之前,李泰也并不打算针对那里进行什么大的调整。虽然他之前所提出的条件有点不切实际,但是漫天要价落地还钱,真等到北齐不得不正视此事的时候,哪怕不能完全达成所愿,也能尽量搞下来一大块肥肉。 而正当李泰还在忙碌的墨缞治事的时候,东面的北齐却是另一番光景。 1124 王宜守国 (); 辽阳地处太行山麓之中,本名轑阳,因其境内有轑山、轑水而得名,轑水即就是清漳水的西源。此地在后世名为左权县,如今则因为地处晋阳和邺都这北齐军事和中心之间,齐主高洋往来两都的时候,常常落脚此间。 辽阳甘露寺乃是域内名刹,许多晋阳勋贵都是这座寺庙的信众和供养人,也包括北齐皇室。甚至就连齐主高洋之前在其国中所颁行的毁道崇佛的政策,据传都与甘露寺高僧关系匪浅。 因为辽阳常常作为圣驾驻跸所在,因此境内也有修筑的行宫,但是甘露寺因为享受了众多的权贵供养,寺庙修筑的要比行宫还要更加的华丽壮观。 皇帝敬重寺中佛法高僧,对此也不以为是僭越,有时候抵达辽阳之后便干脆入住寺庙之中。今次皇帝从前线撤离并驾临辽阳之后,便也干脆入住进了甘露寺中。 此时在甘露寺的外堂里,刚刚被从邺都召至此地的常山王高演与长广王高湛各自坐在席中,等待皇帝陛下的召见。 高演正伏案阅读着一卷经书,一旁的高湛则显得有些坐立不安,频频向堂外望去,却迟迟不见谒者来召,心情不免更加的焦躁,于是便忍不住凑近到高演身边低声道:“阿兄,依你所见至尊召我两至此究竟所为何事?之前师旅大败、边事不顺,这总怪罪不到我们头上来吧?至于都畿朝中,一切事类也都照常运作,又有什么事情非得将人招至此间?” 高演表面上虽然看起来很平静,但是面前那经卷从展开便一直没有挪动过,可见心思也并不在此处,只不过是为了掩饰心中纷乱的情绪罢了。 此时听到高湛的问话,他在沉默片刻后才又开口说道:“无论因何见召,如今既然已经来到辽阳,安心等待即可,待见到至尊之后,一切自然明了。” 这回答显然难让高湛满意,于是他便又继续低声追问道:“阿兄难道你完全不担心?前者赵郡王等入辅东宫、参预朝政,杨遵彦等也趁此重新得势,反倒你我……不要说边事,哪怕如今是要询问朝政国事,也并不需要召见我两兄弟啊!” 高演听到这番话后,顿时又面露阴霾之色。之前皇帝刚刚离开邺都的时候,他作为邺都留守,军政大权一手掌控,就连杨愔等正牌的宰相都要靠边站,可谓是非常的风光。 可是随着高睿、高归彦等人被派回邺都,并且皇帝明确下令以太子高殷监国之后,高演的处境顿时便急转直下,手中所掌握的军政权力被快速的夺回,许多事务也都不再具有决策权,很快就被排挤到了边缘位置。 这一点也显示出了皇帝对于朝局仍然具有强大的掌控力,高演在这其中也仅仅只是一个棋子和工具而已,并没有一个稳定可靠的人事班底可以掌控并将他所获取到的权力给延续保留下来。 正如高湛所言,眼下皇帝无论是出于边事还是朝事问题,都没有必要在归国之后第一时间便召他们兄弟来见,除非是为了问责,又或者解决一些隐患。 高演在收到召令的最初,本来准备寻找一个借口拖延一番、不打算到辽阳来,但是在共其府员们商量一番之后,还是觉得不宜在此敏感时刻继续触怒皇帝,那样反而会令处境变得更加凶险。而且皇帝除了召他们兄弟俩之外,同时还召了平秦王高归彦以及五千名禁军将士。 换言之高演想不来也不行,如果自己不肯来,怕是就要直接被平秦王高归彦押送至此,到时候处境将变得更加被动且恶劣。 一行人来到辽阳之后,高归彦便率先获得了皇帝的接见,而高演和高湛作为皇帝嫡亲的兄弟,却至今仍然等候在外。 这样的待遇无疑透露出了皇帝对于高归彦的信任要比对他们更高,而这也是高湛坐立不安、心生惶恐的一大原因。起码一直到目前为止,皇帝的这一次召见都没有向他们透露出多少正面的讯息。 不同于高演有时候还敢对皇帝犯言直谏,高湛对于高洋这位兄长的畏惧可是深入到了骨子里,时间拖的越久,他的心情就越惶恐,眼见高归彦已经被召入几个时辰,仍然没有谒者入此来引领他们前往面圣,他的额头都隐隐沁出了冷汗。 “如果、如果至尊此番召见是为了问罪六兄你之前排斥异己、独揽朝政的事情,我、我怕是难能为阿兄你稍作遮掩。此事知者甚多,而且我于当中所涉实浅……” 高湛心情越发紧张,已经忍不住要开始撇清关系了,不过他也感觉这多多少少有点不讲义气,于是便又开始转而攻击起高演来:“之前我本来想与阿兄你内外协作、求出冀州,但阿兄你宁可推举高德政都不肯信我,结果便是两头落空。如果当时便行,如今也不至于全无应计……” 高演听到高湛的抱怨后,脸色顿时又是一黑,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加以反驳,门外终于又谒者趋行而入,向着两人躬身说道:“至尊着令下仆引领两位大王入内觐见。” 听到这话后,高演也懒得再与高湛争辩,当即便站起身来向外行去。而高湛在停顿片刻后,也只能硬着头皮追上前去。 寺庙内堂周围有众多的百保军士把守,这些全副武装的将士们大大的破坏了佛门胜地的祥和氛围,但也没有任何人敢提出异议。 高演两人来到这里,看到内外戒备森严,心里越发紧张的打起了鼓,当这些禁军将士入前见礼的时候,强绷着脸略作颔首回应,然后便目不斜视的在这些卫士甲杖之间径直穿行过去。 佛堂中除了皇帝之外,还有数名寺中高僧与多名抄经生于侧旁伏案抄写经文,堂中檀香墨臭、同时还夹杂着一股掩饰不下的汤药味道,高演入堂嗅到这复杂的气息后,眉梢便不由得一跳,但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忙不迭入内叩拜在堂:“臣叩见陛下。” 相较于高演的沉静,高湛则就要更加的情绪外露一些,入堂之后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旋即便仰起头来望着一脸憔悴病态的高洋连声说道:“臣之前有闻战事变故,心忧欲死,恨不能身赴前线、捐身杀敌!今见陛下于此体中欠佳,更是心如刀割……” 高洋对这兄弟本就不怎么待见,眼下身体状态和心情俱差,听到高湛这么说后,当即便冷哼一声道:“你觉得由你出战便能战胜羌贼?” “臣不敢、臣……臣只是深恨羌贼扰我家国,虽然才力不济、难挽大局,但当时若在,一定拼死力战,以拱卫陛下安全!” 高湛听到这话后忙不迭顿首于地,颤声说道。 高洋见状后又是冷哼一声,抬手指着高湛不客气的说道:“巧言令色,最是可厌!既言心痛,也不必心如刀割,此中难道无刀?” 说完这话后,他直将佩刀解下,抬手掷在高湛的面前,然后便目无表情的望着这小子。 高湛没想到皇帝的火气全冲着自己发泄而来,他当然不敢真的拿刀割心,又恐多说多错,索性便直接顿首于地、干脆装死,再也不发一言。 敲打了一番高湛后,高洋才又将视线望向高演,同样语调不客气的说道:“日前我离开都畿时,你是如何向我保证,待我去后,事又如何?你敢言全无愧疚?今日事之落败,与你无尤?” 听到这充满愤怒的斥责,高演心内非但没有惊慌,反而还隐隐松了一口气。行前他便与众幕僚们商讨过一番皇帝陛下或许会有的态度,如果见面后便是一番不分青红皂白的斥责,那是最好的情况。 因为皇帝此番御驾亲征又大败而归,心情自然是抑郁到了极点,急需发泄迁怒一番,对高演劈头盖脸一顿斥骂的话,主要还是情绪使然,而非刻意的针对他、要对他施加什么实质性的惩罚。可如果皇帝见面后情绪有所克制,并且询问他一些事情的细节,那估计可能是真的要对他从严从重的进行处置了。 所以在听到皇帝的训斥后,高演便也连忙顿首于地并沉声道:“臣确有罪!国难当头、身当重用,结果却未能使尽全力以克难题,征师败绩、臣亦有责,今日愧拜尊前,打罚任由,唯乞留此拙身继续为国效力、共抗凶贼!” 眼见高演态度诚恳干脆的认错请罪,高洋不免便愣了一愣,只觉得蓄满力道的一拳仿佛落在了空处,又过了一会儿才又冷哼道:“若早有今日这般觉悟,事何至于亏败至此?而今国事所遭遇的困厄,又岂是打罚一员能够弥补?你既然知错愿改,对于当下事态又可有见解?” 高演对此也有所准备,闻言后便又连忙说道:“如今贼势如何,臣暂未详知。但是对于国力修补,也略有所见。入夏以来,天旱歉收,师旅新败若供给再乏,士气必然更加低迷。如今公私奴婢数众,大河沿岸多荒,放免奴婢、大兴垦荒,可以增扩籍民耕地。另许诸州上户输物于官,酬之以爵……” 高洋听到高演所进言一系列开源节流的内政策略,脸色也略有缓和,待到高演这一番话讲完之后,他便叹息一声道:“你能有这样周详的见识,当此家国危难之际,确是比太子更适合守国。” 此言一出,高演顿时僵在了原地,而一边还在顿首装死的高湛听到这话后也立即抬起了头,两眼瞪得几乎要从眼眶中掉落出来,一脸的难以置信。 1125 兄终弟及 在经过了片刻的震惊错愕之后,高演忙不迭深拜在地,口中颤声说道:“臣不敢、臣岂敢……太子乃是陛下至亲骨肉、国之储君,名位即定,不可更改!臣、臣之所愿,但能有助家国之事,不敢更有别图,请陛下明鉴!” 高洋听到高演这一番回答,嘴角便浮现起了一丝颇为玩味的笑容,旋即便望着高演说道:“这么说,你也觉得国业应当由太子继承,若真如此,并不会心生怨愤?” 高演听到这话后又是微微皱眉,片刻后才又低头说道:“父业子继、人间至理,此事又有何可疑?臣与陛下虽然同是手足至亲,但较之骨肉仍有浅疏。况且嗣位早由陛下钦定,臣安敢心存异念!” 高洋听到这里后,又是呵呵一笑,旋即便又转望向跪在另一旁的高湛微笑道:“你又有没有异议?” “没、没有……臣没有异议、决无异议!” 高湛听到这话忙不迭将头摇的如同拨浪鼓一般,完全不敢表露出一丝一毫的反对。无论父业子继还是兄终弟及,可都跟他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他要再因此而遭受惩罚,那可就真的是太冤枉了! 然而高洋今天主打就是一个语出惊人,听到这两人先后表态后却又笑语道:“可以有,你两人但使真有为家国尽力之想,又怎么会没想过将此重担抗于自己肩上呢?国之有事,需仰长君,文襄旧年遭殃横死,我亦进为替补,而今国情同样内忧外患,吾子为嗣又何如吾弟呢?” 眼见皇帝继续纠缠于这话题,似乎并不是说说而已,高湛便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液,而另一边的高演却如芒刺背,自从入堂以来心跳就一直没有放慢过,这会儿更是紧张的心几乎都要跳出了嗓子眼。 他自知皇帝越是纠缠此节,便表示其人对此越是在意,一旦应答稍有不妥,可能就会遭受严厉的惩罚打击。这番话与其说是在鼓励他们,不如说是让他们自己总结不宜兄终弟及的理由。要逼迫他们认清楚这一点,不要再心存幻想。 这样的情景之前高演与下属们可是没有预演过、也根本就没有考虑到,此际便完全需要他自己进行临场反应。 在经过一番权衡思索之后,他才迎着皇帝那已经变得有些咄咄逼人的视线继续垂首说道:“当年形势怎同如今?当年天命未移、名位未定,文襄拙于谋身、以致遇难暴毙,更遗祸于家门,稍有不慎、万劫不复。 唯陛下不畏势态凶险、毅然挺身,统合上下、易鼎革命,遂成齐氏今时之基业,此乃参天造业之功!臣等俯受此功庇护,遂得保全性命、倍享荣华,如今所享已是恩遇之厚,若仍敢有别图,更与禽兽何异?” 高洋听到这里后,才抬手说道:“免礼起身入座吧,此间茗茶乃高僧手制,提神醒脑、回甘悠长,滋味不逊美酒琼浆。” 听皇帝这么说,高演才暗暗松了一口气,总算是熬过了这一场考验折磨。 但他仍然不敢掉以轻心,须知皇帝之前便健康堪忧,此事高演也早有所知。如今又经历一场战败的打击,从前线撤回后居住在辽阳甘露寺中不肯返回晋阳、又不去邺都,实在是有些心意难测。 眼下皇帝将他们兄弟招至辽阳来,针对后嗣问题连连发声,危险性较之平日加强数倍都不止,稍有大意可能真就要当场送命,尤需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应对,实在是不能松懈。 一同落座的高湛却仍有些意犹未尽,想要看两位兄长继续讨论如此敏感且危险的话题,反正高演那一番陈述是不能说服他的,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皇帝既然凭此上位,那其他的兄弟又为何不能? 当然这事情就算敲定,那也暂时还轮不到他,所以他也只是心中念头略作闪过,并不敢直接开口讲出来,以免引火烧身。 接下来高洋又狠狠满足了一把高湛,虽然让他们两人免礼入席,但却并没有结束这一话题的讨论,并且还进一步的将高湛也给拉入了进来。 “父业子继诚然是道理,然则兄终弟及同样可行。只不过后者往往会因私心作祟而多有滋乱,故而不为世人所推。” 高洋讲到这里的时候,便长叹一声道:“我虽然造此国业,但也并不执着于传位子息。选谁为嗣,乃是要观人才力。前之所以早立嗣子,不过是为了安定上下人心的手段罢了。可如果真的所托非人,那所祸害的则不只一家一户。传位延安,于我亦可,但你日后是要传及子嗣,还是要次及阿九?” “呃、我……我亦未敢此想、绝无此想!” 高湛本来只是在看热闹,听到这话后顿时变得不淡定了,连连摇头摆手,但眼珠子却滴溜溜转向高演,想要听听他的回答。 高演听到皇帝仍然不肯放弃纠缠这一话题,而且还大有扩大讨论范围的趋势,心内也是恼怒不已,但表面上自然是不敢表露出来,只能再垂首说道:“臣于此事向来无有虑及,陛下今作垂问,一时间也不知该要如何作答。国之嗣传乃是社稷根本的大事,事唯决于天子,余者谁人敢于议论,皆取死有道!” 高洋听到这话后固然是满意的点了点头,但高湛却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头,无论这一番回答是否得体,都不是他想要听到的回答。问你究竟传子还是传弟,你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在经过对高演的连番逼问之后,高洋似乎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他先是深吸一口气,然后望着高演正色说道:“今日与阿弟所言,皆非试探人心的险恶之语。 方今国家多事,羌贼势大、步步紧逼,就连我尚且都为其所败,太子资质文弱,恐怕更非羌贼之敌。与其将神器私传一户之中、以致宗庙毁堕,不如更择良选以御强寇。 但兄弟俱长,非是年少,虽剖心之言恐怕也难入人肺腑之中。今需弟等为我做一事,事了之后我必昭告内外以你为继……” “陛下但有所命,臣万死不辞!唯请收回此言,臣无论如何不敢作此非分之想!” 高演避席而起,作拜堂中沉声说道。 “事情倒也不需要你身当万死,只是要在人情上有所忍耐。” 高洋望着仍自应答的滴水不漏的高演,口中继续说道:“前与贼战不利、伤损国中,并我如今缠绵病榻、衰气纠缠,皆国有邪气妨碍所致。前有高士观天望气,告我国势逢衰,需伤贵人以禳之。 今诸元仍然在国,想必便是占言所谓之妨国妨我之邪气。请阿弟归都为我尽诛诸元,杀之厌之,以断遗民旧望,勿留此后患更谋害吾国!” 高演听到这话后顿时便皱起了眉头,没有想到皇帝要安排给他的竟然是这么一桩差事,当即便下意识的想要拒绝,口中沉声说道:“方士之言,非经非典,作此异说,恐怕更是为的哗众取宠。元氏前朝遗族,如若因此便贸然加诛,恐怕时论不能公允评判……” 砰! 他这里话还没有说完,已经被高洋一脸愤怒的拍案声所打断,接下来高洋更是抬手戟指着其人怒声道:“你是说朕受方士奸邪蒙蔽?又或者我国运、安危,全都不及诸元性命重要?” “臣不敢,只是、只是元氏诸众近年来一直本分自守,并未有……” 高演见状后额头顿时涌出一片冷汗,忙不迭又深拜于地,口中颤声说道。 高洋却没有耐心听他解释,而是望向高湛发问道:“你愿不愿领受此事?” “陛、陛下有命,臣安敢不从!只是、只是六兄丈人之家亦是元氏宗属,是不是应该网开一面?” 高湛闻言后忙不迭起身说道,一边说还一边一脸关切的望着高演。 高洋听到这话后眉头顿时皱得更深,旋即便又指着高演怒声道:“此事非你不可!若仍不肯行,休怪天子无情!” “臣、臣领命!” 高演在听到这话后,只能顿首于地,口中涩声回答说道。 一旁的高湛看到这一幕,嘴角顿时露出了些许幸灾乐祸的笑容,他倒不是要有意加害高演,只是性格使然,在与自身利害关联不大的事情上乐见别人因此而焦头烂额。 然而接下来高洋又指着高湛吩咐道:“高德政之前多有狂悖之行,之前因念其故勋而未作追究惩处。然而此徒近年却越发荒诞失节,你归都之后暂领御史台事、督查此徒罪状,若其当真乱法当死,也不必怜惜!” “臣领命!” 高湛听到还有安排给自己的任务,于是便也连忙点头应是,旋即便又不无自得的瞥了一眼高演,审判高德政的任务自然是要比诛杀诸元轻松得多。而且之前高演还打算拉拢高德政、代替自己出任冀州刺史,虽然最终谋事不成,但也不妨碍高湛借机打击报复对方一番。 1126 前路尽矣 在各自领取了皇帝发给的任务之后,二王便被安排离开甘露寺,返回邺都去执行任务。 与他们一起离开的,还有三万名从前线撤回的将士。至于此间的宿卫任务,则交由平秦王刚从邺都率领至此的五千名禁军将士负责。 皇帝既然已经撤回了国中,身边自然不再需要留下太多人马宿卫。之前便已经先行派遣一万师旅返回晋阳坐镇以镇抚人心,剩下的这三万多名将士则暂时前往邺都安置。 原本邺都也不需要集结这么多的人马,只不过今年情况有些特殊。 与西魏交战大败,难免会令国中人心浮动。邺都作为北齐的中心,本来就集中了大量的过往北魏的洛下士流,而这些人家通常又与陇西李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心理上也更加容易产生认同感。 如今西魏李伯山势力雄大,更是在正面交战中挫败了北齐大军,谁也说不准国中会不会发生群起投奔的恶件。诸如旧年东西刚刚分家时,大量的镇兵督将从关西东逃。而且如今西魏国祚仍存,那些元魏宗室们无疑是有着强烈的西投动机的,这也是高洋强逼高演诛杀诸元的原因之一。 为了稳定住邺中的人情局势,自然要增加驻兵的数量。在两国交战的时候,邺都本来还有两万多名留守军众,之前平秦王高归彦还率领一万禁军从晋阳返回邺都以支持太子监国,如今经过一番调度调整,使得邺都驻军达到了将近六万之众,足以震慑住都畿那骚动的人心。 除此之外,将大量师旅驻扎都畿,也是为了方便军队就食。之前的战争已经消耗并损失了大量的给养物资,再加上今年的旱情严重,以北齐的家底也已经有些支持不住。 河南、青徐等地分别受虎牢城司马消难的叛乱与南陈在淮南军事行动的影响,也都难以调集资货输济河北,之前邺都紧急筹措一批物资输送到下虒聚败军驻处之后,都畿府库也为之一空,更加没有充裕的物资可以向辽阳进行输送。 因此也只能安排大军前往都畿就近取食,尽管都下府库同样空虚,但这么多明晃晃的刀枪摆在近前,总有办法搞到吃的。 归程这一路上,高演一直都比较沉默,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也不怎么与高湛交流。高湛则就没有这么重的心理负担,心里已经在乐呵呵的思忖该要如何炮制高德政才足够立威,一想到邺都接下来鸡飞狗跳、人情惊慌的情景,甚至还隐隐有些期待。 自辽阳沿轑水一路南下,东出滏口之后不远便抵达了邺都。同行的将士们自有人员接应、安置进城外的军营中,高演和高湛则因为一路风尘仆仆,要先各自归家沐浴休息一番。 入城之后,在彼此分别时,高湛望着高演乐呵呵说道:“至尊所派付的任务,六兄打算如何执行?如今国中诸元宗戚数量可还不少,如果不能一举擒获扑杀,消息泄露的话,难免群徒惊逃,到时候事情可就不好办了。至尊怪罪下来,阿兄恐怕不好交代。如果觉得只凭府下人员难以妥善处理此事,我倒可以借给阿兄一批员佐。” 高演瞥了一眼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弟弟,脸色变得越发难看,也没有回答什么,策马转身便向自家行去。高湛望着兄长离去的背影,又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笑过之后,他也并没有急于归家,而是分遣随从召集党羽,直向高德政家宅而去。 为了让高演能够更顺利的完成任务,高洋还着令心腹刘桃枝率领一千禁军精卒随其归都、听从差遣,名为听命行事,实际上也是在监视高演。 毕竟高演的妻子便出身元氏,对于元氏会有同情怜悯、不忍痛下杀手,也是在所难免的。而高演如果要对皇帝的命令阳奉阴违、拒不执行的话,那么这些人自然也就派上了用场。 当高演回到王府之后,刘桃枝所率领的诸禁军将士们便也一起返回,直接将整座王府都给团团包围起来。 王府群众本来就因为常山王被召见一事而忐忑不安,好不容易盼到其人平安归来,结果又是这样一番阵仗,心情自是越发的慌张,只道是皇帝陛下要大开杀戒、整个王府都要遭殃。 有的人干脆躲在王府中不敢出迎常山王,而更有甚者竟然打算跳墙逃跑,结果却被外间的禁军将士们抓个正着。整个王府一时间都是人心惶惶、鸡飞狗跳。 看到府中群众如此惊慌,高演一时间也是愤懑不已,将几名跳墙逃跑又被捉回的奴仆捆绑起来吊在前堂,手持着皮鞭亲自上前抽打,当着府中群众的面,一直将这些人抽打得周身鲜血淋漓、就连嘶吼惨叫都没有了力气,高演这才停了下来。 府中群众聚集在前堂,看到这一幕后,全都吓得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然而高演仍自余怒未消,指着这几名受罚的奴仆怒声道:“这些不义贼奴生于世上只是祸害,给我逐出府去,不准任何人给以诊治!” 经过这一番发泄之后,高演心中所积郁的怒气才稍稍舒缓一些,旋即便摆手驱散在场一众男女仆员,只留下王曦等数名心腹,一起进入中堂议事。 进入中堂之后,高演先命人在外把守住门窗,禁止闲杂人等靠近,待与众心腹们各自坐定,他才开口将此行前往辽阳面圣的经过讲述一番,旋即便又叹息道:“此番面圣,至尊多言嗣后事宜,似乎体中确是顽疾难消、自觉天命不待。更作威令迫我诛杀诸元,并言但能妥善料理此事,便将以我为继。” 在场一干常山王心腹们听到这话后反应也都各不相同,有的人忍不住暗抽一口凉气,没想到皇帝居然残暴到要杀尽诸元宗属。 有的人则是面露喜色,因为只要常山王能够继承大统、履极登基,那么他们这些潜邸旧人们自然也都会鸡犬升天、势位上水涨船高。 “陛下既有此命,大王亦应遵从。魏氏失国,乃是天弃其宗,自非人力所逼。但欲成就大事,皆需有所牺牲。方今家国多事,必须仰于长君,大王施行此事,也不过是顺天应人,并非以私仇加害。” 有人直接开口劝告道,牺牲元氏一族这过气皇室,换来一个继承皇位的机会,这交易怎么看都不会。或许会在道德上承受一定的压力,但元氏之有今日的下场,也是因为他们本身无力守护社稷所致。 听到这话后,又有几名王府属员也都纷纷点头附和,认为这样的牺牲是值得的。当然也有人念及王妃同样出身元氏,顾及到这一节后便又劝告道:“陛下虽言诛尽诸元,但既然将事情付于大王,自然也是默许大王在行事中可以事从权宜,可以适当的对亲友稍加关照。” 高演听到这话后,却不由得苦笑一声,他倒没觉得皇帝给了他事从权宜的余地,反而更像是专门为了刁难他。估计皇帝大概是想以此来考验自己对其命令的执行度,从而再考虑要不要将皇位传给自己。 然而正当众人还在各抒己见的议论纷纷时,性格本就儒雅迟缓的王曦才开口说道:“诸元不可杀,若杀,则大王前路尽矣!” 高演向来都比较重视王曦的意见,此时听到其人发声、而且开口就是语出惊人,脸色也顿时一变,连忙开口说道:“先生何出此言?何谓若杀诸元、吾路便尽?此事陛下尊口亲允,难道还会有什么转变?” “请问大王,至尊可有敕诏赐给?不只是以大王为继,诛杀诸元之令可有书文?” 王曦并没有直接回答高演,而是又望着他反问道。 高演闻言后脸色便又微微一变,旋即便沉声道:“虽然没有书令,但是至尊口谕如此,况且当时有闻此言者非我一人……” 王曦同样没有正面回答高演的疑惑,又继续开口说道:“家国多事,所以需仰长君,协和于内,抗拒于外。大王因血脉、人望得预嗣位,若至尊当真不祥,本就应是守国应事的当然之选。诸元无罪,贸然诛之,必然大损大王时誉,断绝群众所望。 至尊若果真有传位之心,当此时节正应对大王褒扬扶植,以期能够众望所归,如此大王才能顺利继位,得以统控内外。岂有将欲传位大王之际,反而要强逼大王染此是非之理?是故下官断言,若大王当真奉命行事,势必难能如愿,反而会别引纠纷于身!” “这、这……若至尊果真有心不利于我,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我今不过只是都下一介闲人,难道还能悍拒皇命不成?” 高演听到王曦的提醒后,脸色变得越发惨淡,半是狐疑、半是无助的说道:“但今皇命既已下达,就算、就算我不、不肯奉行,怕也不能,结果同样……先生于此可有教我?” 1127 求生之计 (); 人在面对着与自身有着巨大利害牵扯的事情的时候,判断能力往往都会有所下降。 高演这一路上倍感为难,但脑海中主要翻腾的念头无非两个,第一个是要不要听从命令诛杀诸元,第二个就是要不要接受皇帝所提出的兄终弟及的传承方案? 可是现在王曦却提醒他这两个问题全都没有什么选择性,第一个如果诛杀诸元,他的处境也会变得大大不妙,第二个问题则就根本不存在,因为皇帝压根就没想传位给他! 这对高演而言自然是有些难以接受,但眼下更重要的是既然情况已经如此,又应该怎么办? 如果皇帝的真实想法果真如王曦所言,那么估计在心里也已经对高演动了杀心。 他若不奉命诛杀诸元,皇帝自然也就有理由来处置他。而他若听命行事,则又可以趁着他非议缠身、人望大损之际而痛下杀手。抗命不可,听命又不可,简直令人左右为难。 王曦性情迟缓舒慢,哪怕到了这种要命时刻仍然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用铜勺搅拌着碗中的酪浆,这一幕看在高演眼中,不由得怒从中来,但因为还要仰仗王曦授计,索性入前一把抄过其人手中碗勺,口中则说道:“我为先生调羹,先生为我辨事!” “解困之法,不在于外,而在于大王。请问大王,欲生、欲死?” 高演到这家伙还在卖关子,更是仍不住连翻白眼,但也知道王曦性格如此,倒也并不是故意的吊人胃口,只能按捺住急躁的心情说道:“若能得活,当然是要生,请先生教我求生之计!” “至尊既然已经暗生此意,往年已是必死之局,但今则又有不同。一则国情实危,二则君王……是故人情惊疑不定,盼望仰仗强者。大王较之太子,自是强弱分明,至尊所以不容大王,原因也正在此。” 王曦再次强调了一下当下的情势,从而让常山王明白他与皇帝、与太子之间的矛盾是根本性的、完全难以回避的,然后才又继续说道:“天下之强莫过于天子,而天子之强不只在于其位,更在于其势。至尊新遭魏人所败,论势已经不比往年。而今欲为太子长势,竟然还需要设此计谋,亦足可见至尊志力有殆。然则大王终究是臣,臣欲逆命,必然违法……” “先生之意,我也明白。君欲孤死,而我欲求生,已经是悖命,但为活计,诸事可为,已经不敢再自诩纯臣!” 高演又开口沉声说道,他自然是不甘心坐以待毙的,既然皇帝不打算给他留活路,那么他自然要抗争。 堂内众人皆是与常山王捆绑密切之人,属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当意识到常山王身上缠绕着如此莫大危机的时候,心内也都紧张的不得了,这会儿便纷纷开口说道:“先生有计,直须道来,某等一定奋力而为大王求觅生机!” 王曦眼见群情如此,便也断断续续的将他的计谋想法和盘托出,而高演等人在听完之后,心情也都渐渐变得冷静下来,彼此又将细节步骤商讨一番,接着便开始分头行事以试图自救。 想要求生,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那就是要解决跟随高演一同返回、而且如今还包围着常山王府,名为听命保护实则监视动静的一众禁军将士们。 北齐国内诸军当中,讲到对皇帝的忠诚度之高,自然首推禁军将士。尤其是当中的百保军士们,每一名普通百保军士的待遇都直追有官爵在身之人,远非寻常营卒可比。 也因此这一支军队对皇帝忠诚得很,像是之前在与魏军交战的战场上时,诸军全都消极怠战,唯独一众禁军将士们死战不退,顶住了魏军源源不断的进攻。 高演虽然地位尊崇,并且还曾一度掌握了都畿留守大权,但是对禁军的干涉和影响同样不深。想要解除这些禁军将士对自己的监控,同样并不容易。 在王曦的提议下,高演着令府员们提供大量的酒食供给这些禁军将士们,率队的刘桃枝等诸位将领,高演更是亲自在王府中设宴以作款待。 众将士们受此馈赠自然也是高兴得很,他们新从交战前线退下,本就缺衣少食,已经许久没有过上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日子了,如今旧梦重温,心情也都是畅快不已。 至于刘桃枝等在王府正堂中接受款待的几名督将,手中酒杯常饮常满,堂上美伎软玉温存。虽然他们各自也都受到了皇帝陛下的叮嘱,但皇帝也并没有不许他们接受常山王的款待啊。而常山王想要凭着这种档次的示好便要收买他们,那也是想多了。 且不说这几名督将心中所想,高演在宴饮至半途之后,忽然有府员入奏事宜需要他亲自去处理,于是他便站起身来,向刘桃枝等人稍作致歉然后便暂时离开,留下府中属员陆杳等人继续作陪款待几人。 对于高演的离去,刘桃枝等人也并不感到遗憾,反而还隐隐松了一口气。常山王毕竟身份尊贵,而且为人方正严肃,就连皇帝陛下都常常被其劝谏的下不来台,不再当着其人的面放浪形骸。 刘桃枝等人虽然奉命监视,但也不敢怠慢名王,常山王在场时还多感拘束,直到其人起身离开之后,这才渐渐的恣意起来,饮酒渐渐超量,色心也是大起,早就瞧着堂中歌舞美伎艳丽动人,这会儿便各自挑选拥入怀中,在这厅堂中便忍不住亵玩起来。 府中群属奉命款待诸人,眼见他们言行渐渐恣意起来,也都不敢上前阻止,只能在一旁一脸尴尬的作陪。 愉之后,第二天一早,刘桃枝在王府客房中醒了过来,身边榻上还横躺着一位美貌妇人。见到这妇人曼妙的身姿曲线,刘桃枝不免又回想起昨夜缠绵的销魂滋味,大手再次覆上。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动起来,房间外传来一连串的嘈杂人声,榻上妇人也被吵醒,见到身旁仍然赤裸身躯的刘桃枝,娇羞惊怯的拉过衾被裹住身躯退在了榻中一角。 这自然让刘桃枝大感败兴,当即便披衣而起、跃下床榻,想要将门外喧哗之人呵斥一番,然而他刚刚下了床,房门便突然被从外面砸开,一脸怒容的常山王带着一众家奴们一拥而入。 “狗贼,我不因你是家奴而有轻视,昨夜盛情款待,你这贼奴竟然恃宠生骄、借酒行凶,凌辱奸我的爱妾,当真该死!” 高演视线在房间中一扫,旋即便抬腿一脚将仍然衣衫不整的刘桃枝踹翻在地,旋即便又大声喝令道:“将这狗贼给我擒缚起来,我要将之寸寸脔割,让他知道贼奴欺主是何下场!” 刘桃枝遭此袭击,这会儿也是懵了,被踹翻在地后连连大声呼喊道:“这是误会、误会啊!大王饶命、饶命,仆实在不知、不知这女子竟是大王……” 然而高演在盛怒之下却不听其解释,而一众府员们也都如狼似虎的冲上前来,将刘桃枝四肢紧紧捆起,又将他的嘴巴塞上,然后便将他拖出了此间客房。 王府内院一杂物房前,一件铜铛被摆在熊熊燃烧的烈火上,铜铛早已经被火烤的通红。高演从一旁食案上的羊腿切下一块羊肉抛入铜铛中,顿时便哧啦啦冒出火星烟气,不旋踵那羊肉便被烤的焦熟,然后高演便将这羊肉抛在了地上,很快便有几只猎犬冲出来争抢撕咬。 “大王饶命、饶命啊!” 刘桃枝看到这一幕,心内不免更加的惊慌,原来常山王不只要活剐了他,甚至还要拿他举办露天烧烤,这自然让他更加的惊慌欲死、连连乞饶。 高演见到刘桃枝已经吓得濒临崩溃边缘,便也不再继续恫吓,而是提刀走到其人面前并冷声道:“想要活命,不是不可。老实交代,至尊着令你等归都除了辅佐行事之外,还有何令?” “这、这……” 刘桃枝听到这个问题,顿时便面露难色,可是当见到近在眼前的刀刃以及常山王越发不善的眼神,他终究不是什么视死如归之人,忙不迭又说道:“还有、还有,至尊有令,待到大王诛尽诸元之后,便着令仆等引领大王再返辽阳复命,大王若不肯行,就要、就要强行逮捕……” 高演听到这里后,顿时便冷哼一声,旋即便又怒视着刘桃枝说道:“我所询问,不只你一人。若敢欺我,此刑难免!” “不敢、不敢,仆绝对不敢欺瞒大王,所言句句属实!” 刘桃枝听到这话后,又连连大声说道。 高演没有再继续逼问,只是持刀站在灶前,待到又有府员匆匆行入耳语一番之后,他才转过身来,挥刀割断刘桃枝身上的绳索,并将其人抓起,口中沉声说道:“你若肯从命,我不只宽恕你的罪过,更将之前侍妾送你。若不肯从命,今日便是死期!” “仆愿为大王效力,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刘桃枝闻言后忙不迭深拜于高演足前,口中颤声说道。 高演听到这话后也只是冷笑一声,旋即便摆手示意府员将这灶火铜铛撤走。 1128 天亦可逆 (); 高演收服刘桃枝等人的手段虽然简单粗暴,但却十分的有效。 按照皇帝一贯以来的行事风格和御下手段,当刘桃枝等人被逼讲出皇帝对他们所下达的密令之后,这几人在皇帝那里便已经成了死人,唯有投靠常山王才有一线生机。 搞定刘桃枝等人之后,守卫在王府内外的禁军军士们便不再是障碍,反而成为了一层绝佳的掩饰与主力。不过单凭这一点便想要挑战皇帝,那自然是远远不够的,因此高演还要继续寻找帮手助力。 王曦给高演归纳的助力主要分为三部分,分别是宗室、勋贵与大臣,这三部分也基本上涵盖了能够影响时局走向的所有权贵人物。 宗室当中首先需要联络说服的便是长广王高湛,高湛与高演乃是嫡亲的手足兄弟,而且之前皇帝在诸宗室兄弟当中唯独将他们两人召往辽阳相见,可见在皇帝心目中两人也是可以相提并论的。如果连高湛都不能拉拢过来,那么想要说服其他宗室成员加入并支持自己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 高演与高湛的性格迥然有别,彼此间关系也算不上多么亲近,但今为了自己身家性命与前程所计,他还是得需要认真准备以拉拢高湛。 因此在搞定了刘桃枝等人之后,他当即便着员邀请高湛入府做客,但邀请发出之后又过了几个时辰,一直到了傍晚时分,高湛才带着几名心腹姗姗来迟。 “阿兄邀我是有何事?莫非真要借我府员使用?” 来到常山王府见到高演之后,高湛便笑语问道,同时不无炫耀道:“我已经将高德政一家全都擒获,连夜审问一番,大有收获。不日便可完成至尊所交代的事情,传书复命了。六兄你可要尽快啊,若我事已毕,你事还迟迟未成,受到至尊斥问时,阿兄可不要埋怨我。” “邀你至此,确实有事,但却与你所言有所不同。” 高演听到这话后便微微一笑,抬手一摆屏退堂内闲杂人等,并着员将刘桃枝等人引入进来,而他自己则又望着高湛正色说道:“稍后所言之事颇为惊悚,阿九你要心有准备。” 高湛自知这兄长性格方正的有些古板,并不会随便开玩笑,听到这话后,脸上浑不在意的神情也渐有收敛,当见到刘桃枝等几人被引入进来之后,眼神也变得凝重起来,干笑道:“究竟何事,竟能让阿兄评为惊悚?” 高演并没有回答高湛的问题,而是指着刘桃枝等人说道:“将你等之前所言至尊密令告于长广王!” “仆等遵命。” 刘桃枝等人先恭声应是,然后才又将视线转望向高湛说道:“仆等离开辽阳之前,至尊曾有嘱令,等到两位大王将事情完成之后,即刻便押引两位大王再返辽阳。如若两位大王抗命不遵、又或不肯再赴辽阳,则即刻扑杀……”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高湛听到这话后,顿时从席中惊立起来,瞪眼怒视着刘桃枝等几人,口中大骂道:“尔等贼奴,竟敢欺主!陛下怎么可能会下此令?即便、即便是有……但事与我无涉,陛下又何必害我?” 他是想说就算皇帝担心兄弟们会抢夺皇位继承权,但应该提防的也得是年龄更大的高演,而与他却没有直接的冲突。惊慌之下,他心中下意识的便不肯相信这是真的。 刘桃枝先暗窥了常山王一眼,见其微微颔首,于是便又硬着头皮说道:“陛下有言,长广大王年轻性躁,所亲者多有纨绔邪佞、身边并无仁善君子规劝导引,最是骄横难驯,较之常山大王尤需、尤需戒备铲除……” 这一番话自然不是皇帝亲口所说,而是高演所杜撰添加的内容,就是为的要让高湛惊恐难道,从而将之拉上自己的战车。 他心中很清楚,这弟弟平日里看起来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不吝模样,但其实性格色厉内荏,胆量从来也不大,听到这话后必然会被吓得魂不附体。 果然,高湛在听完刘桃枝这一番话之后,脸色已经变得煞白,口中喃喃道:“不可能、不……” 片刻后,他似乎是突然发现了什么盲点,跃起身来抬腿一脚将刘桃枝踹翻在地,同时口中破口大骂道:“贼奴,若此时当真,你等又怎敢泄露出来?难道你们也是不想活了?” “启禀大王,仆自太祖皇帝时便已追从效力,生人至此大半生涯皆为主上一家效力,生则忠奴、死则忠鬼!仆万万不敢欺诈大王,实在不忍见主上一家至亲手足相残,又恐太祖皇帝基业为汉人篡夺,所以冒死告事,希望两位大王能够有所防备……” 刘桃枝强忍着疼痛,趴在地上声泪俱下的颤声说道。 “怎么办、怎么办?至尊当真如此心狠,竟然连我都不愿放过……” 听到刘桃枝的回答后,高湛脸色又是一垮,他哭丧着脸,满眼无助的望着高演说道:“六兄你比我年长、知事更早,一定有法子、一定又法子打救我两是不是?难道咱们真要束手待毙?” 高演见这小子被彻底吓住了,心内也是暗暗松了一口气,他仍是板着脸严肃说道:“今日召你至此告知此事,就是为的救你一命,不至于懵懵懂懂的送命且不自知!只是你若是想活命,必须谨记要听从我的命令,不准自作主张、任性妄为!” “一定、一定,我一定听从阿兄命令!六兄你有什么计划尽快道来,我一定助你成事!” 高湛本就对皇帝深感畏惧,这会儿又担心小命不保,当即便摆出一副对高演言听计从的模样。 “陛下近年行事多有暴虐,致使群众惊慌、国人积怨,因之受害者非止一人。我兄弟身为至亲尚且难免,其他更加疏远之人不免更加的朝不保夕。诸如陛下使你查办的高德政,本有劝进革命之功,结果却仍难得有善终。” 讲到这里,高演便又指着高湛说道:“高德政一家仍然在监?你且前往宽慰一番,他家河北名门,故旧众多,本身又立朝多年,若肯为我所用,杨遵彦等亦不足虑。今我兄弟急需壮势,正应该招揽群徒。” “这、这……怕是有些晚了。” 高湛听到这话后顿时面露难色道:“昨日我将其一家收监之后,高德政恃其旧勋,言多不恭,我为使其惊惧,于其当面打杀其子,并对其人多加刑罚……” 高演没想到这小子动作这么利索,只用了一晚上的时间便把人给彻底得罪死了。 高德政出身渤海高氏,乃是高敖曹同族晚辈,若得其人相助,不只会在朝廷中大有呼应,调动起河北一众豪强人事资源也会方便许多。现在搞成这个样子,那自然是不好再将其人拉拢入事了,只能放弃掉。但没有了高德政,再想挑选一个替代者却有点困难。 高湛见高演对他一脸的埋怨,心中也多少有些尴尬,出于为自己开脱并打听高演计划的意思,他又皱眉说道:“阿兄如此重视高德政,那所图谋怕不是只为了让我兄弟活命吧?若有什么更深远的谋算,还请阿兄你详细告知,如此我才能保证不会因无知而误事。” 高演本来也没打算隐瞒高湛,只不过事情终究有点难以启齿,闻言后便叹息说道:“方今内外诸事交困,泰半在于至尊私心太盛,罔顾家国困境,只想扶植太子。子承父业本来就是天经地义,但天家本无私事,若太子当真能得人心众愿,至尊又何必忧虑满怀?其之所以难承大业,根源岂在你我?至尊既然计差,为家国永安之计,我兄弟亦决不可束手待毙!” “阿兄的意思我明白,既然至尊不容你我,那你我也大不必再一味忍让、束手待毙。只不过,有的事情还是需要说清楚。” 高湛讲到这里的时候,神情不免有些犹豫,但片刻后还是开口继续说道:“之前在辽阳甘露寺中,至尊垂问阿兄之事,阿兄还没有给予回答呢!” 高演闻言后便是一愣,略作思忖后才明白过来,皇帝当时说假如传位给他的话,他之后是要传给儿子还是传给兄弟。高演自知这仍是试探之辞,对此避而未答,但却没想到高湛听进了心里,而且到现在还耿耿于怀。 略加沉吟后,他便正色回答道:“今至尊何以众叛亲离,我自深知。假如来日若可成事,我又怎么会重蹈覆辙呢?你我兄弟性命与共、休戚相关,如今又同心协力作求活谋生之计,这样的情义难道还比不过户中小物?你放心吧,假使事成,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待!” “阿兄这么说,那我就放心了!” 高湛听到这话后,脸上便也露出了笑容,旋即便拍着胸口保证道:“我自不会平白分润阿兄你谋求的成果,也一定会竭力助你成事!宗中一众少壮,向来听我号令,我今召集他们,他们自也不敢不从!咱们兄弟同心,天亦可逆!” 1129 明月相随 (); 顺利的将高湛纳入进自己的计划之后,高演心中也是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万事开头难,尤其他所筹谋的又是这么危险的事情,稍有不慎便有可能万劫不复。如今总算是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这也让高演对于接下来的计划进行充满了信心。 想要谋事成功,高演仍然需要做许多事,每一件事都非常重要、直接关系到计划最终能否成功。但留给他的时间却不多,如果他这里迟迟没有动作,或者事情进展不能让皇帝感到满意,另派人员入都询问,甚至于自己亲自来到邺都,那高演的计划便不免要破产了。 如今有高湛帮他分担一部分人事,这也让高演自感肩上的担子大大减轻了,可以挑选更加重要的人事目标进行下手。 事情如果想成功,手中能不能够掌握足够的军队乃是绝对的关键,而这也是接下来高演所需要努力的重点。 北齐朝廷管理军队调度的主要机构就是外兵省与骑兵省,而这两省主官向来都是皇帝所钦点的亲信之选,外人很难插手进去。但是在北齐又有一个比较特殊的群体对于军队的影响力一直比较深厚强大,而且不受其他方面的影响,那就是勋贵。 高演与勋贵之间关系也谈不上有多亲厚,毕竟彼此之间交集不多,而且皇帝对于勋贵与宗室之间的往来也比较厌烦,因此高演与这些勋贵之间也只能说是认识,至于一起共谋大事的交情则就没有。 但眼下对他而言,又有一个比较难得的机会,让他能够与勋贵之间产生交流并增进彼此关系。那就是此番与西魏交战大败,许多领兵的勋贵也不免受到了影响,或是战死沙场、或是遭受处罚。 安定王贺拔仁便因战败而受罚,被押送邺都,之前还着员登门来访,大概是希望高演能出手相助,使其能够减免一定的惩罚。不过当时高演刚刚收到皇帝召令,满心忧虑自身处境,对于其他的事情也就无暇过问。 随着时间的推移,许多开国元勋们或是老病而死,或是战死受刑,贺拔仁已经是如今开国勋贵当中可以称上是硕果仅存的元老级人物,而今又身处危难逆境之中,自然是一个极好的拉拢对象。 因此在与高湛讨论一番该要拉拢宗室之中的人选之后,高演便将接下来的重点放在了贺拔仁的身上。 他翻找出之前贺拔仁着员送来的拜帖,得知贺拔仁眼下正被羁押在都内一处别馆之中,随时都有可能被安排流放于淮南之地。于是他便着令府员们准备了一些防暑避瘴的药物以及其他的时货,而后自己便亲望羁押贺拔仁的别馆去拜访对方。 羁押贺拔仁的邺南别馆中,连日来访客络绎不绝,都是前来看望贺拔仁的亲友同僚。当见到贺拔仁今时的落魄处境以及将要被流放淮南的下场,众人也都不胜唏嘘,倍感同情,然而他们对此也做不了什么,只能在贺拔仁离开之前给予些许临别关怀罢了。 受段韶使派入朝奏告军事并请求朝廷再拨给一部分人员物资以作反击的斛律光在回到邺都之后,便向朝廷进献奏表,但却并没有立即获得接见。 他先跟在都畿任职于禁军当中的弟弟斛律羡交流了一番近来的邺都情势,当得知贺拔仁暂时还逗留在都中的时候,便也前往别馆拜访看望一下。 “太傅归都之后没有在人事上活动一下、争取从轻发落?” 斛律光在别馆见到贺拔仁,发现其人相较之前在前线分别时还要更显苍老,心中顿生不忍,便开口发问道。 贺拔仁听到这话后神情又变得有些黯然,叹息道:“我对都畿内的人事多有陌生,自身被拘押在此不得自由,在外走动的家人也不知该要寻谁搭救。杨相公等门庭太高,不得其门而入。蓝田公高德政倒是收取了一批财货,但也至今都没有什么回话。” 他们一众晋阳勋贵在国中诚然是地位超然、待遇优厚,但是对邺都政局影响力却是不大,有的甚至都不了解朝廷当中基本的人事构架,晋阳与邺都之间情势也多有割裂。贺拔仁如今又正逢失势在监,在邺都官场上那就更加没有面子可言了。 斛律光也明白他们晋阳勋贵在邺都不怎么能够混得开,闻言后便也叹息一声,旋即便又发问道:“那常山王呢?常山王有无声令寄于太傅?” “我入都之后第一时间便着员往拜常山王,但却至今没有回信。想是大王贵人事忙,至今无暇过问。” 贺拔仁又摇摇头,有些自暴自弃的说道:“老朽之人,败军之将,谁又肯对此老叟多作关照呢?” 斛律光见贺拔仁一脸颓丧之色,便又安慰他道:“我入都时,便听说至尊转道辽阳,并召常山王等前往相见。常山王像是忙于此事,所以没有给予回信。待其归都之后,对太傅之事应当不会坐视不理。” “至尊去了辽阳?不是应当归赴晋阳吗?” 贺拔仁听到这话后,顿时也面露奇色,转又皱眉道:“明月可知此中是否别有内情?” 斛律光闻言后便摇摇头,他对此事所知同样不多,据之前与自家弟弟斛律羡讨论,猜测大概是皇帝想要问责常山王之前揽权的举动,但是由于没有确凿的消息来源,他也不便四处传扬。 两人又交谈片刻,然后斛律光便准备起身告辞,正在这时候门外却有别馆仆员入告常山王来访,听到这话后两人脸上顿时都露出惊喜之色,连忙起身出迎。 堂外高演正阔步行来,当见到斛律光也跟着贺拔仁一起走出来的时候,也不由得面露惊喜:“明月兄几时入都?若非来访贺拔太傅,我竟不知!” “末将刚刚入都不久,因知大王受召前往辽阳,故而并未登门拜访。大王几时归都?” 斛律光行上前来,欠身见礼并略作寒暄。 高演与两人稍作对话然后便一起归堂坐定,他先一脸歉意的对贺拔仁说道:“日前因事前往辽阳,昨日方归,家人进告才知太傅遣员来访,匆匆回望已是来迟,还请太傅见谅。” “大王言重了,岂敢岂敢!” 贺拔仁听到这诚挚的道歉后,不免为自己之前的抱怨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连忙摆手说道。 “太傅遭遇,我亦有闻。听南来之人讲述,淮南地界冬季阴冷,夏时闷热,绝非北人宜居之地。特奉防疫避暑的方剂药物,请太傅收留备用。” 说话间,高演让人将自己带来的礼物呈上,又一脸关切的对贺拔仁说道。 “多谢、多谢大王,老朽之身,实在是愧对如此关照。” 贺拔仁听到这话后更生心酸,连忙欠身答道。 高演此来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给贺拔仁送药,他又长叹一声道:“前者与羌贼交战经过我亦有所耳闻,未能大破敌军着实可惜。但此番败绩也不应独咎贺拔太傅,如今太傅遭此虐待,着实是有欠公道。” 贺拔仁闻言后自是老怀辛酸,一脸委屈的说道:“多谢大王肯为仗义执言,无论如何,师旅败绩总是事实,至尊据此追究惩罚,老朽实在不敢推诿矫饰。只不过,老朽如今已经是将死之人,实在难能承受生离乡土、客死异乡之痛,还请、还请大王能为……” 讲到这里,贺拔仁老眼中便忍不住涌出浊泪,可见对于这一惩罚当真是倍感心酸难受。 斛律光见状后,也在一旁为贺拔仁发声道:“贺拔太傅国之元勋、劳苦功高,一时之负也难将过往功绩一概抹杀。况且当日交战,师旅败退非止一军,太傅因孤军遭弃而为贼所劫,事出有因,亦应宽恕。” 高演听着这两人的话,脸上却流露出了苦笑,他一脸歉意的对着贺拔仁说道:“多谢太傅看得起我,肯将忧困说告于我。然而如今我也是自身难保,纵然有心为太傅之事奔走周全,怕是也难能做到。” “大王何出此言?” 两人听到这话后都是一惊,望着高演疾声发问道。 高演抬手示意随从到堂外把守,然后自己才又对两人说道:“我所遭受的困扰,本不应告知两位。但恐两位误会我倨傲不群,便且将我忧困简短告知,两位听过之后也切勿外泄。” 这两人闻言后便连忙点头,而高演便也将皇帝逼迫自己诛杀诸元、然后再反手收拾自己的事情简单的讲述一下,而两人在听完之后,也都不由得瞪大双眼,有些难以置信,但见常山王愁容满面,一时间也不得不信。 “至尊莫非当真为邪气所侵?如今正逢强寇入侵,交战不胜,至尊却先逐大将、后害至亲,莫非真要将太祖基业一朝败坏!” 贺拔仁本就幽愤不已,在听完高演的讲述之后,当即便忍不住扼腕叹息道。 旁边斛律光却低着头沉默不语,不知在思索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将佩刀抽出来摆在高演案上:“此事虽非人臣可问,但末将仍然想要请问大王,莫非当真要坐以待毙?若然,请斩光而走,若不然,则请密语相告,光必誓死相随!” 1130 失道寡助 (); “明月兄快快请起!” 高演见状后,忙不迭将斛律光的佩刀甩出案去,自己又起身将其人搀扶起来,然后便一脸无奈的说道:“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乎人?然而如今我遭遇的困境却非同一般,待死则蒙冤在屈,不死则罪在必死。我已方寸大乱,更不知该何言以告!” 贺拔仁见状后也收拾心情,望着斛律光沉声道:“明月慎言!” “大王是宗家至亲,太傅是国之元勋,相较两位,我确是位卑功浅、不足挂齿,可若是讲到报效家国的拳拳之心,可我未必逊于两位!” 斛律光这会儿一脸激愤,心情难以平静,瞪眼沉声说道:“羌贼虽然势大,先父虽死不屈!某亦深受此教,每有身临战阵,则必誓死杀敌。但今国中贵人全然不以外敌为意,反而专注弄权、逼害忠良,这又使人如何能忍? 两位各有逆来顺受的度量,但请扪心自问,一味的忍让纵容难道就有益家国社稷?这不过是罔顾家国危难、成全自己愚忠之名的愚计罢了!光虽不才,亦绝难忍,一死而已,不吐不快!” 贺拔仁终究年老志衰,不复斛律光这样的勇毅刚强,闻言后只是张张嘴,但却没有多说什么。而高演在听完斛律光这一番话后,则就难掩激动之色,入前紧紧握住斛律光的手腕,口中沉声说道:“遭困以来,夙夜忧叹。今闻明月兄如此雄言,是我心中彷徨尽消!但守此志,天下事又何足为惧!” 说话间,他又转望向贺拔仁说道:“太傅经多见广、见识渊深,必有深谋远虑,未知可有良计教我?” 贺拔仁闻言后便喟然一叹,垂首自嘲道:“老朽若果真能当大王如此谬赞,何至于谋身无计、沦落为如此下场?大王身遭忧困尤肯来见,实在令老朽感激不尽,若此残身能够有益大王,老朽也必义不容辞,恭请大王赐教。” 高演自知贺拔仁较之斛律光要更加的老谋深算,在不清楚自己的计划与成事把握之前,怕是不会热血上头的冲锋在前。他想要说服对方加入进来,必然也需要展现出自己的臂膀力量。 略作沉吟后,他便又说道:“台府不必自谦,对于国之元勋耆老,我向来敬重有加,想要留在身前长久请教。太傅前遭贬谪,不日便要起行出发,我先于尚书省中为太傅行期延后几日,希望近期内能够找到人事转机所在。此间别馆人事简约,实在是有些怠慢元老,稍后我会着员入此侍奉,请太傅暂且安居于此。” 贺拔仁听到这话后,才又起身向着高演躬身说道:“多谢大王垂怜关照,老朽近日也一定深作思考,以期能够有助大王。” 尽管贺拔仁并没有立即答应下来,但彼此间经过这一番交流之后也算是存有了一定的默契。 如果高演能够做到他所说的这些,那就等于将贺拔仁的安危掌控起来,自然不担心贺拔仁出卖自己,他也没有这个机会。可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也不用想着贺拔仁能够出多大力气。流放淮南只是客死异乡,可若谋事不成,怕就要九族诛灭! 相对于贺拔仁的不见兔子不撒鹰,斛律光则就要略显冲动一些,在高演还没有明确暗示的情况下,便先自己踊跃表态愿意支持举事了。 之所以会如此,除了彼此间性格心气不同之外,也在于如今的斛律光并没有太多的选择。其父死后其家处境便大不如前,斛律光也迟迟没有找到重新融入时局当中后自己的位置,之前遭遇败绩,又因与宗王交往密切而遭到皇帝的排斥疏远。追从常山王行事虽然多有凶险,但对他而言也是一个莫大的机会。 在与贺拔仁稍作通气之后,高演便起身告辞,斛律光自然也随之同去。只是在两人离开之前,贺拔仁又望着高演沉声说道:“大王所谋虽是国事,亦是家事,当中隐情也不可不知会皇太后。若能得到皇太后的首肯支持,更胜于大王笼络诸多无谓人事。” 高演听到这话后先是稍作沉吟,旋即才又点头说道:“多谢太傅指点,我一定铭记于心。” 随后他便与斛律光两人一起结伴离开这座别馆,途中询问了一下斛律光入都的原因,顺便打听了一下如今两军前线对峙的情况。 当得知前线局面已经基本稳定下来,甚至对敌军还取得了一定的反制之效,高演心内也是稍微松了一口气。他并不是一味的罔顾国危而满心私计之人,眼下是被皇帝逼得走投无路而不得不作计自保,但也不希望国中的人事纠纷给边事带来什么恶劣的影响。 虽然这么想也是有点自欺欺人,但就连皇帝都已经没有了大局之想,他也没有办法能够内外兼顾周全。 在途中高演也将自己的构想与斛律光略作沟通,当得知眼下一些重要的人事还在拉拢联络的时候,斛律光也并没有登门密谋,而是在途中作别,约定来日再会,以免被有心人窥见端倪。 当高演回到王府的时候,其异母兄高浟正在府中等候。高浟仍然身着在孝的墨缞,见到高演返回后,便起身说道:“步落稽午后曾入我家,当时我正在州府,并未相见,今夜赶来问事。” “多谢五兄仍肯不弃!” 高演听到这话后便对高浟深作一揖,一脸感激的说道。高浟如今官居司州牧,若能得到其人的加入相助,那么对于接下来掌控都畿内的局面无疑是有着重要的作用。 高浟听到这话后,垂眼看一看身上的墨衣,旋即便沉声说道:“生而为人,总要有别于禽兽!我虽然不是纯直的善类,但有的事也是有所为、有所不为。” 他母亲大尔朱氏新丧,而且正是死于皇帝之手,心中自是恨意绵深,平日里固然不敢流露出来,可是当得知就连高演与高湛这一对皇帝陛下的嫡亲兄弟都在图谋不轨,心中顿时便也有些按捺不住了。 “得五兄之助,事情更有把握。我兄弟齐心,无所畏惧!” 方只谋事一天,便接连获得志同道合之人的加入,高演也越发有感何谓失道寡助。 事情之所以进行的如此顺利,他的筹措运持只占了很小的比例,终究还是因为皇帝过往常常以暴虐手段恫吓世人,在其声势雄大之时自然没有人敢于违抗。可是如今对外战事大败亏输,已经令其威望大损,而今身体状况又是堪忧,自然也就难免会使人心蠢蠢欲动、暗思变数。 高演拉着高浟的胳膊将之邀入内堂商讨事情,首先交代其人安排亲信卒员守住羁押贺拔仁的别馆,令其感受到他们兄弟在邺都内所拥有的掌控力,使其心甘情愿的配合行事。 接下来他又让高浟尽快调查一下司州下属郡县府库物资储藏与运输问题,将此细则掌握起来,必要时用于阻挠尚书省行事。 高浟报仇心切,听完高演的叮嘱后便点头离去,准备执行起相关的事情来。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各自带着任务分去各方的心腹府员们也都陆续返回,他们有的是去联络时流、加强声势,有的是调查相关事宜,为来日的发动而作准备。高演在将众人各自行事进程了解一番后,心中也暗觉满意,于是便又交代众人小心一些、明天继续努力,然后便让他们各自退下休息。 尽管目前来看,事情一切进展都比较顺利,但高演仍然不敢掉以轻心,实在是皇帝那暴虐和强大的形象在其心目中太过深刻,对自己仍然有些信心不足。 在返回王府内院中后,他便来到王妃元氏卧室之中,屏退室内闲杂人等后,他便神情严肃的对王妃交代道:“明早我便安排人员秘密护送王妃并百年前往晋阳,抵达晋阳后,你母子即可去拜见皇太后,求其庇佑,绝对不能离开皇太后寝居!” 王妃仍然不知究竟发生何事,但见丈夫神情如此严肃,便忍不住忐忑问道:“大王究竟受何事为难至斯?妾能否分忧少许?” 高演深吸一口气,将事情向王妃略作讲述,待见王妃也吓得脸色大变,便又沉声说道:“此番胆怯无用,唯奋勇方可求活!你母子投向晋阳受皇太后庇护之后,我便没有了后顾之忧,无论是成是败,总需一行。皇太后若肯相助于事,那自然再好不过……” 临别前贺拔仁所言给他提了一个醒,他也清楚母亲娄氏在国中尤其是晋阳勋贵群体当中拥有着非凡的影响力,若肯支持他,成事的把握自然更大。 只不过眼下他实在难以分身前往晋阳向母亲求救,只能委托妻儿前往,希望母亲能够垂怜。同时如果此番谋事不成的话,妻儿或许还能侥幸保住性命。 王妃听到这话后已是忍不住泪水涟涟,但也知道当下事态紧急,于是便咬牙点头道:“大王但行所事,妾往晋阳后一定恳求皇太后垂怜……” 1131 朝堂争执 (); 皇帝高洋为了让太子高殷能够顺利的行使监国的权力,特意为之组建了监国大都督府,以赵郡王高睿为大都督府长史,与尚书省分领政务。 但实际上,这个监国大都督府的权力较之尚书省还要更高一等。虽然尚书省乃是朝廷当中制定和实施政令的最高行政机构,但是随着监国大都督府建立起来,尚书省有许多事情也需要获得大都督府的批准才能执行。 高演之前是凭着对尚书省的掌控来实现对邺都军政事务的把控,可是如今就连尚书省都要接受监国大都督府的节制,他的权力自然也就无从伸张了。而尚书令杨愔则在监国太子的支持之下,再次获得了执政的权力。 凭心而论,杨愔重新掌尚书省后,对于事情的处理的确是比高演那会儿要好一些。杨愔处理起政务来,要比高演更加的得心应手,之前十几万大军聚集在上党北面与魏军展开决战,杨愔能够调度物资以支援大军,没有收到国中旱情的影响。 哪怕在师旅大败,将士们丢盔卸甲、抛尽军资的情况下,杨愔仍然能够快速的筹措一批物料输送到前线去应急。可见其用事才能当真名不虚传,换了高演的话怕是很难做到。 自从太子开始监国,高演便很少再到尚书省去。今天则是一个例外,他起了一个大早,黎明时分便已经来到了皇城外等候,随着皇城城门开启,便第一时间进入皇城,来到了尚书省官署中。 不过直堂中还有人到来的比他更早,杨愔这段时间干脆就住在了尚书省中,清早起床稍作洗漱进食便开始处理省中事务。当其抬头看到常山王入堂时,眉头便微微一皱,但还是站起身来作礼迎接:“不知大王入省,未曾出堂迎接,实在失礼!” “杨相公不必多礼,我本一介事外闲人,岂劳相公出入迎接。” 彼此虽然并不对付,但在没有什么冲突争执爆发的情况下,各自还是保持着礼貌态度,高演也微笑着对杨愔回答道。 彼此寒暄几句,杨愔便落座继续处理案事,而高演则坐在了一边,着员取来尚书省近日事则计簿略作翻看,彼此位置和处境完全颠倒过来。 随着天色大亮,陆陆续续有尚书省官员入省,见到坐在堂中后的常山王后也都不免心生诧异,忙不迭入前见礼问好。 尚书省每天上午都会举行例会,诸司长官入省汇报各司事务,并且接受尚书省所委派的新任务。同时一些疑难事情也可以提交到尚书省来,由一众长官们商讨决议。 尚书官分别有录尚书事、尚书令以及左右仆射,高演以录尚书事而时位最高,但是由于被排斥架空,没有什么事务决策能力。 宰相杨愔为尚书令,左仆射高德政,右仆射崔昂乃受其同族、前仆射崔暹所举荐,与高德政乃是中表兄弟,同杨愔的关系则就不怎么友好。 这样的人员配给,倒也一贯符合齐主高洋用人好以互相制衡的安排习惯。杨愔虽然执政多时,但是在尚书省中也做不到一家独大,高德政与崔昂的配合足以对其人形成制约、乃至于压制。 不过今天的尚书省例会中,因为左仆射高德政的缺席,崔昂也只能自己与杨愔打对台了。不过通常尚书省也并不是每天都有擂台赛,只有在决议大事的时候才会出现一些分歧纠纷。 今天的会议主要还是围绕内政展开,主要的议题就是在旱灾的大背景之下诸州郡的赋税与徭役任务该要如何布置安排。这自然不是高演眼下所关心的内容,听到省中官员诸州诸郡的历数讲述,他不免便感觉有些无聊。 终于在经过一番冗长的会议讨论之后,议题总算是来到了高演感兴趣的内容,也是他今天到尚书省来参加会议的主要原因,那就是对刚刚抵达都畿的将士们提供给养的问题。 此番从辽阳抵达邺都就食的将士足有三万余众,而且还有一万多匹的战马,哪怕在平时这也是一支数量非常可观的军队,而在当下来说更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邺都方面所储备的物料,自从与西魏开战以来便接连被调度使用,到如今已经是抵达了枯竭的程度,再想供给这三万人饮食消耗也是非常的吃力。 尽管如此,杨愔还是东拼西凑的聚起了一批物资,每卒每天给粮五升,可以维持到这个月月底,等待其余州郡输送物资入都解困。 老实说,在府库接连透支的情况下,还能够做到这一点已经是非常难得了。一天供食五升虽然不算丰厚,但是在并没有高强度作战的情况下,也能够维持住基础的消耗。 高演等的就是这一时刻,当听到相关人员的奏告后,他当即便皱眉道:“日给五升实在是太少了,这些将士们可不是懒散无事的闲人,而是与敌奋勇交战、刚刚从前线退下的勇士!虽然前线交战不利,但是将士们守卫家国社稷的决心和事迹总是不虚,岂可因一时之胜负便如此刻薄对待?如此做法,实在是让士心寒凉!” 杨愔听到高演的质疑声,当即便皱起了眉头,须知就连眼下这个供给方案都是他努力操持的结果,却被常山王贬低的一无是处,自然令他心情不爽。 于是他当即便也不客气的说道:“朝廷当下也自有疾困,大王久不在署就案,许多事情所知不深。前者库物多向边中输送,至今边中仍然催讨不断,能够筹措这些食料供给畿内驻军,已经是很不容易。这些将士们功过暂且不论,如今内忧外扰也需同心协力以共渡难关!” “杨相公难道是在指责我尸位素餐、不知时事?” 高演今天就是为的故意找事,自然不会跟杨愔就事论事,听到他这一隐含指责的回话,当即便又瞪眼怒声道:“府库是空是实,这难道是诸军将士的责任?朝廷为何要选士任官?难道不正是为的能够让府库长盈、用度无缺?如今府库乏用,这难道不是尔等诸公失职? 尔等失职,却令营士空腹,这又让人如何能忍!至尊最是体恤爱护诸军将士,所以将士们才会临敌用命、悍不畏死!今尔等不思如何广开财源,却只是一味的克扣军士食料用度以为功,实在是过分!” 高演这一番抛开事实不谈的论调还是很有杀伤力,随着其人一通斥责,在场众人脸色也都变得有些不自然。因为要把事情讲清楚,那就需要需要罗列出许多现实的情况加以说明,可是单纯的发泄情绪则就很简单,说着大词、无理取闹就是了,立即就能引起广泛的情绪共鸣。 杨愔这段时间忙得不可开交,眼见高演还在无理取闹,也没有耐心与之继续纠缠,直接皱眉说道:“大王如若不肯议事,暂去别堂稍待片刻。此间事程仍多,无暇于此一桩多做纠缠。待到案事商讨完毕,下官再为大王详细辨疑!” 说话间,他便抬手示意堂中吏员要将常山王给直接请下去,态度也是很不客气。 高演这一番做派就是为的激怒杨愔、使其与自己针锋相对,见状后当即便拍案而起并怒声道:“我乃至尊嫡亲手足,在堂谁敢逐我!杨相公好大官威,我不过是进言稍稍增给诸军将士食料,竟然遭你如此厌烦?相公坐骑尚需日食精料数斗,我国勇士却只日给五升,竟然不如畜生!” 众人眼见常山王如此恼怒,一时间也都惊惧不已,右仆射崔昂本就与杨愔关系不睦,乐见其人吃瘪,这会儿便也开口说道:“大王所言颇有道理,杨相公既然执掌国政,自然也应雅量博采,岂可塞人口舌!” 杨愔听到这话后,脸色变得越发难看,他自然不会因为受人挤兑便低头服软,这会儿更准备将崔昂也一并逐出直堂去。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反倒是高演自己主动低头服软了,欠身向杨愔说道:“先前言辞过激,是我爱护徒卒心切、有些失态了。杨相公既然作此处断,想必也有自己的考量道理,我知事不深,贸然指责,的确是不应该!还请杨相公原谅我的失礼,也请诸位不要在意我咆哮直堂的失态。” 听到常山王主动低头认错,杨愔先是愣了一愣,旋即脸色才缓和一些,而堂内众人也都纷纷表示不会介意。倒是那个之前煽风点火的崔昂,这会儿显得有些尴尬。 接下来高演便不再继续插口,而后续的会议也进行的很顺利,一直到中午时分会议结束,也没有意外再发生。 待到会议结束、诸司主官们告辞离开之后,高演才又行至杨愔面前,微笑对其说道:“日前安定王使其家奴登门求告,言辞可怜,让人不忍。我虽然不敢为其求情免罪,但也恳求杨相公能体恤安定王资望与年迈,能够留其短日在都中与亲友话别,月末再作发遣。” 杨愔听到这话后略作考虑,旋即便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虽然常山王今天搞得他挺恼火,但肯主动低头认错,也算是给了自己一个面子,如果他连这种小事都不答应,其人或许又会觉得自己是在搞针对,接下来再作捣乱报复也会令杨愔倍感心烦。 1132 失道寡助 (); 大概是真的已经天下苦暴政久矣,不只高演这里诸事进展顺利,高湛那里拉人入伙同样卓有成效。 除了之前的彭城王高浟之外,在高湛的联络之下,还有世宗之子河南王高孝瑜、上洛王高思宗之子高元海等等也都纷纷加入进来。 这些人有的在朝担当显职、有的则出任禁军职位,各自的官职、身份也都对计划颇有帮助。而且当中诸如高元海之流,本来就贪乱乐祸且颇自诩足智多谋,在得知二王竟在筹谋如此大事的时候,便忍不住的踊跃献计。 “平秦王深为至尊信任,久掌禁军宿卫,而今又引众宿卫于辽阳。若欲成事,此情不可不察!” 狗头军师高元海在加入进队伍之后,很快便提出高归彦乃是能否成事的关键。 高归彦在现存的北齐一干宗室当中本来就辈分颇高,乃是硕果仅存的与神武帝同辈之人,而且这些年来深得皇帝的信任,一直将宿卫大权交由其人执掌。高演等人如果想成事,高归彦无论如何都是绕不开的一个人物。 高湛在听到这话后也是颇感头疼,有些苦恼的说道:“平秦王今已位高权重,难能诱之。又远在辽阳,拱卫至尊近前,难能诛之。尔等可有计,该如何料理其人?” 几名宗室少壮纷纷进言,有说安排刺客刺杀其人,有说币重言甘去游说其人,还有路子更野的要捏造罪状、诬蔑其人勾结西魏外敌之类的。 但这些计划靠谱不靠谱且不说,都有一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执行起来费时耗力。而他们眼下最欠缺的便是人手和时间,如果太执着于高归彦一人,哪怕甚至都还没能搞到皇帝,估计他们就暴露了。 以智囊自诩的高元海在听完众人进计之后,便不由得连连摇头,直道不好,待到众人全都目露忿忿的望向他时,他才施施然开口说道:“若欲离间至尊与平秦王,自是非常困难。但若欲使其与太子成仇,则简单得多。 太子府中多汉家腐儒,痴愚不化、不知变通,而今追从太子监国掌权,处事多有悖适宜。平秦王家风甚劣,子孙横行都畿,每有枉法犯罪,以致众怨沸腾。可以向监国大都督府告发其事,说动那些老儒抓捕平秦王家人审断论罪、加以刑罚。平秦王向来偏激狭隘,家人遭此虐待,能不怨恨太子?” “元海所言,当真妙计!事若能成,一定记你一功!” 高湛听到高元海的献计之后,顿时也大感豁然开朗。 是啊,他们又何必执着于针对高归彦其人用功,眼见如今皇帝已经是命不久矣,又铁了心的想要将皇位传给太子高殷,高归彦眼下虽然荣宠至极,但等到太子上位后却未必如此。想必其人也有这样的考量与担心,所以搞臭他与太子之间的关系后,只怕他也不愿乐见太子登基为帝。 于是在高湛的一声令下,一干宗室少壮们便开始搜集挖掘高归彦一家的黑材料。高归彦的家人们本来就不甚检点,而且在众人的有心罗织之下,有关他们的罪迹既有确凿其事、又有捕风捉影,很快便被搜集起来一大堆,书写他们罪状的纸卷都装满了几大筐,当真可谓是罄竹难书。 在将高归彦一家的罪状收集整理完毕之后,高湛便又让人分别抄写数份,一份直接投于监国大都督府外,其余的则沿街抛撒,制造舆情。与此同时,他们又安排一些都畿内的纨绔无赖们在街上招摇呼喊,控诉监国大都督府处事不公、纵容权贵为非作歹。 在如此一番推波助澜之下,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便在都畿中造成了不小的轰动。而且这当中许多事情都还有着苦主的存在,在那些苦主们的悲哭控诉之下,使得所有对高归彦一家的指控都变得确凿可信起来。 监国大都督府一众官员,诸如郑子默、宋钦道等人,也都因为这一波风潮而被搞得极为被动。 不过其实私底下他们也都有一点窃喜,暂且不说这件事背后有没有人推波助澜的搞事,他们这些东宫属官们向来都在时局中乏甚存在感,如今尽管借着太子监国的机会得以掌控执政权力,但是较之宰相杨愔等真正的执政官,还是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他们也是需要一个大事件来彰显自己的存在感,并且体现出监国大都督府的权力与威严。平秦王高归彦诚然权势可畏,但也正因此而正好是一个合适的目标。而且看这架势很明显都畿之内也是有人盯上了高归彦,想要借此打击其人威望,他们明暗配合,正得其宜! 因此几人连连劝告太子高殷,希望太子下令抓捕高归彦的家人们,并且彻查此事,以给都畿时流们一个让人满意的交代。 太子高殷自然不知人心世道之险恶,当其看到高归彦家人们一系列违法犯禁的罪状时,心中也是恼怒不已,此时再听到心腹们义愤填膺的控诉与劝告,便也下令抓捕一干犯罪人等,绝不因平秦王的权势而纵容包庇。 于是在监国大都督府的铁面执法之下,向来在都中作威作福的高归彦家人们顿时便遭了殃,子孙多人全都被抓捕归案,然后便依照其罪状一桩一桩的审问调查起来。 这些东宫官员们所秉持的是秉公执法,就算是要追查惩罚平秦王家人,也要做到证据确凿,让平秦王也无从辩驳伸冤,只能乖乖承认这个结果。然而殊不知背后搞这些小动作的人在见到高归彦家人们遭殃之后,心里已经是乐开了花。 高归彦这里的人事伏笔还需待时引爆,而高演之前在尚书省刻意演的那一场戏,也已经在有心人的扩散下逐渐的传播开来。 许多人尤其是驻扎在城外的众将士们也都已经知道了,常山王为了给他们争取更多的饮食供给和更好的待遇,直接在尚书省中与宰相杨愔大吵一架,险些被杨愔给罢官逐出。 一时间高演的宽厚仁义、忍辱求全,以及杨愔的嚣张跋扈、欺压宗王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形象,在人们的口口相传中变得更加固定且具体。 而高演指斥杨愔给马喂精料数斗、却给守卫家国的勇士粗粮几升之言,也快速的传播开来,引起了群众极大的仇视与分看,不乏人痛心疾首的破口大骂杨愔乃是误国奸相,而那些利益和待遇受损的将士们则就更加的愤慨不已,甚至营中标靶都写上杨愔之名,用刀箭劈刺泄愤。 在这群情激愤的氛围当中,其中有一个最重要的对照组,那就是杨愔家的马究竟吃了多少马料,则就没有任何人关心与追究。而杨愔也太过高傲,哪怕明知道舆情对于自己多有中伤和不利,也都懒于理会,或者说没有时间去搭理。 为了能够掩人耳目,从而给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高演也并没有将皇帝所交代的任务完全抛却不理,在将妻儿秘密送往晋阳之后,他便安排刘桃枝等禁军将士们开始全城抓捕元氏族人,并且将皇帝准备诛杀诸元的情况暗中泄露出去,从而制造出一个人情的恐慌。 虽然这也会给他的时誉风评带来一定的影响,但是这种法外执法同样也能对他的权威有所加强。逮捕诸元时要不要对妇孺网开一面,会不会波及他们各自亲戚,这都是需要高演决定的事情,其他人也自然会因为有求于他而对他更生敬畏。 “刁奴速速退下,难道不知我乃彭城公?我要见常山大王,速速为我通传!” 常山王府门前,一名中年人气急败坏的便要往府中冲,结果却被府员给拦截了下来,此人乃是彭城公元韶,同时也是神武帝高欢的女婿,常山王的姊夫,但今一系列的身份都因他出身元氏而变得不再显赫,任其如何呼喝,门仆都只是冷脸以对。 元韶虽然不被获准入内,但仍苦守此处不肯离开,终于等到傍晚时分高演自外策马归邸,他便连忙冲上前去,挽住马辔大声呼喊道:“大王救我、大王救我……” 高演先是勒马顿住,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元韶已经又说道:“大王能否引我前往辽阳见驾?都内盛传乱命,绝非至尊本意,我要面见至尊,叩请……” 听到这话后,高演脸色顿时一沉,直向身后打一个眼色,自有数员随从冲出,将元韶扯在了道旁然后便用力殴打起来,甚至就连其膝盖都给直接敲碎,痛得元韶几欲昏死过去。 这会儿高演才翻身下马,目含泪光的走到元韶面前开口说道:“上有所命,只能遵从,我也是身不由己。彭城公何以如此不智啊!你若暂时藏匿不出,我还能设法为你稍作转圜遮掩,但今你却在众目睽睽下放声叫嚣,实在是逼我做事,就算想为遮掩搭救也不敢公然抗命。唉,公又何苦急于出头……” 元韶这会儿已经被殴打的出气多入气少,当听到高演这话,更是激动懊悔的无以复加,勇进全身力气捧住高演脚踝道:“大王救、救我……” 然而高演却抬腿行至一边,旋即便吩咐身后禁军直接将其投入牢狱之中。 1133 营士哗变 (); 位于邺都城外的大军营地中,由于毡帐等基本营宿物资都缺失严重,因此整座军营也都简陋有加,有许多军士甚至需要席地穴居、露天居住。 这固然是因为之前在与魏军交战的时候,大量的军械物资都丢弃在了前线阵地上所导致的。但是如今大军既然已经撤退归国,这些营宿物资却迟迟得不到补充,这自然令人心生不满。 眼下正当盛夏时节,气候炎热,毡帐的缺少倒暂时还可稍微忍耐一下。而真正让人渐渐忍受不了的,还是饮食物资的匮乏。 尤其如今大军正驻扎在都畿近畔,而邺都乃是整个河北最为繁华富庶的所在,多有权贵高官、大贾巨室之家聚居于此。这些权贵富豪们出入仆佣如云,拉载着满车的酒肉佳肴,偶尔在郊外举行宴会,便会消耗大量的酒水食材,单单被抛弃浪费掉的食料便足以令人垂涎三尺。 一边是酒池肉林的奢靡享乐,一边是食不果腹的艰难维生,这些军士们并不是不能吃苦,之前在戍边中的时候卧雪饮冰也是常事,但如今亲眼见到都畿的繁华、看到那些权贵们的享乐,真真切切感受到彼此间仿佛身处两个世界的巨大落差,对人的理智和情感都是一大摧残! 由于军营中有着严格的军法限制,军士们不得私自随意出营活动,因此所见也不过只是营地周围这一隅风物罢了。但哪怕仅仅只是这一隅之内的人事风光,就已经足以令他们内心当中产生巨大的落差感了。 任谁长期处于这样的环境中,心中的愤懑与不满也会越积越多,当积累到一定的程度之后,只是需要一个契机就能彻底的引爆出来。而在有心人的刻意操作与推波助澜之下,这个契机也会到来的越快,引爆的愤懑不满也会越发的强烈。 由于都畿之内物资有限,诸军营士们的食料也是逐日供给,通常会在前一天的傍晚时分由州府安排役卒将可供营士们一日两餐的食料送入营中,然后再由一干督将营主往诸营进行分配,以保证一天的饮食。 最开始的时候,虽然食料供给比较微薄,但总还能保证准时供给,营士们虽然也难免牢骚抱怨,但还不至于饿肚子。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粮草供给就渐渐变得不那么准时了,原本头天供给转为当日供给,而且送达的时间也在逐渐的后退,从清晨到上午、乃至于午后,很快就连一日两餐都无从保证了,营士们也都是饥一顿半饥一顿,心中的怨气也是越攒越多。 这一天将近傍晚时分,运粮的大车才姗姗来迟,而且马车的数量还远远不足。 早已经在营中等的望眼欲穿、饿的腹如雷鸣的营士们见粮车驶入营地中来,纷纷涌上前去,口中还不耐烦的大声喝骂道:“你们这些汉儿贼奴想死不成!今日怎么到来这么晚?下次若再误时,必将你等贼汉儿打杀营中!” 负责运送粮草的,都是州府在役的普通丁夫,听到这些军士们大声喝骂,一时间也都吓得脸色惨白,低垂着头颅不敢开口说话,只是用力的拖曳着粮车往营地内里行去。 但是很快就有军士发现今天的粮车数量不够,当即便瞪眼怒声问道:“今日运粮怎么只有三十几车?这么点粮食够谁果腹?是不是你等贼奴私藏!” 说话间,他们便提起拳头上前追打喝问,而那些丁役们只能抱头躲避,口中连连辩解道:“不知、不知……管库官人之发给这么多,奴等怎敢私藏、请将军饶命……” 得不到满意的答案,这些早已经饿的饥肠辘辘的军士们自然不肯罢休,满腔怒火直接发泄在了这些役卒们身上,围住这些役卒一番殴打泄愤,就连那些随队送粮的官吏们都不能幸免。 一直等到众督将闻讯赶来连连喝阻,混乱的局面才稍稍得以控制,当然主要也是因为这些营士们实在是太饿了,肚子里饥肠辘辘,就连打人都变得有气无力,还是先填饱肚子再说。 眼前运来的这些粮食,明显是不够全军食用的。因此不待那些督将们下令分配,早有机灵的营士趁乱凑近到了粮车旁,准备先拿取一部分自己的口粮再说。 可是当他们打开车上的粮袋后,便有一团充满味道的粉尘扑面而来,粮袋中所装着的尽是陈谷烂粟,不知已经存放了多少年,早已经虫蚀腐坏便成了粉末,根本就已经难以再食用。 “这些狗贼、这些狗贼……真当我等是乞食的乞丐!这些烂粟,乞丐尚且不食、禽兽尚且不食,竟然、竟然送入营中!” 眼见这些粉末如流沙一般从指缝中流泄下来,营士们刚刚有所平复的心情再一次变得愤怒至极,就连粮车都给直接掀翻,大团的粉尘在营地中弥漫开来,顿时让人胸膛中的怒火加倍燃烧起来,就连督将们都难以再禁止下来。 “朝中狗官吝啬不仁,虐待将士、不给饮食,当真可恨!谁敢随我冲出营去、冲入城中,入奏朝廷、控诉狗官?” 单纯营中的呼喊吵闹已经不足以再发泄出心中汹涌的怒火,有人振臂高呼,向营卒们号召起来,周围营卒们当即便应者云集。 又有人大声喊话道:“入奏朝廷又有何益?当今至尊并不在都畿之中,掌控朝廷的便是那些狗官!杨愔家牛马牲畜都要精料饲喂,某等营士在边浴血奋战,归国之后竟然不如禽兽!奸臣误国,当真该杀!” 眼见群情越发愤慨,聚集起来的军士越来越多,诸督将们一时间也都叫苦不迭,他们自然不敢放纵这些营士出营,否则恐怕要在都畿中闯下弥天大祸。可若再一味的弹压阻止,则只会让营士们将心中的怨恨与不满吸引到自己身上来。 “尔等营卒稍安勿躁,切勿出营违反军令!当下所困只是诸军乏食,若再哗噪吵闹,恐怕性命不保!” 有督将忍不住大声喝骂道,但很快其声音便被更大的怒吼声所掩盖下去,群情激涌之下,谁若敢站在群众的对立面,都是自寻死路。 见到局面已经变得失控起来,有督将脑海中思绪飞转,连忙大声呼喊道:“常山王、常山王体恤下卒,之前还与杨相公当面争执,为诸军争取饮食物料!我等将士暂不出营,请常山王来见、请常山王奏告朝廷,补齐诸营将士食料!如此既能不违国法,还能大军足食!” “常山王、常山王!请常山王来见!” 受到这一提醒启发之后,诸营将士们也都纷纷觉悟过来,当即便大声呼喊附和。最近这段时间以来所盛传常山王事迹,让他们对这位站在他们一边、肯为他们发声的宗王大生好感,这会儿自然而然的便对常山王报以极大的期望与信任。 随着诸营将士全都哗噪吵闹起来,动静搞得越来越大,这一情况很快便也传到了城中。 此时的杨愔刚刚结束了一天的操劳,正准备停下来稍作进食,便被告知城外大营中一众营士们因为乏食而大闹起来,他心内顿时也是一惊,同时不无惊讶道:“诸军食料一直都是按时拨给,怎么会乏食吵闹?又为什么要求见常山王?” 尚书省官员们这会儿也有些搞不清楚状况,只能捡自己所知简略交代一下:“诸军食料一直交由司州牧负责供给,州府连日有奏人、物不足,但却并未提及诸军供粮已经不足。至于常山王,或是、或是因为日前在省中与相公争执,让那些营卒们以为求告大王可得优待……” 杨愔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一黑,旋即口中便恨恨道:“一群愚夫蠢物,不辨事实真假,只知哗噪吵闹!速告监国大都督府,调集禁军准备镇压乱卒!” 自从这些人马归都一来,杨愔便一直用尽方法、殚精竭虑的为他们筹措给养、供给饮食,而常山王为他们所做的则仅仅只是在尚书省中说了几句罔顾事实的漂亮话、跟杨愔吵闹一通罢了。结果这些人全都将困境归咎于真正做事的杨愔,一直袖手旁观的常山王反倒成了他们的救星。 杨愔自是懒得跟这些军士们解释,他一边让人通知监国大都督府准备调兵镇乱,一边又着员前往州府询问何以给营士们的物资供给出了纰漏,了解原因之后尽快作出补救措施。 1134 常山入营 (); 作为如今邺都最高决策机构的监国大都督府,在遇到真正的考验时,表现却有点配不上这个级别。 这几天时间里,大都督府一直在忙于调查平秦王高归彦家人犯罪一事,郑子默等东宫属官们都将此当作一项重要的任务与面子工程,而高归彦家人所涉案件又太过庞杂,因此近来大部分都督府属官们精力都投入于此。 当城外诸营军士哗变的消息传入大都督府中的时候,一众属官们顿时也都震惊不已,郑子默等人在反应过来之后第一时间便对杨愔大加抱怨:“杨遵彦向来眼高于顶、不容异见,怎么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一味的抱怨自然无济于事,而他们也都完全没有处理此类重大事件的经验,一时间能够想到的无非是将府员群众、包括已经返回东宫休息的太子全都通知一遍并召集起来,大家一起商量对策。 “杨相公对此可有指令?” 太子高殷对于这类事情同样乏甚主见,虽然在得知此事后第一时间便回到了大都督府,但入堂之后便开口发问道。 此言一出,在堂中人包括长史、赵郡王高睿都微微皱眉,一边的宋钦道直接开口说道:“大都督府、尚书省各有分掌,如今太子殿下临朝监国,自然诸事唯太子殿下心意为准,杨相公当直尚书省中,已经是案事繁忙,倒也不必事实请问。” 其实早在太子归署之前,尚书省已经有人来传达过杨愔的指令。但是众人一则感觉这样做有些欠妥,可能会让矛盾更加激化,使得本来就紧张危险的局面进一步失控。 二则他们也都感觉杨愔管的有点宽了,如今太子监国、军政统管,面对这样的情况就算是需要调兵镇乱,也需要监国大都督府做决定,还轮不到尚书省来说三道四。 更何况,这一次的乱子本就是尚书省处理事情有失妥当而引发出来的,杨愔惹出了乱子还要颐指气使的安排别人给他收拾烂摊子,多少是有些毛病。 太子高殷倒是没有这么复杂的内心情绪,他只是想要尽快的妥善解决问题,于是便又询问道:“那你等诸位对此又有什么办法?” “营卒哗变,一旦情况失控,后果不堪设想。应当趁着事态仍可控制之际,尽快妥善解决!” 东宫属官郑子默先是说了一句废话,然后才又继续说道:“营卒所以哗变,皆因供食不足,至于原因可以容后追究,当下之计应当快速补给食料以安抚群情。” 此言一出,长史高睿便皱眉说道:“营卒所以乏食,在于府库乏用。杨相公在事精明干练,仍然难免欠缺,今我大都督府众仓促之间又何处觅得足供数万师旅果腹之食?”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都有些傻眼,让他们讲一些套话和脱离实际的路线构想,他们倒也能侃侃而谈,可是一讲到实际的问题,则就多多少少有点计无所出了。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另一名属官宋钦道才开口说道:“为畿内驻军筹措给养,本就是尚书省事。今省中行事出错以至群情激愤,诸营将士号叫请常山王往见。不如先使常山王前往抚慰群情,勿使滋乱营外,再严令尚书省速速筹措物料送达诸营。” “乱兵凶于匪寇,使常山王前往,会不会太危险了一些?” 高殷闻言后便皱眉说道,他的性格虽不说与其父是两个极端,但也迥然有别,对于无端端将叔父推入危险的军营中还是有一些犹豫。 “当下情况危急,实在不可从容作计。常山王宗家贵长、于世倍享隆誉,今诸营将士变而未乱、呼号求见,正宜使王前往抚慰群情。如若诸营变故不能从速平息,致使营卒讨论于外,则城中之凶险亦不逊于营中!” 郑子默也在一旁帮腔说道,能者多劳,常山王既然享有令誉,现在自然是要派上用场。 见几名属员全都这么说,高殷这才点头说道:“那便先召常山王入府来问,若其不肯,再另作别计,你等也不得逼挟我叔以身犯险。” 高殷这里还在迟疑犹豫,殊不知高演早已经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甚至当下这个局面就是他联合群徒所营造出来。 当监国大都督府信使来到常山王府传令相召时,早已经等候多时的高演顿时精神一振,在与府员们进行了一番意义深刻的眼神交流之后,他便归舍换上了一身戎装,然后便在大都督府使者的引领下带着一干亲信随从与刘桃枝等禁卫将士们直向大都督府而去。 待到监国大都督府,高殷正站在堂前亲自迎接,先是简明扼要的讲解了一下眼下的问题,然后才有些不好意思的讲出希望高演能够前往城外诸营安抚诸营军众。 “太子既然有令,我自当遵从。事不宜迟,眼下便出发前往!” 高演在听完这话后,当即便开口表态说道。 这干脆的态度,让高殷也大感惊喜,旋即便又叹息道:“这本来不是阿叔职内之事,但今事发突然又情况危急,畿内能托大事者为阿叔而已!” “诸军若乱,畿内必也不安。此本吾家家事,我自然义不容辞!” 高演闻言后又是一脸义正辞严的说道,旋即便又望着高殷说道:“但我也恐凭我一人怕是不能将事情妥善解决,行前还是希望太子能够配合安排几事。” 高殷倒是没有敏感的因为所谓家事而就对高演心生警惕,闻言后便连忙点头道:“阿叔请说,我一定尽力配合!” “安定王贺拔仁,乃是国之元勋、在朝耆老,前因师旅败绩而遭陛下贬谪,如今仍然在都未出。其人在军中也颇享盛誉,若能与我共往抚慰群情,想必能更有把握。也请太子殿恤老臣,赐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听到高殷点头答应,高演当即便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高殷听到这话后顿时便皱起了眉头,尽管心里也知应该事从权宜,但他还是有点不敢违背其父命令,在沉吟片刻之后才说道:“阿叔此去凶险,自然应当给予周全人事安排。安定王之事并不是我能决断,但若此番能够协助阿叔平定骚乱,则我必具书奏于至尊,希望至尊能够豁免安定王的惩罚。” “那我便替安定王先谢过太子殿下了。” 高演闻言后便微微一笑,这当然不是他的主要目的,但该做的表态还是要做。贺拔仁是他趁乱执掌大军的关键人物,当然要在此刻暂时解救出来与自己一同行事,事成之后又何必指望这父子两宽恕! 除了贺拔仁一事之外,高演又继续提出新的建议:“我虽然入营安抚,但此番闹乱毕竟事出有因,也不敢奢望凭我几句言辞便能宽慰群情。为都畿万全所计,乃是应当将畿内宿卫之士全都召集起来、集中听命。禁军诸将或与城外营卒也都不乏牵连,为免内外串联滋乱,应当权总于一,不可由之各自行动!” “阿叔所言正是,此事我也正打算执行。只是过往禁军事多由平秦王领掌,而今平秦王不在都畿之内,尚无人选资望足以制约诸军,阿叔可有荐选?” 高殷闻言后便点点头,旋即便又发问道,而此事堂内一众大都督府属官也都不由得竖起了耳朵,想要听听常山王要举荐谁人。 高演环顾堂内一周,最终视线落在赵郡王高睿身上,口中笑语道:“赵郡王才干精明,常为至尊称许,今又被选为监国上佐,正宜担当此职。” 高睿听到常山王举荐自己,便也连忙站起身来谦虚几句,而太子本也正有此意,于是便直接授权高睿暂时节制禁卫诸军。 在举荐完高睿之后,高演才又说道:“咸阳王斛律明月,将门英种、才干卓然,当下正居畿内。赵郡王如若自觉大事难当,亦可与之商讨共事。” 高睿之前多有谦虚,又刚受高演的举荐而执掌禁军大权,此时闻言后便也开口附和,希望与斛律光一起掌管禁军军务。 太子不疑有他,对于斛律光的名声,他当然也有所耳闻,眼下事态紧急,这样的出色将领自然也是多多益善,因此便也点头答应了下来,即刻派遣使者前往斛律光府上去传达命令。 在将京畿之内的人事安排妥当后,高演便也不再继续逗留,汇合了从别馆中被放出的贺拔仁之后,一路便向城外军营行去。 “大王当真胆大包天,竟敢于畿内要害之处作此弄险!” 贺拔仁隐约知晓高演的意图,在了解到当下的情况后,便忍不住在途中望着高演感叹道。 高演闻言后便略作微笑,对此也未加掩饰,只是对贺拔仁回答道:“贺拔太傅对我所知不深,故而才有这样的疑惑。须知我也不是别家种类,对于太祖皇帝正奇相合的建事之术并不陌生。大事功成令人垂涎,当此要时岂能惜命!” 1135 王至粮至 (); 此时的城外军营中,场面仍是纷乱至极。由于营士们的诉求迟迟得不到正面的回应,有许多营士已经忍不住翻出营垒,在营地外围游走活动。 众督将们这会儿对于营中的骚乱也全都已经束手无策,基本上已经放弃了维持秩序,各自率领一批心腹窝在营中一处角落中,看守着营中的甲械器杖,以免营士们入前哄抢、武装起来出营作乱。 随着夜幕降临,营士们的情绪越发焦躁不安,担心如果不能尽快争取出一个结果,可能之后就要面临被清算的危险,已经有人忍不住要准备铤而走险了。 正在这时候,一队甲兵自城中疾驰而出,向着营地所在快速而来,正当一众营士们正自惊疑不定之际,营外有军士大声呼喊道:“诸营军士勿惊,常山大王因闻将士求见呼声,特来相见,抚慰群情!” 众营士们本来已经是倍感悲愤,当听到常山王当真来见,一时间又不免大为感动,不乏人甚至喜极而泣,向着常山王队伍行来的方向作拜道:“恭迎大王,求大王为某等营士作主!” 贺拔仁并不知常山王连日来所进行的人事铺垫,当见到其人在众营士当中竟然享有如此崇高的威望,一时间也是大感诧异。而他还来不及细作思忖,常山王已经策马驰行入营,他便也暂时收起思绪,跟随在后快速入营。 此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视野大受限制,高演为了让更多军士看到自己的到来,于是便着员在最大的营地当中搭建起一座高台,并在高台下方四角点燃篝火,火光将这高台照耀的纤毫毕现,他这才阔步登上高台,向着四面作揖为礼,旋即营地中便又再次响起了欢呼与乞求声。 高演并没有说什么冠冕堂皇的套话,而是直接大声呼喊道:“诸将士心中所愿,孤自知晓!尔等之所呼号,岂为见我?正为食粮!今我至此,亦无虚言搪塞,我既至,粮亦至!哪怕倾家荡产,必不使营中一人饥饿!请诸军士各自归营,安心稍待,我自于此与诸位共待,若此夜食料不至,诸军且来食我!” 越是底层的军士,诉求也就越简单,越容易受到安抚。之前诸营之中还是纷乱至极、人情不安,一副将要大乱失控的情景,可是随着高演登台言辞恳切的做出表态与保证,诸营军士们挤压多时的愤懑怒火顿时便也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满满的感激之情。 “大王高义、体恤士卒,某等军卒何幸,竟得大王如此垂怜关照!” 营中感激道谢声不绝于耳,尽管眼下仍是饥饿难耐,但总算在感情上得所抚慰,众人的心情也不再像之前那样焦躁不安,于是便都遵从常山王的号召,陆陆续续的返回各自营地中,不再继续游窜闹乱。 高演在离开王府前便已经安排府员筹措好一批粮草物料、准备着运往城外的军营中。邺都府库虽然已经空虚,但并不意味着都畿内的权贵之家也没有了物料储蓄。 尤其是高演这种顶级的大权贵,除了本身的官爵俸禄与食邑之外,各自还拥有着大片的田产,家中也都积储着众多的资货。 若是寻常时节,他也不敢将家中财货滥施于外,以免被人诟病以典树私恩、图谋不轨。可是现在他真的在图谋不轨,那自然也就没有了什么好顾忌的,当然是怎么收买人心怎么来。 随着高演入营,其府员们所安排的运载物资的粮车很快便也送入营中来。随着那些粮袋被打开,白灿灿的粳米、黄澄澄的粟米便出现在眼前,看得人食指大动,口水都忍不住要流出来。 虽然相对于偌大军营的需求,常山王府所运来的粮食只是杯水车薪,但也毕竟让人看到了希望。眼见常山王入营之后不久情况便立即发生了变化,诸营军士们也都不免兴奋不已的奔走相告,感叹常山王当真仁义无双。尽管大多数军士都还仍是粒米不曾沾牙,但也已经不再如之前那般暴躁。 趁着诸营军士们安心等待后继粮草到来的时候,高演也开始召见诸营督将。 眼下虽然他凭着一系列的操作在军营中积累起了深厚的影响与强大的号召力,但想要真正能够如臂使指的指挥这一支军队、使其能够发挥出正常的战斗力,仍然需要仰仗那些督将们的组织约束与督令。 这时候,贺拔仁的价值便体现出来了。之前国中情势正常的时候,高演也没有太多的机会能够接触一众军方人物,所以眼下单凭他自己甚至连一众督将们都认不全。 但是贺拔仁早在神武帝高欢起事初年便已经追从于麾下,可以说是一步一步看着高氏势力发展壮大,在军众相识无数,每一名督将几乎都能叫得出名号并颇有了解。 有了贺拔仁为彼此引见,高演也与这些督将们快速的熟悉起来,并且在对话寒暄中不断传输彼此只有抱团互助、才能在此事之后免于被惩罚追究的意思。 随着这样一层共识达成,彼此在心理上便也快速拉近,再加上高演刻意讲起之前在尚书省中因军人待遇问题而与杨愔发生的争吵,众人也都唏嘘不已,直叹杨愔太过顽固跋扈,若是当时便肯听从常山王的意见,也不至于发生这样的骚乱。 正当高演这里与众将在感情上和立场上都渐渐达成一致的时候,又有几名其王府佐员自营外策马驰行而入,来到高演面前小声禀奏一番,而高演在听完之后,脸色当即一沉,口中恨恨道:“竟有此事……” “请问大王,发生了什么意外?” 贺拔仁很快便注意到高演的这一丝异状,连忙凑近过来小声发问道。 高演小声恨恨说道:“我已经安排彭城王在我入营之后便着员押运粮草入营,但却没想到竟被杨遵彦察觉,直接指示尚书省徒众将库舍封锁起来,要彻查此事!” 诸营将士之所以供给不足、饥肠辘辘,罪魁祸首就是这个被他们感恩戴德的常山王。高演联合司州牧高浟,逐渐的削减诸营将士的供给,到最后更是直接截留不发,只用陈麦烂粟来敷衍了事,为的就是要激发诸军怨气,然后再由他来出面化解安抚,将这一支人马收为己用。 按照原本的计划,高演在入营安抚众将士一番之后,高浟便要安排役卒们将之前截留克扣下来的粮草送入营中发放给诸营将士,以此来收买人心。 但却没想到杨愔要比他们所预想的还要更精明一些,尽管之前的小动作暂时瞒住了对方,可是随着诸营将士喧闹起来、引得杨愔关注此事,一番搜查之后很快便锁定了被截留私藏的物资所在,并在第一时间着员把守封锁起来。 如果粮草运不过来,诸军将士饥饿之下耐心又被消耗一空,难道还真让他们分食自己不成?而且眼下众将士全都饥肠辘辘,也都难耐久战,并不是最合适的发动时机。 贺拔仁在听到这话后顿时便也皱起了眉头,略作沉吟后便沉声说道:“事已至此,不可再循常法。库物被封,那便抢回来先慰将士饥渴。请大王给我一队甲兵,前往府库运回资货!” 高演闻言后便点点头,现在也只能如此了。他入营之初便曾表态粮草若不送来,他便不会离开此间,如今大批粮草仍然不见踪迹,他总不好直接拍拍走人,于是便也只能委托贺拔仁了。 “决势所在不在邺都、而在辽阳,此间不宜大肆喧闹,请太傅深记此节,速去速回!” 为免消息走漏,高演本不打算在邺都大肆喧闹,以免被辽阳的皇帝所知。如果皇帝知晓邺都大乱而逃往晋阳,则无论他们在邺都场面闹得再大,最终恐怕都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贺拔仁自然也深知当中利害,闻言后当即便也点点头向其保证道:“大王请放心吧,取用之后我便即可引部返回,绝不在外再作闹乱。” 待到贺拔仁率领一部人马离开之后,高演仍然有些不放心,他自知这么大的事情操作起来必然会有种种意外变故发生,而当中最为致命的就是万万不能让辽阳的皇帝有所惊觉。 于是他便又连忙安排府员再返城中去联系斛律光,请斛律光先行安排一队人马奔赴滏口,严密控制住滏口的人事出入,以免邺都方面的消息走漏到太行山以西去。 1136 宰相横死 (); 邺都城西一座隶属于司州州府管辖的官仓中,杨愔在官舍内巡视一番,看到仓库中整齐堆放着的、本来早应该发放城外诸营中的粮草物资,脸色已经变得一片铁青。 管库的官员随从在后,不断的抬手擦拭着额头上的冷汗,口中连连说道:“仓舍之中气息污浊,请杨相公暂且移步直堂,容下官细禀事宜。” 杨愔此时正自气愤难当,闻听此言后便怒视此人一眼,指着这满仓的物资怒声道:“有什么要作狡辩,现在即刻道来!军资供给乃是重中之重,省中为此辛苦筹措,自上到下寝食不安,结果尔等库官竟敢如此玩忽职守、收藏不发,以致诸营军士饥馁难当、暴乱营中。如若事不可控,尔等百死莫赎、有什么隐情也不必再说!” 杨愔真的是已经怒不可遏,他为了筹措这些物资每日愁困的食不知味,结果却在执行发放的时候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此时城外诸营之中是何情势他还不是很清楚,但看到还有这么多的库物囤积未发,可以想见诸营军士饮食大遭盘剥、必然已经是群情愤慨。如果不能给他们一个满意的交代,事情怕是不好轻松应付过去。 一众管库的官吏们看到杨愔神情如此严肃、语气如此凶狠,一时间也都惊惧不已,忙不迭作拜哀求道:“杨相公饶命、相公饶命啊!下官等都是听命而行,州府有令便开仓出物,无令便谨守库房,实在不知事情竟然发生这么大的纰漏、求相公明察,仆等实在不敢渎职……” “速速奏告监国大都督府,请调一部禁军甲兵入此,看管住此间一应人物,不得走使,以备彻查!” 事情究竟是哪一个环节出错,眼下还不好说,而这些管库官吏们的一面之辞,杨愔当然也不会听信,但是司州州府在这件事情当中无疑是拥有着重大嫌疑的。 司州牧乃是彭城王高浟,因其身份尊贵特殊,杨愔也不好直接拘拿审问,于是便打算先控制住此间一众人等,待到掌握了比较翔实确凿的证据之后,再奏告监国太子去审问彭城王。 在确定了消失的物资所在之后,杨愔便准备离开此间府库、返回尚书省去安排人员将这些粮草物资运出,尽管送入城外军营中以平息众怒。 他虽然已经传告监国大都督府召集禁军将士以准备定乱,但心里也很清楚惹恼了这些丘八后果会很严重,眼下皇帝并不在都畿坐镇,还是要尽量控制事态,不使其继续发展扩大。 然而正当他与一干随员准备离开此间的时候,外间突然人马嘶吼声大作,在外把守的卒员也脸色仓皇的冲了进来,望着杨愔疾声道:“启禀相公,大事不好了!有、有一队乱兵,正在向此方冲来!” “乱兵?是禁军哪一部?” 杨愔闻言后当即便皱起了眉头,此间仍然位于城中,而在眼下这个时节能够在城内成建制的游走活动的军队便只有禁军将士。 那卒员略作回想,旋即便摇头道:“不是、不是禁军,似乎是城外的军士入城!” “竟有此事?” 杨愔听到这话后顿时脸色大变,邺都自有城墙、城门作为防护,昼夜都有城卫军士负责把守,城外的军队竟然能不受阻拦的入城,那情况可就严重了! 他这里尚自惊疑不定,外边的人马脚步与嘶吼声已经越来越近了:“就在此处,正是此处!速速包围住这府库,将库物运输归营!” 听到墙外乱卒的呼喊,杨愔心内又是一惊,而此时其随从已经连忙将他向后拉去:“外间贼众人多势众,请相公暂退入仓躲避,以待援众到来!” 杨愔也自知情况紧急,闻言后便直向后方退去,并且着令亲信趁着贼众还未合围之际赶紧翻墙而出,前往监国大都督府告变求援。 待到杨愔一行退进库房深处的角落中,借着夜色隐藏起来,贺拔仁也率领部众冲入进来。仓库前虽然还有一部分尚书省卒员试图阻拦,但又怎么是这群饿得眼冒绿光的悍卒们的对手?很快便被冲散并残杀殆尽,而那些军士们便也顺势占据住了库房。 “速速寻找车辆、搬运粮草归营,不要游荡误事!” 因恐这些军众们如掉进米缸的老鼠般贪心大作而误事,贺拔仁连连大声呼喝以约束众人,并又着令卒员去搜索此间库吏,让他们配合行事。 “多谢大王搭救、多谢……下官等方才险被杨相公所杀!” 待到被关押在府库直堂一侧的管库官吏们被找到并引至贺拔仁面前时,这些人尚不知是何情况,只道贺拔仁是率众前来救他们,连连叩首谢恩。 贺拔仁闻言后眉头当即一皱,旋即便疾声发问道:“杨相公也在此间?” “方才还在,估量着应该还未离开。” 听到库吏们的回答,贺拔仁又使人押上几名被俘的尚书省卒员略作询问,确定杨愔的确仍然在此,于是便又大声道:“速速搜索库舍,一定要活捉杨遵彦!” 他此行首要任务虽然是抢夺运输粮草物资,并不是直接与杨愔发生冲突,但既然已经遇上了,那也没有要放过的道理。如果能够在这里抓住杨愔,那么整个朝廷行政运作都将暂时瘫痪,对于下一步掌控整个邺都都帮助甚大。 众军士们连日来已经恨极了杨愔,此时听到其人正藏匿于此间,一时间甚至就连寻找食物都抛在了脑后,忍着饥饿咬牙切齿的在诸库房之间仔细寻找起来。 此时的杨愔并身边十几徒卒已经推进了最内里一座堆放无用杂物的仓库中,此间视线昏暗,再加上还有众多凌乱堆放的杂物来掩饰他们的行踪,照理来说应该是很难发现到他们。 但是这些军士们对于杨愔的怨念实在是太深刻了,在诸库房之间仔细搜索,哪怕是一堆腐臭的乱麻都要逐分逐寸的捏查。 很快杨愔的一名随从便在藏身处中被揪了出来,发现其人的军卒更是连连欢呼道:“找到杨愔了、找到了!狗贼正在这里!” 周遭军士们闻言后顿时便一拥而上,提起拳头便扑了上来。那名随员见状也是一慌,忙不迭大声呼喊道:“我不、我不是杨相公!你们认错人了、认错……” 然而满腔怒火、亟待发泄的众人哪管这些,上前一顿老拳招呼,很快这名随员便被活活殴打致死,这时候才又有人吼叫道:“这不是杨愔,继续找、再找!” 一番搜索下来,杨愔一行已经被堵在了角落里,眼见难再躲藏,杨愔便也只能从一堆杂物中行走出来,迎着这些人手中火把光线望去,大声喊道:“杨愔在此!你等军卒何处而来、因何滋乱?可知国法之威!” “真的是杨愔、杨愔真的在此!” 之前众军士们还叫嚣凶狠,此时当真正见到杨愔的时候,反而有一些紧张胆怯,一时间畏畏缩缩不敢上前,待到左右看看周遭尽是自己的同伴,胆气才又壮了起来,指着杨愔大骂道:“某等因何滋乱,狗官难道不知? 因你克扣军资、虐待将士,以致某等饥饿难耐,这才入城觅食!此间积储这么多的粮草,你这狗贼只是不肯供给军食,当真奸恶误国、狗贼该死!” 听到众人这怒骂声,杨愔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但见眼下群情愤慨,便也强自按捺住心中火气,口中沉声说道:“朝情省事,尔等知几?之前迎战魏国,粮草消耗已经甚巨,今夏又逢大旱,州郡歉收,日前所供军之食,已经是许多河北民家来年粮种。 尚书省居中治事,今倾河北民资以供军用,不可谓不尽心,偶或疏漏,亦皆下僚失职所致。前所欠食,待到审定之后一并发放。尔等军士切勿为奸邪蛊惑,速速归营以待犒飨!” 说话间,他又看到被众军士簇拥入前的贺拔仁,当即便又瞪眼怒斥道:“安定王你好大胆量,竟然敢挟众为乱!前者怜你老迈、暂留未遣,今却不知感恩,引众成祸,待到至尊归时,你将何以面圣?若前与敌战时如此勇猛,何至于军败辱国!” “让他住口!” 贺拔仁在听到这话后自是羞恼有加,当即便挥手下令道。 靠近前方的军士们早已经是跃跃欲试,当听到贺拔仁下令之后,当即便一拥而上,直将杨愔扑倒在地,一边拳脚交加一边破口大骂:“狗贼不过是狐假虎威的贼汉儿罢了,沦落至此还敢使威,当真该死!” 杨愔没想到这些军士们竟然敢上前殴打他,身边的随从卫卒们被一冲而散,他自己待要挣扎时却早被这些军众们拳脚所淹没。 而贺拔仁也没想真的在此便伤害杨愔的性命,毕竟杨愔乃是当朝宰相、身份地位不俗,于是便又大声道:“稍作惩戒即可,勿害其命!” 然而这些悍卒们气性上来了,又哪顾得太多,越打越是起劲。当贺拔仁察觉有些不对劲,派人入前将这些军士分开时,便见杨愔整个人都已经没入血泊之中,全身衣袍遍布着血痕与拳脚痕迹,两眼都被捶打的从眼眶中脱落出来,已是当场气绝。 1137 明月报仇 (); 深夜时分,监国大都督府中仍是灯火通明。畿内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太子高殷也并没有返回东宫,而是在就近的北宫一处宫室中稍作休息,并且吩咐属官遇事即奏。 如今邺都仍然拥有两万多名禁军将士,全都归属监国大都督府统辖调度。在常山王等人的先后提醒之下,太子高殷也下令将这些禁军将士们全都召集起来,除了一部分本来就当直宿卫、守卫宫室的之外,其余军士本召集起来之后,便悉数驻扎在了宫城西北角的三台。 之前齐主高洋下令重修三台,但是因为与西魏之间再次爆发大战,为了节恤士力、不得已而停工,使得三台周围仍然是一片比较凌乱的大工地。 但是由于三台台基本来就颇高,乃是可以俯瞰全城的制高点,驻军于此亦合兵法,无论城中哪一处发生战乱,这些禁军将士们都能立即察觉并快速准确的投入城中进行定乱。 赵郡王高睿受太子高殷委任暂时节制禁军诸军,咸阳王斛律光则作为其副手辅佐行事。禁军将士们在不当直宿卫的时候,通常聚居在城中闾里与城外兵城,如今被突然传令集结起来,多少是有些忙乱。 在斛律光的安排和调度之下,忙乱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只用了一个多时辰,禁卫诸军便已经在三台周围分别驻扎下来,高睿也因为斛律光的帮助而节省了很大的精力与时间。 随着诸军将士集结完毕,高睿一边下令将诸禁军将领的符令信物收缴上来,避免他们私自调动人马与城外营士互为呼应,同时又命人将此间行事进度向监国大都督府进行汇报,而他自己则留在大帐中总督诸军,斛律光等人也都一并在帐中待命。 时间很快便过去了小半个时辰,忽然有同掌禁军的高元海使员前来道有紧急情况需要面奏赵郡王。 高睿闻言后不疑有他,当即便使员入营将高元海招至此间,与高元海同来的还有十几名亲卫,则就全都被阻拦在大帐之外,只允许高元海一人入帐。 “请大王暂时屏退帐内一干闲杂人等,末将有要事相启。因事涉辽阳至尊,不容闲耳有闻,请诸位见谅。” 高元海入帐见礼之后,便语出惊人,同时向斛律光等人抱歉说道。 不待高睿开口发声,斛律光便先自觉的站起身来,帐内除了高睿之外,便属他地位最高,眼见他都如此,其他人也都纷纷避席而起。 “你们也都暂且退出吧。” 斛律光不独自己向帐外走去,帐侧站立的几名侍员和卫兵。而高睿这会儿正因高元海所言而狐疑不定,对此也无暇顾及,只在心内默念莫非辽阳真有什么不好的情况发生?可高元海又是怎么提前知晓的? 高元海口风甚严,在帐内群众还未悉退出之前便绝不开口轻言。 斛律光在出帐之后,便摆手屏退正在帐外值守待命的一些甲兵,这些甲兵也不疑有他,便稍稍向旁退却,只留下高元海带来的卫兵与斛律光自己带来的心腹留在大帐附近。 “你们觉得高领军所言辽阳要事该是何事?” 斛律光抬手示意几名随其一同出帐的将领走向一边,口中则低声说道。 众人闻言后全都摇摇头,这话题太过敏感,他们连猜都不敢猜,但听斛律光主动讲起,便又不无好奇的反问道:“大王觉得应是何事?” 斛律光只是叹息一声,不再多说什么。他只是负责将众人的注意力暂时引开,却并不负责为他们解惑。 大帐内的高睿同样好奇至极,待到其余人等悉数退去之后,他便望着高元海疾声问道:“辽阳究竟发生了什么要事?又与至尊何干?你从何处知晓?” “至尊疾病缠身,已经不能视事,家国社稷即将无主,这难道不是要事?” 高元海望着高睿沉声说道。 高睿闻言后顿时脸色大变,直从席中站起身来指着高元海说道:“休得胡说!此事监国太子并朝廷皆一无所知,你又何处听来邪言,不得传扬于外、乱我军心!” “内忧外患,国将不国,纵然能够瞒得住国中群众,难道能瞒住国门之外的强敌?大王请勿自欺欺人,还是要早思后计为上!” 高元海仍是沉声说道,而高睿则已经抽出佩刀,指着他大吼道:“放肆,还敢于我帐中大放厥词!若再妄言,休怪法刀不饶!” 他这里话音刚落,外间便又军士鱼贯而入,只是进入这里的并非高睿的下属,而是高元海所带来十几名亲兵以及斛律光留下的心腹。 “还是请大王稍安勿躁吧,勿为于此有伤和气!末将实在无意伤害大王,然而如今至尊于辽阳重病垂死,已经难能张目视事。兼且日前师旅败归、羌贼仍然陈兵国门,太子仁弱、难当重任,为家国前程以计,应当另择贤长执掌国计!” 随着自己的同伴涌入进来控制住局面,高元海便越发的气壮,指着高睿不客气的说道:“请大王不要再作徒劳坚持,为成全自己一人的愚忠之名而罔顾家国危难、与世为敌。大王只需安居帐内,此夜过后便有共事之功。事情即便不成,也不过只是胁从之罪,罪不至死。当下反抗,只会身首异处!” “大胆,你等当真大胆!难道还要谋害太子?莫非咸阳王也……” 高睿闻听此言,脸色顿时变得阴晴不定,手中举起的佩刀缓缓垂下,口中则仍发声责问道。 “咸阳王忠义可钦,今日行事也是以大局为重。因其深知羌贼强大,绝非幼主能为匹敌,遂共此谋。大王若肯共事,某等自然欢迎,若不肯与共,只安待事成,则某等亦感激不尽。” 高元海讲到这里,又正色道:“只要大王肯配合,此夜不会有任何伤亡!太子只是仁弱不能当国,其有何罪?某等还要奉其前往辽阳迎还至尊梓宫,只是此间事需有能者代劳!” 说话间,他便示意几名亲兵缓缓上前,而高睿神情也在快速的变幻着,可见内心也在激烈的斗争、反复权衡,过了好一会儿才将手中的刀用力的置于地上,口中忿声说道:“尔等自诩国之忠直,只怕今日之后便要沦为宗家祸害!” 他虽然语气很凶狠,但是在这样的时候,关键不是看他说什么,而是要看他做什么。眼见其人抛开佩刀放弃抵抗,高元海便抱拳说道:“多谢大王肯于配合,但使朝中人人皆如大王这般明辨是非,则某等事败亦难。” 说话间,他便着令军卒们入前将案上调度诸军的符令信物全都收缴起来,而高睿则转过身去、两手背在身后,负气不再搭理这些人。 在控制住了高睿、并收缴了兵符之后,高元海等人也并没有再转赴别处,而是直接命人将相关的符令送向斛律光处。 倒不是他对于唾手可得的权力视而不见,而是自度并无斛律光那样的威望可以立即取代高睿调度诸军。而且跟满城乱窜、执行危险任务相比,无疑是待在大帐中守住高睿更安全,之前犯险入帐已经透支了他不小的勇气,这会儿只想安稳渡过今晚,以待明日分享品尝胜利的果实。 斛律光在拿到调兵的符令之后,心情也是非常的激动。这会儿他已经把诸将引到营中一处侧帐中,着令他们等在此处,轻易不要离开,自己则又转赴大帐所在。 接着斛律光便调派河南王高孝瑜率领一队甲兵前往北宫,以协防增援为名去控制住太子与大都督府一干人等,并又以其弟斛律羡率领一队人马前往皇城,控制住包括尚书省在内的一干外廷官属并一应人员。 原本按照计划,此夜应该是以常山王出城控制诸营诸军,而城内的禁军则由长广王高湛负责夺取。 结果在事发之前,长广王却临阵退缩,以占卜自身近日运势不吉、因恐事败为名,选择龟缩在家等待消息,于是斛律光便临时顶了上来。好在监国大都督府也根本就没有主持大局、应对突发变故的经验,这才让事情又得以在预想的正轨中发展。 斛律光这里刚刚分派完任务,便又有一队军卒自东面策马入此,为首一人大声呼喊道:“赵郡王何在?快、快,召集甲伍,乱兵入城作乱,杨相公受困南城上秋门官仓内,速速遣军前往营救!” 说话间,这一支队伍已经驰行入营,而为首喊话那人乃是可朱浑元之弟可朱浑天和,因其任职太子太保,今夜发生事故后也留直监国大都督府待命,在得知杨愔属员告急之后便匆匆来到三台调派援兵。 当可朱浑天和入营见到斛律光之后,先是微微一怔,旋即便又疾声说道:“速速通告赵郡王,情况紧急,不容拖延!” 然而斛律光闻言后只是冷笑道:“纵有军情急报,可朱浑亦不可纵马闯营、乱我营禁!速速下马受擒!” 说话间,他便挥手着令身边军士们上前要围住可朱浑天和一行,可朱浑天和见状后自是一惊,怒声道:“斛律明月,你敢罔顾危难、公报私仇?” 眼见情况不妙,他当即便勒马转向后方,准备暂且逃离此处,然而斛律光又怎么会容忍其人在自己眼皮底下逃走,抓过部下配弓,扣弦拉满、一箭射出,那箭矢直中可朱浑天和后心,可朱浑天和当即跌落战马、当场气绝。 “尔等速速弃械受擒,否则杀无赦!” 一箭射杀可朱浑天和之后,斛律光胸膛中积郁数年的一口闷气才得以宣泄出来,而后便又指着可朱浑天和的随从们大声喝令道。 1138 该当何罪 (); 此夜的邺都热闹非凡,但好在所有的纷争杀戮都只是集中在权贵们之间的争权夺势。 在没有解决掉敌人、取得阶段性的胜利之前,他们也没有时间去施暴于平民,故而当纷争发生的时候,大多数的城中民众都遵循着平日的作息而进入梦乡,鲜少受到影响。 城外军营中,一车车装载满满的军粮被拖运入营,早已经等候多时的诸营军士们见状后便连连欢呼,大赞常山王果真仁厚信义、不负群众殷望! 但是相对于欢欣鼓舞的诸营将士,贺拔仁等则就没有那么兴奋了,心情多多少少有些烦恼不安。营士们看到只是一车车的粮食,但是在这些粮车之间,还有一驾马车正拖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正是之前在城中官仓内被生生殴打致死的杨愔。 “杨遵彦死了?” 高演听到这话后也是一愣,当见到马车上的杨愔尸体时,脸色自是变得有些难看。 旁边贺拔仁有些尴尬的说道:“众军士们见到杨相公便是群情愤慨、难能按捺,我本想稍作纵容、略加薄惩,却不想他竟如此的不禁惩罚……唉,也怪他行事不够谨慎,堂堂宰相之尊不安坐省中,竟然亲下仓舍,难免遭难!” 高演听到这番辩解,心内也不免暗生吐槽,只看这尸体连眼珠子都给捶打出来了,换了你能禁得住如此酷烈虐待? 这话他当然不会说出口,但是杨愔的暴毙也实在是有点出乎意料,许多即定的人事计划都因此而进行不下去,需要根据实际情况加以更改。 之前放贺拔仁一行入城的乃是禁军将领厍狄伏连,其人由高湛负责联络而加入进来,此时也跟随贺拔仁一起回到大营,此际颇为紧张的望着高演发问道:“今杨相公都已身死,本意夺权、竟成害命,事情恐怕难能善了。如若至尊亲赴邺都问罪,大王可有应对之计?” 加入二王这一行动的邺都权贵时流有不少,但是除了真正处于核心位置、能够发挥出关键作用的心腹之外,其他人都不怎么了解二王的全盘计划,各自接受的讯息有多有少。而这样敏感危险的事情,也不可能大范围宣扬沟通,彼此在讯息和对事情的认知上便有所差别。 比如眼前这个厍狄伏连,根本就没想到二王的最终目标就是当今皇帝,高湛提供给他的讯息就是要打击杨愔等汉人大臣的权势,让晋阳勋贵把持朝政大权。 厍狄伏连自然也不可能轻信高湛所言,可是当了解到长广王前往辽阳面圣、归都之后便直接逮捕了大臣高德政一家,而整个邺都对此都没有人敢于提出质疑,他便也不免相信了长广王是受了皇帝陛下的授意,而皇帝之所以作此命令,大概还是因为与西魏战败之后,担心这些汉人臣子们不再可靠,故而才加以清洗。 所以在厍狄伏连的认知当中,今次在邺都的行动仅仅只是为了颠覆以杨愔为首的执政班子,而且还是出于身在辽阳的皇帝的授意,他对于加入此中自然是全无心理负担。毕竟打击在朝汉人大臣的权势,本来就是他们每一个晋阳勋贵们义不容辞的责任! 可是厍狄伏连也没想到这一打击直接就真的把人给打死了,心情自然是有些慌乱的。 毕竟杨愔乃是当朝宰相,多年来都颇受皇帝陛下的信任。而皇帝近年又是越发的喜怒无常,往往因为些许小事便对人大加诛杀,可以对心腹大臣产生猜忌,当然也可以因为他们手段过于激进而加以问责。 高演自知眼下大局未定,还需对参事人员加以安抚,眼见厍狄伏连有些忐忑不安,便微笑说道:“诚如贺拔太傅所言,杨遵彦以宰相之尊屈于下僚之事,即便因此遭难也是白龙鱼服、与人无尤。至尊所以不亲自出面处置此事,便是因为担心国中人情震荡。今我徒众奉命行事,纵然事中有什么意外变数,但只要结果是好的,便不违上意。纵使至尊降责斥问,自有我与长广王担当,绝对不会牵连下属,厍狄将军但请放心!” 厍狄伏连听到常山王拍着胸口作此保证,心中便也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又恐城卫职责再出差错,于是便又匆匆返回,只是在离开前向高演表示再有什么事情之前派人前往其卫所通知即可。 贺拔仁在一旁默不作声的看着高演继续哄骗厍狄伏连,脸上虽然乏甚表情,心内也是不免一叹,正如常山王自己所言、其人终究不是别家种类,操弄大事的手段也的确颇有神武风格。 当年神武帝信都建义,对六镇军众们同样也是连蒙带骗才稳住了军心,正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最终能够取得成功,过程中采取什么样的手段也并不重要。如果不能成事,那手段如何就更加不重要了。 在应付过了厍狄伏连之后,高演又望着杨愔的尸体思索起来,随着思绪的转动,也渐渐感觉到杨愔的横死也未必就完全是坏事。 毕竟杨愔与他之间本来就存在着根本性的立场矛盾,其人即便活着也不可能为自己提供帮助,只不过是让事情看起来多了几分转圜余地罢了。 但他自己心里却很清楚,这所谓的余地其实也根本就不存在,此番起事之后他便没有了第二个选择,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如果不能成功,哪怕皇帝处于某些方面的考量而最终没有杀掉他,等待着他的必然也是生不如死的常年囚禁与折磨。 现在杨愔的横死固然是让人有些猝不及防、心情忐忑,但恐惧也未必就完全是坏事,适当的恐惧与施压反而能够让人做出一些平日不敢或者不愿做出的决定。 眼下的高演还仅仅只是通过解决诸营军士的补给问题而在这些军士们当中获得了一定的感激与认同,即便是加上贺拔仁的影响与号召力,显然也是做不到如臂使指的指挥这些军众,尤其是造反作乱的这种勾当。 毕竟他并没有名正言顺的军权,哪怕普通营士们或会热血上头的肯于追从,但一干督将们则就需要审时度势、权衡利弊。 可是现在杨愔的死却让这些督将们也变得不再从容,毕竟此事还是因粮草纠纷而起,这些督将们哪怕并没有亲自施暴,也要承担一个纵容下属行凶的罪名。他们如果畏惧惩罚,那么毫无疑问就需要做更多的事来确保自身的安全。 所以高演便让人先将杨愔的尸体拖入一座营帐中,又着令诸营督将入此领取粮食、分发给众营士们。趁着诸营开始忙碌的生火做饭之际,他便又让人将一众督将们再次召集在此间营帐中。 “现在食料已经分发入营,诸营军士们不再像之前那样群情激愤难控了吧?” 待到一众督将悉数入营坐定,高演便望着他们笑语问道。 众人闻言后便也都笑着点头称是,旋即便又充满感激的说道:“此番闹乱得以平息,军士们能得餐饭,全都是多仰大王垂怜关注。若非大王入此,局面还不知会败坏成什么样子……” 听到众人的交口称赞,高演只是摆手自谦道:“我于此中出力不大,只是诸营军士全都呼号求见,我又怎能不急来相见呢?只是凡有所图,必然也要付出代价。此间营务本来并非我职内事,你等不能力禁营士、以致军众哗变营中,你们可认罪?” 众人听到这话后,各自神情也都变得尴尬起来,接下来的反应则各不相同,有人点头应是、有人垂首默然,同时也有人开口辩解道:“大王应知此事事出有因,我等也是无奈……” 高演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任由他们各自发挥,过了一会儿之后才又开口说道:“你等倒也不必向我辩解,我早便说过此间营务并非我职内事宜,来日罪尔罚尔,另有其人!只是在此之前,一些事情也是需要向你等讲述清楚。” 说话间,他便抬手示意亲兵掀开盖在杨愔尸体上的布幔,露出了那惨状惊人的尸身。 诸将听到高演不准备追究他们的责任时,心内已经暗暗松了一口气,此番营士哗变主要责任本来就不在他们身上,随着时过境迁,再加上法不责众,日后再追究起来,能够实际落在他们身上的责罚想必更轻。 可是当他们看到杨愔的尸体时,脸色顿时便是一变,纷纷惊呼道:“这、这是杨愔、杨相公?” 由于之前入城运粮的将士们还集中在此营中、并未散去,因此这些督将们也不知发生了这样的意外,此时看到杨愔的尸体,自是大惊失色。 “不错,这正是杨相公。之前我请安定公引众入城请拨粮草,杨愔仍然不肯退让,亲至官仓所在把守仓门、不许取物,结果军士暴怒,当场将之殴打致死!” 高演望着众人开口说道:“杨相公乃是当朝宰相、国之重臣,竟然遭此厄难,你等将如何向朝廷交代,也要早作谋划打算。一旦朝廷责问降罪下来,那局面可就要被动了。” 1139 杀贼谏上 (); 众人听到高演这么说,脸色顿时变得越发难看。 他们自然不好意思怪罪单纯只是过来帮忙的常山王,当然也是没有这个胆量。但是这么大一口黑锅扣下来,也实在是要人老命。 如果说之前的营士哗变总算万幸没有造成什么不可收拾的恶劣后果,朝廷即便问责想必也会从轻发落。可是现在居然连宰相都给直接殴打致死,哪怕是判定谋逆那也不能算是冤枉啊! “这些营卒当真胆大妄为,不过只是短了几日饮食供给,竟然便敢下此毒手!应当速速抓捕那些行凶之徒,严加处罚、以儆效尤!” 片刻后,有将领满脸愤慨的开口说道,直接将罪过推给那些殴打杨愔致死的军士们,当然这也不能算推诿,因为情况本来就是如此,他们打算先将凶手严惩处理,以免朝廷再作追究时遭受牵连。 这种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神也获得了许多人的附和认同,然而这会儿贺拔仁却瞪眼怒喝道:“之前便是老夫率队入城前往官仓运粮,你等是否也要将老夫严加处罚、以儆效尤?” 听到贺拔仁此言,之前开口附和的几名督将全都面露讪讪之色,他们心里未必没有这样的想法,但是嘴上自然不敢说出来,只能垂首涩声说道:“大王言重了,大王国之重勋、岂可轻刑。只是那些悍卒们刁顽难驯,如若不加严惩震慑,不知还要滋生多少祸乱出来!” 贺拔仁仍然瞪眼冷哼道:“我却看不出那些徒卒有多刁顽,只见到他们耿直仗义,因见袍泽饥渴难耐、不惜以身犯险的入城寻粮,见到阻拦为敌之人,非但没有惊怕退却,反而迎难而上,不论对手是谁,都力取粮草押运归营,饲喂诸军!这样的义勇之举尚且称为刁顽难驯、需加重惩,那你等袖手旁观、坐享其成者又当如何处置!” “太傅说得好!杨愔为相,暴虐不仁、全无大局,虐待军士、克扣给养,当真取死有道。纵然杀之,众军士又有何罪?论之有罪者,要不要剖腹取出之前吞咽进食的食料?” 听到贺拔仁对那些将士们的回护之语,在场也不乏督将拍掌赞叹并大声附和。 他们虽然不太清楚当时具体情况如何,但回想最近几日食不果腹的凄惨日子,以及心内对杨愔所积累的深厚怨念,只觉得当时哪怕他们在场,怕是也忍不住要打死杨愔以发泄心中的怒火。 如若要因此便对那些成功运回粮草、惠及全军的军士们大加惩处,无疑是加害义士、人所不齿,且不说他们各自感想如何,哪怕诸营军士们怕是也不肯答应! 帐内的意见分成了两派,而随着越来越多人发声,认为众军士有罪的声音便越来越微弱,绝大多数督将都觉得那些打死杨愔的军士无错,不应该就此加以惩罚,反而需要包庇保护起来。 但这些声音虽然响亮,却又有一个问题无从解决,那就是如果皇帝和朝廷追究问罪起来,又该怎么办?争执双方全都极有默契的没有触及到这个问题,但这问题显然不是不说就会不存在的,终究还是需要直接去面对。 贺拔仁自知常山王心中所想,所以在引导帐内的争执讨论达到某种程度之后,便又起身望着高演说道:“将士们误杀杨相公,确是有些冒失,但也事出有因。如若因此便大加诘责惩罚,难免会寒凉士心。 大王今日肯于屈尊入营,为众将士纾忧解难、当真令人感动,当下此事也请大王一并兼领,勿为半途而废。朝中权贵虽多,但想来也唯有大王才会真心体恤营卒、仗义包庇。大王如果弃而不问,将士们更将仰谁?” 帐内众将无论刚才持何意见,这会儿听到贺拔仁的话后,也都连连点头附和。他们自知事情有些难办,心中也无主见,不如听命于智者。更何况常山王身份尊贵,所能想到的办法必然也比他们更加全面、更加高明。 高演眼见群情如此,便又沉声问道:“你等皆肯奉从我命?如若不能奉命而行,以致彼此互相拖累,不如早作割舍!” “为了共渡眼前难关,某等皆愿奉从大王教令!蛇无头不行,帐内众将谁若贪乱谋私、背弃王命,我为大王杖杀之!” 贺拔仁又大声呼应道,旋即他便又转头望向在场众人道:“你等对此可有异议?” “某等皆愿奉从大王教令,悖命者死!”‘’ 众人闻言后也都纷纷开口呼应道,一则他们本身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二来经历今日诸事之后,心内对于常山王也都大生认同感。 待与众人相作誓约之后,高演才又正色说道:“今日杨愔之死,虽然令人惋惜,但其亦取死有道。日前我已有所劝谏,然其自恃至尊心腹而刚愎自用、一意孤行,以致激生营士哗变。事变之后仍然不肯体恤下僚,拒给粮草,国法难刑、公义杀之!” “杨愔对抗公义,死有余辜!” 众将闻听此言,纷纷开口附和,这道理对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需要搞好内部的心理建设、达成统一意见。 “朝廷近年昏政,又岂止杨愔一人!前之战事所以不胜,亦多与朝政昏暗有关!今我群徒既杀杨愔,又岂容余者贼徒偷生、报复我等忠臣志士?杀贼匡正,当在此日!” 在统合群声之后,高演便不再只是针对杨愔一人,而是扩大到抨击整个朝廷,乃至于皇帝本身:“此间众邪立朝、蒙蔽圣听,以至于至尊难闻下声、不再亲昵军士营卒。旧日圣明恩威渐远,唯与众邪群小相共嬉戏、怠慢国事,遂使魏国羌贼后来居上、大侵我国。 乱我国者,不在于边,而在于朝,内奸不除,国将不宁!尔等众将多有从我父兄行功创业之元从,忍见众邪宵小迷惑至尊、败坏家国?唯奋起杀贼,而后力谏君上,恳求至尊抖擞精神、重用功士,则内奸不足为惧、羌贼亦不足为惧,家国永固、世祚永享!” 这一番宣言,多多少少还是让人心中略感震惊的,但很快众将便又被常山王所描绘的前景所吸引住,纷纷大声呼喊道:“杀贼谏上、世祚永享!” 经此一番,高演算是与众将缔结了一个更加密切的共事关系,彼此间也算是达成一个利益同盟,可谓是一荣俱荣。 此间诸营军士三万余众,当然不需要立即完全的发动起来。高演先与在场众将歃血为盟,然后才又吩咐他们各自归营统率约束所部诸众,同时又着令贺拔仁等信得过的人游走诸营并抽调诸营精锐、以组建起一支几千人的机动部队,用以出动诸方、控制局面。 等到高演这里控制住诸营军事之后,邺都城中也传来了好消息,斛律光等人同样也暂时控制住了城中的禁军,并且还分遣人马控制住了宫城与皇城。 不过由于两城内原本就有直宿的禁军,而这些禁军眼下并不受三台大营的节制,如果要强行攻入的话,难免就要发生武装冲突,在这深夜时分恐怕不好控制局面。所以斛律光眼下只是着员控制住了出入的宫禁通道,然后派人来向高演请示下一步该要怎么做,是否需要强攻? 城外和城内的大军都受到了有效的控制,这局面对高演而言自是大好,为免再发生什么意外变故,眼下最合适的做法当然还是强攻宫防,趁着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将内宫中的皇后、太子与诸皇子全都控制起来,那么起码在邺都这里,便可以称得上是立足于不败之地了。 高演方待下令让斛律光强攻宫禁,可是在略作沉吟后还是稍微改变了主意,并没有选择让斛律光执行此事,而是派人前往长广王府,要求事前积极踊跃、事到临头却做了缩头乌龟的高湛前往。 “持我手令前往,长广王若仍不肯犯险前往,即刻就府抓捕!” 一想到这个弟弟色厉内荏的性格,高演便又沉声下令道。 不过高演这一点倒是多虑了,高湛之前虽然有些畏畏缩缩,但也在与参与的几名宗室频繁的联络着。高元海在劝服赵郡王高睿交出兵权之后不久,便派遣卒员前往长广王府通知此事。 高湛只是怕死,但是讲到搞事那是绝对的不甘落后,当得知禁军已经被初步控制起来、情况已经不像最初那样凶险的时候,他顿时便也按捺不住,不待高演的命令抵达,他便与心腹和士开等换上戎服出门、一路往皇宫方向而去。 1140 故仗夜行 邺都北宫便是原本的北城文昌殿、听政殿等宫室群,旧年文襄皇帝遇害之东柏堂便位于此间。此间宫室相对独立于南面新营建的邺宫之外,而太子宫同样也位于近处,便于出入,因此太子高殷也常常留宿于此。 河南王高孝瑜在率领一部禁军甲卒抵达北宫之后,以城外变乱加剧为由,提出要入驻北宫、协同防守,但其本意自然是要控制住留宿北宫的太子高殷。 值守北宫的禁军都督成休宁在听到高孝瑜的要求之后,却并没有开门放行,而是大声回答道:“某等职在宿卫北宫,未得监国太子军令,不敢私放别方部伍入宫。大王请引部暂退于外、勿留此滋扰宫防,待得太子调令之后再入不迟!” “蠢物,难道没有听到我所告城外乱情加剧?我今奉赵郡王命增援北宫,竟为尔徒所拒,如若太子遭受惊扰,小心尔等小命不保!速速放行!” 高孝瑜在听到这话之后,当即便指着宫墙高楼上不肯放行的成休宁破口大骂道。 然而成休宁对此喝骂声置若罔闻,非但没有丝毫要作放行的意思,甚至还着令身旁卒员们引弓威吓。 高孝瑜看到此人如此的顽固死脑筋,便也只能暂时引部推却,只是在退后之前还大声呼喊道:“速速通禀太子殿下,待我入宫之后必将尔徒加以严惩!” 成休宁并未因此威胁而动容,待到迫退高孝瑜一行之后,才又安排卒员入宫去奏报并请示太子。 这会儿虽然已经夜色颇深,但在事情还没有妥善解决之前,太子高殷也是了无睡意,正在北宫殿阁中有些烦躁的翻看着一些都督府文书,此时听到卒员奏报变乱又有加剧,他不免眉头又是一皱,点头允许守军将援众放入宫中,但却特意交代不需要河南王入宫宿卫。 高孝瑜在北宫外焦急的等待了好一会儿,可是当宫奴行出传令的时候,却不想竟是这样一个结果,他自然满心不爽,当即便怒声道:“为何不准我入宫宿卫?难道有人在太子殿下面前进献邪言中伤我,使太子对我心生提防疏远?” “不、不是的,太子殿下有言,旧年世宗文襄皇帝遇害于北宫,太子因恐大王触景伤情、不能安心于事,所以才特嘱不需大王入宫,可请赵郡王另择别员来参宿卫,大王请回营休息罢。” 宫奴见高孝瑜如此恼怒,心内自是一慌,忙不迭回答解释道。 高孝瑜听到这话后,顿时便倍感无语。他当然也敬爱怀念他的父亲,可现在是怀缅伤情的时刻吗?太子这一番人情照顾的当真是没有必要,但却又歪打正着,让他一时间倍感无奈。 “当下情势紧急,又岂可再兼顾其余事外的杂情。我今受命而来拱卫太子,生死都可置之度外,又岂会因怀缅故人故事而伤情累事!况此众军士皆受我节制,仓促换将难免将士失协,如若宿卫之事有所疏漏,更是追悔莫及。” 高孝瑜自然不肯乖乖离去,当即便又瞪眼疾声说道:“速速入告太子,我已摒却故情伤怀,当下唯以护卫太子万全为计,请速速放行!” 宫奴听到这话后,只能再告罪一声,然后便又匆匆返回北宫。 值守都督成休宁见状后,便在城内唤停了传信宫奴稍作询问,当听到河南王执意要亲自率兵入宫之后,眉头当即便微微一皱,便将此间军务暂交由副将打理,他则亲往殿中劝告太子要慎重,眼下北宫防卫完好,也并没有要招纳援兵的需求,深夜时分人多眼杂,反而不利于宿卫防守。 且不说被阻拦在北宫之外、难以入宫的高孝瑜,高湛在离开自家府邸之后便一路径直向北城而来,原本他打算直向三台而去,汇合已经控制住禁军的同党们再作别计,毕竟只凭身边这几百名家丁徒卒实在是也难当大用。 只是在途经北城的丞相府时,同行的和士开便提议道:“大王此夜并未相共举事,待到局面有所稳定才匆匆而来,恐怕三台群徒会因此而见轻。当下都畿内外多有闹乱,丞相府想必空虚无备,不如先入府中,收夺丞相仪仗以壮行威,如此才能让观者生畏、人莫敢轻!” “此群徒之所以能够入事,皆因我之故,他们安敢轻我!” 高湛在听到这话后,当即便瞪眼怒声说道,但在想了想之后,还是采纳了和士开的建议,转道直奔丞相府而去。 北城丞相府,其实是旧年高欢、高澄父子在邺都治事时的官署所在,如今朝中虽有杨愔担任宰相,但杨愔主要活动在皇城外朝尚书省中,鲜少到丞相府来,因此眼下的丞相府并非城中剧要所在,所以守卫力量也并不多。 故而当高湛率众冲来的时候,丞相府一干守卒们顿时被冲的有些发懵,下意识的便逃散开来。也不怪这些守卒们如此不堪,他们也实在想不通何以丞相府会遭受攻击。 因为在北有北宫、东宫与监国大都督府等一系列要地,在南过了漳水更是宫城所在,丞相府中除了旧年的一些仪仗文物之外,实在也不剩下什么重要的事物了。真要有什么乱臣贼子搞事情,当然也不会选择这里。 然而他们今天就是遇了邪,高湛率领一众府员冲入府中后,和士开当即便率领徒卒在封锁多时的库房中将一干积灰蒙尘已久的器杖文物重新翻找出来,发放给一众随从们装扮起来,一番捯饬下来,倒也有模有样。 “太祖皇帝旧年出入都畿,威仪不过如此,大王如今复执仗而行,都畿之内谁敢阻拦!” 和士开在一通忙碌整理之后,便指着这一支威容大壮的队伍笑着对高湛说道,而高湛闻言后便也不由得连连点头,直叹当真有那种感觉。 只可惜眼下正值深夜,这一支队伍行走在本就行人稀少的街道上乏人观赏,但就算是有人看到了怕也不敢阻拦,倒也不是单纯的畏惧仪仗威严,更多的还是怕了这仿佛猛鬼夜游的阵仗。神武皇帝都已经死了十多年,其仪仗再如同诈尸一般的出现在邺都街头,这换了谁瞅见了能不害怕? 但无论什么人、什么事,只要自身拥有强烈的信念感、愿意相信这是真的,那自然会迸发出一股让人心折的自信气质。总之高湛一行这会儿是自信十足、无所畏惧,沿着长街一路畅行。 当一行人正要折转西行向三台而去的时候,便发现了被阻拦在北宫外的高孝瑜一行。 高湛见状自是大喜,当即便率众走上前去,只是当知道高孝瑜是被堵在北宫外、不得其门而入的时候,他当即便皱眉道:“你今晚所行何事难道不知?莫非以为自己是来参宴、主人不许便不敢入?” 高孝瑜在听到这指责后当即便脸色一红,垂首小声辩解道:“我当然也想过强攻入内,但是北宫宫墙高大坚固,一时间怕难攻克,反而使守军惊觉,更难入内……” “不能强攻,难道还不能智取?” 瞧着有些死脑筋的高孝瑜,高湛有些无奈的叹一口气,然后示意他站在一边等着看自己的表演,旋即他便走上前去,向着城头上大声呼喊道:“孤乃长广王,尔等守卒听令,速速传告城中太子,告是城外乱军已经入寇城中,进扰皇城。 孤本率家奴于宫前驻守,无奈贼势太强,不得不退避此间邀太子率禁卫同往迎敌。军情紧急,速告速告!若贻误军机、以致乱军寇入内宫,滋扰皇后等后宫尊体,尔等军卒百死莫赎!” 城头守军闻言后自是一惊,忙不迭入宫奏报。此时的北宫殿室中,太子高殷刚刚被都督成休宁劝告以静待变,却又听到长广王也已至此,而且带来更急劲爆的消息,一时间也是慌了神,忙不迭便起身向外行去。 “殿下且慢,若城中乱象果如长广大王所言那般严重,何以北城一无所觉?” 成休宁心中仍觉不妙,当即便又皱眉劝阻道。 高殷闻言后却摆手道:“长广王是我亲叔,想必不会轻易虚言骗我。是或不是,都应当面问清。今皇父在外,家国诸事尽付于我,皇母又居内宫,恐遭贼扰。将军切勿复言,累我背负不忠不孝之名!” 说完这话后,高殷便直接向外行去,来到北宫宫门前,着令守军打开宫门,并将长广王等招至近前来问话。 高湛带着高孝瑜来到宫门前,先向太子稍作见礼,然后便指着其身旁的成休宁对高孝瑜问话道:“是否此徒拒你于外?” 高孝瑜闻言后便忿忿点头,而高湛则指了指成休宁并喝令道:“你入前来!” “大王……” 成休宁迈步入前,方待辩解几句,然而高湛却直接抽刀在手,大吼一声后跃起身来直将其人劈杀当朝。 这一幕自是吓呆了内外众人,全都不由得惊呼一声,太子直被身旁禁卫拖到后方保护起来,兀自有些不敢相信眼前情景,惊声问道:“阿叔何以行凶杀人?” “臣为太子锄奸也!” 高湛倒也光棍,一刀劈杀成休宁后见诸禁军将士持械围来,忙不迭弃刀跪地并大吼道:“太子难道要杀害亲叔?” 1141 乱及内宫 “我、我怎么会加害阿叔?阿、阿叔你何出此言!” 太子高殷每当忐忑紧张起来,就会变得口吃难言,高湛突然在他面前拔刀杀人,已经吓得他有些魂不附体,如今虽作示弱之态,但口中说的话却仍是恶人先告状,这更让高殷惊慌失措。 只是当他看到那倒地身死、伤口处仍然血如泉涌的禁军都督成休宁时,他脸色便由慌乱渐渐转为严肃起来,指着高湛不无恼怒道:“成都督所犯何罪,阿叔竟要将他直杀当场!我虽然不会谋害叔父,但伸张国法也是份内之事、义不容辞!” 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说的就是高湛这种人。让他筹划施行什么大事,他免不了会犹犹豫豫、瞻前顾后,可是当其自觉优势在握而要搞什么事情的时候,那是比谁都要积极。 尽管太子言语中也颇含斥责意味,但只要不学高湛这样直接下令将他当场砍杀,在他这里就与废话无异。什么家规国法,更是全不在意。 当听到太子不打算当即便对他打杀报复,高湛心情顿时变得更加放松,便又直接从地上站起身来,指着成休宁的尸体大声对太子说道:“太子难道不知此贼所犯何事?今至尊游狩于外,家国事尽付予太子,太子扪心自问,凭你一人能当重任? 举国上下,能忠心为国、为太子分担重任者,谁又能超过宗家群属?国中有事,太子不仰宗亲,更能仰谁?此贼当直宿卫,竟却河南王于外、不使入拱太子,状似尽忠,实欲挟上,欲使太子远于宗室手足而亲近奸邪小人。我今若不杀之,更加滋长其人骄性,来日太子必将为其所害!” 高湛这一番申诉说的可谓是理直气壮,太子高殷在听完之后,一时间竟也无言可对,期期半晌,才又小声说道:“即便事果真如阿叔所言,亦应推审定案、才能明正典刑,不应私刑杀之。还、还有,不欲河南王入宫者亦非成都督,而是我、我担心河南王行入北宫后触景伤情……” “这么说,太子仍然认为我有罪?我罪在忠心为国、罪在嫉恶如仇,得见丑类,拔刀即杀,既知其丑,难道还要细品其臭?” 高湛见太子语气变弱,自己语调登时变得更高,这会儿连错都不肯认了,直接瞪眼反问道。 齐主高洋自己虽然荒唐暴虐,但对儿子的教育也颇为重视,以至于将太子保护的太好,鲜少见到高湛这种无赖做派,一时间被高湛诘问的哑口无言。 一直在旁观看的高孝瑜这会儿对这九叔心内佩服的简直五体投地,以至于之前因为高湛藏匿在家、不敢参事而生出的轻视之想都荡然无存, 他见太子已经被高湛压制的口不能言,这才入前打个圆场,开口说道:“阿叔不是说邺宫情况危急,今太子已出,还是赶紧告之、从速遣员相救吧?” 太子这会儿也才想起来他正为此事而行出,于是便也连忙疾声发问道:“请问阿叔,究竟多少乱兵入城?宫城当下情况如何?我于北宫怎么竟然全无所觉?应当遣员多少搭救才够定乱?” “太子情急才来相问,不需要再问罪于我、伸张国法了?” 高湛性格就有几分得势不饶人,并不懂得适可而止,仍然是没好气的冷声说道,还有些不爽高孝瑜转移了话题而白了对方一眼。 待到太子再作道歉并追问,他才又信口胡诌起来:“入城兵马不少,想有熟知城中路径情势之人接引,入城之后便直接取道禁中,我率领家奴力战一通才暂时逼退乱兵。但他们几时会卷土重来,我亦不知。当下之计,太子应当速引人马入宫守护皇后等一干人等。我与河南王相随共事,一定能力保后宫无忧!” 太子闻言后便连连点头应是,他本来就乏甚处理大事的经验,又欠缺其父那种临事机敏果决的禀赋,今天各种变故频生,已经让他心怀大乱、判断力也大大的下滑,更兼担心内宫母亲等人的安危,当即便下令按照高湛的建议执行,将北宫宿卫之士召集起来,再向三台大营调集一批人马然后南去救援皇宫。 北宫宿卫之士约有千人,高孝瑜带来的同样也有千余人,加上三台大营又调来的一千军众,便凑起了三千人马。 由于北宫宿卫都督成休宁已经被高湛所砍杀,再加上斛律光杀掉入营调兵的可朱浑天和之后又派遣心腹顺势前往控制住了监国大都督府,此时的太子身边已经无人可用。 派人前往大都督府相召,也迟迟不见回应,担心再等下去或会又发生什么恶劣的变数,于是他便将这一支人指挥权交由高湛,然后一行人便匆匆向邺宫而去。 “阿叔当真高明,这么轻松便让太子入彀!” 行军途中,高孝瑜凑近到高湛身边来,心悦诚服的对其夸赞说道。 高湛也大笑着将此恭维照单全收,心里同样庆幸于太子的单纯和愚蠢。此夜他本来没有率先参事,此番离开家门也只是想趁着局面未定收捡一点边角功劳,不至于事后乏善可陈,结果却没想到事情竟然发生这样有趣的转折。 按照当下这个架势,他已经挟持住了太子,接下来在凭着手中这一支禁军力量顺势控制住宫城与皇城中一干人事,那么立即便会一跃成为这一场的核心干将。哪怕是如今正自身在城外大营的高演,怕是也不如他所能掌控的人事更多。 因有太子一路同行,一行人可谓是畅通无阻。高湛一路上不断传达命令,将队伍中一些兵长督将分遣他处,留下的禁军甲兵们则暂时收编给自己的亲信统率,等到队伍过了漳水之后,他基本上已经控制住了这一支人马。 纵然有一些督将兵长因为高湛的举动而察觉到了什么异常,但是他们的发现也很难传递给早已经被高湛心腹围绕起来的太子,而且之前高湛直接劈杀都督成休宁的狠厉之态也让他们心生忧惧,不敢公然抵触反抗其人的命令。 过了漳水便进入了邺宫范围,高湛直接与太子高殷一同前往叫门,值守此间的禁军将领因见是皇太子领兵而来,心中也不疑有他,当即便开门将人迎入进来。 “袭击内宫的乱军退离了吗?” 太子在进入宫门之后,当即便召来督将疾声发问道。 那督将闻言后自是一愣,旋即便有些茫然的摇头道:“启禀太子殿下,此夜宫内平安无事,殿下何处听说有乱……” 他这里还没有说完,后方和士开已经率领军众突然冲出,快速将其擒拿下来并控制住宫门。而太子在见到这一幕后自然也是脸色大变,正待转头寻找高湛的身影,却发现他这叔叔正站在数丈外的甲兵队伍当中,正望着他咧嘴大笑。 “作乱者竟是长广王,尔等军卒休得从乱犯上!” 太子身边的护卫们见状后也都忙不迭抽出佩刀,将太子拱卫在他们当中,然而此时禁军部伍早被高湛大换血,和士开等见状后便大声道:“这些贼卒竟欲挟持太子而走,速速诛杀、解救太子!” 一番激战之后,高殷身边几十名的心腹护卫很快便被残杀殆尽,而他也被逼迫至墙角,瞪眼望着正自冷笑着率队行近的高湛颤声道:“阿、阿叔为何要害我?” “太子请放心,我自然不会加害于你,但也请你一定不要挑衅我,乖乖听从我的命令,此夜不会有人害你性命!” 高湛抬手示意亲兵上前,将仍自瑟瑟发抖的太子给牵引出来,旋即便率领部伍快速进入内宫后园的万寿堂前,才又着令部伍分入内宫搜索抓捕皇帝的妃子与子女,而他自己则亲率一支人马直往皇后寝宫而去。 此时的内宫中已经因为乱兵寇入而乱成一团,到处都是惊慌奔走的宫奴婢女们,皇后寝宫内外同样也不例外。当高湛率部来到这里的时候,正见到宫人们护从着皇后自宫室内跑出来、准备逃往别处避祸。 皇后似乎是从睡梦中被惊醒,满头青丝乱垂下来,素面惊恐、花容惨淡,身上的衣裙也没来得及穿系整理好,随着跑动,如玉般的肌肤频频闪露出来,在宫灯的映照下白的炫目。 高湛鲜少见到皇后如此姿态,看到那未施粉黛却仍楚楚动人的美貌脸庞,还有那份大失往日端庄、引人垂怜的惊慌姿态,高湛一时间竟有些出神,只觉得新鲜中又透露出十足的,整个人新房都几乎被填满。 直至皇后宫人发现了他们一行而惊呼出声,高湛才大步冲上前来拦住一行人去路,两眼直勾勾望着皇后说道:“臣已率部至此,皇后、嫂子但请安居寝中,不需别往!” 高湛的突然出现也吓了皇后一跳,她先顿足下来,然后便望着这个小叔子疾声问道:“长广王怎在内宫?知否作乱者谁?” 1142 台省难入 尽管此时已经掌握了内宫局面,可是看到皇后那仓惶忧恐的脸庞后,高湛还是摇头表示具体情况未知,自己只是跟随太子一起入宫定乱,自己先一步赶到皇后寝宫护卫。 “太子也已入宫?速召、速召太子入此!” 皇后听到儿子也已经来到后宫中,顿时面露惊喜之色,连忙开口说道,当其看到高湛并其身后那些全副武装的禁军军士们的时候,又微微皱起了眉头,稍显冷淡的说道:“后宫之内多是女眷,长广王虽是至亲,亦是外臣,还请引部驻守殿外,不要入内滋扰!” 若是换了旁人这么说,高湛自是忍不住要勃然大怒,但听到皇后此言后,却顿觉唐突佳人,忙不迭转头摆手喝令部卒们向后退去:“尔等军卒形容粗鄙,切莫入前冒犯皇后,速退、速退!” 待将群徒屏退,他又转过身来望着皇后笑语道:“臣护送嫂子归寝,此夜有我值守于此,嫂子于内安睡即可!” 长广王的姿态过于轻佻随意,这让皇后不由得眉头皱得更深,但眼下高湛并其属众乃是护卫此间寝宫安全的唯一一股力量,在太子率众赶来之前,皇后也只能暂作忍耐。 她举手掩面,在宫人的簇拥下重返寝宫,回宫之后便连忙让人关闭了宫门,旋即便又使奴交代高湛请太子速速至此。 “嫂子请放心,我便于殿前守卫,有事唤我即可!” 高湛虽然被拒之门外,但仍乐呵呵的并不恼怒,看那样子似乎已经是忘了此番入宫乃是兵变而非寻芳。 不过他这里色气上脑,别的同伴行事倒是给力,高孝瑜等率部在内宫中扫荡一通,将诸妃嫔并皇子皇女们全都给搜索出来,除了段昭仪另择一室独处之外,其他人则全都被集中在了一个房间之中。 皇宫宿卫安保向来都是外紧内宽,只要能够突破外间的阻拦,内里几乎全不设防。毕竟大内皇宫乃是皇帝并其家人们生活的私密区域,真要布置太多宿卫人员,隐私难免会被大大的侵犯。 在将内宫控制住后,不待高湛再作吩咐,又有一队人马绕过中朝诸殿堂、直向皇城而去。皇城中分布着百司官署,还有许多留直夜宿的官员,控制住了这里,才等于是控制了朝廷。 然而他们再向此来的时候却遇到了阻挠,并非此间宿卫人员的抗拒,而是先一步赶到了此处的斛律羡已经率部控制住了皇城诸司,因为拒绝高湛所带来的人马入内,彼此间便发生了冲突。 “斛律丰乐难道不知你等是受我使派?” 一直守在皇后寝宫外的高湛在听到部下入此汇报之后,登时便皱起了眉头,不悦喝道。 那部将闻言后连连点头道:“末将等已经告知此事,然而丰乐仍然不肯放行,道是自有奉令,纵然大王亲至,也请天亮之后再……” “哼!这狗贼当真放肆,竟然还敢拒我!” 高湛听到这话后恼怒不已,当即便想亲自前往教训斛律羡一番,但又有些不舍的看了一看皇后寝宫。 脑海中权衡一番之后,他还是决定以大事为重,亲自前往察看一番。虽然他跟高演是合作关系,但是成事之后的利益分配还待争取,如果能够将外朝人事抢占在手中,他无疑便能掌握更大的话语权。相较而言,留在这里做护花使者就多少有点不务正业了。 但他又担心自己离去之后,皇后或会转去别处,略加沉吟后便开口吩咐道:“封死此间宫室门窗通道,内中人员若是强闯外出,一概诛杀!呃,皇后不要杀!” 交待完这些之后,他才率领一队甲兵匆匆离开此间,直往外朝所在而去。 此时寝宫中的皇后迟迟不见太子率兵到来,心情已经是焦急难耐,而当看到高湛带来的军众开始封堵寝宫出口的时候,这才惊觉原来作乱者竟是高湛一行,心内顿时慌乱到了极点,但这会儿却是什么都做不了,眼见几名宫人冲出后被直接砍杀当场,只能瑟瑟发抖的缩在寝宫之中,心内暗自乞求出现转机。 高湛很快便率部来到了通往皇城的东阁门,出了东阁门便是尚书省等外朝重要官署,然而这里却早已经被斛律羡带来的人马把守住,禁止任何人由此间出入。 “开门、速速开门!某乃长广王,斛律丰乐速速来迎,你今控住台省,功劳可观,明日事定之后必有重赏!” 高湛来到这里后便向着内里大声喊话道。 斛律羡此时正在宫门另一边,闻言后便也大声回话道:“若是长广大王,可有信物自证?当下夜黑,难辨敌我,宜小心为上。” 高湛听到这话后,便着员将自己随身携带的一枚官符递到对面去,对面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将之奉还,而后斛律羡又大声回答道:“大王初始构计,应知群徒各司其职、各有所任,同心协力、才能确保大事成功。 末将受命进据外朝,勿使人员惊散走使,如今大事未定,实在不敢松懈。也请大王专守所事,切勿轻敌,以免大好局面毁于粗心。外朝此间,大王明早可共常山大王一同入此从容视察,若有守卫失职,末将甘愿受罚!” “就连我都不能行入?” 高湛听到这话,自是愤懑不已,便又沉声喝问道。 然而宫门对面却再也没有回话的声音,高湛又怒吼数次,全都无所回应,气得他甚至都想直接率众进攻过去,但到最后还是忍耐了下来,只能气呼呼的引部重返内宫。 当其重返皇后寝宫外得知宫内有宫人试图冲出包围而被斩杀时,怒火顿时压抑不住,当即便让人在宫外点起烈火,将那几名宫人尸首抛入其中焚烧起来,同时站在已经被堵死的宫门外大骂道:“当下邺都除此之外,还有别处安全?愚妇不听我言,强要外出,更欲去何处寻死?不如于此一把火焚烧干净!” 寝宫内皇后并诸宫人听到他这暴躁的怒吼声,一时间也都惊惧不已,不敢应声。 终于,在经过一番内外的折腾之后,黎明仍是如期而至,随着东方天际渐露鱼白、晨曦破晓,在城外军营中等候多时的高演也在贺拔仁等诸将士拱从下直接入城,向皇城所在而去。 据守皇城的斛律羡在得知常山王到来之后,忙不迭率领部众并之前在皇城诸司当中所控制住的官员们前来迎接:“臣等恭迎大王!昨夜畿内闹乱,臣等唯据城而守,苦盼援师入城,今大王得入、都畿得安!” 不清楚变乱内情的官员们在听到斛律羡这番喊话之后,一时间竟还真以为常山王是率军入城定乱的,于是便也连忙叩告乞求。 高演现在还亟待接收昨晚一系列的变乱成果,自然无暇在群众面前仔细演戏,在将出迎众人稍作安抚、着令他们各自归署待命之后,他便共一众心腹们直往皇城尚书省而去。 斛律羡一边随行在后,一边向高演汇报昨日所获取到的人事成果。他本来就任职禁军之中,其兄斛律光在获取到禁军的控制权后,第一时间便将其派遣到外朝来,外朝留直群众尚无所觉便被悉数控制抓捕起来,包括昨夜留宿官署中的尚书右仆射崔昂与住在史馆的大臣魏收等人。 高演在得知此事后,心内自是大喜。他本就担心一些有号召力的大臣脱离控制,在外招聚人势、把持舆论。这些人直接被在皇城中控制住再好不过。而其他没有被在署控制住的官员,诸如崔季舒之类,高演又分遣卒众就其宅邸看守控制起来。 此时控制住内宫的高湛也急不可耐的再次来到东阁门叫门,由于高演已经到来,于是斛律羡便撤走了守在此间的军众,任由高湛来到省中。 抵达尚书省之后,高湛视线搜索一通便落在了斛律羡的身上,手指在佩刀刀柄上刮了刮,终究还是没敢像对付禁军都督成休宁那般抽刀便杀,毕竟高演可不像高殷那么好糊弄,斛律羡也并非寻常将领。 “还不快向长广王道歉!你昨夜虽是好心,担心长广王内外游走太过危险,但拒之门外终究失礼。速速道歉,长广王想必不会衔恨追究!” 高演自知高湛是个怎样的性格,当见到其人眼珠子看着斛律羡提溜乱转的时候,因恐高湛会小题大做的借此发挥,便开口对斛律羡说道。 斛律羡这会儿也不再倔强,当即便入前作拜道:“请大王见谅昨夜失礼之罪。” 高湛闻言后只是嘿嘿冷笑两声,旋即才开口说道:“难道在丰乐眼中,我竟如此狭量小气?你若对此仍然耿耿于怀,我才会加倍罚你!” 说话间,他提起刀鞘抽了斛律羡的后背两下,才又故示大度的弯腰将其人搀扶起来,然后便望着高演说道:“阿兄,如今都畿内外尽已在控,下一步该要怎么办?” 1143 至亲兄弟 高湛这话听来似乎只是寻常的问题,但高演在听完后脸色却顿时一变,视线一凝、死死的盯住高湛。而高湛脸上虽仍保持着淡淡的笑意,但这笑容也显得有些僵硬。 之所以这个问题会让二人产生如此的反应,那是因为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就此谈论过,并且已经形成了一个统一的意见。而高湛此时再提起这个问题,那自然就是因为觉得眼下情况较之前有所不同,想要推翻之前那个协议。 高演对此自是大为不满,但一想到眼下皇后和太子并后宫一干人等眼下全都被高湛所控制着,他也不好将关系闹得太僵,于是便强压着心中的怒火,沉声说道:“那么你又有什么新的主意?” “此间人多眼杂,不适合详谈要事。还是先入省中直堂,再容我为阿兄细细分说。” 高湛见高演作此反问,提起的心也微微放下,老实说他也怕如此反复态度激怒高演,彼此一拍两散,那他也会变得很不好受。 但现在高演既然愿意谈,那么事情就会有转机,他当然也要为自己争取更多、更好的待遇,才不辜负这一晚上忙碌所获取的人事收获。 两人进入尚书省直堂分席坐定之后,高湛便率先开口道:“之前谋事之际,心内还颇多忧惧忐忑,直道此番以命相搏,怕是凶多吉少。万幸事情总算进展顺利,我与阿兄内外配合默契、各自努力,总算是都做好了份内的事情,控制住了都畿局面。” 高演听到这话后也点点头,固然他们在起事前也进行了比较缜密周全的人事安排,但真正事到临头的时候,也是靠着运气和对手的松懈才能获取到当下的局面。 在此之前,畿内维持局面最重要的人物自然就是太子和宰相杨愔。 太子少不更事,根本就没有处理如此复杂事变的经验,而且品性过于单纯,居然被高湛只凭着几句话就被牵着鼻子走,这也算是昨晚所不能预料的最大变数了。 原本高演要强逼缩在家中的高湛去控制皇宫,心里也没打什么好主意,因为这机会是昨晚一系列行事计划中最容易发生变数与火拼的环节。 结果却没想到由于太子过分配合,使得高湛行事顺利无比,甚至比城外的高演还要顺利得多,以至于高演甚至都有点怀疑,莫非天命不在于己、而在于高湛? 至于杨愔,虽然贵为宰相,但却颇有几分独行匹夫的意味。 首先在于其人身份,出身弘农杨氏的背景与关东名门存在着一定的隔膜,平日或可相见甚欢,遇到权位冲突的情况则就不易抱团,加上如今北齐与西魏之间的恶劣关系,使得其人身上一直围绕着一股争议。 其次杨愔本身的性格也是缺陷极大,虽然贵为宰相,但却欠缺容人之量,尚书省三位长官,高德政与崔昂分别出身渤海高氏与博陵崔氏,他们才是真正的河北士流代表,而杨愔与他们之间关系都不怎么和睦。 高德政仍被高湛所囚禁着,已经折腾到半死,而其人的缺职也给尚书省人事造成了一定的混乱。至于崔昂,早前高演在尚书省与杨愔争吵做戏的时候,他就在一边煽风点火,因此也不会真心实意的辅助杨愔。 杨愔本身虽然精明干练,但在欠缺一个团队人事默契配合之下,也做不到对所有事情全都密切监控。再加上被人刻意的有心蒙蔽,其人的视野盲区更大,对一些人事会产生错误的认知与判断,如果放长时间的话或许会自我纠正,但是这种旬日之内便发动完成的铺垫却不会给他留下什么纠错的时间和机会。 如今太子被软禁关押起来,杨愔则是直接被殴打致死,整个都畿之内眼下无论是在官职还是威望上,都已经完全不存在能与二王相抗衡的人物。而且内外军伍皆在控制之中,眼下的都畿已经是彻底的变了天。 在将昨日成果稍作总结之后,高湛便又开口说道:“如今邺都局面大好,从昨晚我就在想,是不是应当适可而止、勿为当下的顺利局面冲昏头脑而继续犯险行事?” 当高演从高湛口中听到“适可而止”这个词的时候,一时间都有些怀疑自己莫不是听错了,还是眼前这个弟弟被人夺舍了? 这会儿他大约猜到了高湛想说什么,略加沉吟后便又开口道:“那你的打算是什么?只要守住邺都当下,不必再为别计?” “是的,我也不怕阿兄你嘲笑我胆小。其实自从其事之初,我便倍感忐忑,总觉得过于冒失冲动了。至尊虽然被羌贼大败而威望大损,兼且疾病缠身、恐将不祥,但终究还是没有,你我便如此匆匆谋事,难免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高湛皱着眉头一脸认真的说道,讲到这里的时候,脸上便又流露出些许欣慰的笑容,继而又用一股知足常乐的语气说道:“想是咱们阿耶、阿兄垂怜两兄弟谋生求活不容易,在天有灵、庇佑我两,使得咱们能够成功掌控邺都,有了立身存命的些许凭恃。可若因此便骄狂自大,自以为无事不可为,这是否有些违背天人所愿,要乐极生悲?” 高演听到这小子所言越来越荒诞,就连他们早已死去的父兄都给搬出来,登时便又紧皱起了眉头,索性开口沉声说道:“既然事情进展至此,已经让你如此为难,那么不妨抛下眼前人事,归家之后自掩门扉,待到诸事悉定之后再开门重入人间。后事不需你再劳累操持,我自邀集群众尽力而为!” “阿兄莫非是要半道弃我?” 高湛听到这话后当即便瞪眼怒声道,他这番说辞只是为了以退为进的谈条件,可绝对不想半道被高演踢出局去。 听到高演这么说,他索性也不再绕弯子了,当即便又开口说道:“当下虽然已经控制住了邺都,但局面仍然不容乐观。至尊仍然远在辽阳,去留不由你我。况晋阳、上党等地仍然师旅雄盛,只凭邺都师旅实在难与抗衡。 所以我的意思是,不如放弃外出,只是固守邺都,凭邺都人势待变诸方。纵然诸方会击于城外,但至尊病体恐难久持,而太子并诸皇子皆在掌控,只需要安待至尊寿尽,大势自然归我!” 之前他们所讨论的方案是,待到邺都局面初步掌控之后,便立即集中兵力扑赴辽阳,赶在皇帝察觉并作出反应之前,将辽阳一起给控制住。如此一来,整个国中自然便只能听从他们号令。 可是现在,高湛掌握了一部分禁军、还掌握了皇宫大内,尤其是皇后、太子等重要人物都掌握在手中。所以在他看来便没有再继续冒险前往辽阳的必要,皇帝再怎么折腾也折腾不了多久,更何况老婆孩子都在自己手里,实在没有必要再急吼吼的去冒险。 然而高演在闻言后却连连摇头,直接拒绝了高湛这一提议:“今我等行事本就是以下犯上,逆流而上方有胜算、稍有退却即万劫不复!当下情势大好,自当乘胜而进,如若裹足不前,则必人心涣散。 失道者天人共弃,如若你我只是困守孤城,待到至尊招引诸军到来,邺都本就平野造城、难称雄奇,更因士气大丧而难能坚守。届时不要说安待至尊归天,异日怕是就连当下匍匐足前的奴婢都要奋起谋杀我两以向城外邀功,此计万万不可!” 他所担心的还不只是城中其他的人心异变,更重要的是自己这个弟弟本身就不老实,真要等到大军围城,这小子控制住皇宫与太子等重要人等,自己只能据外而守,分分钟被里应外合的给卖了都不自知! “阿兄既然要以身犯险,我也无可奈何。相约起事,半道便分道扬镳总是不易。只是阿兄你强拖着我继续犯险,总需得给我一个保证。你是因为至尊步步紧逼、怒而反抗,但我其实远未至于生死攸关时刻。” 高湛见高演瞪眼否定自己的建议也不恼怒,而是继续沉声说道:“前阿兄你使刘桃枝等诓骗、引我共事,我也感念兄弟情深,看破而不说破,仍愿相随阿兄起事。如今行事已经到了这一步,阿兄若仍不肯赐我一诺,纵然我对此并不贪求,但也总要给下属从事群众一个交代!” 高演听到这里,又是不由得一股逆气涌上喉咙,他先是沉默半晌,然后才又开口说道:“今太子愚弱不能担当,遂被你我得趁。前车之鉴正在眼前,我难道会心无所觉?今大事未半,虽然言尤过早,但阿九你既有此疑,我便郑重答你,此番若能成事,则此国我兄弟与共,兄终弟及,绝不背誓!” 高湛听到这话后,已是不由得笑逐颜开,但还是连连摆手道:“我所求也非此事,只是希望事成之后,阿兄一定要重赏从者,以慰群徒。但既然阿兄有这样的心意,那我便也别无所图,唯以力相助阿兄成事!哪怕所得仅仅只语片言,起码此际阿兄视我为生死、荣辱与共的至亲兄弟!” 1144 直赴辽阳 高演闻弦歌而知雅意,听到高湛还在计较口说无凭,于是便咬牙抽刀刺破手指,直接用血在帛上写出一份成事之后、兄终弟及的誓书。 高湛见状自然是连呼不必,但是接过的却比谁都快,不待那血迹干透,便如获至宝的将这帛书揣起来。 “今大事未就,若最终事不能成,我兄弟计较此节只是徒增笑料。此事你知即可,不必对外加以宣扬!” 看到高湛这幅样子,高演又忍不住沉声叮嘱道。 高湛愿望得逞,心情自是愉快,闻言后连连点头道:“阿兄放心吧,我自知事情轻重,绝对不会将此泄露于外!毕竟当下还是不可直言讨伐至尊,我兄弟又岂可妄议大位归属!” 听到这家伙总算还没有利令智昏到不可理喻,高演这才松了一口气。 不过他既然做出了如此重要的承诺安抚住高湛,当然也要有所获得,于是接着便又开口说道:“杨愔昨夜暴毙身亡,需以锄奸谏上为名统合众情。邺都不可痴守,我准备先遣咸阳王西去滏口以观事态,若辽阳方面尚无所觉,便需直进辽阳。若西面变故亦生,则需据守滏口,为稳定军心士气,太子需要随军而行,你速速着员将太子引来!” 高湛听到这话后,自然不免有些迟疑。他的警觉性同样极高,心内自然清楚太子这个身份在接下来的事情进程中价值极大,也是他如今手中最大的一张牌,真要这么交出去,多少还是有点不舍得。 只是在摸了摸已经揣入怀中的那一份帛书之后,他也清楚眼下是必须要有所取舍的了,,如果想既要又要,别看他这兄长刚才挺好说话,接下来怕是立即便要翻脸。 所以在稍作沉吟之后,他便也干脆点头说道:“太子身份非同凡响,若加妙用、益事甚多。我今至此,就是为了将太子交付给阿兄,让阿兄你能凭此从容调度内外。” 高演听到高湛还算识趣,脸色才稍有缓和,兄弟间的私话暂时告一段落,而后他便开始召见参事群众分派接下来的任务。 首先是在昨夜他分身乏术、没能亲自处理的禁军方面,他率先让人前往三台大营去将遭受软禁的赵郡王高睿招至此间,自己亲至尚书省外堂前等待迎接。 待到高睿被引到此间后,他便忙不迭走上前对高睿作揖并一脸歉然的说道:“昨夜之事惊扰到了堂兄,实在是抱歉。然则小弟也是被逼无奈、不得已而有行事,希望堂兄能够有所体谅。当下都畿内外情势初定,尤需抚慰人情,为家国稳固计,希望堂兄能够不计前嫌,与弟等一道控制局面、平复人情。” 高睿过去这一夜过得也是倍感煎熬,心中一直在忧虑天亮后不知会面对怎样的惩罚折磨,此时见到高演仍是以礼相待,他也不免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先是向高演略作欠身,然后便又忍不住发问道:“请问大王,太子殿下如今安在?大王等接下来又要如何收场?” “太子无缺无损,正安居内宫之中,堂兄稍后便可见到。至于后计如何,唉,其实我心也正自茫然,需共群众商讨计议。” 高演自然不会将计划向高睿全盘托出,他只是需要高睿配合以更加牢靠的控制住禁军和监国大都督府人事,最起码在这一场结束以前,他不会让高睿参与到核心的人事当中来。 在将高睿引入堂中后,高演又将高湛和斛律光兄弟,以及其他参事的宗室和禁军将领们召集起来,将禁军的军权重新分配。 他先以高湛暂领京畿大都督节制畿内军事,并安排高睿辅佐其行事,昨日代掌禁军的斛律光则交出禁军军权,只从禁军之中挑选五千名精锐人马,直向滏口方向而去。 五千名禁军将士,已经算是他们在短时间内所能挑选控制、保证可用的最大兵力了,毕竟禁军向来被皇帝视为禁脔,包括晋阳勋贵在内都难以长久插手干涉,偶或担任禁军将领,也都是短期轮换,难以长期守任。 斛律光昨夜收到常山王的命令后,已经派遣一千精卒前往滏口值守。但滏口却并不是唯一出入太行山的通道,尤其是一些小股流动的人员想要向西逃窜,哪怕把守住关塞也很难杜绝这一情况。 所以接下来斛律光所部便需要第一时间赶到滏口观望动静,如若一切如常,那么便伪装为运输给养物资的队伍直往辽阳而去。 高演同样不能留在都畿之内,他将率领城外大军随后出发。不过他也并不放心将都畿军事完全交给高湛等人,所以在斛律光交出军权之后,他又任命斛律羡为领军将军,当然都只是暂领,眼下他可没有权力名正言顺的任命这些官职,但只要能够在其小团伙内达成默契,一样能够行使其职权。 任务最为紧急的斛律光受命之后,当即便在高睿的陪同下,前往三台大营挑选军士、即刻出发。至于高演,则还需要将都畿人事安排妥当。 昨夜黑灯瞎火、异变骤生,自然让人惊慌难当,台省一众官吏们全都缩在官署之中,不敢轻易外出察望动静、以免被乱兵所伤。 待到天亮之后,眼见台省虽然被外兵所占据控制,但是秩序还未失控,心内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而一些朝士高官也都不免胆气复生。 高演还在堂中交代着禁军内部具体的人事调整,突然听到直堂外传来喧闹争吵声,他心内自是不悦当即便沉声发问道:“外间何事吵闹?” “启禀大王,乃是崔仆射等争吵想要进入直堂。” 外间卫兵闻言之后,忙不迭入内奏报道。 崔昂昨夜留宿尚书省而被直接控制在了省中,斛律羡担心其人或会搅乱尚书省人事而将之别处安置。经过后半夜忐忑不安的等待,天亮后见到局面并未完全失控,崔昂便希望能够重返直省,但却遭到了外间甲兵的阻拦。 “尔等军士知我是谁?此间乃是尚书省直堂,我乃尚书仆射,竟不许入!” 崔昂想要进入尚书省直堂中去,既是想收集保存一部分文籍资料,同时也是想要迫切搞清楚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看皇城中秩序尚可维持,可见作乱者也并非穷凶极恶,对于秩序还是有着基本的要求。 高演这会儿也将军务安排的差不多了,于是便示意诸将暂时退出,将直堂腾空出来,并让人将崔昂请入进来,待到崔昂行入后,他便望着对方笑语道:“崔仆射,暂借省中直堂聚众议事,耽误了正常的省务办公,请你见谅啊。” 崔昂当然敢直接责问高演,只是满心惊疑的抱拳说道:“请问大王,昨夜至今究竟何事发生?大王奉从何令典军入省?需下官等如何协同配合,还请大王明示。” “唉,奸臣临朝,以致家国不幸、内乱滋生。杨遵彦居位而不尽责,苛待诸军军士,以至于城外军营之中发生兵变。我仓促受命,出城镇抚群情,本已解除兵变,杨愔却仍不肯屈从众意、只是一意孤行,结果身遭所害……” 高演话音未落,崔昂脸色陡然一变,旋即便惊声道:“杨相公遭害、死了?” 高演对此也无作隐瞒,让人将杨愔的尸体拖出来摆在尚书省直堂前。此时不只崔昂一人,其他的朝士臣员们也都闻讯赶来,当看到杨愔那让人惨不忍睹的死状之后,一时间也都不免倒抽一口凉气,心内惊惧不已。 “我将共太子殿下一同出都西行,往迎至尊归都定势。只是行前需将此事稍作分讲,魏少傅才雄笔壮,需为纸笔详述杨愔取死之道,以供至尊阅览批复!” 高演直接让人将正自低头擦汗的魏收从人群中引出来,将之单独请入直堂一侧的厢房之中。 厢房内陈设简单,一座席一素案,案前则摆设着两物,一是装满了黄金的箩筐,一是血迹斑斑的钢刀。 这意味不言自明,魏收看到这一幕后,额头涌出的冷汗更多了,他向来不以正直耿介而着称,之前已经看到杨愔的尸体那凄惨之状,自然也不想落得同样下场,于是在稍作权衡之后,便提起笔来,开始书写一份揭发讨伐杨愔行政混乱、罪迹斑斑的书文来。 其人确实才情可称,哪怕此际心情紧张忐忑得很,但是随着文思被打开、快速的转动起来,数千言挥笔立就。待到写完之后,他便放下毛笔,起身站在了案边,等待常山王入前阅读修改。 高演见魏收如此乖巧识趣,心中也是颇感满意,待拿起那篇文章见到内中将杨愔批评的体无完肤,脸上笑容愈浓,让人入前帮助魏收搬起那一筐黄金,然后又对其人颔首笑语道:“辛苦魏少傅了。” 说罢,他便拿起这一份声讨杨愔的檄文返回尚书省直堂中,逐一召见一干在朝大臣,让他们阅读这一篇檄文之后并在上面署名,以表示他们支持对杨愔的处罚清算。 1145 虎豹老矣 “狗贼退下、退下!朕是天子、朕是至尊,诸邪莫侵……” 光线昏暗的寝室中,垂帷覆掩下的床榻断断续续的传来梦呓之声,这语意仍然不乏凶狠,但是语气听起来却有些疲惫、乃至于惊惧,声音也是非常的沙哑干涩。 床榻近前帐内并没有奴仆敢于靠近,仆员们都在帐外或跪或立,尽管夜色已经极深,他们也都困乏不堪,但仍然瞪大着两眼不敢睡去,有几个两眼中已经是血丝密布,但还掐着大腿、咬着手臂,指望通过身体的疼痛来抵消那如潮水般袭来的睡意。 在这间寝室外则围坐着许多僧侣,他们全都在小声念诵着祈福禳灾、祛病延年的经文。如此从早到晚的诵经也是非常消耗体力和精力,有些僧侣坐在那里身躯就已经摇摇晃晃。 但即便如此,他们也仍然不敢懈怠,不时有沙弥入前往他们的经案上添加提神醒脑的茗茶。这茶汤增加了许多特殊的佐料,味道比汤药还要苦涩难饮,但也因此而更加的提神醒脑。 僧侣们之所以如此卖力的诵经祈福,自然是因为寝室中人身份不同凡响,乃是当今皇帝。皇帝于国中毁道崇佛,致使沙门大昌,而且每年还给甘露寺捐输大量的钱财用以礼佛,因此这些僧人们也都是真心实意的希望这位正值壮年的皇帝陛下能够转危为安、延年益寿,延续其英明统治,勿为外域邪魔侵害其国。 大概是这些僧侣的祈福祷告产生了效果,今日昏睡多时的皇帝再次醒来,而且状态较之早间要好了一些,睁眼之后便张嘴呼饿。 外间侍立的仆员闻言后忙不迭将一直准备着的温热羹食取来奉上,因为皇帝催讨的太急,一名侍者手忙脚乱之下竟将碗中的热羹倾出落在了皇帝的前襟上。 “刁奴该死!” 旁边的宦官见状后脸色顿时一沉,指着那名侍者怒声低斥道。 而那侍者这会儿也是吓得魂不附体,忙不迭跪在地上连连叩首哀求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平秦王高归彦一直留宿在侧室之中,听到皇帝醒来后便匆匆行来,入室见到这一幕后当即便要着员将那马虎犯错的侍者拉出去打杀,然而皇帝却自榻中有些虚弱的摆手道:“罢了,他也不是有意的。” 此言一出,那跪地乞饶的侍者自是如蒙大赦、连连谢恩,而周遭其他人见状后却都是大为惊讶,就连高归彦也有些吃惊,入前小声询问道:“陛下当真是要饶恕这奴?” 床榻中的高洋闻言后方待颔首应是,可是当视线扫见高归彦并其他人脸上的诧异神情时,思绪便微微一滞,口中又冷声说道:“虎豹虽老,犹可噬人,我戏之矣。拖下去,杀!” 堂内众人听到这话后,脸上才流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只是苦了那名侍者,心情忽从大喜转为了大悲。 高归彦转头向后方略一招手,然后便有两名持殳甲士入前,捂住那名还在哀号乞饶的侍者嘴巴,将之拖出堂外去加以打杀。 高洋浅啜了小半碗流食羹汤,脸上露出些许满足的神情,再想要继续进食时,胸腹间却泛上来一股烧心的逆流使其连连咳嗽,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只能意犹未尽的停止了进食。 “邺都方面,可有什么新的消息传来?” 靠在床上稍作歇息之后,高洋才又望着高归彦询问道。 高归彦听到这话后心内不免警兆暗生,担心皇帝作此问话是意有所指,都畿方面最近几日传来影响最大的消息就是他的家人因为违禁犯法而遭到了监国大都督府的严加制裁。 他最近几天也因此而倍感烦躁不安,只是因为还要留守此间宿卫而分身乏术,只能暂时将这件事抛在一边。此时听到皇帝这么问,不免下意识的便代入自己家事,先在堂中扫了一眼看看有无可能将此进奏皇帝之人,然后又暗窥皇帝的神情,发现只是单纯的询问而非对自己隐含质问,高归彦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启禀陛下,都畿方面像是一切人事如常,并没有什么急情传递至此。” 高归彦趋行至前,在床榻数尺之外停顿下来,小声向着皇帝禀告道。 听到这回答后,高洋便又微微皱起了眉头,沉声道:“常山王和长广王呢?他们也没有消息传回?” 高归彦虽与二王一同来到辽阳,但却并不是很清楚皇帝与二王之间的互动,此时听到这问话不免便有些狐疑,但接下来还是据实回答道:“两位大王同样没有消息传奏而来,要不要臣遣员归都询问一番?” 高洋听到这回答后,目光顿时变得深邃起来,他本以为自己还有足够的时间能够从容解决这些内部的人事问题,但是自从来到辽阳后,身体状况便每况愈下、丝毫不见任何的好转。而今交代给二王的任务又迟迟不见下文,这也让他心中渐生不妙之感。 “堂外的法师们都撤走吧,不要再作此无用之劳。”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高洋才又开口说道。之前的他仍是求生欲旺盛,自觉病体越来越严重,药石已经无功,还想寄望于神佛,直接来到辽阳甘露寺想要礼佛延寿,结果现在看来,仍是收效甚微。 眼下的他仍也还未完全将生死置之度外,但人生所剩余的这一点光阴实在太过宝贵,也不能继续再浪费在这寺庙当中,因此他便又继续说道:“传告晋阳,着濮阳王、南安王并唐邕引军两万入此迎驾,传告邺都着赵郡王护送皇后、太子等赴辽阳见驾,共往晋阳。常山王并至于此,长广王留邺,为司州牧……” 一番人事调整与安排,高洋已经构思多时,这会儿断断续续的讲来。 在此一干人事当中,他最放心不下的莫过于高演这个年纪最大的嫡亲兄弟,原本是打算借高演之手诛杀诸元,然后再趁其非议缠身、难能聚结人望之际将之拘押起来,等到国中顺利的完成了权力的交接,嗣主继位之后或杀或放,也都不失示威施恩之效。 结果邺都方面至今没有下文,就连刘桃枝等心腹都没有进一步的消息传回,高洋也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暂且返回晋阳这个大本营再作打算。将高演与高湛给分开,必要的时候还能让他们彼此制衡对方。 在交代完了这些事情之后,高洋便又满怀疲惫的昏昏睡去。他这几天来几乎没有怎么进食,从外界摄取的养分严重不足以维持消耗,睡眠便成了他养神续命的唯一方式。 高归彦看到皇帝如此一副垂死之态,心中也是颇觉伤感。他在高氏宗族当中本来并不太受到重视,本是其父高徽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少年时被寄养在高岳家中,并且多遭高岳的冷落虐待。 一直等到北齐时期,他才受到当今皇帝的信任重视,不只干掉堂兄高岳报了少年之仇,而且多年来执掌禁军,乃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可以说如今高归彦大半荣华富贵,都是当今皇帝所赐予,心中自然也是多存感恩。 但是除了伤感与担心之外,高归彦心内也有些担心,一旦皇帝驾崩、太子嗣位之后,他还能否保持如今的权势地位?尤其是当得知他的家人被太子使人拘拿问罪后,高归彦对此越发不敢持什么乐观之想。 怀着复杂的心情,高归彦退出了皇帝的寝室,待到天亮时分,他便与其他侍臣一起处理皇帝之前所交代的人事。 可是他这里刚刚选定前往邺都报信传令的人员,外间忽然有部将匆匆入寺奏报道:“启禀大王,南面辽水东岸数里外有一支人马正向甘露寺快速行来。斥候询问,其军告是自邺都而来运输给养……” “这等小事,不必来奏!” 高归彦心情正是烦闷,闻言后便沉声说道,他现在满心烦绪,哪有时间搭理这些琐碎事情。 然而那将领却又说道:“可是、可是近日畿内并无输送给养的奏请通告,那一支人马虽云送物,但其队伍中也并无多少马车随军。” 听到这话后,高归彦脸色才微微一变,心内有些担心,连忙着员将自己战甲取来披挂于身,然后便率领一支队伍向甘露寺外行去。 一行人刚刚来到寺庙外的原野中,便见有一支近千人的骑兵队伍快速的在郊野中掠行而过,向着辽阳西北方向疾驰而去,高归彦使人上前喝问,那些骑士们也都全无回应。 其他骑士们尚在惊疑猜测,高归彦已经是紧紧皱起了眉头,望着那一支队伍奔走的方向,一脸的若有所思,片刻后他才突然惊呼道:“不好,这一支队伍是要北去封堵辽水河谷,阻我去路!速探速探,南面是否还有后路继师!” 众将士闻言后也都惊讶不已,须知辽阳所在乃是远离边境的内陆,究竟何人率领师旅至此封锁辽阳?莫非边中的羌军又有突破,业已杀到了辽阳? 1146 诸军将至 出现在甘露寺外面的,自然不是西魏的大军,而是自滏口一路昼夜兼程赶来此间的斛律光所率人马。 斛律光自知此行的重点就是要切断皇帝与周边区域的联系,所以他便先派遣一支人马绕过甘露寺,直往辽水上游驻扎,如此一来便能将晋阳方面的人事稍作拦截。而他自己则率领其余军众随后而来,以实现对辽阳的封锁。 当高归彦意识到来者不善的时候,当即便下令将甘露寺内外所驻扎的人马全都召集起来、列阵迎敌。众将士们没想到在辽阳居然也有敌人来袭,因为敌情如何尚不明确,一时间也都有一些紧张。 正当高归彦还在内外巡视、调度布阵的时候,来犯师旅的后路人马也出现在了甘露寺外,而当高归彦看到这一支人马之后,一时间不由得呆若木鸡,直接愣在了当场,许久都没有反应过来。 不只是因为这一支人马同样也打着齐军禁卫旗号,更因为在队伍最前方策马而行的军众当中,有一人正是他的儿子! “退后、退后,退回寺中!” 足足过了十几息,高归彦才反应过来,旋即便摆手下令寺外列阵的人马速往寺内撤回,不得再继续逗留于外。 将士们对此反复无常的军令自是有些奇怪,但见高归彦连连喝令,便也只能遵从。队伍中倒也不乏人注意到了对面到来师旅的异常,他们就算不认识高归彦的儿子,也认识禁军的军服旗帜和一些将士,因此当见到来犯者的样子后,一时间也都不免惊诧有加。 在有些狼狈的将寺外人马驱回寺中后,高归彦才又一脸狐疑惊怒的望向对面,凝神细望一番搜索之后,竟然又在队伍中发现了咸阳王斛律光与其他不少禁军的将领们,有许多还是他的下属,这自然更加让他惊怒不已。 “尔等徒卒为何至此?不召而来,莫非是存心作乱!” 如果是陌生的敌人欺近到了辽阳,高归彦还会心存忌惮畏惧,可是看到对面尽是禁军同僚与下属、乃至于儿子,高归彦便不免有些托大,只率几十名心腹亲兵策马入前,举起手中的马鞭指着对方大声喝问道。 “阿耶、我……” 高归彦的儿子见父亲策马入前喝问,便忍不住率先发声,又有些担心的回首看了看不远处的斛律光。 斛律光干脆摆摆手,示意旁边诸军士们暂且推开,并对高归彦之子说道:“世子可以直入平秦王面前详告都畿事宜,以便平秦王能够做出恰当取舍,不要误己误人。” 高归彦的儿子听到这话后忙不迭向斛律光欠身致谢,然后便又策马直向父亲所在飞奔而去。斛律光自是不担心这父子相聚之后会缩回甘露寺中不再理睬自己,须知高归彦家中男女几十口都还在邺都羁押着呢,而且自己带来这数千劲卒也并非是吃素的。 “阿耶,都中已经发生了大变,太子他听信邪言……” 再一次见到父亲,高归彦的儿子顿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讲起自家过去这段时间里所遭受的苦难折磨,将监国大都督府属官们针对自家的一系列捉拿审判等事情统统讲述一番。 “住口罢!家事稍后再说,我问你,咸阳王何以率军至此、你又为何随军而来?” 高归彦这几天虽然也比较担心家人的安危,但这会儿显然不是仔细打听家人遭遇的时刻,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搞清楚,于是便立即打断了他儿子的诉苦絮叨、开口喝问道。 “儿、儿子不知,之前我还被拘押在监国大都督府府下,是常山王使人入监将儿救出,并安排儿与咸阳王同行至此……” 听到父亲这番问话,这家伙便又摇头说道,当见到父亲眼神转为不善的时候,才又连忙说道:“应是、应是畿内发生了剧变,同行途中,我听咸阳王常共将士们商讨朝中杨相公等汉臣们刻薄军士、此番需要进谏陛下之类的言语。还有,常山王、长广王俱也参事,我前在畿内台省短留片刻,所见皆是二王下属分掌枢机……” 尽管这回答仍然语焉不详,但当中所透露出来的讯息已经足够高归彦消化好一会儿了。 他又看了对面的斛律光一眼,忍不住便倒吸一口凉气,口中沉声说道:“二王竟敢勾结勋臣外将犯上作乱,他们难道不怕至尊……” 讲到这里,他的语调忽然顿了一顿,脑海中回想起皇帝如今的状态,怕是已经没有足够的精力去平定这一场叛乱了,一时间他的心中不免又是默然。 “咸阳王遣你入此,有何事告我?” 沉默片刻后,高归彦又开口发问道,见到儿子又是茫然摇头,一时间更加的气不打一处来,挥鞭便要抽打这个一问三不知的劣子,明明都畿发生了这么重要的人事变故,结果除了哭诉太子属臣对其虐待之外,竟然没有一点有用的讯息都提供不了。 既然这儿子指望不上,他便又策马前行一段距离,并且着员喊话邀请斛律光入前答话。斛律光对此也并不推脱拒绝,直接也带领几名随员便入前而来,隔着数丈距离对高归彦抱拳道:“不告而至,确有唐突,还请大王见谅。” “咸阳王要请求谅解的恐怕不是我,而是至尊!至尊知有畿内乱兵至此,心亦愤慨至极,着我先行于外诫尔群徒,如若仍然不知悔改,休怪国法不容!之前中使已往晋阳召集大军南来迎驾,尔曹若仍持恶不恭,并将埋骨于此,祸及妻儿!” 高归彦望着斛律光冷声说道,具体情况如何暂且不说,态度那是需要先摆的有恃无恐一些。 斛律光听到这话后却只是微微欠身道:“多谢大王良言以告,光之妻儿祸福不劳大王操心,倒是大王近日家事、想必世子也有告知。畿内群徒对此不乏热议,皆言太子执法过于严苛。 大王宗亲耆老、功勋名臣,岂可付于刀笔小吏横加羞辱?畿内常山大王对此也深为不满,力谏太子应当优待功臣,故将大王家人救出囹圄、归置邸中,请大王毋须再以此为意,并向大王保证绝不会再有此类事迹发生,请大王安心留此尽职宿卫。” 高归彦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一黑,明明他乃是皇帝与太子这一边的心腹干将,结果被太子这一背刺,搞得仿佛自己再效忠皇帝和太子都是自甘下一般。 “咸阳王不必顾左右而言他,你未受所召便擅自率部冒犯行在,速速下马卸甲、随我入内面君请罪乃是唯一生机所在!若仍执迷不悟,不肯认罪,则是自取灭亡、人莫能救!” 他自然不会因此简单的挑拨离间便直接转变自己的态度和立场,仍是冷着脸沉声训斥道。 “大王也不必再作此无益之言,某今至此自然不会轻易罢休。而我也仅仅只是师之前锋罢了,并不能向大王许诺决定什么,只是敬请大王引部安待于甘露寺中、尽职宿卫,稍后自有尊者至此与大王相议后计。” 说完这话后,斛律光便转身策马返回己方部伍之中,不再理会高归彦并寺中甲兵们的反应。他率军至此,并没有负责招降谈判的权力,只要能够保证在常山王到来之前,皇帝能够一直留在甘露寺中便算是完成了任务。 在如此重要且敏感的事情当中,做得多反而未必是什么好事。斛律光虽然没有太高的智慧,但这一点自觉还是有的。 高归彦眼见斛律光撤回,自己便也心事重重的带着儿子和心腹们返回寺庙之中,见到围聚上来询问后计的众将,他只是冷着脸摆手吩咐他们各自约束好部伍营众,切勿松懈怠慢。 在稍加沉吟之后,他便又沉声说道:“至尊当下尤需静养,尔等若非必要,切勿入内滋扰!” 皇帝陛下病情危重,高归彦担心他一旦知晓此事后,情绪激动之下可能身体状况会更加的危险,故而打算暂且将此事瞒住皇帝。 邺都方面具体的情况如何,还有常山王究竟意欲何为,眼下统统不知。但可以确定的是,如果皇帝在此突然驾崩,那么他们这些甘露寺军众们处境必将变得异常不妙。不只是丧失了再与外间乱军谈判交涉的筹码和底气,怕是就连皇帝的死亡,估计他们都得被扣上一口黑锅,承担一定的责任! 所以眼下最重要的便是要保住皇帝的性命安全,等待常山王等人的到来,彼此或战或和才能再有定计。因此高归彦在严令诸将不得入奏滋扰皇帝之后,更是亲自来到皇帝寝室之外昼夜宿卫警戒,须臾不敢离开。 幸在常山王也并没有让其等候太久,就在斛律光到来的两天后,他便率领邺都人马浩浩荡荡的抵达了辽阳。与此同时到来的也并不只有这一支人马,之前所传召的北面师旅在收到命令之后,便也穿越八缚岭、直向南面而来! 1147 悖主可乎 “至尊眼下情况如何?究竟是生、是死?” 抵达辽阳甘露寺外,见到斛律光的第一时间,高演便忍不住开口发问道。因为心情过于紧张,就连语调都隐隐有些颤抖。 斛律光闻言后连忙垂首说道:“末将入此之后便封锁周边,杜绝内外勾连,还没有来得及入寺拜见至尊,寺中情形具体如何仍然未知。但平秦王共诸将士皆宿卫如常,未见异态,想必还未有令人悲痛惊绝的变故发生。” 高演听到这话后便往甘露寺的方向看了看,旋即便小声叹息道:“即便还未有变,想必也已经是境况垂危了。否则以至尊性情,又怎么能忍受此般际遇?” 讲到这里,他的心情也是颇为复杂,既有庆幸又有失望,还夹杂着几分怜悯与悲伤。 对他而言,最好的情况莫过于在行进至此的途中皇帝便守不住疾病煎熬而驾崩去世了。如此一来,他便不用背负那些罪名,后续的一系列事情也都能顺理成章的发生。 可是现在皇帝仍然在世,哪怕已经昏病不能视事,但只要一息尚存,对许多人而言就是机会尚在、仍有变数可以争取。 比如高归彦这种拥从在圣驾前的禁卫大将,还有一些手握重兵的边将方伯们。他们有的可能会对皇帝忠心耿耿,闻变之后便要起兵勤王旧家。有的或也同样心怀叵测,会借着国中动荡不安的机会以争取达成自己的某些意图。 这些人事情况统统都是不稳定因素,只要皇帝一天不死,高演就抽不出时间和精力、也没有那个资格和权力去加以处理。 “诸方态势如何?可有军旅向辽阳而来?” 稍作停顿后,高演便又开口问道。眼下他也仅仅只是勉强控制住了邺都的内外几万师旅和朝廷人事,但在更广阔的空间中,一应人事自然还是唯圣命马首是瞻。皇帝驻跸辽阳虽然给他控制邺都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但同时也让后续的计划进行增添了许多变数和危险。 斛律光闻言后便点点头,沉声说道:“南安王所部八千精卒已经自介休东进,穿八缚岭而来。末将先遣卒员前往平都城传告辽阳物资匮乏,请南安王引部暂驻平都城中,以待晋阳师旅押运物料会师之后再一同进军至此。” “南安王怎么会引部东归?雀鼠谷不守了?魏人难道不会趁势而进?” 高演听到这话后登时脸色大变,口中疾声发问道。 他这一次之所以敢于以下犯上的发动叛乱,就是因为眼下两国仍在交战之中,边境上需要保留大队人马与敌军进行对峙,国中能够调度的兵力相对而言自然就不会过于充分。 南安王高思好乃是上洛王高思宗的弟弟,其人骁勇善战,乃是在清河王高岳被处死之后,宗室之中为数不多能够统率大军担当边防重用的人。 之前魏军进寇时,高思好便被送朔州刺史任上调回晋阳,而后便被安排镇守雀鼠谷。而雀鼠谷眼下也是两国交战对峙的一个焦点所在,因其地理位置极为关键,加上不久前还发生白水王侯莫陈相叛逃一事,而且此间魏国大将乃是防守玉壁城而一战成名的韦孝宽。在这个方位抽调兵力,委实是有些不妙。 “莫非,至尊已经早知邺都所发生的变故,所以宁肯放弃防备边中的贼患,也要调集大军平定国中的骚乱?” 高演又忍不住心怀忐忑的小声分析道,浑然忘却了之前对皇帝可能已经境况垂危、难以视事的判断。 尽管到目前为止,事情一直进展顺利,但是皇帝给其带来的心理阴影实在太大,巨大的压力之下也让高演不由得有些精神恍惚,浑然不觉陷入了一个自疑自证的陷阱中。 斛律光闻言后便摇摇头说道:“应当是事有凑巧,或许至尊暗觉体中疾病愈重,恐难再维持长久,须得归赴晋阳或邺都,特召诸边人马入此迎驾。前者与羌贼交战,师旅惨败,一般军中宿将恐难再得至尊信赖,唯南安王宗家亲属、可寄心腹,又无与敌交战露丑,故而受上命所召。晋阳方面甲力仍然充足,调度起来倒也不似别处那般捉襟见肘……” 他这一通分析倒也有理有据,让高演忐忑的心情重新恢复了平静。 然而斛律光却还有一点没有虑及,那就是为了能够让他们北齐内部尽兴搞事,西魏方面刻意收缩撤离了一部分在边中的兵力。 因此眼下两国接壤的区域当中,军事行动几乎都停滞下来,这也就意味着那些手握大军的边将们如果想的话,随时可以带领麾下人马归国参与到这场内乱中来! 在将此间内外情况初步了解一番之后,因为担心迟恐生变,高演当即便又下令道:“速速着员通知寺内的平秦王,希望他能够以家国为重,尽快来与我开诚布公的谈一谈,协力处理好今次的变故,勿使内外奸邪有机可趁!” 不只是高演心情急迫,甘露寺中的高归彦同样也是焦灼难当。外间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无论是为皇帝还是为自己担忧,他这几天都是寝食不安。 皇帝的病情是好是坏,一直都没有稳定下来,当其精神尚好的时候,也对寺外的情况产生了怀疑。毕竟发生这么大的事,哪怕众人嘴上不说,各自的脸绪也都难免会有所流露。 皇帝本就是精明敏感之人,不可能全无察觉。更何况寺中人员这么多,也并非所有接触皇帝的人都会遵从高归彦的禁口令,想必当中也会有人暗暗的向皇帝透露一些讯息。 不过皇帝倒是始终没有向高归彦问起此事,这让高归彦在暗自庆幸之余,也一直都在绷紧心弦。 皇帝这样的态度,要么是已经完全的死心、在刻意的回避这些让其烦躁不安的事情。要么就是在积攒精力、思忖对策,准备做出垂死一击。毕竟正如皇帝之前所言,虎豹虽老,犹可噬人,谁若因此而掉以轻心,那么离倒霉也就不远了。 在收到常山王使人传告会面商讨的消息后,高归彦没有多想便立即答应了下来。只是在决定会面地点与会面方式的时候,彼此间又产生了一些分歧。 常山王自然是不可能到甘露寺来会面的,而高归彦作为如今甘露寺中最重要的宿卫大将,自然也不会以身犯险。 双方彼此对对方都缺乏一个最基本的信任,经过一番往来数次的商讨之后,这才决定在甘露寺西面围墙上打出一个洞,彼此各带亲信前往,隔着墙洞进行交流。 虽然这样的方式也难保万全,但是在双方皆有意尽快展开谈判,又只愿做出有限让步的情况下,这已经是为数不多能够达成的折衷共识了。 “不意此情此景与王相见,家国剧变、令人唏嘘。如今唯愿两心相同,俱能以大局为计,勿使变乱蔓延。” 双方间隔数丈,高演望着墙洞里面被亲兵簇拥着的高归彦叹息说道。 高归彦听到这话后便皱眉说道:“大王若当真持此心意,又何必造此事端?至尊治事或有严苛,待人有欠宽宏,但唯独对大王,向来推心置腹、恩遇有加,常言大王乃是宗家难得端庄雅重之人,不可以无礼相待。而今大王于畿内妄行颠覆,更引兵至此进逼,这难道就是大王报答君上恩遇厚待的手段?” 高演听到这话,脸上也不免闪过几丝惭色,旋即便又说道:“王近来宿卫于此,都畿之事所知不深。今次畿内骚乱,造事者并非是我。杨遵彦辜负圣恩、逼反将士,而我则临危受命、为太子所遣入营定乱,协和群情。 然而杨愔祸世深矣,虽为众所刑,但对世道的戕害仍未修补挽回。今群徒奉太子与我至此,便是为的面奏至尊、劝谏改革,希望国中能够摒弃纷争、共抗外敌!” 高归彦自然不相信这一番鬼话,待到高演讲完之后,他便又再次开口道:“诚如大王所言,既然大王困于无从自辩清白,不妨先送太子殿下入寺,请太子于至尊面前为王进言解释。待到误会消除,君臣无隙、兄友弟恭,岂不美哉?” “王乃宗家耆老,立朝资历深厚,在事亦称干练,无论情势如何,皆是能够裨益家国的重宝。何必执着于一时之狭计,误人误己!” 听到高归彦仍然是有些固执,高演便又沉声说道,言语中除了规劝之外,更有几分告诫。 高归彦听到这话后便也瞪眼答道:“天保以来,至尊予我恩遇之厚,远迈常人!我之能有今日,皆至尊所赐,大王仅凭只言片语,便欲逼我弃此恩义相结的故主,可乎?今日言尽于此,大王请退而自省是否当真全心全意为家国两安?如若只是随口道来的惑众虚辞,则又如何能够号召群众、令群徒景从!” 说完这话后,高归彦便向着高演略一抱拳拱手,然后便率领亲兵们退回了寺中,而此间的墙洞缺口也被从内里用栅栏堵了起来。 1148 垂死舐犊 在主动结束了与常山王之间的谈判之后,高归彦便返回寺庙内里。而当他刚刚转过此间一处佛堂的时候,便见到佛堂前站立着一队百保军士,似乎一早便已经站在这里等候着他。 “某等奉命恭请大王入拜陛下!” 一名都督军主入前向高归彦叉手说道,嘴上虽然说着恭请,语气却透出一股不容拒绝。 虽然心里早就清楚皇帝陛下不可能对外间人事一无所知,可是当看到这一幕的时候,高归彦心内还是不由得一颤,心情也陡然变得紧张起来,强自镇定着皱眉询问道:“你等早已至此?为何不入前直告!” 那名禁军都督并没有回答这话,而是一手扶着佩刀刀柄,另一手又作恭请之势。高归彦见状后,自知难以拒绝,于是只能硬着头皮跟随前往。 当高归彦来到皇帝寝居外的时候,看到儿子早已经不知何时被引至此间、正战战兢兢的跪在佛堂外的时候,心内顿时更是一惊,视线忍不住向后方自己的亲信当中一通巡弋打量。 知道他儿子入寺的人并不多,而且主要都是他的心腹下属,待其入寺后更是一直呆在自己的宿处,没有在人前招摇,却不想就连此事也被皇帝知晓了。 可见皇帝对于禁军的掌控远超他的想象,起码在这甘露寺中,没有任何人能瞒住皇帝搞什么小动作。 一念及此,高归彦心中又不由得暗生懊恼,只看皇帝对禁军的掌控程度,如果能够直接返回邺都而非临时驻跸于辽阳的话,畿内又岂有常山王搅动风雨、暗中搞事的余地!而他也不必陷入这种进退两难、前途未卜的处境中。 不过现在再想什么都晚了,事实证明他想要将皇帝当作筹码与常山王进行交涉谈判仍是妄想,反倒是他们父子眼下生死皆在皇帝的一念之间。 认清楚这个事实后,高归彦额头已是冷汗直沁,当其硬着头皮走入房间后,见到皇帝已经身着戎服端坐堂中,他更是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与常山王谈完了?” 皇帝精神仍然不算太好,但是两眼中却闪烁着摄人心魄的精光,不待高归彦开口解释,他便垂眼望着对方沉声发问道。 “臣有罪、臣……” 高归彦听到这话后更是心内一颤,忙不迭匍匐在地,口中颤声说道:“臣家门不幸,劣子狂悖违法、屡有犯禁,故为太子遣员所执,依法加以惩处。不意此事竟然被常山王以为有机可趁,将臣子由狱中劫出,引至此间归还示好,想要凭此与臣暗通款曲、背主为谋……” 高洋听着高归彦的解释,神情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仍是低垂着眼睑沉声说道:“与常山王谈了什么,详细道来!” 高归彦闻言后自是不敢推脱怠慢,忙不迭点头应是,继而便将与常山王之间的谈话原原本本的讲述出来。 同时他心中也不无庆幸,之前因为担心皇帝不可能全无知晓,所以在谈话中并没有说什么过于露骨的内容,反而还屡屡表达了对皇帝的感恩和忠心。现在讲来,可能是一个能够免于严酷惩罚的加分项。 然而高洋在听完他的复述后,口中便低笑两声,旋即便叹声道:“常山王确是有些狭量小气,或许另有所恃,居然想凭着几句说辞便拉拢我恩饲多年、早已经养肥的心腹,怪不得王会拒与同谋。我与王,咱们两个可都被看轻了。” “臣不敢、臣安敢……臣之所以严词拒绝常山王,皆因忠义所致,而非为的一己谋私、勒求厚遇!” 高归彦听到皇帝此言,忙不迭又赶紧解释道。 高洋对此却浑不在意,只是摆手说道:“人之常情罢了,王不必羞于承认。我之用王任事,尚需高官厚禄相酬,常山王与说你与之共为谋逆,又岂可无作重诱?王不妨放胆畅想,若与常山王相与谋事,其又能以何势位待你?” “臣不敢、臣着实不敢心怀此计!臣之前所以不将事告于陛下,因恐外间骚扰败坏陛下心情、有累康复,而非窃与贼谋。陛下因此疑臣不忠,臣亦不敢申辩,打罚任由,唯乞陛下勿再以此诛心之言以逼迫人情……” 高归彦顿首于地,口中则哀求说道,无论之前心里有无此类想法,他这会儿已是半个字都不敢提。 “唉,我作此言并不是对王存意威逼,而是真的有感而发。要强半生,当天命来摧之际,才知人力之所不及啊!若我往年,几个小子谁敢跳闹?” 高洋先是长叹一声,然后才又指着高归彦说道:“王且免礼,家门不幸者又岂你一人?今在外闹乱者,不正是我门中的败类?太子仁弱不堪,非但不能当事御众,甚至还受制于人,实在是大负其种,惹人嘲笑! 今我此态,已经难再将家国托之,但既为人父,仍然还是希望这不器犬子能够平安。只可惜如今群徒悖我,如此小事亦不知将要托谁。王若肯应下此事,垂死生前,我愿助你权势更进一步,王是否愿意?” “这、这……臣实在不敢有、臣无望势位更进,陛下但有所命,一定尽力完成。唯今太子受制于外,臣纵然有心搭救,亦难兼顾内外。” 高归彦听到皇帝居然说出如此舐犊情深之语,一时间也是大感惊讶,忍不住抬头暗窥皇帝,只见皇帝虽然强撑着病体,仍是一副精明姿态,但仅仅只是彼此对话这么段时间,其脸色便更显苍白,鬓角也都被汗水浸湿,可知此刻正承受着病痛的煎熬而咬牙坚持着,怕是真的到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时刻。 高洋听到高归彦的回答后,脸色也变得黯淡下来。他哪怕在辽阳已经病重难起,仍然在谋算着给儿子扫清障碍,但直至此刻,这个儿子仍然是没有给他什么惊喜。 都畿局面竟然这么简单便被篡夺,这也让他心中对太子彻底的失望,完全放弃了再以太子为嗣的想法。不只是因为现在已经做不到了,更因为太子的此番表现证明了就算能够顺利的继承皇位,怕是也难以享国持久。 高洋虽然半生狠辣暴虐,但是对自己的至亲骨肉终究还是做不到弃若敝履。眼下的他强打起精神来,还在想将太子解救出来,给妻儿争取一个安稳的余生。 “王若肯应下此事,那也不需要再为别计,只要安待甘露寺中,待到晋阳师旅抵达,我自有法令常山王将太子奉入。” 高洋自知高演在诸兄弟当中,本身对道德感的要求就更高,此番起事已经有悖忠义伦理,如若能够有一个尚算体面的收场,那么其人一定会尽力去争取。 而高洋也自知命不久矣,并没有要一手毁掉自己所创建的这个政权的深厚怨念,当然也希望国家的权力更迭能够平稳一些。 之前是因为想要传位给儿子,所以他心中还会有诸多盘算,但今已经绝了这个念头,那跟高演之间已经没有了根本性的矛盾,故而想要用这仅剩的筹码来换取妻儿的平安。 皇帝虽然没有明言,但高归彦也略微能够猜想到他能用什么法子,想到顽强半生的皇帝临了竟沦落至此,他一时间也不由得悲从中生,顿首于地悲声说道:“臣等无能,致我君上受辱……” 听到这话,高洋眸中也闪过一丝波澜,口中则沉声道:“晋阳师旅未至前,切勿透露此情,以免为其洞悉我之虚实。否则我将受制于人,王亦难为寸进!” 眼下的情况对高演而言自然是危机万分,越早能有定势便越好。一旦为其察觉到甘露寺内自上到下皆无斗志,那么其人一定会立即大势来逼,届时筹码的力量也将要大打折扣。唯有等到诸方师旅到来,彼此互相牵制,高洋这个皇帝才能重新获得威严,凡所表态也能更有力度。 高归彦对此自然明白,闻言后连忙点头应是,并表示接下来自己不会再与常山王会面谈判,一直等到晋阳师旅的到来。 高洋闻言后这才满意的点点头,因其精力多有透支,便摆摆手示意高归彦可以带着儿子退下了,而自己便也返回内室养精蓄锐。 但有的时候,命运就会刁钻到让人始料未及,高洋强硬半生,到最后哪怕想放弃尊严的低头为妻儿乞求都做不到。 1149 阻军南去 这段时间以来,北齐内外各种纷乱,但是作为军事中心所在的晋阳,局面却一直比较平静。 仅仅只是在魏军进寇雀鼠谷的时候,城中发生了些许人情骚乱,但在得知前线将士们成功的将魏军抗拒在外后,人情便又变得平稳起来。 但是值此大争之世,哪怕是晋阳这种政权中枢所在,想要保持比较长期的平稳状态也是非常困难。在经过了短暂的安宁之后,很快一支队伍的抵达便打破了晋阳人事平静的局面。 因恐被人察觉并拦截下来,常山王府家奴们一路上昼伏夜出,小心翼翼的疾行赶路,总算是将王妃元氏与世子高百年平安护送到了晋阳。 抵达晋阳之后,王妃元氏仍然没有放松警惕,未敢把儿子高百年带在身边,而是着令家奴带着儿子在晋阳城外一处隐秘庄园中藏匿起来,而后自己才在家奴们随同下直入晋阳城中皇太后娄氏寝宫求见。 此时的皇太后寝宫中,娄氏正在一众内外命妇们陪同下宴饮游戏,听到常山王妃入宫求见,心内自是一奇,忙不迭着员将常山王妃引入,旋即便询问道:“新妇久从我儿定居邺中,怎么忽然回到了晋阳?莫非我儿也已归都来见他老母?” 讲到这里,娄昭君脸上便不由得流露笑容,她与神武帝所产诸子女中,心内最为钟爱的便是第三子高演,此时误会高演返回晋阳来探望她,已经是忍不住笑逐颜开。 因有外人在场,常山王妃不便直言,只是跪在皇太后的席前垂泪不语,皇太后见状后自是惊奇恼怒不已,脸上的笑容顿时收敛起来,指着元氏怒声道:“阿女因何垂泪?何事不可直言!休再作此凄怨姿态,若是折损我儿福气,愚妇将何来偿!” 元氏听到这训斥声,一时间越发的哭声大作,而皇太后自然也是越发的恼怒。在场其他一干命妇们眼见将要爆发家庭矛盾,便也都纷纷站起身来告退离开,留在这里又不知该说什么,若是再被殃及池鱼,不免便欲哭无泪。 待到厅内其他闲杂人等悉数退出,元氏才又哭拜道:“皇太后关怀大王,但今大王命不久矣,皇太后又知否?” “刁妇,休得胡说!我儿正当壮年、身强力健、百邪不侵,你怎敢邪言妨之!” 娄昭君听到这话后,脸上怒气更盛,指着这个儿媳便破口大骂起来,甚至还要抬手着令侍者将其逐出房去。 元氏自然不会轻易离开,而是继续哭告道:“皇太后若真爱护大王,应当速速出手搭救,而不是说这些漫无边际的虚言。妾再怎么拙劣不堪,也不会远行千数里来此诅咒自家夫婿!” “究竟怎么回事?你不要再哭,速速告我,我儿他究竟是怎么了?” 娄昭君听到这里后才意识到事情似乎不是什么夫妻矛盾,而是真的有灾祸降临到自己爱子的头上,心内顿时也是大慌,她直从坐席中站起身来,来到元氏面前拉着她的胳膊疾声发问道。 “大王、大王遭遇刁难,是、是至尊不容,至尊要谋害我家大王……” 元氏压抑许久的情绪如今总算得以释放出来,自然没有那么简单便收敛住,一边哭泣着一边将自家大王所遭遇的困境断断续续的向皇太后讲来。 皇太后在听完王妃的哭诉后,才知家门中将要发生手足相残的惨剧,一时间顿时也慌了神,身躯摇摇晃晃,要扶着桌案才能稳住,口中则颤声道:“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大王自知至尊唯恐会威胁到太子嗣位,故要想方设法加害大王,万般无奈,唯能将妾并小儿百年送至晋阳,希望皇太后能够加以庇护……” 元氏又捂着脸悲哭说道:“但妾也不知皇太后究竟愿不愿、能不能庇护住大王这一脉骨血,只能将小儿暗藏在外,妾只身来求,死则死矣……可怜我儿,还未断乳、未知人事,便要流落在外,无人可怜!可恨、可恨他为什么要生在皇家,哪怕闾里黔首,谁舍得将如此小儿抛弃在野……” “我怎不愿、我怎不肯?我的儿,我的心肝……皇帝怎敢这般造孽!我儿何处得罪了他、竟不能容!” 娄昭君听到元氏的哭诉,一时间也是方寸大乱、悲声大作,她膝下诸子唯高演最得其心,此时听到最疼爱的儿子遭到威逼折磨,心几乎都要碎了,又听王妃说的可怜,连忙又大声交待道:“速去、速将我孙儿寻回,带回宫中来,谁敢加害我儿骨肉,老身与之誓不两立!” 待到宫奴匆匆退出,房间中婆媳两又是忍不住抱头痛哭。 又过了一会儿,娄氏的哭声渐渐停了下来,她终究是经历过大事,并非一般养在深闺、不知人世艰难的寻常贵族妇人。 刚才是受王妃元氏的影响,加上自己关心则乱,这会儿悲情稍微收敛,思绪又转动起来,口中沉声说道:“据你所言,事情眼下似乎仍有转机,你夫遣你至此想来不是只为乞活,还有什么叮嘱,你速速详细道来,不要遗漏!” 元氏在经过一番痛哭宣泄之后,便也渐渐收住了悲声,然后才又小声禀告道:“大王自知情况凶险,又不甘就此坐以待毙,如今在邺都也在尽力自救。但是跟至尊相比,大王势力寡弱,群徒怕也未敢追从大王抗拒君名,尤需皇太后给予大王支持……” 娄昭君听到这里,顿时便皱起眉头,但很快便又舒展开来,口中则忿忿说道:“皇帝近年越发昏暴,又专受汉妇蛊惑,疏远至亲,而今竟然连手足兄弟都不肯放过!其子若当真有享天命,又岂我儿能够轻夺?若无,纵杀我儿又何益之? 我儿敢作反击,不愧其父兄之风,难道还当真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帝如何用人治国,我自不敢扰问。但他若要加害我儿为其拙子铺路嗣位,我绝不答应!天下任其摆弄,但在此家门之中,谁都休想谋害我儿!” 虽然皇帝也一样是自己的儿子,但是在娄昭君心目中,儿子与儿子却是大不相同,内心里是完完全全站在高演这一边,非但不觉得高演暗中聚集人势对抗皇命有什么不对,反而还发自肺腑的支持。 不过眼下除了口头上的表态支持之外,娄昭君也做不了更多的事情。 她并不是那种不甘寂寞、好用权谋的妇人,自神武帝去世以来多年都安居后宫中,凡有出入往来也都是周游贵戚之家,对于宫外的时局人事了解和掌控并不是很多。 而且高演也并没有交代王妃转告皇太后应该要怎么做,自己这里贸然有所举动的话,反而有可能会因为泄露儿子的计划、坏其好事。因此眼下娄氏也只能将王妃与世子收留在自己宫中,将这对母子给保护起来。 不过随着后续消息的不断传来,局势也渐渐变得明朗起来。 首先是皇帝的命令抵达晋阳,濮阳王娄仲达将要率领师旅前往辽阳迎驾。而在其临行之前,先行来到皇太后宫中拜别姑母。 当皇太后知其受召率军南去,心内敏感神经顿时受到了挑拨,旋即便连忙发问道:“皇帝因何召你前往?” 娄仲达闻言后倒也不疑有他,当即便开口回答道:“启禀皇太后,陛下令中并无特别说明,只是着臣引军前往迎驾。但有同行亲旧告是陛下于辽阳病情转危,已经不敢再滞留于外,须得速速转回晋阳以安排朝情人事。” “情况已经这么危急了?” 由于皇帝近来有数次当众犯病,事情也并非绝密,只是病情的发展仍难探知,而皇太后听到娄仲达这么说后,当即便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心中也有些烦躁伤感。 但是仅仅过了片刻,她便又瞪眼说道:“你不许去,找个借口推脱一下!” 娄仲达听到这话后顿时一脸的不解:“可是、陛下着令速往……皇太后因何不准行?” “原因不要多问,我自然有我的道理!” 娄昭君闻言后便不耐烦的沉声说道,语气也变得不甚客气:“如果还当老身是你姑母,那便听我命令,不准前往,尽量拖延!” “臣自然敬重姑母,可是臣除了是姑母的侄子,更是立朝的大臣!至尊体中欠安,召臣前往迎驾,臣若不往,君恩何报!” 娄仲达也不是什么凡事都对长辈言听计从的垂髫小儿,听到皇太后蛮横的命令,他便皱眉说道。 娄昭君听到这话后,神情更怒,直接拍案呵斥道:“难道你真觉得自己是凭才干见用于朝?不要忘了因何而显!往年你们傍此门户共享荣华权势,如今便到了该当报还的时刻!来日自然有你向君王效忠之时,只是眼下不准奔赴辽阳,你不准去,大军也不准去!” “姑母请息怒,我从命便是。只是、来日陛下归都问责起来,该当何以应答?” 娄仲达见娄昭君动了真怒,不免也是吓了一跳,不敢再作坚持,忙不迭垂首说道。 “他若能生归,再为后计不迟。” 娄昭君听到这话后,先是沉默片刻,而后才又低声说道。 1150 殴杀国舅 娄氏之所以阻止侄子率军南去,倒也不是因为预判到了儿子高演有什么谋划行动而做出配合,只不过是基于最朴素的认知,那就是敌人所需要的就一定要阻止! 尽管她也并不清楚高演的计划,但在此刻限制削弱皇帝的力量,毫无疑问就是正确的。虽然娄仲达所言皇帝如今病情危急,让她心内也略生不忍,但是一想到皇帝过往的作为与其针对爱子的恶意,娄氏的心肠又变的硬了起来。 她早已经习惯了死亡与分别,生死乃是自然发生、无从避免的事情,而且有的人活着不如死了! 娄仲达不肯违抗姑母的命令,离开这里后便返回家中闭门谢客,既不配合调集晋阳的军人,也不主动推辞自己的任务,就这么硬拖干耗着。 他这里不肯配合行事,自然让相关的事情大受影响。一同受命的唐邕等人,各自任务也都无从进行。唐邕虽然久掌军机,但所掌管的主要还是籍册名簿等档案性质的内容,具体的兵马调集则仍需仰仗一众晋阳兵将领们执行。 娄仲达虽然不是什么权倾朝野的军国大将,但是作为皇太后的母家侄子、皇帝的中表之亲,与一众晋阳勋贵们也都交情深厚。 其人不肯出头,虽然不知道具体的原因,但也影响到其他将领们不肯尽心尽力,以至于调令下达几日,实际聚集起来的兵马数量尚且不足一半。 一件事情,不同的立场就会有着不同的态度,有的人刻意拖延,有的人则就希望越快越好。 赵郡李祖勋任职并省五兵尚书,除此之外,他还是当今皇后的兄长,然而这还不是他最为特殊的身份。他的女儿还在不久前嫁给了太子高殷,成为了太子妃。 因此李祖勋既是皇帝高洋的舅子,同时还是太子高殷的丈人,关系如此亲厚,那自然就是皇帝的心腹。所以在晋阳方面收到皇帝的命令之后。李祖勋也是最希望人马快速调集完毕前往辽阳迎驾的。 他所任职的并省五兵尚书主要掌管晋阳的禁军宿卫与鼓吹仪仗事宜,命令抵达当日便将自己职内的事情安排妥当,然后便一直在等待晋阳兵师旅的集结。 可这一等就是数天的光景,却迟迟不见出发的命令下达,李祖勋自是焦急难耐,索性便直向唐邕的官署询问道:“请问唐尚书,大军几时能够出发?至尊调令明言尽快,如今都已经逾时数日,来日至尊若作追责,谁人担当此罪?” 唐邕这几天过的也并不轻松,由于一干督将们的不配合,这几天他几乎是逐一访问、兼带亲自前往周遭兵城营地中征调人马,但数量仍然有些不足,此时听到李祖勋的问责,他便不无歉意的说道:“署中行事未够周全,以致调令未能及时下达诸方,请李尚书再宽缓短时,待到师旅聚齐便即刻出发!” 李祖勋听到唐邕的回答之后,脸色顿时便是一沉,旋即便怒声说道:“唐尚书任事精明,陛下屡有称赞,但如果技止于此,怕是配不上过往诸种赞许重用!今待短时、明待长日,君令威重,又岂容你屡屡寻求方便,事若不能,便付能者!” 他对唐邕的不满、或者说是嫉妒由来已久,因为觉得自家本是关东名门,如今又与皇室拥有着如此密切的关系,理所当然应当执掌军机,如此才能变得内外显赫。 但唐邕却因深得皇帝的信任而常年占据这样的职位,如今总算抓住了唐邕任事的错误,自然要大加抨击指责。 唐邕这会儿也是自知理亏,只是垂首听着李祖勋的训斥,并没有多作辩驳解释。李祖勋在发作一通之后,眼见唐邕这样的态度,一时间也有些索然无味,于是便拂袖而出。 离开此间后,李祖勋并没有就此便对此事不闻不问,而是继续多方打听何以行事如此缓慢。一方面他确实担心如今身在辽阳的皇帝陛下,另一方面则就是希望能够借由此事来证明唐邕的能力不足,从而一举将之取代,由自己掌管军机。 在经过李祖勋一番认真的打听之后,终于了解到事情的症结是在濮阳王娄仲达身上。了解到这一点之后,李祖勋当即便打算前往娄仲达府上去拜访督促。 虽然娄仲达乃是晋阳勋贵的代表人物,但是讲到皇亲国戚这一层身份,李祖勋自觉得自家并不比娄仲达差上多少,甚至还要更加的亲近一层,因此对于娄仲达也就没有太多的敬畏。 当李祖勋来到濮阳王邸中时,自知理亏的娄仲达便直接避而不见,只是着令家奴来作招待、并转告自己恶疾缠身、不便见客。 “濮阳王既然体中不适,自当安心养病,勿为别事扰怀。然而皇命军机也不可因一人不适便困阻不行,请濮阳王速速向省中请辞,由并省再拣员代替!” 李祖勋自然不会被轻易打发走,听到这话后当即便表态说道,总之今天他要么见到娄仲达的人,要么就要见到其人告病请辞的文书,否则便不肯离开。 娄仲达对此也有些无奈,因见李祖勋当真坐在堂中不肯离去,于是便着令家奴前往告知皇太后并作请示该当怎么做。 娄昭君本就不喜皇后李氏,连带着对其家人也都多有偏见,听到娄仲达家奴奏报此事之后,她不由得便大怒道:“这一家汉奴过往恃着卖女我家得享荣华富贵,在邺都作威作福也就罢了。既然不见,便作不知。但今在晋阳,竟然还敢如此猖狂,欺侮到我亲侄门中,这岂能容忍!” 此时她的少子博陵王高济正来拜见母亲,因见娄昭君如此恼怒,于是便发问道:“阿母何事恼怒?儿为阿母了事!” 娄昭君闻言后便又怒气冲冲的将李祖勋堵在娄仲达家中不肯离开的事情略作讲述,然后便对高济说道:“你现在也正闲处无事,便去你表兄家中逐走那李氏厌物,勿使其再继续逗留!” 高济闻言后便点点头,旋即又问道:“可若这李祖勋不肯离开的话,儿又应当怎么做?” “些许小事都还拿不定主意?怎么事事都要旁人传授!” 娄昭君听到这话后,顿时眼皮一翻、怒声说道。 高济听到这话后便吓得缩了缩脑袋,不敢再作发问,当即便灰溜溜的出了门,在宫前召集卒员之后,才又恢复了趾高气昂的姿态,一路上耀武扬威的向着濮阳王府邸而去。 很快一行人便抵达了濮阳王府,李祖勋听到博陵王入门来访,便也站起身来出堂相迎,然而高济望着他却并没有什么好脸色,指着李祖勋便沉声说道:“孤今日来寻濮阳王,有要事相商,闲杂人等速速退出,休再留此滋扰!” 李祖勋也不是,闻言后便知其人是针对自己而来,当即便也正色说道:“启禀大王,下官今日登门求见濮阳王,亦有公务要事相商,待见到濮阳王商讨完毕后,自然便会离开!” “你不肯走?给我推出去!” 高济听到对方这么不给自己面子,当即便脸色一沉,索性直接摆手让家奴将之逐出。而李祖勋的家人们见状后,自然也都忙不迭冲上来推搡抗拒,很快双方便扭打在了一起。 “狗贼当真张狂,莫非不知今是谁人天下!” 高济见状后越发的恼怒,一边着令随行的卒员们全都上前殴打驱逐,一边左右环顾,抓起一根粗长的木杖握在手中,瞅准时机当见到李祖勋被自己带来的卒员扣住两肩给控制起来的时候,他当即便大吼一声,抡起那木杖重重的砸向了李祖勋的脑袋。 只听嘭的一声闷响,这木杖落处血花四溅,那李祖勋脸庞上霎时间涂满了鲜血,哼都没来得及哼上一声,身躯便软软的滑落在了地上。待有卒员入前稍作察望,旋即便脸色大变,口中惊呼道:“大王,不好了!这人、这人他死了!” “死、死了?” 高济听到这话后顿时也是一惊,忙不迭丢下手中染血的木杖,接着便左顾右盼的紧张说道:“我可不是有意……此人自是该死,刚才让他赶紧走他却偏不走,偏偏留此纠缠、还要斗殴!” 这会儿,一直缩在内堂中的娄仲达也是在后边蹲不住了,匆匆入前来稍作察看,发现李祖勋满头满脸的鲜血,确是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一时间也是心凉了大半。 但他终归还是比高济要淡定一些,忙不迭又喝令家奴们一起上前将李祖勋的随从家奴全都擒拿控制起来,然后拉着仍自有些惊慌失措的高济说道:“大王不必惊怕,速速归宫去求告皇太后!” “我没有惊……是,赶紧回、回去告诉阿母!我只是轻轻敲了一下,谁能料到此徒如此的短命难禁!” 高济还有些羞于承认自己的胆怯,但在听到娄仲达的建议后,还是赶紧也点头说道,同时拉着娄仲达的手疾声道:“至尊若作追究,表兄一定为我作证,不关我事……” 1151 乞念旧情 “些许小事都做不好!只是让你去将人逐走,怎么还折了人命?” 娄昭君在得知李祖勋竟然被儿子打死之后,一时间也是不免大感惊诧,指着面前垂首不语的高济便怒声呵斥道。 尽管在其看来,李家人也算得上是死有余辜,然而如今却是死在自己的儿子手中,那性质可就变了。尤其是在如今敏感紧张的时局氛围下,简直就是在添乱! 高济作为家中的少子,本来就性格懦弱、有欠担当,这会儿自知闯了祸,便低头任由母亲责骂。 倒是一旁的娄仲达有些不忍,开口为之稍作辩解几句道:“儿大闯四方,幺儿守门户。皇太后壮年当事的儿子不少,但唯独博陵王守在面前听教尽孝。此度纵使行事过激,用心不可称坏。 其实无论李祖勋是生是死,都应周全规划后计。事若可期,则区区一李祖勋生死不足为虑,若不可期,则犯怒天威,取死之道又不止于此。” 他虽然听从了皇太后的命令,一直在家拖延不行,但这几天也一直在思忖和与心腹亲友们商量皇太后为何要这么做,也都将事情猜测的八九不离十了。 皇太后爱子心切,为了帮助常山王而亲自干涉皇帝的命令、抗衡君威,作为一个母亲而言,虽然有些偏心,但也无可厚非。 可是娄仲达他们跟常山王终究不是这么亲密的人伦关系,彼此间虽然也是亲戚,但总还没有亲厚到可以不顾代价、倾心付出且不求回报的程度。 之前是受迫于皇太后的勒令逼迫,娄仲达选择了站在这一边,可是一直到目前为止,他既不清楚常山王是怎样的谋划打算,也不知道计划已经执行到了哪一步,如果再继续盲从下去,那无疑就是在拿身家性命开玩笑了。 所以这一次借着博陵王失手打死李祖勋的机会,他也准备让皇太后给他交一个底,究竟计划是什么,又该如何的配合行事,这些总得搞清楚,总不能就这么剃头担子一头热的闷头坚持下去。 皇太后自然没有什么计划可以交待给侄子,不过这一番道理倒也听了进去,不再继续计较高济打死李祖勋一事,嗔望了儿子两眼后便收回了视线,转又望着娄仲达发问道:“近日登门骚扰你的人想是不少,辽阳方面又有什么命令传来?皇帝又打算如何整治我儿?” “辽阳方面倒是没有新的命令传回,但是之前受命者并不只我一人。另有南安王自介休东行,业已过八缚岭、抵达平都城,这便都不是我能控制的。如果常山王只是希望北面师旅不要前往辽阳,恐怕是要失望了。而今我等再继续裹足晋阳城中,对于辽阳情势同样已经助益不大。” 娄仲达见皇太后仍是不肯吐露内情,便渐渐有些忍耐不住,索性开口将问题描述的严重一些:“晋阳能够领掌甲兵者也并非只有我一人,唐邕等皆陛下心腹肱骨,如今再发生李祖勋横死这样的邪事,此诸众想必更加惊疑。常山王那里如果不能有进一步的动作,并告令我等妥善配合,怕是将要难免受制于上了!” “瞧瞧你做的好事,若是因此误了你阿兄大计,瞧我之后如何惩治你!” 娄昭君听到这话后心内自是一慌,转又瞪着一边的高济怒声说道。高济本以为对自己的责问已经过去,这会儿正瞧着母亲室内婢女入迷,不料母亲又杀了一个回马枪,回过神来后连连点头表示自己有罪。 随口又教训了高济一句后,娄昭君才又转回头来望着侄子说道:“依你所见,晋阳这里能够相信、能与共事者有谁?” 听到儿子那里处境危急,她也不打算再被动的等待局势的发展,而是想要主动的去争取、笼络一部分人事,希望能够为儿子增加一些声势、提供一些助力。 不过往年经营巩固内外人事皆其丈夫与儿子们在做,她鲜少去过问干涉,如今突然要做起来,一时间也是不得要领。 像是斛律金、厍狄干这一批元从老人们,娄昭君倒也不陌生,同他们之间还能有所商讨对话,可是随着这一批老人伤亡殆尽,国中新近崛起的一批青壮将领们她便比较陌生了,一时间想要串联都不知该找谁。 娄仲达听到这话后便连忙说道:“姑母如果信得过侄儿,我愿为奔走联络城中亲友、相与此事。近年来陛下渐渐昏暴,喜怒无常、滥刑群众,同时还任用杨愔等汉儿为官、把持朝政、待薄功臣,城中因此积怨者不乏,也都盼望常山王到来能一举洗清旧貌!” “傻孩子,我如果不信你,又怎么会专召你来商讨事情?你放心去做,若有凭你情面不足说动的关键人物,我亲为之晓以利害,当真不肯同道者,便与李祖勋一起共赴黄泉罢!” 娄昭君虽然不怎么热衷干涉外事,但身为神武帝高欢的结发妻子,也是有着果决狠辣的一面。 之前不敢发动起来那是因为担心打草惊蛇,可是如今娄仲达一脸拖延数日,已经让人看出苗头有些不对,更兼高济还失手直接打死了李祖勋这样关系亲近的皇亲国戚,那就更加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娄仲达得了姑母的委托后,顿时便精神一振。之前的他已经被姑姑娄昭君逼着站队了,现在所需要的就是在事情当中争取到更大的存在感,才能在事后的论功行赏当中占据有利的地位,否则这一次冒险就太不值了。 皇太后不方面、或者不会运用自己那巨大的影响力,如今借用给他,让他能够以皇太后和常山王的名义在晋阳城中奔走联络,来日事成之后,也会给他带来巨大的声望。 娄仲达领命之后便匆匆而去,忙于联络与游说他认为可以相信和需要拉拢之人,而皇太后宫中很快便又来了新的访客,便是并省尚书左仆射赵彦深。 李祖勋在濮阳王府中被博陵王失手打死的消息,已经逐渐在晋阳城中传扬开来,赵彦深作为并高官官自是第一时间得知了这一情况,于情于理他也不能坐视不管,于是便硬着头皮来到皇太后这里,希望能要一个说法。 皇太后在一间侧堂中迎接了赵彦深的来访,待到其人行入进来的时候,不待赵彦深开口发问,她便先指着这间厅室中的陈设向着赵彦深微笑发问道:“仆射可还记得这厅室?当年先帝弃我母子与卿等臣民而去,又逢逆贼侯景叛乱于河南,致使群情惊恐。 我儿阿惠为安抚群情,须得立即出巡河北,又恐户中老母幼弟乏于照顾,便将家人尽托于仆射,当时仆射昼夜宿卫府中,便是宿此厅堂中……” 赵彦深听到皇太后讲到这些旧事,一时间也面露追忆之色,片刻后才又恭声说道:“终究天命钟于此门,文襄皇帝遭遇虽然令人扼腕痛惜,但幸有当今至尊兴继其事,如今家国昌盛、贵不可言,追忆过往,也只是稍为唏嘘而已。” “守卫家室、存亡续绝之恩,又怎么能唏嘘而过!老身生平尤念恩果,尤其仆射如此恩义与结,真是让人至死难忘!所以我常常告令户中儿郎们,一定不要忘了旧日的艰难、更不要忘了一起艰难与共的旧人们。否则生人在此世上,又有何情义可言?” 讲到这里,娄昭君向内室呼喊道:“还不快快滚出来!” 高济从房间中垂首行出,而娄昭君则指着这小子又对赵彦深说道:“若是别人来,我爱子情切,未必会理会。但既然是赵仆射登门,我不让你为难,此儿你便引去,该罚该死由你决断,只是到最后生也罢、死也罢,能将他再送回此处,让老身再看上一眼肠中所出之物!” “阿母,我、我不去……” 高济听到这话后,顿时便一脸的惊慌,哭丧着脸连连摇头道。 “孽子收声,你自己犯下大错,更求何人包庇!那李祖勋乃是皇帝至亲、太子恩长,外戚之贵、无过其人,哪怕再如何欺侮挑衅,哪怕你自己为其所杀,也不该……” 娄昭君状似在开解儿子,实则还是在为其开脱,讲到这里她便哽咽难言,突然起身便要向赵彦深作拜,同时口中悲声道:“先帝归天之日,老身便应同去,只因户内诸子皆幼,这才贪活偷生、留在了人间。但今已经到了垂死之年,却不想还要看到手足相残、伦情泯灭,老身活着又是为何?恳请仆射,能否教我,该要如何避免这惨剧发生?” 赵彦深本来也猜到此次任务未必会轻松,已经做好了要据理力争的准备,即便抛开李祖勋的特殊身份不说,单单凭其并省尚书的身份,无端端被人打死,如果他这个并高官官不能要一个说法,又该如何去面对并省群众? 但他却没想到皇太后并不跟他来硬的,先是追忆过往,旋即便又动之以情,眼见皇太后将要哭拜于前,他自然不敢生受此礼,忙不迭侧身避开并连连摆手道:“皇太后不可、怎可如此?臣着实惶恐……” 1152 太后亲行 当下位者在面对上位者的示弱与央求的时候,实在很难拒绝,因为一旦拒绝的话,不只会加剧彼此间本来就存在的矛盾与纷争,甚至还会招致对方恼羞成怒的报复打击。 赵彦深入此来求见皇太后,本来是要为被无辜打死的李祖勋讨一个公道与说法,结果经由皇太后这么一番操作,他本来的意图不好再作声张且不说,甚至还要帮忙想办法来包庇保全动手杀人的博陵王高济。 当然他也可以对皇太后的哭诉不予理会,但如此一来,起码在皇太后这里,彼此过往多年所积攒下来的恩义便会一笔勾销,而且他还会成为挑动其儿子们手足相残的奸人。这个罪名可就太大了,绝非赵彦深所愿意承担的。 皇太后这里将赵彦深搞得有些手足无措,而站在一旁的高济在母亲频频厉目示意之下,虽然自觉得有些丢脸,但也还是垂头丧气的走上前来,向着赵彦深作揖道:“孤、我并不是有意要打杀李尚书,但既然犯了错,便要认罚。 我一人受罚又有什么关系?只是担心连累至尊背负残害手足的恶名、使我阿母忍受老来丧子的悲痛,恳请赵仆射教我该当怎么办?如果能够了事免祸,我一定对赵仆射的恩惠铭记不忘!” 赵彦深被这对母子软磨硬泡的无所适从,越发难以再提及来意,一边应付着两人的央求,一边在脑海中思忖应该怎么做。 过了一会儿之后,他才又望着皇太后正色说道:“请皇太后暂忍悲情,事情既已发生,自应想想该要如何解决。啼哭悲呼无益于事,徒然扰人心怀。但使有心兼肯用心,事情总能得到妥善解决。” 娄昭君听到赵彦深开口表态愿意帮忙,这才收起了悲色,旋即便又瞪眼示意高济入前来道谢听训,而她也返回席中坐定下来,两眼认真的望着赵彦深发问道:“赵仆射有何高见,老身洗耳恭听。” 赵彦深先是望着高济沉声说道:“大王当真有知错悔过、愿意了事之心?若是,则请随下官返回省中暂受拘押起来。大王身份尊贵,李尚书同样也是国之贵戚,此桩案件远非刑司能够处断,须得奏告至尊以求降旨。 大王请详述当时无心之失,皇太后与濮阳王等一众亲友也都会为大王进言请求从轻处罚。下官等亦具表稍为分讲,群情众愿俱相策援,至尊念及手足之情,想来也应会对大王网开一面。” “要我主动投案受监,这怎么可以?赵仆射你不是真心为我解难,只是想让你自己得一个处事精干、不畏权贵的直名罢!” 高济听到这话后,当即便瞪眼不悦道。 “你收声!休得妄自揣度赵仆射善心良言!” 娄昭君先是瞪眼呵斥了一下儿子,旋即便又望着赵彦深说道:“能不能暂时免于受监?此子户中最幼,自小胆怯怕事,骤然离家入监,恐怕更遭惊吓、损了心智。赵仆射你是人间智者,计谋肯定不止于此,老身也并不心急催促,只是希望你能为其筹划出一个兼顾周全之计!” 赵彦深听到皇太后得寸进尺之言,又看了看这一棍子能抡死一个成年人的大宝贝,心中也是颇多无奈。 他刚才的回答的确是更多的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希望自己对上对下都能有一个妥善的交代,但毕竟博陵王打死李祖勋是事实,根本就无从辩驳,只能从认罪态度良好去进行辩护求情。 但是这对母子打定主意一点委屈都不愿受,那就不是正常的手段能够达成的了,需要用到非常规的方法。可是一旦不再遵守规矩,方法虽然更多了,但却又面临着一个尺度和代价的问题,反而更加不好回答。 赵彦深自知不能指望博陵王积极的自救,这小子惹事能力可以,惹完了事就要做缩头乌龟,指望别人去帮助他收拾残局。 于是他的心思便又转到皇太后身上,既然皇太后口口声声不愿看到儿子们手足相残,那么也就应该要有所担当、有所作为。而且不止眼前博陵王杀李祖勋一事,赵彦深还联想到近日濮阳王不肯率军南去一事,而前一件事正是由此事引出,彼此间也大可以当作一件事来看待。 可能皇太后今天这一番作态,想要从赵彦深口中求得的便不只是一件事的解决方法,而是通盘的一个解决方案。这个问题对赵彦深来说,则就更加的不好回答,一个不慎分分钟有可能将自己都给深陷进去,需要被迫的做出一些违心的事情来。 这一次赵彦深思索的时间更久,就连坐在席中等待的皇太后都变得烦躁不安起来,几番张口欲言,但都还是按捺着没有发声。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赵彦深才又望着皇太后恭声说道:“解决问题的方法,便在皇太后一身,又何必外求呢?” 娄昭君听到这话后眉梢顿时一挑,旋即便发问道:“赵仆射能不能说的更直白一些?” “皇太后既然不欲见门下手足相残,便应将此心意告于儿辈,更要告于群徒、告于天下!今圣驾驻跸辽阳,皇太后若直往相劝,陛下想必也会斟酌考量,义释大王、以慰恩亲。” 既然自己不好回答、也不便解决这个问题,赵彦深便索性将皮球直接踢了回去,就看皇太后自己有没有妥善解决此事的心愿:“天下之亲有过于母子?人伦之重有过于孝义?皇太后若往,则事必定矣!若犹不可定,则天下莫有能定事者!” “我去辽阳?” 皇太后听到这话后顿时便皱起了眉头,心中犹豫不决,转又沉声问道:“难道就没有了别的更好的办法?” 她倒不是不敢自己出面,只是觉得自己的面子在皇帝那里怕也有限,单单被皇帝醉酒之后羞辱便不止一次。她膝下诸子皆有才干,尤以长子、次子最为出色,但这两人却也都偏偏不肯听教,各自都有忤逆行径,这才让她尤为疼爱温良谦恭的第三子高演。 “大王此番事非寻常,就算有别的谋划能够达成目的,但总免不了经过一番人事波折。波折越多,变数越多,唯从速定事,才是万全之计!” 赵彦深讲到这里,又不无深意的沉声说道:“不只是这一桩事情,还有许多非常之事也都是需要从速以定,决不可就缓图之!事缓则守旧,事急则立新,诸事概莫能外,新旧在人所取。” 娄昭君听到这话后,眼神顿时变得深邃起来,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才缓缓点头说道:“赵仆射的提点,我铭记心中。但若还有别计可供选择,也请仆射不要吝于赐教。” “阿母,我觉得赵仆射说的有道理……” 这会儿,高济站在一边忍不住插嘴说道,只是当看到母亲那回瞪过来的眼神后,便又忙不迭讪讪闭上了嘴巴。 娄昭君在思忖一番之后,还是觉得高演之事更重要,她刚刚交代侄子去为之联络人事,眼下自己还要留在晋阳坐镇。而且如果高演之事能够达成的话,高济这件事自然也就不叫个事了。 可是很快一个消息的传来又让她改变了主意,赵彦深还没来得及再进言别的方案,堂外便响起了去而复返的濮阳王娄仲达的大笑声:“好消息、好消息啊!姑母,南面传来喜讯,常山王业已控制住了邺都局面且生擒太子一干人等,正引邺都人马围住了辽阳!” 房间中娄昭君闻听此言后,顿时也是面露惊喜之色,旋即便注意到坐在房中的赵彦深,脸色不免就变得有些尴尬,接着便对赵彦深摆手说道:“赵仆射暂请归省,稍后若有别事,老身再着员请教。” 赵彦深闻言后便也连忙站起身来,向着皇太后作礼告退,一直等到退出皇太后的寝宫,他心内一直压抑着的情绪才流露出来,一脸的惊容。 尽管之前已经隐隐有所猜测,但他仍没想到邺都方面竟然发生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不只太子受到控制,就连皇帝都被围困在了辽阳!而且看这样子,皇太后似乎也是参与了常山王此番谋乱。 尽管皇太后暂时还未向自己下手,但也让赵彦深心中充满了危机感,一路打马疾行,要尽快返回并州尚书省中进行一些人事上的筹备安排。 且不说一路疾行归省的赵彦深,娄昭君在等到侄子入堂之后,忍不住薄斥道:“也不问堂中有无外人,便要大喊大叫!” “纵有外人又如何?好消息又何惧人知!况且赵彦深也多与邺都朝中汉臣往来密切,正要让其知变知惊,才能安守本分!” 娄仲达闻言后,便浑不在意的笑语道。 娄昭君又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口中则说道:“先帝在世之时,对赵彦深便多推心置腹、信任有加。他自然不是什么坏人,与邺都朝堂那些汉儿有别,不应另眼看待!而且他前教我亲赴辽阳,现今思来,也是大为可行!” 1153 老妪乱国 “姑母要亲去辽阳?” 娄仲达听到这话后不免一惊,忙不迭劝告道:“眼下常山王大军已经将辽阳牢牢围困起来,至尊也难能逃出,局面已经是大好,姑母你又何必劳顿前往?况且辽阳局面未定,或许还要内外交战,姑母此时前往,实在是太危险了,休听赵彦深邪言!” 皇太后闻言后却是摇头说道:“你观事还是太浅,只见到局面大好,却见不到内藏的凶险。自古以来,以下犯上便是艰难大计。我儿今番举事,纵然事前遭受万般刁难威逼,但人所见到的只是他狼子野心、不安于下,成或不成,声誉都会大遭诟病。一旦事遇挫折,更有可能会令形势顷刻逆转。 我若前往,事则不同。既可以当时临阵以壮我儿声势,又能够指斥皇帝何以难容老母少弟、灭绝人伦!因我在场,谁敢贪功求斗便是毁坏人伦大义、挑拨手足相残的败类!皇帝疾病危重,未必能指斥长久,勿使其终了还要我儿背负叛国逆君杀兄的恶名。” “姑母设想周全,但是我总觉得还是过于冒险了一些,还请姑母再作三思。” 娄仲达听完这话后,又开口劝告一句。 娄昭君则摇摇头说道:“我意已决,不必再作闲思。你等快快集结部伍,与我一同奔赴辽阳!” 之前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的时候,娄昭君还有一些犹豫不决,但今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那自然就是要立即行动起来,以期尽快赶到辽阳去帮上儿子。 娄仲达闻言后便也只能点头应是,然后便又告退外出准备相关的人事。 房间中,一直垂首站在一边的高济这会儿忍不住开口闷声说道:“阿母实在是太偏爱六兄了,之前赵仆言献计,阿母却不肯往辽阳去。今见事情有利六兄,便又要即刻前往。这样的亲疏有别,实在是让人难受,难道我就不是父精母血的亲生骨肉?” 娄昭君听到这抱怨声,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抬手用手指插着这幺儿的脑门便怒声道:“我若不关爱你,方才又怎么会向赵彦深哭诉卖惨?若不关爱你,又会十月怀胎、生出你这厌物!此番往辽阳去,难道不是为了你的事情?若让皇帝生归晋阳,你几条性命够他惩罚?” “我此番惹祸,也是听从阿母吩咐所致。当时你两快活,怎知受孕是谁?只不过生出恰好是我这厌物,以此卖恩,说不过去……” 高济还待反驳,却见到母亲气得抓起案上杯盏向他砸来,这才吓得抱头鼠窜的逃出去,不敢再继续留下质问母亲的偏心行径。 这段时间,晋阳方面本来就因为皇帝之前的命令而在调集人马、筹措粮草准备南去辽阳,只是因为濮阳王娄仲达的拖延耽搁而使得事情进展缓慢。 如今娄仲达态度又变得积极起来,而其他的人事则大部分已经就位,那事情进行的自然就很快了。到了第二天,大队人马便在晋祠附近集结完毕,随时都可出发。 尽管如此,唐邕等在事官员们却并不怎么高兴,因为眼下的情况相较之前已经是大为不同。常山王聚众作乱一事虽然还未有官方的通报,但是各种小道消息也都喧嚣尘上,相关的流言层出不穷,让人真假难辨。这也使得身在时局之中的每一个人都大感迷茫、不知该要作何取舍,心情异常的焦灼。 但唐邕等人只是具体事务的执行者,却并没有什么决策的权力。之前迟迟不能派遣大军南下辽阳,而今大军又快速完成了集结,并且立即向南而去,由始至终也都由不得他们决定,他们只是被动参与其中而已。 作为幕后决策人的皇太后娄昭君这一次随军一起南去,还是让众位将领颇感惊奇。皇太后鲜少参与军事,就算是往来两都,随从护卫的也都是禁军精锐,很少与普通军士们行止同路。今次情况如此特殊,自然引人诸多猜想。 不过对此好奇猜测的主要还是上层将领,中下层的军士们对此则就没有太大的好奇心。他们既不清楚、也不好奇这老妇人随队南去是要守卫家国、还是要助纣为虐,对他们来说,队伍中多上一个皇太后,远不如多上几十只牛羊让人更有期待和联想,每天都能盼望着几时杀羊加餐。 在皇太后的催促之下,这一次的队伍南去速度极快,第二天便抵达了八缚岭,并与之前先行一步的南安王高思好取得了联系。 高思好要比晋阳师旅先行一步,但至今仍然滞留在平都城中。最开始的确是受斛律光传话的蒙蔽,留在平都城等着与晋阳师旅会师并获取补给。可是随着对南面局势的进一步了解,尤其是常山王率部抵达辽阳后,他便主动选择了留在平都城以观态势的发展。 一方面晋阳师旅迟迟不至、单凭他所部人马也难抗衡常山王所率数万大军,另一方面常山王对他还算客气,而且还派遣卒员为其部伍输送粮草,而他也没有收到辽阳方面皇帝陛下的进一步指令,于是便继续难得糊涂的滞留平都城中。 当得知晋阳师旅总算到来,而皇太后竟也随军而至后,高思好便连忙离开平都城,匆匆赶来拜见,顺便想要查探一下晋阳这里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情形势。 娄昭君在见到高思好之后便向其询问了几句南面情势的变化,得知辽阳内外尚在保持着对峙状态,还没有彻底的火并起来,她心内才暗暗的松了一口气。 旋即她便望着高思好说道:“王乃宗家近亲,非是外人,事亦不必讳与相言,今情势至此,王有何计可为纾解?勿使人间黔首笑此门户贵则贵矣,手足犹且不能相容。” 高思好听到这话后,顿时便皱起了眉头,片刻后才说道:“臣一介武夫,向来不以智慧称。若用臣讨贼伐恶,则臣无所畏惧、令至即出,但今皇太后以难事垂问,臣实在是计无所出。” 他虽然是一员武将,但也不是,今皇太后以家事相问,而不说什么君臣名分,已经表明了立场,那他也就不再强调什么忠奸顺悖,干脆的保持沉默、两不得罪。 娄昭君见高思好还算识趣,便又继续说道:“老身教子不善、致有今日,让王见笑了。如今不敢再妄求什么体面,只希望不要继续再发生什么兄弟阋墙、手足相残的惨剧。 但却恐怕营士们贪功求进、妄度上意,贸然的操戈挑衅,以致事态难控。希望王能体谅老身这一番苦心,暂将符令寄于此处,待到事情妥善解决后,老身一定多有致谢!” 听到皇太后竟然打算直接夺了他的军权,高思好自然是有些不甘,如此混乱时刻,手中的兵马乃是唯一安身立命的倚仗,怎么能轻易放手呢! 因此在稍作沉吟之后,他便又连忙说道:“皇太后既有所命,臣亦不敢不从。然则麾下多是粗野边卒,在镇边中之时已经多有刁悍难驯,因受至尊征调而匆忙归国,未暇教之以礼义。当此时谨守勿斗确是上计,但恐别者不能传达尽意,臣请亲自归营诫之!” 他可以不参与后续的纷争,但也绝不能乖乖交出手中的兵权,老太太如果要再用强的话,那可就是要逼他举起勤王大旗了! 娄昭君听到这话后顿时便微微皱起了眉头,片刻后才又舒展开来,望着高思好微笑说道:“王能如此识大体、明进退,于事又能兼顾周全,当真令人欣慰。往年相知不深,今与相见,所见资质又岂止边才啊!” 能够争取到让其保持中立的态度,娄昭君也算是比较满意了,毕竟彼此之前也是乏甚往来。高思好既非宗中近亲,又久处边中,如今保持中立也算识趣,要求太苛刻反而不好。 暂时解决了高思好这一支人马之后,娄昭君便与晋阳师旅一同继续南行。而此时辽阳甘露寺外的高演也得知了母亲随军而来的消息,心中震惊之余也是充满了感激,忙不迭离营北上赶来迎接。 “儿子不孝,行事未足尽善,竟连累阿母老弱之躯奔劳行途!刀兵加身不过一死,但见阿母为我如此劳顿,实在令人痛彻心扉、生不如死!” 见面之后,高演扑通一声便跪在了母亲车前,口中悲声说道,泪水已经涂满了脸庞。 娄昭君这会儿也在侍者的搀扶下走下了车,来到儿子面前将他拉起,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番,旋即才又叹息道:“亲无过母子,知你遇事,你母便寝食不安、昼夜难眠。如今总算平安相见,些许劳累又算得了什么!” 且不说辽水上游这母子相见的感人画面,皇太后即将抵达辽阳的消息很快便也传入了甘露寺中。 皇帝在得知此事之后,顿时脸色大变,旋即便恨恨拍案怒骂道:“老妪何竟不死,遗祸至今,乱我家国!” 1154 家国之宝 皇太后的到来,给辽阳甘露寺外军营中的气氛带来了肉眼可见的改变。 尽管之前常山王一直在高喊着锄奸谏上的口号,并没有把矛头直接指向当今皇帝,但是他们这一番所作所为却是实实在在的犯上作乱,任何的口号都不过只是自欺欺人、自我安慰的借口罢了。 如今平秦王率领禁军仍然坚持驻守在甘露寺中,拱卫在皇帝身边,城外这些人马又不敢直接向甘露寺发起进攻、担心背负上弑君的罪名,只能将甘露寺给团团包围起来,局面一时间便僵持了下来。 这样的僵持对于寺外的军队而言是非常不利的,单单内心的恐惧与心虚便足以抹杀掉将士们心中的勇气,时间每拖上一刻,那巨大的心理压力便是一种煎熬,士气自然也是每况愈下。 可是皇太后的到来,而且态度鲜明的表达了对常山王的支持,顿时让军中人心大安。 一方面皇太后的号召力非同凡响,在某些情况下并不弱于皇帝,甚至可以代替皇帝。 另一方面皇太后作为皇帝与常山王的母亲,其人的到来也给这一场增添了几分家庭伦理的气氛,冲淡了许多的残酷感。 有许多军中营士们心中便不乏幻想,既然都是骨肉手足至亲,什么纠纷矛盾不能好好商量、妥善解决? 暂且不说这样的想法是否悖离了权力斗争的残酷本质,但只要持有类似想法的人一多,自然而然就会让紧张肃杀的气氛有所缓和,将士们不必再心弦绷紧、过度紧张,应变和抗压能力自然就都会有所增强。 皇太后来到辽阳还不只是在将士心理上有所助益,在其抵达不久,便着员向寺庙之中进行传话,表示将要带着太子一起入寺探望皇帝,着令寺庙中尽快做出接纳的安排。 母亲要见儿子自是天经地义,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作此要求,那就有点居心叵测了。不论皇太后想要借此达成怎样的目的,可以想见的是绝对没有安什么好心。 因此在收到这一要求之后,负责甘露寺宿卫任务的高归彦也是急的直挠头。他自然不敢私自做出什么决定,只能着员汇报给寺内的皇帝,自己则仍留守于寺院中镇守营垒。 自从上一次皇帝也算是与之开诚布公的交谈一番之后,高归彦固然没有再私下与常山王碰面接触,但是也不再被皇帝单独召见,彼此间维持着一个相对比较尴尬的相处状态。当然高归彦感觉更加的尴尬,因为皇帝病情日益恶化,每天时昏时醒,怕也没有心情认真感受彼此关系的转变。 寺中的皇帝迟迟没有传达指示,高归彦也不清楚皇帝究竟是因为恼恨皇太后的行为、不愿与之见面,甚至都懒于回应,还是因为皇帝又神志昏迷、难以回答。 但他猜测估计是后一种情况,因为皇太后眼中还提及到了太子,皇帝就算是恼恨皇太后与常山王沆瀣一气的作乱,想来也是希望能够在垂危之际见上儿子一面的。 寺庙中迟迟不见回复,寺庙外皇太后却连连使人喊话催促,甚至直接点名要让高归彦外出迎接,并且斥责高归彦莫非有意挟君自重,所以才一再阻挠外间群众入见皇帝、就连皇太后与太子这样的至亲都不得入!高归彦听到这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喊话自是愤懑不已,然而他自己也是有苦难言,眼见到就连寺庙中的禁军营士们望向他的眼神都有些怪异,他也清楚不能再任由皇太后继续让人如此诬蔑诋毁下去了,否则假的都有可能变成真的,而且也会令彼此矛盾越发的不可调和。 他同情、怜悯众叛亲离的皇帝不假,但是皇帝眼见命不久矣、一死百了,但他却还要活着,还要享受权势所带来的荣华富贵,总是不能在这一棵树上吊死。所以在经过一番艰难的挣扎权衡之后,高归彦终于硬着头皮再次走出了甘露寺中,向着皇太后安排喊话的使者大声说道:“某今职责所在,不便离营远行迎见皇太后。皇太后若欲垂询,需劳行亲至寺前,某自惶恐拜迎!” 使者闻言后便连忙返回奏告,而皇太后在得知总算将高归彦给逼出来之后,心内也是一喜,当即便在儿子、侄子的陪同下,直向甘露寺外行去。 看着皇太后车驾渐行渐近,高归彦便着令随从们收起兵器,并迎着皇太后车驾到来的方向深深作拜道:“臣虽有闻皇太后尊驾到来,却因职责所系,未能前往迎接,恳请皇太后见谅。” 娄昭君高坐车上,俯视着作拜车前的高归彦沉声道:“平秦王,你的罪过可不止于此!你迎不迎我,无甚要紧,但今作拦设阻于甘露寺中,使我母子生离,难道至死才能相见?” “臣不敢!此间事多曲隐,皇太后若欲深问究竟、公允裁决,臣愿将己所知细奏于皇太后。皇太后亦可垂问内外群众,若臣所言有虚,甘愿受国法惩罚!” 高归彦自然不肯承受这一罪名,当即便又恭声说道。 “这大可不必!国法大计,非老身能够涉问干扰,是非曲直且付公论。老身今日至此,便是以当户主母的身份来问一问,仁英你是宗中仅存的太祖族弟,德高望重的宗室耆老。如今眼见家事失和至此形势,你这宗老又身在其中,究竟做过什么符合身份、平息矛盾的事情?” 将家国公私混淆一谈,成了皇太后诘问他人的一大手段,此时面对着高归彦同样也是如此疾声作问道。 高归彦听到这蛮不讲理的话,便垂首闷声道:“天家岂有私事,天子家事亦是天下大事……” “天家无私,但人总有情!你等各自高官厚禄、富贵荣华,难道尽是各自才力超凡绝伦所致?我今来问你,你休得虚言大话来蒙混!” 娄昭君闻言后便又瞪眼说道:“你若仍当自己是此宗家之中德高望重、人共推崇的贤长,便不应为了一时的私计而阻挠事情和气的解决!推波助澜、挑拨离间,那是奸邪小人才做的事情。 哪怕是皇帝身边有人作此姿态,你也应当厉言喝阻、端正规劝。你这寡嫂守望门下诸息长大并不容易,若让我知谁在挑拨我儿手足相残,我必与之誓不两立!你若能助我妥善解决今次事端,日后门中有谁对你这位贤长不够敬重,你来告我,我必为你狠狠教训此徒!” “皇太后言重了,臣当然、当然也是希望宗家和睦,家国鼎盛。只是、只是……” 高归彦讲到这里的时候,神情还有一些迟疑犹豫。 这时候高演在一旁沉声说道:“阿叔若是担心此间事了后事如何,则我今日于阿母当面、于诸军当面向阿叔许诺,贤长当朝是家国之宝,言说总是为虚,唯官爵褒扬最是实际。来日尚书省,专为阿叔所设。” “这、这……大王误会了,我只是、总之,多谢大王、多谢皇太后!只是……如今至尊病情危重,就连我都难能入见一面,也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帮得上。” 高归彦闻言后又是连连摇头摆手,一脸无奈的说道。 当娄昭君和高演听到高归彦透露出高洋的情况不容乐观之后,于是母子两人便对望一眼,各自眼神都颇为复杂。片刻后娄昭君微微颔首,示意高演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安排人事即可。 于是高演在略作沉思之后,便又开口对高归彦说道:“阿叔近来独掌宿卫想必也已经是疲累难当,但你深得至尊信任,此时退去难免会有负这一份深厚的君臣情义。我想请濮阳王入寺为阿叔稍作分劳,共当此间宿卫事宜,阿叔意下如何?” 高归彦在听到这话后,便微微颔首道:“如此便依照大王吩咐,有劳濮阳王分担我职内之事了。” 皇帝性命垂危、命不久矣,高演也实在没有必要再急于入寺背负什么弑君杀兄之名,只需要安排一部分卒员入寺控制住局面,不要再发生什么计划之外的变数,静静等待皇帝的死亡即可。 随着把守寺庙的高归彦主动退让,濮阳王娄仲达率领一部分卒员入驻甘露寺中,甘露寺内外气氛又是一变,颇有一种大事将成的爽。 只是高演共其同党们还没有来得及弹冠相庆,又有一个重大的消息传来:原本与魏军对峙于上党北境的平原王段韶,突然调遣人马北上,先师已经抵达武乡,似乎将要北进勤王! 1155 不谋百代 “上党师旅怎可轻动?难道平原王不担心魏军趁机再作攻进?” 当这一消息传到辽阳的时候,营中诸将无不大惊失色,就连一贯老成持重的安定王贺拔仁都忍不住惊声说道,旋即便又望向斛律光问道:“明月你自虒亭东归入都时,敌我情势如何?” 斛律光闻言后便沉声说道:“之前魏军偏师自发鸠山谷进扰屯留,为我所败,之后更顺势反攻沁水,兵抵义宁。当时敌军后路遭扼,进退维谷。但是由于当时虒亭人马物力都未足以发起反击,平原王共我商讨之后,便决定暂时维持现状,由我入朝陈述……” 讲到这里,他便顿了一顿。之前入朝是因为担心二王前往辽阳面圣一事或会引发国中的人事动荡、从而影响到前线战事的进行,可是斛律光自己入朝之后便也一头栽入了这人事纠纷当中,成为了他之前所担心和厌烦的闹事人员之一,这会儿重提旧事,心内便不免有些尴尬。 “当时情势虽有一定的好转,但优势仍然在于魏军。平原王所部师旅勉强维持而已,在魏军新胜劲旅的威逼之下,很难有余力兼顾别方。除非……” 后面的话他并没有继续讲下去,但众人也都有所意会,除非段韶与西魏方面达成某种程度的媾和,使得边境上的冲突矛盾有所缓和、不再像之前那样紧张,魏军也不再限制段韶的行动,所以其人才有余力干涉国中的事情。 但如此一来又衍生出一系列的问题,比如其人与魏国之间的媾和进行到了哪一步,双方达成了怎样的共识与默契?他如此急于干涉国中事务,立场又是站在哪一边?想要达成怎样的目的? “平原王既非外邦敌寇,如果边事告一段落,勒兵归国也属正常。前我与论国事,观点多有契合。此番锄奸谏上,因举事仓促,未暇向其请教。平原王若因此见责,我自垂首笑受、恳请谅解。诸位各安所事,不必为此惊疑。” 面对着帐内众将,高演一脸淡然的笑语说道,宽慰众人不必因此过于紧张。 可是当众人放心退下、大帐内只剩下了几名核心成员和亲信的时候,他脸上的轻松淡然便不复存在,转为一脸的凝重忐忑,口中沉声说道:“平原王于诸亲勋当中最为端庄严肃,前于邺都谋事,固然是因为时间紧迫而未暇与谋。但其实也是担心平原王不肯附从此计,以致更生波折。 本以为有外敌牵绊,平原王难能回顾国中,事情从速定势之后再向其请求谅解,盼其能以大局为重,与国中群众深相协和。但今事仍未竟,其便未为通告即引军而来,怕是来者不善啊!” 帐内几人全都与事极深,闻言后也都深深皱起了眉头,片刻后斛律光才又开口道:“若平原王当真是与羌贼暗中谋和之后才得以调兵归国,则其亦居心叵测、非复清白……” 这话说出口后却乏人回应,尽管斛律光说的也有道理,可现在明显不是互相挑错指责的时候。而且就是是要互相指责,终究还是他们犯上作乱的罪名更加。 眼下段韶虽然派兵而来,但总算还没有直接打起勤王旗号,如果不由分说的横加指责,只会将段韶推到他们的对立面,彼此间丧失对话的余地。 眼见众人都是沉默不语,包括作为当事人的常山王也只是紧皱着眉头一言不发,贺拔仁先是暗叹一声,旋即才开口说道:“当下若要应对平原王师旅将至一事,尚有两计可行。一则眼下事情仍然悬而未决,才使诸方仍然人心未定,如果事情从速有定……” 言外之意,现在就是因为皇帝还活着,所以诸如段韶这种掌军大将仍然有些不安分,可如果皇帝死了,那他们考虑到后续的人事局面,想必也会投鼠忌器,不敢将姿态摆的太过强硬。 高演听到这话后却连连摇头道:“不可、不可!当下至尊虽已命悬一线,但上天犹且还未弃之,我又岂任加害啊!” 很多事情人在做天在看,高演犯上作乱固然已经是大逆不道,但他心中还能找到许多借口来宽慰自己,诸如家国内忧外患、太子仁弱之类。 如果别的事情尚可找到理由安慰自己,那么弑君就是他所不愿去触碰的行事底线了,尤其是在皇帝如今性命垂危、随时都有可能去世的情况下。一旦犯下了弑君的罪行,纵然能够获得一个短期的便利,但却需要长久的背负道德包袱并且还要担心后来者效法,代价实在太大。 “如若此事不可,那就只能再次恳求皇太后出面,希望皇太后能够对平原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不要在大局渐好的情况下再操戈国中。” 见常山王不肯采纳第一个建议,贺拔仁于是便又开口说出第二个方案。他相信以常山王的才知,不可能没有想到这一方案,只是身为人子却屡屡需要母亲出面犯险、帮助他做此谋逆大事,自尊心作祟之下,多少有些难以启齿,只能从旁人口中说出这一方案。 高演听到这话后便连连摇头,旋即便捂脸叹息,又望着众人开口说道:“难道诸位就没有别的良计进来?皇太后年事渐高,本应高居华堂颐养天年,享受儿孙侍奉,结果却因我等智短、谋事未济,不得已奔劳于途。我身为人子、如何能忍啊!” 众人听到这话后又连连告罪,并恳请常山王以大局为重,不要为了一时的痴孝而放弃解决国中纠纷的良计。皇太后宅心仁厚,为了家国昌盛安宁,想必也一定会不辞辛劳的前往劝说平原王。 在众人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说之下,高演便也再次硬着头皮找上母亲讲起此事。 娄昭君在得知此事后也没有让儿子为难,当即便点头应了下来,并且还皱眉说道:“以平秦王宗家耆老、安定王创业元勋,他们都肯鼎力支持我儿得继家国大事,段家小儿还有什么不满?他若不肯罢休、仍待滋乱,我挥杖笞之!” 在面对自家这一干亲戚的时候,娄昭君是有着绝对的心理优势,不同于别人对于段韶的到来满怀忧虑,她对此则是浑不在意,在答应了儿子的请求之后,当即便在一队甲兵的护送下离开辽阳,直向武乡而去。 此时段韶也已经率领后师抵达了武乡,当他得知皇太后竟然将要来到这里,一时间也是大吃一惊,忙不迭外出相迎。当其在武乡北面见到皇太后,便忍不住发问道:“皇太后何以亲行至此?” “我若不来,难道待在晋阳,远观你自恃强壮欺侮我儿?” 娄昭君没好气的望着段韶说道:“你本有守边的职责,匆匆至此意欲何为?辽阳事情已经有定,不需你再前往滋乱生变,乖乖返回边中守卫,不使羌人再进犯疆土便是大功!” 段韶听到这话后,顿时便紧皱起了眉头,默然片刻后才抬头望着娄昭君说道:“阿姨若是训责晚辈,那我也有良言以劝。自古以来营家治业、长幼有序、主次分明,理不能明、事何能清?皇太后若以尊喻责问臣下,则臣食禄尽忠、天经地义,今我君上遭厄辽阳,自当慷慨赴难,前方纵刀山火海,莫能阻我!” 娄昭君听到段韶这义正辞严、掷地有声的回答,一时间也是愣了一愣,旋即便又沉声道:“常山王此度行事,是受我所允。孝先你既然要忠于你的君上,则元恶便在你的眼前,还不素来诛杀!” 段韶见娄昭君开始蛮不讲理,一时间自是颇感无奈,他抬眼望着这个阿姨说道:“从来成家治业艰难,破家败业却是迅速。皇太后哪怕不体谅至尊维系大局的艰难,难道忍将先帝苦心经营的基业毁于一旦? 齐氏享国未久,君威实未铸造积累的牢不可摧,至尊创业立国之主,若今竟为群竖宵小逼迫至斯,则齐氏宝器更能得谁敬重?恳请皇太后勿为一时之溺爱、损此百代之基业!” 娄氏闻言后便有些羞恼,当即又瞪眼怒声道:“此门是何成色,我不比你清楚?能有今日荣华,已经是苍天错爱,谁又能够料定运势几时转衰?元氏累世名王,犹且不能享国长久,此镇兵之家能有百代天命? 百代也罢,千年也罢,我所能见唯有眼前!要我舍弃爱子去追逐那荒诞的百代基业,当真可笑!你也不必作此慷慨正义姿态,若非私下与羌贼苟合,贼又岂可放你归国?难道你此度入国,便是完全的纯良无私? 孝先,阿姨不是责你私心浓盛、胆大妄为,因为这本就是人之常情。只不过,你有你的权势富贵要索取,我有我的至爱孩儿要守护,咱们姨甥两个何苦互相为难?互相成全,难道不好吗?” 段韶听到这一番话后久久不语,过了好一会儿后才又垂首说道:“常山王之所行事,所将要遭受的刁难波折绝对不止国中。国中群徒犹可从容料理,但是国外的纷扰,尤其是魏国李伯山,他绝对不会放弃这一次的机会!” 1156 争相西投 段韶对于李泰还是比较了解的,或者说这本来就是明摆着的事情。本来咱们彼此之间干架干的好好的,结果你们却丢下老子、自己玩起了内斗,是不是瞧不起人? 西魏方面,尽管李泰对于北齐内乱早就有所预料,但是如今双方情势已经大变,只能说趋势还是有的,但具体事件的发生与发展过程,却并不是他能够详细预知到的了。因此只能在情报方面加强工作,力求能够在第一时间获知到北齐国内的变乱消息。 如今西魏与北齐之间的实力对比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尤其是在双方之前的交战当中、用事实向世人宣告和证明了这种变化。 尽管眼下西魏对于北齐还不足以形成碾压之势,但西强东弱的局面将就此奠定下来。如果未来北齐不能再通过一场类似规模的战事获胜去加以扭转,那么这种认知将会一直存在并持续得到加强,最终极大的可能会以北齐的灭亡而宣告结束。 西魏强大的形象树立起来了,一些人事影响便也都在向好的方向转变。 最显而易见的一点变化就是由东向西的人员流动提升了起来,古代社会中固然有安土重迁的传统,但生在乱世之中,所谓的传统还是敌不过现实,人终究是要活下去、活得更好,才会考虑到生存以外的事情。 许多北齐方面的人员向西魏的领土中涌入进来,有的是为战争和情势所迫,有的则是主动的选择,希望依附强者来获得安全稳定的生活。随着人员的流动,相关的物资与资讯便也一起流入到西魏当中来。 遥想当年,邙山之战刚刚结束的时候,贺拔胜全家被杀,因为西魏获取资讯的能力有限,拖了很长的时间才传到西魏。地位尊贵如独孤信,其父母的死讯都要通过偶然的机会才能得知。 可是现在随着西魏国力的强大,许多重要的讯息甚至都不需要刻意去搜索,自然便会有人主动的传递过来。 李泰在铜鞮河口大胜的消息传开之后,除了西魏士民倍感欢欣之外,在另一个群体当中同样也是引起了不小的波澜,甚至可以说是轰动,那就是身在邺城的一众关东世族们。 关东世族在北齐享有一定的资源与特权,但是相对而言终究还是属于比较失意的一个群体。 尽管在朝执政有杨愔、高德政等汉臣,但是这些人或是性格使然、或是能力问题,或是在帝王心术的操纵下,全都没能承担起一个世族领袖的角色与责任,使得关东世族在上的联系与呼应比较松散,不足以形成影响力巨大的同盟与派系。 再加上他们几乎没有对军队的影响和掌控力,能够发出的声音就越发的微弱,绝大多数情况下所能起到的仅仅只是润滑与调剂的边缘作用,较之北魏洛下时期那是完全的不可同日而语。 李泰在关西的崛起,可谓是给他们提供了一个新的版本答案,也让他们如镇兵一样找到了新的精神偶像与引路人。 因此当西魏在铜鞮水会战中大获全胜的消息传到邺都后,许多人暗地里奔走相告,心内都深受鼓舞,更有人直接落实到行动中,谋划着出逃到西魏去。 如今由于西魏领土的扩张,士人西逃可选择的路线又增加了许多。或是绕道青徐、行赴淮南,再从淮南西去抵达山南沔北,或是自枋头等地直接南渡黄河,投奔北豫州虎牢城,又或者自邺都直接西去,经太行山诸陉道奔赴建州。总之只要有胆量、敢冒险,便不愁没有法子可以抵达西魏的领土内。 这样西逃行动,多是私下进行,欠缺组织性,时间上也有前有后,所传递过来的讯息也都拥有着极强的时效性。 北齐邺都所发生的闹乱,也在第一时间便传递到了西魏所控制的地区中,最开始传来的消息还是邺下军队哗变,但是到了第二天就成为了邺城中发生了宫廷。 面对这一情况,刚刚接替杨忠、抵达建州坐镇的梁士彦一时间也有些不明所以,为了尽快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便加大了向东面查探的力度,同时按照唐王东面有变即刻奏报的叮嘱,派遣卒员快马加鞭的将这一消息向西面进行传递。 不久后,魏军便在建州州境东侧发现了一行身份比较重要的人员,乃是从邺都出逃的东魏元氏宗亲,为首之人乃是北齐陈留公元景皓。 魏军游骑发现这一支人马后自是不敢怠慢,忙不迭将一众人员护送到建州州治高都城。 州城内的梁士彦得知此事后也是大喜,忙不迭亲自出城相迎,待到见面之后互通身份,他便向着那元景皓抱拳说道:“某等奉从唐王所命东进伐贼、解民倒悬,今仍困于邺城之外,还需公等跋涉来投,着实惭愧。” 那元景皓闻言后连忙摆手道:“使君言重了,旧者君王西狩、某等未及追从,系留敌境为贼所治,至今方始趋义来投,心内已是深感羞愧,又岂敢责问王师营救来迟。” 一行人入城之后,梁士彦便连忙问起河北邺城方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而元景皓一行也将他们所知详细奏来。 按照元景皓等人的说法,齐主高洋因恐正当壮年的弟弟高演威胁到其子嗣位,又欲以诸元性命压胜禳灾,于是便威逼高演返回邺城诛杀诸元。 高演不愿受此摆布,于是便着令门下心腹们在邺城串联人势而作乱,元景皓家中便有高演派遣的属员登门安抚,道是只需忍耐过眼前的惊扰骚乱,之后便可保安全。 “然则齐主残暴不仁、臣下狼子野心,此等国业焉有长久之理?况且大丈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当年偷生俯首于贼已经是愧见先人,如今更要忍辱方得乞活。旧者无从选择,而今唐王鸣高义于关陇,施仁治于天下,若仍不从速来投,岂非自甘下!” 元景皓先将邺城的局势略作讲述,然后便又沉声说道。 作为元魏宗室,虽然权势不复,但一些过往的人脉还是得以保留下来,使得他们获知讯息的渠道也更多,因此所能提供的讯息较之道听途说的传言也要更加的翔实可信。 尽管他们的交代中仍然没有涉及到军事上的行动内情,但只凭当下所提供的人事线索,便能够推断出北齐此番动乱必然非常的深刻与激烈,恐怕不是短时间内便能结束的。 梁士彦在听完他们一众人的讲述之后,一时间也是不由得眸光大亮,连连拍掌赞叹道:“公有此见识壮言,当真令人钦佩。今既然入我国门,便不必再担心会为贼所害。既来之则安之,若所递告之事有助王事,唐王必也会有酬谢褒扬!” 说罢,他便暂时先将这一行人安置在州府之中,然后又着员查问一番别处途径所接触到的北齐时流,诸方渠道所获得的讯息汇总对照之后,便也渐渐拼凑出了一个事情的大概脉络,旋即便又着员向西送去。 只用了不足两天的时间,相关的奏报便摆在了上阳宫李泰的案头上。 因为李泰特别叮嘱这一个方向凡有所进奏都要作剧要军务、第一时间呈送上来,所以他清晨起床都还没来得及吃早饭,被告知此事后便连忙抓起直案上的信报快速浏览一番,旋即便面露喜色,心知自己等待多时的机会总算是出现了。 于是他便立即召集府下群众,将这一消息公布出来,并在群众惊喜议论之际做出指令,将要重启与北齐之间的战事,开始进行第二个阶段的战斗。 这一次府中众人全都没有异议,首先上一个阶段的大获全胜已经证明了西魏本身的军事力量之强,也让国中群众都能正确的意识到自身的强大。其次北齐国内发生了这么大的闹乱,如果不趁机打击进取一番,也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 虽然前一个阶段的战事中,西魏本身国力也是消耗极大,但是作为获胜一方,也并非纯粹的消耗,还是斩获颇丰的。而且李泰归国之后,经过一番紧急的内政调整,尤其是着令山南道诸州将秋赋提前解送入关,使得关中的物资储蓄又有所恢复,可以继续维持大军进行一段时间的军事活动。 之前出征的师旅本就没有撤回关中,而是在河东就地进行休整。不足一个月的休整虽然尚不足以让士力恢复到全盛水平,但也不再像之前那样疲惫不堪。 李泰在归朝之前便已经做出了军务调整,接下来选择进攻的方向便不再是晋州与上党地区,而是要从建州、豫西夹河以进,兵锋直指河洛、河内地区乃至于更后方的邺城! 这一次,他并没有选择亲自率军征讨,而是以杨忠总领征讨事宜,同时以卢叔虎、李超、李礼成等一众霸府属员随军而出,进行一些军事行动以外的操作。 至于他自己虽然并不亲赴前线,但是为了便于掌握前线的局势发展状况从而做出及时调度,还是要前往弘农坐镇。 1157 再攻河洛 由于早就有所准备,魏军这一次的行动效率同样非常的高。 随着霸府军令下达,驻守河东涑水流域休整的师旅便在杨忠等人的率领下沿河东进,待到进入沁河谷之后便又兵分两路,一路继续向东而去,与建州人马汇合于高都城中。另一路人马则经齐子岭南下,兵锋直指河内地区。 与此同时,驻守豫西关南地带的诸路人马也开始向宜阳九曲城方向集结,准备沿洛水杀向河洛地带。 在第一个阶段的战事当中,由于西魏主力大军自河东沿汾水北进,战争主要发生在晋州以及上党北部地区,尤其在上党北面铜鞮水所展开的主力会战,乃是第一个阶段最为重要的一场战斗。 在主力战场之外的其他地区,战事规模和强度都不是很大。毕竟两国都在主力会战的正面战场上投入了大部分的力量,已经很难再有余力去开辟并兼顾其他的战场。包括占据先机优势的西魏,当展开主力会战的时候,其他地方的师旅活动也陷入了停滞状态。 河洛地区这一东西对峙的传统战场,由于主战场的位置发生了改变,在过往这段时间里也是颇为寂寞冷清。 西魏方面的主力全都投入到了河东所连接的战场上,在河洛周边几乎没有什么新增的兵力投入,仍是韩雄、陈忻与韦法保等人所率领的豫西义师,维持着之前的防守态势。甚至还有魏玄等几名将领并其部曲被抽调北上,并入邵州杨檦的部伍当中参与建州之战。豫西方面实际保留的军队,尚且不足万人。 另有挑起此次争端的北豫州虎牢城方面,则就是自襄城北上的荥阳郑伟父子所率领的数千师旅,以及在虎牢城中所召集的义师协同防守,情况也并没有发生什么太大的变化。 至于北齐方面,力量同样也有所削弱。之前出任河阳行台的斛律光被调离,取而代之的则是怀州刺史尧难宗,以及仍然驻守于金墉城的洛州刺史独孤永业。之前所派遣至此的大军自然也同样撤回,包括一部分河阳诸军也都被抽调北上参与铜鞮水的会战。 如今这两部齐军人马累加起来,也不过只有堪堪三万出头。数量看起来虽然比此间的魏军数量还是多了不少,但这已经是北齐占据河洛以来所驻守的军事力量最为薄弱的时刻了。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那就是魏军自上党北部撤离之后,随时都可以再向这一方向进行增兵,但是北齐方面则就难以做到了。 且不说之前的接连失地与大战战败后的人马损失,单单眼下其国中内乱兴起,便令其国中军队彼此互相牵制,难以从容调度于边。 随着霸府一声令下,西魏方面除了原本驻留此地的人马之外,又向东增派了五万师旅,诸路人马各循路线向东挺进。而率先与敌军产生摩擦交战的,便是韩雄等豫西师旅。 “前者师旅大胜于上党,今我豫西儿郎们亦不可松懈露怯!速速攻夺柏亭,打通汉关,诸军会师共克金墉城!” 豫西韩雄等人过去这段时间里听着河东方向捷报频传,甚至就连自家儿郎名号都频频见于报捷露布之中,偏偏自己这里乏甚作为,心情自然是郁闷不已,好不容易收到了霸府吩咐出击的军令,自然是要好好表现一番。 进出河洛的路线比较固定,需要注意攻防的统共也就那么几个据点。尽管过去几年北齐又在河洛之间增筑了一些堡垒,可是随着河洛驻军的抽离,也没有了足够的兵力以分头防守,仍然只能将兵力集中在比较显要的几处据点中,而被双方反复攻夺占领多次的柏亭城自然便在其中。 河洛方面的齐军久与魏军交战对峙,守将独孤永业也是一个知兵谨慎之人,并没有因为此间的冷清便有所松懈,一直都在布置斥候去监视豫西魏军的行止举动。 当豫西师旅开始集结的时候,独孤永业便也在第一时间有所察觉,心知此间怕是要波澜再起了。他一边派遣使者向邺都奏告魏军疑似将要再次向河洛发起进攻,希望邺都方面有所准备与策援,一方面则加派人马去修缮、驻守两条崤函线路沿途的城戍,步骤熟悉的让人有些心疼。 作为常来常往的老对手,魏军也并没有让此间的齐军感到失望。他们用连夜突进的方式连夜绕过齐军的一些耳目和防线,直接来到柏亭城下,向着这座城池便发起进攻。 金墉城的独孤永业在收到柏亭方面的告急之后,便亲率三千师旅想要前往救援解围,结果在道中遭遇了魏将韦法保率军进行的伏击,双方斗战一场,彼此互有损失。独孤永业因恐后路再遭变故,未敢滞留恋战,于是便引众返回、退据金墉城。 切断了柏亭城的外部增援之后,接下来的战事进行的便比较顺利,豫西诸路师旅分头发起强攻。只用了几天的光景,当唐王仪驾抵达后路的弘农之后,他们便攻克了柏亭城,打通了进入河洛地区的通道,师旅直抵金墉城外。 “豫西师旅当真勇壮!大军再进,为我王师先下一城!” 到达弘农之后便收到这一个好消息,李泰自然也是非常的高兴,忍不住连连夸赞道,直接将韩雄的儿子韩擒虎派遣东去、作为使者运送物资奖赏与犒劳诸军,也让他们父子互相激励一番。 随着魏军兵锋再抵金墉城下、结阵北邙山脚,场景似乎又变得似曾相识起来,让人心中大生熟悉之感。然而今次的情势相较之前终究还是有所不同,邙山依旧,河桥非昨,如今的金墉城中守军,怕是难以再见到源源不断的自河桥向南涌来的援军了。 因为就在魏军河洛突进的同时,北面的河内地区同样没有闲下来。由于建州以进被魏军所占据,北齐军队已经很难再如往年那般只要守住轵关、齐子岭等险要所在便能成功遏阻魏军的进入。 如今魏军可以进入河内地区的选择实在是太多了,当杨檦再次率领师旅冲出轵关的时候,建州方面的前锋将领司马裔同样率军自丹水河口直入河内,随即便径直攻向怀州州治所在的野王城。 北齐怀州刺史尧难宗兄长乃是东魏时期的大将尧雄,曾经在东魏对河南的争夺与控制中发挥出积极和重要的作用,尧难宗本人也是一名非常精勇干练的将领,故而才会被齐主高洋委任为河阳行台以取代斛律光。 然而眼下尧难宗所面临的难题却已经超出了个人能力所能解决的范畴,南边河洛方面的独孤永业频频使人告急,而尧难宗也担心河桥这一重要的通道遭到敌人的攻抢,而不得不引军亲自坐镇河阳。如此一来,对其所治怀州的兼顾力度自然就有些不足了。 西魏方面来犯的将领,杨檦那是几度出入轵关的老对手,对于进出路径熟悉得不得了,派去守拒的人马少了根本就难以发挥作用,想要派遣更多则又没有足够的兵力。 至于司马裔,其人乃是晋氏苗裔、河内名族,旧年便率领河内数千家西奔投羌,如今又率军卷土重来,凭其对乡情乡势的了解,同样也是难作严防。 正当尧难宗这里还在愁困于该要如何应对这诸方进击的局面时,司马裔等人已经率领部伍在怀州肆虐横行、连克数城,有的是守军力量不足而遭其袭取,有的则干脆就是乡里豪强主动举城以应。 一时间,整个怀州地区都乱成了一团。但这起码也解决了尧难宗心中的一个疑难,之前他还在犹豫河阳与怀州兵力该当如何分配,但现在看来,怀州方面倒也不必再多作操心了,还是先集中力量守住河阳再说吧,而且前提得是河阳能够守得住。 魏军此番挟前度大胜之势而越发的来势汹汹、推进的速度较之开战之初还要更加的迅猛,只用了极短的时间,便令整个河洛地区与北面的河内怀州都大受震荡。而这还是魏军未竟全力的结果,待其师旅毕至、全力发起进攻的话,单凭驻留此间的人马,怕是绝难防守住。 因此眼下无论是金墉城的独孤永业,还是守据河阳的尧难宗,全都将希望寄托在了邺城方面,希望邺城快快派遣人马进行增援。 1158 门德尽败 绝大多数人对于动乱都是厌恶反感的,因为动乱意味着不安稳、危机重重。 但也有极少数的人会喜欢动乱,甚至于享受动乱,并不是因为动乱能够给其带来足够的利益,而是因为性格使然。这样的人性格多多少少有些反人类,能够从旁人的不幸当中感受到快乐,幸灾乐祸,而旁人的这一份不幸是由自己所施予,那更是加倍的快乐。 长广王高湛性格中便有这样的一面,从起事到如今过去的这一段时间里,可谓是其人生中最感惬意的一段日子。 整个都畿都笼罩在巨大的惶恐紧张的氛围之中,上至朝堂大臣,下到闾里黔首,几乎人人自危、忐忑不安。 而高湛则处于这临时的权力结构中的最顶峰,整个邺都都无人敢忤逆他,他任何的需求都会被人无底线的迎合、竭尽所能的满足。有的时候甚至连自己都不怎么清楚自己的趣味所在,酒色钱帛便已经摆在了他的面前。 凡其所出入,必是人群之焦点,群徒皆如众星拱月,对他顶礼膜拜,不敢有丝毫忤逆。这更让他生出一种自己无所不能的错觉,只觉得自己手握王爵、口含天宪,举手投足、天下景从。 “此中当真大乐,怪不得拥者如此痴迷!” 有时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高湛忍不住便带领和士开等几名亲信登上邺宫诸殿堂中,在御床前徘徊往来,偶或端坐其上,群下则在下方拜称至尊,常作此戏,乐此不疲。 抛开权势所带来的物欲享受,高湛最大的乐趣便是审判朝野中的罪恶。 此次是以打击奸臣杨愔作为主旨,那么针对杨愔同党的清算自然也就属于的内容之一。之前在搞定邺都局势之后,高演便率领军队匆匆奔赴辽阳,清扫杨愔余党的任务自然就交给了高湛。 高湛性格同样也是残忍刻薄,在朝御史毕义云等便也投其所好,大肆检举揭发所谓的杨愔同党,而高湛也都不由分说的着令将人拘押起来细细审判,一时间邺都牢狱中都人满为患。 高湛执法还突出一个一视同仁,除了在朝的大臣之外,就连杨愔家居闾里之内的邻居都不放过。哪怕这些邻居只是对时局全无影响的闾里百姓,但杨愔行恶日久,这些百姓竟无所检举,若无所觉那便是非不分、有欠教化,若察而不举则就是包庇罪恶、奸贼同党,总之都是有罪! 在这种宁枉勿纵的精神指导之下,高湛并其爪牙同党们很快便在邺都士民们心目中树立起了一个强大威严的形象,存在感较其人生过往二十年都要强烈得多。 但是这样惬意的生活也并非没有尽头,没过多久辽阳方面便传来消息,在皇太后南来劝说之下,平秦王高归彦终于做出让步,肯让甘露寺外的人马进入寺中参与宿卫。 这意味着发动的常山王等人终于完全掌握了局面,就连皇帝身边的宿卫力量都被渗透把持。当这一消息传回邺都的时候,参与的一众人员全都不由得弹冠相庆,此番即将大获全胜,而他们也将迎来论功行赏的时刻。 但是唯独高湛心中倍感不乐,一旦结束,他兄长高演等人怕是很快就要返回邺都,也意味着当下这种非常态的权力格局将要结束,还是要建立起常规性的格局。 这对于享受过至高权力的高湛而言,自然是有些不好接受的。尽管他兄长高演也约定日后会将皇位传给他,但就算高演肯遵守这个约定,其人如今年龄未足而立、仍是春秋鼎盛,一个不巧遇上什么伤损痨病,可能高湛还要走在前头,这所谓的约定自然也就成了一纸空文。 “至尊枉负盛名,竟然如此轻易便受制于人,当真可笑!但其有三分过往豪情,也不至于为群竖所制而无从反击。若能垂死一击反杀群竖,才不失为一代开国雄主的豪迈!” 他口中忿忿说道,埋怨兄长高洋实在是太过堕落无能,甚至连两败俱伤的结局都争取不到,连带着对于母亲娄氏也心生不满起来:“今所争者乃是至尊天子之位,有力者自得!老妪偏心短视,将符命权柄目作私己玩物,难道日后管制天下世人,也要仰此老妇溺爱施予?” 但无论他再怎么抱怨,也改变不了远在辽阳的即定事实,而能够做到的,就是将这一份苦闷转嫁给别人,通过别人的痛苦来化解自己的苦闷。 于是他便来到内宫之中的皇后寝居,此间门窗仍然保持着封死的状态,就连饮食物资都是从围墙上调取过去。 高湛来到这里后,向着墙内宫室呼喊道:“嫂子今日体中何如?我有一好消息要与你分享,常山王师旅已入辽阳甘露寺,参与宿卫至尊。想必不久之后,大驾便可转归邺都,嫂子思君甚切,届时便可相见了。” 不多久,墙内便响起李氏略显沙哑干涩的问话声:“长广王所言是真?陛下、陛下如今情况如何?” 高湛听到这柔弱的声音后不免心生怜意,但是这话语中所透露出的对皇帝的关心却又让他烦躁不已,他一脚踢穿了门前封堵的栅栏,直接闯入了宫院之中。 苑内宫奴们见状后俱是一惊,纷纷四散逃开,李氏也本待退走,但终究还是心念皇帝的安危,立在原地一脸央求的望着高湛继续问道:“求长广王告妾,陛下、陛下他今是生是死?” 高湛见到李氏脸色苍白、神情憔悴,盈盈一握的腰肢更显纤细,心中怜意大炽,忍不住叹声道:“人间做伴皆是一时,少了谁人不可独活?嫂子何妨放开心怀,不再痴恋旧物。你若担心旧人去后富贵难续,小弟虽然不才,但也乐得周全看顾。” 说完这话后,他便瞪眼指着那些因其突然闯入而惊走四方的宫奴们怒声道:“尔等宫奴竟不留此专心侍主,遇变疾走,当真该杀!来人,将这些宫奴全都给我捉回,殿前杖毙!” 后方和士开等人纷纷冲上前来,执行着这一命令,宫院间很快便鸡飞狗跳、一片哀嚎。而高湛则一脸得意的迈步走上前去,抬手便欲拉扯李氏裙带。 李氏这会儿已是羞愤至极,见状后便抬手挥起手掌抓向高湛的脸庞,口中则悲愤喝骂道:“何物孽种,如此丧绝人伦!高氏一门之德,尽为贼子所败!” 高湛躲避不及,脸颊已被李氏的指甲抓出两道血痕,心中自是大怒,抬腿一脚便将李氏踹倒在地,旋即便又上前将之重重踩在脚下,口中则怒声道:“此门中有什么德业积养?纵有,难道没有被你夫败坏干净?刁妇,侍奉丑类求欢索爱,我今来亲竟然不允,当真自甘下、自求折辱!” 口中虽然喝骂凶狠,但他也还没敢做的太过分,因为随其一同行入此间俱是心腹,言行才略有恣意。至于留在此间的皇后宫人,在被杖毙打杀数人之后,其他的也都惊惧欲死、噤若寒蝉。 在对李氏辱骂一番之后,他才恨恨行出,并又命人将此间宫室再次封锁起来,不准任何人等靠近过来。 在皇后宫中大发一通威之后,高湛心中的郁闷才略微消解。他并不是一味恣意纵情的无知纨绔,也知道随着辽阳的事情了解之后,接下来的形势一定会发生新的转变,而他也不可再如之前那般肆无忌惮的行事,还是需要为之后稍作人事准备。 回到外朝尚书省后,他便召来近日所招揽到的一个勋贵子弟、韩裔之子韩凤吩咐道:“辽阳之事即将有定,,待到归都为聚拢人心,常山王必定大赦施恩。高德政家世渤海首望、不乏河北汉儿瞻其马首,想必在赦免之列。我与之结怨颇深,其若归朝,于我有碍,宜速杀之!” “大王请放心,末将必不使其复见明日朝阳!” 韩凤闻言后便连忙恭声领命,旋即便告退前往执行命令。 除了高德政之外,还有其他的一些人事也要做出收尾。趁着手中还掌握着权柄,高湛便开始将亲信们全都安插在显赫的职位上面。就算日后高演归来要加以调整,想也难能完全推翻重新任命,只要保留下来一部分,对其日后都大有裨益。 “辽阳师旅若能再晚一些时间返回就好了!” 在忙碌的进行这些人事安排的时候,高湛心中也不由得暗自念叨着,由奢入俭难,过惯了之前大手大脚、纵情恣意的日子,一想到之后便要收起尾巴、低调做人,他的心情自是大感失落。 可是很快他的这一想法便发生了彻底的改变,由抵触抗拒辽阳人返回转为了无比的期盼。而原因,自然就是河阳与金墉城方向不断送入邺都的告急书信,每一封都标注着十万火急,让高湛也不由得大惊失色,心中忧恐已经远非迁怒嫂子便能化解的了。 1159 求佛无用 “羌贼怎又从南面攻来?是否南面戍将错望敌情、大惊小怪?” 尚书省直堂中,高湛在将几份南面送来的奏报接连浏览一番之后,顿时一脸震惊的说道。 畿内暂掌领军事宜的斛律羡闻言后便沉声说道:“洛州、河阳接连进奏告急,即便一时视察有误,总不至于连续出错。羌贼师旅进犯河洛、河内诸地,情况想是无疑。” “可是,之前羌贼主力大军明明在西,何以倏忽竟从南面而来?难道不是边将们畏惧贼势,误认偏师为主力、将敌情刻意夸大,以求朝廷早日奔救?” 高湛仍是有些不肯相信、或者说不愿面对这一情况,对于告急书文中所描述的敌军细节都无心细览,转而质疑起那些驻守南面的将领来。 旁边禁军将领厍狄伏连开口附和道:“大王所忧确有道理,日前羌贼与我大军交战铜鞮而得胜,局面正好,又怎么会突然放弃彼边而转战他处?反倒是南面驻军久无战事,想必心存懈怠畏惧,恐其势弱致危,想要借此讨还之前自彼方调离的人马。” 听到厍狄伏连的话,高湛也连连点头,口中沉声道:“此情也不可不察,决不可因边将畏敌、谎报军情,以致都畿师旅轻率集散、人情大躁。” “是真是假,遣使南去察望一番即可。两地相距本就不远,如若河内亦遭兵灾,则都畿亦需早作防备。若贼情确凿,越早有备才能免于遭害,人情是否躁乱已经不容从长计议了!” 斛律羡听着这有些自欺欺人的对话,便又忍不住开口说道。虽然他也不清楚魏军主力何时抽离并转战南面,但也不觉得南面戍将们有胆量谎报军情,尤其是在当下国中如此紧张时刻,胆敢这么做的话,无疑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或许长广王是出于稳定人心的缘故而作此质疑,但是如果敌情确凿的话,耍这种心机是半点作用都没有,反而会让自身的迎敌准备都不够充足,实在是有害无益。 然而斛律羡还是有点高看了高湛,他作此怀疑可绝不是为的稳定人心,而是另有其他的打算。 在听到斛律羡这么说后,高湛便缓缓点头道:“斛律领军言之有理,此事或有、或无,但都应该引起警醒,不可轻视,都畿士民警戒备变自是刻不容缓。 但今畿内士马匮乏,若敌军大队当真由南进犯而来,只凭畿内当下兵力,自保犹且不足,遑论驰援河阳。当下稳妥之计,便在于畿内勤事备战,而我则亲赴晋阳,调集晋阳甲旅驰援都畿、抗拒贼军!” 这话乍听上去似乎没有什么问题,因为高湛所说的确是事实。眼下都畿守卫力量非常空虚,在高演将大部分兵力都调出奔赴辽阳之后,眼下都畿能够调集起来的军队仅仅只有两万出头。这些人马既要负责宫廷宿卫,还要维持城内治安,实在是没有余力向南面进行增援。 可是高湛说自己亲赴晋阳调集师旅来援,则就有点问题了。指望外部师旅来援自然是没错的,可问题他乃是高演临行前所委任的都畿留守,如果就这么拍拍走人了,接下来谁来主持都畿大局?谁来负责调度人马救援河内等地? 他之所以怀疑边将谎报军情,指斥他们大惊小怪,为的就是营造出一个情况没有那么紧急的气氛,从而自己先行跑路。 大概是他过往人前展现出来的性格比较凶悍,诸将一时间倒也没意识到他已经吓得在筹划跑路了,闻言后便都连声说道:“请援一事,遣一使徒即可,何须大王往复奔劳!畿内大局仍需大王把控统摄,若羌贼当真贼胆大炽、进扰河北,亦需大王统控群徒迎战破敌!” 高湛听到这话后顿时越发的心慌,就连他二兄高洋统率十几万大军与敌交战,都被打得大败亏输,如今敌军都已经将要打到家门口了,而他所能控制的不过畿内两万出头的兵力,拿什么去迎战破敌? 诸将会错其意固然让他自尊得以保全,可是这份对他过于盲目的信任又让他如坐针毡,于是当即便拉下脸来怒声道:“尔等武夫贪功好战,岂不闻事有轻重缓急?当下国中情势如何,你们难道不知? 是能够从容与敌交战、一决胜负的时机?穷兵黩武,误国害人!以至尊过往之勇健、国力之鼎盛,犹且难免自食恶果,今你等仍然鼓动我统众南去迎战,是何居心!休言破敌之妄语,但能谨守于当下,已是万幸!” 众人听到高湛这一番声色俱厉的斥责,一时间也都不免暗自心惊,虽然不太清楚长广王何以如此大动肝火,但也都听得出来其人是不打算主动出击的。 可现在的问题是,敌军正在从南面主动发起进攻,是不是要主动迎战并不是由他们所决定的。 因此在稍作沉默之后,斛律羡便又开口问道:“那么,河阳与洛州方面的告急……” “边中所以置将配兵,为的就是防备边患、抵抗敌袭,若遇变即需仰于国中,又何必修置边防!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纵然有心救之,眼下又能何为?” 高湛闻言后又皱眉说道,旋即便又沉声道:“且作回信,告令他们勿失所守,在都畿援军抵达之前,一定不可让城地失守!旧者羌中有王思政力守颍川、韦孝宽成名玉壁,皆前后当我师旅巨万、连月跨岁。 自今以后,国力不如往年雄盛,与羌交战亦需多持守势,能为固守者自得重用。但谁若失守误国,纵然其身苟活入贼,但其妻儿家人亦必捐命谢罪!朝廷所以厚养诸类,岂因钱帛碍眼?为的便是让他们临事而死,不死于贼,即死于我!” 高湛在勒令其他人死战拒敌的时候自是态度坚决、语气凶狠,可是对自己却又是不一样的要求。在尚书省直堂结束了会议之后,他便立即返回了家宅中,吩咐家奴亲信们将宅内钱帛珠宝等物统统打包装车,以待事态不妙时可以随时出城逃往晋阳。 当然他也并不是全无迎敌备战的想法,尽管自己嘴上质疑南面戍将所奏军情可能不实,但他自己则又安排人向辽阳告急,并且将敌情更作渲染夸大。 为了让辽阳方面感受到事态紧急、从而尽快派遣援军奔救,他更将信使分成了十几波,每隔半个时辰便出发一波,前后所派出的告急使者便有上百人之多。 眼下的辽阳方面,情况同样不甚乐观。虽然皇太后亲自南去,劝下了率部北进的平原王段韶、使其师旅停驻于武乡,免去了内战的危机,但辽阳这里的局面仍然处于一个僵持不前的状态,至于原因则就是皇帝尽管已经是病情危急,但却仍然一息尚存,迟迟不死。 “至尊今日体中如何?” 这一天清晨时分,高演来到甘露寺,召来寺中高僧沉声询问道。 尽管眼下濮阳王娄仲达已经率领晋阳师旅入驻甘露寺,但皇帝的身边仍然拱卫着一批百保军士,作为最后也是最为核心的守卫力量,就连高演都难以调动命令这些百保军士们,他们对于皇帝是有着近乎死士一般的忠诚,也早已经放弃了各自的前程乃至于余生性命,自然便无欲则刚,不惧任何权贵。 有这些百保军士的存在,高演也难以自由出入皇帝的居室,而他也有些怯于与皇帝相见,来到甘露寺后一直没有入拜皇帝,对其身体状况的了解多从别人口中询问。 那高僧虽未尽知如今国中所发生的一系列变故的意义,但也清楚眼前的常山王权势滔天,闻言后便连忙垂首说道:“至尊虽然残息如缕,但却生机仍存,想是苍天垂怜皇者……” 讲到这里,他便留意到常山王脸色变得阴郁起来,忙不迭识趣的闭上了嘴巴。 高演缓步走出这一间佛堂,迎面初升的朝阳洒落下来,但却照不进他幽暗的心中。 他虽然有诸多理由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但却无从逃脱内心的自责,如今皇帝吊着一口气迟迟不死,更让他在这里每时每刻都倍受煎熬,内外众将士们虽然不敢多说什么,但却让他有种正在围观他被公开处刑的窘迫感,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 “那些经幡法器何用?” 他视线在寺庙中一转,抬手指了指皇帝居舍外所摆设的众多礼佛法器,口中沉声说道:“若此诸物当真能够祈福禳灾,人间疾病不需再仰仗药石之力,至尊又何至于病重难治?撤下去,不要再留此愚众扰人!另外告令寺内群僧,早晚诵课全都停下来,不要扰得垂死之人不得安宁!” 他口中说着不信神佛之力,但内心却隐隐将皇帝至今苟延残喘的原因归咎到这些礼佛仪式上来,不愿皇帝再恃此继续延续生命,故而下令全都禁止。 当他做完这些吩咐返回寺外大营的时候,营中诸将神情严肃的入前迎接,同时沉声道:“大王,大事不妙,羌贼又向我国发起了进攻!” 1160 至尊相召 尽管早有预料西魏在得知北齐内乱后应该会出兵干涉、趁火打劫,但高演仍然没想到魏军的攻势来的如此迅速和凶猛。 在将邺都送来的信报浏览一番之后,尽管高演脸上仍然维持着平静,但内心中却已然翻起了惊涛骇浪。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在心中组织好了语言,开口叹息道:“羌贼果真机敏狡黠,知我国情势有变,便即刻出击来扰,浑然不顾其军久战疲敝、其民重役成伤! 或许还在幻想着,只要此战能够如先前一般重创我国,便可以通过士马缴获、掳掠所得来补充其穷兵黩武、盲目兴兵的损耗。 李伯山或许也在幻想着能够凭此对外功勋慑服其国中人情,以便其篡位自立。其人想无死斗之志,无非趁火打劫,若是知我上下皆有死战卫国之心,其人亦必心生惊怯、不敢死战到底!” 一个首领是否合格,并不在于其人才力是否远胜于下属,而在于能不能笼络住人心,面临大事的时候能不能快速的抓住关键问题、做出高屋建瓴的指示。 高演的表现尚算合格,皇帝多年的昏暴致使国中积怨颇深,对外战事的失利与其自身健康的恶化使得这种怨念难再被按压住、呼之欲出,高演能够敏锐的察觉到并将这些怨念聚集整合起来,从而成为支持他发动的重要力量,表现的可谓是精明干练。 此番面对魏军卷土重来的进攻,他又快速总结出魏军的几个缺点,首先便是长时间的持续征战使得其军民疲惫不堪,其次就是其国中所积累的财富物资也因战争而损耗严重,眼下的魏军将之前必然更加的凶残贪婪。 最后就是李伯山这个西魏霸府首领眼下最重要的任务便是通过立威而完成其篡魏的目标,却并非与北齐死磕到底,一旦发现继续战斗下去的代价太大,想必便不会再如同先前那般态度坚决的推动战争的进行。 经过高演这一通分析,帐内众将的情绪也不再像乍闻此事时那样惊恐不定,但还是有将领忍不住叹息说道:“此番两国交战以来,羌人用兵变幻莫测,忽北忽南,全无定势。 若说之前羌人兵势难测还有赖其智谋高深,那么此番能够舍北而逐难、攻我所未料,便是国中有人放纵所致!咸阳王前已扼据沁谷,若能固守勿使,羌军又焉能轻为进退之计、转战千里之外!” 此言一出,帐内气氛顿时又是一沉。众人也都听出此人是意指平原王段韶私自与西魏展开谈判、将其沁水退路拱手让还的事情,一时间也都不由得将视线望向坐在帐内的斛律光。 当日铜鞮水大败之后,斛律光曾留虒亭与段韶一起负责镇后,并且还打出了一次比较漂亮的反击,一度推进到了敌军所驻守的义宁城,对于此事自然是有一些话语权的。 斛律光固然是有些不满段韶自作主张的将其成果拱手让于西魏,但也明白众人此时对段韶的诘责恐怕是对人而非对事。 因为段韶的突然北进让与事众人全都吓了一大跳,最后又因为段韶的主动止步而使得局势转危为安,一系列转变进行下来,使得段韶的态度成为了此番成功与否最大的因素,相形之下,与事众人在这过程中的凡诸表现似乎就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这对众人而言,自然是有些难以接受的。须知无论他们的作用重要不重要,在当时决定参与的时候,那都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赌上了全家老少的前程性命。 如今事情好不容易成功在望,结果却被突然窜出来的平原王抢去了他们的功劳和表现,自然是让人倍感不忿。为了避免被平原王抢去更多的功劳,影响到时候的奖酬分配,他们自然也要对其声誉稍作打击。 况且这本来就是事实,若非平原王里通外国、私自与敌谋和,其人自然难以抽身出来干涉国中事务,而西魏大军也难以抽身返回、如今又从南面重新发起进攻。 斛律光在上固然不如其父那么成熟周全,但也并不是一个狭隘自私、罔顾大局之人。他心里很清楚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收拾国中局面与应对外部的挑战,而不是为了后的利益分配而斤斤计较、党同伐异。 因此当面对众人望来的目光时,他便沉声说道:“平原王所以如此,亦有不得已之理由。我军新败势弱、士气萎靡,更兼物用不继,国中用事者杨愔等未能及时补充人物益事,难能组织反攻。若再继续对峙下去,于我亦是有害无益。若就此事责之,或是有欠公允……” “平原王久掌军机且功勋卓着,既然做出这样选择,自然有其考量。我等皆处事外,难知事态全貌,不宜冒昧否之。此事暂且无论,且言如何应敌。” 高演也不愿就此追究段韶的责任、对其加以责问,一方面双方好不容易达成默契,段韶驻兵于武乡不再向前,算是默许了他此番行事。 另一方面若加追究起来,段韶也并非无从应对,只需要宣告议和乃是奉皇帝陛下的旨意,然后再打起勤王大旗,那么接下来究竟是他指责段韶通敌,还是段韶问罪他们谋逆,可就不好说了。 众人听到这话后,也都纷纷闭上了嘴巴,没有顶级权贵的撑腰授意,单凭他们自己还是不敢直接质疑挑衅段韶。 至于接下来商讨该要如何应敌,则又是一个让人挠头的难题。尽管高演将敌人的劣势分析的很清楚,但却没有讲出他们自己的劣势其实更大。 最基本的一点,想要让敌军知难而退,那起码他们自身也得表现出斗志顽强、众志成城的决心出来。可是现在他们还在搞、还在犯上逼宫呢,又哪有什么同仇敌忾的氛围可言! 想要迎敌应变,就必须得有兵马可供调度。可是现在高演能够掌控的不过自有甘露寺外这几万师旅,还需要守在甘露寺外不得随便调离。其他无论是段韶、还是高思好所率领的人马,眼下都还暂未能为其所用。这些人即便不反对高演搞,眼下也绝不愿意南去迎战强敌,如若威逼过甚,或许就会使得局面再生变数。 不要说那些独立在外的大将们,就连此时帐内诸将这会儿也都颇有默契的沉默不语。魏军的强大他们自有亲身经历,国力全盛之时双方交战也不过五五之数。如今国中纷扰未定、将士皆无心为战,此时前往迎战强敌,哪比得上留在辽阳等待事成之后论功行赏。 高演见到群众态度都有些消极,一时间也有些无奈,思忖片刻后才又说道:“河阳防线经营多年,远非敌军轻易可破。纵以李伯山之凶顽,也只是频频止步二城便铩羽而归。 此番尤需防备的乃是建州流窜到怀州的贼师,为免其继续向北袭扰,须得加固畿内防备。今夏河北大旱,田野鲜有所出,我只需固守城中、坚壁清野,贼掠野无所得,势必难久……” 讲到这里,他也不免心中暗生唏嘘。遥想当年东西刚刚分裂之际,其父高欢亲统大军直接攻入关中,只可惜憾败于沙苑。而今过去了几十年,彼此间形势却颠倒过来,反而是北齐被反攻到本土上来,甚至需要考虑据畿内以自守。彼此间的情势变化,实在是让人羞惭难当。 但他话讲到这一步,诸将仍是应者寥寥。又过了一会儿,斛律光才站起身来抱拳说道:“末将愿意南去归都、以慰群情。” 看到斛律光主动承担下这一任务,高演也是颇为感动,他起身入前握住斛律光的手腕沉声说道:“畿内安危便付于王,此间事了,我一定第一时间遣员奔救,绝不让明月兄孤军苦战!” 来自邺都的告急使者一波一波的抵达,让人心烦意乱,大感事态紧急,也来不及再作周全思虑,当斛律光主动请缨之后,高演便又让其率领之前所带来的五千师旅即刻启程回援邺都。 南面战事刚刚有了一个初步的人事安排,高演还没来得及送上一口气,又有一个让他烦躁不安的事情被汇报上来。甘露寺中娄仲达来告,皇帝再次恢复了清醒,并且让身边的百保军士们转达其意愿,想要见上常山王一面。 1161 退思关外 房间中,皇帝高洋仰卧榻中,脸色苍白憔悴,两眼涣散无神,周身上下都弥漫着一股乏甚生机的衰败气息。 榻旁有侍者端着酒具,小心翼翼的将酒液顺着皇帝的嘴角喂食进去。随着酒液入口,皇帝的喉结便也上下颤动,将这些酒水咽入腹中。 几杯酒水下肚之后,皇帝的眼神才渐渐有了焦点,他嘴角一歪,停止了饮酒,靠在榻中积蓄了一会儿力气,才开口说道:“常山王来了没有?” “启禀陛下,常山王已在堂外待召。” 听到侍者小声回答之后,高洋精神又是略微一振,抬手说道:“更衣,外堂见王。” 在经过侍员们一通忙碌收拾后,才将皇帝装扮完毕。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显得更精神一些,高洋甚至还让人在他那瘦的已经凹陷脱形的脸颊上涂抹了些许脂粉,这才坐上步辇来到外堂。 堂外的高演这会儿神情也多有忐忑不安,不断的在廊下走来走去。从其内心而言,他是真的不想来见皇帝,但皇帝却提出了一个让其无从拒绝的条件,那就是会当面赐予他传位于其的诏书,并且还允许他带领十名贴身亲兵入见。 安全上能够有所保障,而来自皇帝的传位诏书更是高演所梦寐以求的东西。哪怕如今他已经将皇帝完全控制了起来,但由此及外却仍然有些勉强。 如果能够获得皇帝的传位授权,对于其接手掌控整个政权、以及内心的自我感受都助益甚大。尤其是在当下强敌入侵,正需上下一心、共同抗敌的时刻,一份名正言顺的传位诏书对他而言意义更大。 所以在权衡一番之后,高演还是决定入见皇帝一面。并且为了增加即将获得的传位诏书的权威性,他还在第一时间将营中诸将与随行官员召集起来,并且使员传告驻兵武乡的段韶、平都城的高思好等人,着令他们速速入此见证。 内堂侍者趋行而出,向着高演说道皇帝陛下已经在堂,邀请大王入内相见。 高演听到这话后顿时打起了精神,向着身后那十名膀大腰圆的精壮亲兵们招了招手示意跟上,只是在行了两步后又停了下来,只让身边四人跟随,剩下六个则就守在门外等候。 “臣叩见至尊!至尊病痛缠身,臣等虽不敢冒昧求见滋扰,但在外也都心急如焚、牵挂实多。” 入堂之后,高演并没敢第一时间便抬眼望向皇帝,他低垂着头作拜下去,同时口中沉声说道。 高洋听到这话,嘴角便微微一撇,继而又看到高演身后只带了四名护卫、而非他所准许的十人,便微微皱眉叹息道:“兄弟之中,唯你最尚体面,望似端庄,但并不是因为你本性良善,而是肯作矫饰。 但这终究不是发乎本心,所以你无论为善还是行恶,都难竟始终,总是免不了半道易辙。为人如此倒还罢了,日后为君治下若仍如此,乱不远矣。” 高演心中对高洋这个兄长还是颇存敬畏,可是当听到高洋一见面便指责他表里不一、没有毅力的时候,心中多少还是有些不忿,当即便皱眉沉声说道:“弟虽不才,幸有父兄前车之辙可为因循借鉴,善处尽力发扬,不善处则不越雷池,守庸藏拙,盼能致治。” 高洋听到这暗含讽刺的回答,眼眶便微微一颤,有些忘记了此番召见高演的原因,转而冷笑:“父兄旧辙清晰可见,但想要因循借鉴,你有无相匹配的才力?今我垂死,为尔夺志,若作他时,你敢有此举?” “事已至此,不必复言当初。我此度行事诚然有愧阿兄,但阿兄本是一时雄主,今却沦落至斯,难道就没有多行不义而大失众望的缘故?” 做坏事的人通常会有两段心路历程,首先是惭愧懊悔、不愿面对做了坏事的自己,而后就是寻找理由为自己开脱,来抵消心中的负疚感与罪恶感,从而变得理直气壮起来。当然也有天赋异禀之人会直接跳过第一个阶段,直接进入理直气壮的状态。 高演终究还是有些廉耻,没有直接上强度的抛开事实不谈,毕竟事实上高洋今日下场也的确就是咎由自取。 高洋听到这话,顿时面露激怒之色,胸脯连连起伏,而高演见到这一幕,下意识的便要起身请罪,手都扶到了面前案上,才又意识到今时不同往日,旋即收回手又安坐席中。 旁边侍者连忙入前,一边为皇帝抚背顺气,一边又喂了一杯酒,这才让皇帝的情绪重新平复下来。 高演见到往日里威风凛凛的皇帝如今却已经是一副由人摆布的无力模样,一时间也颇感心酸,他微微向前欠身说道:“我今临事心躁、口发恶言,阿兄你不要介意。如今家国情势如此、内外交困,阿兄你又病体沉重、不能视事,诸多事项杂积眼前,使我倍感技穷无力,也想向阿兄多多求教。” “我教不了你,谁也难能教你,唯事最能教人。今召你来,只是想问有没有亲信抵抗羌贼?羌贼亡我之心甚热,若知我国生此骚乱,必然不肯坐视不理,一定会再发起强攻,凭平原王一人,怕难当之。若上党不守,则必都畿动荡、河北不安!” 恢复了些许精力后,高洋也不再继续斗气,而是又望着高演沉声说道。 高演听到这话后便苦笑一声,旋即则叹息道:“阿兄所料不差,羌人的确不会对我内乱坐视不理,已经再次发起了进攻,但所攻并非上党,而是转道复攻河洛。因为之前建州已经为之所据,所以如今怀州境内也受贼攻扰。” “怎么会这样?平原王……那畿内危矣!” 眼下的高洋只是勉强保持着清醒,精神状态难以进行太过细致全面的分析,只能凭着经验做出基本的判断,旋即便又连忙发问道:“如今畿内留置兵马多少?掌事者谁?有无应敌方略?” 尽管此时已经被挟持软禁于甘露寺中、痛失权柄,但是对于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政权,高洋还是多有关心。 “阿九留守畿内,诸宗家少壮并禁卫宿将为其助力,另有崔昂等朝士兼理朝政。唯因前者战事不利,致使畿内守卫比较虚弱,当下残留不过两万师旅。我又着咸阳王率五千师旅归都抚慰人情,但是该要如何救援南边、迎战敌军,仍是乏甚思路,未知阿兄可有以教我?” 对于这些情况,高演也并未隐瞒,详细跟高洋讲述一番,的确是想看看高洋对此有什么思路。 高洋听完这番话后便闭眼沉吟了起来,久久不语,一直等到高演怀疑其人莫非又昏睡过去,高洋才又睁开眼来,有些疲惫的望着他说道:“当下情势于你而言,不战则胜,战则必败!” “阿兄何出此言?难道以为我才庸力弱、难将大军?今我国形势的确不稳,但与羌人势力差距尚未悬殊到不堪一战。咱们先父旧年韩陵一役大破尔朱,遂创今日基业。我才力固然不及先父,将士亦未必如当年精壮,但誓守国门、背水一战,羌人骄兵深入,胜负如何,未可知也!” 高演听到高洋的这番话,顿时便有些不服气的说道。 “当年我亦临危受命,虽集重兵于晋阳,黑獭来挑、却不与战,当中用心,你知几分?你方自逆我夺命,转头却将此天命掷与羌贼豪赌,这岂是智计?若交战不胜,则家国俱破。若胜……” 讲到这里,高洋又稍作停顿,深深看了高演一眼后才又说道:“此番你之所以作逆能成,晋阳武夫居功甚伟。此群徒贪功求进,君主犹可出卖求荣,心内又有何畏惧? 此番若胜,群徒功勋更着,你纵然举国与之,又能填平几道欲壑?论功行赏稍失公允,则必触犯群情、人声喧闹,而你辛苦劳碌,则只为此群徒做奴而已,国事难由自主,难免大权旁落!” 高演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一寒,对于高洋的这一番分析,他还是比较信服的。须知他这兄长作为开国帝王,在国中又积威多年,对外战事失败后又大病难起,都难免遭到毫不留情的抛弃。那些愿意追从他行事之人,难道真的只是因为他的人格魅力大、能够继承父兄衣钵? “但今强敌已经寇入,是战是和也已经不能由我自主。羌人既然得势,恐怕不会轻易罢休。纵与谋和,其必漫天要价,恐怕不会有什么谋和的诚意……” 沉吟一番后,高演又一脸为难的说道。 “能否谋和,终究要试过才知。你今势弱于人,也不必计较尊严,折节央求,止戈则幸。若贼不肯允和,亦不必再为长计,扫地为兵、破家夺货,举河北以迎敌,若能破敌自然最好,犹可为一中国之主。若毁尽河北仍然不能破敌,那也只能退守晋阳、收拾人物,出白道、据漠南,往来怀朔、武川之间,犹不失为关外枭雄。” 高洋讲到这里,便又长叹道:“旧我频频出塞扫荡漠南,积威可观,今也一并遗你以为后路。李伯山不唯一时之雄才,汉世至今历数人物,其人亦名列前茅。你不堪为敌也是理所当然,不必因此惭愧不安。” 1162 苍天不悯 高洋这一番安慰的话语并没有让高演心情好转多少,反而越发感觉苦闷。 他有心想要反驳几句高洋过于悲观的视角看法,话到嘴边却总觉得有欠力度,思忖半晌却只抓住一点高洋话语中的逻辑漏洞,皱眉沉吟道:“难道阿兄觉得,在享受过中国物华之后,这些晋阳武人们还肯追从我重返北镇?” “不走即死,各凭所愿。除此之外,难道你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 眼见高演挖空心思想要寻找自己的错处从而全盘否定他的预见,结果反驳的却又这样无力,高洋心内不由得泛起一丝仿佛报复得逞一般的。 他没有想到,临到生命的终点,能够为他稍作挽尊的竟然是之前恨之欲死的敌人。看到高演因为没有良策战胜强大的敌人而愁眉不展,让他心情也莫名的有所好转。 但这也终究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对于自身的际遇处境并无丝毫改善。 高洋稍作回味之后,便又沉声说道:“日前我确有执迷,如今看来,家国之事付你的确更加可靠。太子虽是我儿,但无论如何也都造弄不起如此一番声势,以此而论已经是输了。纵然仰恃父荫得位一时,亦必难久,国中群徒已经难容,更有外寇强敌虎视眈眈。今我阿弟勇当重任,肯为代劳,这也是他的福气。” 临到人生终点,他也收起了过往的桀骜骄狂,转为心平气和、甚至有些讨好的望着高演说道:“家国事有你承担,我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也会遵守前言,下诏传位于你。 户中妻儿,无非深宫愚妇、无知少类,事外的冗员,杀之亦难彰显君威,反而会有污时誉。他们更加不会有什么异议险计,阿弟若能容,闲养于冷宫废苑,若是厌见,发配于市井闾里亦可。” 高演听到这话后,便也避席而起,指心作答道:“我与阿兄本非势不两立的仇敌,只不过是对家国后计略存分歧。如今阿兄既然肯放弃前计、愿意成全我,我自然要多谢阿兄的信任,敬重长嫂、善待犹子,如违此言,天地难容!” 听到高演这样的回答,高洋脸上也露出些许欣慰的神情,转又有些虚弱的说道:“我今病态愈重,恐怕命不久矣,太子既已至此,能否召之入此侍父短时,不要让他于孝道留下深重的遗憾……” 高演想了想之后便想点头答应下来,但视线余光看到环绕在皇帝身边的百保军士们,便又沉吟道:“此间诸百保军士,亦宿卫多时,拱从至今,皆无松懈,能不疲惫?” 高洋闻言后便招招手示意两名百保军士都督入前,沉声吩咐道:“你等忠诚护卫,不负旧恩,朕亦深感欣慰。然则家国内忧外患,不乏壮士用功之处。害我者,羌贼也,来日为战奋勇杀敌,既能为故主报仇,又能荫及妻儿,此便退下吧。我处宿卫自有常山王安排,你等勿忧。” “陛下,臣等皆愿誓死追随、黄泉警跸!” 两名都督闻言后便都顿首悲声说道,然而高洋自知若不解散身边的百保军士,高演怕是不肯让太子入此来见,于是便举手覆面,另一手举起摆动道:“退下去!” 两名都督见状,只得忍泪退出,旋即便将内外百保军士们召集起来,准备引往他处。 高演见状后便也连忙以重新安排宿卫为名而告退行出,来到皇帝寝居之外,便连忙将濮阳王娄仲达招至面前,着其安排心腹军士无缝衔接的接手了皇帝身边的宿卫。 当其看到两名都督垂头丧气的带着诸百保军士行向别处时,眼中又闪过一丝狠色,抬手召来部将低声吩咐道:“将此二徒幽处擒杀,勿使生离甘露寺!” 进一步将皇帝的人身掌握在自己手中,高演的心绪更加笃定,但也还没有完全的放松下来。 回到大营之后,他即刻便召来随军至此的朝士,着令他们速速拟定一份传位诏书,待到朝士们写完之后,他自己又斟字酌句的仔细修改一番,觉得完全满意之后,这才着员立即送往甘露寺中以供皇帝阅览采用。 “至尊为了让太子能够入寺侍药榻前,主动遣散宿卫军士,可谓用心良苦。当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悲。我本意自然是愿意遂从此愿,但想到太子如今已经到了知事之年,入观其父遭此病痛折磨,或许会无端猜度是遭我迫害所致。思量再三,还是不宜安排太子入侍。” 稍后入拜问安皇太后的时候,高演讲起这次与皇帝的会面,忍不住感叹说道:“太子他正值少壮之年,也不宜过度观览这些老病衰败之态。如若因此而对我暗生幽怨则更加不美,叔侄日后都不知该当如何相处。我这番思计,阿母以为如何?” 皇太后闻言后便连连点头道:“我儿设想周全,的确是不宜让他父子长时相处。皇帝纵然有些遗憾,但能换得妻儿长久安居,也应含笑九泉。” 这母子俩语气平淡的抹杀了一个将死之人委曲求全都都想要达成的遗愿,一如高洋旧年侵害他人、剥夺人命的轻松随意。 随着生命将近尾声,高洋的每一次清醒都要耗费大量精力。在与高演进行过一番深入的谈话之后,当他再一次清醒过来时,段韶等诸将也已经悉数来到了甘露寺。 虽然甘露寺并不像两都宫苑那样庄严华丽,但是为了体现出传位诏书的仪式感,高演还是让人精心准备了一番,佛堂大殿被用作举行仪式的场所,内里所供奉的神佛塑像暂时都被移出。 那些移不走的经变雕绘则就用黄罗帷垂覆下来,使得这佛堂也显得庄严肃穆,每有微风吹起罗帷,显露出内里那些经变神佛图案,更给人一种神佛难欺的宿命感。 上午时分,待到皇帝情况有所稳定,便乘坐着步辇被抬入佛堂中,早已经在外等候多时的高演、段韶等人便也都连忙鱼贯行入。 当听到下方的作拜叩见声时,高洋脸上闪过一丝茫然,旋即便显得有些激动,张目倾身向下俯瞰,看到依稀有些熟悉的群臣进拜的场景,喉结上下抖动,方待开口说话,旁边侍员入前,状似扶掖抚胸喂食,实则却是禁止其作发声,使得高洋口中只是发出嗬嗬几声浊音。 堂下群臣自知皇帝疾病已久,见其如此也只是感叹病情竟然已经如此危重,而后在高演的带领下,一行人再拜而起,各自列席坐定。 由于并非正式的朝堂会议,再加上皇帝昏病难言,因此便也只能诸事从简。临时被任命为尚书令的平秦王高归彦入前叩告皇帝,并从御前礼官手中接过之前高演使人代为拟定的传位诏书,验明印玺无误之后,便开始宣读皇帝诏书。 诏书中宣告皇太子仁弱难立,废其嗣位、改封太原王,原太原王高绍德则转封济南王。同时以常山王高演为皇太弟,并兼行使监国之权,大行之后嗣主继统。 当高归彦将诏书宣读至此时,高演当即便避席而起,深拜堂中,涕泪横流、连连拒命,而皇帝则让尚书令一再宣敕,同时堂内平原王段韶等也都起身相劝请其以大局为重,高演这才满脸泪水的再拜受命。 一场简单的仪式自此结束,观礼的群臣鱼贯退出,纵然有人想留下来问候皇帝,但也都被以圣体欠佳而给拒绝屏退。 待到群臣退出之后,皇帝也被重新搬上了步辇,但这会儿他却挣扎起来,口中嗬嗬有声道:“正道、正道……” “陛下请放心,太子已在阁内等候。无罪遭废,心不甚安,羞见众人,故而未出。” 刚刚获封皇太弟的高演入前,轻拍着躁动不安的皇帝手背轻声说道,皇帝听到这话后之后,这才安稳下来,顺从的被人抬回寝居。 寝居中自然没有废太子,皇帝遍览室内才发现受骗了,他顿时愤怒的呼喊起来,沙哑的声音透出一股竭斯底里。 然而这会儿他已经彻底丧失了所有的价值,甚至就连左近的侍者都不再像之前那般体贴侍奉,他们将皇帝从步辇挪到了榻上,旋即便将内室房门半掩,而后便退了出去,站在廊前闲话起来。 砰、砰…… 房间中不断传来沉闷的声响,那是盛怒又无力的皇帝不断的用脚跟踢砸着床榻来发泄心中的愤怒。 他牙关紧咬着,血丝不断的从嘴角沁出,两眼瞪得铜铃一般,换了往常,如此盛怒姿态不知会有多少人惊惧欲死、又不知会有多少人头落地,然而这会儿廊前闲话的侍者们听到这话后,却只是低声嬉笑道:“至尊今日甚是有力……” 不知何时,房间中那踢砸床榻的声音渐弱,有侍者留意到室内温酒的小炉中炭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这才想起来已经过了喂食的时辰,于是便又连忙引燃小炉准备温酒。 然而这会儿,有走入内室查看的侍者行出低声道:“不必再温酒了,至尊已经归天,速告、速告监国殿下!” 房间中,高洋两手手指扣住衾被作鸡爪状,四肢平伸榻中,仅剩一层皱皮包裹的脚踝隐泛乌青,脸颊、眼窝全都深陷下去,唯眼球怒睁作激凸状,口鼻间已是气息全无。 侍者入内见此凶相死状,一时间也都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入前用素帛暂且覆其脸庞,然后才惴惴不安的缩在一边等待监国皇太弟等人的到来。 “我兄弃国弃亲弃众,苍天何以不悯!” 不多久,高演率领众人匆匆至此,捶胸顿足的大声嚎哭道。 1163 齐使西行 弘农城旧是王思政所督修,之前宇文泰东征病故、大军败退,北齐军队一路衔尾追杀,曾经一度占领了弘农城,之后则焚城而走,使得弘农城毁于此时。 后来李泰入朝掌权之后,便委任堂兄李礼成出任弘农,重修城池。新的弘农城迁离了旧址,规模也较之前更加宏大,选址并不像旧城那般据险扼要,主要还是考虑出入便捷、畅通无阻,以便于东西的沟通。 之所以会发生这样的转变,那是因为如今形势较之往年已经不同。之前的弘农也是属于边城,尽管豫西崤函地带也在西魏的控制下,但这种控制并不牢靠,弘农城偶尔还要遭受敌军的进攻。 可是如今随着豫西防线的加强,以及魏军近年来强势的反推,边线越来越向东推移,弘农城也渐渐成了稳定的内镇,军事上的职能和需求不再像之前那么大,反而需要其更多的发挥东西往来人员物资的交流互动的中转作用。 这座新筑的弘农城城郭阔大,商贸气息非常的浓厚。城中除了驻军的兵城和居住区之外,其他大部分的区域都是集市、货栈与车脚铺子。 哪怕如今乃是战时,但是由于弘农城并非大军集结所在,也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反而有更多的行商贾客来到这里。他们相信以王师强大的实力,即便前线战事激烈,也一定不会影响到后方的安全。 当然更重要的,还是随军行止有利可图。霸府近年逐渐放开民资参与军事的一些渠道,主要是在军市方面,让商贾们参与供给一些军需物资,诸如砺石、火石以及替换的毡帐、麻袋等等琐细的物料。 这些东西霸府下属的工坊当然也能供给,但是规模化的生产往往不能灵活匹配军队的调度征战,就会造成不小的资源浪费。 因此在霸府开源节流的内政改革中,这些基本的生产职能还是被保留下来,但是不再继续扩大生产,转而将一些琐细的物料列出,转由民间进行收购。这样也给平民百姓日常农闲之余进行手工制造的产品提供了一个变现的渠道,商贾们则承担中间转销的职能。 同时这些商贾也能通过军市来收购前线军队所缴获的战利品,省去了霸府再将这些战利品内外运输与仓储管理的繁琐事情,可以直接变现为钱帛然后奖酬功士。 齐人对于西魏的印象要么是地狭民弱、要么是穷凶极恶,繁荣富庶这样的词汇通常不会与西魏联系开来。之前许多从关东投奔而来的士民讲到这一点,也都不免感叹自己过往这一偏见的确是有些狭隘。 关中较之河北、尤其是邺都这样的大都畿的确是还有一定的差距,但这差距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而且主要还是体现在城池的规划建设与宫苑馆阁的华丽程度上。关中权贵们并不热衷土木营建,就连皇宫都是使用的早年间的建筑,稍作修缮便使用至今。 可是讲到市井间的活跃度,民生的繁荣、商贸的兴盛,西魏并不逊色于北齐多少。并且由于西魏接连占领了蜀中与山南江陵等地,以及对突厥的影响加强和河西走廊的持续经营,西魏在商贸上的发展甚至已经超过了如今的北齐。 齐使一行自河阳南来,过汉关经崤函北道来到弘农,准备于此拜见唐王并作请和。当他们刚刚落车,看到弘农城内外繁荣热闹的景象,一时间也都不免瞪大双眼,有点怀疑自己所看到的景象:“这里、这里当真是弘农城?怎么竟会如此繁荣?” “这里当然是弘农城,唐王兴治、内外咸安,生民衣食丰饶,国力蒸蒸日上。弘农不过区区一边城罢了,远不足以彰显今时关西之富足、大魏之强盛!” 负责将齐使一行自河洛护送到弘农来的韩擒虎在听到齐使们作此感叹疑惑之后,便也微笑着吹起了牛逼。他自然不会说眼下的弘农城是因战事而越发繁荣起来,至于平时则没有这么热闹,任由这些人自己脑补感叹。 齐使一行在听到这话后,不免又是一阵黯然无语。原本在他们的观念中,一直都是东强西弱,可是近来一系列的事情却在摧毁他们这种认知。 首先是在战事上的失利,他们的皇帝陛下御驾亲征、统率国中十几万大军与西魏进行决战,结果被打得大败而归,并且直接发病而死。 如今面对魏军新一轮的攻势,新君高演晋阳继位之后,更是直接甘拜下风,派遣使者南来求和罢战。这使得齐人在军事上彻底向西魏低头,不敢再与争胜。 即便如此,齐人还是保留了一定的优越感,只觉得魏人不过是一群穷恶之徒,讲到府库之饶、民财殷实,终究还是与他们北齐相去甚远,河北仍是天下间风光独好之处。 可是如今当他们真正踏足西魏的领土内、亲眼见到魏国的城邑时,就连这一点优越感都被摧毁。一时间心内除了倍感失落之余,还要重新构建一个面对魏人与魏国时的正确态度,所以这入城一路上众人也都在沉默不语,看到的城中繁华风物越多,心情便越复杂。 北齐此番出使求和的人员配置规格极高,以其宗室赵郡王高睿领衔,副使魏收也是名满三国的世族高士,另有阳休之、陆彦师等人相随同行,亦是河北人物翘楚。 西魏方面负责接待他们一行的乃是随驾至此的崔瞻,同样也是自关东西投之人。作为清河崔氏这一代最为出色之人,崔瞻旧在河北也是时誉颇着,与北齐的使者们全都认识,有的则还是昔日同僚。如今再次重逢,却是在这样的光景之下,各自心情便不免有些唏嘘尴尬。 “旧闻崔子西行,直叹河北风流尽去。今又与君相逢弘农,因见风采更胜往昔,心甚欣慰。君为唐王府下上佐,余等走使入此乞和,望君能念河北人物旧好,于唐王面前稍为助言一二。若能促成两国罢兵修好,则河北亲友俱感激君之相活恩典!” 魏收与崔瞻之父崔?向来不甚和睦,如今走入其国、眼见将要受制其人,因恐遭到崔瞻的报复,于是便连忙笑语恭维说道。 只是他示好心切,却将自己的姿态摆得太低,直言乞和求活,自然让同行众人心生不悦,赵郡王高睿更是直接冷哼一声,但在看了崔瞻一眼之后,还是没敢多说什么。 “魏少傅言重了,我于唐王门下不过一备问参谋而已,军国大事亦难一念决之。若能庇护河北乡亲免于兵祸,我自是乐意至极。但今唐王兴兵、匡义讨伐,双方能否止戈修好,关键还是在于诸位贵使所携齐朝愿意修好的诚意多少。” 崔瞻闻言后便回答说道,他同样有些不喜魏收之为人,不过如今负责接待使者一行,终究还是不能失礼,顿了一顿后便又继续说道:“诸位不知唐王性情如何,稍后入见,凡所诉求直言即可,若能情理兼具,自可说服唐王。如若有悖世情,则无论作何徇私请托,也难撼动大王心意。” “多谢崔学士指点!” 几人听到这话后,便都向崔瞻点头致谢。魏收则讪讪一笑,手指掐着自己颌下胡须退回队伍之中。 接下来崔瞻便将此一行人直接引至城主府的直堂外,旋即便入内奏告道:“启禀大王,齐国使者已至堂外,现在是否召见?” 李泰正在认真的伏案书写,闻言后便点头说道:“将人请入进来吧。” 不多久,高睿一行人便登堂而来,向着堂上的唐王作揖道:“齐国使臣高睿等,奉吾皇所命来使魏国,拜见唐王!” “诸位不必多礼,先请入座,待我忙完案中小事,再与详谈。” 李泰仍然没有停止书写,只是抬头向众人微笑说道,旋即便又低下头去认真书写起来。 众人见状还道唐王正在处理要紧事务,便也都不敢多作打扰,各自入席坐定下来静静等待着。干坐着有些无聊,不免打量起室中陈设,与这位名满天下的唐王风采。 只见其人端坐席中,身穿一袭朴素的墨缞衣服,身材挺拔、五官英俊,气质雍容俊雅,使人望而生悦,让众人心中暗觉上一个能够让人一见心折的领袖人物还是神武帝高欢,而眼前这位唐王风采则有过之而无不及。再联想到其威名与事迹,心中不免越发敬仰。 就这样时间又过去了将近半个时辰,唐王才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笔,众人见状后便也都连忙打起精神来,准备进行谈话。 “抱歉了,有劳诸位久候。” 李泰一边活动着有些酸涩的手腕,一边又指了指案上写满了字迹的纸张,对堂中几人笑语说道:“户中小儿新进受蒙入学,今却忙于征事,无暇归顾教训。恐其幼稚顽劣、荒于嬉戏、不肯专心进学,故而亲录荀卿《劝学》以诫之。” 1164 为我牧治 众人听到这一番话,神情都变得有些不太自然,他们本来以为这唐王是在操持什么要紧大事,所以才耐着性子等待多时,却不想竟然仅仅只是在给其儿子准备早教教材。 尽管心中因为遭此轻视而暗生不悦,但是如今为形势所迫,心中纵有不满也只能按捺下来,反而需要违心的夸赞道:“唐王在朝为名臣、在府为英主、在家则慈父,公私兼顾周全,当真令人钦仰!” “谬赞了,实在愧不敢当。” 李泰摆手谦虚笑语说道,状似十分受用,且还颇有兴致的将自己刚刚写完的字帖拿起来向下传示。 “唐王笔法当真英挺雄健、大气美观,字如其人,让人惊艳!” 高睿推辞不过,伸手接过字帖,摆在面前稍一观摩,顿时便目光放亮,半是恭维半是真心的开口夸赞道。 旁边魏收等人自然也是心生好奇,待字帖传示到他们案中,便也都认真观摩、连连夸赞,各种溢美之辞不绝于耳。 对于这一类的夸赞,李泰自是尽数笑纳,他也的确当得起这一夸赞。因其所书欧体楷书,乃是南朝累世传承的书道集大成之作,哪怕摆在一众南朝书法名家面前也是不虚。眼前这些河北士流或也各有学术所精,但是讲到书法造诣,普遍还是不如南朝的。 在接受了齐使众人的一番夸奖之后,李泰兴致未减,并又笑语说道:“诸位赞言,愧不敢当。学书治艺,各有所长。博采众家之长,才能专于艺业、得有所成。今来诸位俱河北名家,未知吾儿是否有幸得于惠赠一二真知墨宝以增其学识?” 众人听到这一请求,不免都是一愣,但也都不便拒绝,于是便都各自点头说道:“唐王既有所请,某等不敢藏拙,各为献艺,且祝世子学业精进、学有所成!” 于是李泰便招手吩咐侍员送入笔墨纸砚等物,请这些人各自在堂中作书写文。众人各自沉吟构思,待到侍者将墨汁磨匀之后,便都提笔缓书起来。 又过了一段时间,学术与才情最为出众的魏收率先完成。待到侍员呈上来后,李泰略作浏览,发现乃是拟《劝学篇》所作的一篇文章,细读一番确是文采斐然,于是便笑语道:“魏公书文俱佳、言理亦妙,不愧是河北时流推崇的大才,声闻外国,出手便是不俗之作。” 魏收听到这夸赞之后,忙不迭避席而起并恭声道:“些许俗质,唯待识者欣赏。但蒙不弃,余愿足矣。唐王舐犊情深,让人感动。尊府家风高尚,收亦久有所感。只憾家姊弃世多年,没能见到家势今时之盛壮。今出使至此,冒昧请问,五郎安否?” 魏收跟陇西李氏也是有亲戚关系的,他的姐姐便是李泰的二伯母,所言五郎便是其亲外甥、李泰的堂兄李捴。 听到魏收主动攀起交情来,李泰便也笑语说道:“堂兄如今正在任于山南襄阳,此番是难能与魏公相见了。但只要各自有心,虽然山河阻远,也一定会相见有期!” “多谢唐王令言,盼能事如所愿!” 魏收见李泰对他的态度温和有礼,心内暗暗松一口气,旋即便又连忙说道,然后才又退回席中坐定下来。 这会儿,其余众人也都陆陆续续书写完毕。就连不以学术着称的高睿,都书写了一篇《急就章》出来,虽然瞧不出学识文采如何,但见笔迹端正,也算是用心。 李泰将众人作品一一收起、各作点评,旋即便又笑语说道:“旧者两国交战、各呼为贼,但是抛开这所奉道义不同,河北文教亦多值得关西借鉴。我旧年也受启蒙于河北,虽然至今学术潦草、难以称能于世,但忆及当初的治学经历,也是多有感触。” 这番话也算是拉近了彼此间的距离,众人也都趁机讲述了一下如今河北地区学术方面的变迁与治学理念的变化。 李泰听得很认真,偶尔还稍作点评,片刻后又指着案上众人各自所写的字帖笑语说道:“只顾着感慨怀旧,却忘了应该致谢诸位惠赠墨宝。” 众人连连摆手推辞、表示不用,然而李泰却还是让人呈上谢礼,各自给金五斤、锦十匹,还有一条造型美观华丽的玉带,礼品可谓是丰厚至极。 众人看到唐王如此礼遇和厚赠,一时间也都不免吃了一惊,虽然嘴上还在客气着推辞几句,但语气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坚决,转而望向唐王的眼神则更加仰慕起来。 “学术艺业的价值,并不是钱财俗物能够衡量的。诸位皆是河北学术的翘楚表率,前贤先声、今人智慧聚此一身,若是不加礼待,斯文何存?又如何能够施行教化?若非担心重币似贿,连累诸位归受惩罚,今日赠送不止于此。眼下也只是聊表心意,还请你们笑纳勿辞。” 挑拨离间的事情,李泰做过太多,如今甚至都不需要多作思索,张口即来。 堂内众人听到这话后,也自心中也都不免有些尴尬、并有一些失落,赵郡王高睿自然不能坐视李泰继续给他们上眼药,于是便又连忙起身说道:“唐王仁义,使人心折。今某等奉我主之命来使魏国,意在化解误会、重修邦好,希望唐王能够体恤士民、止戈谋和,两国各守邦域、各治子民……” 李泰静静的听着高睿的讲述,待到其人话语告一段落之后,他才又笑语道:“前与赵郡王相见,还是在金墉城外,一别至今,倏忽已有数年,王别来无恙?” 高睿听到这话后,神情顿时一滞,数年前他与斛律金一起守卫金墉城中,结果被李泰率军攻破城池而擒获。后来是在两国谈判、交换战俘时才得以归国,如今被旧事重提,多少是有些尴尬。 “多谢唐王关怀,之前承蒙唐王义释,某才得归国。也正因此而深感唐王仁义,故而此番两国边衅复起、我主临朝普问群计时,某才力谏求和,并主动请缨出使,既是希望能够当面向唐王致谢,同时也希望凭此微薄之力来使两国国人俱免于兵事的迫害。” 沉默片刻之后,高睿才又欠身说道。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微微一笑,旋即便开口说道:“我秉承故安定公遗志,意欲中兴大统、兴复邦家,你国却亵渎神器、篡国自立,彼此间鲜少谋和余地。 况今我师旅凯歌高奏,晋州、建州等拓土暂且不说,当下河洛、河内等诸领域亦多处我刀兵之下,你国却国乱众疑、士无战心,无心应战,惟求苟安。请问赵郡王,若是易地而处,你又肯不肯相与议和?” “这、这……唐王仁义大度,想必是知礼不伐丧,今我国中……” 高睿听到这反问的话语,不免便有些窘迫局促,连忙便又说道。 然而这一次李泰并不让他继续说下去,抬手打断其发言而后说道:“礼不伐丧,是邦国之义。然我与齐国,本应誓不两立,岂可用此迂腐言论自裹手足?” 众齐使听到这话后脸色都是一变,刚才见唐王对他们如此和气礼待,几乎让他们都快忘记了彼此还在交战之中,如今听到这一番强硬的话语,这才又被拉回了残酷的现实之中。 “于情于理,我都不必与齐国谋和。” 李泰讲到这里,却又将话锋一转,继续说道:“但我仍愿相与谋和,并非畏惧你国凶顽残势,也并不是因如今力有未逮。只是我仍然仰慕河北礼义,不愿此斯文扫地、没于战火。仍然怜惜河北士民,百姓何辜、竟要遭此兵厄?” 众人本来因李泰刚才的话而心情跌入谷底,此时听到竟有柳暗花明的转机,一时间也都大感欣喜,不要钱的恭维话更是源源不断的从口中涌出来。 李泰一边享受着这些恭维,一边又继续说道:“齐氏所以窃国,所恃无非晋阳甲力、河北豪强。贺六浑仰此二者,亦一时之雄。然其亡后,此道衰矣。今之晋阳群卒,不过是守槽护食老畜而已,雄心渐泯、贼胆渐长,前齐主一时失威,竟遭所叛。半生为贼,老为贼覆,亦其命矣……” 这话就说的有点刻薄了,高睿在席中已经忍不住握紧了拳头,但一想到身负乞和的使命,一时间也只能咬牙忍耐。至于其他河北士流们,在听到李泰对晋阳勋贵们的评价时,心内甚至还隐隐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李泰也并不只是刻薄评价来打击他们,接下来又继续说道:“今齐氏国事仍得维持,皆仰邺中群士之力。邺中多好臣,令人深羡。今来求和,我亦笑应。 只是请你等归告尔主,今其仍能得享其位,不在于晋阳甲力余威,此群徒我视之如土鸡瓦狗。而是因为河北士民生机需有所寄,留其为我牧治河北。士民若安,齐业得存。若使暴政混乱,王师顷刻即至!” 说完这话后,他便抬手召来门外侍者,安排齐使一行暂且退出:“眼下仍有些许案事未了,请诸位暂且入别馆稍作休息,晚间再设宴款待。议和事宜,稍后自有专人相与接洽。” 1165 不羡韩白 李泰这一番话说的可谓是非常的不客气,因此齐使众人在听完之后各自也都面露义愤填膺之色,起码在表面上看来都是气愤的不得了。 一行人被引至城主府一旁的别馆中安顿下来之后,高睿便皱眉沉声说道:“今观李伯山志骄气盛,此番求和怕是难能轻易达成。魏国不知还有什么苛刻条件要作刁难,你等诸位可有什么计策构想?” 众人听到这话后,又是一阵默然。过了一会儿之后,使团中的阳休之才开口说道:“两国仇隙极深,今来求和,是我势弱于人、有求于人,遭人刁难,亦在情理之内。 唐王所言愿与构和,似非虚言,今其势强,难免气盛。某等此番来使,但需秉持修好之心、卫国之志,只要不是有辱国格、逼凌底线的要求,可都尽可磋商。” 众人听到这话后,也都叹息应是。他们在作为使者被派遣出国之前,也都清楚新君对于求和止戈的心情之迫切,他们这些使者注定是要抛开那些意气之争,要拿出唾面自干的涵养,尽力促成和谈。如果因为对方的态度恶劣、要求过分便直接撕破脸不再谈下去,归国后怕也免不了要遭受责罚。 今天一场会面下来,虽然讲到和谈的问题时,唐王李伯山一副盛气凌人的态度,甚至对于他们的皇帝都不客气的发言讥讽,看起来很是不可一世。 但是仔细想一想,其实李伯山的态度也并非一直如此。最起码在讲到这个问题之前的时候,其人一直都是一副彬彬有礼、礼贤下士的模样,对于河北礼义学术也都多有推崇之言,对在场众人更是多有礼遇,须知现在他们各自还接受了对方一份价值非常可观的厚礼呢! 所以李伯山的恶劣态度并不是针对所有北齐人士,其人只是对于他们的皇帝陛下不够尊重,而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两国本就是敌对关系,他们的皇帝在对方眼中便是贼首,又怎么会加以尊重? 还有比较明显的一点,那就是李伯山对晋阳勋贵和军队充满了蔑视,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这态度细想之下同样没什么问题,首先李伯山与晋阳兵交战多次,晋阳兵基本上都是屡战屡败,并没有用实际的战绩与实力来赢得对方的尊重。 其次李伯山所评价的晋阳勋贵们是守槽护食的老畜,雄心渐泯而贼胆渐长,老实说这一番评价的确是非常精准、恰如其分,完美概括了晋阳勋贵的表现与特点,也说到了这些使者们的心里,让他们大生认同之感。 最后,李伯山对晋阳勋贵们的蔑视,又关他们河北世族什么事?先帝驾崩于辽阳,而后常山王便以监国名义将大行皇帝送回晋阳,并在晋阳公布先帝传位诏书,自己在晋阳宫中继位,一直到他们一行使者离开邺都之前,新君都还没有抵达邺都,仍然滞留于晋阳忙于安抚、封赏一众晋阳勋贵。 这一次国中变故当中,河北世族并没有完全的置身事外。早在新君谋事之时,便不乏河北世族因受王曦等人的联系笼络而选择支持常山王,后来宰相杨愔被乱兵打死之后,又不乏朝士声援附议其锄奸谏上的主张。之后邺都局面的稳定,亦多仰仗河北世族们维持。 结果如今这一番势位之争终于尘埃落地,皇帝陛下却选择只是跟一众晋阳勋贵、掌兵大将们抱成一团,对于邺都时流却吝于封赏抚慰。 甚至就连为其多方奔走谋事的心腹王曦,都没能获得势位上的显着提升,据说新君因恐勋贵不喜其亲昵汉臣,就连召见参谋都要避人耳目,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较之先帝或未更显凉薄,但要更加的软弱。 之前唐王那一番话讲来固然是盛气凌人,但其实又何尝不是做了一次河北世族们的嘴替?他们脑海中同样翻涌着类似的观点,只是不敢诉诸口舌,如今从别人口中听到自己心声,那心情也是十分的舒爽。而当听到唐王口中对他们这些河北世族为齐氏社稷所做出的贡献加以评价时,更是心生一种知己之感。 能够料敌若己、对敌国内部的情势细节了若指掌,怪不得唐王如此威不可当、战无不胜!如若当今皇帝能有唐王这般英明,认识到谁才是能医治社稷顽疾的良药,不要再学前人抱残守缺,也不失为一中兴之主。 这些人心中各作私计,浑然没有意识到,仅仅只是与唐王见了一面、经过了一番简短的交流,各自内心便已经凭添许多心理活动,行途之中各自所建立的一番心理建设,经此以后已经是瓦解大半,内心中已经不再将唐王乃至于魏国单纯的当作敌人来看待。 起码一直到目前为止,唐王都没有流露出来对他们的敌意,反而是亲善有加。他们心中或许还没有形成明确的观念,但也已经隐隐有所感悟,在唐王如此的态度之下,齐国国运的兴衰,与他们各自本身的际遇,其实并没有什么密切的关联。 因为本身出身的缘故,再加上如今的身份不凡,李泰在向这些河北世族施加离间计的时候,能够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他甚至不需要给出多么优厚的收买价码,仅仅只是稍显暧昧的态度流露,便足以让这些河北世族成员们诸多遐想,各种脑补。 入夜后,城主府中便举行宴会款待一众北齐使者们。这一次西魏方面出席的人员更多,齐使们所见到的老相识自然也就更多。诸如卢叔虎等俱是河北人士,而且还和使团中的阳休之一同担任过贺拔仁的幕僚下属,如今再次相见,自是唏嘘不已。 李泰也见缝插针的向着阳休之举杯示意道:“旧年我初入关中,深受故贺拔公关照,至今门下尚有许多得力助手皆出贺拔公门下。旧与相论人事,贺拔公也常叹与阳公作别江东之后便相会无期,让人遗憾。” 阳休之听到这话后,连忙举杯为应,忆昔当年故事,便不由得泪洒席中。 除了这些情感上的交流之外,李泰自然也免不了向他们展示一下西魏如今的武力风采,着令自己麾下三卫儿郎们表演一些骑射角抵、健舞军戏,赢得了满堂喝彩。齐使们自然也都识趣的跟着一起鼓掌喝彩,态度还算捧场。 李泰又特意将韩擒虎、宇文忻等呼唤出列,在席中指着他们这些少壮向齐使们介绍其功绩。当听到这些年轻人竟然便是曾经就阵斩杀薛孤延等国中宿将的魏国后起之秀时,齐使们原本还有些敷衍的表情这会儿也都流露出发自内心的震惊。 “此群徒俱资质出众,如今事迹已经不俗,来年必将更创伟功!” 李泰讲到这里,又对齐使众人笑语说道:“你等诸位不要以为我在耀武扬威、威吓敌国,我并未将河北士民视作急欲铲除的敌寇。诸位亦应放眼以望天下,周边四夷趁我中国纷乱各作鹊起、自图雄大。我门下武力长蓄,但得卫霍、不羡韩白! 今再故事重提,齐主求和,我自笑应,但若仍是谋和不成,其亦应当自审是否当真诚意求和、而非只是故作聪明的缓兵之计。若其目我为宋襄公,则我前杀突厥木杆可汗之刀仍藏库中、随时待用。或其朝中仍有贪功武夫好乱求进,滋事坏盟,我亦绝不相饶!举万众而讨一人,不嫌事繁!” 这一番话又说的霸气侧露,但却巧妙的将在场一众齐使给闪了出来,并没有针对他们。所以众人在听到这一番话后,并没有心生羞恼,反而越发有感唐王气魄之雄壮。 甚至有人忍不住回忆起晋阳勋贵们在国中盛气凌人之态,便又幻想他们在得知唐王作此宣称的时候,是否还能保持骄狂? 这么一想,各自心中又不免暗生欢愉。非但并不想着该要如何反驳对方,反而还在心里暗暗思计,回去的时候也应引用唐王观点劝谏皇帝陛下,不要因为太过亲昵晋阳的鲜卑武人群体,从而疏远河北士流、自逐于中国之外! 但是这些感情上的契合,并没有在接下来的议和谈判中给这些齐使们提供太多的便利。 随着谈判正式开始,西魏所提出来的第一个条件就是北齐所不能答应、甚至齐使们听都不怎么敢听的苛刻条件,那就是责令齐主自去尊号,不得再以齐国皇帝自称! 1166 捐身难救 “叔虎兄,事情还有无折中、更改的余地?要我国至尊自去尊号,这实在、实在是有些苛刻……” 西魏提出的谈和条件第一个就这么劲爆,那谈判自然也进行不下去了,使团一行却又不敢就此结束求和返回国中,他们只能先派遣使徒将情况回报国中、自己一行人则留在弘农城等待国中进一步的指使。 趁着好友卢叔虎来看望自己的时候,使团中的阳休之便忍不住开口探一探口风:“某等亦知当下势弱于人,既有所求,当然也要有所付出。但这一要求还是让人有些无法接受,一旦应承下来,国将不国啊……唐王有言愿意赐给河北士民以安宁,可事情若就此僵持不下,某等使徒归国后怕也难免要遭受重罚,河北安宁更无从寻觅啊!” 卢叔虎自然清楚阳休之心情忧苦,但在听到这话后还是忍不住叹息说道:“子烈此言也不必如此确凿,齐氏之所得国尚且不足十年,但为求生之故,有什么不可应承?哪怕自去尊号,犹是割据一方之王侯,总胜过沦为系囚被捕送长安。 子烈你少知兵事,不知如今我国战阵形势之好,唐王肯于答应谈和,已经是难得的仁义之举。你等论及条件是否苛刻,也应自审当下处境如何。齐主何以遣使你等前来议和,用意如何你当真不知?” 阳休之听到这话后,便有些迷茫的摇了摇头,旋即便又开口说道:“我心中对此也浅有思量,只是所思未必尽合事实。唐王贵介公子,与关东诸家多有亲谊,之前也不乏叔虎兄等至亲相扶来投,今两国交战,刀兵无情、亲者至伤,派遣某等至此,想必也是希望唐王与叔虎兄等能够感怀情义,高抬贵手、放过一马。” “此言亦不无道理,若是晋阳群徒至此求和,怕是没有今我相对而坐、畅谈时事的光景。” 卢叔虎闻言后便先点点头,旋即便又反问道:“但是,我听说杨遵彦乃是齐主姊夫、神武婿子,但是邺城谋变时,齐主有没有因此情义而高抬贵手?其行既如此,又怎么会在此关乎其国业存亡的大事上,寄望你等关东诸家能乞得唐王恩怜而加纵容?” “这、这……我委实没有想到这一节,叔虎兄你向来足智多谋、精于韬略权变,今又身处从容境地,观此情势必有所得,未知可有教我?” 阳休之听到这一点拨后,一时间也是大感诧异起来。他们一行人来路中对此也多有讨论,所得出的见解便都是阳休之方才所言,因为他们与陇西李氏和唐王霸府许多幕僚都关系匪浅,所以皇帝才寄望以此促成和谈,可现在听卢叔虎一通分析,才觉得这想法不只是单纯、而是荒谬! 是啊,当今皇帝本就刚刚经历过一番手足相残的残酷斗争才得以登临至尊之位,又怎么会将寄予厚望的和谈之举以如此单薄的理由便交付给一众河北士流呢?莫非其人从一开始对于这一场和谈就没有寄予太高的期望、派遣使者一行至此只是掩人耳目的缓兵之计? 想到这里,阳休之心情就变得纷乱起来,心里有些梳理不清重点,望着卢叔虎疾声发问起来。他们当年也曾一同处于贺拔胜那个团伙之中,卢叔虎便以运筹策划之长而担任智囊角色,虽然最终贺拔胜大事未成、而他们这个团伙也分崩离析,但是对于卢叔虎的智谋,阳休之还是比较信服的。 “齐主遣使你等至此,若能求和成功,自然皆大欢喜。若是不能,则齐国又将何以应对?无非尽起其国中甲卒,迎战我大魏王师、誓死守卫其国土。然则齐国之前纷乱,已经尽显其晋阳师旅可共富贵、难相患难,开国旧主犹能弃之不惜,今时齐主能难统控群徒死战。其若欲求全,必仰我河北儿郎为其捐命死战!” 讲到这里,卢叔虎又望着阳休之叹息道:“因唐王出身之故,兼某等群徒在事关西,故今河北想必不乏乐观之士,他们未必会与齐国偕亡、誓死守之。一旦开战,这些人又当如何处置?” 阳休之听到这话后,脸色就变得有些不安了起来,他已经隐隐猜到卢叔虎是想要说些什么了。 “若欲死战,则就必须扑灭这些侥幸谋和之心,而你等此行,便意在于此。如若谋和不成,你等归国必遭严惩!齐主便是要用你等性命、来填塞那些谋和之口,使人皆死战、不作他想!” 卢叔虎又叹声说道:“齐主这样的用心,唐王早就有所洞察,所以日前首次相见之时,便已经向你等做出了提醒,希望你们转告齐主,士民若安、齐业可存。但当时你等怕是还在心中暗笑唐王仁义近愚、妄图以危言恐吓大国之主罢?殊不知唐王此言,正是为了救护你等!既知此节,子烈你再作深思,是否还觉得我国提出这一条件苛刻?” 阳休之听到这里,额头上冷汗直沁,他如今也已经是五十多岁的年纪,自然不会被轻易的蛊惑蒙骗,而卢叔虎这一番解读虽然略显腹黑,但又与北齐国中如今许多人事迹象暗暗吻合。 比如皇帝在继位之后便忙着在晋阳安抚勋贵,可是在出使求和这件大事上却又几乎完全委托邺中人士负责,哪怕是有宗室成员赵郡王高睿,但高睿的任职履历和人际关系也多在邺中。 一番沉思之后,就连一些卢叔虎不曾言及的细节也都在阳休之脑海中翻涌出来,越发佐证了卢叔虎这一番言论的可信度。 想到自己一行人在行途中还不乏齐业存亡、河北安危在此一行的危机感,却原来他们仅仅只是被精心挑选出来,准备背黑锅受死、以坚定河北士民抗争之心的牺牲品,阳休之心中也不免悲愤不已。 关键是这样的牺牲恐怕也未能换来河北一地的安宁,起码从目前来看,皇帝履极以来一系列的人事安排都没有给保全河北的安定预留什么人事力量。 反而是作为敌国首脑的唐王李伯山,不只在见面伊始便向他们做出了提醒、并给齐主发出了警告,甚至在之后提出议和条件的时候,都是将矛头直指齐主,让齐主自去尊号,而不是刁难河北士民。 想到这里,阳休之端着酒杯一杯一杯的闷头饮酒起来,渐渐的情绪有些失控,眼眶中更是倍感酸涩,他捂着鼻子对卢叔虎说道:“故义如姜,老而弥辣。与叔虎兄久别重逢,不觉竟醉。再饮下去,我怕是要失态了,只能暂且罢饮!” 卢叔虎见状后便也不再多劝,于是便站起身来对阳休之说道:“我近日都在弘农,子烈有事,使人来告即可。” 待到卢叔虎离开之后,阳休之便也推案而起,面对着墙壁久久不语。 旧年追从贺拔胜流落江东,后来听闻东魏创建便请贺拔胜奏告梁帝求归,返回河北后便拜入高欢父子门下,并在东魏、北齐朝中为官,至今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 他对于北齐政权说不上忠心无二,但也可以说是颇有感情,河北之地在高氏治理下既不像江东那样纷乱、又不像关中贫狭,当然后者现在看来似乎要存疑,但总归还算令人满意。 可是这一次出使西魏、尤其是在与卢叔虎进行过如此一番谈话后,他却开始有些怀疑当年向贺拔胜请辞返回河北的选择是否正确? 西朝唐王与贺拔胜可谓情义深厚,若使当时跟随贺拔胜同赴关西,按照他的资历和才干,如今怕是也能与崔谦兄弟和卢叔虎、卢柔叔侄一般在西朝分掌机要。如今再面对齐人的穷困求和时,他想必也能姿态从容的提出一些高屋建瓴的建议,而非像如今这般愁困不已、进退失据。 且不说阳休之心中这一番感慨,卢叔虎在离开其人居室后,便也径直返回城主府直堂中,抬眼便见到唐王脸色不是很好看的坐在席中闷声翻阅着籍文,于是又入前轻声道:“大王又为后勤给养忧愁?” 李泰闻言后便叹息一声道:“前所支取山南秋赋只为暂解燃眉之急,而今开战至今又有将近两旬,诸军粮草消耗甚巨。伊洛群蛮趁机躁闹,实在是让人头疼。待到此番河洛战事结束之后,一定将此众蛮部严加整编一番。” 当年李泰出入河洛,少不了招抚伊洛之间的蛮人配合行动。而且因为他屡屡在河洛斩获大功,能够收缴丰厚的物资,所以这些蛮人也都乐得追从其人行事。 可是现在,北齐这只肥羊在河洛之间不再像之前那样肥美,而伊洛群蛮却因为旱情大大影响收成,便又想重复过往的经历,跟在魏军背后打家劫舍以弥补亏空。 然而这一次魏军是要对河洛长期占有,而非之前那般打一枪就走,自然不能任由这些蛮人胡闹,于是便在自身的军资当中拨给一些真正帮得上忙的蛮人,其他瞎凑热闹的则就顾不得了。 目标和环境发生了变化,过往的助力如今就成了拖后腿的存在。这些蛮人唯利是图,尤其是当中一些被旱情从深山老林里逼出来的生蛮,甚至都胆大到有组织的去袭击魏军在三鸦道的运粮队伍。 李泰毫不怀疑,再给他们一段时间,他们估计也会勾结齐人一起尝试收复河洛,毕竟这本就是他们这些时局中边缘势力的生存之道。 所以对于伊洛蛮人的收编管制,也到了必须要提上日程的时刻,不能再如之前那般纵容,将会是进据并占稳河洛之后的下一阶段重要目标。 1167 唯怜黎庶 李泰这一次并没有率军亲赴前线,但却感觉要比之前几次出征更累。 之前统军出征时,虽然难免也有鞍马劳顿、风餐露宿之苦,但基本上只要专注于战事即可,其他事情则就只需要计定大概、并不需要亲自去执行,自有一众心腹幕僚们为其提供一个满意的结果。 可是这一次他亲自坐镇后方,需要管理的事情可就多了,许多事情尽管规划了许多遍,但是在实际的执行过程中却还是难免会有各种各样的变数和意外发生。 每一种意外都要及时的做出补救,以至于他这段时间单单在睡梦中被吵醒的次数都有点数不过来了,而且有的事情根本就没有一个妥善的解决方案,努力一番之后却没有一个让人满意的结果,这样的情况也实在让人忍不住心生挫败感。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因为眼下西魏的战事维持本来就是在勉为其难。前线看似高奏凯歌、多所斩获,但是较之上一阶段实实在在的人地扩张,许多收获其实仍然没有落在实处。 诸如河洛方面,尽管韩雄等人也已经部署好了针对北齐诸城戍堡垒的占领,但是最为重要的金墉城与河阳仍然在齐军的控制之中,而且新占领的这些地方也都没有什么太过可观的收获。 诸如之前那般随随便便攻破一座城池便能获绢万匹、粮草千石,能够以战养战、越打越肥的好日子已经不复存在了,北齐的羊毛就算长得再快,也赶不上西魏薅羊毛的速度了。更不要说北齐天保后期这几年,北齐本身也是各种天灾人祸不断,实力已经大不如前。 至于河内方面,倒是新开辟的战场,杨檦、司马裔等人各种军事行动也都执行的很不错,接连占据了怀州境内数座坚城,有的是魏军直接攻克,有的则是当地豪强举事响应。 如果是前者还倒罢了,西魏军队还能获得全部的战利品分配权,虽然收获整体上也不如之前丰厚,但是怀州作为地处河北的州郡,较之河洛状况还是要好一些。 但如果是地方豪强举义,则魏军就不能肆意搜刮战利品,反而是那些趁势而起、夺取地方控制权的豪强们大肆聚敛搜刮。 总体上而言,眼下制约魏军进一步扩展战果的主要限制原因就是粮草补给跟不上了,以至于魏军此番虽然投入了多达五万余人马,但能够活跃在交战第一线的却并不算多,战线也就不敢拉的太过奔放。否则说不定李泰就会督促前线师旅到邺城城外去活动一番,向邺都的权贵们展示一下关中儿郎们的英姿风采。 所以不只是北齐方面对于罢战修好的心情很迫切,李泰这里也是希望能够尽快通过一些其他的手段,来早日将眼下单凭军事实力还难以拿到手里的目标尽快的达成、落袋为安。 所以在对一些其他影响战事进行的枝节问题稍作吐槽之后,他便又向卢叔虎打听起了与阳休之交流的情形与收获:“阿舅与河北群士阔别数年,今与相见,想必是畅诉别情、各生欢喜罢?” “畅诉别情倒是有,各生欢喜则未必。” 卢叔虎听到这话后先是叹息一声,旋即便将与阳休之的对话又简略的讲述一番。 李泰闻言后便又开口说道:“今齐主欲毁河北而拒王师,虽然只是府下群众推演猜度,但观齐人各种迹象流露,也很有可能成真。阳公得闻阿舅良言以赠后,有没有对此质疑?” 卢叔虎听到这问题后便摇摇头:“今齐主新立,邺中群士本就惊疑有加。齐主恩威未济便遭逢此危,今又滞留晋阳、不肯南来,可谓厚臂薄此至极,邺中群徒亦多暗藏幽怨。况我所言本就不是一味挑拨,同样也是希望他们能够不失自谋之计,不要一腔公心反为所卖。” “他们若肯心向王师、愿与相谋最好不过,但若只是一味愚忠于高氏,并且还协助高氏搜刮河北士民卒力悍然阻我,那彼此间也就没有情义可言了!” 李泰固然是有仁义的一面,但一味的烂好人显然也不能行至今日,讲到这些河北世族的问题,心中也自有主见:“此群徒匡义固然可喜,见事不明、自寻死路亦不可惜。我所可惜的,便是河北万千黎庶黔首不应捐身刀兵之下,因其身不由己而被高氏筑作守卫河北的血肉藩篱!” 卢叔虎听到这话后便又一阵默然,来到关西数年,与这个外甥也相处多时,他能很明显的感受到唐王其实并没有太过浓烈的门户之见,赏人用事更多的是见重其才力而非出身。 一些从河北投奔而来的亲友们,并没有就此过上大树底下好乘凉的惬意日子,尽管获得了一些钱粮和土地上的关照,可如果本身便没有什么才干、仅仅只想恃着彼此情义混日子,同样也是难预机要,甚至就连一些清闲的官职都不授予。 从私情上而言,这多多少少是有些不近人情。但卢叔虎自然也不是什么渴盼依仗裙带关系求进的庸人,反而从心底里很欣赏这种帝王心术。 一个真正的王者,就应该给予天下人尽可能多、尽可能公允的上进机会,而不是无底线的亲昵纵容身边之人。关上门来,再怎么亲近友善都不为过,但想要长久的把持公器,则就需要有一颗公正之心。 李泰倒没有留意到老舅眼中的赞赏,而是继续开口说道:“齐使不来则已,既然已经至此,这乞和是想不乞也不行。阳公等河北高士忧于乡情家计,必然也不会任由齐主随便叫停议和,一定会竭力的劝谏继续。 而今齐人终究还是畏战居多,之前就连段韶都乞和于我,当下齐主新立、军国未安,余诸大将想必也不敢轻易统军南来。如此一来,其邺中朝士、晋阳勋贵皆求和似渴,齐主纵然还想坚持拒战,恐怕也不敢与群情背道相行,届时对我自是予求予取!” 李泰之所以摆出如此强硬的态度、苛刻的要求,主要目的还是要摧毁齐主高演的心理防线,不要因其刚刚领导完成了一场的胜利便自信心爆棚,搞出更多与其实力不相匹配的操作。 尤其是北齐眼下还有一定的家底子,仍然不能一把打成碾压局,其人如果选择再坚持一会儿,西魏本身可能就要交底了,一旦露了怯,那种难以抵挡、不可战胜的形象与威慑力自然是要大打折扣。 在卢叔虎的提醒和观念管束之下,阳休之也意识到这一趟出使西魏怕是背黑锅之旅,心情自然是变得有些惴惴不安。而使团其他人这段时间也或多或少的接触了一些之前投奔关西的时流,尽管这些人交情未必如卢叔虎和阳休之那样能够直接谈论敏感的话题,但在往来叙旧的时候,往往也会受到一些感染与暗示。 诸如眼下的齐主高演可未必就能够代表他们这些邺中时流的利益,也未必能分配给他们多少资源与利益,反而他们即便是违背了齐主的意愿,其实所付出的代价与损失也未必就如同想象中那么大。而且由于眼下他们还具有可观的统战价值,即便是付出了一定的代价,也会从别处获得补偿。 齐使一行或多过少都受到了类似的观念灌输,而观念是要比单纯的信息传输更加有效的洗脑,信息是对是错还需要作出判断,并作出有利自己的取舍,可一旦树立了某种观念,那很多问题都是不证自明、不需辩解的。 且不说弘农城这里齐使们的心思变化,当相关的讯息被传递到晋阳的时候,齐主高演也是忍不住的暴跳如雷,甚至让人将送信使者捆绑悬挂在晋阳宫前亲自鞭打惩罚,并且当众斥骂赵郡王高睿:“赵郡王往年多以精明着称,但今当真身临大事,竟也如此昏聩!如此刁言逆声,直应当场反驳、当面拒绝,竟然使此邪声奏闻国中,当真可恼!” 这样的要求,对高演而言是听都不能听到的程度,更加不会再就此与西魏展开什么磋商议和的谈判。他眼下在国中本就恩威未立,登基伊始便要接受如此羞辱、做出如此大的让步,那对稍后的治国立威影响将是灾难性的。 尽管在挑选使团成员的时候,高演也是有着一定的魏人所设想的那种险恶用心,但总体上而言还是希望能够达成和谈的。因为现在国中的局面让他也心虚得很,甚至担心真要开战的话,晋阳大军能不能成功的南下开赴战场。 如今魏国给予的刁难和反馈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这也让他有种幻想破灭的失落感,而当真正想要正式筹备与西魏开战的时候,他又不免倍感头疼,只觉得压力深重到几乎喘不过气来。 “难道就真的没有别的法子可以妥善解决今次的危乱?” 高演盛怒之下,本待直接下令让使团撤退回国、放弃与西魏的谈判,可是当手拿起笔来的时候,又仿佛有千钧之重,难在纸面上运使开来。 1168 勒取质子 眼下的北齐倒也不是全无一战之力,尽管铜鞮水一战输的比较惨,但主力人马好歹是从战场上撤退了下来。后来一部分留在虒亭、在段韶的率领下继续与魏军对峙,一部分则被调往邺都安置、然后跟随高演一同起事。 单单这一部分人马,数量就达到了八万余众。再加上部署在介休等地,以及晋阳城内外和北山长城等一些卫戍力量,眼下北齐国内见于计簿、并且能够加以调度的人马仍然远远超过了十万余众。 如果再将征发范围进一步扩大,河北、河南、山东等诸州郡地方武装力量统统征调起来,北齐起码还能聚集起将近二十万的可战之众! 但这只是理论上、比较理想的状态,但在实际的操作中,河南、山东等州郡的一些武装力量,早在高洋时期朝廷便已经难以灵活的征调起来。 手握地方武装力量的豪强宗族们,会想方设法的躲避各种兵役任务,向上推脱、向下压榨。而在此前,北齐本身便国力强盛,对于这些本就战斗力和组织度不是很高的地方武装也没有多重视,只要地方上那些实力派能够上缴给朝廷一定的钱物补偿,对此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北齐国力肉眼可见的衰落下来,控制力和威慑力必然也会大大衰减,如果再强行征发地方卒力,必然会让统治变得越发岌岌可危。 地方州郡的武装难以调动,核心统治区的军队也不是想出动就能出动的。 虽然到最后高演还是获得了高洋当众公布的传位诏书,算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了皇位,但是在此之前的种种操作也都已经人尽皆知,在国中顶级权贵们的配合与妥协之下才获得了对局势的控制权。如今尽管成为了皇帝,但是那些权贵大臣们是否肯对他的命令严格奉行还是一个未知数。 高演在继位之后,立即便对一众所谓的功臣加以封赏。首先是太傅、安定王贺拔仁为太师、左丞相,长广王高湛为录尚书事、右丞相并兼领京畿大都督,平秦王高归彦为太傅、尚书令,领军大将军如故,咸阳王斛律光为大将军、尚书右仆射。 其他诸如平原王段韶为太尉、并州刺史,南安王高思好为冀州刺史,濮阳王娄仲达为定州刺史、六州大都督等。 除此之外,还有多名晋阳勋贵中的宿将,在开国初期因为资历尚浅没有被封王之人,也都借着这一次新皇登基而获封王爵。 如此一番奖酬,可谓是皆大欢喜。起码在眼下看来,晋阳勋贵们追从高演举事谋变也是获得了丰厚的回报,不只在官爵上获得了极大的提升,内外重要职位几乎也完全被宗室与晋阳勋贵们所占据。 但正是因为内外权力分配的太过分散,也让高演做不到如高洋那般将权力高度集中在自己的手中。甚至于他继位以来,还没有发布过一条覆及整个北齐国中、影响深刻的诏令。 如今朝中这些军政大佬和地方上那些封疆大吏们也都保持着一种比较沉默的状态,鲜少有在这一次的战事中态度鲜明的发表什么意见的,大概也都是想看一看皇帝在处理这一次危机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手段与才干,再考虑一下日后相处的方式与态度。 西魏所提出的条件不只是让皇帝高演怒不可遏,很快便也在晋阳城中传扬开来,这无理要求所透露出来的蛮横态度,顿时便让晋阳城中群情沸腾起来。尽管许多人都不赞同与西魏再次展开大战,可是多年对峙下来占惯了上风,一时间被如此轻蔑的羞辱对待,也让他们愤怒不已。 作为北齐军中后起之秀,高长恭在得知此事之后,心中也是倍感愤慨。 眼下的他暂无宿卫官职,不能出入宫禁直接拜见皇帝,只能怀着愤懑的心情来到并州州府,见到刚刚上任的平原王段韶便拱手道:“请问大王,至尊意欲几时出兵南讨羌贼?末将不才,却有一腔杀敌热血,愿为大军先锋,为我国家力诛羌贼!” “谁告诉你,至尊将要大军出讨羌贼?” 段韶听到这话后,当即便皱眉发问道。 高长恭听到这问题后便又理所当然的说道:“这还用谁来告诉?羌贼如此桀骜狂妄,竟欲威逼至尊自弃尊号,实在目中无人到了极点,是可忍孰不可忍!唯当召集内外师旅,痛击骄狂贼军,杀得他们尸横遍野,才能一雪此耻!” “如此军国大计,岂尔曹可轻易为谋!是否出战,至尊自有权衡,诸公亦有献计,休得受流言鼓噪煽动,妄作狂想。” 段韶闻言后又沉声说道,他对文襄帝这个儿子是颇为欣赏,心里也明白这个年纪的少年是难免会有些年轻气盛、太多精力无处发泄,于是在稍作沉吟后便又说道:“如今国家大局初定,内外正是用人之际。你宗家少壮已有才力可献,不要再沉湎这些意气忿声之中,徒为嗟叹、劳神损志,闲时可操练部曲、修习韬略,以待时而用。” “可是,羌贼如此狂妄,难道就要忍耐下来?就算上位者唾面自干,诸军营士又何以自解忧愤?须知先帝在时,国力鼎盛,谁又敢……” 这样的回答当然不能让高长恭满意,甚至心内都隐隐觉得段韶都有些肉食者鄙、雄心不复的样子。 段韶听到这话脸色当即一变,旋即便拍案喝止道:“住口!” 高长恭少见段韶对其如此严厉模样,见状后不免也是一慌,忙不迭闭上了嘴巴垂首不语,只是脸上多多少少还带着几丝不忿的神态。 段韶亲自起身来到廊前,摆手示意站立在堂外的卫兵侍者暂且退下,这才又转身回到堂中来,望着高长恭沉声道:“无论何时,都需谨记祸从口出!你当真不知此言不可轻出?一时的狂怒便自乱了方寸,又如何能让人期以大事相托? 贼强我弱,难道是故来原有?你经事短浅,我便告你,羌人因其势弱,过往所受的羞辱威逼不知多少,但羌人可有恼羞成怒、急求一战?如今我国确有一时之纷乱而势弱于人,但远还未至生死存亡之际,你等少壮顽童也大不必忿言求战自夸勇健。真到生死抉择时,勇怯自见分晓!” “我、我并不是自夸勇健,只是羌贼此番当真羞辱过甚。况且,两国之间终须再有一战,此时即便卑躬屈膝求得苟安,也难自此高枕无忧……” 高长恭又低头闷声说道。 “这世上哪有什么生来便高高在上、不可下堕?哪怕是钟鸣鼎食的衣冠名家,旧年河阴尔朱氏屠刀挥下时,不过一群待宰羔羊。今齐氏创国不足十载,逼去尊号竟成了誓死难从的事情?若能因此换来三年休养,使我得有一战之力,何事不可应从?” 作为从最为动荡年代走来,一路跟随高氏父子创下这一番事业的人,段韶同样也秉持着实用主义,望着高长恭继续说道:“你既然知道两国终须再有一战,那就应当守住卧薪尝胆的志向,蓄养才力,而不是盲目愤慨、不能审时度势。营卒们心生不满、群情鼓噪亦是人之常情,你身为将兵之人,是要策御他们,而不是受此俗情裹挟,感情用事!” 在经过段韶的一番教训之后,高长恭的心情已经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愤慨了,但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能释怀,沉默半晌后又忍不住开口问道:“那么,至尊是当真要答应羌贼的要求,自弃尊号,来换取魏国撤军?” 段韶听到这话后便也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才缓缓的摇了摇头,但也没有明说这否定究竟是在说皇帝不会这么做、还是他也不清楚皇帝会作何取舍。 眼下的段韶处境本就有些尴尬,虽然在过后,他也被任命为并州刺史这一重要的职位,但相对其人资历而言,这其实也算不上是奖赏。 因为在此之前他便有坐镇晋阳的履历,皇帝此番做出这一任命,褒扬的意味并不大,反而更过的是安抚,表示不会计较段韶之前私下与西魏进行谈判、并且在过程中没有直接选择站队其人、甚至还隐隐有想要勤王的举动。 所以眼下段韶对于国中大事基本上都是持比较慎重的态度,轻易不会做出什么表态,只是专心于自己本职之内的事情。在有与西魏私下议和的前刻之下,对于接下来究竟是战是和,他更加不会做出什么表态,只是等待着皇帝做出抉择与命令。 成年人、尤其是人物,一旦心里有了隔阂,那交流酒会变得不顺畅。段韶不敢轻易表态,但皇帝也并没有直接便作出决定,接下来的几天仍在权衡思量。但其实最主要的,还是在等待包括段韶在内的一干重要人物的表态,但是接过却令他比较失望。 正当这种上下的沉默让每一个相关人等都倍感压抑的时候,事情却又迎来了新的转机,使团方面又传来了最新的消息,那就是西魏也自知之前所提出的要求太过苛刻,因此主动降低一等,不再要求齐主自弃尊号,转而要求北齐要派遣宗室前往西魏作为人质,而且点名必须是要神武帝的嫡系子孙! 1169 宜遣长广 “魏国此番提出的条件,卿等诸位作何看法?” 晋阳宫中,齐主高演将晋阳一干文武重臣召集至此,神情严肃、语调沉重的发问道,同时又满是无奈的叹息一声:“前者魏人因胜而骄,提出那等狂妄无礼的要求,幸有赵郡王等一众使臣忠君体国,痛陈利害、据理力争,才使魏人有所收敛,收回了之前那无礼的要求。” 众人听到皇帝这么说,心中自然也是有所了然。所谓之前的要求狂妄无礼,如今则是有所收敛,很明显对于这个条件并没有像对之前那个一样满心抵触,如今询问众人的看法,也无非是想获得一些声援支持。 很快,荣升太师、正式晋升为群臣之首的贺拔仁便先开口说道:“求盟作誓,宗子为质,这本就是自古以来便有的旧俗。魏国今作此请,亦在情理之中。至尊若欲罢战安民、以和为贵,应之亦无不可。若欲战,则臣等俯首听命、义不容辞!” 几名将领听到贺拔仁作此表态,便也都纷纷发声附和。很明显皇帝是倾向于继续和谈,想要答应对方的要求,他们自然也乐得说上几句漂亮话。 “平原王对此是何看法?” 高演视线一转,注意到平原王段韶眉头微微皱起、一直没有说话,于是便直接点名发问道。 段韶闻言后忙不迭从席中站起身来,向着皇帝抱拳说道:“启禀陛下,臣于此事确有浅见待奏。此事虽是国事,但同样也是家事。今臣等外朝群徒皆俯首听命于上,但情理而言,陛下亦应入启皇太后,聆听慈训。” 皇帝本以为段韶一直沉默不语,是因为对这件事情本身有着不同的看法,倒是没想到这一节。此时听到段韶的提醒,他也才醒悟过来,此事的确不可绕过他的母亲便做出决定来。 在刚刚过去的那场中,正是得益于其母娄昭君不遗余力的支持,高演才能掌握那么大的优势、成功登基为帝。而娄昭君本人对于国中人事影响力之大,经由此事后也是显露无遗。 此番西魏要求必须派遣神武帝的嫡系子孙为质,那自然就是与娄昭君有着血脉联系的子孙。虽然神武帝在世之时曾经为了拉拢柔然而一度以蠕蠕公主为妻,但蠕蠕公主并没有生育子嗣,高演兄弟们也绝不会自己开除自己的嫡出身份。更何况就算是要抖这个机灵,那也得西魏认啊,如果不认,那就成了挑衅。 既然如此,那娄昭君对此是持有怎样的意见,就不得不考虑了。高演之前被自弃尊号的事情搞得心烦意乱,如今好不容易等到事情有了转机,便着急忙慌的召集群臣想要直接敲定此事,一时间的确是忘了应该要向母亲做出请示。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便不再继续与群臣探讨这一个话题,转而开始询问其其他军国事务,尤其是军事相关的内容。凡事都要做两手准备,议和只是委曲求全的缓兵之计,如若不成自然唯有一战,而就算是议和成功了,也不可以就此荒废军备,同样需要积蓄力量以图复仇。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待到会议结束之后,群臣悉数退出殿堂,高演才又着令侍者安排车驾,护送他前往皇太后寝宫。 自从在辽阳返回晋阳、参加完次子葬礼与三子的登基大典之后,娄昭君便又再次回到了寝宫中,恢复了过往的起居和生活节奏,并没有借着的余韵而继续在外聚弄人事、兴风作浪。 她之所以支持高演发动,固然是因为对于这个儿子的疼爱,同时也是因为对儿子能力的嘉许与信任,在她看来,家国大事得托良人,她自然也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但娄昭君还是高看了自己儿子的能力,尽管在她的鼎力支持下、高演也算是勉强控制住了国中情势,但是外部的势力却不会看她们母子脸色行事。 当皇帝一脸愁容的行入皇太后寝宫时,娄昭君也第一时间便发现了儿子情绪的不对,于是当即便皱眉道:“莫非当下国中还有什么奸人邪情阻挠我儿治国?” “阿母误会了,儿今所忧并非国内,而是国外……” 高演听到母亲关切的询问,脸色顿时变得越发羞惭,旋即便将向西魏求和诸事包括西魏所提出的条件都向母亲详细的讲述一番。 娄昭君听完之后眉头顿时便也紧紧皱起,口中有些惊讶的说道:“羌贼为祸竟然已经这样严重了吗?我记得当年羌贼虽也凶顽难除,但也并非难以制之,如今竟然已经需要向其献子乞和?” 尽管之前她也知道西魏大败齐军的事情,但主要还是觉得责任在于次子高洋统战不利、更兼疾病缠身,所以才会为敌所趁,对于西魏的认知则就还停留在多年以前,并没有与时俱进。 高演听到这话后便点头叹息说道:“若贼首仍是宇文黑獭并其后嗣,凭关西地狭民弱的薄弱基业,固然是不足为虑。但宇文黑獭死后,贼首却换成了陇西李伯山,此人出身名族、才力卓越,早年便敢直袭晋阳,贼性之凶残十倍于黑獭,就连二兄都难与匹敌…… 今国中虽仍不失一战之力,但我新君甫立,本就恩威未济,贸然迎战强敌,实恐力有未逮,又担心群臣各存怀抱,所以当下情势确实战不如和。” 娄昭君看到儿子神情忧愁黯然的模样,便又叹息说道:“前人治国无能,留下如此破败局面,的确是为难我儿要收拾残局。但今你既然已经是至尊天子,这便也是你不能回避的责任,我亦相信我儿一定能够妥善处理此事,庇护家国周全! 只要能够有助于国情局势的改变,派一质子前往敌国又有何妨?他们生此门户之中,脱胎以来便享尽世间荣华富贵,如今国难临头,也该要有所奉献。户中谁若对此敢有异议,我自加之教训!” 有了母亲的理解和支持,高演的心情也略有好转,只是他这里还没来得及开口向母亲道谢,殿外却突然响起了悲哭哀号之声:“阿母救我、阿母……” 博陵王高济咧嘴干嚎着、跌跌撞撞冲向皇太后寝宫,结果被禁卫们拦截在了殿堂外,于是他便越发的哭声大作,在殿外撒泼打滚起来,一边悲哭还一边呼喊道:“至尊不仁,逼害至亲……我为至尊杀人,助成大事,没想到至尊却要害我……” “你在胡说什么!” 殿内高演听到这个少弟在外边的撒泼嚎叫,心中自是震怒难当,当即便阔步出殿,指着高济怒声喝道。 高济见到一脸怒气的皇帝,心内自是一慌,但很快便又再干嚎起来:“阿兄今已得偿所愿,履极至尊,但却不体恤曾为你奔走做事的少弟,竟欲发遣我于国外、求盟敌国……” 高演自知这个少弟自小便受母亲溺爱,性情有些顽劣不器,之前又遭到兄长高洋的恫吓,偶尔精神恍惚,一旦犯了病便很难进行正常的交流沟通,也不知在哪里听到一些只言片语的传言,一知半解的便被吓得犯了病,跑来母亲这里吵闹。 因恐这小子再喊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高演便亲自行下阶梯,掐住这小子后颈便将他提入殿中。高济也不敢再挣扎叫喊,一直等到进了殿中见到母亲,这才又大声哀嚎起来:“阿母救我、阿母救我,阿兄他要害我!” “你这蠢物休得胡说,还不快快住口!” 娄昭君见状后也是大怒,起身抬手拧住高济的一只耳朵,另一手便挥起抽打着这少子的肩背,同时口中怒喝道:“何处闻此邪声,不辨真假便来此吵闹?你母纵然有闲,也要被你滋扰的折寿几年。若再吵闹,当真便把你送去羌国!” 终究还是母亲的威慑力大,高济被打骂一通之后,忙不迭闭上了嘴巴不敢再大声吵闹,只是委屈的涕泪横流,满脸都被涂抹的亮晶晶的,再无当日打死李祖勋的那种豪迈之气。 娄昭君瞧他这模样,一时间又是气恼又是心疼,但也还是忍不住对皇帝说道:“这厌物如此胆怯不堪,闻事已经如此惊慌,若是当真由其为质前往羌土,还不知会暴露出怎样的劣态,届时恐怕会让贼越发轻我。你耶那么多的儿孙,细细挑选,总能选出一个合适之人担当此事。” 高演此时也并没有什么成熟的想法、笃定要派谁前往西魏为质,眼见母亲怜惜少子,而且所言也不无道理,于是便点头答应了下来。 高济见自己幸免于难,这才忍不住破涕为笑,又是连连向高演鞠躬作揖的道谢。高演被他滋扰一通,也没有了什么好心情,索性便起身向母亲告辞。 回到了晋阳宫之后,天色也已经黑了下来,于是高演便又着令召白天没有参加会议的王曦等几名心腹入宫议事,待几人来到后,他便沉声说道:“之前魏人倨傲、逼去尊号,如今废此前言,转而勒求质子,也算是事有转机。只是应遣宗中谁人前往,未知先生等可有教我?” “忠君爱国,无过宗属。若能舍身为质便可为家国免却兵灾,相信无论选择哪一位宗亲,想必都会自感荣幸。” 王曦先是说了一句漂亮话,旋即便又沉声说道:“长广王于宗中叙齿仅次陛下,于国中位为佐贰,若可宾使魏国,亦足彰显我国对此番议和的重视,使魏人不敢轻易害盟。长广王精明干练,在外纵然遇事,亦可从容应变解决,实乃不二之选!” 1170 朝士通敌 王曦不愧是高演的心腹,一开口就说到了高演的心坎里。 虽然之前在策划的时候,高演与高湛乃是亲密的战友,可是随着结束,彼此间那一份默契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 虽然以高演的性格还不至于这么快便要卸磨杀驴,可是之前在过程中,高湛恃着已经取得的成果逼迫高演做出兄终弟及的许诺,这也在高演心中埋下了一根刺。 如今大事已成,无论高演愿不愿意履行约定,想起这件事的时候都颇感头疼。 如今的他春秋正盛,根本还没到考虑后嗣问题的时候,而兄弟关系又有别于父子,一旦他将高湛立为皇太弟,那就是给自己树立了一个明确的敌人与竞争者,不只会直接影响到他作为皇帝的权威,更会让他处于一种随时可被取代的危险状态中,这自然是高演所不能容忍的,也是任何一个有志君主所不能容忍的! 如果能够解决,哪怕只是暂时缓解一下这个问题,高演也是非常乐意的。而派遣高湛作为使者前往西魏似乎就是一个好方法,让其暂时离开国中,自己可以从容施政、并且调整国中人事,逐步清理掉高湛的人事影响力。 日后纵然其人再返回国中,也不会再像如今这样对时局拥有着庞大的影响力,到时候高演再如何安排处置后事,便会更加的从容,也有了更多的选择。 高演想到这些的时候,嘴角都不受控制的微微上扬起来,但很快又在心里默默否定了这一想法。虽然这个安排看起来非常的,但想要实现却是非常的难。 这一场固然是让高演成为了北齐新的皇帝,但是高湛在这过程中同样获益匪浅。特别是在高演为了控制大局而率部离开邺都前往辽阳、之后便又来到晋阳,邺都的一切人事几乎尽数委于高湛一身。 兄弟两人分处两都,如今的高湛可以说是北齐国中权力与势力仅次于高演这个皇帝之人。高演想要凭着一纸命令便剥夺其所有权力,并将之发配到西魏去做人质,高湛自然是不可能乖乖听从的。 所以在稍作沉吟后,高演还是缓缓摇头并说道:“方下国中初定,长广王乃是宗中为数不多才力兼具、可当重任者,尚有许多大事需仰其分劳,不可轻易遣出国门,还是另择别员吧。” 王曦听到自己的提议被皇帝否决,便也不再多作争辩,当即便退回了自己席中坐下来。 旋即便又有属员陆杳起身说道:“魏国所以求以神武嫡脉为质,所担心无非我国会因血脉而怠慢质子、轻易毁盟。今至尊昆季皆壮,乃是国之瑰宝,无论使用何人于外,都难免荒置宗家良才。不如由下代冲幼子弟挑选,太原王、济南王等皆先帝嫡血,神武嫡孙,血脉尊极,足以为质。” “这……” 高演听到这话后,眉头便又紧紧皱了起来,脸上流露出犹豫挣扎之色。 太原王高殷、济南王高绍德,皆是先帝高洋与其皇后李祖娥所生嫡子。陆杳提议将他们二人作为质子送往西魏,意思自然也是很明显,那就是另一种形式的斩草除根。 高演对于这一提议自然也是非常动心,虽然说眼下在他心目中对自己威胁最大的乃是高湛这个弟弟,高殷兄弟俩则还排在后面,而且老实说这隐患也不见得有多大的危害。但若能够趁机解决一下这碍眼的存在,顺便又满足了西魏的和谈要求,也是何乐而不为。 不过高演难免还是有些犹豫,因为毕竟他刚刚从先帝高洋手中接过皇位,并在兄长临终前也答应了要善待几个侄子。 如今高洋尸骨未寒便要将侄子作为质子流放于敌国,这多多少少有些说不过去,也让高有点过不了自己心内这个坎儿。高洋对他的评价确是一语中的,他本性未必良善,但却爱作矫饰,哪怕心里非常愿意做的事情,也要因为顾忌群众看法而犹豫再三,需要诸多权衡才能痛下决断。 “先帝将家国托付于朕,朕尚未有大功以报答此情,难道竟要迫于无奈、将诸犹子遣送贼中?” 心内挣扎一番之后,高演便忍不住长叹一声道。 听到皇帝作此感慨,群臣一时间都有些不会了,只觉得皇帝履极以来,别的不说,单单在矫情方面当真是变本加厉。 作此感慨未必就是否定提议,无非是想找一个能够让自己在情理上得所依仗、能够说服别人和自己的理由,可问题是这件事说破了天那也是要翻脸无情、斩草除根。难道得说因为先帝战败无能、连累家国,所以遣其诸子为质、为其父偿罪? 且不说这理由难以说服别人,真要说出来的话,那可就比事情本身还要更加的凉薄无情、令人唾弃了! 众人一时间真的想不到能够用什么样的理由开脱,而高演见状后便也只能暂且放下此事,准备来日再作商讨。 可是到了第二天,不需要他这些心腹们再作劳神寻找什么自我安慰的借口,高湛直接从邺都派人来到晋阳,把这一选择给直接堵死了。 “奴叩见至尊,奉长广大王所命,如此奏报邺都近日所发生的通敌贼事!” 从邺都来到晋阳宫求见的乃是高湛门下心腹苍头,受到召见之后便直述其来意,并将随身携带的一个麻布包括的盒子递给殿中侍者,并直接说道:“此匣中所盛装乃是朝士裴泽首级,此徒即大王所察觉国中通敌之贼!” 听到这话,那入前接过盒子的侍者脸色顿时一僵,而皇帝高演脸色也顿时一变,眉头微微皱起,口中沉声说道:“打开匣子!” 此时正值盛夏酷暑,尽管这首级经过了一番处理,但从邺都来到晋阳的途中也是严重,还未打开外面包裹的麻布便可闻到里面的腐臭味,侍者当然不敢将此秽物摆上御案,只能跪在殿中,颤抖着双手将麻布解开,并打开木盒,露出了里面被松脂膏油浸泡后仍然难免腐烂、已经无从辨认五官的人头。 “长广王何以发现裴主书有通敌之罪?他贵为相王,又因何事于此卑品下官有所接触?” 高演看了那腐烂的人头一眼便收回了视线,旋即便沉声发问道。 “启禀陛下,此徒日前以献计救国为名,主动登门求见我家大王。大王亦心忧敌情难制,于是便招至入府,却不料此徒登堂之后,多作荒诞大逆之言,使人不敢与闻……” 那长广王府苍头又深拜奏报道。 高演强忍着心中怒气,又发问道:“他说了什么大逆之言,你如实道来,恕你无罪!” “此贼道是今番与羌贼和谈,内情他早有所知,道是羌贼将要逼勒朝廷派遣宗室贵人前往为质,实则另有所谋。裴泽狗贼煽动我家大王主动争取此事,待到抵达羌贼朝中后,羌主李伯山便会以晋州、建州、上党等诸地另设伪朝,并以我家大王为伪朝新君,届时可与国中至尊分庭抗礼,不必、不必再屈居人下……” 那长广王家奴一边说着,一边侧首暗窥殿中皇帝神色。 “一派妖言!” 高演听到这里,已是脸色铁青,忍不住拍案而起,怒声大骂道。 那家奴闻言后连忙便也顿首道:“我家大王同样大斥此乃妖言,并控此徒再与畿内散播妖言以蛊惑群情,当即便着令府员将之收斩,并且着令奴昼夜兼程、奔赴晋阳,以告我家大王忠心无二,请至尊切勿受贼妖言所惑!至尊若欲以我家大王为质羌土,我家大王亦绝对不敢推辞。若不用我家大王,则我家大王则殚精竭虑,必不使羌贼得犯都畿!” 高演听到这话后,眸中又闪过一丝狠色,这话弦外之音,他当然听得出来。甚至于这件事情本身,就是赤裸裸的对他的威胁! 这个被高湛所收斩的裴泽究竟有没有暗通西魏,他并不清楚,但其人还有另一层身份他却很明白,那就是他留在邺都朝廷之中的耳目眼线,凡邺都人事动态,其人多有密信奏来。 高湛收斩裴泽,既拔除了高演安插在邺都的耳目,同时又警告他如果当真敢将其派遣魏国为质,那就休怪他作什么非常之计了。 “长广王当真忠心可嘉,都畿有他坐镇,我亦无忧!” 尽管心中愤懑至极,但高演还是忍耐了下来,口中沉声说道,并着令宫奴将此信使引下去安置休息,过了好一会儿,才强迫让自己冷静下来,转而去处理别的事务。 入夜后,高演再次将亲信招至晋阳宫中,直接开口说道:“先帝门下诸子,皆不可使出国门。应以何人为质,你等再作商讨!” 众人听到这话,不由得面面相觑。过去这一个白天他们可都在思考该要如何名正言顺的以先帝子嗣为质,结果现在皇帝直接否定了这一提议,让他们的构思也都没有了意义。 可如果先帝子嗣亦不可,那又该要派谁前往?神武子孙虽多,但如果加上嫡出这一限制,可作的选择也不多,难道当今皇帝也想安排儿子出国见见世面? 1171 犹有文襄 晋阳的皇帝拿不准该要派遣谁到西魏去充当质子,邺都近日同样也被这个问题搞得有些人心惶惶,尤其是与此事有所关联的长广王等诸人更是因此而心神不宁。 由于使团成员多是邺都朝士,加上邺都本身距离弘农更近的缘故,邺都方面对于谈判的进程与细节了解的也都非常及时,有的情况甚至比晋阳方面知道的还要早。 也正因为这一点,高湛才能在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便做出应对,以自己的方式向晋阳的皇帝做出警告,让皇帝不要妄想借着派遣质子的机会将自己逐出国中。 尽管高演本身也没打算这么做,但却并不妨碍高湛对此做出恶意的猜度。 毕竟他们兄弟两个仅仅只是在之时达成了一定程度的默契与妥协,本身的性格与立场则都不尽相同,尤其是在结束之后,彼此间更产生了权位上的矛盾,虽然还没有严重到外露爆发的程度,但却是触及根本的、难以调和的。 尽管已经用自己的方式做出了威胁,但高湛也不确定这方法是否管用,又或者直接激怒皇帝、使其恼羞成怒的做出报复,因此高湛心情也是颇为忐忑,这几天来一直在与一众心腹们商讨对策。 “如若至尊当真罔顾大局,一定要将我逐出国外,难道真要投奔羌贼、引贼入邺?” 虽然高湛用以威胁皇帝的借口是西魏要以所侵占的北齐领土将其迎为伪齐主,但这当然是假的,而高湛等人实际的构想则是如若皇帝当真不容,那就要据邺城、举河北以投敌,依靠西魏的力量直接中分北齐,留在邺都做个傀儡总比跑去关西做质子处境要更好一些。 不过对于这一方案,高湛多多少少还是有一些保留。倒也并不是他为人多么的有底线,而是这一计划本身只是他一家之见,西魏方面肯不肯配合执行还未可知,邺都时流与河北士民肯不肯应从同样也是未知。 高元海如今乃是高湛这个小团伙的智囊军师,之前高湛借机杀掉皇帝耳目以作威胁的行为便是出于其人谋计。 此时听到长广王患得患失的问话,高元海便语重心长的说道:“这只是万分迫不得已的后备之计,真到了需要作出这般抉择的时候,是否投贼恐怕已经不能由我决定了,眼下思虑这些只是徒增烦忧。 至尊但凡还有相忍为国之心,便知如今最应统合国内人情以共御外侮。大王如果仍然不放心,当下还有一事可为,那就是向至尊举荐何人为质。” “不错,之前我已经力陈不可以我为质,以免羌贼借机分裂我国。今再向至尊举荐一人,若其仍然不肯相饶,那我自然也不会束手待毙!” 高湛闻言后便又恶狠狠说道,旋即便又望着高元海询问道:“那么依元海所见,当举何人为质才能入得至尊肺腑?太原王、济南王如何?” 很多事情大家并不是看不清,只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高湛心内也很清楚高演这个兄长对先帝诸子怕是也难以释怀,因此眼下在给自己挑选替罪羊的时候,当即便想到了这两个侄子。 “大行弃世未久,人心尚存缅怀,纵然至尊有心如此,眼下只怕也会因为顾忌群情物议而不敢作此安排,大王更加不宜作此建议。” 高元海还是有点东西的,听到高湛这么说,便连忙摇头说道。虽然说先帝高洋人缘一般,到了生命的终点时更是沦落到众叛亲离的程度,但是他的儿子们总还没有曝恶于人前,如若接连加以迫害难免是会让人心生不平。高湛如果要作此举荐的话,必然也会时誉大损,到最后怕是难免要妄作坏人。 “这两人如果不可,那更当以谁为质?” 高湛听到这话后便忍不住皱眉说道:“难道以博陵王?皇太后溺爱少子,我若荐以博陵王,怕是要惹厌皇太后!” 话题进行到这一步,似乎也面临着和晋阳方面一样的困惑,找不到合适的质子人选。 但高元海这个智囊也并非浪得虚名,稍作沉吟后便开口说道:“羌贼只求神武嫡系子孙,由中挑拣并非难事。前数诸员尽非良选,但还有文襄……” “狗贼,你说什么?” 同样列席参会的高澄之子河南王高孝瑜听到高元海将话题扯到他们兄弟头上,脸色当即便是一变,旋即便拍案而起,指着高元海怒声喝问道。 高元海也没想到高孝瑜竟会如此大的反应,他都还没来得及展开讲述自己的思路,便已经被其指着鼻子破口大骂,自然也是羞恼不已,不甘示弱的瞪眼回声说道:“河南王何必如此急躁,文襄帝乃是户中嫡长,此事天下尽知,何不可言?纵然以文襄子息为质,又与王何干?” 这话便是在嘲讽高孝瑜根本就不是其父嫡子,也根本就犯不上瞎操心。 高孝瑜听到这话后则是更加恼怒,当即便抽出随身的佩刀,直欲向高元海扑杀而来:“狗贼纳命来!” “大王救我!” 高元海见状后也是吃了一惊,直接推案向后跃出,然后一边绕柱奔走躲避、一边向着高湛大喊救命。 高湛见到这一幕后脸色也是一沉,抬手示意和士开等入前揽住仍自持刀追砍高元海的高孝瑜。 然而高孝瑜却仍余怒未已,眼见和士开几人向前凑来,抬腿一脚踢翻其人,并直接入前踩在仰躺在地的和士开胸前,同时口中怒吼道:“你这贼奴,竟敢阻我!莫非也要为高元海这狗贼陪葬?” “高正德,休得在我门中放肆!你若再继续胡闹,滚出我的家门,日后都不准入此!” 高湛眼见到这议事的厅堂被搅闹得鸡犬不安,心情也是愤懑至极,站起身来指着高孝瑜便怒声呵斥道。 高孝瑜听到九叔高湛的怒斥声,这才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恨恨的将佩刀抛在了地上,转向高湛作拜并沉声道:“我并非有意要在阿叔家中吵闹,只是这高元海实在欺人太甚!先父离世年久,我兄弟失怙孤苦、相依为命,但仍敬奉户中恩亲,乞得垂怜才逐渐长大。生人至今,无有作恶,高元海这狗贼竟然还要邪计加害……” “你且收声!事情仍然未定,你便在这里吵闹不休,又与事何益?” 高湛听到这话后,仍是紧皱着眉头怒斥道:“羌贼势大,欲求质子,当下吾国难以抗阻,唯有应从,这总是事实。你弟孝琬乃是门中嫡长孙息,这也是事实。元海不说,难道就不是真?今我尚需留镇邺都,主持大局,不便行出国门,所以另作别计。 纵然我不向至尊举之,难道至尊就不会派其前往?今我举之,既缓解了我的困境,至尊不许自是皆大欢喜,若允行,则我也一定不会亏待了孝琬,必然会由别处给其补偿!” “难道、难道非此不可,没有别计了吗?” 高孝瑜自是想不到自己跟这九叔勾搭算计,到最后竟然算计到了自家兄弟的头上。因为家中父亲早早便遇害身亡,他们兄弟之间向来感情深厚,尽管高孝琬每每因其嫡子的身份而颇有自矜,但对兄弟们同样很关照,高孝瑜自然也不忍让这弟弟流落关中、成为寄人篱下的质子。 高湛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选择,自然不会轻易放弃,闻言后便又冷哼道:“这话倒应该我来问你,既然你力言不可,那又有什么好计策可以献我?又或者你觉得我若被至尊逐出国中后,没有了我的关照,你们兄弟在国中便能过得踏实顺遂?” “我、我实在不知……先前失礼,向阿叔道歉。我今头昏脑涨、不堪思谋,恳求阿叔允我归家休息,来日再到府下听命!” 高孝瑜见高湛语气如此强硬,也自知再争辩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于是干脆发声告辞。 高湛也觉得他不再适合参与接下来的商讨,于是便点头同意,只是在高孝瑜告退行出后,便抬手召来心腹手下吩咐道:“找几个生面孔,盯住河南王,若他有什么奇异举动,即刻来报!” 交待完这件事情之后,他便又与高元海等几人继续讨论推荐高澄嫡子高孝琬作为质子的可行性,并打算立刻付诸行动。 只是在这件事情上,高湛较之皇帝的反应还是落后了一步,当其还在府中与心腹们议定计策、准备上书晋阳的时候,由皇帝所派遣的臣员陆杳已经在领军将军斛律羡等人陪同之下来到了长广王府,向其传达皇帝的命令,着令长广王即刻前往晋阳商讨要务。 “眼下邺都这里情势颇不平静,羌贼随时都有可能寇至城下。我纵然有心奔赴晋阳见驾,无奈危困留人。” 高湛自然不敢轻赴邺都,同时心中暗骂高元海之前还在信誓旦旦说什么至尊不会威逼过甚,只看陆杳等人的架势,虽然没有明说,但只要他去了晋阳,下一刻怕是就要被执送西魏境中! 陆杳听到这话后便欠身说道:“陛下亦知都畿情况危急,但今召见相王所为同样也是大事。今陛下虽然履极掌国,然嗣位仍然未定,故而召请大王前往晋阳商讨这一国之大计!” 1172 叔侄反目 换了其他时候,高湛听到这件事的话,必然都会笑逐颜开、欣然前往。可是在当下这样敏感的时节,当他听到皇帝所发出的邀请时,心内却明白事情绝对不简单,情况恐怕不会是他所盼望的那般。 所谓的嗣位归属,恐怕只是一个引诱他前往晋阳的诱饵,甚至可能连诱饵都算不上,更像是在逼迫他做出权衡取舍。 高湛的脑海中电光火石之间便闪过了诸多念头,脸上的神情仍然保持着不变,两眼则紧盯着陆杳,口中沉声说道:“除此之外,并无别事?若只此一事,亦无须我亲赴晋阳。此事至尊与我已有商讨,今再垂问,我仍是前论,具书再奏,尔等为我转呈至尊即可。” 讲到这里的时候,他的语调已经隐隐有些不客气,因为皇帝之前便已经跟他有所约定,假使能够成事,便会以高湛为继承人,甚至还写下了血书。 可现在皇帝又要召其前往晋阳商讨嗣位问题,而且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高湛再怎么天真也不会相信这一次召其前往晋阳就是为了封他为皇太弟。 陆杳听到这一回答后顿时也是面露难色,不过他心中对此也早有准备,知道长广王一定会极尽推托,所以在高湛说完这一番话之后,他便又开口说道:“相王所言前事,下官着实不知。嗣位显重,乃是社稷之本,无论相王欲作何取舍,想必也难凭片纸只字讲述清楚,如若言义有误,书信难能及时更正修补,大王还是亲赴晋阳为上。” 高湛听到这话后眉头皱得更深,当即便将眼皮一翻,怒声道:“我若不往,你莫非还要对我用强?难道至尊下令让你一定要将我执送晋阳?” “下官不敢,至尊亦未作此令!” 陆杳见高湛怒形于色,便也连忙叩首于地,口中则疾声说道:“至尊只是着令下官转告相王,当下晋阳城中,诸亲勋重臣汇聚一堂,并有皇太后端坐高堂,正是议定大事的好时机,唯待相王而已。错过此时,则不知何时才能再为从容商讨。相王如果为事所系,无暇前往、难与预谋,则就实在有些可惜。” 高湛听到这里后,脸色顿时又是一沉,这番话无疑就是在说就算他不往晋阳去,晋阳方面也会就此事达成共识、形成决议,并不会因为他的缺席而受到阻止。而且他如果对此敢于提出质疑与反对的话,无疑就是在挑衅皇太后与皇帝、还包括晋阳一众亲勋重臣们。 “哼!” 高湛鼻中重重的喷出两道浊气,心情已是郁闷到了极点。他早预料到高演在成事后可能会反悔,但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只听陆杳这么说,可以想见只要他不到晋阳去,那么晋阳方面所决定的嗣位人选就绝不会是他。当然就算他去了,能够成为储君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到时候最有可能的情况就会是储位没有了、自由也没有了。 “我此时离开都畿,至尊难道就不担心羌贼趁势大进?届时城中人事不协,恐怕难能抵御……” 略作沉默后,高湛才又开口作出威胁道。 此时与陆杳同行至此的斛律羡开口说道:“相王请放心,末将等深受国恩、矢志报国,一旦羌贼前来进犯都畿,一定捐身力战、誓守都畿!” 高湛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一沉,他心里自然清楚斛律光兄弟俩都是心向当今皇帝,今天斛律羡与陆杳一同登门,自然也是存着要作施压的意味。 眼下的他虽然掌控了邺都方面比较可观的人事资源,但也是建立在与皇帝保持默契与合作的基础上。一旦双方翻脸,对彼此都会造成极为恶劣的影响。诸如斛律光兄弟这种眼下勉强听命于他的将领,自然也不会再听从他的命令。 虽然他很不满于高演的出尔反尔、翻脸无情,但在权衡一番之后,还是强忍住怒气,准备继续拖延一番,于是便又皱眉沉吟道:“当下畿内局面维持此态已经颇为勉强,我并非自夸身当大任,但此时离开实在是有些不放心。 当下国中正遣使与羌人进行谈判议和,待到此事有所进展、能够让畿内人情晏然,我再往晋阳去也不迟。就算立储乃是国之大事,但如今羌贼横行国中,国将不国,又何必急论储贰人选!” “相王请放心,此事至尊也已经与晋阳亲勋重臣有了决议。之前议和事程停滞不前,只因不知应遣宗中何人为宾使前往魏国修好,如今人选已经确定下来……” 陆杳讲到这里,高湛顿时一脸紧张的疾声发问道:“人选已经决定了?至尊欲遣谁往?” 尽管之前高元海信誓旦旦的分析派遣高湛前往的可能极小,可是在看到高演居然趁此时机对他加以威逼,也让高湛心中变得不确定起来。 “事情虽然已经有了定论,但下官因未与事,故而不知,需待诏令下达才能知晓。” 陆杳见高湛一脸的急切,口中却缓缓的说道。 高湛闻言后登时再也忍耐不住,直接抬手指着陆杳破口大骂道:“狗官莫非戏我!你诸事不知,入此何用!” 口中怒骂着,他心中却越发慌乱,只觉得这个质子人选大约是自己没跑了,否则这陆杳又何必隐瞒不说? “下官怎敢戏弄大王,实在当真不知确切人选。行前至尊尚有嘱令,入都后相王对此若有见解,亦需倾听采纳。毕竟相王久镇都畿、俯望战场,对敌我情势所知亦深,若有荐选,想必也能颇应时困。” 陆杳见高湛有些失控破防,便又作拜并恭声说道。 高湛听到这话后又是一愣,不是说已经确定了人选,怎么又要来询问他的意见?这到底是确定了还是没确定?皇帝于此又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他只觉得脑海中思绪纷乱,一时间完全梳理不出一个头绪,也不清楚皇帝真正的意图究竟是什么,于是便摆手恶声逐客,表示自己眼下身体不太舒服,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谈。 陆杳见状便也没有再作坚持,当即便起身告辞,与斛律羡以及离开了长广王府,又识趣的让高湛颇感意外。 待到这一行人离开之后,高湛连忙又将一众心腹唤来府中商讨对策,待众人来到之后,他先是对着高元海劈头盖脸一通训斥,正是因为听信了高元海的分析,让他觉得皇帝对他有所忌惮,结果却被皇帝强硬的态度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陆某不肯告我至尊将欲派遣谁人为质,想必其意在我。但至尊却又着其询问我的意见,这究竟又是何意?” 在对高元海训斥一通之后,高湛才又沉声发问道。 高元海被训斥的灰头土脸坐在一边,但见众人听到这问题后要么就全无头绪、要么就分析的不得要领,于是便又忍不住开口说道:“至尊虽然勒令大王前往晋阳,但想必亦知大王之去留恐怕不会尽从其意。所以仍作威令,只为扰乱大王心怀。之所以又作垂问,则应是存意示好,示其并无将大王发遣于外之意。 综合前后迹象,至尊本意或许仍在嗣位,希望大王能够主动放弃嗣位,转而进言至尊侧立太子。如若大王肯退一步,那么……”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此事前有誓约,岂是我一人非分之想!” 高湛听到高元海这一分析后,当即便瞪眼怒声说道,他其实也隐隐有这方面的猜测,只是一时间不愿去面对罢了。此时被高元海道破此节之后,他心内顿时又充满了被过河拆桥的屈辱感。 在场众人见状后也都垂首不语,心知要接受这样的情况也的确是有点不容易,须得好好消化一番。 可是高湛这里还没来得及消化下来,忽然有仆从入堂奏报道:“启禀大王,河南王、河间王忽然率领奴仆出城游猎……” “这小子要逃!” 高湛听到这话后又是一怒,当即便站起身来指着和士开等人道:“速速召集卒员,随我一同出城擒回那两个小子!” 一众人策马出城,好在有安排的耳目不断的指引道路,他们才在邺城东北十数里外的郊野拦截下了高孝瑜、高孝琬兄弟一行。 “求阿叔放过……” 高孝瑜见高湛率众气势汹汹的追赶上来,便入前下马叩首乞饶。 “你住口!枉我那般信任你,却不料你竟如此忤逆!” 高湛正自烦闷气恼,抬手指着高孝瑜便怒喝道,而当他看到另一个侄子高孝琬还手持弓刀遥遥指向他的时候,顿时更加的怒不可遏,当即便喝令道:“给我打造一座囚笼,将这罔顾家国围困、只图自身安稳的逆子押回城中!” 兄弟俩终究不及高湛人多势众,最终便也只能被乖乖擒捕归城。而在入城行经北宫的时候,高湛心中一动,摆手吩咐众人道:“你等且先押送这二子归府,我另有事要做。” 1173 无耻之徒 随着皇帝换了人,住在皇宫里的人自然也要有所更换。 尽管皇帝登基之后便一直呆在晋阳、还没有回到邺都,但大内皇宫也已经被收拾了出来,留在邺都的原常山王府家眷们住进了内宫中,而先帝高洋的妻儿家眷则就暂时被安排在了北宫。 北宫值守的禁卫们对于长广王自然也不陌生,当见到高湛率领几名亲信入此之后,便都连忙上前迎接:“末将等参见相王,未知相王至此有何教令?” “你等安守职内,余事不要多问!” 高湛先是沉声说道,旋即便摆手屏退众人,自己则带着亲信们径自入宫,熟门熟路的往内行去,很快便来到了前皇后李氏寝宫中。 李氏身边的宫人们早已经对这个荒唐暴躁的宗王产生了阴影,当见到高湛再次向这里走来的时候,全都面露惊惧之色,忙不迭退回宫室中通知李氏。 李氏得知这个煞星再次到来,脸色顿时也变得煞白,退回内室之中,并着令宫人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将此人放进来。 然而高湛既然来到这里,自然就不担心会被拒之门外,他走进门来后见到宫室中情形如此,便也没有试图突破宫人的围堵往内去见李氏,而是直接坐在了房间中,旋即便对那几名神情紧张警惕的宫人冷笑说道:“速速入告你家主母,如若还想生见其子,便乖乖行出见我!” 宫人们连忙将这话转告给藏在内室中的李氏,而李氏闻言后脸色又是一变,这已经不是高湛第一次用儿子安危来威胁她了,如今她已经沦为丧夫的未亡人,却想不到还是没能摆脱得了对方的纠缠。 “出告长广王,诸子皆高氏血脉、先帝遗种,生死祸福皆凭天意。未亡之人,周身不祥,实在不便出见!” 略加沉吟之后,李氏便恨恨说道。 不旋踵,外堂中的高湛听到这回话后便又冷笑起来,他直接来到了内室门前,隔着几名宫人与屏风,向着内室中喊话道:“嫂子心肠真是硬啊,又或者你以为我只是虚言恫吓,实则不敢迫害你的孩儿? 这么想那你可就错了,甚至不用我来迫害,此二子眼下正有厄运纠缠于身。之前先帝为羌人所败,而今羌贼大军又卷土重来,今上不敢相与论战,于是便遣使求和。羌贼要求派遣质子前往其国,太原、济南二子皆将遣出……” 李氏听到高湛不再只是出口威胁,而是言之凿凿的讲起具体的事情,心内自是一惊,不待高湛把话讲完,她终于按捺不住的从内室行出,望着高湛疾声道:“大王所言当真?但今二子俱在居丧之中,怎可发遣远行?” “嫂子自然不是蠢人,此二子身世特殊,如果能够趁机解决,是否居丧又有什么影响?我今来告嫂子,只是让你有所准备,不要等到分别猝至而悲伤不已。羌贼本就深恨先帝,二子去后怕是难得善待、未必也还能生还。如果嫂子不愿送别儿子们,那可要赶紧想办法了!” 高湛两眼盯着花容失色的李氏,口中则继续加紧恐吓。 李氏听到这话,神情自是越发惨淡,口中喃喃道:“怎么办、怎么……求求大王、求求大王可怜我儿!他们、他们也都是大王的血亲晚辈,大王一定有办法能护住他们!” 说话间,李氏更是不顾尊严的跪在了高湛面前,口中连连悲声说道。这模样自是凄楚无比,然而高湛却是不为所动。 他见李氏已经入彀,心内暗生窃喜,口中则冷声说道:“要护住这两人,对我而言自然不是难事,但我又为什么要违背至尊心意去护住他们?侄子我有很多,他们阿耶在世时还对我多加羞辱虐待,如今想要让我护住他的儿子……” “求求大王、求求……妾代先帝向大王道歉请罪,恳请大王见谅、恕罪!” 李氏为了保住儿子,连连向高湛叩首请求,而高湛看到这一幕后,脸上笑容越发浓厚。 他弯腰将手伸向李氏,毫不避嫌的抓住这妇人两肩,笑眯眯的说道:“我与先帝诚是手足情义单薄,但却不忍见嫂子如此孤苦悲伤。既然嫂子来求,我也不好拒绝,只是究竟能不能做到,还是要看嫂子诚意如何。” 这话说的很是暧昧,高湛的神情也是充满了揶揄调戏之态,李氏闻言后心内又是一惊,但为了不让儿子们被作为人质送往西魏,她只能强忍住心中的抵触厌恶悲声道:“大王但有所令,妾无敢不从,惟乞大王护住我可怜的孩儿……” “哈哈,这只是一桩小事罢了!” 高湛闻言后又大笑起来,干脆一把将李氏柔弱娇躯揽入怀中,旋即便又说道:“方才于外奔走一程,眼下正是饥渴难当,嫂子暂且伴我且酌且食。吃饱尽兴之后,再仔细商讨该要如何保住那两孩儿。” 这一夜高湛便直接留宿于北宫之中,总算是得偿所愿,待到天明之后才心满意足的离开,自然也向李氏做出了许诺,表示一定会向皇帝劝阻以二子为质,转而另择他人。尽管这本来就是他已经在计划要做的事情,但也不妨碍以此来哄骗一下李氏这无知又爱子心切的妇人。 回到王府之后,看到一大早又登门求见的陆杳等人,高湛的好心情顿时便消失无踪。 他自知眼下不宜与皇帝翻脸,纵然遭受威逼也只能先捏着鼻子忍受下来,于是便对陆杳说道:“昨晚我苦思整夜,还是觉得暂时不宜抛下邺都人事奔赴晋阳。至于至尊所垂询之事,我也浅有所得,已经着令府员书写成文,你来看一看是否还需斧正补充。如若无疑,便且将此返回晋阳奏告至尊吧。” 说话间,他便将一份奏章递给了陆杳。陆杳在听到高湛仍是不肯前往晋阳,眉头便不禁微微一皱,可当其结果奏章打开看到里面的内容时,顿时便不由得笑逐颜开起来。 在这份奏章中,高湛直接表态支持皇帝册立儿子为太子,并且推荐以河间王高孝琬作为质子前往西魏。这后一项内容并非重点,而且正与晋阳方面的商讨结果不谋而合,至于前一点,则就是皇帝此番想要达成的目的了。 尽管眼下皇子高百年年龄仍然非常小,但高演自有足够的时间等着儿子慢慢长大,尤其是否定了高湛的皇位继承权,这对高演而言才是最为重要的,少了那种被人虎视眈眈窥伺于旁的感觉,睡觉都能安稳一些。 原本陆杳还准备联合邺都方面的人事继续向长广王进行施压,却不想其人这样识趣,于是便也不再提让高湛前往晋阳的事情,连连点头说道:“相王当真一心为国、虑事周详,下官即日便归奏至尊。都畿之中有相王继续坐镇,至尊想也能够安心。” 高湛听到这话后便皮笑肉不笑的冷哼一声,旋即便又说道:“河间王眼下正在我府上,既然至尊将欲遣之,你便一并引往晋阳吧。” 他担心高孝琬还要策划逃跑,再加上不希望皇帝再继续就此事做什么文章,于是便想尽快敲定此事。 陆杳对此自无不可,闻言后便连忙点头应是。于是高湛便着令和士开将关押在自家后院中的高孝琬给引过来,直接交给了陆杳。 “阿叔此番教我做人,当真令我印象深刻。盼望来年叔侄缘分不绝,我一定重重报答阿叔此番教诲!” 再被关押了一晚上之后,高孝琬精神有些萎靡,而当被带到前堂看到高湛之后,顿时便又一脸怒容的说道。 高湛刚刚被逼放弃了皇位的继承权,心情正自烦躁,听到高孝琬这恶意满满的话语,他当即便瞪眼怒声道:“竖子胆量不小,你要如何报答?” 陆杳倒是不清楚这叔侄俩之间的纠纷冲突,但也不想节外生枝,见状后忙不迭让人入前将河间王引至一侧,然后自己便也向高湛告辞,接着便收好高湛那份奏章离开了长广王府。 最重要的任务完成之后,陆杳便也不再继续逗留,只给高孝琬留下了半天的时间让其与家人们之间告别,然后便要返回晋阳报信。 高孝琬身兼高氏与元氏两大皇族血脉,可谓身份尊贵,然而这所谓的尊贵身份如今却成了他不得不背井离乡、奔赴异国的原因。 皇帝受了西魏的威逼,还可以转而威逼长广王做出让步,高湛受了皇帝的威逼,则可以蒙骗寡嫂,又推出侄子做自己的替代品。高孝琬却是难以摆脱这一处境,在共家人们抱头痛哭一番之后,便被带离了邺都。 1174 不可轻去 当听到陈元康讲起高澄开具给自己的条件时,李泰顿时也打起了精神,倒不是真的想重返东魏,只是想听听自己在这个东魏二代目眼中究竟价值有多大。 人在世道中的权势地位和价值究竟如何,是需要一个综合性的判断,而来自敌人的评价则就具有极大的参考价值。 等到陈元康讲完东魏的价码之后,李泰眉梢不由得一扬,心中暗叹高澄不愧是后三国最强二代之一,面对这错综复杂的局面果真是懂的啊,而且想法很大胆,作风很激进。 要搞清楚高澄开出的条件诚意和价值究竟有多大,得看看东魏一贯以来对于归义降人以及需要招降的对象们待遇如何。 像是年代太久远的万俟普父子、可朱浑元与刘丰等主动归义者便不用多说了,毕竟时势不同,参考价值不大。而在近年获得东魏诱降招揽的西魏之人便有王思政、韦孝宽等,也都发生在玉璧之战当中。 大统八年,高欢第一次兵围玉璧,招降王思政时所开具的条件乃是并州刺史,以其霸府军政核心之地以授之,待遇不可谓不优厚。 到了大统十二年第二次玉璧之战久攻不克,高欢又以参军祖珽招降韦孝宽未果,索性给城人开具赏格:能杀韦孝宽以降者,拜太尉、封开国郡公并赏帛万匹。 这固然是有高欢气急败坏、死马当活马医的缘故,但也显示出此类赏格已经是东魏对待降人的最高规格。 东西两魏官爵制度虽然略有差异,但以李泰今时在关西的势位若能在东魏体制中保留下来,必然也属于最高级别的权贵待遇。 当然,条件中最为优厚的还是后面这几项,分别是世领北豫州刺史、督统河阳三城以及创设行台。 虽然说如今的河阳三城已经三失其二,北豫州也成为侯景造反的沦陷区,高澄作此许诺是有一点因地制宜、驱虎吞狼的意味。 但话说回来,如果李泰连这一点价值都不能提供,高澄又何必给予如此高官厚禄的拉拢?须知如此势位待遇,许多晋阳勋贵大将奋斗大半生都没有拿到。 李泰之所以说高澄是懂的,原因也正在于此。 大凡招降,总有一个诚意问题,究竟是真心实意的将人拉拢为己所用,还是单纯的受形势所困、不得已而为之,区别那是很大的。 对于准备跳槽的人来说,哪怕获得的待遇稍差一点,大概也会选择前者吧,若是选择后者,等到时过境迁,分分钟会被人卸磨杀驴。 高澄所提出的这一系列条件,不只优厚、而且真诚,李泰由中甚至能够体会到其人迫切想要改变其父生前所塑造的东魏基本的军政格局。 李泰的身份是很多元的,他不只是西魏的方镇大将,还是陇西李氏嫡系成员。而这后一层身份,在东魏是要更有发挥的,陇西李氏大部分家族成员、包括其他关东世族们,可是基本都留在了关东。 高澄给李泰开出的条件,可谓是要地盘有地盘、要地权有地权、要规格有规格。 只要他愿意接纳条件投靠东魏,顷刻间就能成为一方势力的首领,而且还不只是割据边陲的地方势力,对东魏整体的秩序都能产生深刻影响,甚至比侯景还要更重要。 对于一般豪强军头而言,在此刻立足河洛发展势力,或要面对来自西魏和侯景等各方势力的压力,作为一个降人又未必能够获得东魏的信任和全力援助,随时都有可能面临灭顶之灾。 但李泰自不是一般人,他是西魏近年来最出色后起之秀,本身的存在就代表着邙山之战后这几年西魏军事改革最为出色的成果,而且如今已经是独孤信的女婿。 他如果反叛,势必会在西魏国中从上到下掀起一连串的恶劣反应,直接否定了宇文泰数年军事改革的成果,并且让诸北镇元老们之间隔阂加深,矛盾激化。单凭这一点就能让西魏自顾不暇,也就难有更大的力量去寻求和利用外部的发展机会。 关东世族是东魏格局中一股可观的势力,高澄主政邺都以来便对这一群体多加拉拢和示好,其所重用的二崔便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但是这一股势力也有一个明显的缺点,那就是并不具备可观的军事力量,一旦遭遇战争的威胁,非但不能给高澄提供可靠的武力支持,反而自身都陷入巨大的危险之中。 就比如这一次侯景之乱,晋阳勋贵们并不急于平叛,反而借此威胁高澄诛杀崔暹。归根到底,侯景也属于他们晋阳勋贵或者说北镇豪强的一员,而崔暹这样的河北世族成员才是彼此矛盾尖锐的政敌。 如果李泰加入东魏,那么关东世族们立即便能拥有一个强大的军方代表。而高澄也可以借此针对晋阳军事独大的局面加以调整,使得各方势力对比更加均衡。 李泰年纪不大,便已经接连挫败厍狄干、斛律金等晋阳勋贵的元老人物,若再被高澄招揽于麾下,日后高澄再与这些晋阳勋贵们交流起来,自然就能拥有极大的心理优势。 而李泰在东魏也非无源之水,只要这杆旗立起来,必然就能快速的团结一大批的河北世族成员,并且让高澄取代东魏更顺利得多。 换言之,李泰如今在西魏还处于论资排辈、等待上位的阶段,六柱国几个老家伙是不用想了,跻身十二大将军都还略有勉强。 可是只要他能据城以降,就是高澄对外人事的一大功绩,也必将会被引为心腹乃至于盟友,很快就能成为一方军政大佬,成为平衡东魏军政格局的一个重要筹码。 等到以后晋阳勋贵中的元老人物逐渐退居二线,李泰或许就能成为东魏北齐仅次于段韶的军方大佬,可是讲到对晋阳朝廷的影响,这些晋阳勋贵们加一起都未必能比得上他。 有了李泰提供的武力支持,未来乾明死的或许就得是段韶、斛律光这些晋阳勋贵精华,顺便连娄昭君都打包送走。 李泰思维发散,越想越觉得兴奋。若纯从利益角度出发,这一波若能顺势投靠东魏真的不亏,反正他的梦想只是作的卢,克谁不是克? 但最大的问题是,谁会觉得跟着一个连厨子都管不住的老大混有前途?陈元康吗?连一个厨子都能抢老子活儿,当的卢都还得挂号排队! 李泰所设想的这些,都是从最理想的角度出发,但其中还是有大量的问题,最基本一点就是和关东世族相处的问题。 不可否认,世族成员因家教、名望等缘故,在当下这个中古乱世之中,对一个政权势力的稳固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但与此同时,他们对资源和上升通道的霸占垄断也达到了一个令人侧目的程度。 这些世族成员毫不客气的说,就是中古时代各个政权中的藤壶,只要放出一个口子,他们就能飞快滋生一大坨,将一个政权的元气转化为一个家族的养分。 李泰相信,只要他投靠东魏,就会有大量的关东世族慕名而来投靠他,使他麾下人力大大扩充的同时,也会迅速压缩他从其他途径选募才力的空间。 他们能够让自己快速的在东魏立足下来,但也会让他的势力快速僵化,完全沦为与晋阳勋贵斗争的工具,不再具有更大的成长空间。 这还仅仅只是基于利弊的考量,从感情上而言,李泰自然更加不会选择东魏了。 他娇妻好友皆在关西,所有在这个世界所缔结的社会关系也都在关西。这一切于他都有着极大的羁绊,不可能随手抛下转去别的地方重新开始。 因此在想了想之后,他便望着陈元康回答道:“职命所遣,征讨而已,本是没有接待使节的权力。但一别经年,览我至亲之名实在不忍回拒,故而冒昧迎见此间。 伯山亦此人间寻常丈夫,能因些许事迹而得尊者青眼垂顾,诚惶诚恐、不胜感激。然则身份所以至此,概因追从家君行事使然,音讯不闻久矣,不敢私断去留。况此间宇文丞相恩义垂结,不因孤幼浅薄而相弃不用,在德在事益我良多,所谓再造之恩、恩拟至亲,弃之而去,德义大损。 陈右丞今日送我至亲入此相聚,我着实感激,也深幸能结识一位河北名士。但今日相见,只论私谊,请右丞不要再据此宏论,损我臣节。” 陈元康身为东魏霸府重要幕僚,自然更加明白世子开具出这一条件深意之大,却没想到李泰竟拒绝的这么干脆,并且明确表态不愿继续进行这一话题,不免也是愣了一愣,稍作错愕之后才又说道:“将军襟怀坦荡、德质淳朴,实在让人感动。乱世之中,伦情大损,至亲能够重逢着实不易。元康不再留此滋扰,请自避一席让将军共至亲聚话。” 他自知无论条件多么动人,凭他与李泰只是初见,说服力也是非常有限,还是得让他留在河北的亲人们认真劝说一番,才能让其明白到这一条件中所包含的意义之大。 见陈元康如此识趣,李泰便又着员将之引去别堂招待,给自己和亲人们留下谈话的空间。而等到陈元康刚刚被送出,一旁已经忍耐许久的李仲举便忙不迭上前道:“阿兄,阿母行前嘱我,无论如何都不准你再返关东!这、这是阿母刺血为书……” 说话间,李仲举便掀开自己外袍撕去内衬,由中掏出一份帛书呈于李泰。与之同行的李倩之看到这一幕,不免也是愣了一愣,显然对此并不知情。 (本章完) 1175 唯欠雄主 听到高睿这么说,使团其他人也都连连点头称是,言语中俨然已经将和谈当作如今唯一的救命稻草,除此之外不作他想。 看到众人如此出奇一致的态度,陆杳不免有些心生狐疑。眼下他们北齐的情况的确是很不妙,但若说此番能否求和成功直接决定了接下来的生死存亡,则就不免有些言过其实。 他们现在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喘息之机,而不是彻底放弃抗争的苟延残喘。但是这些使者们却将今次和谈视作了唯一选择,这样的想法无疑是有些不正常的。 陆杳心里也很清楚,在如今势弱于人的情况下,这些使者们出使敌国,难免会受到一些沉重的压力,从而心态上发生微妙的变化。 他并不清楚这些人在来到西魏之后经历了什么,心态又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便也没有贸然指责,经过一番对话沟通之后便暂且结束了谈话。 只是在入夜休息的时候,陆杳特意将他的弟弟陆彦师喊到了自己的卧室中,准备详细的询问一下使团南来的经历。 兄弟两人刚刚行入寝居,陆杳还没来得及开口发问,陆彦师已经先一步面露笑容的发问道:“阿兄是否还记得咱们有一位堂叔陆显圣旧年与魏人交战而没于关西?” 陆杳闻言后先是略作沉吟,然后才点了点头,他依稀是记得有一位族叔陆腾是在旧年邙山之战中被西魏所掳走,于是便又不无好奇的发问道:“你见到了这位堂叔?他今在关西处境如何?” “这位堂叔今在唐王门下任职兵部尚书,位同于我国骑兵、外兵两省,亦是唐王执掌军国心腹重任!” 陆彦师又连忙笑语说道,陆杳听到这一解释后便也心有了然,旋即便不无感慨道:“如此看来,这位堂叔能被唐王寄为心腹之重,也算是因祸得福。” 乱世中人的命运跌宕起伏,各有不同的际遇,陆腾能够在西魏这里位居显要,陆杳也着实为这位堂叔感到高兴,除此之外,当然也有一部分人事方面的寄托。 陆杳在稍作沉默后,便又忍不住望着陆彦师询问道:“那你有没有趁机向堂叔请教一下时势机要,堂叔又有没有对你略作点拨?” 陆彦师闻言后便点了点头,并微笑说道:“近日来,堂叔将我向多位关西时流引见,其中不乏我家洛下旧亲,譬如魏国常山公于柱国门下诸息。对了,我还为家门结下了一桩亲事,本待归后告于阿兄,不想还没来得及归国,阿兄你便先来到此地,来日我向阿兄引见……” 他这里说的兴致勃勃,浑然没有留意到兄长脸色已是变得很不好看。 “够了,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陆杳见陆彦师还在滔滔不绝的显摆自己与魏国故交结成儿女亲事的约定,脸色顿时一沉,忍不住拍案怒声道:“你等为使于此,本应专思国事、务求尽忠,却不想竟是一味的营张私计,更有几分心思能够用在国势上?对得住至尊当此危难时机遣用你等的信任?” 陆彦师被兄长劈头盖脸的一通训斥,脸上的笑容顿时也荡然无存,忙不迭垂首恭声道:“阿兄请稍安勿躁,容我稍作辩……” “你住口罢!怪不得之前我便听诸使皆作丧言颓声,原来早已经被魏人用私情私利所笼络,不敢再作抗争!” 陆杳一脸怒其不争的表情,指着陆彦师继续怒喝道:“今举国上下翘首以待,全都希望你等能够带回好消息,结果你等却将大事抛在脑后,贪图与魏人的私相和睦,对于魏国的苛求却不敢正色抗言,这难道不是欲卖国以营私?” 听到兄长训斥的越发严厉,陆彦师脸色也是变了又变,低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一脸委屈的开口说道:“我是怎样的人,阿兄难道不清楚?若我当真是如此因私废公、无耻负义之徒,阿兄纵然将我杖杀于庭,我亦绝无怨言。 但如果只是因为当下事情进展不顺而迁怒于我,我同样也恭然受教,只是请阿兄不要招此恶谤于户。大公无私说来容易,但试问又有几人能够做到?若人皆如此,则君圣士贤民勇,国必无内忧、亦无惧外扰。但今内外情势如何,阿兄能无所见?兄秉直而言,我也与有荣焉,但却窃恐阿兄将步杨相公后尘……” “谁人教你这些邪言?” 陆杳听到这话后顿时又是一怒,但陆彦师却只是垂首说道:“我又不是耳昏目盲,当日省中杨相公横尸面前的惨状怎能忘怀?能共至尊相决大事者乃是乃是晋阳大将,甚至行伍营卒,非士大夫也!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时局之中的显达,幸在至尊包容、兄长带挈,才得任职事,唯力所能及的忠于本分,却并无超出规格的隆恩逼我捐身用命。至尊有令则勤走于内外,家人无辜、又何必痴守于齐国?难道真要一人食禄、殃及九族?” 陆杳听到自家兄弟的这一回答,眉头不免皱的更深,胸膛在剧烈起伏一番之后,他才又望着陆彦师皱眉沉声说道:“你入魏境才不过多长的时间,所见人事皆是浅表,如何就敢笃言父兄多年的经营不可为恃?离国未久,即作狡兔之态,这难道也是父兄所教你的为人道理?” “不能怀抱守正从一,我的确有愧父兄的教诲。但当今至尊治事用人的确有欠宏大格局,或谓至尊履极未久,诸种抱负尚未完全施展开来,但许多人事其实已经端倪可见。至尊雄迈能过于先帝?杨遵彦、高德政是何下场?阿兄欲为杨、为高?” 听到兄长愿意跟自己辩论几句,陆彦师便也将思绪稍作整理,然后才又认真说道:“当下国中本就难容忠直,阿兄当真没有中兴之计可以奏闻于上?闻而不纳,纳而不行,行而不果,何也?无非强权干政罢了。 此国并非无良臣良计,只是不容于时。我并非畏敌,而是羡敌,甚至不可谓之羡敌,而是渴慕仁义。未入魏国前,我只道魏国贫弱穷横,入此之后才知仁义之美,使人欣欣从之、乐而忘返。 阿兄说我所见仍浅,其实是你执念作祟、自遮耳目罢了。此间秩序井然、士民咸乐,市井繁荣,闾里安逸。唐王实有吞齐之力,但因垂怜河北士民安危而慎于用兵。 我固然不会叛国求附、背弃君父,但内心同样也窃盼唐王能够一统六合、兴造盛世!这世上已经太多的方隅之雄,唯独欠缺一位能够凌驾群雄的雄主! 若我能够有幸追从这样一位主公,志力全要捐之献之,一命何惜?但可惜我并没有这样的荣幸,唯修身养性,盼望此生尚可为一太平黔首便余愿足矣。” 陆杳本还待要对自家这幼弟严厉训斥一番,从根子上扭转其明显有点被人带歪了的想法,却没想到陆彦师滔滔不绝的说了这么多,而且在说这一番话的时候,脸上还是充满了认真,讲到唐王时,那眼神甚至都透露出几分虔诚。 “这、唐王难道……唉,我就不应该让你来魏国!” 在听完陆彦师这一番讲述之后,陆杳的心情也是无比的复杂,他本来还想向自家兄弟打听一下众使者们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让他们看起来都有些不妥,但现在看来自家这兄弟竟也被洗脑洗的很彻底。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观人着华服、羡之慕之,观人有馨德、效之仿之,这都是人之常情。但究竟是见贤思齐,还是见异思迁,则就需要自我分辨与把持。或许魏国这里当真称治一时,但我祖辈生于齐……” 陆杳还待苦口婆心的劝告,可是刚讲到这里,陆彦师又开口小声说道:“阿兄,齐氏之国存未十年……” 陆杳闻言后没好气的白了陆彦师一眼,被这么一打岔,他也彻底的说不下去了,闷头坐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又开口说道:“使团中其他人,是否也都如你类似的想法?” “这些心境的变化,终究有悖道义,又怎可轻露于外?我也只是同阿兄你稍作吐露,对其他人却鲜少言及。至于使团中其他人有无此想,我亦不知。” 陆彦师闻言后便连忙说道,表示自己虽然心态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但却一直都在心口不一的掩饰着。 陆杳闻言后又是暗叹一声,他刚来到弘农便发现这些人的态度都很有问题,这种心态上的转变又怎么能够瞒得住其他人。陆彦师这里还自以为掩饰的挺好,那情况可能就是这些使团群众全都做贼心虚,所以才不敢打探别人的想法,又感觉不到别人的变化。 国中还对和谈颇寄厚望,结果这里看情况似乎整个使团都被策反了,也不能说是被策反,像是陆彦师都快偏到陇右去了,却还咬紧牙关说不会叛齐投魏、自以为很有底线。其他人纵使没有投魏的想法,怕也不会再跟国中保持着什么同仇敌忾之心了。 使团众人都已经不可靠,陆杳便也只能打起精神来把好关、并且推动事情的进展。他固然不想做杨愔,也不想做高德政,但是在皇帝高演的一众心腹当中也是非常重要的一个角色,仅次于王曦等寥寥几人,如今自然需要发挥出心腹该有的作用。 之前因为质子没有送来,主要是西魏方面提出自己的各种诉求,而北齐则就比较被动。如今陆杳奉命将质子高孝琬送达,首先便提出了一个最为迫切的要求,那就是暂时划定一个停战线,双方军士全都不能越过停战线进行军事活动。 当然这所谓的停战,约束的主要是西魏方面的人马,在晋阳大军还没有大举南下增援之前,眼下河北方面仅剩下一定的自保能力,邺都的军队只能龟缩在畿内不敢轻出。 当陆杳代表北齐提出这一要求的时候,李泰没有多想便表示了同意,并且将停战线划在了马场。 这里所指的马场特指的是北魏年间所划立的河阳马场,从河内到石济之间一段空间黄河南北区域,北魏年间是饲养牛马专供洛阳禁军,后来东魏迁都邺城后,因为需要加强河洛方面的防御,这一片马场便也被继续保留下来,归属北齐的河阳行台管辖。 马场专司牧马,范围是比较广阔的,在北齐天保年间齐军军势最为强大的时候,直接从河阳到邺南都属于马场的范围。而李泰提出将马场作为停战线,就是在混淆概念,继续从观念上对北齐的疆域进行侵犯。如果按照天保年间的马场范围来划定,那么北齐邺城的宿卫力量都要解除一部分,否则就是违反约定。 好在陆杳作为高演的心腹,又是从国中新来的,还没有接受过被洗脑,直接表示如果要将马场全都化作停站区域,那么驻扎在虎牢城的魏军便也需要撤离。因为马场是夹河而划定的牧区,虎牢同样也在这区域之内,范围内除了种植粮食之外,同样也需要种植牧草等物。 李泰当然不可能放弃虎牢,这可是他接下来进望河南的一个重要跳板,这几天还在盘算着吓唬一下司马消难,让他主动请求入朝内附,从而让魏军得以完全占据住虎牢城,直接堂而皇之的鸠占鹊巢多少有点不太好看。 马场范围太广阔、概念也太宽泛,实在不好划定执行,于是双方便各自铺开地图,一城一地的标定自己当下不能让出的地方,彼此再拼凑起来,互相争论一番便搞定了一个暂时的停战线,各自军队都撤出对方的区域中。 随着这个停战线被划定出来,其实也就等于是基本上划定了接下来一段时间双方各自能够实际控制的疆土。 李泰在这方面做出了不小的让步,并没有在黄河北岸将战线划定的太过远离黄河与太行山,否则孤军深入、后勤压力必定极大,而且由于河内地区一马平川,真要保持大量驻军的话,无疑是树立一个靶子让北齐进攻。 当然这方面的让步也并不是白让的,李泰又强调了淮南地区,要求北齐尽快让出广陵等淮南重镇,他这里还要跟南陈继续进行互动呢,南陈的使者也已经来到了弘农,得让他们看一看给唐王当狗有什么不好! 1176 收复淮南 弘农城主府后院有一座小校场,清晨时分便响起了战奔跑和嘶鸣声。 校场平整的马埒上,李泰一边策御着胯下的战马,一边小心翼翼的靠近对面一名骑士,瞅准一个空当直将对方手中马槊槊杆抄入手中,大吼一声趁着战马交颈错开之际,便将对方手中的马槊直接夺取过来,再次赢得了夺槊回合的胜利。 “阿叔仍是臂力雄壮,神勇不逊当年啊!” 与李泰进行夺槊竞技的乃是刚刚从淮南来到此间的侄子李真,叔侄年龄差距不算太大,早年在乡里也曾一同游戏,如今李真几番夺槊竞技全都失败,又是甘拜下风、自叹不如。 “是你太懈怠了!如今即便不需要亲自上阵杀敌,但世道未靖,征战有时,如若连基本的戎技都日渐生疏,又怎么能够统军建功?” 竞技的胜利并没有让李泰高兴起来,反而有些不满于李真明显的体能技力的生疏,当即便板起脸来沉声说道:“昔年梁人难道就真的不堪一击?无非其国诸将胆薄怯斗,稍遇险阻即遭夺志,你切不可学此南人习气、怠于武艺!” 他也不是在搞什么地域歧视,而是如今情况来说,南方之人尤其是上层的统治阶级,一直都欠缺一个对军功、对武力的正确认识。 刚刚过去不久的南梁内乱,可谓是惨痛至极的教训,而在南梁废墟上所建立起来的南陈,在军事建设上的探索仍然要远逊于同时代的其他政权,除了在内乱与建国的过程中涌现出来一批军事人才,之后却没有相关人才系统性培养的制度与现象的出现。 李泰近年来主要忙于案牍事务,即便统军出征,也很少再亲自上阵杀敌,不免时常会有髀肉复生的感慨,仍要在繁忙的军政事务处理完毕后抽出一些时间来进行一定的体能训练,既是心中的危机感使然,同时也是在告诫自己天下未定、不可松懈。 但看李真在淮南安稳日子过了几年,便不像往年在自己身边那样勤于操练技艺,自是忍不住提点几句。李真闻言后便也连连点头应是,表示自己之后一定勤练武艺、不再懈怠。 李泰当然也不是在要求门下众人全都训练成体能大事,只是由此一点来要求、提醒群众要端正态度,不要因为局势大好便心存傲慢松懈。 在将李真敲打一番后,叔侄俩才返回前堂用餐,吃早餐的时候,李泰顺便了解一下南面的人事情况。 当西魏和北齐展开大战的时候,南面的局势也并没有停滞不前。李泰在出兵东征的前夕,便安排吴明彻等护送陈霸先之子陈昌返回江东、并与南陈约定一起进击北齐。 南陈方面虽然国力要偏弱一些,但陈霸先也是一时之雄杰,心内自然希望能够借此机会收复失土,早在西魏派遣使者沟通之前,其人便已经在积极的调度人手、准备出击淮南,随着陈昌一行返回之后,南陈军队便开始大举北进淮南。 只是相对于西魏开战以来一路的高歌猛进,南陈方面的攻势则就显得有点不够顺利。 南陈上承梁世之丧乱凋敝,本就国力不强,在之前的建康保卫战中,又因为西魏的插手而丧失了夺取北齐败军给养军械的良机,因此实力的恢复非常缓慢。 表现在此次的战斗中,南陈就连向淮南投放作战人员和运输给养的基本运力都有不足,还要借助西魏在历阳、秦郡等地的舟师力量。本身力量的欠缺,也令南陈过江作战的能力大打折扣。 今夏多干热,淮南地区也受到了波及影响,渠池河湖水位多有下降,有的甚至直接干涸断流,水网的收缩又进一步限制了南陈军队的力量发挥,使得他们难能对北齐的淮南据点发动起强大且凌厉的攻势。 除了这些不利因素的限制之外,南陈内部同样也有些不稳。之前陈霸先在消灭了王僧辩所部势力、又获得了建康保卫战的胜利之后,内外局面都获得了一个初步的稳定,唯有盘踞在江州境内的王琳、岭南地区的萧勃等敌对势力还在滋扰。 去年年初的时候,岭南的萧勃兴兵北进,被陈霸先给以迎头痛击,兵败撤回岭南之后,陈霸先又借助早年自己在岭南活动积累的人脉与影响力联络岭南当地的豪强,游说他们继续进攻萧勃,总算是成功的将萧勃斩杀境中,初步平定了岭南的叛乱。 但接下来陈霸先却并没有乘胜追击,一方面如今江东的建康三吴才是他的统治核心地带,主力人马不可轻易离开,二则岭南地区出入不便,大军一旦过了大庾岭,再想返回就很难。 当年陈霸先率军自岭南北上勤王、讨伐侯景的时候,便是大费周章。不只是道路崎岖难行,江州、衡州等当地的豪强势力们只怕也不会坐视陈霸先的军队进退自如,必然会想方设法的加以阻挠。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陈霸先已经不年轻了,随着内忧外患初步平定下来,也是迫切的想要在名位上更进一步,给自己也给追从的一众下属们一个交代,因此在当年的下半年,陈霸先便完成了禅代、正式的代梁建陈。 因为没有做到除恶务尽,所以当南陈的军队大举投入到淮南地区作战的时候,岭南方面闹乱再生,以欧阳頠、欧阳纥父子为首的当地势力再次聚众为乱,驱逐了陈霸先所任命的岭南州郡长官。对了,这父子俩就是李泰盗版书法所抄袭的欧阳询的祖父与父亲。 与此同时,豫章的王琳也趁乱频频发起攻势,甚至大有南下呼应岭南叛乱一事。所以陈霸先在淮南督战不久,便因为后院起火而不得不率领一部分人马匆匆返回,一边坐镇建康,一边平衡诸方,想要重新镇压住岭南方面的骚乱,可谓是忙得焦头烂额。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南陈方面在淮南地区自然难有什么大的突破,仅仅只攻克了一些不太重要的据点,像是广陵这样的大邑,更是被北齐军队防守的稳若磐石。 李泰虽然不怎么指望南陈在淮南有什么大的创建,毕竟对方只要在一定程度上牵制住北齐河南、山东与淮南等地的兵力回撤,便算是完成了这一次合作西魏方面的需求。 但是当听到开战至今,己方已经是拓地诸多,而北齐甚至都完成了一场、换了一个皇帝,结果南陈却仍然只是在淮南干蹭着不进去,实在是让人有点失望。 在听到李真讲述南陈如今内部的情势变迁之后,李泰也不由得感叹未必是陈霸先能力不足,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原本的南陈便已经是先天不足,但好歹因为北周在平灭江陵后过于激进的手段使得在山南统治不稳,使得南陈还能趁机有所拓取,在淮南更是打出了一场太建北伐的高光。 可是如今的南陈跟历史上相比,要更加的先天不足,如果不是因为陈霸先好歹控制住了建康、三吴等核心地带,根本连建立一个政权的资格都没有,想要在此基础上有所发展,自然是越发的步履维艰。 不过南陈既然存在着,就有其存在的意义。就比如这一次两国合作,如果不是南陈牵制了大部分北齐在黄河以南的势力,那么等到这些力量被整合起来,起码在现阶段的战事当中,西魏方面不会进展的这么顺利,打得北齐只想抱头求和,起码在河洛战场上会产生一些波折。 一个本身没有太大的危害,同时还能在关键时刻帮上一些忙的盟友,李泰自然是乐得维持这样一层关系。所以在接下来与北齐所进行的谈判之中,他便也让南陈的使者加入进来,让他们感受一下跟随一个强势老大的好处。 陈使此番来到弘农,虽然是受李泰的邀请,但本身也承担了一定的任务。他们除了要向唐王表达送回其国太子的的感谢之外,也是想问一问西魏与北齐的战事是否告一段落? 如果西魏这里不再需要他们在淮南进攻牵制的话,他们便打算撤军罢战了,虽然久战无功让人失望,但战事再继续维持下去的话,他们也已经有点快坚持不住了。 可是当听到唐王竟然安排他们一行参与和北齐的谈判,并且谈判的内容中还涉及到淮南领土的归属问题,这些人自是喜出望外,没想到天下间还有这样的好事! 惊喜之余,这些人自然便也开始认真的筹备起来。讲到抽丝剥茧的追溯渊源,南朝人可就要专业的多了。 正当西魏这里还在用干巴巴的语调配合军势去胁迫齐使的时候,陈使们便已经将广陵等城邑的归属渊源全都梳理清楚,直接搞出了书卷长长的地方志,上述魏晋、下及今世,淮南地区各种人事渊源都详细的记录其中,让人无从抵赖。 李泰在将陈使们所整理出来的这些资料略作翻看,也不免大生专业的事就得交给专业的人之感。 他过去这几年一直待在北方,跟一群武夫们混在一起,搞得自己思路都变得粗野起来,不像之前那样心思玲珑了。须知当年坐镇荆州、统战江陵的时候,他也是有着各种别出心裁的操作。如今再跟北齐互动起来则就显得粗暴了一些,少了这些手段的润滑。 于是在接下来的谈判中,李泰便让人直接将这些资料全都摆出来,用以论证让北齐归还那些土地根本就不算是什么无力的要求。 这些领土城邑本来就是北齐过往恃强凌弱所侵占的,如今既然不复强势,再将这些吞下的土地吐出来自然也是理所当然,否则那就是在找揍了。 齐使们在看到这些摆出来的资料之后,一时间也都有点发懵,硬着头皮将这些资料浏览了一番之后,各自都不免心生感慨:原来过去的咱们可真不是个东西,干了这么多欺男霸女的恶事,如今遭到教训,也真是罪有应得! 虽然这些感慨都要硬撑着、不能宣之于口,但内心想法也多多少少因此而发生了一些变化。 包括新来的、态度还比较坚持的陆杳,这会儿心境也发生了些微的变化,认为不宜再跟西魏就淮南的问题继续掰饬下去,因为北齐在这方面的确是反复无常、劣迹斑斑,一旦再继续就此纠缠下去,不免就会让北齐的形象越发趋向于负面。 当然还有比较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淮南问题本身就不属于北齐的核心利益。如今国中在淮南人事治理上有所投入的,主要是以赵郡李氏为首的河北世族与河北豪强们。 但现在二者话语权都不太高,赵郡李氏在天保时期作为后族自然是无尽风光,可是如今也成了落架的凤凰,就连核心成员李祖勋直接被博陵王高济打死,也完全没有了下文。至于河北豪强,眼下则就更加的沉默是金,多说一句话可能就要被调集起来迎战魏军。 在这样的心理之下,齐使们便也没有再就此据理力争,在淮南问题上做出了极大的让步,同意割让淮南的广陵、海陵、神农、阳平、盱眙、钟离这六郡之地。如果再加上西魏之前所占领的合肥、历阳、秦郡、寿阳、义阳等地,那么等于是北齐的势力基本退出了淮南地区。 达成这样一个成果之后,与李真一同来到弘农的一众陈使们可谓是欣喜若狂,国中大军苦战数月、劳民伤财却寸功未立,而自己一行则仅仅只是出了一趟公差,加了几个夜班、写了几晚材料,却没想到竟然直接搞回了大片淮南失地! 李泰对此结果也是颇为满意,万事开头难,尤其是北齐这样一个强硬惯了的政权,想要让其低头则加倍的困难。如今借着淮南的问题总算击穿了齐人的一层防线,再讨论起其他疆土问题来,那自然就会更加的顺利了。 同时他也感觉到陈使们这方法用来谈判确实挺不错,如果这些资料没有强硬的实力支持,那就是一堆废纸,有了足够的实力作为背书,那就是确凿无疑的道理! 关中作为天府帝宅、秦汉旧畿,自然不差历史渊源。 于是李泰便只安排李真先行返回淮南,通知郢州总管豆卢宁、合州总管权景宣等,配合陈人接收淮南,至于这些陈使们,他则暂时扣留下来,让他们梳理考据一下秦汉皇帝们封禅泰山的路线、行经的州郡,从而给北齐也搞上一套自古以来。 1177 离间魏陈 很快,弘农方面有关淮南问题所达成的共识便传回了晋阳,晋阳方面皇帝高演在得知这一情况后自是心情复杂。 北齐在淮南方面所取得的领土基本都是天保年间侯景之乱时期所获得的,直接将北齐的领土从原本的淮水一线推进到了长江北岸,也可以称得上是高洋时期最为重要的拓边成果。 不过收穫虽然可观,但付出的代价也同样不小,儘管由於南梁的內乱缘故,开边的过程中付出的代价並不算大,可是之后为了维持巩固统治,並对抗同一时期的西魏这个竞爭对手,彼此在淮南之间展开几场对战,北齐方面都是负多胜少,失去合肥等重要的城池。 这当中损失最大的莫过於几年前的渡江作战,整整十余万淮南师旅趁著南梁王僧辩与陈霸先的內訌余波而过江进击建康,结果遭到了陈霸先的顽抗反击与魏军的趁火打劫。 这一次战败造成了巨大的人员和物资的损伤,以至於当时朝野之中都开始质疑先帝高洋的淮南策略是否失策,这其中尤以晋阳勛贵们对此持有鲜明的否定態度,並且都不愿意再继续向淮南投入人力物力而加以经略。 甚至就在不久之前,已经沦为阶下囚的安定王贺拔仁,在面临被流放淮南的惩罚时,宁可跟隨高演一起发动,都不愿前往淮南。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了晋阳勛贵们对於淮南地区所持有的態度,並不将至当作北齐传统核心的利益所在。 高演履极未久,而晋阳勛贵们又是他得以成功发动的重要主力,眼下双方还处於一种你儂我儂的蜜月期,因此对於割弃淮南倒也不是很牴触。 但是身为一个帝王,刚刚登基上台便要割地求和,这对其自尊与威严终究也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因此在收到这一消息后,他便又召来段韶等勛贵代表商討此事。 "平原王旧曾征战於淮南,对於魏国这一要求是持何看法?" 待到眾人来到晋阳宫之后,高演便率先向段韶发问道。 段韶稍作沉吟后便沉声说道:"淮南地处偏远,且江淮多轻悍之徒、强梁水匪剿之不绝,师旅出入不便,当下情势更难兼顾,舍之亦无不可。聚甲国中,收缩防线,厉兵秣马,待时而动。" 听到段韶这么说,高演微微皱起的眉头略微舒缓一些。 这回答虽然只是中规中矩,但也让他心理上的压力大为减缓,转又嘆息一声道:"如若只是淮南,舍之以顾大局倒也无妨。但只怕魏人贪慾弥张、得陇望蜀,再提出更加过分的要求。眼下双方虽然暂时停战,但魏师仍然滯留於我境中,若是稍后胁迫不从,贼必復来进击,我欲先遣师旅奔赴鄴都以增防备战,王等意下如何?" 眾人听到这话后,也都各自面露沉吟之色,过了一会儿,新晋太师贺拔仁才开口说道:"增防备战,乃是应敌制胜的当然之计。唯今正与魏国谋和,贸然增兵南境,难免使其心生惊疑。且魏国兵锋顿於当下,已经足见並无大举进击之意图。 反倒是晋阳以北,前与魏军交战之时,多从北山一线撤回戍卒,致使防线空虚、边外诸胡不免蠢蠢欲动。况且突厥亦魏之爪牙,譬如南面陈国,如若受魏国蛊惑而出兵来犯,则南下之师旅又将要疲於回奔、劳累途中。因此当下尤以固守根本为重,与魏国既已谋和,暂时也不宜再动干戈。" "太师所言,甚有道理。我亦深忧此节,所以才问计眾人。看来还是应以谋和为上计,余者仍需谨慎。" 高演在听完贺拔仁的回答后,便也点头表示认同。 只是当入夜后,王曦等心腹来到晋阳宫中商討事务的时候,高演却又换了一副神情,阴鬱著脸庞嘆声道:"此间群徒仍欲将我长久系留晋阳,不乐南去归都。他们恃其旧功,兼有强敌逼迫,国家需仰武人之故,志骄意满,不思进取。你等诸位可有计谋,能够让我从容游於两都?" 高演自登基以来便一直留在晋阳,没有返回鄴都过,这自然不是他的本意,而是方方面面的原因所造成的。而在这当中,晋阳勛贵们的意愿与態度又占了很大的比重。 之前高演凭著晋阳勛贵们的支持发动、虽然得以上位,但也等於是对皇帝权威的一大褻瀆。先帝高洋立国以来一直都在竭力营造的君威,经此一事之后可以说是被摧残严重。 高演如今成为了皇帝,这所有的恶果自然也都需要由他来承受,无论是不敢白天公开召见心腹,还是被限制在晋阳难以返回鄴都,这都是君威受制的表现。 尤其是在强敌压境的当下,勛臣武将们天生具有更大的话语权,这就让高演更加的感到倍受掣肘,甚至感觉如今待在这个皇位上都还不如之前还是亲王时有威严。 王曦在听到皇帝的问话之后,一时间也是深感无言以对。 明明他乃是正经的皇帝潜邸心腹,不只在高演还是亲王时期对其府事多有匡建,在其筹谋发动的时候也是诸多奔走,出了不小的力气,结果等到事成之后,就连正常的公开见面商討事务都受到了限制,仿佛的野汉子一般需要在夜深人静时分悄悄往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 王曦本身固然並不热衷於名位的进步,但是在面对皇帝表露不满、询问计策的时候,一时间也没有什么太好的计策献上,因为眼下的情况可是比高洋当年上位时还要更恶劣几分。內忧外患的局面下,维持一个基本的平稳已经非常的不容易。 面对皇帝眼巴巴的注视,王曦只能垂首说道:"当下之大忧,在於魏国之强势进攻、咄咄逼人。既然和谈事宜已经取得了极大的成效,想必很快双方就能彻底罢兵。 李伯山虽是凶顽贼首,但时誉风评並不算差,但使其能信守盟约两不相功,陛下便可从容收拾內政,短年之內即可见功。待我国力增强,当下各种疾困自然迎刃而解,不必愁困眼前、忧无计出!" "唉,也只能如此了!但我却担心李伯山贪婪无度,还会有更多过分的要求在后。若是不应,谋和难成,若是应下,怕要举国沸腾、大失人望。" 高演又嘆息说道,眼下的他越来越有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躺在砧板上无计可施、任由旁人割取,这感觉实在令他倍感难耐,甚至有些后悔之前发动。原来冒著这么大风险抢夺到的皇位,只是一个让人鱼肉的资格! 王曦在稍作沉吟之后,才又开口说道:"魏国之所以胁去淮南,其意还是在於南朝陈国。其实当下侵占淮南最多的並非我国,而是魏国。陈国因其弱小而諂媚事大,但其国君臣却未必甘心一直屈从魏国威令。 今所割取淮南六郡皆位於淮东之间,魏国如今仍需威嚇我国,难以分布兵力驻守,势必要以此为饵、诱饲陈国。若我能先一步联络陈国,以作交接安排,直接交付陈国,一则可与陈国略微修好,二则也可令陈国对魏国暗生离心,既食此肥,又何甘於瘦!广陵、钟离既得,歷阳、合肥亦必在谋!" 高演听到这话后顿时便眸光一亮,旋即便缓缓点头说道:"不错,既然总是要割弃淮南,不如於此略施谋计。魏国如今骄大之態毕露,陈国若欲久安,亦绝难乞求得来。正是因魏国的侵犯霸占,陈得梁土不过三有其一,其国君臣必然也难长久忍让。 陈霸先曾与王僧辩肝胆相照,犹且难免白刃加之,今与李伯山为敌已久、讎隙深重,又怎么会长久的附从其后?一旦有机会,必然会暴起反噬!" 君臣一番商討,觉得还是不能太过顺从西魏的心意、让李伯山过得太舒服,该上眼药的时候一定不能手软,而这一次交割淮南就是一个极佳的机会。 他们也並不需要进行多么露骨的操作,只是需要在与陈国联络的时候表现的热情、急切兼诚恳一些,陈国想必就能感受到他们的善意,从而彼此在更大的空间上谋求合作的机会。 能在乱世中发展壮大的,从来也不会是什么善男信女,如果能够发展一个潜在的盟友来制衡越发壮大的西魏,陈霸先想必也不会拒绝! 1178 太子势壮 人在面对生存问题的时候,总是会手段尽出、各种努力,只不过这些努力有的是正面的、有效的,有的则是负面的,效果不如预期、甚至还有可能会適得其反。 北齐对於淮南的放弃,很早就有端倪可见,之前还有高岳、段韶等重臣南来征战攻略,但后来便越来越少派重臣南下,军事上的投入也越来越少,只是凭著强大国力的威慑拉拢当地豪强势力维持统治。 如今隨著西魏与其交战、步步紧逼,北齐军事上一贯强势的形象一再被瓦解,这也使得北齐在淮南的统治越发岌岌可危,退出淮南只是欠缺一个形式上的宣告罢了。 如今在西魏的威逼之下,北齐总算是迈出了这一步,隨著齐主高演下达詔令,月內北齐在淮南所派驻的军队与任命的官员全都向广陵、盱眙等几地集结,並在之后撤离淮南、返回国中,宣告著北齐在淮南的统治正式结束。 当这一消息向南传来的时候,率先沸腾的便是南陈朝堂中。 在此之前,南陈朝堂中多被悲观的氛围所笼罩著,认为此番北伐淮南是一个失策,天时地利人和通通都不具备,南陈立国不久,国力都还没有恢復到可以维持一场江北作战的水平,便在西魏的鼓动之下盲目向江北发起了进攻,结果便是劳民伤財、久战无功。 但是隨著这一消息传回江东,之前各种质疑否定声顿时便荡然无存,群眾兴奋的奔走相告,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淮南竟会以如此方式收復回来,虽然负责谈判並且主持交接的仍是西魏,但是南陈作为西魏的亲密盟友,即便不能完全据有谈判成果,必然也能从中分一杯羹。 刚刚从西魏长安返回建康的太子陈昌反应更是尤为的激烈,几次在东宫和朝堂的集会上都毫不吝嗇对唐王李伯山的钦仰敬慕:"唐王威震天下,功名岂是虚得!齐国屡与交战而不能胜,此番交战也是全无悬念,人如若仍然不肯恭从王教,灭国未远! 当此风光大胜之际,唐王並未忘怀我国与之盟好,也没有忘记江东儿郎们战斗淮南的辛苦,先谋淮南、以安群心,今日信矣!唐王德著天下,当真令人嘆服!" 儘管陈昌早在数年前便被掳至长安、作为人质扣留下来,在陈霸先的崛起过程中没有一路追从,但是其存在感却並不低,尤其是在归国之后。 他乃是陈霸先硕果仅存的儿子,也是南陈政权完全没有爭议的继承人。如果这独一无二的法理性还只是来自於父亲的庇护与传承,那么其人身上另一层让人不能无视的光辉便与陈霸先没有太大关係了,那就是其身后所站著的陇西李氏与西魏政权! 陈昌在外多年,归国之后却没有什么根基不稳、孤立无援的问题,这固然在於陈霸先对这个唯一的儿子不遗余力的支持,但更重要的还是西魏给陈昌所配备的一个雄厚的东宫班底。 侯景之乱后,江东人物精华大多集中於江陵,之后又隨著江陵的陷落而流落於关中,使得江表人物稀缺、乏善可陈。以至於陈霸先所建立的陈朝朝廷之中,人物风采也大逊於前梁时期。 陈昌此次南来,仅仅身边的幕僚便达到上百人之多,而且大多数都是之前便颇有时名令誉的南朝时流,诸如殷不害、顏之推等等,人才薈萃、较之朝廷都不逊色多少。 这些人刚一回到南朝,便组建起了一个班底豪华的东宫,陈霸先之前亲自过江征討淮南的时候,便曾委任太子陈昌监国,而在这些僚属们的辅佐下,陈昌也是不负眾望的将一应政务都处理的井井有条。 西魏给予陈昌的可不仅仅只是一个行政班底,还有一个重要的支持,那就是武装力量。 由吴明彻所率领的三千精卒,刚刚渡江南来,亮相在建康士民面前,便给群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且不说那一个个精卒勇壮气象,那精良的甲械武装更是远远超出了如今南陈军队的武装水平,甚至就连建康刚刚组建起来的禁军都颇有不及。 至於吴明彻本人则就更加不用多说了,本来就是名著江左的大将之才,之前因故流落江北、不得不选择投奔西魏,如今拱从太子重返江左,而且还有过往数年在西魏所创建的功勋加持,一时间更是倍受建康时流的推崇,甚至就连陈霸先麾下几名元从大将都被其压过了风头。 除了这些文武从者之外,与陈昌一同返回江东的还有他的妻子。 这位太子妃可不是妻凭夫贵,早在其夫妻离国前夕,唐王便入奏魏朝为其请封秦郡公主,並将江北秦郡作为公主食邑,跟隨吴明彻南来的那几千精卒,严格说来都是公主家臣。陈昌太子之位之所以能够快速稳固下来,也在於有这样一位强势的娘子支持。 陈昌这一份人事班底就连他父亲陈霸先都深为艷羡,忍不住想要挖墙脚,尤其是吴明彻这个本来就曾在其麾下、结果却失之交臂的大将的回归,更是让陈霸先深感欣慰。 他甚至曾经想直接将吴明彻任命为中领军,寄之以宿卫之重,以示对之前吴明彻事从二主的经歷全不介怀。结果这一个决定却遭到了其心腹大将侯安都、周文育等人的强烈反对,侯安都甚至亲自披甲直宿宫门,以示绝不容许奸恶之人窥扰攻防。 再加上吴明彻本人对於任职建康宿卫並不怎么热衷,经过几番接触商谈之后,陈霸先也察觉到如今的吴明彻较之往年他所了解的大不相同,言则多涉突厥、吐谷浑等边远胡夷,对於当下江东的境况却欠缺有建设性的具体建议,言似宏大但却有些不著边际,也让陈霸先对此有些失望,只能依从其人的心意,将之留任其乡里秦郡。 总之,儿子的回归对於陈霸先可谓是一大喜事,让他在处理內外人事问题的时候更加从容,少了许多瞻前顾后的顾虑。 当然事情有好的一面,自然也会有不好的一面。陈昌的回归对於整个南陈而言都是一个重要的大事,必然会引起方方面面的反应。 首先是家事方面,亲人团聚自然是值得开心的。他们陈家本来既血脉不盛,这一次陈昌和陈頊一对堂兄弟一起回归,而且陈頊还带回来几个儿女,让全家人都颇感高兴。 但陈霸先的皇后章氏在看到陈頊都已经儿女双全、自己的儿子却仍一无所出,不免便有些吃味不悦,认为魏人还是亏待了她的儿子,接著便要张罗给儿子纳妾,顺便也是希望能够藉此笼络江东大族,让儿子的嗣位更加巩固。 但是这件事却遭到了陈昌夫妻的反对,陈昌只道家国未安、不宜沉湎儿女情事,况且户中已有李氏太子妃並诸侍婢,实在没有必要再添侍员。至於太子妃李氏,则发挥出了北地女子比较强势的作风,直接让人守住东宫门口,将章皇后所安排的女子原路返还。 章氏对此自然是大为不满,连连向陈霸先诉苦道:"北地女子不尚恭德,夫主为我儿请婚陇西李氏当真大大失策。悍妇当家,家宅能安?可怜我儿亦遭夺志,逢迎悍妻,甚至违背阿母的安排!" 婆媳间的矛盾,陈霸先固然不便置喙,但他也甚至这位新妇不应作寻常儿媳看待,还是板起脸来沉声说道:"昌儿之有今日的人事局面,半在於他自身的经歷造化。为人父母固然是希望儿女能够生活和顺,但总不能长系身前作豚犬管教,凡事也就不要殷勤指点,由其自己抉择经歷。新妇拋弃乡土亲长,追从我儿相守不弃,恩义深厚,让人欣慰,何必使气间之!" 家门中的婆媳矛盾尚可含而不露,那么陈昌回归给时局人事带来的触动就表露的非常明显了。 陈霸先在建立陈朝的前后,对於国中人事也进行了一番梳理安排。但是如今南陈的时局盘子本来就不大,又突然涌回了这么多的人,当然会给原本的人事结构造成不小的衝击。 如果这些人只是白身回归也就罢了,朝廷可以酌情循序渐进的加以徵辟接纳。可是他们都是拥从陈昌这个储君返回,自然不能完全的投閒置散,总要有所安排,单单一个东宫並不能完全安置妥当,势必要侵占其他的位置,这就会造成竞爭与矛盾。 侯安都等元从大将联合起来抵制吴明彻这个回流人才,算是比较外露的纠纷,至於其他比较含蓄的,则就更多了,就连陈霸先对此都有些应接不暇,只能儘量弥合协调。 如果说臣下们回归所衍生出来的一系列问题尚可从容应对,那么陈昌自己身上所展现出来的问题就让陈霸先有点头疼了。 这小子旅居长安数年,恰好又是李伯山崛起迅速、最为风光的几年,身上沾染了太多北朝的味道,掩饰都掩饰不住,言必称唐王如何如何,浑然忘记了自家老子乃是一个真正出身寒微、白手起家的江东豪杰,这就让陈霸先颇感尷尬和失落。有时候甚至都想问问这小子,李伯山那么好,难道他也有皇位传承给你小子? 1179 讷言敏行 太子陈昌对西魏的亲近与吹捧过于外露,不只让陈霸先这个皇帝和父亲颇感尴尬,也引起了国中其他人心生不满。 相对于陈昌归来便是万众瞩目、群星捧月的待遇,与之一同返回江东的陈顼待遇则就差上了许多。除了亲近的同族家人们对其回归表示了喜悦和欢迎之外,在外则几乎没有任何的存在感。 陈霸先倒也没有亏待这个侄子,封王授官等各种待遇一样不少。毕竟陈氏宗族势力比较弱小,任何一个族人都要合理利用起来。 但是所谓的好与坏从来也没有一个具体的评判标准,主要还是各自通过对比而所获得的自我感受。所以哪怕是一样的处境待遇,不同性格的人也会有不同的感受与判断,更不要说陈昌与陈顼归来后所受到的待遇差距如此悬殊。 起码在陈顼看来,他归国之后所受到的一系列安排都是作为陈氏子侄该当享有的待遇。可是他流落关中、担任质子数年之久,并接连遭受夺妻羞辱等虐待,归后却并没有获得一个合理的补偿,心里多少是存在着一定的落差。 但是这一份落差又不能清楚直白的表露出来,毕竟在大众看来,他有今时的际遇地位已经算是多受恩庇,即便再说没有获得合理的补偿也难以引起群众共鸣,反而会给自己招惹非议。难以通过直接的方式来表达,那么只能通过对各种时事的议论抨击来表达自己的不满与愤慨。 因此不同于对西魏多有推崇、也乐与西魏进行合作互动的太子陈昌,陈顼归国之后则就始终保持着一种清醒冷静的态度,在各种场合都表示西魏如今才是他们南陈生存与发展的头号大敌,国人应当提高警惕、不要急功近利的只看到与西魏联盟好的一面,却完全罔顾不好的一面。 陈顼的态度与说法很快便也获得了不少人的支持附和,因为这本来就是事实,只不过因为彼此间实力差距太过悬殊,即便是太过强调,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实际意义,反而还会破坏彼此间的合作关系与良好氛围,因此之前将这一情况挂在嘴边的人也并不多。 但是如今由于太子的态度太过外露,加上国中人事矛盾的涌现,也激发了一些建康时流的逆反心理。他们未必敢于直接忤逆冒犯太子,但是对于同样从魏国长安返回、对魏国的态度却与太子截然相反的始兴王陈顼,则就大生认同感。 所以很快陈顼身边便也聚集起了一群志同道合、对西魏深怀警惕与不满的时流,成为了一个能够在朝堂上参与国事讨论、表达自己看法的意见领袖,同样很快在时局中找准了自己的位置。 这一次谈判收回淮南的消息传到建康后,陈顼照例也是要泼上几盆冷水的,所以在太子兴奋发言的同时,陈顼便也不冷不热的说道:“魏齐皆北虏之国,其两互相攻伐,胜负于我何加? 魏胜不足喜,齐胜不足悲,因淮南事而忘形自乐更是全无道理!吞我南国疆土最多者难道不是魏国?巴蜀荆襄俱不见归还,今自齐国手中胁取淮南诸郡,又怎么会轻易归还我国!” 这番话一说出口,顿时便也让许多正自奔走庆贺的建康时流们心情冷却下来,旋即又变得黯然神伤起来,继而便开始埋怨出兵淮南的那些北伐将士们。 如果这些北伐将士们能够趁着北方两国战斗最为激烈、无暇南顾之际便一举收复淮南,无疑会令事情少了许多波折。届时魏国就算有什么想法,因有盟约限制,也不方便再做什么颠覆操作,只能承认这个事实。 可是现在,尽管齐国势力撤出了淮南,但随后接手的却是实力更加强大的魏国,陈国不只需要更加的仰魏国鼻息,而且想要通过常规手段收复淮南将会变得更加困难! 对于自己一番话便引起建康时流们的冷静与反思,陈顼也是深感欣慰,于是便又借此机会继续发表他的见解,于人前畅论道:“旧年齐国最为势大,所以魏国需与我国相谋互保,才能抵御齐国。而今虏势已有逆转,魏强而齐弱,不复往年态势。我国也需防备大国难事、高攀不上,合纵连横,前人余智,今三国鼎立,弱者若欲久安,便不可痴守旧盟、应当随势而动!” 如果说之前的种种发言还能对人不失启发与警醒,那这一番话就显得有些出格和不知所谓。且不说群众听到这番话后是何感想,陈霸先已经是有些不悦了。 他特意抽出时间来将陈顼招至面前,板起脸来沉声说道:“我与魏国并非只是因利而合,双方盟好除了互惠互利之外,也因不满贼齐之欺天灭义。你与太子因受魏国唐王宽宏关照,遂得平安归国,与亲友相聚,这一份恩义亦应有所感怀,不可频以怨态对之! 今江东大乱新定、百废待兴,丈夫但有志力,不患无事可立,长于宏论不如躬于世俗。人间万事皆非幸至,纵然一时运势通济,也需要才力匹配,才可人事畅达。你如今更是养志立事之年,更应勤思讷言敏行!” 陈顼对于这个叔叔自是充满敬畏,闻言后忙不迭连连点头应是,表示自己一定会接受教训,不再随便大放厥词。只是在退出台城后,他心中不免又忿气暗生,刚刚受到敲打,不敢再在人前大发议论,于是便去寻找兄长陈蒨想要诉苦一番。 陈蒨如今任职丹阳尹,其官署位于建康城东南侧的丹阳郡城中。尽管陈顼归后没有受到太子陈昌那般广泛的关注,但是郡城中一众员佐们对于这位宗王也并不陌生,丹阳尹位置特殊,通常是由宗室或皇帝心腹大臣担任,说不定哪天这位始兴王就要成为他们的顶头上司,因此当见到陈顼到来时,便连忙将人迎入郡城中并立即通禀给郡府中的陈蒨。 不同于陈顼归国后多多少少有点无所事事,陈蒨在其叔父陈霸先崛起称霸的过程中本来就发挥着重要的作用,陈朝建立后也是大受重用,之前历任三吴要地,不久前又被召回朝中担任京尹要职,负责督办北伐师旅的粮草,自是公务繁忙。 在得知陈顼到来后,陈蒨一边忙碌的处理着案头事务,一边着人将其召入堂中来,望着陈顼笑语道:“你今日不在邸中与时流宴乐,怎么有闲至此访我?” 这话更戳中陈顼心内痛处,一时间他也不顾堂中还有郡府其他佐员,脸色一垮便叹声道:“今日方知为人之难,因我之前言辞轻率、或有冒失,陛下今日召我入宫训斥一通……” 陈蒨听到这里脸色顿时一沉,忙不迭抬手一挥示意陈顼不要再继续讲下去,案上卷宗也无心再作细览,抬手交给府员后便站起身来,示意陈顼随其前往侧堂,屏退闲杂人等之后,他才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陈顼这才低着头将事情经过讲述一番,而陈蒨在听完后便也皱着眉头沉声说道:“你也知道如今的魏国大国难事、恐难高攀,却还偏偏在人前屡作恶言,陛下对你教训一番也是正常。事以密成,二三心腹相谋足矣,语以泄败,片言只语便可坏事!你既然没有城府之深,就不要妄作什么宏大言论!” “可是太子同样也常常……” 陈顼听到兄长也在责备他,心中越发不乐,当即便又要发声反驳。 然而其人还没有说完,陈蒨便已经又沉声道:“太子岂是俗流?太子是储君、是人主,说得对、做得对,那自然需要恭从景行。纵然言行有失妥当,若肯纳谏则谏,若不肯纳谏则慎言!”、 陈顼听到这话后便又垂下头去,过了一会儿才又闷声说道:“难道阿兄也觉得与魏国的盟好并无不妥,可以不加防备的继续维持下去?前其有求我国,遣送太子与我归国,今其力克强敌、势力更壮,想必还会索要人质,又当遣谁前往?莫非阿兄也欲试尝长安那苦卤涩水?” “我觉得如何……重要吗?决事者并不在我,但有所命,恭从即可。我家如今非复吴下寒门,皆阿叔伟力所致,我兄弟之有今日,亦皆仰此。智浅未足谋大,更不要轻佻乱言,诸事皆听阿叔筹谋即可!” 陈蒨又正色说道,正因他一路追从、亲眼见证了陈霸先创业的过程,才知如今所得并不容易,心内也尤为的重视,并不像陈顼那样心里有各种牢骚抱怨。 1180 谋国甚艰 陈霸先之所以对陈頊严厉的教训一番,不只是因为其人言论轻率放肆、有可能会破坏南陈与西魏的盟好氛围,更有几分做贼心虚的缘故。 因为就在陈頊於人前大放厥词、表示南陈的外交政策也要隨势而动的时候,京口方面已经收到了北齐方面送过来的口信,坐镇京口的陈霸先之侄、南康王陈曇朗也在第一时间将这一情况向建康进行密奏。 陈霸先这里还在犹豫著要不要跟北齐方面进行一些实质性的接触与交流,却不想陈頊这个大聪明已经先一步招摇喊叫起来,这自然是让陈霸先颇感羞恼,仅仅只是将陈頊招至宫中来训斥一番,已经算是颇为宽厚的处理方式了。 南陈与西魏之间虽然有著盟约,但並不意味著南陈就不能私下里与北齐或者其他势力政权进行联络、乃至於发展合作关係。 在没有特别明確的说明与约束情况下,南陈作为一个独立的政权,在外交上自然也拥有著绝对的自主,陈霸先也有权力决定採用怎样的外交策略。当然,由此所引发的一系列变故与影响,自然也都需要南陈自己来承受。 从陈霸先的立场而言,他当然是希望西魏与北齐互相对峙、彼此牵制,而他们南陈则在这两国之间左右逢源,这才是最符合南陈利益的做法与状態。 可是西魏与北齐乃是宿敌世仇,无论其本身对北齐採取是打是和的方针態度,自然也都不希望南陈与北齐眉来眼去的搞曖昧。 尤其是在当下,西魏对战北齐,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谈判上都取得了极大的成果,可谓是全面压制。 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南陈贸然与北齐进行实质性的交流合作,就会直接触怒西魏,哪怕西魏不会立即与南陈撕破脸皮的加以敌对,也一定会想办法从别处进行报复製约,诸如这一次战利品的分配等问题上便未必还会太过考虑南陈方面的诉求。 不过在经过一番权衡考虑之后,陈霸先还是决定先私下里接触一下齐国的使者。 一则正如陈頊所言,当下三国鼎立的局面已经发生了新的变化,而南陈作为这三国当中势力最为弱小的一方,就需要对这种新的变化有一个更加灵敏及时的应对,才能在接下来的时局发展中获得更大的迴旋空间。 二则就算与齐国私下里进行一定程度的接触交流,也並不意味著彼此就要立即展开什么实质性的合作。 如果北齐方面诚意不大,仅仅只是存心挑拨,陈霸先自然也不会轻易入彀,甚至可以藉此机会打听一下北齐方面的虚实,向相关的情报分享给西魏,以供西魏用於接下来与北齐之间继续进行的谈判。 心中怀有著这样的想法,陈霸先便秘密派遣心腹徐度前往京口,负责与对岸的齐人进行沟通联络,凡有什么进展都要第一时间向其进行奏报。 不过隨著双方建立起了交流的渠道,京口方面所传回的消息却让陈霸先颇感失望。原来北齐方面也並没有什么实际具体的合作计划以供南陈取捨,仅仅只是传递出了一个想要直接把淮南交割给南陈的意图。 儘管这对南陈而言也算是一个好消息,北齐藉此透露出了希望与南陈修好的的善意,而南陈方面则不必仰西魏之鼻息便可不费吹灰之力的收復淮南诸郡。 但陈霸先心里也清楚,天下间哪有什么完全不用付出任何代价、白捡的好处,北齐的这种做法看似是在对南陈释放善意,但其实也是在故意的挑拨离间。 假使陈霸先真的按捺不住上鉤了,即便是能绕过西魏顺利的接掌了这淮南六郡之地,所面对的也将会是一个极大的麻烦。 西魏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又劳神费力的逼迫北齐吐出淮南之地,结果到最后却连这最终的战果分配权都被剥夺,再加上南陈见利忘义、吃相难看,恼羞成怒下西魏极有可能会选择直接撕毁盟约,转而将兵锋指向南陈。情况真要到了这一步,那对南陈而言绝对是灾难性的! 正当陈霸先心內还在犹豫挣扎的时候,自弘农返回历阳的李真便也往建康方面派遣使者,先是正式通知了一下有关淮南谈判的结果,然后便又请陈霸先安排其国中甲旅,等到西魏郢州、合州等方面的师旅完成集结之后,便一起进军淮南,从北齐手中将诸郡县领土接收过来。 陈霸先儘管心中已经有所预料,但当听到这些后,心中还是不免有些暗自失望。 西魏在歷阳、合肥等地本就驻扎了数量可观的兵力,结果这一次接收淮南城地还要出动郢州等荆襄人马,这就意味著西魏还要在淮南增派驻军,也就意味著通过谈判索取的淮南六郡不会完全转交给南陈。至於会交给南陈多少,重要还是不重要的领地,则就更加的不可预知了。 "势弱於人,难免要受制於人!假使日前北伐师旅能够大有创建,今时淮南战果的分配,也不必尽仰魏人鼻息。" 饶是陈霸先心志坚毅,这会儿也忍不住一脸惋惜的感嘆说道。 淮南重镇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南陈的所谓江防便形同虚设,当下的有生力量都需要沿江布防,南川以及岭南等各地的地方势力也就迟迟不能进行有效的压制平定,使得南陈将会始终处於严重的內忧外患之中。 原本这一次北方两国的激战对南陈而言是一个绝佳的在淮南开拓局面的机会,结果由於准备不够充分、北伐将士表现的也未够完美,最终浪费了这个机会。 隨著西魏在淮南的优势进一步巩固加强,陈霸先怕是有生之年都难以再见到南陈的势力能够在淮南江北有所伸展了。 对於他这样的英雄人物而言,最可怕的並非是身处逆境之中,而是完全看不到希望与转机的绝望境地。 陈霸先自然不希望自己余生与整个南陈政权自此以后便都沉沦在西魏所投覆下来的巨大阴影之下,而且也察觉到自己的儿子恐怕不是一个能够处繁举艰、英气勃发的中兴之主,所以也想爭取几分转机余地。 於是他便又秘密传令给如今正在江北督战的北伐主将侯安都,著其必要的时候可以便宜行事,给了侯安都一个隨机应变、先一步接收淮南领地的权力。 毕竟隨著北齐方面撤退的命令下达,必然会统治崩溃、群徒爭退,在这样的情况下,侯安都作为南陈前线大将,顺势推进以稳定局面也是非常合理的事情,西魏对此也难挑出什么毛病。 另一方面,他又派人将齐人向南陈进行沟通的情况往歷阳方面通知一下。这样做固然是为了显示出自己的无私坦荡,不会背著西魏与北齐密谋什么勾当,同时也是敦促一下西魏要加快接收淮南的工作,以免再有什么新的变数发生。 如果接收工作能够提前展开,单凭西魏在淮南的军事力量並不足以分布掌控开来,自然也就需要更多的仰仗南陈的军队。 从来都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如果南陈军队在西魏的默许之下开赴郡县之中驻扎下来,那么日后再撤离自然就有了各种推脱的说辞与理由了,彼此间慢慢扯皮就是了,也不值得为此伤了和气。 陈霸先的计划倒是还不错,但他还是低估了如今西魏在面对北齐时候的底气之足。 歷阳方面李真在得知这一情况后,非但没有因此而变得紧张起来,反而还比较兴奋的致书陈霸先,希望南陈能够将北齐方面的使者解送歷阳,然后送到弘农去,摆在正在议和的齐使面前加以质问。 换言之西魏根本不怕北齐在淮南问题上態度有所反覆,反而乐得将此当作一个继续加强向北齐施压的理由。 但陈霸先对此却犯了难,他只是想营造出一种时不我待、变数横生的气氛,可如果当真响应李真的请求、将北齐派来的使者送去歷阳,那无疑就是彻底断绝了与北齐继续进行谋和的可能,会使得后续的交流成本陡增、难以深入进行。 而正当他这里还在考虑该要如何婉拒这一请求的时候,作为江北大军统帅的侯安都在获得陈霸先的授意之后,却又用陈霸先所料想不到的方式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1181 南国名将 南陈的北伐大营位於广陵城外,除了主将侯安都之外,尚有杜棱、胡颖、程灵洗与吴明彻等诸将分领人马各守方面。从阵容上来说,也算是比较强大,只是投入的兵力比较有限,仅仅只有两万余眾。 南陈整体上所拥有的兵力倒是不少,足有二十多万,但其中相当大的一部分都是在侯景之乱中趁势而起的地方豪强私曲武装,真正受到朝廷所节制的军队也不过只有十万出头,又要分别守据地方,以至於建康城中能够调度的兵力统共只有五六万左右。 在渡江进击淮南的初期,陈霸先对於今次军事行动也是抱有极大的期待,直接投入了五万大军,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倾巢而出。 但是由於后续岭南等地的骚乱,加上战事进展的也不怎么顺利,陈霸先返回建康之后,北伐大军便也不再维持那么大的规模,陆陆续续的撤回国中。 仍然留在广陵城外的这两万多人,主将侯安都所直接统率的也只有五千多人,剩下的多是淮南义师与诸将部曲。这当中比较特殊的,便是吴明彻所率领的五千秦郡师旅。 吴明彻本从长安带来了三千人马,这其中既有关中、山南子弟,也不乏江陵等地原本的梁军精锐,无论武装水平还是战斗力都非常出眾。 待回到其乡里秦郡之后,乡中子弟们又都爭相投入他的麾下效力,而吴明彻本身还可以从歷阳、合肥等西魏所控制的区域中获取一定的物资补给,也给他壮大部伍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使得一些不愿接受北齐统治的淮南义师也都前来依附於他,因此在其返回的这段时间里,部伍规模也已经扩大到上万之眾,可谓是实力雄厚。 吴明彻也算是为数不多在这一次的北伐中获得正面收益的将领,而其他的将领则或多或少都遭受了一定程度的损失,起码钱粮上的消耗,由於没有攻下广陵之类真正有价值的目標,也就没有足够的收益可以进行分配。 南陈对於将领私曲这一问题放的比较宽,基本不怎么加以管束。一则集权能力本就不足,二则也没有足够的財政收入来供养大军。 这些方伯大将们率领著自己的私人武装,听从朝廷的號令,本身的养军消耗並不需要朝廷供给,只是在战胜之后才能参与战利品的分配与朝廷的封赏。 这些将领们可不像吴明彻背后有著西魏这样一个大金主的支持,参与围城作战几个月的时间下来,纯粹的消耗让他们大感吃不消。 左近但凡能够寻找到丁点物资补给的地方都不知道被他们搜颳了多少遍,以至於周遭淮南乡民们见到有陈军出没都要拖家带口的往湖泊泽野中逃窜,就连水中的鱼鱉都不知被打捞了多少遍。 陈军主将侯安都虽以勇健著称,但却为人严猛,並不怎么体恤将士。面对眾将的诉苦,他非但不作安抚並想办法解决,反而还责怪正是因为眾将私计太深,所以才会令战事迟迟没有大的突破进展。 眾将也因此越发的不愿亲近侯安都,转而向吴明彻靠拢。吴明彻的脾气虽然也未见得多好,但总不像侯安都那样咄咄逼人,而且混的熟了,还能从吴明彻这里获取到一些资助,毕竟吴明彻作为淮南人士,当然也希望能够儘快将齐人势力逐出淮南。 相较於南陈其他将领,吴明彻还有一个特点是其他人所没有的,那就是见识过真正的大场面、大阵仗。 其人在效力西魏的时候,不只曾经参加过西魏与北齐在河洛之间的大战,甚至还曾跟隨魏军一起北出塞外与突厥交战,並且立下了生擒突厥可汗的大功! 单凭这一点,就让吴明彻为了许多南朝军士们心目中的大英雄。他们也曾听过强汉盛世霍去病封狼居胥的伟绩,但哪怕是南朝局势最为平稳的南梁时期,也难以将其势力和影响推到漠南,更不要说远击塞外胡部。 如今的南陈更是小国寡民、勉强自保,这些南陈将士们恐怕终其一生都难以与塞外的胡族交战扬威,对於生擒突厥可汗这一漠北霸主的吴明彻那自然是充满了敬仰。 尤其是在一些尚武少壮的心目中,更是将吴明彻推崇为当下南陈最为顶尖的大将,其他将领们即便再怎么威名赫赫,在他们看来较之吴明彻都是相差甚远。 军中眾将士们对吴明彻的亲近与推崇,自然也引起了主将侯安都的不满。 侯安都在南陈一眾开国元勛当中,年龄虽然偏小,但却是功勋卓著,不只歷次大战全都战功赫赫,在一些重要时刻更是发挥出了无可取代的关键性作用,言之为功臣之首都不为过。 年纪不大却功勋雄壮,再加上本身也是势位崇高,侯安都自然也因此而心高气傲,不怎么将当世时流放在眼中,对於强势归国並对他们这些元从权位造成一定威胁的吴明彻本就心存牴触,再加上战事进展的不顺利,他心中的不满自然就更多了。 "吴明彻甘心为虏作奴,此番归国还不知暗藏著怎样险恶用心。这样的歹人竟然还受到诸多追捧,由此可见时流多是愚蠢之辈!" 不只在面对自己心腹的时候多有吐槽抱怨,侯安都在面对吴明彻的时候同样不假辞色,许多方面都想要压过吴明彻一头,心里憋著一口气,想要找准一个机会再创大功以压过吴明彻的风头。 怀揣著这样的心情,当陈霸先的命令传到广陵大营中的时候,顿时便让侯安都看到了机会所在。 "齐贼乃豺狼之辈,今伤於两虏相爭、势穷求去,若是任其从容离去,我南国子弟心意能平?" 侯安都当然也清楚陈霸先授权他可权宜行事的意图,但是他心里对此却有不同的看法。 当年北齐趁著南梁內乱而侵吞淮南领土,並且屡屡进犯,甚至曾经一度进攻到建康城外,给南朝造成巨大的伤害与损失,彼此间可谓是有著血海深仇。 儘管出於防备西魏越来强大的威胁的缘故,两国或许需要展开一定程度的合作,但並不意味著彼此间的深仇大恨就不存在了。 而且在侯安都看来,北齐就是一个隨时准备择人而噬的豺狼,如今欲与南陈相谋,並不是因为其转性了,而是因为西魏给其的压迫太强。 在这样的情况下,那就要抓住机会削弱一下北齐,使其变得更加势弱,日后翻脸反噬的危害也就会更小。至於说这么做会不会影响到彼此的合作?只要西魏这个威胁与压迫仍然存在,北齐为了自保终究还是要选择与南陈合作。 所以侯安都的便宜行事,从一开始就偏离了陈霸先的初衷,这也是他所始料未及的。 由於双方已经建立起来了联繫,所以侯安都这个北伐主将自然也是能够联繫上齐人的,他当即便安排人员向北齐发出讯息,表示同意北齐所提出的方案,抢在西魏入场之前先接收广陵与其他的地方,並且询问齐人的撤离计划以便安排策应。 北齐方面此举就是为的离间南陈与西魏之间的关係,只要南陈有所行动,那么就能產生效果。在得知南陈果真动心了之后,北齐方面的负责人也是鬆了一口气,这意味著此番放弃淮南总算不是一无所获。 北齐镇守广陵者名为卢潜,因为本来就收到朝廷的命令准备撤离,如今南陈又愿意提前接收城地,自然也不疑有他,收到侯安都的通知后便回復道只要接应的人员到来,他便会率领城中将士与愿意追隨的吏民撤离广陵城,任由陈军入城。 在了解到齐人的撤离计划之后,侯安都便也开始积极的策划准备。 北齐方面靠近淮水的钟离、盱眙等几郡人员都已经陆陆续续的撤出,但是广陵的位置过於重要,也太过接近南陈的领土,並且如今还正处於陈军的围困中,所以撤退的安排也是比较谨慎,由其东徐州刺史封子绘率领数千人马南来迎接。 一行人马也知此行使命,心情总归不是那么开心,将士多有沮丧之色。由於此行並没有什么具体重要的作战任务,再加上也已经与南陈暗中达成了默契,因此封子绘在行军途中也就没有严加防备,就连行军警戒的斥候都没怎么安排。 当队伍一行在即将抵达广陵的时候,便遇上了一支前来接应的南陈军队,率队的将领入前热情见礼道:"末将奉我国西江公侯开府所命,於此恭候封使君多时。此番两国止戈修好,人地互还,当真大喜,侯开府特备些许军资物料赠饗齐师,还请封使君笑纳。" 封子绘对此也不疑有他,因见陈军送来的物料还比较丰富可观,於是便著令今日暂时就地驻扎,稍作休养之后明日再往广陵开拔。 就在齐军寻找到合適地点开始安营扎寨的时候,侯安都也率领一支精兵劲旅分批离开了广陵城外的大营,直向齐军驻宿营地而去。 1182 安都毁约 “齐贼多害我国人、侵我国土,如今被我与魏军联合攻败,岂可由之从容撤离淮南!” 好不容易等到入夜时分,侯安都也已经率领部伍摸到了齐军营地附近,而后他便对众将士做动员道:“过往种种仇恨,至今思来记忆犹新。如今齐贼运势困蹇,正应痛加报复,杀光营中齐贼,一雪前耻!” “杀光齐贼,一雪前耻!” 诸将士在闻听此言后,顿时也都变得杀气腾腾。 虽然南陈在三国之中实力偏弱,但却并不意味着他们的军队就没有血性,尤其是侯安都所率领的陈军精锐,更是在一次次的战事当中磨练出来,在极度不利的情况下平定国中的叛乱、击退来犯的强敌,追从皇帝陈霸先一路建立起了南陈政权,战斗力自是非常的可观! 至于齐军方面则就要逊色一些,本来此行任务便让人沮丧,再加上之前与南陈的沟通让他们放松了警惕,没有想到陈军竟会搞这么一出。 因此当侯安都率领军众从夜幕中冲杀出来的时候,营中的齐军将士们不免大惊失色,完全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状况,仓促间更是没能做出什么及时有效的应对。 “不要惊慌,速向中军集结!” 帐内已经解衣入睡的封子绘在惊闻敌袭之后,忙不迭又披甲行出,当其分遣令卒向诸营传讯时,营地中早已经是乱成了一团,齐军将士们在陈军凶猛的进攻之下不断的惊逃溃走,难以重新约束起来。 “不要停留,杀穿敌营!” 侯安都作为南朝屈指可数的骁勇大将,自是名不虚传,尽管如今已经是位高权重,但在率军交战的时候仍是身先士卒,勇猛无比的在齐军营地中冲杀横行,身前凡有敢于拦截反抗的敌人,全都被斩杀冲溃! 很快他便率军杀到了齐军营地中的中军大帐所在,当见到帐外所摆设的主将仪仗器物、以及围聚在大帐前负隅顽抗的齐军将士的时候,他脸上顿时露出满意的笑容,手中战刀向前一指,口中大呼道:“能擒杀贼军主将者,为今夜首功!” “无耻贼夷,背信弃义!” 此时的封子绘也已经是脸色铁青,指着对面队伍中的侯安都破口大骂道。 侯安都懒得再作回应,手中战刀再次向前一挥,旋即便率领身后将士们与此间齐军杀作一团。 一场惨烈的战斗之后,此间聚集的齐军将士也大半都被杀伤殆尽。由于聚集在此间的多是封子绘家兵私曲,为了保护主公也是血战坚持、鲜少有逃散投降者,到最后大半都被残杀于此,场面一时间惨不忍睹。 随着部众死伤殆尽,封子绘也被齐军当场擒获,引见众多的亲信部属遭到陈军的屠杀,封子绘此时自是愤懑至极,当被扭送到侯安都面前时,仍是大骂不止。 “虏贼当真聒噪,彼此本有血仇,杀贼才是大义!” 侯安都听到封子绘的喝骂声,脸色也是一沉,当即便又抽出佩刀,直将封子绘斩杀当场,旋即便又环顾营地之中,沉声下令道:“继续搜索贼营,敢有反抗者杀无赦!” 一场战斗进行下来,陈军杀俘齐军三千余众,就连其主将都被就阵擒获并加以斩杀,剩下的齐军军众也都逃散一空,缴获的牛马车仗数量同样颇为可观,可谓是一场辉煌的大胜。 在结束了针对北齐接应军众的袭击之后,广陵城方面侯安都也不打算放过。他要用一场畅快淋漓的杀戮来发泄一下战事进展不顺所积攒的郁闷之气,并且再创建一场赫赫军功。 结束战斗之后,侯安都便又连夜率军回到了广陵城外的大营中,并且安排俘获的人员以被他所斩杀的齐将封子绘的口吻向城中传信,告是接应师旅不久即至,城中守军可以陆续出城汇合。 因为这本来就是即定的安排,广陵守将卢潜对此也没有怀疑,受到讯息后便开始安排撤离事宜,甚至还派人到陈军营地中来通知一声,希望陈军能够让开一条通道以供城中师旅撤离,避免引起什么不必要的摩擦与误会。 侯安都的计划进行的如此顺利,倒也并不在于他的计策有多巧妙,只是用心过于险恶兼没有什么底线。 再加上北齐先入为主的认为自己提出了一个对南陈有利的方案,主动先行撤离,将淮南交给南陈,南陈所需要顾虑的只是西魏方面对此的反应,脑子不正常的才会继续跟北齐纠缠搞事。 于是在侯安都思维独特的运筹帷幄之下,局面便演变成了这样的情况。当广陵城中的守军开始撤离城中的时候,迎接他们的并不是从淮北赶来的接应师旅,而是早已经磨刀霍霍等待多时的南陈军众们。 随着侯安都的一声令下,陈军诸营将士倾巢而出,向着出城的齐军便冲杀过去。 这样情况下所进行的战斗自然没有什么悬念,广陵城中齐军本就受困多时,如今又准备撤离,士气已经低迷至极,却又突然遭遇围攻,没有了高大城池作为防护,战斗很快就演变成了单方面的屠杀,整个广陵城下都伏尸遍野,守将卢潜同样也未能幸免,直接被南陈军众斩杀于阵,到最后存活下来的齐军将士寥寥无几。 城外的屠杀结束之后,诸军将士们便又都争抢着蜂拥入城,准备大肆搜刮一通,以贴补一下之前围城多日的消耗。而侯安都也因为策划主持了这一次的战事,再一次获得了诸将的吹捧恭维。 为了将吴明彻排斥在这一场收复广陵的大功之中,侯安都并没有派人通知吴明彻参与此战,当吴明彻得知这一情况、集结军众从后方赶来的时候,广陵城下的战斗也已经结束,诸军正自陆续入城。 侯安都看到吴明彻正自率部赶来,当即便着员率领一队军众当道将吴明彻一行拦截下来,不准其军靠近广陵城。这也让吴明彻搞不清楚状况,明明已经在弘农城中谈好了将会和平交接广陵城,怎么突然又爆发了这么惨烈的战斗? 搞不清楚状况的不只吴明彻,建康城中的陈霸先在收到侯安都的这一份战报之后也有点发懵,一时间自己都有些怀疑,他之前所说的便宜行事难道就是指的这个? 稍作沉吟之后,他便明白了侯安都是因为贪功而将所谓的便宜行事扭曲为了自作主张,没有遵照他的意愿与北齐进行提前交接,而是趁齐人不备发起偷袭。 陈霸先对此自是大为恼怒,可是他又不能公然下令追究问责侯安都,因为与北齐之间的联络都是秘密进行、知者甚少。而在当下群众眼中,侯安都乃是大败齐军、收复广陵的大功臣与大英雄! 至于说之前西魏与北齐的谈判内容,在如今陈军大胜的情况下,自然也被群众们抛在了脑后,毕竟这种解决问题的方式才更加的雄壮解气! 但陈霸先自然不会像普通民众那样击掌赞叹,他自知侯安都这么做也是捅了不小的篓子,且不说深受其害的北齐会作何反应,如此自作主张也是有点无视了西魏的安排布置,这件事还有得烂摊子收拾! 在思忖一番之后,陈霸先便着令朝士带着封奖诏书与侯安都的儿子一起前往广陵宣令表彰、并将侯安都召入朝中加以封授,另以周文育北去代替侯安都掌控北伐师旅。先把侯安都这个不稳定因素召回朝中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其他的事情,则就等到发生了之后再做应对。 侯安都刚刚得意洋洋的入朝准备受赏,来自历阳的使者也在同一时间抵达了建康,要南陈朝廷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明明已经约定好要一起接收淮南,为什么南陈这里又突然下手攻取广陵? 1183 嗣君难守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184 悉据河洛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